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刚才顺手把单词书放在了手边而已——君莫自认是个挑剔的学生,可是只能承认他的课上得极好。于是觉得脸上微烫。
“怎么坐这么后面?看得见那些课件么?”林颉峻问道,“还是觉得我上的不好?”
“是我习惯坐后面。”君莫也笑了。
这个年轻的老师的很精神,也很干净,留着短短的头发,一如上课时的那般从容温和。他的气质,就是像五四的年代,一个个走在街头的大学生,目光清明,才情横溢,而满怀救世济国的理想,谈吐独立而自由。
就是这样慢慢沉浸下去的吧,君莫甩甩头,似乎要努力抛开回忆。
她点开邮件,手在颤抖。
“我周五到,能见面么?”
还是那么的顺着她,她若不愿意,那么就不见。
他已经回来了么?君莫心中不过在嘲讽自己,一年的访问学者,早该回来了,可原来——自己潜意识之中,宁愿当作他还在国外,“分手”这两个字,比这世界上最毒的鸩酒,还要叫人痛彻心肺。
君莫回:
“我去机场接你。”
短短六个字,却似耗费了所有的精力,筋疲力尽,却又带着隐隐重生的期待。
碳烧咖啡
你知道,并非烘培得越深,咖啡便越苦。当咖啡氤氲起木材的清香,再回味,舌尖绽开的味蕾,依然只是觉得苦涩。
第二日,所谓的“食不知味、魂不在身”,捱到下班时间,君莫匆匆换下工作服。出门前,门侧的落地镜,自己的身影闪过,她蓦然怔住。
厚实而暖绵的红色格子衬衣,是沉闷暗冷的冬日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她不由驻足,细细打量镜子中的自己。肤色依然白皙,少了脂粉的遮掩,额角俨然可以看见薄薄肌肤下青色的血管,马尾扎起黑亮的长发——她的长发工作时一直盘着,倒显得几分微卷。原来还是能那么学生气的,可是容颜依旧,时光却用不能追回了。
她在门外拦的士。车外景色飞驰,却幸好没有堵车。一路顺利来到机场。她用大衣将自己紧紧裹住,微微踮脚去看出口。
倒是意外的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紧紧裹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身材纤细的好似纸片一般,踩着平底鞋也在人群中却也卓尔不群。她冷淡的神色倒是在见到君莫的瞬间犹豫了下,微微点了点头,君莫瞬间浮上条件反射般的职业微笑,廖倾雅并未驻足,径直往前去了。君莫又略微整理了心情,再抬起头的时候,那个修长清瘦的人影就出现在了视线中。她竟是难得的平静,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甚至没向他招手示意,她知道,他必然已经看到她了,他总是能第一个注意到她,不管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或者淹没在人海中。
下课去他的教室外等总是太引人注目,所以约好一个地方等——他上课认真,就总是要把所有的内容上完,便会拖堂几分钟,她混迹在下课一波波的学生中默默数着时间。那时自己已经是高年级了,课就不算多,也知道他的习惯——他的课人气高,他的性子又好,身边总是围着好些学生,还在讨论课上的问题。君莫性子有时很急,常等的不耐烦,可是只要他出来,他的目光却总是能准确无误的找到她,那样的温和宠爱,又有些抱歉,总能叫她消气。
君莫好几次抱怨:“为什么问你问题的都是女生?什么居心阿?”她嚷嚷,可林颉峻却只是紧紧地攥住她的手,任她抱怨一路,从来只是笑笑。
君莫喜欢这家店,是因为在一色的北方菜馆中唯有它的糖醋里脊做的最像家乡菜。她本是南方人,吃不惯辣子,所以每次吃饭林颉峻便都点南方菜色,偶尔点些别的便一再关照服务员要少放辣椒。
君莫后来想想都觉得汗颜,这么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这么一个无辣椒不欢的人,硬是陪自己断了两年的辣椒,她就这么奢侈的,光明正大的,心安理得的享受了他两年的宠爱。
她的第一次动心是在他的课上,那是最后一堂课,他神采飞扬的讲解完了课件,轻松的告诉学生可以自由提问。
有学生不怀好意的想要套题,他回答得滴水不漏:“看笔记。”
于是一片大笑声中那个男生灰溜溜的坐下去。
有大胆的女生问“老师你结婚了么?”
“目前单身。”他也毫不在意的回答。
“老师,她们的意思是说,你怎么看待沈从文先生和张兆和先生的故事?”先前那个男生忽然站起来说,一边扫了一眼那群女生,一个个正在捂着嘴笑。
真是个有水平的问题——君莫也笑,放下笔抬头看着年轻的老师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笑意:“一段佳话。就这样。”
阳光跳跃在他白衬衣的领边,那份洒脱和笑容,那语气间不经意的笑意,一如他的年轻,他的才华横溢,君莫觉得自己的心跳了一下,听见身边的女生纷纷在说:“哇噻!”
心中这所有一切都复苏了,君莫习惯的笑着喊他:“喂!”林颉峻拖着旅行箱站在她的面前,微笑着打量她:“小丫头啊,还是这么没大没小。”
她总是喊他“喂”,是因为刚在一起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尴尬,毕竟是自己的老师,可又不能再喊他老师,于是喂喂的喊惯了,他也就由得她了。
他并没有怎么变,气度里多了几分沉卓,他的目光依然融和若海,那种完全可以把自己包容的暖意。他打量她,究竟是刻意打扮成这样么?三年时光也在她面前失色,她竟似没变,他发现自己依然清清楚楚记得那一日早上,她转身离去时微晃的长发。
然而终究还是不一样了。他们坐在车上,气氛却是微妙而尴尬的,她早不像以前一般,明知他爱静,却叽叽喳喳的用各种琐事烦他。君莫何尝不是满怀心事?她缩在角落,亦是一声不吭。
原来有很多话想要诉说的时候,人还是能做到默然的。原来那些被淡忘的时光,终究不能别来无恙。
车门打开,已是繁星满天。
空气犹如强劲的薄荷,直沁入人的心肺。“去拿了房间我们就出去吃饭?”君莫看看手表问道。
一旁已经有门童接过了林颉峻的行李,殷勤的在前边领路。
林颉峻抬头打量大厅,照例的流光四溢,似乎是将这世间所有的璀璨拢聚在了这空间里,而地下的大理石晶澈的印下每个人的步伐,匆匆来往的过客而已。他皱皱眉,望向身畔的女子,她曾很喜欢一句话。
“哪堪得枕上诗书闲处好
门前风景雨来佳
独坐饮春茶”
她执著的迷信陶渊明是真的找到了桃花源,总是一次次的说等有了闲也要去碰运气;她说了以前的是理想做个小说中的吟唱诗人,踏遍九州大地,就像界明城一样。可是界帅后来太惨,孤寂一生。
如今身在酒店中,看似人间最繁华的小世界——芸芸众生在这里只是熙攘来往,为着不同的目的或聚或散,如浮云般流转,却要她孤身一人笑迎这大千繁华。他很想立时停下脚步,问她心中到底快乐么。可是他不敢,这几年,自己又何曾真正的考虑过这些。如今再想来说,岂不连自己都觉得矫情虚伪?
君莫微扬眼角,见林颉峻脸色颇有些不豫,笑着拉他衣袖:“怎么啦?”还是那般孩子气,以前也是这样,只要两人微微有些不和——要是没惹到她的底线,她倒是会主动向他撒娇的,因为她有时候总是无端端的爱发小脾气。她从来是这么对他的,也不计较别人的目光——那一刹那,仿佛还是青涩校园中的普通情侣,自己也不过是刚刚工作的年轻老师,这样特殊的身份,只会让人觉得这份感情别有一份旖旎,从来只会让人艳羡。
他不忍拉开她的手,只是淡淡的说:“没什么,有些累了。”
君莫还没接话,大厅那头出来的男女女女,异常喧闹,便盖住了他语气中的疲倦。她站在一边,等着林颉峻办完入住手续。托着腮帮看他写字,而他的字依然像以前的板书,铮然而清俊。
韩自扬立在门外,面向夜色,眸色亦是沉淀下来。他陪客户来吃饭,而那一幕却让他失神——那纤细双手的轻轻一攥,明明攥住的是那个年轻男子的衣襟,却也重重攥在了自己的心口。他似乎模糊的看到她的笑容,他从未见过的,透明纯净的像泉水一样,连眉眼都清冽。他想,他见过那个男子的照片。
只是一分神的功夫,前边就有声音喊他:“师兄,等你呢。”声音是伴着柔柔的夜风送来的,他不动声色的转过脸,淡淡应了一声。灯光下身材高挑的女子正对着他扬眉浅笑,目光向后轻轻掠去,似是不经意的一顿,笑道:“是李经理?这么巧么?”
