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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姑姑

静言自进王府至今,潘三­奶­­奶­还是头一次来看看她这侄女儿。

惯常她进来探望王妃倒是挺勤快,但各家秋季都是事儿最多最忙的时候,所以一般开始猫冬了潘三­奶­­奶­才会经常过来走动走动。

这三­奶­­奶­对自家侄女心里一直存着些不满,只因她觉得静言能入府得了这份差事是她出了大力气。可这丫头来了三个月也没想着去瞧瞧她,俗话说得好,吃水不忘打井人。若是没有她牵线,这个又蔫又短见识的侄女哪儿能享受到如今的荣华富贵?

这气一直赌在心口,甚至还私下里跟自己闺女说:“你那表姐就是个白眼狼,通过我进了王府,转头就把人忘了。好!日后只要她不亲自登门来给我陪不是,我便臊着她,自当没这个侄女!”又把先前从静言家拿回来的茶叶等小物件摔了满院子。

正是冬日里闲着没事儿­干­,倒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出来瞎琢磨时,王府来了人。说府里最近出了点事儿,章姑娘一直忙着也没能来亲自探望姑姑,便命人送来两包衣料并两件斗篷,让姑姑和表妹们裁件家常新衣,聊表孝心。

于是潘三­奶­­奶­这一口气终于舒了出去,招来自己俩闺女试穿斗篷,又摩挲着料子道:“哼,算那丫头识相。罢了,毕竟她是小辈的,我也不好太计较这些。明儿我就进去看看她罢,平日里木呆呆的连句场面话也不会说,我也应该去提点她几句。唉为了这丫头真是­操­碎了我一颗心啊!”

于是,今日潘三­奶­­奶­来了,偏赶上静言带着夏菱去了东院,屋里只剩夏荷。

夏荷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别看这小丫头在静言面前惯于装出一副娇憨样子,其实骨头里就是个最泼辣最会敲打人的。

她和夏菱原本都是跟着春巧伺候在王妃身边,对潘三­奶­­奶­不能说不熟,只是见的次数越多就越是看不起。

明明嫁了潘家三爷,别说话模样看着也还凑合,但只要一张嘴,在夏荷眼里就是:哪儿来的村­妇­!见什么都好,穷疯了不成?

所以潘三­奶­­奶­是端着劲儿来了,撞上夏荷,先开始还拿腔拿调的询问静言可懂事?差事办的还妥当?不想却被这丫头几句话噎得缩了回去。

“章姑娘如今是最得王妃欢心的,连王爷都赞过好几回。东院里大总管,言先生,各处管事都说姑娘好,会办事。大郡主更是把姑娘当姊妹看,您瞧瞧那些马靴斗篷,全是王妃和郡主送的。只要我们姑娘想什么,都不用说话,哪一处的人不是巴结着送上来?”

潘三­奶­­奶­万万想不到在她眼里不成器的静言能在王府风生水起。

暗自琢磨,王妃必然是看着她的面子的,但旁的那些人,尤其王爷也赞,大总管也夸,那必然是这丫头真会来事儿,可不能再小瞧了她。

于是,在静言归来后,当姑姑的破天荒的对侄女很是亲热和善,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巴结的味道在里头。

潘三­奶­­奶­一边和静言拉家常一边拿眼睛把屋里的东西全筛了一遍。瞧瞧这桌上炕上的摆设,这吃的用的,看来是真得宠啊!

眼睛里看着,这嘴上的话头就转了风向,絮絮叨叨的把房中的摆件全赞了一遍,又说这茶也好,饽饽也香甜,又说姑娘好福气,也不枉她当初费了那么多力气帮她疏通云云。

静言虽对姑姑这难得和蔼的态度很惊奇,无奈她说的话却很是乏味,颠来倒去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完。

强打­精­神陪着,听她姑姑一个劲儿的说茶好点心好,很知道姑姑爱占小便宜的秉­性­,便吩咐小丫头拿来几罐子茶叶并两盒酥皮点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带家去给表妹们尝尝鲜儿罢。”

潘三­奶­­奶­端着脸淡淡一笑,“家里也不缺这些,不过这是你做姐姐的一番心意,我便带回去给她们随便尝尝也好。”

然后又语重心长的让静言在府中有点儿眼力见,要尊重王妃,不能恃宠而骄,要盯紧了那些丫鬟,“就是这些下人最会眉高眼低,你软了他们就欺负,不能轻易给好脸­色­。”

这话听得静言暗皱眉头,夏菱夏荷和小丫头们也都撂下脸子,在一旁冷冷的看着。

潘三­奶­­奶­也觉出有些不妥,尤其看到夏荷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后,赶紧转开话头道:“姑娘最近可回家了么?要我说,姑娘现今享受着这荣华富贵,也别忘了家里。你母亲原本根骨就弱,又是病了这么些年,我今日一早出来顺便去家里走了一趟,你母亲的脸­色­看着可不大好,你也别嫌姑姑说话不中听,按着你母亲如今的光景,还是早早把事儿准备好,免得到时候麻爪儿抓瞎。”

静言一听顿时火起。什么叫把事儿早早准备好?又是抓的什么瞎?

假笑一声,“不劳姑姑费心,王妃特别关照刘太医经常抽空过去看看。太医医术了得,母亲用的方子也已换了新的。这阵子府里忙,前些时候我回去看过,母亲很硬朗,太医也说到了开春儿他再换个方子就能大好了。”

潘三­奶­­奶­不以为意,手一挥,“大夫惯常都是这么说,我也是一番好意。你还小,好多事儿想不到那么深远。我是今儿一早才去看过的,咳喘很厉害,连句话也说不利索。我知道但凡家里人病了都愿意听吉利话,但我是你亲姑姑,必然不会扯那些虚的假的。”

静言一听说母亲的病症又有加重,心中一慌,脑袋里嗡的一声,恨不得立时就能飞回家去亲眼看看。

却听她姑姑对伺候在屋里的丫鬟们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我和姑娘有几句体己话要说。”

夏菱抬眼去看静言,对潘三­奶­­奶­的话恍若未闻,“姑娘,可要请刘太医走一趟去瞧瞧?”

静言想了想,又问她姑姑:“母亲身上不好怎么我嫂子也没让人来告诉我一声?”她是怕她姑姑有口无心把病情夸大,回头急火火的请了刘太医却并无大碍,很失礼。

潘三­奶­­奶­笑道:“哎哟,你嫂子是慌着想派人来找你的,但家里就那么两个半可使唤的人,叶儿还得在你母亲床前时刻伺候着。我就跟你嫂子说,‘老管家木木呆呆的,只怕没进王府就让门上小厮撵出来,不如我去给姑娘带个话儿罢,我有车马,出行也方便’,所以你看我这不就来了么?”

静言暗暗咬牙。这也要卖个好儿给她!先前唠唠叨叨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最重要的一件却现在才告诉她。

起身匆匆一礼,“侄女儿惦记着母亲的病要去东院一趟请太医出诊。今日招呼不周,多谢姑姑还特意跑一趟给捎信儿,改天定然登门去看望姑姑。”

潘三­奶­­奶­却笑了,“慌什么?不差这一时半刻的,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又扭头呵斥夏菱,“还杵在这儿­干­什么?没听见我说要和姑娘私下谈几句么?”

夏菱和夏荷还是不动,只是看着静言。

静言无法,也不知姑姑还想跟她说什么?但若是不让她说只怕会没完没了,万一回去再跟母亲碎叨,平白让母亲气她对长辈不敬。

于是只好遣退了丫头,吩咐夏菱先去东院知会刘太医一声,请太医原谅她这边有人不能亲自前去,如果太医方便最好能去家里看看,若是府中或城外兵营有事儿便无需劳烦。

终于房中只剩这姑侄两人,潘三­奶­­奶­挨近了一些小声道:“你终归是年轻,恐怕想不到那些长远的。我自你进王府便放不下家中剩的那几位孤儿寡母,心中惦记得很。”

静言微微垂头,“多谢姑姑。”

潘三­奶­­奶­看她领情便也放开了,又仔细看了看四下,愈发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盘算过万一你母亲过世了家里可怎么办?”

这人今儿就是来给她找晦气的吧?说的都是些什么!咒了一次不够还要第二次么?静言庆幸自己低着头,否则保不齐会直接甩脸子。

强压心头火,攥紧了袖口回道:“母亲的病看着也没什么大碍……”

潘三­奶­­奶­完全没有察觉静言的异样,还亲热的拉住她的手道:“傻孩子,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知你必然是希望自己的母亲长命百岁,可现在她就是那病歪歪的样子,但有些事儿可应该提前打算了。”

看静言也不答话木头似的低着头,潘三­奶­­奶­只道她是年少不更事,便自顾自的一气讲了下去,“我是担心到时候家中只剩你寡嫂带着年幼的儿子,不出几年你也是要嫁人的,家里没个顶梁柱怎么行?而且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嫂子年轻又生得那副模样,便是再规矩,家里还有老管家和他那傻不愣登的儿子,旁的人必然要说闲话。”

“所以我就想着,真有那么一日便把你嫂子和侄儿接到我家来。毕竟我是长辈,我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多了一两个亲戚也不算什么,日常也方便照料。正巧家里还空着个偏院儿一直没人住,虽小了些,也还幽静。到时老家的院子或租或留皆可,庄户上的事儿就让我们三爷帮着照看,有三爷盯着,那庄头也不敢再出什么花头,岂不是两全?”

咦?奇了!姑姑这种向来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的主儿竟有这种好心?

静言心念急转。

她姑姑自高攀的嫁给潘三爷,哥哥过世这么些年也没见她主动帮衬过家里什么,怎的现今突然转­性­了?难道是因为我在王府?看着家里有兴旺的眉目了就来笼络?

随即静言又在心中暗骂自己太小心眼儿。毕竟这是亲姑姑,虽刻薄贪婪了些,但到底还是一家人,打断了骨头连着筋。

又想着姑姑适才所言,觉得确实是个两全之策。虽然她很烦姑姑张嘴闭嘴的说母亲身体不行了,不中用了,可她心里其实是最明白的。刘太医也曾提醒她,母亲今年不大好过,唉真是错怪了姑姑了。

思及至此,静言抬头看着一直等她回话的姑姑,刚想说一句“姑姑想得周全”,却听她姑姑又说:“冕儿如今还小,你嫂子一个小户人家的女人也没什么见识,每年庄子上得的钱可不能给她,万一她难耐寂寞惹出什么事端呢?只要我把银子房产捏在手里,便是断了她旁的念想。还有一项更方便的,老家那片地正好离着我们三爷刚买的田亩不远,­干­脆一并划归在一处,把原先的庄头撵出去,由我们府中的人来管着。这样一来即便冕儿成年也无需­操­心庄户上的事,只需专心读考取功名,年年按份子领他的银钱就是了。”

说着愈发得意起来,拍着静言的手道:“或者­干­脆把老家的地卖给我们三爷。现在的地一年一个价,越来越不值钱,我们三爷是最仁厚的了,必然不会亏待了冕儿。其实现下他们住的那老院子也实在是破旧了些,反正日后人都在我们家养着,­干­脆连那破院子一起作个价卖了倒也­干­净。得了的这笔银钱只需让我们三爷帮着放出去,利滚利生的银子只怕比每年庄子上得的还多呢!”

原来姑姑算计的是这个!

静言心中一寒,才刚想着的什么亲情顿时散了,只觉全身凉了一半,为了判定心中所想便堆起假笑说:“家里那院子年久失修,谁会要呢?也卖不上价。”

潘三­奶­­奶­立刻来了­精­神,“不用愁这个。你是不知道,你那表弟才刚成年便嚷嚷着想在城里有处别院,方便他和一众公子们读小聚,这孩子总是嫌家里人多不清净。如此一来,买谁家的院子都是买,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三爷仁厚,必然会给个好价钱。”

至此,静言最后一丝亲情的希望也烟消云散。

不想再看她姑姑的嘴脸,挺直了腰杆道:“姑姑想得确实深远,不过我早有打算。家里的田庄不能卖,房子更不能卖,这都是祖上留给子孙的。旁的事儿姑姑大可不必­操­心,只要冕儿还未成年不能顶门立户,我便不嫁人又何妨?这是章家唯一的根,我是他亲姑姑,必然要倾尽全力把他培养成才,不然又有什么脸去面对祖宗?”

潘三­奶­­奶­一听便冷笑道:“不出嫁?难道你要当一辈子老姑娘让人笑话死么?”

静言的眼神变得极其尖锐,扭过头死死的盯着她姑姑,“我是为了我唯一的亲侄儿,为了家里唯一的血脉,谁敢来笑话我?又凭什么笑话我?!”

潘三­奶­­奶­还想说什么时,夏菱却推门进来说:“姑­奶­­奶­来了。”说完便幸灾乐祸的扫了潘三­奶­­奶­一眼,径自侍立门侧。

夏菱一让开,就见姑­奶­­奶­倨傲的站在门口,冷笑道:“我来的不巧,打扰了你们姑侄相聚。”

潘三­奶­­奶­立刻蹿了起来,满脸堆笑,“也没说什么,姑­奶­­奶­快屋里坐,外头冷。”

姑­奶­­奶­却连眼尾都没扫她一眼,只盯着静言看了片刻后道:“我原是想来问一项账目,后来一想也不算什么大事儿,既然章姑娘忙着就改日再说罢。”

静言已起身行过礼,闻言便恭敬的答道:“不过是些家常话,正事要紧。”说罢便退向旁边一步请姑­奶­­奶­入内。

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姑­奶­­奶­进来后非但没给脸­色­,反而笑着说:“章姑娘办事历来妥当,亦是个有心的聪明姑娘,是我担心的太过了。如今看来,大可不必。”

这话说得静言一头雾水,只好谢过又自谦了几句。

此时春巧却来了,看见姑­奶­­奶­在屋里也是一愣,然后笑着说:“王妃听闻潘三­奶­­奶­来了便命奴婢来请。”

王妃是要留三­奶­­奶­吃饭,谁想到姑­奶­­奶­竟然也在?更让众人惊讶的是春巧出于礼节邀请姑­奶­­奶­同去,素来高傲的姑­奶­­奶­竟然答应了,而且还对静言说:“难得和姑姑相聚,过来一起吃顿便饭罢。”

静言慌忙应了。

待到姑­奶­­奶­起身离去,夏菱伺候她换过衣衫,然后带着丫头来到容华斋,看着席上已落座的王妃,姑­奶­­奶­以及自家姑姑,依旧毫无头绪。

和这三位一桌吃饭?静言只觉得头皮发麻,想把布菜的活儿揽过来,王妃却温柔的笑着说:“便饭而已,不必拘礼。来,挨着我坐。”

完了,这回是真躲不开了.

43

如果说与姑­奶­­奶­和王妃同席吃饭让静言心惊胆战,那这顿“便饭”之后姑­奶­­奶­特意叫静言去她房里,要好好教她一些王府掌故,这对静言就不啻为一场灾难了。

而且姑­奶­­奶­今日似是铁了心,王妃才张口找个托词说静言难得和她姑姑相聚,立刻就被姑­奶­­奶­打断,“才刚在素雪庭说得不少了,家长里短不外就是那些琐碎小事,少说一句两句的又何妨?前几日王妃不是才特意嘱咐章姑娘要多跟我学习掌故么?”

王妃微微一笑,点头道:“堂姐说得是。”又对静言说:“刚听三­奶­­奶­提到你母亲身上不大好,可让人去请刘太医过去瞧瞧了么?”

静言答已经让夏菱过去请了,但还要以府里或城外兵营的公差为重,她家那边迟一两天也无妨。王妃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

没想到姑­奶­­奶­也说:“嗯,是个有分寸的。”

潘三­奶­­奶­原本一直不大敢说话,此时也堆起笑容道:“我这侄女从小就是嘴笨,­性­子倒是极敦厚。”

姑­奶­­奶­恍若未闻,起身一甩袖子便走了。静言赶紧跟着站了起来,向王妃和姑姑行了礼,匆匆跟出去。心里想着适才姑­奶­­奶­还是头一次夸奖她,看来一会儿兴许不是什么坏事。

但仍旧不敢放松。记得姑­奶­­奶­先前在素雪庭说要询问一项账目,于是走这一路,静言的脑袋里便一直回忆着近来是否有出了纰漏的地方。

然而到了姑­奶­­奶­所住的漱石居,半盏热茶喝进了肚也没听她说出一个字来。

漱石居内室浮动着一股甜香。静言规规矩矩的坐在椅子上,不敢坐实只敢搭个边儿,双手交叠放在膝头,眼观鼻鼻观心。

斜里的小炕上铺了厚厚的兽皮褥子,此时姑­奶­­奶­已换了家常绫子袄,斜倚着小炕几,五指尖尖的擎着一支烟杆。

黄铜烟袋锅里的烟丝忽明忽暗,细长的乌木烟杆连着一枚碧鸀的翡翠烟嘴,朱­唇­一抿一放一吐,一团烟飘渺直上。

年轻时也曾丰腴圆润的手腕,现下随着攥紧烟杆往小灰盒子上一敲,绷起两股青筋衬得那白皙的皮­色­好似透明。

姑­奶­­奶­接过小丫头递上的茶慢慢饮了半碗,突然说:“咱们北疆的巴雅山是座福山,不仅保佑北疆风调雨顺还是一道阻隔外族的天险。山中更是有需有药,山民们只要够勤快便能不愁吃穿。”

静言不知这开场白之后要往哪里引,便只是点头应和静观其变。

姑­奶­­奶­继续说道:“你可知咱们北疆山上的一支人参贩到南边去值多少银子?”

静言不知,姑­奶­­奶­也根本没想听她的回话,径自说道:“老话常言七两是参八两是宝,一支上等的大人参放在药材店里可以卖千两白银,但在咱们北疆,价钱就要折半,而在咱们王府,都没人去算到底值多少。只因这整个北疆都是王府的封地,人参之于王府,就跟那些普通农户在自家园子里拔了根萝卜没什么不同。”

静言明白了,但心中亦是惊讶非常。人参那档子事竟传得这么快么?快到她才从东院大库回来,姑­奶­­奶­就知道了?

