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区在哪里?”乔问道。
那店员从柜台后走出来,指着右边后面的角落。那里成排的书架顶上,灯光依然明亮。
当乔沿着曲折的路径,在丛书之间前进时,听到身后的大门被锁上的声音。
在传记区的秘道上,另一名黑人在等候乔。他长得像半截黑塔似的,给人一种孔武有力,不动如山的感觉。他那张胜,平静得像一尊菩萨。他说:“把姿势摆好。”‘乔立刻明白,他在和一个条子或以前是条子的人打交道。他乖乖地面向书墙,两腿分开、身体前倾,双手扶在书架上。他看着眼前那一排书,其中一本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本厚厚的自传,作者是詹亨利。
基于某种理由,甚至连这个名字似乎都有某种意义。每件事都有意义,但没一件是真有意义的事。尤其是这个死了很久的作者名字。
那警察搜身的手法专业而迅速检查完毕后说:“给我看证件。”
乔转过身来,从皮夹掏出他的驾照。
那警察比对着驾照上的照片和乔的脸之后说:“去出纳员那儿。”
“什么?”
“你进来时看到的那个人。”
留着山羊胡子的那小个子,正在前门等着。等乔走近时,他将门锁开启。“电话还在你手上吧?”
乔将电话递给他。
“不,留着。”出纳员说:“路边停放着一部黑色轿车,开着它到威尔夏路往西转,有人会跟你联络。”
出纳员打开门,乔看见那部车说:“谁的车?”
那人厚镜片后面放大的眼睛,把他当成显微镜下的细菌在研究,“是谁的有关系吗?”
“我想是没什么关系。”
乔走出门进人轿车内,钥匙是在发动的位置。
在威尔夏大道西转,这车跟他从简费屈那里拿到的速霸陆一样老旧,但引擎声听起来好多了,而且内部非常干净,没有那股陈年雪茄的烟臭味,空气中是一股男用刮胡水的味道。
当他经过圣地牙哥高速公路下的涵洞后没多久,行动电话响了。“喂?”乔说。
送他出书店的那人说:“你一路开到圣塔莫妮卡的海边,你到哪儿时,我会再打电话给你,指示方向。”
“好的。”
“不要在路上任何地方停留,懂吗?”
“是的。”
“如果你这么做,我们会知道的。”
他们一定围绕在他四周,前面或后面一说不定都有。
他才懒得去找他们。
对方又说:“不要尝试用你手上的电话和任何人联络,我们也会知道的。”
“我了解。”
“只有一个问题,你开的这部车——为什么你想知道是谁的?”
乔说:“有几个令人讨厌的混蛋在找我,如果他们找到我,我不希望只因我使用了原车主的车,使得无辜的人卷入是非之中。”
“老兄,整个世界都已经在是非之中了,你没注意到吗?”那人说完就挂上电话。
除了书店那个条子外,其余这些藏匿并保护杜萝丝的人,都不是专家。他们资源有限,无法与替铁克诺公司的恶棍相比,他们是思虑缜密,聪明睿智的业余好手,有足够的能力玩这一场游戏。
往圣塔莫妮卡的路上,乔想到那一排书的时候,一个名字浮现在他脑海——詹亨利。
詹亨利,又怎么样?
他想到詹亨利的成名作之一《转动的螺丝钉》。可说是最有名的鬼故事。
鬼!
那无法以常理来解释的油灯灯焰,闹钟闪动的数字,以及铜盘无端的叮当响,现在似乎都能连贯起来了。当他回忆这些景象时,很容易就想到他们超自然的物质。
虽然乔知道,是他自己的想象力加深了他的记忆。
乔也还记得,当他匆忙上楼,却了解那一声猎枪的枪响时,走廊里的吊灯忽明忽灭。在那接踵而来的可怕混乱之中,他已忘了这些诡异的细节。
现在,他想起旧日电影及电视节目中无数次降神会时的景象,开启我们这个世界与灵界之间这道门的象征,都是以电灯的明灭及烛焰的消长来表示的。
鬼!