她微微扬起声音:“李经理?”韩自扬薄唇一动,似乎是想制止她,最后却只是微抿起嘴角,转过了身子。
君莫在林颉峻耳边说了句什么,快步走了过来:“韩总,廖小姐,在这里吃饭么?”她神色间似乎有些着急,语气都更多的带着客套的敷衍。韩自扬神色间的不悦一闪而逝,倒是饶有兴趣的睨了廖倾雅一眼,嘴角带上了淡笑。
“我们几个朋友聚会,李经理今天不上班?”她笑的有些狡黠,长长的睫毛闪了一闪,“下午还在机场遇到你了。”
君莫笑了笑:“是啊,接个朋友。”她漫不经心的向后扫了一眼,“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你们玩得愉快。”她匆忙的一笑,转身走回大厅。廖倾雅微一耸肩,对韩自扬说:“走吧。”韩自扬走在她的身侧,眼神中那一抹清亮却叫她有些难受,似乎察觉了她心里暗藏的小小心机。廖倾雅强掩去那份焦躁,脚步走得快了些,鞋子后跟敲得地面清脆而利索。
君莫说想吃火锅,林颉峻摇头:“算了,你又不爱吃辣。”
君莫抿嘴一笑,“我早爱吃了——一毕业回来就发现自己原来挺能吃辣。”
她带着他去常去的火锅店。正是晚饭时间,店里挤满了人,他们找了位子坐下,这般的小,这般的热闹,连空气中都是弥散开的辣子味道。他忍不住想说:“真像那时候。”,还是没有说出来,倒见她开开心心的说:“我最喜欢在这里吃了。因为像以前的火锅店。”
上了满满一桌的菜,他习惯性的为她调酱料,放在她面前。君莫默然看着,火锅的热气似乎涌进了眼中,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一拨拨的菜下锅,她却只是一口口的喝酸奶。
林颉峻放下筷子,狭长而明亮的眼睛透过盘旋的白色暖气看着她略垂的面容:“怎么吃这么少?”
记忆中的她向来是能吃的,每次吃饭总是由她开始由她结束。那一次他们一起吃饭,一群的学生在他这个老师面前都存着几分矜持,尤其是几个女生,吃饭直如小鸟啄食般精巧。他只注意她,起先似乎不好意思,随后也不愿意再聊天,只是专注的吃菜——那么可爱,小口小口的吃,对周围一切都不闻不问。
她仰起头,唇色大约沾了辣椒的缘故,红艳似玫瑰,“年纪大了,胃口也没有以前好。”
林颉峻笑了出来,老这个词,用在她的身上,实在不合适。慢慢的,那样纯粹愉悦的笑容还是淡去,即使在最热闹的小店,碰杯、猜拳,而他们俩人,居然再也找不到话开口,死水般的沉寂。
君莫的手放在漏勺上,一动不动,很久很久,才慢慢的放在嘴边轻轻的吹——烫得红了,可是,有什么关系?再疼,原来还是有一个地方更疼。
她不记得自己还说了什么,只是反复的想起一首歌。
“十年之后,
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
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原来,还不到十年。
所谓的感情,真的可以淡薄的这样了。
后来慌忙去包里掏电话,恩平今晚的轮值,检查到一半却突然犯了胃病,也不好意思再去找别人换班,只能打电话来找君莫。君莫略低了头,听见电话那头的恩平嘶嘶的倒吸冷气,她一直没吭声。最后恩平想起了什么,忽然说:“哎呀,我忘了,你今天是去接校友了?那算了吧,我再想想办法。”
君莫的心思随着火锅上方袅然升起的白雾而有些恍惚,慢慢的回到恩平的话上,这才应了一句:“没事,我马上来,就在后街口。”她挂了电话,勉强笑了笑:“你要不要早点回去休息?我要去给同事顶班。”
其实吃了没多少,两人都是心事重重,又没多少胃口,火锅店离酒店近,她便送他回去,一路沉默,林颉峻低头,看见她的手微微握成拳——他移开目光,专注的看着前方——而三年前,他向来习惯握着这双手,这样,再冷的天气,她都不会想起戴上手套。
直到在大厅分了手,原来这一路竟然是沉默着过来的,她觉得有些好笑,有很有些荒谬:从前哪会这样?她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忽然极低极低的开口问他:“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林颉峻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略微一黯,还是像以前一样,只要是对着她,似乎连世界都是琉璃制成的,轻轻的呵斥都舍不得——他的语气温和,又有倦意:“君莫,这是我的工作。”他清俊的脸上带着难掩的无奈与失落,终于还是转身离开。
君莫在门口站了一会,如果可以,她很愿意泪流满面的目送他的离去,可是眼睛却干涩枯燥,隐隐的泛着酸意。知道近处一辆车,打着一束强劲的灯光开过,猛然让自己伸手去遮挡灯光——她惊醒过来,想起要去替恩平顶班,制服也未换——好在是晚上,一时间也顾不了那么多,匆匆向宴会厅赶去。晚上八点多的时间,正是酒桌上觥筹交错的时刻,门口便只剩下了迎宾小姐,见到她立刻提起了精神,微笑问好。
其实也出不了大乱子,君莫急着回去换制服,只在大厅转了一圈,又对领班打了招呼就要出门。韩自扬从电梯里出来的那一刻,见到她的背影,从未有过的寞落,被抽走了所有生气,似乎能一吹即倒,和记忆那个吟然浅笑的女子,恍若两人。
今晚本是几个大学校友的聚会,人数也是不定,都是以前几个要好的同学,也就不拘什么院系年级了。说好下一站去酒吧的包厢,旁人都是自动自觉的略微离开韩自扬和廖倾雅,真把他俩看作了一对。其实一群兄弟的聚会,带上她倒是凑巧,不过廖倾雅前几天在遇上了韩自扬的好友,随口说起,便邀了一起。她赶紧结束了手上的工作便飞了回来。真是巧,李君莫在机场接的男子竟然和自己是同一班的飞机。后来她又在机场的大厅站了一会,近到可以看见李君莫的侧影,见到那个男子的一刹那,她露出纯净明媚的笑——她的气质向来有些温婉,这一刻却丝毫脱下了那层外衣,鲜亮的像是新鲜剥出的水果。廖倾雅站了很久,心口泛起的是悲喜难辨的情绪,明明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她甚至对她一直有些模糊的敌意,可是就在刚才,她想,没有人会比自己更了解那个女子——那种眼神和神情,熟悉的让自己心酸,她又恍惚间觉得好笑:原来自己一直在把她视作敌人么?
可是原来,那个似乎引起韩自扬注意的女子,真是有着自己的一方天地,也就从来不介意她有意无意露出的态度。直到经纪人气喘吁吁的找到她,廖倾雅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慢慢收回思绪,加快了脚步。
此时廖倾雅站在韩自扬身边,怔怔的将目光投向前边的女孩子,她明显察觉出身边的男子有一瞬间的迟疑——这和他向来的作风那样不同,她的印象中,他从来是坚毅而又果断的。他还是开口喊住了她,带着他似乎并不自知的犹豫:“李君莫。”
君莫回头的一瞬,似乎就是那个最叫人熟悉的酒店经理了,总是用最叫人舒心的微笑将自己包围起来。韩自扬的眉间微微一踅,气氛便有些微妙起来。
其余一些人已经被服务员领着去取酒吧,廖倾雅咬咬牙,还是伴在了韩自扬身边,压下慌乱纷繁的心情,亦是笑着招呼她:“李经理。”
她神色间的疲累却还是掩藏不住,笑的就有些勉强:“吃完饭么?”再也想不出别的话,只能尴尬的站着,似乎想要送两人离开。韩自扬在她面前,心头抹过一丝极淡的慌乱,到底还稳住了心情,开口问她:“晚上没事么?要不要一起去酒吧坐坐?”
君莫立刻想起了那次在酒吧,被他带进去打招呼,尴尬莫名,只能笑着推辞:“我要帮同事顶班,韩总,你们玩得开心些,下次一起吧。”她忽然有些心烦,本来打算下一站去娱乐部,又不想和他们一起顺道,索性大大方方的转身:“我还要去餐饮部检查,两位慢走。”端出了一副的谦恭对客态度,隐有拒人千里的淡漠。
韩自扬斜Сhā在口袋的手微微用力紧了紧,依然浮起笑意:“好,那下次吧。”君莫走回宴客大厅,又不知道干什么,站了两分钟,估摸着他们已经走远,这才出门回办公室。
换回制服,才要出门,又记起抽屉里的巧克力,忍不住回去拿了出来,掰一块放进嘴里用力的嚼,满嘴的香甜。她安静的走在园子里——三年过去,她压抑着的情感还在心里海浪般翻滚摇曳。今天终于见到了,她曾以为会发生什么——至少能比年轻时有勇气,可原来不是,原来压抑也可以成为一种习惯。空气寒冽的扑入鼻中,她大口呼吸,只是不敢在人来人往之中放纵自己,便假装遗忘。她早该知道,自己从未有过那样大的勇气——大到抛弃一切,而这一切,如果她能够舍弃,三年前就已经舍弃。
夏威夷咖啡
夏威夷隐藏的坚果香气,回忆与现实的交错。
李君莫向来习惯于装鸵鸟的。她暗暗佩服自己,火锅吃多了花椒,还能麻木了舌头,她想装作一切都无知无觉,就真可以麻木起一切。
第二日才是各地的学者往这里来报道的日子。L大亦有好些老学者,其中好多当年也都是君莫的老师,林颉峻早来了一日,便去机场接机。君莫埋头工作,只是关在办公室不出门,却还是在晨检的时候遇到了好几个教授模样的老头儿,似乎偏爱中山装,儒雅的斑白头发——她无端的觉得,林颉峻将来老了,必然也是这样的:叫学生觉得可亲,又会叫学生觉得可敬。
出门时一愣,分明就是茗文——居然一点没变,还是那个爽快的笑容,一见自己就大呼小叫:“君莫!”