这是要保秋嫂子啊……

“姑­奶­­奶­说得是,静言鲁钝又短见识,今日受教了。”

姑­奶­­奶­扑哧一笑,“章姑娘,你也别跟我装傻充愣。来了三个月,我会看不出你是笨还是­精­?现下既然是在我这漱石居,那就要按我的规矩来。我惯常说话与王妃很不同,最恨废话连篇。不过,想必你平日里已习惯了一句话断成三截说,末了说两截还要藏一截不提,那我今日就先做个表率。”

静言一听姑­奶­­奶­说她装傻就赶紧站了起来。

姑­奶­­奶­不耐烦的一挥手,“这一套也省省罢!看人看百日,你也算来了王府一百天,我能容你到今日也是看中了你的为人。你在旁人面前怎样我不管,以后在我面前这些虚的全扔开。坐下!”

静言只得又坐定。

姑­奶­­奶­看她这么听教听话,脸上便缓和了下来,“旁的话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跟你磨,今日我叫你来就是要说库上秋管事用人参的事儿。”

吓!这么快就点题了?静言猛抬头盯着姑­奶­­奶­,惊觉自己失礼又垂下头。

姑­奶­­奶­权当没看见,径自说道:“秋管事的男人死的早,自己独自拉扯大一个遗腹子,但那小子从下生便有气血津液不足之症。现下虽好些,但常伴惊悸,十三四的半大小子身量只相当六七岁的幼儿。这孩子的病一直是刘太医给私下诊治,府中那些小丫头知道得少,老人全都心里有数。太医给开的方子里要用一味红参,秋管事自然无力开销,偏她又守着库,咱们库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参。所以这么些年,她私下挪用我便一直当没看见。”

原来是有这个缘故……但,既然姑­奶­­奶­已知道又有心帮衬,为何不挑明了?还要这般继续由着秋嫂子偷偷摸摸的?

姑­奶­­奶­忽然呵斥道:“你那小眼睛滴溜滴溜的转什么转?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我告诉你,人活一张脸,自秋管事第一次伸手舀了王府的药材开始,日后无论是我还是王妃,只要赏她药就是揭了她偷用的事儿。这人脸皮子薄,独自养着病怏怏的儿子脾­性­也愈发古怪,但年轻守寡又是时时担心中年丧子,谁还忍心去揭她那层疤?王妃天天在西院装傻扮菩萨,但她最好的一处就是知道给人留着脸,这个你得跟她学着些。”

静言今日是真见识到什么叫直来直去了。

非但是秋嫂子的事儿,在这位嘴里连王妃都没放过。

姑­奶­­奶­又是冷冷一笑,“该说的我都说了,章姑娘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办。有的人看你来了这几个月我也没动静,只当我是被你制住了,现在绕着弯子的挑拨生事还以为自己很高明。我问你,孔夫人要的是不是红参?要多少?说没说­干­什么使?”

静言点头,“是要的红参,要五支,说是配药用的。”

姑­奶­­奶­一挑眉毛,慢悠悠舀起烟袋锅往前一递,“过来给我装一袋烟。”

静言赶忙起身,从小几上的荷包里掏出一小撮烟丝,仔细填进烟袋锅里,压实,舀火­棒­一撩,又松散散的在上头又覆了一层烟丝,这才给姑­奶­­奶­递回去,随后用手护着火­棒­给点上。

姑­奶­­奶­舀眼角上下扫了她一眼,“以前常给父亲装烟?”

静言微微摇了摇头,“父亲去的早,是小时候见过嫂子给哥哥装烟。”

姑­奶­­奶­只点了一下头,没言语,直到这一袋烟抽完才说:“你可知平时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今儿前脚你一去东院,后脚就有人派小丫头给我传信儿说章姑娘要查库里的药材。这人啊,两头挑拨,你说她居的什么心?”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姑­奶­­奶­这么快就知道她去过东院。

“静言鲁钝……”

姑­奶­­奶­抬手就舀烟袋锅子敲了一下她的头,“还敢用这个来打马虎眼?才刚跟你说就忘了!我问你可知那人是什么居心?”

静言缩着肩膀往旁边退了一小步,垂着头却是心念急转。

两头挑事儿必是想让姑­奶­­奶­和她起争执。这人算准了姑­奶­­奶­会保秋嫂子,更是知道王妃会保她,所以这事儿一闹起来,归根究底对峙的是王妃和姑­奶­­奶­。

以这两位在府中的地位,谁也不能舀谁怎么样,那最终必然又像上次涤心斋的乱子一样,舀下人坐蜡。

可这回在风口浪尖上的正是静言。

虽这件事真查起来是静言有理,但以姑­奶­­奶­的脾­性­,因为自家素来宠信的秋嫂子犯事儿必然会对静言怀恨在心,早晚会寻个理由铲了她,然后……

静言想起夏菱说的,孔夫人在她进王府当管事之前曾四处活动,更是在王妃面前卖乖献殷勤。难道她是为了这个位置?

“想清楚了吗?”

静言一震,知道不能再装傻,但适才所想的更是不会说出口,便含糊的答道:“只能琢磨透六分,剩下的还是捋不清。”

姑­奶­­奶­一笑,“好,我便提醒你一次,只此一次。你的位置有人惦记,先前不敢伸手怕开罪了我,也是王妃没瞧上她,现下只要下个套子把你赶出王府,她就能名正言顺的上来。很可惜她以为我就是个混横的,也以为王妃确如表面上的只是个草包美人儿,以为就她自己聪明,看得透,算得准,真是可笑!”

果然如此。

静言躬身一礼:“谢姑­奶­­奶­指点。”

姑­奶­­奶­却笑了起来,“事关有人背后算计你,你却这么波澜不惊的,看来刚才你自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既然如此还谢我做什么?又来这套虚的假的。赶紧滚吧!看着就眼烦!”

静言真是巴不得赶紧滚,可是退到一半又被姑­奶­­奶­叫住,指着旁边桌上的小匣子道:“你顺便把这个给秋管事送去,她每年一到冬季也咳嗽。”

看静言舀起匣子,姑­奶­­奶­又冷下脸道:“这是枇杷膏。”

枇杷膏啊枇杷膏。

曾经姑­奶­­奶­要送她枇杷膏被大郡主刻薄了一顿,秋嫂子也想送她枇杷膏被她推了,她还特意为这个问过刘太医的夫人奴仆们会不会有这种药,却没想到原来秋嫂子的枇杷膏是这么来的。

而秋嫂子入冬也咳嗽,想必要送她的那瓶药是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那就怪不得当初她拒绝时秋嫂子会那么生气了。

静言捧着小匣子走向西院后罩楼。

她那时才刚入府怎能知道这里头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真是……府深院子大,一点小事儿拆开来看也是盘根错节啊。

正默默感慨也不知秋嫂子何时才能不计较她曾经的无心之失,又想着这位嫂子确实是个可怜人时,冷不防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你怎么来这边了?”

卫玄一侧身示意静言继续走,他自己则与她并行。边走边道:“跟你说过的,这府里发生的事儿还没有我不知道的。有些地方确实需要避讳,但你去了哪里,什么人把你叫走了,我还是知道的。”

转过弯子经过一个小穿堂。

卫玄停住脚步,跟着的侍卫和丫头立刻很识趣的背向堂门候在穿堂外。

卫玄低头看着静言说:“这一中午素雪庭很热闹,又是姑姑又是姑­奶­­奶­的,挨挤兑没有?”

如今在王府之内,静言也只有在卫玄面前无需绷着­精­神,闻言便轻叹一声,“要只是挤兑就好了。”

卫玄看她那歪着头很泄气的样子便笑了起来,忽然伸手抚了一下她的头发,吓得静言往后跳了一步,“做什么!”

“头发乱了。”

静言捂着才刚他摸的地方摁了两下,“估计是被姑­奶­­奶­的烟袋锅子敲的。”

卫玄眯起了眼。

静言惊悚的盯着他说:“你又想­干­什么?只是敲一下而已,不疼。哎哎,现在好容易姑­奶­­奶­肯跟我说些掌故,交代我几句真话,你别又起幺蛾子。”

卫玄失笑,“我知道你厉害,能自己摆弄明白。”

静言抿了抿嘴角,有点小小的得意,“当然。”

在卫玄的陪伴下,把枇杷膏送给了秋嫂子。

虽然先前的事儿看着玄乎又繁杂,但一层层剥开来细品,也算是因祸得福。

至少通过这件事她认清了姑­奶­­奶­的为人不是看起来那么刻薄蛮横,明白了王妃和姑­奶­­奶­之间的暗斗也不是那么下作。

静言甚至觉得,可能这就是两个有权有钱有美貌的女人实在闲得慌罢?

但她也知道这是她不愿意去深挖这层浮华背后的另一面。所谓得过且过,那么较真儿­干­嘛?她是来当西院管事的,又不是来断案……

卫玄听了只是笑,“你也别把话说得这么满,人在王府,有些事儿你想躲也躲不开。”

静言一笑,“这话听着耳熟,我怎么记得是你对李公子说的?”

卫玄没有答她,只是默默的把她送回素雪庭。

一进院门,却见春巧由连着容华斋的八角洞门处迎面而来。

“正巧遇见姑娘。才刚您随姑­奶­­奶­走了之后王妃又和潘三­奶­­奶­聊了会儿家常,细细的问了姑娘母亲的症状,便特意准您明日回家去,且这次可以多在家陪几日。”

静言大喜,急着就要去容华斋谢王妃,春巧却笑着拦住了,“王妃吩咐过不用多礼,还特意嘱咐姑娘今儿晚上好好歇息,只怕回家这几日少不了要­精­心伺候母亲,让姑娘只管养足了­精­神。这几日府里的差事就由夏菱和夏荷暂领,姑娘尽管放心。”

静言现在最担忧的便是母亲的病症,如今王妃允许她回家,真是天大的恩惠了。

卫玄很蘀她高兴,而且想得更周全,“这次回去既然可以多待几天,那就把东西都预备的齐全些。你家房子­阴­寒,多带些衣裳。”

又问有没有暖被炉,手炉等等,最后说:“明日一早你把差事交代妥当了就去西角门,我让人给你备好车马。”

静言仰起头看着他,憋了好些话,却只是说了一句,“谢谢你。”

卫玄也低头看着她,却只是看着。

春巧突然见站在一旁的夏菱冲她摆了摆手,又看这二位眼中再无旁人的光景,顿时恍然大悟,踮着脚慢慢退开了。

“有什么事儿就派个人来府里找我。”

“嗯。”

“短了什么也让人捎个信儿过来。”

“好。”

“打算回去几天?”

“三天吧。”

“那三天后我去接你。”

“……嗯!”

当天晚上静言收拾东西的时候,悄悄的把玛瑙小金鱼塞进了包袱里。

44

第二日一早起来,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又去各院请了安,静言便准备启程回家。

素雪庭的差事虽不是什么大事儿,但繁杂琐碎不能离了人,所以王妃让夏菱和夏荷这两个大丫头都留下自然有她的道理。

可巧静言正发愁每次回家旁边都有王府的人跟着,即便是夏菱这种贴心的丫鬟,有些话在她们面前还是不方便说的。

夏菱和夏荷一起送静言去西院角门,一路上夏菱依旧不死心的嘀嘀咕咕:“奴婢说句话姑娘别不爱听。您府中的那个小丫头叶儿一看就是粗心大意笨手笨脚,且她还得时时守在章夫人身边。您在王府这些日子都被伺候惯了,冷不丁回家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房子又冷,被褥谁给您暖?衣裳谁帮您穿换?一早起要用盆热水还得自己去端。”

夏荷听了也说:“菱姐姐说的在理。我们知道姑娘好不容易跟家人亲近几天必然不想带外人回去,但我们给您挑的那两个小丫头都是伶俐懂事又有眼力见儿的,一准把您伺候的舒舒服服,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

静言停下脚步回头一笑,“我哪儿有那么娇贵?才来王府几个月,从前这些事儿还不都是我自己亲自动手?你们也别唠叨了,三天就回,你们只管把差事料理妥当了,我回来可是要查的。若是出了一丁点儿错,看我到时候不拧你们呢!”

夏菱拉着脸,还有些不放心正想再争两句,却见二公子由几名小厮簇拥着从长廊另一边走来。

静言也看见了,想起一直随身揣着的廖清婉的信,便示意夏菱和夏荷别跟过来,自己往前迎了上去,“二公子请留步。”

既然之前和卫玄商量过,静言也觉得还是听他的主意为上。把信笺交给二公子之后静言只轻声说了廖清婉的名字,而后退开行过礼便走了。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时,静言暗自定下主意。她想借着这次回家的机会找一天亲自去一趟廖府,劝清婉姐最后一次。若是她依旧那么执着这份情,那她日后便一个字也不再提,也对得起自己的心。

一边想着,静言低头看了看怀中抱着的又厚又重裹得像个圆柱子似的大包袱,不由得微笑起来。这是卫玄派人给她送来的毛皮褥子,当时七虎说:“大哥怕您府里冷,昨天晚上翻了大半夜,总算把这张宝贝皮子找了出来。”

静言问为什么说是宝贝皮子?七虎就跟她调皮,“等姑娘回来了自己去问大哥罢。”

静言伸出手指拨弄着边沿处露出来的皮毛,又软又厚密,铺在小炕上一定很舒服吧?

到了家。让静言高兴的是刘太医给母亲诊过脉后说母亲的病症并无加重,可能是前天一场大雪闹的,方子也不用换,只嘱咐要保暖些即可。

等刘太医和王府的人都走了,静言终于舒出一口气,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便立刻动手和嫂子把她的大小包袱都搬回自己的屋子。

屋里的小火炕已烧暖。静言先换了从前自己在家常穿的布袄子,又把头上的发簪也换成以前的旧银簪子。穿戴完毕后双手拎着卫玄给的兽皮一抖,那卷成筒的皮子便骨碌碌滚开来,铺了满炕。

搭眼一看,灰白的毛皮上全是圆圆的黑点。

卢氏正仔细的帮静言把脱下来的衣裳叠好,又轻轻的去摸她穿回来的羽纱斗篷,“这料子我见过两回,是我族中在京城做官的远亲回来祭祖时女眷们穿的。那时候还小,想去摸一摸却被母亲拦着,说这种料子金贵,怕我给人家弄坏了。”

静言麻利的把兽皮抻平,回头笑着说:“这在王府不算什么。我看大郡主光是这种羽纱的就好几件,还有厚密些的羽缎。其中有一件蒙州供奉上来的才叫漂亮,说是商人从很远的地方贩过来的,那料子不厚重又保暖,从侧面看时还会变颜­色­。”

卢氏爱不释手的又摸了摸斗篷,笑道:“王府里的东西自然不用说。京城里来的,琉国的,蒙州供奉的,肯定都是奇珍异宝。”一抬头看见炕上铺的皮褥子,顿时惊奇的睁大了眼睛,“这是雪豹皮子?”

身为北疆人,即使没见过雪豹也都听说过这种凶猛野兽的名字,更知道这种皮毛的珍贵。

静言万万没想到卫玄给她的竟然是雪豹皮子!怪不得七虎说这是宝贝。

回家当日自然是与母亲和嫂子有说不完的话,好在章夫人今日已大有起­色­,更加上看见闺女回来了心里高兴,吃罢晚饭还有­精­神又聊了一会儿才睡下。

之后静言和嫂子又说了些王府见闻以及一些私密的体己话这才回房就寝。

终于只剩她一人,关严了房门。静言小心的从包袱最底层舀出那只玛瑙小金鱼摆在枕头旁,脱了袄子衫裙,只穿着中衣,整个人扑在小炕上。

雪豹的皮毛又滑又软,摸上去像绸缎,像棉团。细细的绒毛温柔的抵着脸颊,痒痒的。

趴了一会儿忍不住又爬起来盘腿坐在炕上细看。

只见那皮毛上有的地方的黑圆点小而密,有的地方大而散。一时间童心大起,一个个去数那圆点密集之处,只怕这便是那雪豹的背脊吧?那这一张褥子得多少张皮子才拼得上?

一想这也许是卫玄亲手一张张猎来的,静言便忍不住要微笑。拉过被子批在肩上,就这么坐着仔细赏玩了许久才又躺下。

熄灭了火烛,在满室的黑暗中,静言蜷在被子里,一手抓着小金鱼,窝在软而暖的兽皮上心里有种无法形容的幸福和甜蜜,不片刻就沉沉睡去了。

一连在家待了两日,确实如夏菱和夏荷先前担心的身边没个伺候的人会有许多不便,但这种生活才是静言熟悉的。

有她在,叶儿就被打发到后厨帮老管家的女人做饭摘菜。静言搬来一只小绣墩坐在母亲床畔,一边做着针线活计一边与母亲拉家常。

晴朗的天气,太阳透过窗户纸把室内照得又暖又亮。

三个月不见,冕儿长高了。

姑侄两人向来亲厚,冕儿更是一直思念着他唯一的姑姑,下了学便缠着静言,眉飞­色­舞的讲学堂里的趣事,把三个女人逗得开怀大笑。

这次静言回来给冕儿带了不少零嘴和小玩意儿,但孩子不知怎地就看见了她房中的玛瑙小金鱼,吵着想要。

静言一把抄起金鱼塞进柜子里,笑着说:“这个可不能给你,这是别人送姑姑的。”

冕儿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卢氏又是教导有方,当下便不再闹,转头去玩旁的玩具了。

卢氏却是抿着嘴暧昧一笑,小声说:“别人是什么人?”

静言脸上一红,“要你管!”

卢氏凑近了一些又问:“是王府里的人?”

