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病痛
人刚告别娘胎,脱离母体,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出现的第一个表情,就是痛苦;做出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痛哭!
尽管二十年后长大成人,见到“呱呱坠地”这个词,总是有人误读为“呱呱(guāguā)坠地”,但当初,我们都是呱呱啼哭着,来到这个人间的!
有人解释说,这是因为人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受苦的!人生不苦就没味,苦越多,味越浓。
余俊贤相信这话是真的!
他记得,似乎一位叫拜伦的英国诗人,说过这样的话:没有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他一直固执地认为,拜伦这句话就是说给他听的!高明,智慧,实在!
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从小到大,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都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他印象特别深刻的是——
那一年,有一天,父母和伯父突然决定,要带他到一百几十里外的王城去给他治病。什么病他当然不清楚。
只记得,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老实巴交的父母们,是托了本村两位在王城工作的表亲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经历了无数周折,才给他们联系上的一家医院。
那两位表亲,说起来都是父母的表弟,一位是他的表哥,在一家做轴承的国有大型企业当工人;另一位是他的表姐夫,在王城铁三中教书。
一辈子从没进过城的爹和伯,并没有因为初次进城见世面,而显出丝毫愉悦。倒是像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处处陪着小心,事事蹑手蹑脚,满眼的迷茫,满脸的茫然!
而他呢,只记得向来很少吃肉的老少爷仨,在表哥一家的盛情款待下,结结实实吃了几顿肉,因此肚子疼得厉害,被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打了一针,他疼得要命,破口大骂那位医生,治病回来后,从此再没吃过一块肉。非但如此,只要是生产队里逢年过节杀猪宰羊什么的,他只要一闻到那股腥膻味,肚子里就会翻江倒海似的,恶心,呕吐,想要要了他的命似的!
至于他的病,没有打针,没有开刀,医生给他开了不少黑面面,让他父亲带回来,让妈妈蒸馍时把药粉掺在馍里,蒸熟给他吃,并且不让他出门,在家还要把门关起来!
后来,他知道这种病叫小儿麻痹,由于当时医疗条件所限,加上生活条件有限,兄弟姐妹有多,父母又得忙着挣工分养家糊口,他有一次发高烧,好像是被大队卫生室的赤脚医生给打了一支什么青霉素,于是,他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苦海无边 2 饥饿
2饥饿
病痛的折磨只是余俊贤遭遇的童年痛苦生活的一个方面,比病痛更难忍耐的是物质上的贫穷——饥饿!
他出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后期。时代的烙印深深铭刻在了那个时代的每个人身上,余俊贤自然不能例外!
那个特定时代所产生的特定的政治影响,在这块纯属边远山区的穷乡僻壤,倒不觉得有多么深刻。
充其量就是过一段时间学学**语录,吃吃忆苦思甜饭,揪几个地富反坏右和牛鬼蛇神,连带噘公骂婆的泼妇和乱搞男女关系的男人女人,在定期召开的斗私批修大会上,给他们挂上用白纸黑字硬纸板做成的大大小小的牌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民兵连推带搡带到台子上,接受广大贫下中农的批斗和再教育。
然而,根深蒂固的吃大锅饭机制,却把一部分贫下中农给坑苦了,余家便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当时余家八口人,父母,一哥一姐,一弟两妹,连他八张嘴,全凭他父亲一人挣工分,母亲只是个半劳力。
一个劳动日一毛二分钱,要养活一家八口人,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所以生产队年年结账,余家年年欠款。
欠款就意味着分不到口粮,因为在那个年代,凭人头分东西的时候很少。分不到口粮的直接后果是饿肚子!饥饿的感觉直到现在还让俊贤刻骨铭心。
印象最深的是,上小学二三年级时,下午下学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先到处找吃的。找不到之后,余俊贤就坐在他家堂屋那张五斗桌边那两把罗圈椅上,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的大哭小叫:
“饿死我了,饭中没有妈?妈,饭中不中?”
每逢这种时候,慌慌张张从地里赶着回来,就一头扎在灶火里,手忙脚乱张罗着做饭的妈妈,刚开始哭闹的时候,或是饭马上就要做好的时候,听着儿子撕心裂肺、肝胆欲摧的嚎叫,还会耐着性子安慰几句:
“俊贤乖,饭马上就好了,你再等一会儿啊乖,再忍一会啊乖。”
而若是刚从地里回来,锅还没烧着,或是儿子嚎时间长了,让妈妈承受的心里痛苦达到了极限,再也难以承受时,妈妈便会厉声呵斥他几句:
“饿死你哩,就你饥,是饿死鬼托生哩!”
