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柱橘红的光悄悄爬过小小村舍的时候,戴维移到一扇闩上的窗前。守林人已经把门闩好了,很安全。在木头扔进壁炉准备生火以前,狼群已经逃走。如果说他在为外面发生的事情而心烦,那么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显得格外平静,那平静传递了一点给戴维。他应该感到害怕,甚至可以说是精神上受了伤,毕竟他受到了会说话的狼的威胁,目睹了常青藤的进攻,还有德国飞行员烧焦的脑壳落在他脚边,被尖利的狼牙啃掉了一半。然而,他现在仅仅是糊涂了,另加一点点好奇。
戴维感到手指和脚趾刺痛。屋里越来越暖和,鼻子开始流鼻涕,他丢开守林人的外套,在睡袍袖子上擦鼻子,之后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那睡袍绝对的一副可怜相,可现在是他惟一的外衣了,在它目前破烂的状况下再添污秽,实在不怎么明智。除去睡袍,他还剩一只拖鞋,一条撕破了、粘了泥的睡衣短裤,还有一件睡衣衬衫,跟那几样相比,简直还跟新的一样。
他身边的窗户由窗闩后面的一层内窗隔着,留一横条窄窄的缝,能从里面往外看。透过窗缝,他看见狼的尸体正被拖进森林,有的后面还拖着血迹。
"它们越来越大胆,越来越狡猾了,要杀死它们越来越难。"守林人说。他来到窗边跟戴维站在一块儿。"一年前它们还不敢跟我冲突,也不敢惹我所保护的人,但现在它们比原来多了很多,并且每过一天,它们的数量都有所增加。很快它们就会照它们许诺的那样,占领这个王国。"
"常青藤袭击了它们。"戴维说。他还是不太相信眼睛所看到的。
"森林,或者说这座森林,有保护自己的方式。"守林人说,"那些畜生本是非自然的,威胁到了物界的秩序。森林不希望它们存在。我想这跟国王有关,还有他日渐衰弱的权力。这个世界正在分崩离析,每一天都变得更加奇怪。路普就是目前出现的最危险的事物,因为它们有着人类和兽类最恶的本性,它们争夺霸权。"
"路普?"戴维问,"你这样称呼那些像狼的东西吗?"
"它们不是狼,尽管狼跟随它们。它们也不是人,尽管它们需要达到某种目的的时候会直立行走,它们的头领用珠宝和漂亮衣服来打扮自己。他称自己为勒洛伊,他聪明而又野心勃勃,狡猾而又粗野残忍。现在他要跟国王作战。我从途经森林的路人那儿听来一些故事。他们说有浩大的狼群队伍穿过这片土地,白色的狼来自北方,黑色的来自南方,都听从它们的兄弟的召唤,就是灰色的狼,它们的领导者,路普。"
戴维坐在火炉边,听守林人讲了一个故事。
守林人的第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森林的边上住着一个女孩。她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她戴着一顶红色的斗篷,这样,如果她迷了路,就很容易被找到,因为一顶红色的斗篷在树和灌木丛中间总是很显眼的。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小女孩出落成一个女人,越来越长得漂亮。许多男人都想娶她做自己的新娘,可是她统统拒绝了。对她来说,没有谁足够好,她比她遇到的所有男人都更聪明,他们根本没法跟她比。
女孩的外婆住在森林里的一幢村舍里,她经常去看望她,给她带去一篮子面包和肉,还要配她待上一会儿。当外婆睡着以后,戴红帽的女孩就去树林里漫步,品尝林子里的野生浆果和各种奇怪的水果。有一天,当她走近一片阴暗的小树林时,一只狼来了。它提防着她,想悄悄经过,不让她看见。可女孩的感觉太敏锐了,她看见了狼,当她注视他的眼睛时,爱上了他奇特的眼神。他转身离开,她紧随其后,走近森林深处,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走得远。那狼想走到无踪可循、无路可走的把她甩掉,可是女孩走得太快了,跟了一里又一里,追踪还在继续。最后,狼被追得烦了,转身面对着她。它露出尖牙,发出警告的咆啸,但是她不害怕。
"可爱的狼,"她低声地说,"你不必怕我。"
她伸出手放在狼的脑袋上,手指在它的皮毛上滑动,让它平静。狼也看见她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它的时候更加美丽),一双温柔的手(抚摸它的时候更加温柔),还有两片柔软、鲜艳的唇(接触它的时候更加柔软鲜艳)。女孩身体前倾,她吻了狼。她扔掉红斗篷,丢开花篮,和那动物睡了。他们的结合造出了一个比较像人而不像狼的东西。他就是第一个路普,名叫勒洛伊的那个。之后,更多的接踵而来。其他的女人也被戴红斗篷的女孩骗来了。她漫步在森林路上,碰见从那里经过的女人,就用成熟而多汁的浆果和能使皮肤焕发青春的纯净泉水诱惑她们。有时候她走到小镇或村庄的边上,等待某个女孩经过,然后假装呼救,把她骗进林子里去。
后来,有些人是心甘情愿跟她走的,因为世上就有一些梦想着跟狼睡觉的女人。
没有人再看见她们。过一段时间,路普会攻击这些创造了它们的女人,在月光下吃掉她们。
这就是路普的来历。
故事说完,守林人到墙角床边一只橡木箱子里找了一件戴维能穿的衬衫,一条只稍微长一点点的裤子,还有一双鞋,只是有一点儿松,多套一双粗棉线袜就能穿了。鞋是皮的,一看就知道很多年都没人穿过,戴维想知道它打哪儿来,因为显然这曾经是一个孩子的鞋。但当他想问守林人的时候,守林人转过身,忙着在面包上涂奶酪,为他们准备吃的。
吃饭的时候,守林人更加详细地问了戴维一些问题,关于他怎么进入森林,关于他抛在身后的原来那个世界。戴维要说的有很多,但守林人看来不怎么爱谈战争和飞机,他感兴趣的是戴维和他的家,还有他妈妈的事情。
"你说你听到她的声音。"他说,"但她已经死了,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戴维说,"可那就是她。我知道是她。"
守林人看来不相信。"我很久没见过有女人从森林经过了。假如她在这儿,那么她是走别的路来到这个世界的。"
作为回报,守林人跟戴维说了很多目前他所在的这个地方的事儿。他说起国王,那国王曾经统治这个地方很长时间,但他现在老了,累了,不再能够控制他的王国,现在实质上已经成了一个隐士,独居在东边他的城堡里。守林人还谈到路普,他们指望像人类那样统治别的种群;还有新的城堡,出现在这个王国里不远的地方,是黑暗之地,属于那些隐藏起来的恶魔。
然后他说起一个骗术精灵,他没有名字,跟王国里其他生物都不一样,连国王都怕他几分。
"是个扭曲人吗?"戴维突然问道。"是不是戴一顶歪歪扭扭的帽子?"