一旁的服务员忍不住侧目,君莫惊喜交加,也是忍不住笑:“你怎么来了?名单上没有你啊!”
“我导师临时有事,院里就叫我来了。”茗文和她在大厅吧里坐下,“越来越漂亮了!嘿嘿,我还是老样子吧?”
哪里还是老样子?明明就是多了自然而然的书卷气,君莫笑着说:“嗯,永葆青春。”
倒还记得推了茗文一把:“你们论坛签到呢,你去了没?”
茗文一愣,立刻笑得阳光明媚:“你帮我代签吧?”两个人都笑,那段时光原来大家都记得如此清晰。
下午论坛开幕,君莫没有去,忽然记得给韩自扬送书,匆忙理了一些出来,又是午休时间,捧了书在手上,一个人走去四号楼。四号楼底层有全酒店最大的一个会议室,此时闭着大门,让君莫觉得安心不少。
她走到前台,正要关照领班房间轻扫的时候将书放到韩自扬房间,大厅的自动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了,她微一分神,又将书拿起来,转身对韩自扬笑:“韩总,给您送书来了。”
韩自扬“噢”了一声,又回头看了看拉着的横幅,红底白字的欢迎各地学者专家,最上方还是一个瑞明的标志LOGO:“就是今天吧?”他示意她一起走,又放慢了脚步,似乎有些不经意的问:“不去看看么?来的好多都是你校友吧?”
君莫微微摇头,笑得有些疏离:“毕业那么久了,有的东西都还给老师了,哪里还有脸去?”她说的似是自嘲,脸色也有些无精打采,即便多打了腮红,依然挡不住那份隐隐的脆弱。
他的目光中隐有深意,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我想去看看。”君莫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眼神中浮起慌乱:“去哪里?”
他脸色有些肃然,就分外的有凌人的气势,下巴微微向会场一扬,又将目光移到君莫脸上。君莫踌躇,按理她并不能拒绝客户的要求,可现在让她跨进那扇大门,实在又难于登天。
似乎对峙了片刻,韩自扬忽然轻笑起来,接过她手中的书,脸色便似春风拂过一般,濯亮的目光霎时间似乎柔软下来了,自然的换了个话题:“算了,上班时间了吧?不打扰你了。”
君莫真是如蒙大赦,长松了一口气,笑道:“是啊,那我去忙了。”她抬脚就走,会议厅的大门被一个工作人员推开,隐隐有一两句话飘了出来,君莫听在耳里,怔怔的别过脸去,这样熟悉的声音,亲密的就像私语——她的脚步极快,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韩自扬立在原处,修长的身影被阳光拉长,投射在墙上,他喊住服务员,低低说了几句,小女生红着脸带他进会场,低声问他:“韩总,还有吩咐么?”
韩自扬微微摆摆手,在最后几排找了位置坐下。他并不太听的懂学术上的讨论,目光只投向台上的男子,只一眼,却不难认出就是昨晚的那个男子。他的手指无意识的轻轻敲着椅子扶手,忽然想起昨晚的李君莫,便觉得会议室的空调实在太足,不由伸手松了松领口。那个男子,即便以他的眼光看来,也真的当得起温然儒雅的评价,他站起来想要出门,才走了几步,马初景迎面和他撞上,嘿嘿笑了几声:“老大,你怎么来这里?晚上一起吃饭不?都是几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他不过开个玩笑,倒也没当真——却被韩自扬的话打断了:“台上的是谁?”
马初景应了一声:“哦,林颉峻啊。听说是李经理的师兄。”他大咧咧的说,“我正打算去喊一声李经理,大家吃饭融洽点。”韩自扬负手望向台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饶有兴趣:“你们晚饭订在哪里?”
晚餐的时候还是订在了南岱,韩自扬推门进包厢,淡淡扫了一眼,君莫坐在林颉峻身侧,轻轻拨弄指尖的一杯热茶的玻璃杯壁。马初景一一为他介绍,直到落座上菜,他和身边的老先生倾身交谈了几句,这才将将目光投到了对面。君莫身边坐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两人倒是在低声说话,一直带着微笑——可是她的坐姿分明是僵硬的,又似乎刻意与身边的男子保持着距离。
在座的老先生们无一不是学历史的后辈们如雷贯耳的,君莫恍然就觉得回到了大学时代,听老师们讲前辈先生的研究,那些在书海墨山中跋涉了一辈子的老人们,一点点的积攒这个民族的文化菁华。席间不少人问起了林颉峻的导师张老先生的身体状况,他一一作答,老先生生如今大半时间倒是在医院里养着,眼睛不方便,便只能听人读书,倒也愿意常常见一些年轻的学生。而这次的论坛,林颉峻作为他的学生前来,更多的原因却是为了即将出版的导师的文集。
君莫凝神听着,觉得嘴里含了一片绿茶,极淡的苦涩慢慢的氤氲在唇齿间,她慌忙低头,有一瞬间,觉得被白色的水汽迷糊了眼睛。这顿饭吃得勉强,她本不愿来,最后被催得没办法——将心一横,打定了主意保持缄默,耳朵里听着老先生们妙语连珠的话,心情便愈发的低落:原来这些东西,真的离自己这样遥远了,曾经的熟悉的那些朝代、人物,居然只能在粗劣不堪的古装剧中见到。原来这个世界,她曾经熟悉的世界都没有变化,却只有她变了。
韩自扬站起来向在座诸位一一敬酒,君莫抬头,两人的眼睛都是清亮,又一般清瘦而高挑的身材,眼神在空气中微微一触,似乎便荡开透明的涟漪,杯中深红色的液体在灯光下轻轻晃动,一点点的折射出晶芒,已经惹得茗文小声的在君莫耳边问:“你这个工作也太好了吧,天天可以和帅哥吃饭啊!”
君莫笑着反问:“哪个更帅?”
还真难倒了茗文,她笑:“感情上来说,我当然比较看好师兄——可是韩总也天杰地灵的人物啊。”她无奈的一笑,不由抬眼去看韩自扬,极出色的男子——果然在哪里也都会是吸引注意的焦点,或者是他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便轻轻抬眸向自己浅笑,君莫报以一笑,转开了眼睛。
出席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教授,便没坐多长时间——主办方的负责人最后向瑞明的赞助致谢后也就匆匆散了。君莫和茗文一起出门,又站在门口和马初景寒暄了几句,这才笑着对林颉峻说:“师兄,我先走了。”甚至顾不上礼仪应该等客人先走,便匆匆离去。
各人住的地方有些分散,林颉峻一人住在四号楼,便与韩自扬同路,本就不大熟,也就随便交谈着,岔路一拐,不远处就是住处,韩自扬忽然站住:“林先生,一起去河边走走么?”
林颉峻毫不意外,点了点头:“好。”
路上陆续遇到酒店的服务员,按照制度,应该退在一旁,等客人先走,问候微笑后才能离开。韩自扬和林颉峻并肩立着,身量相仿,挺拔如玉树临风的气度,夜色中两人的语气都是清淡如微风一缕。
“我早见过你的照片,很久以前的吧?”韩自扬似乎在问他,隔了片刻,又说:“在李经理那里。”
“在L大的大门口吧?”林颉峻嘴角的微笑让他的神色柔和了几分,或许他并不自知,连语气都慢慢的放缓了,“那年她大二。”
他无意追溯往事,脑海中似乎只是将这些过往慢慢的流逝过去,流畅如同散文诗。
这样一个夜晚,浓重的暮色掩盖下,两人讲的话都只是浅尝辄止,似乎只是不经意的带过一两句两人唯一的交集——李君莫,可却又平静的放过这个名字,仿佛只是说起路人。直到最后,最后一丝月色被乌云遮住,而头顶一直闪耀的路灯“啪”的跳掉一盏,韩自扬转过脸去看着他:“你回来是为了她么?”
