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姨的早逝让王岚变得沉默寡言,学习一落千丈。这时她想到了爸爸讲的传奇和传奇中的爷爷——那个双耳几乎失聪的老人。大年初二下着毛毛细雨,王岚偷偷摸摸出了后门,乘车去忠县。手中的信封白里发黄,字迹还清晰可见——“后子门10号”。巷子很深,石地板缝隙间长着些青苔,可见这条路年生久远了。巷子尽头横搭着一间小竹屋,门口摆了张木桌,桌上空空如也,有一个老者静静地面壁而坐。一种预感袭上心头,王岚加快了脚步,来到老者的桌子旁。他,看上去年近八旬,体态微丰,齐耳的花白头发,戴着老花镜,处在一种若有所思的境界里。王岚弯下腰,说,爷爷,我是妞妞。老人好像感觉到有人在对他说话,抬起头,愣望着王岚,一行热泪唰唰而下。王岚确信这就是要找的人,伏在老人的肩上,嘴对着他的耳朵,爷爷,我是王仁秋的三女儿妞妞。
老人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搂紧王岚,我的孙女妞妞,哦,天哪!你爸爸原谅我了!竹屋旁边一所屋子大门敞开着,从内迈出个胖胖敦敦的老妇,盘着发髻,脸色白皙,看不出实际年龄。慢悠悠地用木棍挑煨手的小火炉,好奇地问,仁秋的女儿?王岚礼貌地点了点头,回答是。老妇停住脚步,侧身进了大门,再不见她的身影。
老人话很少,一直流泪。王岚从他的口中得知这间小竹屋是他的大儿子搭建的,儿子、孙子们送什么就吃什么,平时就在这张桌子旁消磨时光。雨丝飞飞扬扬,偶尔飘进来几缕落在桌沿上,老人却浑然不顾。王岚把爸爸送给她的带耳机的小收音机塞进老人的手中,说,我以后再来看你。低首跑进了雨中。
人生是怎样的一出扑朔迷离的戏?王岚常常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与人为接。有时,她会彻夜难眠,有时整天颗粒不沾。也许是女大十八变,情笃初开了。仁秋这样分析女儿的奇怪表现,只盼她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 考上所名牌大学,哪里知晓此时女儿的一个惊人决定。
一个下雨天,万般无聊中王岚瞥见电视报中缝的一则征婚启事:男,25岁,本科毕业。国企单位,收入丰厚,热爱文学。自信、开朗、善解人意。我的红颜知己,你在何方?等待你的来鸿。请寄:S城公园街28号柳姨收转珠峰。王岚随即寄出一信,大意是:小女子年方18,如汝热爱文学,期待一会。来信请寄S城琴海大桥中学蒙蒙收转。新学期开始两周,对方来信言:3月初我有四天小假,汝可否2号正午来梅林公园大门口碰面,然后捧盅畅谈?二号是星期一,星期天下午5点仁秋按照惯例送王岚进城,坐同一班车回了桃花湾。包里有父亲给的40元生活费,王岚到钟鼓楼百货商店买了双半高的皮鞋,一套粉红色的运动服,终于在一条窄巷子里寻到一家2元5一宿 的旅舍。齐肩高的黑色木柜台里站着个中年妇人,满脸麻子,问:住几晚上?四晚。王岚说。妇人收了钱,交给王岚一个木牌子和钥匙,做了个上楼的手势。楼梯被踩得吱嘎吱嘎发响,上到三楼也没见一个客人。来到一间房前,门虚掩着,妇人推开门,说,你就住这儿,洗脸水到一楼开水房提,晚上12点关大门。靠窗的左边床上躺着个婴儿,呱呱哭闹不休,其它五张床空着,铺着一色的床单,像是用旧了的裹尸布。地上蹲着婴儿的母亲,穿着花布棉袄,大概20出头,黑黝黝的大辫子搭在背上,正在盆子里洗尿布。嘴里咿咿呀呀哼着童谣,听口音是外地人。王岚把书包放在门口的一张床上,坐在床沿,无所事事地看她忙碌。