正嚼着面包的守林人停下来。"你怎么知道?"他说。
"我见过他,"戴维说,"他在我的卧室里。"
"那就是他。"守林人说,"他偷小孩儿。那些小孩儿会从此消失不见。"
守林人说起扭曲人的时候那样子让戴维觉得难过,甚至有些生气,他开始想,勒洛伊,那个路普的首领,他做错了吗?也许守林人有过自己的家,可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使他现在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第九部分 骗术精灵与骗术
那一晚,戴维睡在守林人的床上。床上有干浆果和松球的气味,还有守林人身上皮毛的气味。守林人在火炉边的椅子上打盹儿,斧头放在手边,炉火将熄,火光投射在他的脸上。
戴维花了很长时间才睡着,尽管守林人向他保证这房子是安全的。窗户上的缝给遮上了,还有一个铁盘,上面扎了小洞,放在烟囱管道往上一半的位置,防止森林里的人或动物什么的从这儿进来。外面的森林好安静,然而并不是安宁或睡眠时的静。守林人告诉过戴维,森林在夜间发生变化:一旦昏暗的光线最终消失,那些半成形的创造物和来自地下深处的生命就把森林变成它们的殖民地,大多夜间活动的动物要么会死,要么学会比以前更加留心别被捕食。
男孩感觉到交织在一起的几种情绪。恐惧,那是当然的,还有锥心的后悔,不该愚蠢到离开自己安全的家,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他想回到他所熟知的生活中去,不管有多么困难,但他也想再了解这里多一点,况且还没有找到可以解释听到妈妈声音的原因呢。这事会发生在死者身上吗?要么他们途经这个地方,现在正在去往另一个地方的路上?妈妈是不是被困在这里?可能是弄错了吗?也许是她不愿意死去,所以现在她守候在这儿,希望有人找到她,带她回到所爱的人身边。不,戴维不能回去,现在还不能。树上做了记号,他能找到回家的路,只要他查出关于妈妈以及这个世界和妈妈之间的关系就好。
他想知道爸爸是不是还想念他,这个念头让他泪湿双眼。那架德国飞机的撞击声会把大家都吵醒,花园可能已经被军队或空袭预防队封锁了,人们很快就会发现戴维不见了。这会儿他们有可能正在寻找他。他不在,会使他在爸爸的生活中变得更重要,一想到这儿,他有一种满足感。也许现在爸爸更多操心的是他,而不是工作、密码和罗斯、乔治了吧。
可是,假如他们不想他呢?假如因为他的消失,生活变得更容易了呢?爸爸和罗斯可能会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不再为逝者的遗物而忧心,只是每年一次,比如,每年到他消失的日子的前后,睹物思人而已。而到后来,连这点念想也不再存在的时候,他就会被忘记得差不多了,他只会被偶然顺便想起,就像罗斯的大伯乔纳森·塔尔维,只有当戴维问起的时候,有关他的记忆才偶尔复活。
戴维努力推开这些念头,闭上眼睛。后来终于睡着了,他梦见了爸爸,罗斯,还有他刚出生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有一些从地底下钻洞上来的东西,等待着由别人的恐惧赋予它们形状。
而在梦乡的黑暗角落,一个影子跳动着,把它歪歪扭扭的帽子抛向空中,很快乐。
戴维在守林人做早餐的声音中醒来。他们在另面墙边的小桌旁吃了硬硬的白面包,喝了粗糙的茶杯里盛着的浓浓的红茶。戴维想,这会儿其实还是大清早呢,太早了,连太阳都没出来,可是守林人说,已经很久没有真正见到太阳了,这个世界一直以来就是这个亮度。这让戴维纳闷,是不是莫明其妙地来到了遥远的北方,一个在冬季连续数月都是黑夜的地方,不过,就算是在北极,漫长而黑暗的冬季之外,还有夏天无休无止的白昼为之平衡呢。不,这儿可不是北地,这儿是别处。
吃完,戴维在一只碗里洗手洗脸,用手指使劲儿把牙齿弄干净。洗完之后,他开始执行他的小惯例——触摸和计数。直到觉察屋里的安静,他才意识到守林人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瞧着他。
"你在做什么?"守林人问。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戴维一时语塞,努力想为他的行为提供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最后,他打算实话实说。
"这是一些规则,"他简单说道,"是我的例行常规。一开始做这些,是为了保护妈妈不受伤害。我以为有用。"
"那么,有用吗?"
戴维摇摇头。
"不,我想没用。或者也许是有一点用的,只是还不够。你一定觉得这很奇怪吧,我猜你是觉得,这么做,我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