他一怔,随即一笑,将手Сhā在了风衣口袋中:“说是或者不是,好像都不大正确。”
韩自扬扬眉,等他的下文。
“现在为了她回来,已经太晚了。”他的语气安静,不带一丝波澜——他曾以为,如果三年的时间还不能让自己做到心若止水,那么所谓的修身养性就全是废话——然而拂过这些心底最沉厚的记忆时,终究还是忍不住带上自嘲的微笑。
韩自扬无声的点了点头,他脑中却只是浮上君莫的表情,她的目光似乎只在见到自己身边的男子的时候才会不知所措的躲闪——想要亲近,却又惧怕的不敢靠近。
林颉峻最后补上一句:“真是太晚了。”带了几丝消沉的语气,让韩自扬微微踅眉,都是聪明人,什么都不用点破。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然而连他自己也不能否认的是,心中竟然有丝丝的喜意,慢慢的心灵深处渗出来——这份喜意丝毫没有恶意——他素来是个决断极快的人,既然前尘往事已断,他不介意自己以另一种方式Сhā手她的生活。
两人都安静的站着,打破沉默的是韩自扬的电话,秘书打来告诉他房子的事已经办妥,他应了一声,挂下电话。他忽然对林颉峻轻声说:“真是可惜。”他的语气诚挚,带着叹惋。林颉峻转身往回走,嘴角轻轻弯起:“夜风真有些寒气。”
在大厅分手,韩自扬看着那个高大又略带消瘦的身影走远,忽然觉得自己见证了一场分别,他从未想过世界上会有这样一种情感无奈得让他觉得沉重——可这份沉重却又隐隐让自己感觉薄冰之下暗流涌动的活水,只需要一个契机,或许就可以破冰而出。
爪哇咖啡
翌日一早,晨检的时候便在花园里遇到林颉峻,直直的遇上,便是想躲也无处可藏——君莫心底叹口气,他随意的套着一件深色风衣,并未扣上,晨风吹得衣角掀开,清贵闲适的站着等她。君莫微一犹豫,将检查本递给身后的同事,便向他走去。
就在雾气缭绕的湖边,她听他慢慢的开口,明天回到L大后就立刻会出国去某大学的东亚文化研究所,在国内的时间已经极其短暂了。君莫用手臂环住自己,抬头去看他的侧脸,那一刹那,林颉峻回过眼眸,触到她的眼神,嘴角便往下一沉,声音也带了嘶哑:“君莫。”
君莫想开口说什么,到底沉默了一会,却只是说:“以后很难再见面了。”她微微的摇头:“我还要去检查工作,先走了。”她低着头走路,牙齿微微的咬住了下唇,头发已经极长,不用盘发的头饰就能轻柔的卷起发丝,她忍不住伸手去触发梢——脚步一快,有些滑滑欲坠,可是顾不了那么多了,直到一口气检查完所有的楼层,才遇上去早餐自助的茗文。
茗文的话吞吞吐吐,目光也带了几分迟疑:“嗯,我一直没问你……你知不知道林师兄他……”
君莫笑了笑:“是啊,好几年才能回来。这样也好,他搞的专业,本来就是国外保存的材料多。”
茗文见她神色很好,也微微放心,“是啊,也说不定不回来了。”她开着玩笑,君莫却低垂了目光,片刻后慢慢的说:“怎么会?他不会这样。”
是啊,他这样重感情的人,怎么会这样?
可是茗文却低低叹口气,握住了她的手:“算了,你们早就分开了。真的算了——你不要这样子。”
君莫已经不能挤出一丝笑容来宽慰自己,终于让自己心中细细的弦,从昨晚开始绷紧的弦,锵然裂开,于是刹那间一切伪装褪去,她颓然败退给自己的心情,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别开脸,轻声说:“我先走了。”如果她在外人面前还能一直保持的一份从容和镇定,在见到那些过往的人和事的时候,就像海滩边的沙雕,看上去再精美与牢固,轻轻的浪头一来,总还是刹那间面目全非。
她果断的回到办公室给人事部打电话请假,迅速的出门坐地铁——半个小时后已经回到了家中。其实心里很有些好笑,莫名其妙的想起了哈利波特中的大脑封闭术,像是能把大脑中一部分生生的隔离开。至于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息壤,能将愈涨愈高的情绪堵住,她却不敢再去想了。
君莫握着杯子,坐在小小的地台上,昨晚一直试图遗忘的话——他说,这次出国,要好几年时间。明明这三年,两人都没有联系,一南一北,互不相干——他出去,又怎么样?可是他这样说,她终于了解,那个伤疤——她曾经以为早就愈合的——其实还是在根本从未痊愈。
十四楼的落地窗,望出去浮生百态,又似身处云端。她无声的掉泪,又似不甘心的狠狠抹去,可是越来越多的涌出泪水,慌得自己连擦都来不及,只得将头搁在膝上。
她知道什么是苦涩,三年前已经尝过一次,却不得以再品尝一次。那样的苦,浓缩的纯粹。
不知坐了多久,方才起来,脑中清醒异常——她强迫自己走到电视前,双手抱膝,软软的陷在沙发里。
无非是想分散注意罢了——她木然看着电视上那个已有些年岁的台湾演员一身儒生装扮,油灯下秉烛夜读。恍然间觉得熟悉,不由看了下去。他爱的女子,软语犹在,转瞬却持剑自刎,霎时碎红遍地。男主亦是大恸,却只是不发一言,无声悄立。
说不出的惆怅,萦索得心口发闷。古人将愁比作轻雨的,君莫觉得贴切——她不觉得绝望,只是觉得天地万物间,只是笼罩轻愁,飞雾般难以散去——这样会有多久?一天?一年?一生?她将双膝抱得更紧,死死的盯住电视,似乎那里有她要的答案。
那时他和自己在一起,人人都说佳偶天成,她却始终未向家中提起——她是家中独女,即便志愿填了这所名牌大学,父母倒还是希望她留在附近的城市,也方便家里照顾。直到大四临近,君莫方才觉得该有个交待。她旁敲侧击的向父母说想留在北方,父亲一口否决,而母亲也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隐约便有哽咽声——君莫就这么和家里僵着,她觉得自己求学的理由很正当,将来便留校——时间一长,家里也无可奈何。况且自己真心实意地喜欢L大所在的城市,和所有的北方城市一样,道路方方正正,宽且工整。冬日里也有暖气,不像家里,打几个字也会叫手指冷得蜷起而僵硬。
如果一切顺利,那么姻缘自然也会如同城市明了的布局一般水到渠成。她甚至计划好大四那年暑假和林颉峻一起回他家。保研也进行的顺利,她的成绩本就名列前茅——然而面试前两天,却接到电话,被告知爷爷病危。那一刻她心慌失措,忙忙的订机票回家。林颉峻送她到机场,一路上紧紧握着她的手,无言却胜似万语。她提着极少的行李,站在登机处回首,那个修长的身影站在她目力所及的地方,轻抿嘴角,顿时安心不少。
然而脚却被前面的乘客绊了绊,她趔趄一下,手中的机票落地——她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却始终说不上为什么——转身很快的奔回他身边,紧紧抱住他,似乎即将失去这个温暖的怀抱。
林颉峻什么也没说,只是回抱住她,轻声在她耳边说:“别怕。”他轻缓的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那样深刻的烙在她的心里,君莫闭上眼睛,几乎哽咽着说:“再见。”终是缓缓离开。
君莫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回忆起这些。原本她觉得这辈子大约也不会再回忆这些,或者是因为太怯懦,或者是因为太害怕。可是到了今天,她却觉得原来那些并没有什么,终究还是时间冲淡了那些伤痛,直到伤口上再重重的被划上一道口子。
她回到家,原来爷爷可以瘦得这么触目惊心,他的腿甚至和自己的手臂一样粗细。她守在床边三日三夜,他略好些的时候,还会指着床头的橘子示意她自己剥着吃。
君莫惶惑,为什么爷爷能病成这样,自己却在计划着远离这个家。父亲说,爷爷早就得病了,只不过一直坚持着不让家里人告诉她,也免得她担心。而这个病,来势猛烈,又极痛苦,拖延了三四个月,将人折磨得不成|人形——她开始明白,生活始终是和理想背道而驰的。而此时,她想,当初听了父亲的话该有多好,至少可以随时回来随时陪着老人。
她的手机最后一格电池耗尽,君莫木然的扔在一边,甚至提不起精神去找充电器。
时光一幕幕的如同放映电影,转眼她已立在墓园,轻声向爷爷道别。
君莫向父母说起了林颉峻,此时她已无力再掩饰和迂回了。父亲沉默许久,并不说话。
她想,终有一日,父亲和母亲也会有这样的一天。她抬起头,墓碑上的老人正在向她微笑,而三天的陪伴,对于疼爱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人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
半个月后她悄无声息的回到学校,终于还是错过了保研的面试。
而恍然间觉得学校像极了一个极大的选秀场——学生会大约是受了超级女生的启发,开始评选最佳课堂。到处可见林颉峻的粉丝,四处拉票。君莫嘴角带笑得看着师弟师妹们在礼堂门口投票。真是热情如火。有人看见她,暧昧的朝她笑,她低头匆匆走开。
那一晚恰巧是颁奖晚会,他以最浅的资历入选,礼堂坐满了人,甚至通道口也是挤得满满当当。君莫站在人群中,默默看着。
他站在了学校的礼堂台前,气质温和,依然是平日里的声音:“我在L大从学生开始,一直到现在成为教师,我只能努力的报答我的老师、学生和母校。我不会离开这片土地。”是的,他的声音亦是如此平静,却没有人会怀疑他对学校、对学术的热爱,她站在小礼堂的角落,透过密密的人群,看着无数的学弟学妹站起来鼓掌,年轻的脸上活力洋溢,礼堂热气氤氲,每个人的脸上都被烘得暖色融融。
她依稀记得自己悄悄退了出去,外面却是冰天雪地,呵口气立刻出现长长的白色轨迹。
他一直联系不上她,甚至不知道她已经悄悄回来。那一晚她就坐在他的宿舍楼下等他。君莫的笑容苍白,短短半个月,却瘦了一圈,鹅蛋脸似乎被削尖一般,只剩下一双眼睛,也是露着疲惫。
林颉俊拉着她上楼,她却挽了他的手,执意要去雪地走走。她后来的记忆中就只有寒冷和黑暗,林颉峻问她家中情况,她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微笑不答,觉得睫毛上也细细的结出了一层霜。也好,冻住了某种感情,不让它往下渗。
林颉俊忽然不说话了,返身拥住她,他的手轻柔的扶着她的后脑,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君莫咬着嘴唇,一滴滴的泪水滚落下来,不知有没有结成冰晶。
回过神来,早已过了寝室锁门的时间。林颉峻突然说:“那就去我那里将就一下?”