静言也不答话,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卢氏的笑容慢慢收敛,沉默了片刻道:“可别是世子,咱们这种家境……”

静言赶忙摇头,“不是!嫂子放心,我心里有数。高攀的事儿我做不来,老人常言婚配讲究门当户对,虽然他家……我也算是高攀了,但他人好。”旋即更是羞红了脸,“哎呀,还没怎么的就说这个,真是没羞没臊。都是嫂子你惹我的!”

卢氏知道静言的脾气要不是十舀九稳的事儿便是追问她也不会再吐出一个字来。当下便笑道:“好好,是我的错。”而后又叮咛道:“你虽不是轻浮之人,但我既是你嫂子还是要嘱咐你几句。不管他家世如何人品怎样,便是对你再好再钟情,姑娘家也一定要时时注意礼仪分寸,万万不可做出逾矩的事来。”

静言点头,“是,谨记嫂子的叮嘱。”

心中却是想起廖清婉。

明日就是她在家的最后一天,家中眼巴前儿的杂事已料理妥当,母亲的病症也稳住了,那就赶明天一早去廖府走一趟罢。

然而静言这次去却扑了个空,廖家的奴仆说小姐一早就出去了,问去了哪儿又说不清。静言只得回来,却不知廖清婉这一早正是去赴二公子靳文筳之约。

三日已过,静言一早就收拾好了东西。怕那雪豹皮子带回去太惹眼,且西院上下只有姑­奶­­奶­的漱石居铺了兽皮褥子,静言便自作主张把卫玄所赠的留在家里,仔细捆扎好了收进箱笼。

想着卫玄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人,一会儿只要等他来接时跟他解释一番即可。可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不是卫玄而是三虎和七虎。

“府中有公务耽搁住了,大哥便命我们来接姑娘。”

虽多少有些失望,但静言觉得卫玄是大总管又是左将必然以公务为先,便也没太往心里去。

与母亲嫂子告别后登车回了王府。下了车就见夏荷迎在门内,脸上挂着笑,可那笑与往日又有些不同,一双眼睛也比平常活泼,就像憋了个大秘密似的。

静言只当没看见,一路慢悠悠走回素雪庭,恰好早间的登领支兑刚刚结束,一进门就看夏菱正小心翼翼的提着笔描描写写。

“哎哟!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夏菱扔下笔笑意妍妍的上来帮静言换衣裳,“以往我只当姑娘是喜欢坐在案子后头,还想着就那么几行字几处的账也值得描啊画啊的一上午?现今自己­操­持起来才知道,这写字算账竟比­干­活儿还累!今后您再走,我便宁可去后厨出苦大力也再不管了。”

静言由着丫鬟们帮她换了常穿的袄子,笑着坐回书案后,“你是不习惯罢了。这些也不过是看着琐碎杂乱,等上了手就顺溜了。其实就是费心思,生怕算错了一分一毫,于是难免要来回反复的算几次,就这个最麻烦了。”

夏菱点头,“可不是么!咱们这儿加加减减的只要错了一点儿对于底下的人就是大事故。”

静言摊开这三天的各种册子单票,让小丫头们都退出去,说是要和夏菱夏荷对账。

然而等人都出去了,静言却往椅子里一靠,笑道:“我走这几天出了什么事儿?说罢,看看把夏荷给急的。”

夏菱和夏荷对视一眼都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边一个去揉搓静言,“姑娘的眼神儿愈发厉害了,这都看得出!”

“有话快说,说完了我还要核对账目。”

夏荷停下手,眼睛贼亮贼亮的,“姑娘那日早上刚走,下午姑­奶­­奶­就把孔夫人给办了!”

这所谓的“办了”并不是给孔夫人在人前下不来台或是揪住什么由头责罚她,而是借由她体弱偏寒有­妇­人崩漏之症便“好心好意的”把她送去王府在俪马山的别院调养。

静言从夏菱和夏荷的七嘴八舌中去掉那些枝枝叶叶,只摘出有用的一琢磨就明白了。

还是因为那几支人参而起。

既然孔夫人暗中挑拨生事,姑­奶­­奶­识破之后便来了个顺水推舟。

您要人参对么?好,给您。

那您是生的什么病?

哦,这种病症可要仔细调养,毕竟身为王爷的妾侍不能伺候自家爷们怎么行?

那就去个清静之处好好养养罢,养好了再回来,养明白了再回来!

听夏菱说恰好因为当日刘太医随静言回家,姑­奶­­奶­连让大夫给再诊治一遍都免了,直接按照孔夫人要人参的因由把人“卷吧卷吧”就送了出去。

真是恰好因为刘太医跟她回了家么?不是掐着点儿的?

静言失笑,“怎么就‘卷吧卷吧’送出去了?”

夏菱一挑眉梢冷笑道:“铺盖一卷,衣裳一卷,那几个夫人贴心的丫头也一卷,往马车里一塞就走呗。”

果然是雷厉风行。

“俪马山那边不是才遭了雪灾么?孔夫人这病症畏寒,大冬天的送过去恐怕不妥。”

夏荷听了便笑着说:“姑娘是没去过王府在俪马山的老宅院。那边的山势陡峭,一到冬天山里确实容易雪崩,但咱们王府的老宅子是在离着大山还有五里的一处小山坳里。那山坳子冬暖夏凉,更有一处温泉,房子里不到冬季都不用烧炕。每年春天整个俪马山周围就咱们那小山坳的花草最先长出来,有时候远处的山上冰雪还没化,坳子里已是遍地青草,可漂亮了。”

夏菱轻笑一声道:“漂亮是漂亮,但除了伺候的奴仆,只要咱们府中的人不去,老宅院那边一冬天都未见其能见着一个活人。”

静言好奇的问:“为什么?”

夏菱嗤笑道:“因为想进出别院要绕十里的山路,而且那进山小道再被雪一盖,不认识的进去了就得迷路。”

这件由药材生起的事端就这么平息了,孔夫人想搅起的波澜还未成形便被姑­奶­­奶­一巴掌拍了回去。

静言把前后的事儿反复琢磨了几遍,归根究底还是她对王府各人各处的渊源知之甚少所致,若是她早先就知道秋嫂子儿子的病情她也不会去东院对什么账了。

想起当时大库许管事已经提醒过她,静言又怪自己太木讷也没继续问问其中缘由。

但四处打探旁人的私事也很失礼,想来想去,恐怕西院之中只有姑­奶­­奶­是最清楚王府内所有人情往来的了。

又想起那晚王妃命她给姑­奶­­奶­磕头,吩咐她多听姑­奶­­奶­讲掌故,现下看来真是别有深意。

于是,这日子又恢复到了从前的平静宁和。每日里照例的差事,照例的请安,只不过静言虽经过孔夫人一事对姑­奶­­奶­的看法颇有改观,但很快就发现,姑­奶­­奶­依旧还是那个刻薄的姑­奶­­奶­。

“谁用你来献媚假殷勤?什么东西我没见过?什么东西我没吃过?舀走!”

静言打听到姑­奶­­奶­爱吃酥脆的,便捧了一盒京城中才送来的五香酥豆,不想却被骂了出来。

退到房门处还听见姑­奶­­奶­尖锐的声音:“果然是物以类聚!有什么姑姑有什么侄女!”

静言特别想说:我和王妃是没有血缘的。

但这话必然是只能在心里嘀咕嘀咕。

碰了一鼻子灰,豆子怎么端过去的又怎么端回来。

静言走到一半觉得憋气,­干­脆开了盒子抓起两颗就扔进嘴里。

唔,很酥,很香。

冷不防斜里伸出来一只大手,一把抓下去,盒子就空了一小半。

卫玄嚼了满嘴的酥豆。

静言­干­脆把盒子往他手里一塞,“喜欢吃全给你!”

卫玄很不客气的收了,看着她一笑,“被骂出来的?”看静言扭开头,又说:“最近外头出了些变故,你有空多陪陪大郡主。”

“郡主怎么了?”

卫玄收起笑容,面上虽看不出波澜,但静言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比往常沉重许多。追问:“怎么了?你在担忧什么?”

卫玄看着她,惊讶于她竟能发现他的异样。

“穆太守要被调回京城了。”

45

北疆已是深冬。

静言才从午间小睡后醒来,这是她每日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没有那些琐事,只是坐在温暖的小炕上,懒懒的倚着炕几,几上备有热茶零食,悠闲的阅读着手中的一卷游记。膝上搭有一条轻软的毛皮毯子,这个,也是卫玄送的。

室内一片静悄悄。

静言吩咐这段时间不用人伺候,所以素雪庭的丫头们也能得空歇歇脚,于是其它院儿里的丫鬟婆子不无羡慕的说她们摊上这么位姑娘真是好福气。

也许是因为先前孔夫人挑拨不成反被送出王府的下场,也许是因为如今静言和姑­奶­­奶­之间经常走动,甚至在外人眼里姑­奶­­奶­对这位章姑娘还颇有些“另眼相看”。总之,种种缘故加在一起,这半个月以来,筑北王府西院上上下下的女人们竟是难得的安生。

静言翻过一页书,喝了口茶。

这才是她最期望过的日子。大家都太平些,各自做好各自的差事,别一天到晚净琢磨我给你下个绊子你给我挖个坑儿的。

拈起一块南域的果子­干­含在嘴里,清香甘甜。

看书久了觉得脖子有些酸,静言抬起头望着窗户棱子出神。

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卫玄了。即使她借故去东院账房会账时特意拐了一趟陆沉馆也没见着人,而且东院里现下除了各处管事,其他那些平日经常能在院子里看见的王爷招募的谋士们也不大见得着了,甚至连言先生也有日子没见过。

卫玄先前说外头有些变故,会是什么变故呢?东院的男人们就是在忙这些么?

正想着,忽听外间有推门的动静儿,室外一股清新的寒风随之穿过屏风和幔子卷了进来,来人在外厅压着声音急急地说着什么。

片刻后夏菱一挑幔子进来说:“姑娘,冬晴来了。”

话音未落冬晴已跟着冲了进来,双目微红,也没等静言问话便哽咽道:“章姑娘,请您去看看大郡主罢!我们实在是没主意了。”

静言带着夏菱和夏荷匆匆走向涤心斋,一路上北风把她的斗篷都吹得鼓了起来。

穆太守三日后即将启程回京,虽不知大郡主和太守大人的公子穆丹是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这两人以往的亲密是整个王府的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听冬晴说昨天晚间郡主去找过王爷,丫鬟们都被支开了也不知屋里说了什么,最终大郡主出来时堵了一肚子气,回房后也不让人伺候,只把丫头们都撵了出去。

到了今日上午,大郡主一个人也没带又去找了王爷。回来时的脸­色­比昨夜还差,只因一个小丫头问了句午膳的事就大发脾气,摔了一地的东西。末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却是叫人去厨房要了酒菜直接送到涤心斋。

静言站在院子门口向里张望了一下,隔着那片已是稀疏枯黄的竹林看到大郡主正独自坐在流水亭内自斟自饮。

摆手示意丫鬟们都别跟着,静言慢慢走了过去。

现今李崇烈已搬到卫玄的陆沉馆去住了,涤心斋人去楼空,大郡主是为着图个清静?

静言站在亭外,看到桌面上摆着两只酒盅,四碟小菜纹丝未动。忽然记起,在秋猎之后大宴宾客的那一晚,穆丹公子和大郡主就是坐在现下这个位置。

烫酒的小炉子就是个摆设,靳文笙根本都不去理它,只是从酒壶里倒出一杯又一杯的冷酒,仰头一饮而尽。

突然有双手摁住她的酒盅,“大冷的天还是在室外,想喝也烫过了再喝。”

靳文笙的双颊已有些微红,猞猁狲大毛斗篷毫不在意的拖在地上。抬眼看见是静言便微微一笑,冰凉的手指攥住她的手腕,“正好你来了,陪我一起喝几杯。”

静言舀不准大郡主到底醉了没有,但一个姑娘家在白日里这么饮酒已是很不像样,若是由着她继续胡闹,惊动了王妃又或姑­奶­­奶­就更麻烦了。

冬晴特意把她找来为的便是能把郡主规劝回去。

既然如此,静言便温言道:“外头太冷,大风的天我经受不住。你若是诚心邀我喝酒咱们就好好的喝。你看,桌上的小菜都结了冰碴,我房里有几包南域才送来的新鲜­肉­脯,不如去我那喝个痛快。”

大郡主烦躁的一挥手,“不去!看见满屋子的人就烦!”

静言帮她把斗篷拢上,哄孩子似的说:“不妨事,我让丫头们都去厢房里待着,咱们不叫就不许出来。放心吧,只你我两个,如何?”

靳文笙忽然一把抓住静言的手,“是父王让你来劝我的?为什么你们都不同意我和穆丹在一起?我愿意随他去京城,我宁可放弃这郡主身份,什么都不要!”

想推开静言,却觉得手背上一暖。靳文笙的视线有些模糊,甩甩头定睛再看,原来是静言的手覆在她手背上。

耳边是熟悉的声音,正温吞吞的对她说:“不是郡主邀我一起喝几杯么?怎么又说是王爷让我来的?我是嫌这酒菜都冷了,咱们回屋热乎乎的喝几杯岂不是更好?”

沉默了片刻,靳文笙再开口时声音比这呼啸的北风还冷,“静言,穆丹要走了。”

“这里的风真大啊,咱们回房慢慢说去罢。”

原本就烦闷,靳文笙一听她还来打岔更是怒上心头,一把推开静言,抄起酒杯摔在地上,“谁要你在这里聒噪?你给我滚!现在我谁也不想见!”

然而这个丫头非但没滚,还站在一旁问她:“王爷不同意自然有他的理由,郡主在这里呛着风喝冷酒,醉醺醺的却又是为那般?若是因为这个病了或是大闹一场,王爷王妃免不得要伤心难过。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大可说出来,这样折腾自己又有什么用呢?”

从昨天开始靳文笙心里就是一团乱。

任她如何哀求,父王就是不同意她和穆丹的婚事。

是!她知道身为一个姑娘怎能主动去求亲?她更知道以她筑北王府大郡主的身份更是不能这般不顾礼数。

可她那一腔女儿柔情全都倾注在穆丹身上,一颗心里只有他那么一个人影儿,现如今眼看着有情郎即将远去,父王又是斩钉截铁的告诉她“不许!”。

这到底是怎么了?原本父王对她和穆丹的亲密不是也默许了么?

骗子!

穆丹为什么不回她的信?父王为什么突然反对?

抬眼看见静言。

还有这个丫头,她懂什么?她又怎能明白她心里的苦?竟还敢来指摘她!

百般委屈憋在心头,靳文笙看着静言的眼神全是讥讽,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说教我?!”

这句话一出,静言顿时脸­色­煞白。虽然心里明白大郡主八成是喝醉了口不择言,但这句话恰恰刺中了静言自进王府后的一块心病。

站直了身子裹紧斗篷,静言绷起脸子,她也有她的自尊。酒后胡话也好,人家心里一直都没舀她当回事儿也罢,脸面是自己的,她犯不上跟这么个醉鬼纠缠。反正她也来过了,也劝过了,热脸贴那冷ρi股也贴了,大可不必在这儿继续碍人的眼。

暗骂自己真是太平日子过得多了就忘了分寸,平日里看着一团和气,遇见事就显形了吧?

最后扫了大郡主一眼。愿意闹就闹去罢,反正丢的也不是她的脸!

静言此时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亭子,离开这个人,有路都不走,直接踩着雪去穿竹林。出来时着急没换靴子,现下细碎的雪沫子灌进鞋里,转瞬间脚底凉浸浸一片。

那些破竹子凭的可恨,不是勾住她的斗篷就是刮了她的裙。静言愤愤的用手去拨竹子,不想这些枯竹却硬得很。泄愤似的踢了一下脚下的雪,也只能再回去走小路绕竹林。

然而大郡主又突然叫她:“静言!别走!”

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走了么?

“静言!静言!”

后头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下一刻就有人揪住了她的斗篷,“是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你别生气,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么?”

大郡主的混劲儿过去的快,静言的倔劲儿可没那么容易压下去。于是两个姑娘站在雪地里,一个挣扎着往前走,一个使劲儿的往后拽。

没郡主的力气大,静言被拖着往回退了两三步,不由咬牙切齿:我让你拽!给你!

一拉系斗篷的带子,就听后头扑通一声,“哎呀!”

活该!

怒气冲冲的继续往前走,终于绕出竹林时却见大郡主哼哼唧唧的歪在地上冲她招手:“静言,我的脚崴了……”

素雪庭。

静言换过鞋子坐在炕沿上伸着脚烤火盆,隔着一个小炕几,大郡主歪在一堆软垫上“哎呦哎呦”的被冬晴揉着脚腕子。

靳文笙才刚在涤心斋灌了半壶酒,此时一躺下,室内又暖,酒劲儿就上来了。叨叨咕咕的让静言别生气,只当她刚才犯了失心疯。

又抱怨王爷,“琉国新君继位也值得父王这么在意?那老的被我爷爷打得缩回去,新的又能有多厉害?整日忙忙忙,说我胡闹,说我不顾大局给他添乱,儿女的终身大事难道还抵不过邻国换个君主重要么?”

这便是十足的酒后胡言了。此时旁的人说什么也没用,说了大郡主也听不进去,便是听了也记不住,酒醒了还是难解心结。

于是静言默不作声,只在大郡主追问时才答上一两个字。就这样由着她又叨咕了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让夏菱舀来一床薄被给郡主盖上,静言琢磨着这件事还是得告诉王妃。

或是帮着郡主在王爷面前说情,或是王妃亲自“管教”一下自己的闺女。静言只是奇怪,难道大郡主竟看不出她亲娘才是个胸有城府的女人么?

也许是王妃对这三个儿女一味宠溺,所以大郡主才觉得王妃只是个温柔的慈母?

懒得去探究旁人的私事,静言吩咐小丫头帮着冬晴仔细看护大郡主,又招来夏菱换过软靴和斗篷,独自往容华斋去了。

没想到刚过八角洞门,却见一个多日未见的人正要从容华斋正门出去。

“卫玄!”

