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五个小时以后,我躺在病床上,是妈妈曾经躺过的那张床,我贪婪的摩挲着床单,妄图感受她残留的一点点余温。我想起曾经她抚摸我的黑发,被我很不耐烦的打掉,说道:“妈,我都多大了,你别老碰我。”
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自嘲似地笑笑,笑声惊醒了一旁趴在我床边睡觉的父亲,见我睁眼,他赶紧抓着我的手说道:“五月,你没事吧?”
“没事。”我摇摇头,利落的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张罗后事。
父亲同我一样沉默,只是看着我的眼神越来越担忧,每次欲言又止,我都装作很忙的样子从他的身边逃开。
根据家乡的习俗,是要搭灵棚守夜的,我不太懂,可是也不想坏了家乡的规矩。于是,清晨便收拾了东西往回赶,将母亲的遗体按照手续送回家乡,没想到竟然遇到问题。我瞠目结舌的看着面前类似于某个官员样子的领导,他坐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我也依稀能看见他巨大的满是肥油的肚子。
“没有这项规定,你的家人只能在本市火化。”他冷冷的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还有事儿吗?”他瞟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看他手上的文件夹,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拜托您,我妈不能在这里火化,她的家人和朋友都在家里,都等着她回去。”我觉得自己的嗓子嘶哑的厉害,每说一个字,都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呼吸不顺,几乎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可是,我不能倒下,只能执拗的坚持着站在这里。
“不行,这是规定!”他瞪了我一眼,然后说:“赶紧走吧!”
我上前越过他的桌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几乎低吼着说道:“主任,我求你!我母亲临死前就这点愿望,她就想要回家,求你满足她最后一个愿望。”
他一把甩开我,嫌恶的等我一眼说道:“你求我有什么用,这是上面的规定。你若是再不走,我就叫保安送你出去。”
我倔强的站在原地用卑微的祈求的目光看着他,心里唯一的一个想法就是妈妈最后的一个愿望,我一定要实现。此时此刻,除此之外,再没有一点思想,像是一个被掏空了的木偶。
可是最后,我还是被人拖了出去。
回到医院的病房,我感觉自己的双腿僵硬。似乎不是因为想站着而站立,而是,它们根本无法弯曲。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医院的院长找到了我,亲切的对我说医院可以派专车将我母亲的遗体送回家乡。
我无法形容当时我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只是激动无比的拉着老院长的手,一直不停的重复着“谢谢”这两个字。
……
临走之前,我还隐约听到护士找到我说,105病房的病人正在找我。我忙于母亲身后一系列复杂的手续,根本想不起来,那个105病房的病人究竟是谁,于是再没有理会,匆忙往家里赶去。
回到自己的小城市,我开始忙着各种事宜,无暇□。除了麻木和累,我感觉不到其他的感觉。
母亲的朋友同事纷纷前来,他们站在照片前面哭的伤心欲绝,一位妈妈的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差点昏死过去,只有我,安静的跪在灵棚里面,挤不出一滴泪水。姨妈和姑姑们帮忙招呼客人,因为我是独生女,于是小舅舅代替了儿子的位置,披麻戴孝。一切就在一种有条不紊的麻木冰冷的气氛中缓缓前行。
而对于我来说,这一切似乎好像与我无关,因为,一切的一切在我昏倒的前一刻都已经静止了。我冷静的安排这一切,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做过,我的理智控制一个我,感情早已一片空白。
第三天出殡,我站在火葬场那宽广的广场上,四周一片灰白,蒙着一层浓浓的雾气,远处的山层层叠叠,像是被蒙上一层灰尘,阴冷潮湿。我独自一人退出那个死气沉沉的大厅,独自迎着冬天的寒风,站在广场上。
看见那火炉里冒出的浓浓黑烟,我突然感觉自己脑中的弦“啪”的一声,崩裂开来。泪水一滴滴的落下,滚落到地面,砸起一个肉眼看不见的水花。
我蹲下身,抱着双腿,毫无征兆的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感觉到自己的嗓子好像被撕裂的疼痛一样。我像个无助的孩子,抱着自己的双腿,倦缩在一个角落,寻求那一点点的安全感,可是四周的一切都那么空旷……
虚无,虚无……
这一年的春节紧随而来,我和父亲安静的过了年,依旧包饺子,看春节联欢晚会。午夜时分,父亲拉着我的手说:“五月,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好好生活下去。这是你妈妈的遗愿。知道吗?”
我郑重的点点头,看着父亲的面孔,总觉得他的灵魂已经随着母亲离去了。
过完年后,我回到学校,依旧我的生活。白天上课,晚上在四环外的一家蛋糕店做兼职。因为我刚入学,所以,好多设计方面的工作我都没办法做,没经验,人家不会用我。还好有个师兄,高中的时候在同一个画班学过画画,高我两届。偶尔会让我帮他打打下手,赚些外快。
日子过的很平淡,除了我的轻微失语症。
是的,那个短暂的昏迷之后,我便觉得自己的说话能力越来越低,不是不能说话,而是,总是想要说话的时候,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每每一想,就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看过几次医生,都说我的声带没问题,是心因性的,劝我去看心理医生。
可是母亲的一场病,消耗掉我们家的全部积蓄,我想了想觉定由着它去。反正,之前我也并不是善于交际的人。
我人生中,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就是伴随着母亲的重病和死亡这样度过的。
一片灰暗。
二月底的一天,我从图书馆借了两本费里尼的传记,然后向寝室走去。寝室门口的阿姨看到我叫道:“503寝室的逢五月?”
我点点头。
“有个人找你。”
“谁?”我问。
“不清楚,一个男人,他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多小时,说有重要的事情,这会儿他去学校旁边的咖啡厅等你,你去那里找他吧。”
我有些疑惑的抱着书转身向那个咖啡厅走去。
在北京这座城市,除了师兄,我好像并不认识什么人。
站在那个名叫《半岛咖啡》的咖啡厅门口半晌,我望着大门发呆,不知道应不应该进去。驻足了一会儿,我突然间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会有谁找我呢?这座城市一向与我没什么关联。我对那个陌生的男人没有一丝兴趣。
嘴角浮上一抹极淡的自嘲的笑意之后,我转身想要离开。
刚走了两步,就有一个低沉悦耳的男人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成熟,稳重,让人倍感安心,像是圆润温暖的玉。
“逢小姐。”
我回头,一个欣长的身影落入我的视线,男人有着一双好似能看穿人心的锐利眼睛,金色的眼眸散发着犀利的光芒,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高挺的鼻子下面有一张菲薄的唇,微微勾着,带着异域色彩的深邃轮廓,和一丝邪气的笑意。
妖惑众生。
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穿着一件柔软厚实的黑色呢子短大衣,修长的腿,就站在咖啡厅的大门旁边,双手放在衣袋里面,灰色厚实的纯毛围巾将他裹得很严实。
“你……?”我有些费力的吐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