黄昏时,河对面传来音乐。是学校大喇叭里播放出来的,一小段音乐后同班播音员甘露露操着童稚的嗓音开始朗读一篇学生散文。是晚饭时间了。包里有一大瓶咸萝卜干,王岚掏出几块,斜躺在被褥上边看书边慢慢地咀嚼。窗外的夜黑沉沉的,乡下的母亲此时应该是睡眼朦胧,打着哈欠陪父亲看电视吧?钟鼓楼的钟敲九点时 ,王岚已跌入了沉沉的睡乡。
第二天,她在公园门口遇到了同她几乎一样高的名叫“珠峰”的男子。她想他不过1米6,除非瞎子才会相信这个男子有1米7。他们在公园的出租小艇上度过了整整一个下午。第三天,珠峰带着王岚沿铁轨溜达,整齐的绵延不断的轨道使王岚心神摇荡。第四天,珠峰牵着王岚的手到了他的双人宿舍,房间很暗,墙上贴满了珠峰在大学时的照片。王岚眨巴着双眼听他讲学生时代的故事,他的手放在了她小而硬的*上,虽然,她是那么的害怕,但爱神早俘虏了少女的心。珠峰说,明天,我要回老家一趟。“我跟你去。”第五天,王岚的胃里除了母亲做的三片胡罗卜干和一个甜酸馒头就跟着珠峰上了去石头县的长途汽车。这一天,学校班主任找到了王岚的母亲,两相对质才发现王岚失踪了。李萍揣度:女儿早被人碎尸荒野。这一阵儿,到处传言有一帮歹徒谋人性命,只为摘取内脏高价出售给地下医院。
到了石头县,两人转一中巴,沿途颠簸。四周是望不尽的层层叠叠的山峦,坡下田野里很多农人在掘土。珠峰让师傅停车,王岚好奇地打听此地的风俗习惯,珠峰是有问必答,心里却笑她的愚昧无知。天黑时,珠峰之母招待王岚的不过是当地人到山上采掘的野蘑菇。山里人家点的还是麻油灯,晚饭后无啥消遣,早早就上床睡觉。珠峰端了盆热水,让王岚跟着到隔壁一间卧室,上了锁。土墙、泥巴地,除了一张大床便是一张尚且完好的木桌子。珠峰踱步到桌旁,右手食指在桌上一划,若有所思地弹掉指尖的灰尘,说,看见了吧——我就是从这间草屋走出去的。转回来,拧干毛巾,眼神忽然迷糊不定,说,别动, 我帮你洗脸。王岚抢过毛巾,说,我自己洗。珠峰趁势把她压倒床上,王岚挣脱他的臂膀,跑到门边,使劲打门,院子里依稀人声,却无人前来理会。男子坐在床头,变了脸,阴森森说,别装相,像你这样的女子我看得多了,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是跑不掉了的。还是乖乖到我这儿来。地上多冷,你受得了一夜?王岚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央求他,把学生证给他看,把旅舍房间钥匙给他看。我不逼你,你受得了冻就继续跪在地上吧。我睡了啊。珠峰脱掉外套,拉开被子,仰面而卧,两手交叉放在胸口。
夜如深邃无底的洞|茓,闹钟嘀嘀嗒嗒却仿佛预谋好了让时间停滞不前,寒冷以它无形的杀伤力轻而易举就夺去了王岚的贞洁。
他没有拐卖她,也没有扔下她在山沟沟里,第二日王岚和他返回S城时告诫自己要把这颗苦果独独吞咽下去。她到旅舍退了房,取了书包,脱掉高跟鞋,赤足走路到了外婆家。