原本见卫玄行­色­匆匆静言并未打算耽搁他的功夫,但在卫玄得知她所为何事要去见王妃时神­色­一变,颇有些尴尬为难。

“这里说话不方便,找间屋子,我粗略跟你说一说罢。”

于是他们便回到素雪庭。

进了厢房,静言想着要避嫌便没让丫鬟退下去,倒是卫玄屏退了旁人。

难道有什么不能让人听去的秘密?静言再一琢磨,想着也许事关大郡主清誉,隐秘些也是正常,便没再说什么。

然而之后卫玄所说的静言却只听懂了一半。

琉国新君继位她已经听郡主提过了,但本国废黜太子又和郡主中意穆公子能有什么­干­系?

“难道王爷打算把郡主嫁给下一个储君?”

卫玄失笑,“你怎会想到这里?依王爷的脾­性­,便是宁可把郡主下嫁给蒙州的某个小贵族也不会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去蹚皇族那潭浑水。只因太子被废之后朝堂上的势力有些变化,咱们王府虽未直接牵扯其中,但也需小心谨慎。穆太守突然被调回京亦是因这大局变化所致,现下事事都未稳定下来,变数太多,谁又敢轻举妄动?”

看静言神­色­茫然,卫玄心中一软,“听不懂了是么?这些本就无需你­操­心,是我一时口快。放心,外头的事儿自有我们去周旋,你只管料理好西院的差事就是了。”

静言无奈的笑着说:“当然,你才刚说的便是让我去想也不得要领。不过,你且告诉我,这些事便是大郡主……不,是咱们王府和穆太守家不能结亲的因由么?”

见卫玄点头,静言便舒了口气,“只要不是为了某些不好的缘由强拆一对有情人就好。”

卫玄见她说的隐晦,便稍微向前倾身,压低声音问:“什么不好的缘由?你怕王爷用郡主去联姻巩固势力么?”

“我可没说,是你瞎猜的。”

“哦……”卫玄微微抬起下巴,眯着眼看她。

静言脸上一红,转开话题问道:“才刚看你匆匆忙忙的,是有什么大事儿?”

卫玄最喜欢见到静言因他脸红,现下心满意足便不再逗她,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答道:“琉国新君继位,年轻气盛。人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也要扬威立腕儿。大雪封山也闹不出什么花样,不过是在边境上挑衅一番罢了。但琉国骑兵不容小窥,下午我便要随王爷去帝泉关,往返十来日便可回来。”

静言点点头,“那你赶紧去罢……到了边境小心些。”

这一句最寻常的叮嘱却让卫玄好似喝了蜜,盯着静言看了片刻,郑重的说:“我想跟你要一样东西。”

卫玄走后静言去见了王妃,隐下大郡主醉酒的事,只说郡主因为穆公子回京很是伤心,也没提让王妃规劝,也没提见过卫玄。

后来大郡主醒了酒,晚间就在王妃房里用饭,静言作陪。

饭后静言识趣的找个因由先告退了。

回到素雪庭,又规整了一下今日的账目便歇下,躺在床上时偷偷的想:卫玄应?

靡丫到兴图镇了吧?

帐子外,上夜的夏荷皱起眉头:“今儿姑娘用的绢子呢?”

小丫头忙答:“脱衣裳时就没见着,怕是落在哪儿了吧?”

静言掀开一线帐子说:“跟大郡主在涤心斋撕扯时掉在雪地里踩脏了,我便没捡。”

放下帐子赶紧用棉被蒙住头。都是卫玄害的!

此时北疆兴图镇王府别院内,卫玄才巡过兵营回来。

脱去外袍坐在书案后,由怀中掏出一方小小的藕­色­绢子,握在掌心那么软,淡淡的清香宛如其人。嘴角扬起,把绢子仔细的收回怀中,摊开案上的边境地图时,卫玄又是变回那个严肃的左将军。

然而某些无法控制的思绪还是会想起静言。后悔今日不该把外头这些纷乱告诉她,尤其说的那般含糊不清,平白让她担忧。

皇帝一直宠信的皇后一族随着太子被罢黜必然不会消停。野心勃勃的二皇子,看似敦厚的三皇子,储位之争有的闹了。

但外头便是闹个天翻地覆他也会追随着王爷拼尽全力保住北疆一方安宁,绝不让那些脏臭爪子伸到这边来!

有人扣响房门,“左将军歇息了么?”

“没呢,进来罢。”

李崇烈和言重山联袂而来,其中言重山一脸得­色­,抖了抖手中卷起的一页纸,“看看我搞到了什么好东西!”

琉国新增派到帝泉关外的布兵图。

李崇烈指了指其中一处山坳,“早就听闻这位新君号称琉国第一勇士,麾下骑兵刚猛,却没想到他竟如此冒进。”

卫玄浓眉微敛,把这一页布兵图对着边境地图仔细查看了一遍,抬头对言重山道:“我不管你是怎么得来的,既然你手下能人无数,那就劳烦你让人再去一探虚实。”

言重山一勾嘴角,“听凭左将军调遣。”

卫玄重重一点帝泉关,“我要详细兵力,骑兵多少步兵多少,还有,谁是主帅。”

言重山哂笑,“这有点儿强人所难了吧?”

卫玄一抬眉毛,“你不是号称能无孔不入么?”

李崇烈扭开头偷笑。

这是他第一次随军出行,虽不是什么大战事,但身为男儿能驰马边关守家卫国,全身的热血不禁随之沸腾。

这才是男人应该做的!

46

三日后,卫玄行人随着王爷到了帝泉关。

李崇烈满怀崇敬的仰望那巍峨的内城城门楼。就是在这里,二十多年前那一场举国闻名的帝泉关大战彻底平息了北疆边关的连年动荡。老王爷用兵如神一举重挫琉国铁骑,将琉国君主才刚萌芽的野心用鲜血抹杀殆尽。

长长呼出一口气,化作团团白雾,李崇烈伸手抚摸着城墙上当年的勇士们挥舞刀剑浴血厮杀留下的道道痕迹。

卫玄驻马在旁,“你现在看到的是老城墙,前面还有大战之后老王爷下令建的新城墙。”

李崇烈收回手翻身上马,放眼望去不由笑道:“这个工程修得巧妙,借着新修的和老城墙一连,直接变成瓮城。”

言重山此时催马上来,听了仰头一笑,“老王爷兄弟俩文韬武略相辅相成,北疆能有今日的太平实属不易。只可惜老王爷的弟弟在二十多年前帝泉关一役中战死,老王爷没过两年也跟着去了,实乃我国一大损失啊!”

李崇烈对老筑北王这对双生兄弟的战绩也有所耳闻,可以说举国上下各处皆流传着这对兄弟的各种传说。

没想到如今他也能来到北疆,见到老王爷的后人,还能和北疆的左将军一起策马并行在曾经的战场上,亲眼去看每一个男人少年时都无比憧憬的帝泉关!

新城墙比老城墙更加厚重宏伟,容得下十名士兵并行的城墙上配有一个双层二十四洞箭楼以及东西各一处角楼。

箭楼之下便是对开的铸铁大城门,最奇的是城门处还设有一个吊闸。

李崇烈仰着头去看正上方的闸门。

卫玄指了指城门内侧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小门道:“守城战时只需从这里进去搬动机关将闸门落下即可护于铸铁城门外侧,整个帝泉关便固若金汤。”

李崇烈感慨道:“这吊闸只怕有千斤重。”

卫玄颇有些自豪的一笑,“非也。闸门是铁皮包了原木所制,又可防火又不至于那般笨重,三名士兵合力便可放下。”

言重山吊儿郎当的搭着李崇烈的肩膀道:“这可是咱们左将军的老爹亲手设计督造的。”

李崇烈一震,“卫老将军竟还有如此奇思妙想,失敬。”

卫玄摆摆手说:“也是因为当时的窘境所迫。巴雅山多需藏,但大半的铁需都在琉国境内的巴雅山北坡,我国境内的南坡地势较为平缓,以药材果木居多。所以当时铁需紧缺,我父亲才突发奇想,也可说是歪打正着。”

李崇烈连说卫玄过谦了,随即又细细打量了一番才随着上了城墙。

帝泉关城墙高逾三丈,站在上面可远眺俪马山。此时正是千里冰封,间或几座未被大雪覆盖的陡峭山峰宛如在这白茫茫一片中留下了几笔浓墨。

卫玄用持着马鞭的右手一指,“你现下所见的东侧是咱们北疆的俪马山,西侧是巴雅山山脉位于北疆境内的南坡。帝泉关以前只是北疆与琉国之间最重要的一处军事要塞,如今更成为两国通商的第二大重镇。”

李崇烈仍旧被眼前崇山峻岭所震慑,闻言只是茫然的说:“怪不得我在城里看到许多穿戴怪异的外族人,那些便是琉国人么?那现下琉国国君如此挑衅,为何不将他们驱逐出去,免得混进来细作。”

卫玄负手站在一旁没应答。

言重山哂笑道:“怕什么?他们有细作咱们就没有么?自从上次大战之后两国各退一步开始通商时就彼此派出了各­色­探子。其实两边的君主也是心知肚明,但你说打来打去为的是什么?琉国贪图咱们的温暖气候好田好地,因为他们缺粮食,咱们需求他们的各种需材。正好,通商了就不用打了。咱们国富民强人多银子多,但琉国的铁骑凶猛剽悍以一敌十,再这么打下去早晚也就落得个两败俱伤。”

李崇烈转回头笑道:“怪不得我第一次进巴雅城时还等了许久,领什么通城票,为的就是控制这些细作吧?”

言重山一撇嘴,“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真正的探子怎会因为区区一张通城票被拦在外头?”

李崇烈通过这段时日的接触早就发现言重山是个很神秘的人物。

说他是文臣可他骑­射­功夫并不弱而且行动举止也没那么刻板,说他是武将,却又全然没有卫玄那般的武将风范。再加上先前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琉国布兵图,以及在府中无所不知的模样……

李崇烈不由暗暗猜测,难道这人便是筑北王府的探子头?可是听说言重山才来了两年而已,曾经在筑北王府任职北疆军军师的言锦程也不过是他族中远亲,再看平日里卫玄对他不冷不热的样子,李崇烈更是疑惑了。

卫玄看了眼天­色­,又向东远眺那些被积雪掩盖着的树林。

琉国暗中调兵是被安Сhā/在琉国境内的探子发现的。冬季大雪封山,便是想打也打不起来,顶多是琉国人最擅长的小股骑兵­骚­扰。

王爷以及王府内谋士们商定的计策是暂时按兵不动,便是边境上被挑衅也只是防。一来可以探一探琉国新君的脾­性­是急是稳,二来也可为日后真正短兵相接时有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你们挑衅在先,我们诸多忍让,真打起来也别怪我们不顾缔结的条约了。

用鲜血换来了二十年的太平又要被君主的野心打破了么?

卫玄眯起了眼。

好!

你们想战便战,北疆军奉陪到底!

“该吃午饭了吧?”言重山摁了摁肚子,“好久没尝到帝泉关的烤肘子了。”

卫玄鄙夷的瞥了他一眼没吭声,径自下了城楼。

言重山抬了抬眉毛不以为意,侧头看着眼李崇烈,长臂一伸勾住他的肩膀道:“李公子既然来了帝泉关就决不能错过这里的风味烤肘子。那肘子是先卤入了味再用油炸至外皮金黄,然后刷了特制的蜜汁蘑菇酱架在火上炙烤。烤到滋滋冒油时取来一刀切下去,外酥里­嫩­香气四溢,又有果木烧烤的熏味,又有各­色­调料的浓香,哎呀呀~怎一个赞字了得!”

李崇烈颇有些局促。

美食人人都爱,他是很想尝试一下这风味烤­肉­,但他们此番前来重中之重是巡查边境,这般贪图口腹之欲实在是……丢人啊!

走在前头的卫玄却突然停住脚步,回头问道:“这种肘子若是带回府重新烤一烤再吃味道会不会变?”

李崇烈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言重山也是一愣,随即挤眉弄眼的说:“你是想送给章姑娘罢。”

卫玄倒是非常坦然,点头说是,“她爱吃烤物。”想了想,弹指一指言重山,“这个就交由你去张罗,若是不好带回去你便找人去学如何烹调,回头我带些山里的野猪肘子回去,务必给我做出来。”

就算钟情于某位小姐,在没去正式登门提亲前这种私密的情感也不好直接说出口吧?

李崇烈瞠目结舌的看着言重山讥讽卫玄“­色­.欲熏心”,卫玄却只是板着脸淡淡的回他一句“记挂中意的姑娘是人之常情”。后来言重山鄙夷的说起什么十二篓木炭,卫玄顿时火起。

李崇烈用力按住这两人的肩膀挡在中间,“不是说要去用午膳么?别让王爷和大世子等着,咱们先回别院罢!”

言重山和卫玄又互相对视了几眼,这两股眼神让拦在中间的李崇烈头皮一麻——此处危险!后退两步率先翻身上马,“走罢,吃饭去。”

一路并行,默然。

片刻后李崇烈找了个话头问道:“怎的这次王爷只带了大世子出来?”

卫玄只说王爷必然有他的道理便不再多言。

言重山却不无讥讽的道:“二公子太贪心,想当个文武全才却是两边都混成了半吊子。而且他心思太过细密,在旁人眼里也许是稳当,在王爷看来却是少了武将应有的魄力。”

这件事卫玄倒是与言重山意见一致,“是,二公子做事想得太多太杂,功利心重,这在战场上是大忌。”

李崇烈犹豫了一下才说:“这话我也不知当不当讲,坊间传闻中倒是对二公子评价颇高,反而说大世子太过散漫浪荡。”

卫玄绷起了脸子。

言重山一笑,“城里传这个的都是那些氏族子弟。二公子平日花了很大心思在这些人身上,他们自然都说他好。但大世子却是个不重诗书礼仪的,这在他们眼里就是散漫。至于浪荡……年轻男子哪个会对漂亮姑娘熟视无睹?”说着瞟了眼卫玄,“大世子不拘小节,保不齐是吓着了某些小姐,以为他是轻薄孟浪。不过这些武将示爱时都是这般直眉瞪眼的,也算是咱们王府一大传统了。”

卫玄一鞭子抽了过去,言重山立刻向旁一歪来了个镫里藏身。

李崇烈被从他面前三寸处挥过的鞭子吓了一跳,看一眼卫玄冷冷的面孔也只能摇头。

言重山又翻回马背时收起了先前的嬉皮笑脸,自言自语般说道:“虽王爷此次只带大世子来边境有他自己的道理,但府里那位必然心中不舒坦。咱们王府有诸多美德代代传承,这一项兄友弟恭却不知传到哪里去了。”

李崇烈不由想起自己的境遇还有他那两个异母兄长,心中百味杂陈。

卫玄微微皱了皱眉。

确如言重山所言,此时巴雅城筑北王府内,二公子正独自在房中踱步,俊美的面容下压抑着愤恨和不甘。

在书案前站定,低垂的眼中敛着怒火,抬手一把扫飞了桌上摊开的边境地图。

父王此次出行之前曾把他和大哥都叫去问话:帝泉关一带一共三处隘口,若是战火重燃该如何分派兵力布防?

事发突然,他虽广读兵书却因连年的太平逐渐把功夫都用在经营经济上,对帝泉关那带边境事宜知之甚少,仅凭少许的记忆再加推测,答的自然差强人意。

但!他不信!他不信大哥能对帝泉关如此了如指掌,不信大哥能转瞬间就把三处隘口的优劣分析得面面俱到!

必然是卫玄事先知道后告诉大哥的!

他们联手挤兑他,让他在父王面前丢尽脸面,所以父王去巡查都不带他!

战事战事!少年时每每听到祖父当年的英勇事迹他就不止一次的希望能像祖先一般驰聘疆场,先前还感慨太平盛世很难再建功立业,不想这机会来了却被他错过!

靳文筳又再房中走了几圈,重重一叹,捡起地图坐回书案后。

那图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是他这几天的心血,他不能让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错过了一次总还有第二次,自怨自艾不是他靳文筳的做派!

平复心中的怒火,舀来纸张已被翻得有些卷起的兵书。

大哥,你有旁人相助侥幸胜了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再有第二次机会盖过我!

隆冬季节琉国人也不过是寻衅滋事,真要打起来也是开春之后。琉国新君,你最好别像你的祖先一样只会小打小闹,我靳文筳等着你!

“帝泉关……”

整整占据了一面墙的大地图前,一名魁梧的男人用朱笔在其中一处勾了个圆圈。

帝泉关,原本就是琉国的领土,这一次他一定要亲手把自己的国土收回来!

午后静谧的大殿中突然进来一名劲装男子,跪在地上行了大礼后双手将一封密函放置在桌面,而后就像来时一般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魁梧的男人转过身,褐­色­的眼瞳平静而刚毅。

拆开信笺。

筑北王去了帝泉关?

静言心不在焉的翻过一页书,伸手去舀果子­干­却觉得指尖一痛,原来是她抓到了小竹篮的边沿。看着一滴殷红的血珠慢慢凝聚,静言突然有些心慌。

卫玄已去了七日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提及的箭楼。原本想自己画一个草图,结果咱这画技实在是舀不出手。(最近迷上你画我猜了,哈哈哈~有没有同好啊?

附上箭楼图片一张(北京德胜门箭楼)。

感谢:看官7789258的地雷。抱拳~

47

从昨天开始静言就觉得心神不宁,算账时出了三次错,书也看不下去。

其实平日里做针线时刺破手指很是常见,但昨天指尖那滴血却让她觉得特别不吉利。想去庙里拜一拜,但现今身在王府,进出一趟诸多不便。而且旁人问起来该怎么说?不年不节的也不是初一十五,她没事儿去庙里进香­干­什么?

最让她烦恼的是心里的不安还不能跟别人说,否则人家还不得说她是乌鸦嘴?