这简直是荒谬的臆测,甚至比荒谬更糟,简直是疯了。
这世上根本没有鬼嘛。
但他又想起另一件令人不安的事,那是发生在他离开戴家的时候。他逃离厨房,身后是浓烟烈火及烟雾警报器的响声,沿着走廊到达门口,伸手握门把时,他觉得身后一阵冷风吹过,令他毛骨悚然,一股凉意钻进背脊,直透脑门。然后他穿过门廊,完全忘了自己是如何开启那扇门的。
起初他思考这件事时,还会觉得其中似乎别有蹊跷,可是若以质疑的眼光看待此事,一切又会变得毫无意义。
没错,如果他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的话,应该是烈焰的高温,而不是刺骨的凉意。还有,这股凉意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它不是那种四处散播的寒冷,而是像冰锥的尖端,更像是冰冷的针尖刺入脊椎骨一般。
可是这只是他个人主观的感觉,并不是以一个记者的素养来观察的实际现象。当时他是在极度恐慌的情况下,自然会感觉到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这不过是在混乱时的正常心理反应。至于他将手放在门把上,并且发现自己已穿过门廊的这几秒空白记忆……呃,那也很容易以恐慌、以乱,或是以动物求生的本能,所发出的盲目力量来解释。
不是鬼!
安息吧,詹亨利。
当他经过圣塔莫妮卡住海边去的时候,乔短暂地拥抱了迷信,然后又松开,激|情转眼消逝,重新恢复理性。
然而关于鬼魂的概念,乔仍然认为是有某种含义的,他有种预感,最后他必会从这些超自然现象中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可以证明的理论,就像詹亨利连细微末节都不放过的文章结构一样合乎逻辑。
一根冰灯,刺进脊椎中央的灰色组织,一支注射器,快速注进冰凉的……某种东西。
樊罗拉在她从早餐桌起身,拿出那架摄影机之前,是否感觉到那根鬼针?
戴氏夫妇也感觉到了吗?
那么丽莎呢?
难道白帝洛机长在解除自动驾驶,并殴击副机长的脸,然后平静地驾着三五三号班机撞向地表之前,也感觉到了吗?
也许不是鬼魂,而且某种和邪恶精灵一样恐怖而且恶毒,来自地狱的……某种鬼魂的近亲。
当乔离太平洋只剩两条街时,行动电话响了。“好,右转上海岸公路,继续开,直到你再次听到我们讲话为止。”
夕阳已开始西沉,海面闪耀着余晖。
到马里布时电话又响了,指示他转弯到一家位于绝壁上,可以俯瞰太平洋的“海边的圣他非”餐厅。
“将电话留在驾驶座旁边,把车交给侍者,他知道你是谁,是以你的名字订的位。”对方说完,再次挂断电话。
只见那位拉丁美洲高的待者,比任何拉丁美洲裔的明星都要来得英俊,正如电话上那人所说,这侍者正在等着他,也没给他取车卡。
“海边的圣地非”的内部装潢,看得出来花了不少钱。
乔敏感发觉自己的一身打扮,和这里的格调实在不相称。他从离开科罗拉多之后,已经十二个小时未曾修过面。那件灯心绒的夹克因为先前淋过雨,现在变得皱巴巴一付很破旧的样子,而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落魄的流浪汉,或刚喝过酒的醉鬼。
话说年轻的女老板和任何一个漂亮的女明星比起来可谓不逞多让。只见她四处穿梭递送餐点,大概也是在等待被发掘的一天,好能一举成名,荣登奥斯卡宝座吧。她对乔邋遢的外表一点也不在意,还引导他到窗边的一个双人座。
“你的同伴会晚点来,”女老板说,显然她指的是黛咪。
“她请你自个儿先用餐,稍后她会过来。”
乔实在不喜欢事情是这样发展的,他急切地想和萝丝连系上,急切地想知道她会告诉他什么——急切地想要找到妮娜。
但他仍得依他们的游戏规则在玩,“好的,谢谢。”
点过餐后,乔走到洗手间去。他有点不敢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满脸的胡渣,看起来活像个通缉犯。洗了一下手脸,梳了梳头发,可是看起来仍然不像该坐在靠窗位置的人。
靠着椅子,啜饮着冰啤酒,乔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客人,有些还是颇为知名之士。
乔舒适地享用晚餐,每样东西都可口极了。
乔边吃边注意四周的客人,包括那些不是太有名,但因为漂亮迷人,通常会在戏里轧一脚的小明星。
餐后还有芒果布丁和冰淇淋,乔惊讶地发现,观察别人是一件很享受的事。他和蜜雪儿曾花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四处闲逛,享受徒步之乐。但过去一年,他从未对其他人发生兴趣,他只在乎他自己,和他的痛苦。
现在知道妮娜还活着,并且抱着找到她的期待心理,已使乔逐渐脱离之前封闭的自我世界,回到现实生活中。