大学四年唯一的一次夜不归宿,她低头快步走着,生怕遇上什么熟人。一直进了门,才松下一口气。他住得简单,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三大柜的书。不过一张床而已,君莫鼻子有些发闷,只说:“我睡沙发吧。”
林颉峻微笑捏了捏她的脸,“这怎么行?”暖气上水后烘得人昏昏欲睡,替她在床上铺好,说道:“你先睡吧。我再看看书。”
君莫就从被子中探出头来,看他的背影,恰好将台灯的灯光遮去了大半,让人觉得安心而笃定。她迷迷糊糊闭上眼,隐约间似乎觉得他走到身边,低头长久的看着自己,于是睡得更好——后来,她不无怅然,那时候,大约自己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失眠的日子。
他出国作访问学者,她早就知道,不过一年半的时间,手续也已经齐全——机会更是难得,是林颉俊的导师努力替他争取来的,他在病床上为他争取来的这个机会,甚至师母都会说:“你歇一会,眼睛都要瞎了。”老人岁数也大了,当年便是在国外学成回来的,林颉峻是他的得意门生,从本科生到现在,一直跟着他进行课题。可是再伟大渊博的导师,也抵不过“岁月忽已晚”这句话,终于还是无力再进行下去。而林颉峻能做的,只能继续的在导师的心血中继续探索下去,而不让它终结流逝。
或许真的该结束了。
也不过就是分开而已,可是这样的理由太单薄,任何人都可以轻飘飘的说一句:“你们爱的不够深。”君莫觉得讽刺——是吧,就是爱的不够深,所以轻易的分开——然而她并想不到,分开后的数年,他总是在心里占据一个角落,亲戚朋友介绍的各种男生,她忍不住比较一番,然后便徘徊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一晚后,君莫利落的转身。大四的课可有可无,她没有请假,背上书包便去旅游,狠狠地将周围的景点玩遍。她将手机关机,到了一处地方用公用电话给家中报平安,却只是怕那只属于他的铃声响起。
她人间消失了那么久,知道觉得自己足够坚定去问林颉峻那个问题,便坐上火车,怀中抱着肯德基的全家桶,将自己塞得满嘴留油。
君莫就这么背着包,风尘仆仆的在他宿舍门口等他。她记得自己坐了很久很久,手脚早已冻僵。然后他出现,看了她足有十秒钟,似乎是望向一件珍宝。来不及说上一句话,便将她搂在怀里——却明显感到了她的抗拒。
君莫抬起头,简单的说:“我要回家工作。” 她避开他的目光,茫然的盯着他的嘴唇。其实只是给目光找一个停滞之处罢了,她知道他的答案——如果不是自己所料想的,那么就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男子了。
君莫微笑,不错,这就是她一直喜欢的人——他不是不重感情,他那样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所以才徘徊踌躇。出国公干,并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前途,只是他背负的,又岂止只是她的感情。她一步步的退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开始荒唐起来,如果不是那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如果他不是这样一个人,她大可以等他一年半——可是L大的历史学科,是他的导师一辈子的心血,他希望他的学生可以继承。
然而这个念头,她早已想都不敢想,大概潜意识中,最不能接受的,还是亲人的生死离别。甚至听到“巧合”这个词,她都觉得有负疚感。
他沙哑着声音说:“你等我……”君莫很快的打断他,她想笑嘻嘻的说,只是话到出口,却还是带着难以克制的哽咽:“我不等……你别难为自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只知道自己说得没错,他说不出的,便让自己全部说出口,这样,至少将来后悔的只是自己而已。
后来林颉峻这么凶狠的吻她——他向来待她如一块精致而易碎的玉,小心的呵护,即便是亲吻,也只是温柔的掠过她的唇瓣——他们都觉出了微甜的血腥味,残忍而绝望。她的泪水冰凉而肆意,沾湿两个人的脸庞。
他们的分手在学校引起了不少议论。不少是低年级的师妹,恍如看到了希望一般。身边的朋友却无法安慰君莫,她那么小心的藏匿起自己的痛,不让任何人去轻触。她早出晚归,每天窝在图书馆,看书也好,睡觉也好,目光总是沉沉,倒是不见失恋人常有的消瘦——她总是很期待每天吃饭的时候,只有那个时候,她可以什么也不想,她变着花样好好对待自己——炒菜,火锅,自助——倒显得略胖了一些。
可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君莫觉得心灰意懒,很长时间都不能原谅自己,用吻来结束,这样的句号只能让自己更眷恋。那年放假,恰好父亲的朋友便是南岱的徐总,一起吃了饭,她便图省事,定下了工作单位。连简历也只投了这一家——顿时有一种办完终身大事的壮烈感,而那时,他已经出国,这样也好,再不用胡思乱想。
这么多的变故呵……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若是平时,这么快的变化放在十年中让她去接受也很困难——可是事实证明人类的精神愈合能力还是有无限的弹性,君莫惊讶自己全然承受了下来,依旧不咸不淡的过自己的日子。
电视已经演到了癫狂的男主——君莫突然佩服投资方的勇气,她记得那个演员不是已经到了演父辈的年纪了么?可是和青春似鲜花怒放的女孩在一起,却是极协调的——她感叹老男人的目光,又着洞察世事的豁达和睿智。君莫似乎回过神来,察觉出饿了——她失笑,这是自己开始自动的愈合的信号了,那一年去酒店报道,徐总看着她大跌眼镜,居然胖得只能穿上工作制服的L号,她很不好意思——记得当时徐总意味深长的说:“还是别去前台了吧。”
片尾曲苍凉得让人心惊胆颤,窗外大约狂风呼啸,听起来似极虎啸,一下下撞击君莫的心:
离别在眼前 ,
回头望我伶仃形和影 。
把诺言肢解 ,
句句碎屑 ;
把柔情肢解 ,
片片含血 。
我用泪画成了 ,
你笑容的轮廓 。
这一年 ,
飞絮飘落。
君莫关上电视,站在镜子前细细收拾自己,眼睛哭得有些红肿,寒冷的天气里便分外酸涩。她抹上遮瑕膏,自觉收拾得像人样了,方才出门。出了家走大约十分钟便是易初莲花——君莫自认是个热爱逛街的人,却懒得很,小家又离市中心颇远,瘾头犯了便在偌大的大卖场挑挑拣拣,胜过一个人在家发呆。
她推着购物车慢悠悠的转。不断的往车里扔东西,似乎购物车满上一分,空落落的心也能小小的填补上一块。
直到购物车满满的堆起了小山样的规模——大至半年用的纸巾,小至搞促销的国货身体|乳液——君莫意识到还要自己提回去,这才放弃了继续闲逛身去付账。付款处排起长长的队伍,她百无聊赖的四处张望——音像处竟然摆着下午看到的电视剧碟片,君莫当机立断,微笑着拜托后面的大妈帮忙看着购物车,转身便去拿了一套。
等到走出门外,君莫才开始后悔,整整六个塑料袋,勒得手上满是红印——寒风凛冽,她又没有车。
香草咖啡
只是贪恋温馨而萦绕齿间的云呢拿的香味——那么有欺骗性的温暖,饮在喉间,反复的却只是独属咖啡的味道。
“君莫。”
君莫手略略一松,她想:能当作没听见么?她一脑子的慌乱,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第一喊了她的名字。
可是韩自扬很快的下车,已经堵住了她的去路,他下车,伸手给她:“这么多东西?我送你回去。”君莫僵在一边,她别扭的微偏过头,低声说:“不用,这里离家很近。”她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三年前——她向来性格很好,朋友也极多,刚失恋的时候人人想来安慰她——可她却是紧紧守着自己的界限,旁人愿意议论讨论请便,却只是永远别让自己听见。
她的异常固执,似乎成了乌龟的外壳——可是韩自扬亦是定定的立在她对面,执著的向她伸着手。就这么僵持了很久——君莫突然觉得累:又何必要和他僵持,何必拒绝旁人的好意?她将手中塑料袋递给韩自扬,说声“谢谢”。
韩自扬饶有兴趣的看着装满食物的袋子:“你自己做饭么?”
君莫懒懒的笑了笑,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已经是第二次坐他的车,君莫心情极差,理所当然的不愿开口——若是以往,她定然会觉得浑身不舒服,毕竟艰难的找一个生涩的话题也总比枯坐着好。她直直看着窗外,胡思乱想——有车真是好…为什么走路10分钟就可以到的距离开了这么久…为什么车里没有自己讨厌的皮革味…为什么…他又出现在这里?
君莫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忍不住侧眼觑他,他似感应到了,转头看着她。君莫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线条冷峻,不苟言笑的样子极有气势。可是,似乎记忆慢慢改变了,似乎每次他总是这么温暖的看着自己。
韩自扬看到她小心翼翼的神色,一手扶住额角,忍不住一笑:“不用上班?买那么多菜是要自己做?”