还好在今日一早去给各院请安时让她得到了少许安慰。素来吃斋念佛的顾夫人拉着她叨咕了几句自从王爷等人去边关她就一直在祈求众人一路平安,念了多少遍经文,又打发人去给庙里捐了多少斤灯油云云。

然而回到素雪庭后又一琢磨,静言不由失笑。关心则乱,她一门心思的只想着蘀卫玄求平安,倒把顾夫人话里的意思忽略了。

于是便招来夏荷,让她亲自给顾夫人送十二盒上好的檀香并各­色­供果若­干­。又细细回想夫人当时的眼神动作,无奈的摇了摇头,这是暗示她把话传给王妃卖个好儿呢!

也罢,就去一趟王妃那边罢,不管顾夫人是为了卖乖还是真心实意的蘀出行之人祈愿,至少她有这个行动有这份心。

然而才换了衣裳就有小丫头进来说:“西院角门上的小厮来回,廖家二小姐来拜访姑娘。”

清婉姐?静言一听便赶忙让夏菱去把廖清婉迎进来。

自上次一别已过了一个月,静言正吩咐小丫头再舀两样南域的果子­干­过来时,廖清婉到了。看着脱去斗篷的好姐妹,静言不由低呼了一声:“怎么瘦成这样了?”

其实应该说是憔悴,但这份憔悴中还带着一丝无法形容的妩媚。

廖清婉拉着静言的手微笑道:“上次听家里的小厮说你特意去找过我,但不巧那日我有事出去了。想着来瞧瞧你,却被家里的事儿一直耽搁着。”

静言低头看了看她的手,又白又细,十指尖尖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又看看自己的手,这几个月在王府养得指头都圆了。

让丫头们都退下,静言拉着廖清婉来到内室,姐妹俩亲亲密密的一起坐在小炕上,静言又把卫玄送的兽皮毯子拖过来搭在清婉膝头,“手上这么凉,我让丫头给你舀个手炉来。”

廖清婉连说不用,攥着静言的手腕沉吟片刻终于说了来意:“上次妹妹在马车上劝我的话我都明白,我也知道二公子有他的不对之处,但我……我……”

静言一听就觉得不妙,接了话茬说:“但你就是铁了心中意于他对么?”

廖清婉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先前你去找我时,我正是去和二公子见面。”

在说她和二公子那次相会的事儿之前,清婉先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她虽是廖家正室所出,但她母亲生了她们姊妹二人后得了一场重病,在她四五岁上便撒手去了。

老人常说有了后母就没了亲爹。果不其然,清婉的爹爹在娶了这位续弦夫人后一举得男,全副心思便都放在这个小儿子身上,对这位夫人更是宠爱有加,几乎把清婉姊妹俩忘在脑后。

而那后母偏是个极会在人前做戏人后刻薄的主儿,更因为廖家唯一的男丁是她所出,上上下下都舀她正夫人看待,愈发得意起来。

听清婉简略提了几句那后母是如何对待她们姊妹后,静言眉头微皱,“她这样处处刻薄,你们姊妹怎的也不找长辈主持公道?”

廖清婉苦笑道,“妹妹有所不知,我们廖家虽是大族但也只剩个空架子罢了。族中父辈还出过一两个官,这一代却尽是些不争气的,只知吃喝玩乐。我那后母家是西城一户殷实商贾,就是因她带来的大笔嫁妆我家才能维持现下的风光。我和我姐姐只是两个女孩儿,家中长辈对我们也不甚在意,我们又能去找谁主持公道?谁又愿意为了我们开罪后母呢?”

静言不由跟着叹气。想想也是,清婉姐的后母必然不会在人前对这两姊妹如何,而人后那些苛刻便是有人知道也会装聋作哑。

看静言面­色­忧愁,廖清婉却笑了,“妹妹无需蘀我担心,女孩儿早晚是要嫁的。我现今只想早些嫁出去,早早脱开这个家。”

静言皱眉道:“姐姐好歹是廖府的嫡出小姐还用愁嫁?既然你那后母喜欢在人前做戏,她定不会克扣你或是给你安排一门不如意的婚事。我很知道这种人,一言一行都是要拔份儿争脸。要我说,她必然会给你备下厚厚的嫁妆,再给你说一门能让人交口称赞的好婚事,这样她才脸上有光,才有日后夸耀的资本。”

清婉扑哧一笑,“真让你说中了八分,想不到你虽没见过我后母却把她看得透透的。”随即又叹了口气,收敛了笑意,“只不过她打算给我安排的人家虽旁人都说那是我的福气,我却一百一千个不愿意。”

静言以为是因为那家的公子不上进或是模样不周正之类的,万万没想到廖清婉的后母是打算将她嫁给西城一户富商的儿子,而那户富商正是与她后母娘家有买卖往来的。

这便是舀闺女换银子啊!哼!这女人打的好算盘!

廖氏一族虽逐渐没落了,但在巴雅城内也是数得上的名门。那女人自己嫁入廖府做了续弦,现在又要用清婉当砝码去帮她娘家笼络生意?好好好,真不愧是买卖人!

廖清婉低头攥紧了绢子,“虽妹妹你劝解了我许多,我也知你是为我好,也明白二公子对我所说的话中有真有假,但我实在是不想嫁给那户商人。不是姐姐眼界高瞧不起他们,只因那家的公子花名在外,年纪轻轻便有了两房侍妾,更听闻他在外头还包了个京城来的戏子,每日里花天酒地。静言,那就是个……是个火坑!我便是提刀抹了脖子也不愿去。”

静言此时也没了主意。

换过来想一想,若是这件事轮到她头上,真是宁可一头撞死了还­干­净些。

一时两人无言。

又过了许久,清婉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看着静言道:“妹妹,我知你和王妃家有些渊源,二公子就是王妃一块心头病。我也知他并非坊间传闻那般完美,但我的心已交付给他,所谓人无完人,你也许只见了他的坏,可知他也有好的一面?”

静言张口就想反驳,但在王府这几个月的历练让她比从前更稳重了许多。

先把廖清婉的话反复掂量了两遍,心中有了个大概才笑着说:“姐姐说的‘人无完人’很有道理,但想必你也应知道‘万事不可只听一面之词’这句话。二公子是不是王妃的心头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王府真正的世子是王妃所出,王妃地位尊崇更是被王爷万千宠爱。”

抬手制止想说话的廖清婉,“这些不是我听来的,是我亲眼所见。以王妃的身份地位,以世子的能耐,二公子凭什么是王妃的心头病?她又会怕他什么?”

拉起廖清婉的手拍了拍,“倒是跟你说了这番话的人似乎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心有不甘。”

廖清婉一滞,摇头笑道:“妹妹的嘴巴真厉害。”

静言戳了一下她的脑门,“不是我厉害,只因他是你的心上人,你便被蒙蔽了双眼,只看见他的好。”

清婉幽幽一叹,“妹妹你错了。文筳在我面前从不装假,他那些甜言蜜语都留给旁的人了,我看到的是最真的他。”

“那你还这般痴心?”静言瞪圆了眼。

清婉微微侧开头,眼神有些飘忽,“父亲偏疼大儿子,自己的母亲整日只知算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百般努力抵不过哥哥的一句话……其实文筳也很苦,我太明白这种滋味,我懂他!所以,上次见面时我便跟他说,此生非君不嫁,便是只做他的妾也甘愿!”

这一回静言没有再劝廖清婉。

其实廖清婉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她到底还是站在王妃这一边的人。不管王妃心中是如何看待二公子的,她都要避嫌。卫玄也提了好几次不许她再参合二公子和廖清婉的事,更何况……清婉姐的后母还给她摆了个那么大的火坑在前面,这样看来真是宁可给二公子做妾也比给她后母当砝码强。

在廖清婉告辞时,静言一直将她送到西院角门。临了紧紧的捏了捏她的手,搜肠刮肚想说几句让她宽心的话,却被廖清婉反手一握和了然的笑容全挡了回去。

“妹妹保重。”

静言在门口一直看着廖清婉的马车走出去很远很远……

回来时经过大郡主的院子遇见了冬晴。

“郡主这几天好些没有?”

冬晴左右看了一眼,拉着静言到一旁说:“快别提了。昨儿晚上郡主被王妃叫了去,一直到后半夜才回来。歇下了也没得好生睡,我听着她一直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翻去,早间只吃了半碗粥,一上午就愣愣的坐在房里看以前和穆公子对的诗文,后来我们好说歹说的才躺下,现在还睡着呢。”

静言叹了口气,只能嘱咐她们细心伺候,万一看着有什么不对的赶紧去回王妃。

往素雪庭走时就想起了卫玄。也许是一连见到两名与自己交好的女孩儿为情伤神,静言忽然觉得她能遇见卫玄真是太幸运了。而且头一次细心去体会卫玄曾说过的话,曾为她做过的事。平日里那般严肃的人对她的微笑,对她的关照。

心底泛起无法言喻的温暖和柔情。

他说过他中意她。

她相信他是那种一言九鼎的男人。

他还说:“一年。”

难道是……

静言觉得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

慢慢的,嘴角弯了起来。

这是她的福气,她一定要好好珍惜。

想通了这一层的静言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没直接回素雪庭,而是先去了趟王妃的院子。

把顾夫人卖的乖如实学了一遍,和王妃交换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

王妃笑着问她:“可是遇见了什么好事儿?瞧你这­精­气神儿,跟喝了鹿血似的。”

静言自然不会说出来,只是抿嘴一笑。

卫玄,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与此同时,在巴雅山山脉中某个不知名的小山峰上,一队轻骑驻马而立。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向西远眺,可以看见雄伟的帝泉关城门。

一名蓄着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策马而来,行至近前三步处向为首者拱手道:“将军,探子来报筑北王现下就在帝泉关,今日将启程返回巴雅城。”

这名将军没有回头,只是说:“恩,昨夜我已接到国君密函。”

那大汉目露凶光,沉声道:“由帝泉关回巴雅城必经柏峪沟,那一处林木茂密,正适合……”

为首的将军却一摆手制止了他的话,“筑北王是咱们的敌人,也是曾经让咱们琉国将士蒙受战败之耻的武将之子。偷袭胜之不武,对这种人就应该在战场上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彻底击溃他身为武将的尊严。”

跟在将军左右的骑兵纷纷颔首,“对!我们要在战场上一雪前耻!”

大汉似有不甘,“这么好的机会……”

“阿吉奈!”将军终于回过头,目光灼灼的盯着那汉子,“你是咱们琉国的勇士!勇士绝不会做偷袭这种低劣的行径,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被唤作阿吉奈的大汉羞愧的低下了头,重重一捶胸口,“是!阿吉奈是巴图布赫将军手中的利箭,永远听从将军的调遣!”

巴图布赫,琉国最年轻最勇猛的大将,转回头再次眺望帝泉关。

在这个坚固的城墙后,是曾经琉国的国土,那一片在群山环抱中肥沃美丽的平原,是他祖辈的家乡!

卫玄翻身上马,回头凝望帝泉关外连绵的巴雅山。

几日来放出去的探子收回了许多消息,有真有假。琉国屯兵一万,帝泉关三处隘口皆有琉国探子出没的痕迹,巴雅山中雪道坚实,琉国派来的主将是……巴图布赫?

李崇烈策马行来,“王爷的车队已经出发了。”

卫玄淡淡一笑,催马而去。

然而一行人出帝泉关走了半日后,在通往俪马山和兴图镇的岔口处卫玄却带着人马和王爷的车队分道而行。

李崇烈疑惑的问:“咱们要去兴图镇?王爷的车队只有一百亲兵护送似有不妥。”

卫玄回手往身后指了指,“你先看清楚骑白马的是谁。”

李崇烈扭头一看,“王爷?!”

卫玄悠然的策马小跑,“从俪马山那条路回去要经过柏峪沟,那一处极容易被埋伏偷袭。”

李崇烈惊道:“那王爷的马车里是谁?”旋即灵机一动,一拍大腿,怪不得总觉得少了个人似的。

此时,言重山正拉着脸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把卫玄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夜幕低垂。

素雪庭内,夏菱和夏荷好奇的看着静言穿针引线。

虽然卫玄要走了她的绢子,但那毕竟是王府里的东西。所以她想亲手做个小物件送他,这样才能表明她的心意。

一针针,一线线,细细密密,是对他的思念,是对他的情意。

“姑娘,您这是绣的乌云?”

静言一顿,虎着脸,“去去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官dcrzrcj19002011的两颗地雷。抱拳~

这几天似乎不抽了,所以暂时先不放防抽章节了。如果又开始抽抽,请告诉我一声哈~

48

又过了两日后,王爷一行人终于回来了。

离着巴雅城还有十里路时,王府中人已接到先行轻骑的传报。王妃吩咐开王府大门,命府中众人尽数盛装装扮,准备恭迎王爷回府。

静言得了信儿时,恰逢素雪庭早会刚散,一时也顾不上那些票单册子,一把抄起胡乱往小抽屉里一收就催着夏菱帮她梳头换衫。

特意选了件喜庆的锦上添花海棠对襟绫子袄,只恨夏菱在她头上没完没了的盘来绕去,急得静言一个劲儿的催,“不拘什么,只要利索大方就是了。”

夏菱在镜子里瞅着她笑,“姑娘别急,才刚来的信儿说还离着十里路呢。”

静言道:“他们脚程快。我听卫玄说,冬季只有官道上可以骑马,山里的雪道若是够结实他们就坐爬犁。十几只狗儿在前头拉车,马匹在后头跟着。那狗儿跑起来飞也似的,别提多快了。”

夏菱只是笑,“哦~卫玄。”

静言面上一,“你听错了,我是说大总管。”

夏菱和夏荷都抿着嘴偷笑。懒得搭理这两个促狭的小丫头,梳好头后静言便吩咐她们预备斗篷手笼子,自己一扭身飞快的从床头屉子里抓出个东西掖进口。

不过还真是让她说着了,大半个时辰后果然有快马来报,王爷的马队已进了城。

素雪庭连着王妃的容华斋,静言匆匆赶到相连的八角洞门处候着。不片刻,安夫人和顾夫人也到了,最后姑­奶­­奶­被丫鬟们众星捧月似的来到容华斋时,正好春巧扶着王妃走了房门。

偷眼去看,只见王妃和姑­奶­­奶­皆是笑容满面,甚至王妃还挽起姑­奶­­奶­的手同行。静言微微垂着头跟在众人身后,心想若不是在王府这几个月的亲眼所见,谁会信这两人是暗中的死对头呢?可惜至今她仍未想透到底是什么让这两个女人如此不合。

坐落在王府中路雄伟的大殿已经开启,这也是静言入府以来第一次遇见王府开大门。

听夏菱说王爷每次远行回府后都要去中路后院的家庙参拜祖先。以她的身份是不可随意踏入筑北王府家庙的,所以也不好和王妃等人站在一处。

远远地看着那群等在大殿外的女人,姑­奶­­奶­和王妃并肩而立。这么多衣饰华贵的女人们中间,王妃一­色­全白的雪貂斗篷在一众大羽缎羽纱中间格外惹眼。

不由想起她才入府过中秋节时,王妃曾于众人面前品评各­色­服饰,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静言见过最擅长在打扮上出彩的。

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静言几乎忍不住要像小丫头一样抻着脖子往外看了。明知道隔着大门什么也看不见,可就是想张望张望,哪怕能看见个马蹄子也好。

其实不过等了不到一刻,随着候在门上的东院大帐房一声唱喏,众人翘首以盼的王爷一行人终于回来了!

王爷大步上前扶住迎上来要行大礼的王妃,“天寒地冻的,你等在这儿­干­什么?”

王妃宛如少女般羞涩的微微垂着头小声说了两句什么,惹得王爷仰头一笑,“又不是出去打仗,何来‘凯旋’一说?不过是去看看琉国人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罢了。来,随我先去祭拜了祖先再回房慢慢说给你听。”

说着王爷又回手一指道:“帝泉关那边有好松子,知道你爱吃他们的松子糖,我给你带了许多。还有不少琉国商人贩过来的小玩意儿,我瞧着新鲜的都买了几样回来。”

王妃忙按住王爷的胳膊笑着说:“这个不急。您不是说要先去家庙么?”

筑北王一笑,又向他堂姐行过礼,说了几句诸如他不在家,有劳堂姐帮着王妃照看西院杂事之类的客气话,便挽起王妃的手便率先往内院走去。

卫玄率领众侍卫以及此次跟去的亲兵齐齐行礼恭送,待到王爷一家人都已穿过大殿后才直起身。

卫玄左右寻了一圈,未见静言的身影。正是稍感失望时,一抬头却见连接东西两院的长廊尽头,西院垂花门前站着的不正是他思念的那个人么?

静言看着虎步龙行向她走来的卫玄,呼吸越来越急促。

看不见的时候天天想,现在看见了又不知该说什么。怎么办?他来了,怎么办?

卫玄停在三步外,目光灼灼的盯着静言,亦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两人呼出的哈气像一团团白雾,慢慢扩散在彼此之间。

静言甚至忘了此时她应该行礼,应该说几句吉祥话。卫玄也

将礼数抛在脑后,此刻只想能一直这般看着眼前的人。

夏菱轻咳了一声,垂着的手微微一摆,带着小丫头们无声无息的退至一旁。

卫玄也听见了这一声假咳,收敛神­色­一本正经的说:“我回来了。”

静言拢在斗篷下的手紧张的攥紧了子,面上展开一个微笑,点头道:“嗯,你回来了。”

再次沉默。

对彼此的思念无需说出口,全都融在那两道纠缠在一起的目光里,谁也舍不得放开。

站在卫玄身后的四虎一抬眉毛,也学夏菱的样子咳嗽了一声,立刻被三虎重重踩了一脚。

静言觉得有些尴尬了,抿了抿嘴­唇­说:“舟车劳顿,你先回房歇歇罢。”

卫玄随口道:“不累,这点路程算不得什么。”

静言冲他身后瞟了一眼,“那总得梳洗一番换过衣衫吧?这一路风吹日晒的,你虽不累,也也要体谅体谅属下。”

那些讨厌的老虎,怎么一点儿都没眼力见呢?丫头们都退开了,他们还围在这儿­干­嘛!

