这话立时令马上之人面上血色褪尽,哑了一瞬,却又听得她笑着报怨:“我慢行这半个时辰,还不是为了等他。”纤手扬起,直直指向了贺凤冷,嗔道“小凤哥哥,不是约好了今夜私奔吗?你真是磨磨蹭蹭。不但磨磨蹭蹭,临走之时还要带着这沙盗头子来欢送。”得意一笑,夸赞道:“这招做得太漂亮了!”
吐迷度铁塔般的身子在马上几不可察的晃了一晃,只吓得身边侍卫欲伸手去扶,又慌乱缩回了手。他心中一颗焦雷轰然炸开,顿时心碎成片,屈辱夹杂着巨痛,扑天盖地而来,四下茫然瞧去,目光所到之处,带着嗜血的光芒,狼目灼灼,被他目光扫到的人无不低下了头,身下马儿缓慢的向后退去,生怕下一刻大汗发了怒,手中弯刀便砍了过来。转头回来,在距他一臂之处,那黑色骏马之上高坐着的男子张了张口,他却低低一笑,“姓贺的,你不必说了!”语声冰寒绝决,再无半点情谊。
贺凤冷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二人能到今天这一步,远处那倒骑在照夜狮子白身上的小丫头朝他做个得意的鬼脸,眉眼弯弯,显然正惬意无比的瞧着热闹。还未等他出言质问,她已惊呼道:“小凤哥哥,小心——”眼前寒光一闪,凭着千百次在刀尖游走的直觉,他猛然朝后仰去,一张弯刀贴着面门掠过,若非臂长不够,怕是鼻子就要被削下来了。
但,安小七那一声饱含了担心爱恋的惊呼,堪比火上浇油,更激起了吐迷度一腔妒恨屈辱之意,教他一时忘记了自己与贺凤冷武功相差太大,不惜以命相搏,定个胜负。
贺凤冷心中发苦,只觉吞了一钵子黄莲,苦不堪言。他平生最是骄傲自负,当年世家公子,众星捧月,后来被刺重伤,跌落尘埃,毫无缘由的被父族抛弃,去国千里,流落西域,几成离乡游魂。命悬一线之际,是吐迷度救了他一命,所以这三年在他身边,倾心相助,坦诚以对,毫无怨悔。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追根究底,是安小七这可恶的坏丫头……若非是她……若非是她……
他心中恨意一波波涌上来,一边凭着本能躲着吐迷度的攻击,一边双目充血,恨恨瞪着那笑的得意张狂的小丫头,心中涌起一个止也止不住的念头:是不是,只要将这丫头斩在刀下,这一切就会结束?
在躲避的间隙,他猛催乌龙驹,向着安小七冲去,剑尖所向正是那丫头的咽喉。可是安小七何其机灵,见势不妙,已猛拍座下马儿,笑如珠玉,满含欣喜得意的欢呼:“小凤哥哥,事到如今你也不必装样子了。你我既然已有夫妻之实,何苦还要在这沙盗头子面前装样子,好像要杀我的模样。我知道你必是舍不得杀我的……”
她座下所骑乃是千里良驹,那马儿如风一般驶出去,夜风之中,只听得到她笑语如珠,人却已经驰得远了。她身后紧跟着持剑的贺凤冷,瞧那模样似要与这小丫头拼命,可是纵然乌龙驹神骏异常,终究是晚了一段距离,始终在她马后,追她不及。但贺凤冷身后,又缀着吐迷度,手执弯刀,一副杀红了眼的模样,只是可恨身下坐骑始终比不上这二人坐骑神骏,眼瞧着距离终是越来越远。
玉轮在天,夜色如霜,莹雪泛白,远处三骑扬尘而去,在千里草原之上越行越远。这幅景像令得回纥一众侍从武官兵卒皆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这三人之间的纠葛,等同于回纥王宫秘闻,可贺敦与贺凤冷有了苟且之私,堂堂可汗执刀砍情敌,兄弟反目,简直可以写进野史小说之中,说出去都没人肯信。
众人在寒风之中枯坐在马上良久,可汗的贴身侍卫忽尔道:“诸位,可汗孤身而去,可贺敦与贺凤冷武功又高过可汗良多,若他二人包藏歹心……”
那贴身侍卫后半句话未曾说完,众人已如潮涌一般朝前没命驰去。
第三日子夜时分,已回到王宫的太上皇与太后终于等到了垂头丧气回宫的吐迷度。
太后日夜悬心,见得儿子回转,安小七不曾回来,已预料不好,待进得朝阳殿,但见满地碎了的器物,分明被人用蛮力砸碎。吐迷度自小理智懂事,几曾暴怒至此?