一个黑人妇女,招呼两位客人到附近的桌子就座。
这两位客人身穿黑色长裤,白色丝质衬衫,以及软皮夹克。较年长的那个,年约有四十岁,有一双巨大而忧伤的眼睛。他那嘴丰润得可以去拍露华浓的广告,长得够英俊,也可以当一名侍者,除了他有一个长年酗酒而变红了的鼻子。
还有他那张永远没办法完全合拢的嘴,给人一种懒散的印象。
他那个蓝眼的同伴,看起来比他小十岁,有一张粉红的睑。嘴角挂着一抹他无法控制的神经质微笑,似乎是长期对自己的不确定感所造成。
与那位癌君子电影明星共进晚餐的褐发女郎,立刻被有张性感嘴的家伙所吸引,也顾不了他是否有个红鼻头了。她死盯着他看,他也像一条鳟鱼在河里,看见水面上飞着的虫子一样,立即有了反应——只是很难说两人当中谁是鳟鱼,谁又是虫子。
这瘾君子也注意到他俩之间的眉来眼去,他用一种忧郁的眼神看着那人。突然他站起身来,几乎弄翻了椅子。他曲折地横过餐厅,似乎准备教训对方。出人意表地,他在那两人的桌前转个弯消失在通往洗手间的走道里。
这时,有双悲伤眼睛的男人正在吃大麦粥里的小虾,他用叉子叉起虾子,先用鉴赏的眼神审视叉尖上的虾。再用很畏亵的动作将它送人嘴里。当他在细细品尝的时候,将目光投向那位褐发女郎。似乎在暗示,只要有机会和她上床,他会像对虾子那样对待她,让她欲死欲仙。
那褐发妞很难说是被挑逗起来,还是被打败了。这两种情绪对有些洛杉矾人来说,就像是连体婴,没办法分开的。
不管怎样,她离开了那明星的桌子,拿了一张椅子与那两个穿夹克的人坐在一起。
乔很好奇,当那窝囊废的明星回来时,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就在等候事情发展的时候,有着一双亮眼的传者来到乔的身边,告诉他晚餐不必付帐,黛咪正在厨房等他。
乔觉得很讶异,他留下小费,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朝走道走去,这条走道是通往洗手间与厨房。
当他到达往厨房的通道时,这一幕似曾相识的画面深深困惑着他。乔移动脚步之前,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那勾引者举起叉子,用他那悲伤的眼睛审视着叉尖上的虾子。揭发女子正在喃喃而语,而有张粉红脸的男子,则正在注视看他们。
乔的困惑刹那间变成警觉。
一时之间,他不了解为何会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接着在他想象之中,那把叉子变成了弹簧刀,而虾子则变成了|乳酪。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不是在餐厅,而是在旅馆的房间里。不是这褐发女郎,而是芭芭拉。如果不是这两个男人,那一定是跟他俩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当然乔从未见过他们,只是听过芭芭拉简短而生动的描述。那猎狗似的眼睛,那个鼻子“像有二十年酒龄的酒糟鼻”,厚厚的嘴唇。较年轻的那个,有张粉红的脸,和无法停止抽搐的笑容。
乔实在不信这会是巧合。
令人难以置信,铁克诺的人居然在这里。
乔迅速沿着走道,穿过两扇回旋门,走进一间用来准备沙拉的大房间。两个穿白制服的厨子,正迅速而技巧地将青菜排列在盘子里。而在主厨房里,那个健壮黑女人正在等他。她那一身鲜明的衣服和亮丽的珠宝,都难掩她焦急的神色。她那张爵士歌手的大脸,漂亮、活泼充满了欢乐。但此刻听不到她的歌声,也见不到她的欢笑。
“我叫马凯莉,实在抱歉不能与你共进晚餐,乔。招待你一餐,聊表心意。”她那性感又朦胧的声音,使乔确定她就是他称为黛咪的女人。“但计划有变,蜜糖,跟我来。”
马凯莉带领乔穿过拥挤的厨房,乔紧跟在她身后问:“那么你知道他们的事?”
“当然知道,今天电视新闻就有。新闻播报员先给大家看那些卷起你头发的玩意儿,然后试着推销它。这可怕的东西改变了一切事情。”
乔将手放在她肩上拉住她,“电视新闻?”
“在她与他们交谈之后,有几个人被谋杀了。他们在新闻中声称某种原因,”马凯莉说:“但是谋杀没错。”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我是说餐厅那两个人。”
她皱着眉说:“什么人”
“两个穿黑长裤、白色丝衬衫,黑色皮夹克——”
“是我带的位。”
“对,我一分钟前才认出他们。”
她困惑地摇着头说:“但是蜜糖,我们知道你没被跟踪。”
“我没有,但可能你有。或是保护萝丝的人被跟踪了。”
“如果不经过我们,连魔鬼都很难找到萝丝。”
“但他们总算是找出是谁藏匿了她一年,现在他们很接近了。”
马凯莉自信满满地对乔说:“谁都别想动萝丝一根汗毛。”
“她在这里吗?”