就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卫玄偏过头吩咐:“大虎,你带着兄弟们先回去。”

原本四虎还想接个茬,却被三虎一把薅住领子拖走了。

终于得来这个短暂的可以和卫玄单独相处的机会,静言伸出手,把一直藏在子里的东西递向卫玄,装作随意的说:“这几天没什么事儿,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你做了个钱袋。”

卫玄眼睛一亮,笑着接过来仔细端详。

下一刻卫玄微微皱起了眉头,更加细细端详,眼中略有茫然,“这个是……”

静言局促的抓紧了斗篷一角,清了清嗓子道:“这个是……”

卫玄却突然笑了,“我知道了,这个是金鱼。”

静言松了口气,点头笑道:“是。”

卫玄将钱袋掖进怀中,“是照着我送你的那只小金鱼绣的么?”

几步外的夏菱和夏荷看着自家姑娘羞涩欣喜的模样无不在心中感叹:所谓心有灵犀啊,大总管竟然能猜出来,真是奇迹!

一回来就能得到静言赠送的礼物让卫玄喜出望外,以至于他回到陆沉馆后立刻被言重山和李崇烈发现了端倪。

无视这俩人探究的目光和语焉不详的旁敲侧击,卫玄板起面孔问言重山:“什么时候到的?”

言重山吊儿郎当的歪在椅子里抓起一把他带回来的松子,“也是刚到。”

卫玄端坐在上位,“刚到?你走俪马山那条路应该比我们能早到才对。”

言重山剥了颗松子扔进嘴里嚼着说:“过柏峪沟时马车陷在一个大雪坑里险些给我甩出去,也不知那雪道下头怎的空了一层,差点儿把车轮都别坏了。”

卫玄皱起眉毛,“你可查看那雪坑了么?”

言重山哂笑,“自然。这雪坑的位置真是巧,山沟子两侧全是柏树林,我让人上山去瞧了瞧,发现有不少新鲜脚印子,怕是才有人在那附近走过。且那山坡上视野辽阔又有枯草丛遮挡,从下面路过时很难发现有人埋伏,到真是隐匿刺客的绝佳所在了。”

卫玄神­色­一凛,取来纸笔匆匆写了封密函,封口浇上火漆又加盖了他的私章后,招来大虎:“你立刻启程把这封密件亲自交给帝泉关守领。”

待大虎退了出去,李崇烈问:“你要驱逐那边的琉国人?”

卫玄点头,“冬季原本就是生意寡淡的季节,封城也不新鲜。”

不管因为什么那帮琉国人没有偷袭王爷的车队,但他们的爪子已经伸了过来,不得不防。看来琉国新君是真打算有大动作了!

事不宜迟,卫玄换过家常棉袍便又出来和言重山、李崇烈一起分析这几日探子带回来的消息,才看到一半时王爷也来了。

三人赶忙起身站在一旁。

完全没有才刚回府时的喜悦,筑北王­阴­沉着脸,眉宇间似乎还有一股恼意。

卫玄出言相问:“王爷可是为边关之事烦忧?”

筑北王重重一叹,“大雪封山,琉国人便是再嚣张也不过是些游击挑衅。咱们北疆军历来镇守边关,经年累月大小战事无数,何惧之有?我是发愁文笙。走之前这丫头就因穆丹的事连着来找了两次。她虽从小就是男孩儿做派,但毕竟是个姑娘,我又怎能将京城中的变故悉数讲给她听?含糊着搪塞过去,这孩子就记恨上我了。”

卫玄略一躬身,“王爷不同意大郡主想与穆公子定亲的做法很妥当。现下穆太守被调回京城实乃明升暗降,我才刚已得到确焀消息是陆大学士借由废黜太子后朝中格局动荡的机会从中作梗,想必是与穆太守捏着其子陆世琛在北疆所犯命案的把柄有关。”

王爷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与陆家脱不开­干­系!消息是什么时候到的?”

“是去帝泉关巡查边境时送到王府的。”

王爷稍作沉吟,看了眼面­色­苍白的李崇烈便问他:“三公子想到了什么?”

李崇烈上前一步沉声道:“废黜太子之后二皇子必然要与三皇子争夺储位。论母系家世二皇子更胜一筹,其母谭贵妃之父乃两朝元老,谭贵妃的兄长与陆大学士同为内阁阁僚,贵妃之妹亦嫁与陆大学士的胞弟。如此姻亲相连,陆氏一族必然鼎力支持二皇子,更有……”

王爷见李崇烈面露难­色­便蘀他接下去说道:“更有嫁入皇族的肇亲王妃是陆家长女这一渊源。谭贵妃和肇亲王妃论起来还是妯娌,若是真由二皇子继承皇位,那陆氏一族更是如日中天。”

言罢,筑北王站起身背着手在厅中踱步,“恐怕穆太守此次回京凶多吉少。他那脾气我很知道,对京官那套虚与委蛇的应酬最没耐­性­。若能沉得住气也罢了,只怕他被空空的架个高位心中烦闷,陆大学士又在一旁虎视眈眈等着捉他的把柄。哼!这姓陆的也太是心胸狭隘,小辈闯了祸老子还跳出来帮着出气,像什么样子!”

李崇烈的面­色­愈发苍白,“正是。”

然而他并不是蘀穆太守担忧,而是想起了他和母亲。

陆氏!那个陆家的女人,对他和母亲百般欺辱的女人!让母亲即使和父王同在一个府院之中却难得相见的蛇蝎­妇­人!

对肇亲王妃恨之入骨的李崇烈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陆氏一族的兴荣。

这一族人的报复心极强。因他母亲嫁给肇亲王做了侧夫人,更因有了他这个唯一不是肇亲王王妃嫡出的庶子,王妃的兄弟就屡进谗言,最终使得皇上厌弃了他的外祖父。

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的模样,外祖父被降职外放的际遇,全都是因为这陆氏一族的­奸­人所迫!

李崇烈虽没将这些话说出来,但屋里的人都是心知肚明。

卫玄拍了拍李崇烈的肩膀。

言重山冷笑道:“如此一来,万一穆太守开罪了陆大学士,文笙郡主又在此时与穆公子订下婚约,那就等同于咱们王府摆明了要与陆氏作对。倒也不是咱们怕了他们,但北疆已太平了这许多年,早有人居心叵测的惦记上了,此时再树劲敌绝非明智之举。王爷何不将这一层直接告诉郡主?私以为郡主虽­性­子直爽,但也不至于不明事理。”

筑北王摇了摇头,“我就是不想她知晓这些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文笙对我是恨是怨都无妨,我终归是她的父亲。”

看着素来刚强果断的王爷为了保护自己珍爱的女儿而流露的伤感,卫玄和李崇烈皆是恭敬的向前倾了倾身,言重山也点头说:“王爷一片慈父之心,可敬。”

筑北王停了停一挥手道:“不提这些私事。现下已是隆冬,但对琉国人仍不可掉以轻心。我去了一趟帝泉关想来他们那边也知晓了,必然认为我会对帝泉关一带增派兵力严防死守。”

稍事斟酌后,王爷点了卫玄的名字道:“我想给琉国人留下只注重防守帝泉关的假象便不方便再去其它关卡走动。如此,三日后你便借着带儿郎们进山冬猎的机会将各处边境都走一圈。此次轻装简行,文符留在王府,你带着文筳同去。巡查帝泉关没带文筳,这小子心里必然恨我不公。其实我只是想点醒他,作为武将之子,他平日里与那些贵公子如此频繁的往来应酬很没必要罢了,也不知他能否想透这一层。”

卫玄拱手应了。

筑北王又说:“也把文笙带去罢,让她散散心。适才听王妃赞那章家的丫头为人稳重妥当,也听文笙提过几次与这丫头很是投缘。这次便让她陪着同去,也好有个人照顾郡主。”

卫玄听了王爷吩咐顿时心中喜忧参半。

喜的是能带着静言进山游玩,忧的是王爷此举表明了他对琉国的开战之心甚是笃定,边境情况恐怕不妙了。

然而卫玄的这份忧虑必然不会告诉静言。

这是男人的事,怎能让女人为此担惊受怕?王爷说的好,男人就是要用自己的臂膀把心爱的女人仔细保护起来,蘀她们遮风挡雨,让她们无忧无虑。

所以,静言只知道她终于可以去先前大郡主、大世子以及卫玄都跟她承诺过的冬猎了!

素雪庭前廊下,静言满怀期待的问:“真的要坐狗爬犁进山么?”

看着她这般雀跃惊喜的模样,卫玄对边境的忧虑也散了许多,此时只觉得即使有再大的困难他也能扛住,琉国的铁骑再勇猛他也能用自己的刀剑将他们尽数斩于马下。

“是的。咱们这次进山要走好几处地方,山中比城里寒冷,带足衣物,无需太过讲究只要足够保暖即可。”

又问她有没有毛皮手套,有没有厚靴子等等。

在这已太平无事的西院,正是让人觉得有些烦闷时竟然能进山玩耍,静言高兴得简直无法形容她的心情了。

连连点头,“有,有!早先你们说会带我进山时大郡主便派人给我送了许多。”

卫玄展眉一笑,“你不是爱吃烤­肉­么?这次进山恐怕还要露宿,咱们是一边打猎一边走,餐餐皆是烤­肉­你可不许嫌腻。”

也许是太过兴奋,静言竟顽皮的冲卫玄一吐舌头,“我可以带许多许多果子­干­,还有各­色­蜜饯糖果!”还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到时候不给你吃,馋着你们!”

一股热血冲上了头,卫玄闪电般伸手捉住了那根指头,笑着威胁她:“你敢!”

静言瞬间僵住,愣了一下,使劲儿抽回了手,一转身就蹿回了屋子。

她这样子惹得卫玄笑了起来。犹记得初次相逢时,静言也是这般提着裙摆蹿进软轿。

轻轻攥了攥拳,手掌中似乎还握着一根细细的手指头,虽小,却刚刚好。

49

寒风吹拂着毛皮斗篷的茸毛,一股股由地上卷起的碎雪被阳光折返出点点晶光。七八只狗儿拖着爬犁欢快的奔跑在雪地上,驾车人时不时发出一声短促的吆喝,浑厚的嗓音在这百里无人的雪野群山中泛起阵阵回响。

静言全身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睛还露在外面。但随着她在毛皮围脖下呼出的阵阵哈气,眼睫上很快便结了一层白霜。

每眨一次眼睛都很困难,便是那一睁一闭的瞬间,上下睫毛就好似要冻在一起了似的。

团坐在狗爬犁上,静言已经完全无心去欣赏什么沿途的雪景,更没有才上爬犁时的好奇。缩在各种厚实的毛皮之下,她非常想念素雪庭温暖的小屋,热热的茶水,甜蜜的果子­干­,还有她的,她的小炕。

飞驰在雪道的爬犁上每架都坐着两个人外加一个赶车的,即使这次进山冬猎的人不算太多,他们一行也有三十多架。

但在半路上二公子叫住了卫玄和李崇烈,三人走到一旁小声商讨片刻后,爬犁队便一分为二,分道扬镳。

静言既不好奇也不问。先前听闻此次同行的还有二公子时,她的快乐便折了一半,现下不管他因为什么走了,她只会由衷的高兴,甚至觉得这连个车棚都没有而且还甚是颠簸的狗爬犁都可爱起来。

中途在一处开阔平坦的地方停下休整。

老虎们从林子里拾来许多枯木枝条燃起两垛篝火,跟着大郡主一起出来的冬晴和冬晚手脚麻利的从包袱中掏出几大包已冻得的熟­肉­和­干­粮,最妙的是还取来一只铜壶以及一大摞木碗。

李崇烈帮着冬晴从一旁的柏树上取来满满一壶­干­净的白雪,三虎和七虎砍了几根腕子粗细的松枝,很快就在篝火上搭起可以悬挂铜壶的架子。

在第一壶热水烧好后,卫玄端了一碗递给静言。

静言赶紧接过来,双手捧着吸溜吸溜的喝了两口,顿时全身都暖洋洋的。

卫玄看了眼她放在一旁的毛皮围脖,“要是觉着冷的厉害就活动活动,冬天在外头越是冷越不能缩着,不然冻伤了手脚就会落下病根儿,每年都要犯。”

静言看了看脚上套着的厚厚的高筒毛皮靴子便试着在里头动了动脚趾,“没僵,就是坐爬犁坐得腰酸。”

卫玄一笑,“我看见你一直像个团子似的坐在那。怎的也不挪动一下?累了往后靠一靠总是可以的。是不是没有垫子?我拿几个给你。”

静言摇头,想伸出食指比划一个“小声点儿”的手势,却忘了她手上还带着个熊掌似的毛皮手套。

卫玄看着她举着毛茸茸的手在面前一晃,像极了小猫洗脸,不由失笑。

静言浑然不觉,只是压低声音说:“一路上大郡主就那么绷着,脖子上围的东西太多我也不能跟她说说话,想给她在腿上多兜一层毯子还被她推开了。再加上你们赶得那么快,几次拐弯我都觉着似是要把人甩出去,更不敢动了。”

卫玄点点头道:“咱们要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兴图镇,一路上确实走的急了些。”

若是只有他们一群男人自然好说,都是土生土长的北疆人,即使是深冬,在山里胡乱找个窝风的地方或是找个山洞对付一宿也无妨。但这次带着女人们,卫玄必然不肯让她们风餐露宿。

“原来你是怕翻车。这个好说,一会儿我亲自去赶你和郡主那架爬犁便是了。”

静言抿着嘴一笑,“你也会?”

卫玄高深莫测的抬了抬眉毛。

也不知是卫玄的技巧好还是静言对他有一份额外的信任,总之,虽他们后半程比先前跑得还快,但那种提醒吊胆的感觉没有了。

静言舒舒服服的窝在卫玄给她和大郡主用毛皮毯子塞出来的暖和座位里,享受着冬日的阳光洒在肩膀上的惬意。

一路飞奔,果然在太阳才刚被山峰挡住一半时就到了兴图镇。

此时莫说是静言,所有人都因赶了一天的路而手脚微微有些僵硬,再加上厚重的衣服和靴子,静言觉得她已然不会走路了。

什么姑娘家的仪态都忘在脑后,静言僵直的挪动着腿,摇摇晃晃的走进院子。晚上吃的什么也没注意,头一次这么渴望能躺下,躺在温软柔软的被褥里好好的睡上一觉。

所以当卫玄去各屋巡查火烛时,冬晴强打着­精­神说郡主和章姑娘已经睡下了。

到底还是个娇弱的姑娘。卫玄有些懊恼,怪自己没安排好行程。

此次出来要将各处边境都走一遍,其中兴图镇和俪马山也与琉国国土接壤,只不过这两处山势险峻,只在几处山腰设了哨卡。反正也不着急,­干­嘛非要一口气赶过来?

卫玄回房后还在想,明日应该让静言和郡主先休养一天再去打猎也不迟。

然而到了第二日清晨,大郡主一早就起身把猎装穿戴整齐,提着长弓。

静言打着哈欠站在一旁,摇摇欲坠。

冬晴和冬晚两个丫头被留在了别院,大郡主背着弓箭默默的坐上要进山打猎的爬犁,与从前的顾盼神飞完全不同,她那死气沉沉的模样让人看着就心疼。

卫玄更担心静言,想让她留在院子里再修养修养。然而这次出来之前王爷和王妃特意把静言叫了去,吩咐她要寸步不离的照顾好郡主。

看她执意要去,卫玄有些犹豫,“你真的可以?”

静言点头,“一来是有王爷王妃的嘱托,二来我也想看看你们是怎么打猎的。我虽不会拉弓­射­箭,但能帮你们看着点儿打回来的猎物。”

说罢还振作起­精­神笑了笑,“莫要小看了人,我挺能走的。”

别瞧静言体态瘦弱,但她并非那种用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娇小姐。去打猎,爬犁只能走一半就要下来徒步进猎场。

头一次没有裙子的束缚,只穿厚厚的猎装裤子,静言很快便适应了抡起腿大步走,虽然偶尔会因为踩进一个深雪坑不得不被卫玄拽出来,但其它时候都是自己走。

卫玄默默的跟在静言身后,看着她在过雪深的地方时像只鸭子似的一摇一摆,觉得好玩极了,同样坏心眼跟在后头看乐子的还有李崇烈。

静言奋力的把腿从及膝深的雪中拔出来,抬起头,只见三虎和七虎陪着大郡主已经落下了他们有二十步之遥。

这些人怎么走得这么快?回头看了眼卫玄,恰好看到他眼中的笑意,静言暗暗咬牙,绝对不能让他们小看了!

李崇烈和卫玄交换了一个眼神,均是为这姑娘的倔强感到好玩又佩服。期间静言被绊得趔趄了几次,李崇烈和卫玄都是眼明手快的一捞,这才让她免于栽进雪里的下场。

静言更倔起来,咬紧牙关加快步伐,发誓一定要赶上大郡主。

然而,这决心是很好的,静言的意志也是很坚定的,但因为某些先天的因素,眼巴前儿这个一丈来宽深约两丈的大雪沟子彻底让静言束手无策。

老虎们跳过去了,大郡主也跳过去了,静言向左右看了看想找个地方绕过去,然而放目所及,这条雪沟弯弯曲曲连绵不绝,竟看不到头。

正是为难时,身子突然凌空,吓得静言“啊!”的一声到处乱挠,等她稍微回过神时才发现是卫玄将她横着抱了起来。

“你、你你!快放我下来!”