一地跪着的太医宫女,皆叩头恳求:“可汗息怒,请保重身体!”
见得太后,如观音临世,各个调转了头求告:“太后娘娘,可汗肋骨有伤,不肯就医,求娘娘劝导!”
太后一生所历波澜重重,也算杀伐决断,此刻竟然也产生了犹豫不前的念头。叹口气,挥了挥手,令所有人先退下,趋前几步,柔声询问:“王儿,小七呢?”
那捂着肋下,坐得笔直的青年似梦游一般,转眸来瞧可贺敦,疑惑道:“娘亲,是不是有时候怎么样都不能留住一个人的心?这世上,可有心如铁石的女子?”
太后心中一凉,目中怜悯之色顿起:“王儿,你对小七极是温柔宠爱,宫中各个都瞧在眼中。”
那俊朗的男子此刻茫然似三五岁孩童,四下瞧去,殿中再无那人身影,不觉悲从心起,此刻他才真正确认,那心如铁石的丫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缓缓抱头,肋间伤处经过这三日骑马愈加严重,但都及不上心中痛意十分,不由低语:“我早知道有这一天,只盼着自己能温柔些,再温柔些,好将她留下来。她怕是回了大周了。”那声音之中,掩饰不住的萧索伤心之意。
太后大惊,连忙推他:“那你还不快去将她追回来,难道这便任她离开?她总还是我回纥的可贺敦吧?”
吐迷度苦笑一声:“可贺敦又怎的?她又从来不曾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当初我能留下她,也是使计抢了她的那匹马儿。她那匹马儿万金难求,这才引得她前来回纥。
又逼得她与我成亲,只盼能将她留下,哪知道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又喃喃低语:“就算我追上了她,我哪里又能留住她?她以为在醒酒汤中用药是我的主意,恨我与她行了夫妻之事,暴怒而去。况她那匹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此刻哪里能追得上?”说至此,猛然眸中狂喜:“那丫头分明初次……还说什么与二弟有了夫妻之实……”回过味来,顿时追悔莫及:“我当时被妒火冲昏了头,竟然不及细想,不曾听二弟辩解,我兄弟两个竟然着了那丫头的挑拨之计……我真正……真正……”
太后哪里知道这三人之间纠葛,只心中痛悔万分,面紧握着儿子那双大手:“孩子,都是母后的错!”
吐迷度此刻回忆从前种种,顿觉对贺凤冷不起,被那鬼丫头骗得晕头转向,数次误会他与那丫头有私,甚直临别之际,他举剑去砍那丫头,也被自己误会成他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态,二人三载兄弟情义,终究毁于一旦,心中对那鬼丫头不由生出怨怪来。然则这怨怪不过片刻,又教他自己推翻。想起她香滑腻软的身子,想起她古灵精怪的笑容,只觉整个心都空荡荡的,不由生出一种:只要你回来,即使被骗个百八十次,我亦甘之如饴的感觉。
抬起头来,自失一笑:“母后,就算你没有嘱咐嬷嬷下药,她大约近日也是想离开的吧……至少……至少她做了我的新娘子,与我有了夫妻之实。纵然去大周金銮殿,我也要将她堂堂正正求娶回来,做我回纥的可贺敦!”
太后此时尚不知安小七身份,不由迷惑道:“小七不过是大周普通女子,怎的还要去金殿求娶?”
总算,吐迷度面上带了些隐约的笑意:“母后有所不知,小七非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乃是大周安平王的爱女。她一心瞒着我此事,只当我不知,这才跑的无影无踪。大周万里河山,我一个回纥人,又去哪里寻她。可惜啊,这万里河山,长安大明宫与安平州的安平王府我定然还是寻得到的!”
大周安平王?!
太后惊讶万分:“果然,母后当初瞧着小七那气度,决非普通人家能够教养出来的,如今果然应验。当年母后与你父汗还不曾起事之时,便听过安平王与她夫婿征战西州之事。这夫妇二人也算得一段传奇。我儿既然有法子娶回小七来,还不打起精神来好好养伤?我回纥的儿郎岂能连这点挫折也受不得?”
吐迷度教太后这一番劝导,顿觉心间一宽。又想起二人已行过敦伦之礼,又安心不少,立时喝道:“来人,传太医!”
吐迷度在回纥王宫悉心养伤之时,他暗含愧疚的好兄弟贺凤冷此刻正追着安小七闯进了图伦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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