纸包不住火,生理卫生学知识的欠缺使王岚在万般忧虑中把失贞之事泄露给了母亲,母亲毫不犹豫地告诉了父亲。大家心知肚明的是仁秋连日到药店买了瓶“息斯敏”,这瓶药带来的副作用是:王岚每时每刻不昏昏欲睡,无奈何辍学,待业家中。父亲从前的温柔荡然无存,眼中似暗藏着一把刀,伺机Сhā进女儿的胸膛。
熬过了无数漫漫的失眠之夜,看惯了父亲和母亲因莫大的失望表现出来的麻木不仁,她毅然决定再赌注一把。还是电视中缝中的征婚启事,巧合的是这个叫韩秦的男子住在钟县,而且是水门下街望江楼。他的母亲不怎么喜欢王岚,理由是:此女子一无工作,二无文凭,年纪尚小,看着*,绝不是理想中的媳妇人选。
到韩家的头天晚上,他的母亲建议两人去电影院看电影。接连几天的雨把水门下 街到大桥的陡坡泥糊得寸步难行,韩秦足蹬防雨长筒靴,让王岚坐在自行车上,一直推到桥头石板路才止步。原来路旁有一条小水渠,他弯下腰仔仔细细洗去鞋上的泥巴,掏出方方正正的白手绢擦干手,默默无语上了车的前座,示意王岚抱紧他的腰,呼啦啦直奔电影院。王岚觉得他和他的母亲都不可思议,为何要如此艰难地去电影院,很像形式主义的约会。她留心观察韩秦,行动间总有一种超出实际年龄的老练稳重,言语不多,句句听来却颇具知性。看完电影,在回家的路上,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两人淋得落汤鸡似的,拐弯时王岚松了一下手,跌落在烂泥上。晚上睡到两三点钟,浑身发烫,偶尔咳嗽一下。韩秦睡在客厅沙发上,耳听王岚娇弱的咳嗽声,心如火焚,蹑手蹑脚翻箱倒柜地寻找止咳糖浆。想三更半夜去敲女子的门,即便是柳下惠转世,对方也不会领情。所以开门到阳台外,轻敲窗户,其实王岚头痛欲裂,又是初来乍到,对外面的响声也异常警觉。开了小扇窗户,见一手递进来药瓶,猜是韩秦,好生感激。听韩秦低声问除了咳嗽是不是也头痛,需不需要止痛药。王岚接过水和药瓶,打开瓶子却是空的。
次日和第三日,王岚无力起床。担心父母见其未按期归家而生嫌疑,越是焦急,这烧越是退不下去。第四日韩秦一意孤行,也未征得她的同意,就背着她去了县医院,尔后特请假殷勤备至护侍床榻。王岚本是寡言少语,不谙人情世故,跟着韩秦叫韩母“妈妈”。韩母好不懊恼,真怕儿子就此陷入爱河,被这小乡姑拖累。几日寸步不离,王岚所能谈的不过是诗词散文,倒使韩秦觉得此女子心境单纯,娇憨可爱,犹如风中的一支青莲。他把全部心思放在恋人身上,并未察觉母亲的反感和厌恶。
七日后,王岚痊愈,无甚理由滞留下去。韩秦一再挽留,王岚执意要归。归期已定,韩母总算松了口气,热忱万分到糕点店买了袋忠县土产蜜饯,特意嘱咐是送给王岚父母的,巴不得此女从此音信渺无。韩秦送王岚到火车站,亲自为之系上旧年姐姐织的灰白长条纯毛围巾。
为父的早已心灰意懒,真是希望越大,失望亦越大。女儿失身辍学后,自己又正面临事业的低谷期,四处求人,四处碰壁。树倒猢狲散,亲手带出来的一帮徒弟见靠不了老师挣钱,都各找门路去了。任秋不信自个儿真到了日薄西山的境地,拚了老命和年轻人竞价抱工程,礼钱一沓一沓地送到相关负责人家中,等来的却是空头支票“放心,老王,下次一定让你揽个大工程。”便觉人心可恶,活在世上真他妈受罪。看见夹着尾巴过日子的三女儿,巴不得她早早嫁一户可靠人家,了却做父亲的最后一桩心愿。妻子终日忙碌于赌桌,家如同冰寒之窑。此时,韩秦的情书却雪片似的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