卫玄看了她一眼,后退几步又往前一冲纵身而起,在静言闭紧双眼“哎呀”的尖叫声中越过了雪沟,稳稳落地。

原本在树枝间探头探脑的麻雀们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老虎们咧着嘴无声的微笑着。

一直­阴­沉沉的大郡主也弯起嘴角,笑着说:“想不到静言嗓子这么好,真豁亮,这一声十里八村儿的都能听见。”

一落地,静言就挣扎着由卫玄怀中跳了下来。

羞死了!羞死了!她刚才竟然、竟然吓得一脑袋扎在卫玄脖颈子上!

所以现在这浑身哆哆嗦嗦的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羞的。

卫玄说:“这是一条山泉冲出来的水道,肯定是绕不过去的,才抱你跳过来。”

静言满脸通,低着头往旁边挪了几步。

正是尴尬万分时,负责打前站搜寻猎物的大虎和四虎赶了回来,说在前面一处缓坡上发现了鹿群。

大郡主的­精­神好了一些,振臂一挥,“走!随我猎鹿去!”

静言嫌斗篷碍事,双手一抄也抡起腿去追,然而一只手臂突然弯在她面前,李崇烈微笑着说:“挽着我能走得轻巧些。咱们来打猎无需过分拘泥于礼仪,且都是自己人,无妨。”

李崇烈一直感激静言在他才刚来府时的关照,看她一路走得辛苦便不由自主的想拉她一把。但这条胳膊伸出去,这句话说出口,他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侧过头一看,果然卫玄鹰隼般的眼睛里飞出小刀子。

糟!把这个给忘了!

李崇烈­干­咳了一声,“我是拿静言当妹妹看。”

卫玄眯起眼。

李崇烈咬了下舌尖,“不不,是章姑娘。我是将章姑娘当亲妹子,所以才……”

静言尴尬万分,闷着头就往前走,却不想又被人捉住了胳膊。卫玄扳着面孔抓起她的手臂,“走,我扶你。”

好大的醋劲儿啊李崇烈哑然失笑。

被发现的鹿群离着不远,一直守在一块巨石后盯梢的二虎冲众人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已经到了地方静言便想抽回手,卫玄却死死的抓着她不放,还瞪了她一眼。

静言无法,只得被拽着一起猫在石头后面。

卫玄和大郡主低声商议如何包抄狩猎。静言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便忍不住探头去看那鹿群。

只见斜前方是一片向阳的缓坡,坡上有十几只梅花鹿正在晒太阳,还有用蹄子刨开积雪去啃食地藓的。其中有三只今年才下生的小鹿,一只依偎着母鹿,另两只在阳光充足的雪地上欢快的跳跃嬉戏。

静言缩了回来,偷偷戳了戳卫玄。

“怎么?”卫玄附耳上前。

静言躲了一下,最终也只得凑上去小声说:“不要猎这一群吧?有好几只小鹿。”

卫玄还没说什么,离他们最近的三虎却说:“小鹿才好,­肉­­嫩­,皮子正好可以给姑娘做双软靴。”

卫玄扫了眼静言绷着脸的样子,便压着声音道:“咱们猎大鹿,不许包抄只凭箭术。反正咱们也不是缺这一口吃的,冬猎是考校个人武技的手段而已,大可不必赶尽杀绝。”

大郡主一勾嘴角,“卫大哥怎的也有这种­妇­人之仁?”说罢一摆手,“别听他的,儿郎们尽管放开手脚,我要剔了鹿筋回去孝敬母亲补身。”

一直闷着不吭声的静言一听立刻跳出巨石之外往远处一指,高喊道:“看!大雁!”

灿烂的阳光下,静言举着手臂,卫玄笑而不语,李崇烈摇头叹息,大郡主高高的挑着眉毛。

七丈开外的缓坡上,有几只机警的梅花鹿已跳跃着跑开了一段距离,剩余的鹿都好奇的看着这个突然跳出来的人。

静言收回手,闲闲的说:“唔,不是大雁,我看错了。”

四虎木着脸道:“姑娘,这个时候北疆有大雁也是冻死的。”

虽然有几只呆头呆脑的傻鹿没跑,但众人也明白了静言的意思。

大郡主站起身一戳静言的脑门儿,“就不该带你出来打猎!只会捣乱!”

李崇烈拉开弓弦空放,“嘣”的一声,梅花鹿们终于反应过来,母鹿嘶鸣,小鹿呦呦,一阵混乱后傻鹿们撒开了蹄子跳跃飞奔,转瞬间没了踪迹。

静言满意的微笑了。

大郡主看她那偷偷得意的小模样又好气又好笑,随手抓了把雪拍了她一头一脸。

卫玄顾及静言的体质不如大郡主那般强健,也知道若还带着她恐怕今日别想猎到任何猎物,便吩咐七虎留下陪着静言,其他人进山继续打猎。

这一处地势平缓,三面被茂密的树林包围,无风,可在冬日悠闲的晒晒太阳。

静言明白卫玄是一片好心便也不再逞强。

大郡主终于恢复了往日的飒爽,拍拍静言的头,就像个大姐在安慰小妹,“乖乖在这里等我们,回头我捉些小鸟小兔子给你玩。”

李崇烈摘下自己银鼠毛的皮帽递给静言,“你头上沾了雪,一会儿化了会着凉,这帽子……”

卫玄横里伸出手把帽子接了,“不用你­操­心,我会安排好章姑娘。”

说罢解下自己的紫貂斗篷不由分说的把静言包了起来,末了将斗篷的兜帽往她头上一扣……彻底看不见人了。

静言推开帽子,“给我这个你穿什么?山里这么冷。”

卫玄洒然一笑,“无妨,穿着它打猎时反而不方便,恐怕还会觉着热。”

说罢便动手在靠着巨石的角落挖了个浅浅的雪坑,又折了一大堆细松枝铺好,看上去很像个大鸟窝。

末了,卫玄把李崇烈的帽子垫在松枝上,拎着静言让她坐在这儿,“等我们回来。”又吩咐七虎不许走远,若是有猛兽出没就放一枚爆竹,他们自会尽快赶回来。

猛兽!

静言的眼睛瞪得溜圆。

大郡主和老虎们都笑她,“放心吧,就算来了豹子也只是送上门给七虎练拳的。”

坐在松软的“窝”里,被卫玄的大斗篷包成一团,阳光很暖。背靠着大石,不片刻静言便昏昏欲睡。

七虎突然叫她,“姑娘,来,我教你捉麻雀。”

静言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只见前方不远处不知何时已被扫开了一大片积雪,上面散着掰碎的­干­粮渣沫。

一只弹弓举在眼前,七虎咧着嘴笑,“烤麻雀可好吃了。姑娘尽管打它,麻雀每到秋季就偷吃农人的粮食,打死它活该。”

静言眨了眨眼,点头笑了。又从怀中摸出一包果子­干­,挣扎开卫玄裹得死紧的毛皮斗篷,“来,请你吃零食。”

于是,在午后猎手们归来时,有幸见识到了章静言姑娘耍弹弓的英姿。巨石旁边,足有百十只麻雀堆得像小山似的。

50

打猎归来,夜宿兴图镇。

没有了王府里的诸多规矩和数不清的在暗中窥视的眼睛,一顿晚饭吃得热闹非凡。

就像李崇烈上午对静言说的,都是自己人不必太过拘泥,于是这一个“不必拘泥”可真是称了一众老虎们的心意。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和卫玄没大没小,对李崇烈称兄道弟,和大郡主可劲儿的吹牛皮,揶揄静言……这个是绝对不行的。

三进的小院中,正房里摆了两桌。摒弃了繁文缛节,抛开了规矩礼数,卫玄,李崇烈,静言和大郡主以及两个丫头坐在炕上的一桌。

小炕桌上堆得满满的,有他们打回来的猎物,有农人自家腌制的酸菜和豇豆,正中间还摆着一大盘烤得金黄的麻雀。

当地人管这一道野味叫做“烤家雀儿”。

静言捏着一只斯斯文文的吃着。这麻雀的­肉­­嫩­而弹,烧烤时无需旁的作料,只要撒上一点点盐巴即可。嚼在口里不似寻常­肉­食或腥或膻,反而还带着股奇怪的香味,让人忍不住一吃再吃。有烤得焦一些的,边边角角又酥又脆,真是用来下酒的一等好菜。

静言不由在心中感慨,怪不得他们都喜欢打猎,自己猎来的东西吃着就是香!

大郡主被老虎们起哄一连饮了三碗。

静言深知这一位喝多了之后的“凶猛”,也明白她这样有人敬酒就喝的行径多少带着些借酒消愁的意味。想起王爷和王妃的嘱托,便拿了只麻雀递给大郡主,“你也尝尝我打的野味。”

大郡主接了却不吃,笑道:“麻雀虽小,味道甚好。今日大家是沾了章姑娘的光才能一饱口福,你们说是不是应该敬她一杯?”

所谓一呼百应,静言是挡酒不成反被劝,而且郡主劝的这酒很讨巧,由不得她不喝。

静言求助似的看了眼坐在身旁的卫玄,卫玄却笑着冲她点点头,“喝吧,不碍事。这是自家酿的糜子酒,喝起来酸酸甜甜的没什么劲儿,解腻又暖胃。”

怪不得郡主能喝了一碗又一碗,还以为是她几日不见酒量大长了呢。

既然如此,静言便接了李崇烈斟给她的糜子酒,看起来很像熬糊了的米汤。闻起来微微有醪糟的味道,试着抿了一口,确实如卫玄所说的酸甜可口,而且还有股讨人喜欢的清香。

一饮而尽。

围坐在另一桌老虎们立刻拍桌叫好,四虎闷头闷脑的提着酒壶又来斟满,“我要敬章姑娘!”

李崇烈笑着问:“哦?敬酒也要有个敬酒词。大郡主是敬章姑娘给大家带来一道好菜,你又是敬什么?”

四虎一抬眉毛,“我敬章姑娘让我能结识夏菱,论理姑娘算是媒人。”

一屋子人都愣了,随即哄然大笑。

这酒虽没劲儿但也是酒,一小碗下去静言已觉得脸上有些微热,听四虎这么一说便问他:“夏菱答应你了?”

四虎摇头,“没,但也快了。”

静言一推酒碗,“那不算数,何时夏菱答应了何时我再来喝你这碗酒。”

四虎忽然泛起坏笑,“那不如姑娘先答应了我们大……”

卫玄把筷子重重的往桌上一拍,四虎顿时不敢说了。大郡主看了看静言,又看了看卫玄,了然的笑了,但片刻后那笑容慢慢敛去,最终化作一声无人听见的轻叹。

然而四虎敬酒无功而返却激励了其他老虎们,卫氏九虎的车轮战不容小窥,偏偏卫玄也不替她挡着了。静言无奈的又被灌了两碗,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便借口解手遁了出来。

兴图镇是山城,以前还没打下帝泉关时,这个不起眼的小镇就是边境要塞。因其地势南低北高,落差有四百尺不止,所以当地人便调侃自己的家乡是“东西有沟,上下是坎”。

然而这种特殊的地形在边境上便是难得的天险,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静言出屋,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细细碎碎的小雪。正因喝了酒身上燥热难当,此时深吸一口气,凉丝丝的很是舒爽。不想被这一方小小院落困住视野,推门出院。

静言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这院子的位置选得好,恰好在半山腰。此时远观群山在雪夜中苍茫雄浑的剪影,低头便可俯览山下万家灯火连绵。

落雪的夜晚是这般的静,静得能在这无风的山谷中听见细小的雪花飘落的沙沙声。一切繁华世俗都被摒弃在外,只剩下这­干­净纯粹的风景。

也不知在外头站了多久,一片片小雪花给脸上带来的细微凉意突然消失了。雪停了么?静言惊讶的扭过头,原来是卫玄替她撑起了一把伞。

递给她的伞柄还有卫玄握过的余温,紫貂披风在一天中第二次将她围拢。

“累不累?他们也许要闹得很晚,累了就先去睡。”

静言双手握着伞柄,仰起头去看卫玄,“这里的风景真美,也是王府的别院么?”

卫玄一笑,“不,这儿是我在兴图镇的家。”

“你家?”

卫玄放眼看向远处的群山,“是啊。卫氏一族的起源就在兴图镇,我幼时每到冬季都会被送来老家跟着族中长辈学习骑­射­,走遍这山上的每一处角落。这里才是卫氏的故乡,是我的根。”

静言也随着他的视线眺望远方,不由感慨道:“若是我有这么一处院落,便是打死也不愿回城里去住。那些高墙深院把人圈在里头,心胸越来越狭隘,整日都是勾心斗角。哪里比得上这里,每天能看到让人心胸开阔的风景,哪怕是粗茶淡饭也能吃得香睡得甜。”

手背上突然一暖把静言吓了一跳。

卫玄的手拢在她的手上,怕她逃开似的紧紧地攥着,雪夜朦胧的微光让他乌黑的眼睛显得愈发深不可测。就是这双眼,灼灼的盯着静言,“我很中意你。”

这一次没有不相­干­的旁人,这一次也不像第一次听到他的表白时的慌乱,甚至在他握住她的手时,静言在心底还有那么一丝期待。

原本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直到卫玄第二次对她说“我很中意你”,才发现这正是她所期待的。

在她短暂的沉默中,手被卫玄更紧的握住,甚至攥得有些疼。内心最真实的情感战胜了羞涩,静言抬起头,觉得喉咙里­干­­干­的,她曾经以为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却在此时此刻脱口而出:“我也、我也中意你。”

一瞬间的停顿后,卫玄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深吸一口气,他笑了。

能把这句话说出口已是静言的极限,不敢去看他的笑容,静言习惯­性­的垂下了头。手背上很暖,心里很热,身上像是要发烧。

静言想逃。

油布伞掉落在地。卫玄拉住她,手掌轻轻的抚上她的脸颊,珍惜无比。

静言的心好似要跳出来了一般,微微偏开头,“别这样。”

卫玄撤开手,握住她的手腕拉到面前,忽然单膝跪在地上,亲吻她摊开的掌心。

感觉到静言的颤抖,卫玄抬起头郑重的说:“不要害怕,这是我家乡的礼节,是男子对中意女子的誓言。你放心,即使知道了你的心意,我也绝不会存有轻薄之意。”

卫玄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男人。

即使在这个雪夜彼此表明了情意,但在那个亲吻之后,卫玄依然像从前一样遵循礼节,分毫不变。也许,在两人视线相交时才会出现只有静言看得懂的倾慕和爱恋。那枚印在手心的吻,足以让静言的心都为之沉醉。

带着这份醉意,这一夜静言睡得很甜。

就在她沉入美好的梦境时,任何人都不知道,筑北王府的大总管,北疆军的左将军卫玄喜不自胜的在自家院外凌空翻了三个跟头。

待到夜深人静时,换了雪夜夜行衣的老虎们终于发现了他们的大哥的亢奋。

“咱们今夜要动手宰几个琉国人来耍?”

问了这句话的四虎被卫玄瞪了一眼,“任何人不许轻举妄动,切记此行仅是探查琉国边境的关卡上是否增派了兵力。”

老虎们齐声应诺:“是!”

借着夜­色­掩映,一众白衣男子很快消失在了雪山之中。卫玄的脚步轻快而敏捷,穿行在熟悉的山峦之间,跳跃腾挪,好似全身都有用不完的力气。

她答应了!

平生头一次心动就让他遇见了她,何其有幸!

这是老天爷对他的幼时便失去双亲的补偿么?从此他也不再是一个人了,他有静言。

虽然有甜蜜蜜的一夜好眠,虽然静言很珍惜能这般无忧无虑的跟卫玄相处的时光,但在第二日一早起身后她不得不承认需要休整一天。

昨日的雪地跋涉让她的胳膊和腿均是酸痛难忍,再无力支撑第二天的狩猎,于是只能站在小院门口祝福卫玄和大郡主等人满载而归。

知道冬晴那两个丫头早就跃跃欲试,也惦记着总得有人跟过去照顾大郡主,静言便让丫鬟们跟去打猎,自己留下帮忙­干­些杂活以及张罗猎手归来后的晚饭。

卫玄的别院是由一对中年夫­妇­帮着看守,昨日喝的米酒,吃的酸豇豆等等都是这位方大娘亲手做的。一年里卫玄难得回来几次,能在这大雪封山的季节一下来这么多人,方大娘别提多高兴了。

一眼便看出静言的文弱,方大娘便不肯让她­干­活,后来在静言一个劲儿的要求下,大娘才递给她一笸箩糜子和一只大海碗。

静言搬了个小矮凳,坐在暖洋洋的厨房里一边筛糜子一边跟方大娘拉家常。

大娘是看着卫玄长大的,静言有意的稍微提了两句,她便滔滔不绝的谈起了她家“主人”。方大娘笑着说:“我也就是跟旁人面前敢称‘主人’,这要是让将军听见了肯定要生气的。”原来卫家祖上义薄云天,在三代前便把府中所有的家奴都免了奴籍。这些家奴中有世代伺候卫氏族人的,还有穷苦人家卖了死契的。

当时卫玄的曾祖父施予厚恩,只要想留下­干­活的一律留用,想回老家的就赠予二十两银子的盘缠,想寻一项生计的便由兴图镇卫氏产业中拨一处店铺去经营,三年免租,三年后买卖­操­办起来的就交一些店租,若是经营不善,还可以回府里帮佣赚取食宿。

静言点头赞道:“果然仁义。”

方大娘神­色­间甚是自豪:“正是!有这种主人,您说我们这些下人怎能忘了这么大的恩典?其中虽也有几个钻进钱眼里不争气的,但大半的人都念着老将军的好儿。后来大家一合计,­干­脆也不提什么自立门店了,但凡经营起来的都算是卫家的产业,大家就当是老将军派在各处的掌柜的便是了。所以现今您在镇子里看见的各­色­店铺中,有一大半属于卫氏,掌柜的也是一代代往下传。”

说着更是得意起来,“都说巴雅城里多少多少富豪商贾,那日子过得如何如何富贵。要我说,我们将军家也不见得比他们差。只可惜到了这一代只有将军一个人了,族亲是有的,但我们都盼着将军能早点娶位夫人回来,再多生几个孩子让这一脉兴旺起来。”

静言筛笸箩的手顿了一下。以前听了不会觉得什么,但昨夜才与卫玄表明了心迹,今天就听见这个,由不得静言不多想,由不得她不害羞。

拿出她最擅长的打岔本事,“大娘是要用这糜子做什么?”

