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里充斥着贫穷、打骂、劳作和饥饿,即便如此,有娘的体温在身侧,中秋节的一块月饼,除夕夜的一碗饺子一支烟花,仍然能给莲见带来些许温情。因为生活的不堪,这温情显得尤其珍贵。
莲见长的很像他娘,肤色白皙,骨骼秀丽,细长的眼角微微上翘,偶尔一笑的时候像柳叶风中款摆,眼尾一颗小小的褐痣,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柔美。这样的相貌,若生在豪门大户便是人见人爱的公子,可惜生错了地方,有时便是灾难。
莲见八岁那年的冬天,娘的身体特别差,整夜整夜地咳,卧床三天不见好转,一到晚上更严重,莲见便偷偷在厨房里熬药。
天寒地冻的晚上,一个肥头大耳的客人喝多了酒,到处发酒疯,一间屋子一间屋子乱闯,不知怎的揪出了这个秀气的孩子。
幼小的年龄、寒酸的衣着挡不住莲见的气质清华,就这样幽幽散开。那客人顿时两眼放光,当下要拖了他回家去,莲见拼了命的呼救声淹没在周围人自顾自的调笑中。
一贯柔弱的娘亲竟突然冲了出来,又是咬又是扯,发了疯似的阻拦。那人大概是真喝多了,见幼小清秀的莲见变成个女人,猥琐地笑起来,二话不说把他娘拽入房中。
唯一一次,莲见被吓呆了。
第二天他娘一直没有出门,下午莲见克服恐惧偷偷溜了进去,发现娘衣衫凌乱地躺在床上,已气若游丝。
大夫不肯来这种地方,莲见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用板车把娘拖到大夫家中,用仅剩的一点银子换来四个字——油尽灯枯。
“吱嘎——吱嘎——”每向前走一步,板车老绣的车轴都会发出粗哑的声音,诉说着它的老迈无力。更糟糕的是,这声音听起来似乎下一刻破旧的板车就会像一堆废柴一样散乱在地。
西北风呼啸着,如刀一般割着莲见的皮肤,他们仅有的一条大毛毡被盖在娘的身上,莲见的嘴唇被冻得发紫,还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拉着板车顶着寒风一步步艰难地行走着。
除了那肮脏罪恶的怡红院,莲见不知道他和娘还能回去哪里,所以他只能咬牙带娘再次回到那个屈辱之地。
他不能让娘睡在大街上。
“咚咚”、“咚咚”几下,娘的力气似乎恢复了,尽可能用力地敲了敲板车。
莲见赶紧停下,握住娘亲的手,见她嘴唇翕张着,似乎要说什么。
“娘?”此时莲见才发现娘亲的脸庞如雪惨白,手冷得像冰块,似乎盖在身上唯一有点厚度的羊毛毡也不过是张薄纸,他的心一点一点开始下沉。
娘就这样躺在板车上,无神地望着天空,莲见的眼泪“哗哗”直淌,却不敢发出声音。
“娘……娘……”莲见恐怕以后再也没机会喊这一声“娘”了,好像要把这辈子的“娘”都喊尽了似的一遍遍重复着。
“娘……你不要丢下莲见,莲见可以挣钱养活娘。娘答应过的,要陪莲见一起长大。莲见没有娘就什么都没有了,娘……”
忽然莲见觉得娘的手动了动,赶紧擦了眼泪靠上去,“娘,什么?”
“莲……见……莲见……一……”枯瘦的手抖抖索索用力伸向天空,在只伸出去一半时终于还是丧失了所有的力气落在身侧。
莲见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无声无息。
老鸨嫌晦气,连门都没让进直接把他们赶到大街上,还不忘收回自己的板车。又随手扔给莲见一张旧席子,省得他总是跪在门口。
寒冬腊月,莲见背着娘早已冰冷的尸体躲在一间破庙里,席子遮住了娘的身体,却遮不住从门窗直接穿堂而过的北风。
莲见想,不能让娘一直待在这里,自己还有什么是可以换钱的?
然后莲见发现识字真的可以挣钱,比如现在他向小吃摊老板借了一小块炭在地上写下“卖身葬母”四个字。
快过年了,街上熙熙攘攘,嘈杂热闹,有些人会停下来对这个跪着的孩子指指点点,不怀好意或者一声叹息。
天更阴沉了,寒风呼啸着,莲见只穿着单衣的身体瑟瑟发抖。大朵大朵的雪花无声落下,隔绝了他的世界。
他有些担心,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愿意买他这个手不能提的孩子,不知道卖身的钱够不够葬了母亲,不知道……会不会还有那样肥头大耳的人出现。
尽管很害怕,他还是咬着牙跪在那里,他想即使有肥头大耳的人要领他走,也可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