君莫微微尴尬,咬唇不说话。
车开至楼下,韩自扬随君莫下车,替她取东西。君莫连连摆手:“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可以拿。”
她的手微微一挣,哗的一声,负重不堪的一个口袋裂开——满地的东西,香皂、牙刷滚了一地。这一声,君莫觉得自己的心情爆炸开,莫名的兴奋和悲伤复杂在一起,她只记得自己只想怨恨而无望的发泄,她记起自己的发泄球还在办公室,她什么都不管了——不管手中的是什么东西、身边是什么人、自己站在什么地方——她狠狠地摔下手中的几个购物袋,就这么蹲在地上,开始低声抽泣。
韩自扬立在一边,心情复杂,终于还是看到她极脆弱的、平日小心掩藏起来的情绪——这是他期待已久的——只是想不到用这样让他无措的方式:路人纷纷侧目,俊朗的男子立在女子的身边,而她只是紧紧抱膝痛哭。
他于是蹲下,小心拍拍她肩膀:“回家去好么?”一边递给她手绢。他看到她的眼角浸满泪,蜿蜒开去。过了片刻,她似乎能自制了些,泪眼迷离的伸出手去捡掉落的东西。韩自扬握住她的手,定了一会,她的手带着泪水的潮湿,冷风中冰凉如玉。
“你先上去,我帮你提上来。”他轻轻的说,语气坚定,带着抚慰的暖意。
君莫茫然的听着他的话,站起身往楼里走去。韩自扬仰头看着她的背影,依然带着抽泣而微微颤抖。他忍不住叹气。
韩自扬走进屋子的时候,门大敞着——他手中提着未破的袋子,手中也是抱着大堆的东西。而君莫的姿势似乎没有变过——似乎这个世界唯有自己的双膝才是依靠。她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大约是情绪略好些的缘故,没有了低泣的声音。韩自扬走到她面前蹲下,犹豫了一会,伸手扶住她双肩,有一瞬间他看着她微红的鼻尖,似乎恍惚说不出话来。
君莫微微转开脸,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抹,倒一下子让韩自扬笑了出来:“哭累了?饿了么?你要不要试一试我的手艺?”
下午六点左右,天空已经全然墨黑一片,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候。君莫忙忙得想站起身,声音还带着哽咽:“那怎么行?”
韩自扬笑,轻轻揉了揉她的长发——这样子的亲昵,君莫开始清醒起来,忍不住抬头看他——他说:“你去照照镜子。”
君莫慌乱的倒退了一步,说道:“你也没吃饭么?我来打电话叫外卖吧?”
“你不是买了菜么?”韩自扬指了指地上狼藉一片,轻轻扬起嘴角,“我没有开玩笑,真的请你试试我的手艺。”
君莫微微咬住了唇,迟疑着点点头去卫生间。她自觉脑子还在混沌状态——哭累的缘故吧?她抬头,忍不住惊呼起来,终于确定自己清醒了——整张脸的妆全花了,尤其是眼睛,整个是亚运会的吉祥物。她艰难的思考:究竟什么时候化的妆,记忆被慢慢拼凑起来——她掬了一把清水,泼在脸上,觉得清明了不少。她慢慢的卸妆,似乎浑然忘了屋外还有一个人。将长发随意束起,整张脸都洗得清爽,这才隐隐透出明快气息。
君莫一推开门,便是一屋子蒜爆的香气。她下意识的望向厨房,油烟机大开着——他脱了外套,里边是一件修身的米色T恤,侧影高大,熟练的在炒菜,回头看到她,笑道:“过来帮忙,把米饭煮上。”
君莫脸微微一红,却没移动脚步。她心中极不好意思,这个人刚才看到了自己号啕大哭——也许在自己心中,被人见到化开的妆顶多觉得丢脸,可是内心被窥探到,却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韩自扬放下一碟热气腾腾的油爆牛肉丁,见她怔怔的看着自己,素净的小脸因为一把扎起的长发而更显得苍白。他端起碟子,走到她面前:“你先吃?哭那么久也该饿了。”语气中有忍俊不禁。
君莫讷讷的走进厨房,淘了一把米,一边问道:“你居然会做菜么?”
他站她身边着手第二个菜,“你以为呢?以为我是豪门公子还是二世祖?”他并不是,读书时家中条件也只是小康,留学回来,早就有了一手的好厨艺,足以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只是瑞明成长起来后,工作极忙,早忘了自己还有这个本事,直到方便面将自己彻底恶心倒,陈姐才特地在公司的餐厅中留了一名专门的厨师。
君莫看着桌上的三菜一汤,忍不住感叹了一下:“看上去就很好吃。”她买的是极容易做的菜色——牛肉丁、西红柿炒鸡蛋、清炒芹菜和紫菜汤。
君莫对自己的手艺的态度是客观的——有了家后小厨房的利用率十个指头也数得过来,今天是购物癖大发,脑子又稀里糊涂,才买了这么多的新鲜菜。这一点她清清楚楚地记在脑中——所以刚才哭得糊里糊涂还是不忘要叫外卖。
小客厅的灯光远比厨房的明亮,君莫一抬头,看见韩自扬胸前点点滴滴的油渍——那是很名贵的牌子,她不好意思起来:“你的衣服……”他在低头吃饭,“没事的,我没找到你的围裙,干洗能洗掉。”
君莫哦了一声,突然笑了起来:“围裙?”
韩自扬看了看自己,忍不住笑问:“怎么?”
“没什么,韩总,你说这个词,我会觉得……很不搭界。”君莫挟了一口菜,这才真正的被震慑道,结结巴巴的说:“怎么这么好吃?”
韩自扬笑了笑,并不说话。
这时电话响起,她的目光移向桌上的手机,看到那个名字,君莫的筷子便举在了半空,刚有的一丝笑颜也彻底消失开,她慢吞吞的去拿电话,似乎动作慢上一分,便能逃离一分。
“我知道,明天下午啊。”
“嗯,我没事。”
她拿着电话静默了很久,忽然开口,冷静的不像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又要来招惹我?”顿了顿,又说,“分开这么久了,我真的无所谓。”她挂断电话,一口口的吃饭,心无旁骛。
韩自扬也没有开口问她,只是淡淡的扫她一眼。
默不作声的吃完了饭,君莫起身收拾碗筷,顺手给他倒了一杯掬花茶。他正拿着那盒影碟细细的看。“可以看这个么?”他冲她扬扬手中的盒子。
君莫愣了一下,飞快的说:“你看吧。”
等她收拾完,屋外静悄悄一片,只有电视剧的声音。她悄然立在沙发后,手扶着靠背。他大约是随意挑了一片放在机器中,女子仰头微笑看着她的良人:“你教我写名字好么?”是塞外人的缘故,她的口音略怪,王阳明执起她的手,一笔一划,长长的木棒在沙盘上刻下名字。她说:“我记住了。”目光柔媚得能滴出水来,这样的眼神,自己再熟悉不过。只是,能有人让自己看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哎,现在有没有心情说说怎么回事?”他大约也知道她站在身后,开口问道——那样子的语气,轻松而爽快,分明没有带给人丝毫微末的压力,“这么大了,还能哭成那样?”
君莫走到前边坐下,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分手……整整用了三年,算不算打击人?”她撇撇嘴,尽量让自己觉得无所谓:“我也就自怜自艾一下,快成老姑娘了。”
她觉得有人倾听也好,她从未向人述说过这种心事,可是讲着讲着,却觉得,真是像开始自己说的——原来自己从没觉得,那是真正的分手,直到这一次,却让旁人见证了自己的了结。
大多数时候,她讲的时候是看着电视机的,于是就没有发现身边的男子看着自己的目光,似乎是充满爱怜和疼惜的,他看着她的嘴角,似乎那里说出的是她全部的心结和秘密。
直到说到刚才那个电话,君莫松了口气,嘴角微翘,忍不住微笑:“就这样,我觉得彻底结束了。”然而声音越来越低,“我真的挺傻的,只不过心里总是在骗自己罢了。”
她的马尾扎的有些松松垮垮了,脸庞也更加柔和——他望过去,心中微微一动。
君莫并没有注意他低声接了个电话,转过头看他:“你还要看么?”
他收起电话,神色如常,问道:“你明天有空么?马初景让你来瑞明。”他拿起杯子抿了口水。“有些事要开始准备了,我们圣诞节有新款手机的发布会。”
君莫心中一动,迅速的抬起眼眸,真是巧——她本来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请假,却坚决的不想回去上班。
韩自扬微笑,目光中似乎有着小小的纵容,他将杯子放回茶几站起身:“你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君莫起身送客,递给他大衣,顺口问道:“你回酒店么?”