“饥了那咋弄?没啥吃,把我丢锅里煮煮,让你吃了吧!”
因为实在没有吃的,俊贤他妈有时候从地里回来,或是去地里给猪拽菜时,会偷功摸夫,顺手牵羊,顺便掐一把红薯叶啦、摘一把豆角或是一个小南瓜啦,提心吊胆、遮遮掩掩的回到家里,做给孩子们吃。
小孩子不懂事,口没遮拦,更揣测不出大人们有时候的问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意图。有人问起,那就直说。有一次,村东头有个俊贤给他称呼叫哥的邻居,在早饭后见到俊贤时,很随意的问了声:
“俊贤,你家饭时(他们这一带,习惯把吃早饭的时间称“饭时”)吃哩啥饭?
“馍菜汤!”
“啥菜?”
“南瓜菜。”
“你家在哪里弄的南瓜?”
“妈妈在前坡地里摘的。”
就是这几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简短对话,俊贤第二天饭时,被他父亲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因为就在前一天晚上,生产队里搭工计分时,俊贤他这位“哥”,当着全村群众的面,向生产队长揭发了俊贤他妈偷生产队里南瓜的事。
结果父亲受到株连,当即被扣掉一个劳动日的工分,在群众会上做了检查;而他妈妈则要在第二天晚上,专门召开批斗会进行批斗……
就这样,饥饿的感觉,就像梦魇一样,始终缠绕着俊贤一家,困扰着他的父母,贯穿了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
他的父亲长期为生活困难所迫,脾气一天天变得暴躁起来,时不时就会因吃的、穿的、用的不凑手,或是逢年过节串亲戚,买礼物多少、质量好坏等等问题,和俊贤他妈闹得不可开交,吵得不亦乐乎!
这样的一直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生产队包产到户,解散大集体,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按存款分粮分红分财产、树木、牲畜时,余俊贤家则因为长期欠款,除了分到极少一点口粮维持眼前生计和一头牛外,再没有其他任何值钱的东西属于他家。
于是,农历三四月间,当满柿树的柿花、柿毛毛、柿疙瘩落地时,俊贤清楚地记得他还和妈妈一道,到树下拾了回来,晒干磨面,然后蒸成黑窝窝头,供全家老少充饥!
读者朋友,你吃过这种窝窝头吗?
苦海无边 3 苦闷
余俊贤的病痛和饥饿,若和他的精神苦闷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孩提时代,他因身体不灵便,不能常常和他的哥哥姐姐以及堂兄堂姐们呆在一起玩耍而痛苦。
春天,哥姐们可以到处跑着,上树掏鸟窝,摸鸟蛋;上山逮蝎子,换成钱后,买笔,买本,买糖果。
夏天,白天里可以下河戏水,洗澡,摸螃蟹;夜里到处跑着捉萤火虫、逮刚成雏形的知了,回来在火上烧了吃,解馋。
秋天,上树摘熟透了的红柿吃,又大又甜;上山摘各种野果;到生产队刨过的地里,倒剩下的红薯和花生。
冬天,到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有月的夜晚,到棚在屋檐下的红薯秧堆里逮麻雀。
逢年过节,到七大姑八大姨家,串亲戚,挣压岁钱;正月里,跑路到附近村里看大戏,到街里看耍社火;
夏夜里到邻村去看电影,逢集日到街里去赶集,买好吃的,买好玩的,买新衣服……
当余俊贤的同胞哥姐以及堂哥堂姐们,被大人们叫着“混小子”“疯丫头”满世界跑着找乐子,寻开心,过着属于他们的无忧无虑的童年的时候,余俊贤只能是常常呆在家里,跟在父母ρi股后头,成了他们的小尾巴。
那种痛苦,只有亲身经历了,才会明白;单凭想象,你体会到的,只是一点点皮毛。
好不容易盼到上学了,致命的打击随之而来。
一个非常残酷的现实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写字需要右手,可他的右手练笔都握不住——别说握笔写字了,连握筷吃饭,他都是左撇子。没手端碗,他只能就着专门为他砌起的石台,或是台阶,或是窗台……
没有办法,他只能用左手握笔写字了。但当初他是怎么做到的,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他没有一点印象;别人也没有告诉过他。
他常常想,或许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吧!就像吃饭,右手不能握筷子,左手拿起来就开始吃了;或许,这个过程,他经历了太多太大的磨难,以至于旁观者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怕他难过,三缄其口,不愿提及。
总之是,现在关于左手写字的情景,俊贤心里,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