“正等着你。”
他的心凉了半截。“你不了解——外面餐厅那个人,不可能是单独前来的,他们在外面一定还有很多人,也许有一支小型军队吧。”
“是啊,也许吧。但他们不知道是在和谁交手,蜜糖。”
她黝黑的脸庞上显出坚定的决心。“我们是浸信教徒。”
显然,乔并未听清楚她的话。他紧跟在她身后穿过了厨房。
他们穿过一扇门进入整间都是泡沫的洗涤室,所有的蔬菜水果在送往主厨房之前,都要在此清洗整理。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当然空无一人。
一直走,一直走,在红色的“出口”标志下,有一扇通往外面的铁门,此刻是关着的。送货卡车正停在外面卸货,然后送进来。左手边处有一架升降机。
“萝丝就在底下。”马凯莉按下按钮,升降机的门立刻开启。
“底下是什么?”
“呃,有一阵子,这升降机是供宴会厅和平台之用,你就可以在海滩举行大型的宴会。但现在已被海岸委员会订下规定,严禁使用,所以现在只当储藏室。你下去后,我会叫几个男孩子来移动架子,挡住这个洞。我们会把升降机掩饰得很好。甚至没人会知道有人在这里。”
乔对这种困于一隅的方式感到极为不安,“但如果他们找到升降机怎么办?”
“我要叫你‘烦恼乔’了。”
“过一会儿,他们会过来探虚实。他们不可能等到打烊时间就回家睡觉的。所以我一旦下去,还有其他出路吗?”
他坚持己见地问。
“前面的楼梯尚未拆掉,那是给顾客上下用的。上面盖了一块装有绞链的板子,所以你看不到它,你可由那条路到上面。不过你会经过女老板位置,那在餐厅中央,大家都看得很清楚。”
“不好。”
“如果状况不对,你最好从底下的门逃到平台,那里连接海滩和整条海岸。”
“他们也可能堵住那个出口。”
“那是通到峭壁的底部,从上面他们不会想到那里。你应该放轻松点,蜜糖。我们站在正义这一边,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算很重要。”
“烦恼乔。”
乔走进升降机,用手臂挡住正要合起的门。“这地方和你是什么关系,凯莉?”
“半个店东。”
“菜好极了。”
“你可以看出我是做那一行的,以为我不知道吗?”她开朗地说。
“你和萝丝是什么关系?”
“我不久就要叫你‘好奇乔’了,萝丝二十年前嫁给我哥哥,他们在大学里认识的。我一点也不惊讶路易脑筋好到能读大学,但我的确很惊讶他有这样的头脑,能认识像萝丝这种女孩。后来,这男人证明他毕竟是个呆子,四年之后他们离婚。萝丝无法生育,而传宗接代对路易来说太重要了——虽然这男人又笨又没常识,但他也知道萝丝要比一屋子的孩子更加珍贵。”
“他不当你嫂子已经那么多年了,但你还愿为她这样冒险?”
“哦,你以为路易这个笨蛋和她离婚之后,萝丝就变成青面獠牙了吗?她还是和我初见她时一样的甜美。我早就把她当自己姊姊一样看待了,好了好了,现在她正在等你,好奇乔。”
“等下等下,还有一件事,刚才你说,这些人不知道他们在和什么人交手的时候……你是不是说‘我们是浸信会教徒’?”
“没错,我是那样跟你说的,在你的认知里,你认为‘强悍’和‘浸信会教徒’不搭轧,是吗?”
“呃,这个嘛——”
“我爸妈在密西西比州,面对三K 党时强硬不屈,那时三K 党的爪牙要比现在还多。之前的祖父母也是如此,他们从不让恐惧打垮他们,当我还是小女孩时,我们在墨西哥湾遇到台风来袭。也在洪水中动后余生,安然度过脑炎疫情的流行。每次贫穷的时刻,根本不知明天的食物在那里,但我们都—一度过,星期日我问的歌声依然嘹亮,也许美国海军陆战队只比南方浸信会教徒强一点吧。”
“萝线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幸运。”
“我才幸运,”马凯莉说:“‘她让今天的我比从前更为提升,去吧,乔。跟她待在这里,直到我们打烊之后,我会想办法让你们出去。时间到了我自会回来。”
“要早点哦。”他警告她说。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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