韩自扬微微一窒,“不是。”
君莫笑着对他说再见:“谢谢你做的饭。”
可是他一手扶着门,安静的站在她的面前:“君莫,你觉得自己傻,可你不觉得他也一直生活在过去么?他这次来,未必不是想给你们俩人一个了断。”他叹口气,“有时候,招惹也不过是情不自禁。”
君莫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开,忽然觉得难受——她想,韩自扬说的是对的——论坛刚刚开始,他却要走了,千里迢迢赶来,大约也是要见自己一面。
她关上门,猛然觉得孤单重重袭来。哭过了,身体便似虚脱,于是趁着还有力气,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蜷缩在床上,祈祷一夜无梦。
果然便一夜无梦,精神气爽的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给人事部打电话——经理连连说徐总已经打过了招呼,是在外办公。再打电话联系马初景。约定了时间,君莫一看足够去吃个早饭,真是觉得自己疯了——竟然因为能吃上中意的早餐的有了欢呼雀跃的感觉。她快步走进附近的永和豆浆,点了一杯淡豆浆和一份油条。
她将油条一段段的掰断,浸在奶白色液体中——豆浆会浮上浅浅一层清油。这样子的油条亦会变得松软而膨胀。她坐在靠门口的桌前,暖意从口中开始,蔓延至全身。
君莫走进瑞明的大厦,接待处的小姐看起来容光焕发,君莫站在一旁等她打电话至营销部确认预约。片刻,她挂下电话,姿态优雅的对君莫说道:“李小姐,马总监现在在总裁办公室。他说请您移步去韩总办公室。是在24楼。”
君莫道了声谢谢,走向电梯。墙面光可鉴人,君莫亦满意的看到镜中的自己是白领丽人的样子,她轻轻呵一口气,暖暖的湿润双唇。电梯才一开门,一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子已经等在了出口处,“李小姐么?请跟我来。”君莫有些不舒服的点点头——她似乎觉得她的目光带着审视,隐隐有傲然的意思,心中倒觉得有意思:职场上狐假虎威的例子还真是不少。
走廊甚长,冷不防一个男子的身影快步走出来,拿着手机极快的边走边说——走到君莫身边方才止住脚步,满脸堆笑:“你来了啊?我有些急事,你去韩总办公室等我一下。”
还没等君莫开口,马初景便匆匆跑了。倒是在前边带路的女子表情生动起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君莫。走到总裁办公室门口,她走到一旁秘书室,对一个中年女子轻声说道:“李小姐来了。”
陈姐站起来,笑着为她开门。办公室极宽敞,却装修的极简约,一色的黑白灰色调——虽然打开着中央空调,到底还是叫人觉得有些清冷。他在办公桌后抬起头来,嘴角微扬:“来了么?初景去处理急事,马上就回来,你在这里等等吧。”
“好的。”君莫略觉局促,回头看秘书已经将门关上了,她在右手边的沙发上坐下来,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对面橱柜上一大排各种型号的手机吸引了。
韩自扬一手微微撑着下颌,见她有意离自己坐得远远的,心中好笑,也不勉强她,收敛了心神处理电邮。
君莫看看那一排风格各异的手机,又转头看看埋头办公的韩自扬,忍不住问道:“看下那些手机,不算商业机密吧?”
韩自扬抬头一笑:“请便。都是没有上市的。你喜欢哪一部就拿去。”
君莫应道:“我只是看看。”
最耀眼的莫过于中间一款白色翻盖手机,比起一般纤细小巧的女性手机来显得机身很是大方,星星点点的一粒粒水晶璀璨着光芒——恰巧在左下角拼成一棵小小的圣诞树。一旁是一条配套的手机链,亦是组成一颗精妙的星星。她恍然大悟,忍不住叹气:“圣诞节的专款么?真漂亮。”
韩自扬闻言抬头笑道:“喜欢么?”
这样子的手机定然价格不菲,君莫只是说:“真漂亮。”韩自扬还没开口,马初景手中拿着资料推门进来,见君莫站在新品手机边,不由笑道:“喜欢我们的圣诞专款么?和施华洛世奇一起推出的,这是挣女人的钱呢。”
君莫实事求是的称赞漂亮,忍不住拿起来多看了几眼。“在大街上用会不会被抢?”她忍不住问。
“哈,你是不是女人?反正我给我女朋友预定了一款——在大街上拿它打电话多有面子。”他装模作样的凑近君莫,“是限量的——有了钱也未必买的到。”
他拿起一旁另一款黑色手机,简单了许多,也没有装饰,递给君莫:“看,情侣款的。”一色的优雅而高贵的机型设计,确实极配。
君莫淡淡一笑,“你女朋友真幸福。”她接过资料翻了翻,“就这些么?”
马初景嘿嘿一笑,却不说话,目光倒是绕过了她,转在韩自扬身上。片刻之后,才说:“我们下面去说话。”
韩自扬靠着椅背,安静的看着两人:“我就不送了。”
他们下到市场部的办公处,君莫知道马初景的办事风格,一准摆出比谁都臭的脸色来。她低头看手机资料,忍不住问:“只限量5000个手机?”
“嗯,5000个是要预定的限量版,然后开始公开发售。”他埋首在数据间,“不过只有白色的有限量版。”
“白色?”君莫一怔。
“你们女生比较爱玩这些。”马初景笑了笑,“中午一起吃饭。让你看看我们的餐厅。”
她便随口应了一句好。
瑞明的高级职员餐厅人甚少,气氛却极好,三三两两的人坐在一起,轻松聊天——穿着也是随意的牛仔T恤,君莫在自己单位见惯了规整端庄的制服,倒有些大惊小怪。好几个都是那日在酒吧见过的,便纷纷来打招呼。韩自扬走上来的时候,一边随意和同事打着招呼,眼见前桌的两人凑着脑袋在商量什么,不由笑道:“在商量什么?”
君莫抬起头,吟吟浅笑:“商量初景请我吃什么。”
“老大来了,这个竹杠怎么样都得敲他身上。”
韩自扬坐下:“我请。”
君莫摇摇头:“这里的饭——韩总,太便宜你了。”
韩自扬只是看着她,微笑不语——于是她也想起,昨天的晚饭,是某人亲自下厨,说不上鲍鱼鱼翅,却也弥足珍贵了——只好将菜单推给他,“随便吧。”
韩自扬叫来服务员,笑道:“中餐还不错。”
她看看周围的人,都是吃的很方便的食物,大约是因为公司的节奏很快。“随意吧。”她看看马初景。
几份菜上来,君莫挑了一根茄汁牛柳,忍不住说:“你做的不比专业厨师差阿。”
舌头总是比脑子快,君莫意识到一旁还坐着马初景,恨不得吞了自己舌头,倒也好——话的后半句便快的叫人听不清楚。韩自扬吃惊的抬头看了一眼君莫,若无其事的继续吃饭。马初景问了句“什么”,两边看看,见气氛诡异,识相的住嘴。
吃完饭,马初景便匆匆道别。韩自扬手中拿着车钥匙,替她摁下行电梯:“我正好要出去,一起走吧,我送你。”他一手Сhā着口袋,并不望向她,也无意让她拒绝。
她只能说:“我回家。”
他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
君莫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车内则是令人熟悉的默然,她竟觉得亲切起来,再无尴尬。
过了好久才觉得不对,后知后觉,她不由开口问道“这是去哪里?”
他将车停在巨大的立交桥下,听各种车声呼啸而过,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现代生活,在钢铁的世界上生活,必然需要钢铁的神经。
他不答,她亦不催,只是静静坐着,弥漫开去一种柔软,只是叫他心生怜惜。
不知是过了多久,她终于静静开口,“回去吧”。
那样的语气,却叫韩自扬一怔,终于是没了那种疏远的礼貌,只是在和朋友说话而已。韩自扬双手稳稳的握着方向盘,他太了解初恋对她的意义——她利落干脆的在城市生活,其实只是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这样子的痛苦,唯有时间才能慢慢化去。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热得发烫。
君莫恍惚的转头看他,就这样,一滴泪缓缓的滑下,缓缓的滑,有足够的时间等着让人拭去。可她终于自己抽出手擦去,撇过了头,专注细致地看窗外的景致。
“为什么来这里?”君莫忽然开口问他,索性将身子侧过来,直直的面对他的侧影。
“没什么。”他也静静的开口,“我心情的不好的时候,常来这里,听各种汽车开过的声音——你会觉得,原来一切不过这样,你来我往,再多的东西,也会过去。”
“不一样的。”她笑了笑,“我以前真不敢承认,我一直在后悔。”
她淡淡的说,却若有若无的强调了“后悔”两个字。
不错,就是后悔,她以往从没敢承认的后悔,她怕承认了,那么真的鲜活活血淋淋的剥下创口上的那层痂,血肉模糊的足以让自己心惊肉跳。
可是后悔又怎样?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独属她的爱情可以回到起点,她还是会像现在这样——或者就是终其一生的去追念。
她不再说别的。韩自扬也没有出言相慰,只是将车开得飞快,遇到一个红灯便急踩刹车,那猛然的一顿让君莫身子前倾,又被安全带勒住,只觉得五脏六腑也要向前飞去。
就像遇到红灯,其实红绿之间只差了几秒而已,可是人的一生只要没有赶上那盏绿灯,却是真的漫长一生。
“下午的飞机么?”韩自扬沉声问,“赶得及么?”
君莫不知道他指什么,茫然的看着他。可随后就懂了——他的车极快的驶向机场方向,不容她开口拒绝。
车子停在机场外边,韩自扬探过身去替她解开安全扣,温言道:“快去吧,去说再见。”
君莫坐着不动,极慢极慢的思考,既然过去了——难以挽回了,那么至少互相祝福吧。她明白林颉峻——原来他也一直纠结在往事中呵……他再一次出现在这里,亦是在对他自己下了巨大的决心——真是可笑,明明两人间的距离淡薄若游丝了,却仿佛彼此间只能吃力的挥舞绝世宝剑才能将它斩断。
她飞快的下车,似乎怕耽搁一秒便会动摇决心。
林颉峻还正在等待候机,然而目光却只是望向大门口,她真的来了。
君莫笑得灿烂无比,她气喘吁吁的拉着他的手:“师兄,恭喜你啊。真是对不起阿,因为在外面工作,也没回来再看你。”
她客套的说话,虚伪的觉得自己的心都在凌迟。
林颉峻只是微微挑起了嘴角,用最深邃的目光看着她的笑。
沉默的立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机场的广播不停的催促,他轻轻张开双臂,像以前一样拥住她,依稀还是抱住珍宝。君莫一动不敢动,最后咬咬牙推开他:“师兄,保重。”
他慢慢放开她,君莫模模糊糊的觉得这是老旧电影中的慢动作,他的风衣终于离开她,连带着他的温暖。
她定定的看他走进去,双脚如同灌了铅,沉重的不愿走动。她见到他回头望了最后一眼,那一眼中,她想起以前种种过往,刹那间想要泪流满面,却终究满带笑颜着离别——早已不能像三年前那样,重新奔回他的怀里。
君莫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人群散尽了,她却觉得自己连转身都困难。直到一双手拢住她的肩,君莫恍然从梦魇般醒来。韩自扬手上微微用力,在她耳边说:“走,回去了。”她茫然间点点头,极顺从的随着他走。外人看来,定然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高大俊朗的男子搂着怀中娇美的女子,满目皆是宠爱与甜蜜。可韩自扬心中清清楚楚,君莫只是像个傀儡娃娃一般,任他牵引。
然而这个娃娃,走出机场的一霎那,冷风一激,便清醒了过来。她略不自在的挣了挣肩膀,自然的与他保持距离,这才抬头看身边的男子,低低说道:“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韩自扬抿唇,淡淡地摇头。他替她开车门,问她:“还回家么?”