糜子米羊­肉­粥,冬季吃这个最滋补。尤其是在林子里打了一天的猎之后,能吃到又香又滑的粥,驱寒且温补,再来一大块烤­肉­,真是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静言看见卫玄的碗空了便问他要不要再添一碗粥,还是想吃米饭?

卫玄没让她动,自己下炕盛了碗饭,又问她休息的如何?腿脚是否还酸疼得厉害?

“好多了。平日不怎么动,昨天就是累着了。”

卫玄一笑,“那今晚你更要早点歇息,咱们明天起程去俪马山。”

七虎笑道:“俪马山可是好地方,尤其是王府别院里还有温泉。章姑娘若是四肢酸痛,泡一泡最是舒筋活血。”

然而静言想的却是别的。

小声对卫玄说:“咱们去俪马山真要住王府别院吗?孔夫人正在那里修养,这么多人过去恐怕会扰了夫人。”

坐在她身旁的大郡主不在意的一摆手,“她在便在了,别院里空房子空院子多着呢。我也懒得看见她,正好躲开,大家都清静。”

卫玄也点了点头道:“俪马山别院是王府老宅,几乎占了大半山谷。咱们一行不过十几个人,不会打扰到孔夫人的,你尽可以放心。”

但静言总觉得有些不妥。毕竟孔夫人并非真的生了病,她相当于是姑­奶­­奶­强逼出来思过的,且这其中多少还和自己有些牵连。去了总要拜会夫人,见了面难免尴尬……

正是反复掂量时,忽然感觉到在小炕桌下卫玄用膝盖碰了碰她。

静言借着夹菜侧头看了他一眼,卫玄也看过来,那眼神就好像在说:别担心,有我呢。

静言面上微,赶紧低头去喝粥,但先前心中的担忧就这般安稳下来。

能遇见卫玄真是她天大的福气啊!

51

俪马山离着兴图镇并不远,但要进王府别院还需绕十里山路。

幸好这次还是卫玄亲自驾着静言和大郡主坐的爬犁,不然在过其中一段依山而建的狭窄栈道时,若不是全心信任卫玄静言真是宁可下来自己慢慢走过去。

栈道一侧就是十来丈深的悬崖,好几次拐弯时静言都担心会不会翻车。大郡主浑然不惧,看出她害怕便勾着她的肩膀给她指点各处的风景。

“等春天再带你来,这坳子里漫山遍野全是紫花地丁。山上冰雪消融后会有小溪,爬山时渴了就喝一口,清凉又甘甜。”

还好在经过这条栈道后就上了正常的雪道。正是隆冬,雪道压得很结实,狗儿们把爬犁拉得飞快,静言终于敢向四周眺望风景。

又过了一刻,他们开始爬一个小山包。上山的坡比较陡,狗儿们都绷紧了套锁使劲向前倾着身子几乎要贴在地上。偶尔有一两个脚下打滑跌倒,卫玄便跳下爬犁在后面推着走。

静言一见也挣扎着要下车,“这一段我们走着上去……呀!”

才迈下一只脚,不想这雪道已被爬犁车的雪橇版子压得格外光滑,静言没穿卫玄他们专门在冬季户外用的钉子靴,脚下一滑便重重摔在雪道上。

光是摔倒也就罢了,偏偏静言一只脚被爬犁车侧面的挡板勾了一下,于是侧着摔倒的下场便是顺着雪道的坡向下滚去。

天旋地转啊!静言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幸好有人从后面拽住她的斗篷,下一刻又有人迎上来挡了一把。

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在转圈圈,静言使劲儿的眨眼睛,终于看清了头顶上卫玄和七虎大大的笑脸。

卫玄抄着她腋下一提便把她拎了起来,黑幽幽的眼睛里全是笑意,“让你乱跑。”

静言脚下依旧不稳,只得死死的抓着卫玄的皮袄前襟,“我没跑。”

七虎笑呵呵的探过头,“是,姑娘是乱滚来着。”

大郡主坐在爬犁上扭头冲她哈哈大笑,“傻丫头,快过来老老实实的坐着罢,咱俩这点儿分量累不着你家卫玄。”

静言羞得想跳悬崖。见卫玄伸手来扶她便赶紧往旁边躲,“不用,我自己能行。”

卫玄抓着她往回一拽,“不许逞强。”弯起胳膊往前一递又说:“来,扶着。”

静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的扶上了卫玄的手臂。

“扶紧一点,你穿的平底鞋走不了雪道,小心又滑倒了。”

“唔……”即使隔着厚厚的皮袄也能感觉到卫玄的胳膊强壮无比。依言紧紧的抱住,心底格外安稳踏实。

“刚才摔疼了没有?”

“还好。穿得多,没事。”

“笨。”

终于学乖了的静言团坐在爬犁车上,再不敢乱动。卫玄一声吆喝,狗儿又开始奋力拉车。

先前一直在松林中穿梭,等到爬上了这个小山包后,眼前豁然开朗。

好大的一片山谷啊!

除了零零星星几户农人小院,真的如卫玄先前告诉过她的,整个山坳中大半都被王府巨大的院落盘踞。院子依山而建,并不太规矩,但可以看到其中有亭台楼阁,甚至还在院外有一道高耸的顶端削尖的木栅栏。

狗爬犁一直被赶进了院子。

静言下来后站在当院对着迎面的两层正楼很是疑惑。这楼不似王府里后罩楼那般­精­美,没有雕梁画柱,上下两层的窗都很小,看着特别笨重。而院子东西两个把角上还有木头搭建的角楼,高出院墙一大半。整个前院中没有一株花木,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地上还有好多个拳头大小的坑。

光看前院哪里像是住宅,这完全就是个山寨!

大郡主招呼着两个丫鬟轻车熟路的往后院去了。

卫玄把缰绳交给三虎后走到静言身边,“看着很稀奇是么?”随即压低声音笑着说:“偷偷告诉你,北疆军的前身就是巴雅山内最大的土匪寨子,王爷祖上就是仁武寨的大当家。现在没人敢提这个,你知道一下就行了。”

仁武寨!

静言瞪大了眼。只要是北疆人都听过这个山寨的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乱世之中,北疆虽有官家兵将镇守,但真正的北疆霸主就是仁武寨。

“哦哦!怪不得秋猎时你和大世子捉到那些山匪会交给兵营,原来是因为这个。”北疆军的前身竟然都是土匪!

卫玄仰头一笑,“笨,我还以为你能想到当年仁武寨被太祖招安平定江山呢,却只想到先前那几个山匪小杂碎,果然短见识。”

静言一听便瞪了卫玄一眼,转身就走。

卫玄追了两步,“生气了?”

静言也不理他,反而加快脚步。

卫玄板起面孔拉住她,“怎么还较上劲了?”

静言侧过头,“就跟你较劲!”

等到章姑娘走远了,三虎见他家大哥还站在原地不动,凑过去拍了拍卫玄的肩膀:“大哥,人都走了。大哥?大哥?你傻笑什么呢?”

卫玄回过神,浓眉一敛,“放肆!”

这一处王府别院,或是应该叫老寨子,虽然王爷不经常过来,但留守的下人们仍旧很­精­心的照拂着每一处房屋院落。

静言被一个大嫂领到分给自己的那间小院后婉言谢绝了对方要帮她收拾东西。

“我自己来就是了,你们人少,我们一下来了这么多人,恐怕有的忙呢。”

那大嫂也乐得这一位能体谅他们的难处,行过礼便退了出去。

听卫玄的意思是要在俪马山别院住上三五天,因为这片山谷周围绵延的丘陵很适合冬猎,且一山之隔就是北疆境内最大的腾谷河,大世子曾跟她提过可以打夹冰鱼的地方便是这里了。

仔细将带来的物什从包袱里拿出来,脱下一连穿了好几日的皮靴皮裤,换上惯常穿的绫子袄和棉裙。坐在镜台前捋顺发鬓,犹豫再三,静言取出她最喜欢的那支玛瑙簪。

收拾停当,静言想去找大郡主商量商量。她觉得应该去给孔夫人请个安,毕竟是长辈,又在一个院子,礼数还是周全些的好。

刚打算起身便听有人敲门,一个小丫头问:“可是章姑娘到了?我们夫人来瞧您了。”

静言才到,身边又没带使唤丫头,于是孔夫人来了连杯热茶都欠奉了。

有些局促的请夫人上座,按规矩行过礼又问夫人近来调养的如何,身上可大好了?

孔夫人微笑着让她不必多礼,又招呼她坐来自己身旁。

跟着夫人来的小丫头们都默默的退了出去。

正是静言觉得奇怪时,孔夫人亲亲热热的拉起她的手,询问王府里的人最近如何?王妃的身体可好?姑­奶­­奶­可好?又问了几句最近王爷忙不忙之类的应酬话。末了低头想了半晌,突然说:“章姑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需你帮忙。”

孔夫人的手又潮又热抓得静言很不舒服,“夫人请说。”

“我……我想请姑娘回去后跟王妃说说,我这病已经大好了,不知何时能回王府。”

话音未落静言就觉得腕子上一凉,低头去看,只见手腕上被套了枚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

静言赶紧往下撸,“夫人这是­干­什么?您的话我自会带到,这镯子万万使不得。”

孔夫人一把按住那褪了一半的镯子往回推,“使得使得。我听说这次大郡主也来了,大总管也在。我知道姑娘素来与这二位亲厚,若是能帮着说说情更好。其实,我只求能离开这个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的院子。”

话说到最后时已是带了哽咽,“章姑娘,这里除了下人就只有我一个,整日整夜对着这个空院子,再待下去恐怕我连话都不会说了。晚上起风时,整个山谷里都是鬼哭狼嚎的。我听说后山上原来是刑场……章姑娘,我求你再给姑­奶­­奶­也带句话,就说……说贞兰知道错了。”

静言不再跟孔夫人推搪那枚镯子,心中也吃不准她是被这荒山野岭吓的还是真心知道错了,抑或她又在琢磨什么?

看孔夫人的情绪似乎稳当了一点,才说道:“当初是姑­奶­­奶­做主给您送出来养病的,等回去了我必然也是去回姑­奶­­奶­。这枚镯子,”静言不再跟她乱撕扯,而是使了大力气,缓慢而坚定的把镯子褪了下来,“这枚镯子我不能收。原本就是带个话而已,无功不受禄,这么珍贵的首饰,我受不起。”

谁知道这翡翠镯是不是另一个陷阱呢?而且孔夫人刚才最后一句话很有意思,明着跟她说自己知道错了,但当初那件人参的事儿她挑拨的正是静言和姑­奶­­奶­。

孔夫人攥着静言塞回给她的镯子,挤出一个苦笑,“姑娘想必也知道了我为何被送出来罢?今日难得只咱们俩,我便照实说了。其实在姑娘来王府之前,我是很想谋这个西院管事的位置的。我没能生养个一子半女,也没有顾夫人的耐­性­一心礼佛,一个人,这辈子就在那一个院子里,总得找点事忙活忙活。”

静言不置可否,只在心里想:这是找事儿,不是找点事忙活。嘴上自然不能这么说,只是点头道:“夫人的立意是好的。”

孔夫人闻言便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一笑,“章姑娘,你毕竟还是年纪小了些,心里想什么眼睛是藏不住的。”

说罢长长的叹了口气,“原先是我的错,存了脏心眼子,只是没想到姑­奶­­奶­和王妃都这么待见你。难得,她们俩竟也能同时看得起一个人。”

这话说的褒贬不明,静言皱了皱眉毛,微微垂下头说:“王妃和姑­奶­­奶­待见的并非是我,她们要的只是个太平的西院而已。”

也不知静言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孔夫人听了就咯咯咯的笑起来没完。到最后竟笑得前仰后合,“太平!太平!”孔夫人掏出绢子抹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自从姑­奶­­奶­强逼着王爷把我们几个侍妾娶进王府,西院就再也没太平日子了!”

姑­奶­­奶­强逼着王爷纳妾?!

静言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赶紧把好奇心压了下去,只当这是孔夫人心血来潮的胡言乱语。

也许是因为这段时日独自待在山里,今日突然有个能说话的人来了,孔夫人便揪住不放,但后来她说的话又很像自言自语。

“这么些年了,当初刚嫁进来时的心气儿早就磨没了,有些事,有些人,不敢去奢望。他心里根本只有一个人,再不会有其他的。”

静言默然不语。

孔夫人却好似怕她没听懂似的,又说:“王爷心里只有王妃,我们什么都不是!”

王爷宠溺王妃是尽人皆知,但孔夫人后半句话有些偏颇了,静言忍不住说:“王爷对各位夫人还是很关照的。”

孔夫人冷笑,“关照?那是因为王爷仁义,可一个女人要的并不是自己的男人对自己仁义!我们不过是姑­奶­­奶­聘进门来给王府添枝加叶的,可到头来只有安夫人使了手段得到一子,且从那以后王爷对我们更疏远了。这算添的什么枝,加的什么叶?”

原来这三位夫人是这么来的。静言惊讶得不能言语。

孔夫人的语调中带着少许凄然,“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王府要镇守边关。从前边关多战乱,必然是子孙越多越好。只一个两个,万一在战场上有个好歹,王府又要靠谁呢?”

有句话叫东拉西扯,女人们谈天更是容易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可是今天孔夫人扯的实在是太远,在她走后静言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她怎么就扯到最后王爷为何纳妾的事儿上来了。

是要告诉她王妃和姑­奶­­奶­为何成为死对头么?

是在警告她因为有这层关系所以别想两头讨好么?

又或是,每个人都有憋不住的心事需要找个不相­干­的人吐一吐?

忽然想起昨天在兴图镇卫玄的别院里,替卫玄看管院子的大娘提及希望卫玄尽早娶亲,还要多多的生几个孩子……

看来对于武将而言,多子嗣真的是很重要的。

毫无预警的,门被突然推开,卫玄走了进来。

“你换上出行的衣裳。”

“不是才到么?要去哪儿?”

卫玄顿了顿,微微一笑道:“你换就是了,我去外面等着。”

静言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也只好按照卫玄的要求又把来时的衣裳换好。

打开门,愣住了。

只见大郡主和老虎们都站在院子里,见她出来,均是面­色­凝重,冬晴甚至在飞快的瞥了她一眼后便扭开头。

卫玄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静言,你母亲去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请假条】

明日有事,暂停更新一天。

52

母亲最终还是没熬过这个冬天啊……

三虎和七虎轮流赶着爬犁日夜兼程,至官道驿站换了马车,一路快马加鞭。疾驰一夜又行了半个白天,静言已由俪马山回到了巴雅城。

正午时分,几乎一路都没合眼的静言下了马车,入目便是门上两只偌大的白灯笼,还有那个大大的奠字。

老管家迎出来,垂着头,已经驼了的背弯得更低了,哽咽的喊了声:“小姐。”

大门之内,嫂子卢氏一身重孝,站在正厅门口直直的看着她,静言隔着一个院子都能看到她哭得通的眼。

三虎低声叫住静言,躬身抱拳,“大哥在山里有公务,不然此次必然亲自送姑娘回来。这是临走前大哥让我转交给姑娘的。”

静言自从听闻母亲的死讯后一个字也没说过,即使当时卫玄拉着她的手,即使大郡主上来紧紧的抱住她。

一路上脑海中只是一片空白,然而这“白”在到了家后,真正看见了这满目的真正的“白”时,终于变成了灰­色­,混混沌沌,天旋地转。

七虎见静言摇摇欲坠的样子赶紧上前扶了一把,“姑娘?”

静言猛的回过神来,只见老管家噙着眼泪焦急的喊人给她去找大夫,嫂子也冲到大门上,站在门槛里徒劳的向她伸出手,嘴­唇­哆哆嗦嗦的,“小姑……”

七虎告了一声得罪,弯身一抄便把静言抱了起来,“先安置了姑娘,去拿些热酒来。”

婆婆刚去,唯一的小姑又是失了魂魄一般,卢氏心慌意乱。叫叶儿去拿热酒,自己引着那高大的侍卫带静言进屋。

然而静言突然挣扎起来,厉声尖叫:“放我下来!这间屋不能进!”

卢氏抬头一看,立刻扭开头泣不成声。她真是糊涂了,怎的把人领到婆婆生前经常午睡小憩的厢房来?

七虎将静言放下,恭恭敬敬的后退了三步。

三虎知道章姑娘家中没有男人,他和七虎不便久留,双手把先前拿着的小布包奉上,“章姑娘,这是大总管命在下转交的。”

静言扶着嫂子的胳膊,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三虎的话听了个大概,回过神来伸手接了。

沉甸甸的。

“这是?”

三虎抱拳一揖,“这是大总管的一点心意。大总管说只要山中的事儿料理完毕便立刻赶来看望姑娘,还吩咐,若是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派人给言先生送个信儿即可。”

静言已经猜到这包里是什么了,但她实在是再无力支撑着招呼三虎和七虎,“这一路辛苦你们俩了,招呼不周,先喝碗热茶罢。”

三虎婉言推辞,“姑娘一路劳顿,无需招呼我们。倒是您,应该好生歇息半日,毕竟……家里还有许多事等着姑娘料理处置。”

七虎平日经常来往素雪庭,与静言最相熟,深深一揖后说:“我们还需尽快赶回去帮着大哥把山里的事儿办完。现下未曾换衫梳洗,满身沙尘就不去给章夫人上香了。等我们回来时,在下必然来给夫人磕头。”

静言勉强提起一口气,挣扎着回了礼,“多谢二位,多谢。”

一路奔波又是天寒地冻,终于回到自己的小屋后,静言坐在炕上慢慢喝了先前三虎让丫鬟给烫的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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