“不了,麻烦送我去酒店。”她想了想,又改口,“就在南岱路口就好。”
酒店同事都熟悉他的车,她不想给自己惹来闲言碎语——她多少也知道他的好意,就只是把他当作是个极贴心的兄长也好。她想,现在她实在无力负载起这样一份情感。
他也懂她心思,并不做声。开了一路,他果然在路口就将她放下。君莫下车前,认真的看着他:“谢谢你。”她本就心乱如麻,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韩自扬微微牵起嘴角,“别放在心上。”她的脸色很白——若是武侠小说中说的,就该是有内伤了吧?韩自扬有些担心,却只能看着她大步的走向前方。
君莫回到酒店,恍若隔世。恩平远远的见到她走进行政楼,招呼道:“两天没见你了啊。”君莫一笑,不知是不是敏感,恩平显得容光焕发,以前她的长发烫成大卷,在酒店是很难打理的——向来要花上半瓶的柔顺剂,今天竟然显得服服帖帖。
“晚上一起吃饭吧?”恩平精神极好的提议。
“不了,一大堆事情等着呢。”君莫摇摇头,“你看起来真精神。”她真心实意地夸她。
历史论坛的事并非她一人在忙,恰好借口瑞明的新机营销便推脱了过去。她不是不想见那些熟悉的老师与同学,可是坐在办公室,又不禁想起小时候曾经在膝盖上狠狠的摔破一个口子,后来结了痂,黑褐色的一片覆在那里,又痒又硬,只是觉得难受。就背着大人偷偷抠了下来——似乎还可见粉色的嫩肉,到底没有长好,开始流血——于是又结痂。
她想:那些关于大学和青春的记忆,还是不要再去触摸的好,歉意的给茗文发短信,只说很忙。明明只是隔了几幢楼而已,茗文回她:“我理解。下次来再宰你。”
君莫捏着手机微笑,想起那段日子,似乎只有茗文一个人,什么都没问她,只是陪着她到处吃遍美食。她想,下次,自己真是应该将那层痂脱去了吧。
她从抽屉里捡了包速溶咖啡泡上热水,想想觉得不够,又倒了一杯——打电话给总经理办公室,开口就说:“我都好几次没值班了,这么下去别人也有意见,徐总,这几晚就我来值班吧。”
徐总见她坚持,也不勉强。君莫喝了一大口咖啡,顿时觉得自己回到了学生时代,靠着咖啡一晚晚的熬夜温习。想起要处理的大堆事情,顿时精力无限,恨不得撸起袖子便大干一场——终究要一件件来,便开始挨个打电话。
才去食堂吃完晚饭,君莫放下手中的资料,一幢幢楼的去检查。再回到办公室,餐饮部打来电话问她要不要宵夜——她以前从来是不要的,觉得麻烦——今天破例让他们送了一份鸡汁馄饨,觉得生活真美好,也能在五星级酒店中享受宵夜。
她将汤也喝完,困顿的躺在床上,勉强看了看表,已是深夜十二点开外了。迷迷糊糊的想到咖啡不过就是预支精力罢了,咕哝了句“再也不喝咖啡了”,翻身便沉沉睡着了。
第二日被告知美国客人已经从外地返回,正在客房休息。君莫觉得自己身体有些不对劲——似乎浑身有些轻飘飘的发冷,明明昨晚将暖气调到很高——她只能强做不以为意,再不舒服也决不能像上一次那样随便的请假回家了。
这是职场,不是学校,想翘课看电影逛街也不会有人多过问一声——你不想干了,等着递简历和往上爬的人不知在身后排了多长的队。
她无心也无力再去准备什么了,对着镜子简单整理了一下就去门口。
君莫提前在大堂吧等客人,一边向服务员要了一瓶清凉油,慢慢抹在手腕处,又放在鼻下轻嗅,似乎觉得清醒了些。再抬眼,见到那一晚见到的美国老头穿着一件红色格子衬衣 ,由韩自扬的特助伴着走过来,连忙迎上去问好。
君莫介绍了自己是历史专业毕业,鲍威尔仔细打量了她,反应让她错愕:“一个既精通历史又从事现代管理的人才是很难得的。”
她无声的笑笑,说了声谢谢,便一起登车。
车子里又开着暖气,她头疼的想着,一边应付客人,只能从本就有些勉强的专业术语中寻找想要的单词。
老头子似乎对中国历史的研究早就超出了兴趣之外了,车子驶向的古代遗址在城外很远,一般根本没人去看。
去了不过是大失所望。考古现场似乎荒废了很久一般,小肖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工作人员,得到的回答却是“这里又不是景点”。
君莫在一边看着,心中也是荒芜一片,隐约的觉得心痛,却只能徒劳的看着一大片坑坑洼洼的空地,难以想象这就是中华民族的发源地之一。她忽然记起以前上历史课,每次林颉俊说起中国远古的历史,向来温和的声音总是不自觉地提高,目光中也隐隐有光彩滑过,似乎讲了心中仰慕的女神——他向来是这样一个人,有些像老式的知识分子,甘愿寂寞和清贫,若是在古代,志向也必然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想到这里,便无声的笑笑。
鲍威尔的神色说不上不满,老头身材精瘦,嘴角却是让人难以理解的微微吊起,转头对她说:“我们去博物馆吧。”
何来的博物馆?
她略带艰涩的说:“这个遗址的博物馆尚未建成。去市博物馆行不行?很多有价值的文物都在那里陈列。”
车里一片沉默,来时鲍威尔还在和她大谈在美国拍下的一件明代精品官窑的瓷器——君莫态度有些自己难以理解的疏淡,并不是身体的原因,她自认为以自己的专业素养,可以控制起身体不适——只是不喜欢国宝流落海外的感觉。
进了博物馆,立刻便找了一个专业的讲解人员,自己和小肖走在后边。恰好走到了一件观音像前,她听得清清楚楚:“你们中国人有信仰么?”
小导游本来在认真地讲解佛教中观音由男变女的变迁过程,顿时愣在那里。
老生常谈了,君莫冷冷的想,似乎不用清凉油,头脑也一下子明晰起来。中国人在信仰一道上确实和国外是迥异的。她向来也承认这一点,于是将目光移向鲍威尔,
却发现他又将目光转向了观音像,似乎并不在等待回答。
她微微倚在展览厅的柱子上,闭了闭眼睛。小肖轻轻碰了碰她:“李经理,你脸怎么这么红?”
君莫勉强开了个玩笑:“化妆太浓了些。”
他们跟上前边两个人,鲍威尔皱眉看着一片褐色的石器:“商代?你知道么,我们的学界中一直在怀疑到底中国是否有这个时期的国家存在。”
“鲍威尔先生,我们中国人的信仰很大程度上是我们的悠久历史,这一点,请不要怀疑,我们中的很多人心中没有一个确定的上帝——但我们有两千年的历史去证明我们的仁和道,并且丝毫不妨碍我们建立和你们完全不同的文明体系。”
她顿了顿,语带微微讽刺:“中国悠长的历史早就教会了我们如何辨明是非对错。至于,夏商朝是否存在的问题,不妨去查看下我国在进行的夏商周断代工程——相信有很多证据可以证明。当然,在我们心中,其实这些不需要证明。”
她一口气说下来,自己也觉得吃惊,又觉得泄气——天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激动,或者只是因为他一直努力的方向就是这个?
鲍威尔愣了两秒,目光中带了几丝异样,没有接话,接下来的时间中,只是安静的听和看,也不再Сhā话。
原来他要赶下午的飞机,君莫松了口气,汽车已经回酒店了,她先下车,大厅中站着熟悉的男子,面带微笑。她忙让出了一个身位,韩自扬向鲍威尔伸手,无意间带过她的手背,不由自主地缓了几秒,回头看着她。
君莫避开他的眼睛:“韩总,我的任务完成了。”也向鲍威尔道别,实在有些撑不住了,缓步向办公室走去。
午饭也没吃,昏昏沉沉的在沙发上睡了一会,打电话给酒店的医务室要了几片药吃了下去。窝在了办公室察看瑞明的计划书,总算辛苦的挨到了下班时间,裹紧了大衣出门。只觉得脚步都是软绵绵的,一心想回到家中睡死过去,拦了出租车,枕着车门闭眼休息。
家中顿时像极了天堂——她什么也不顾,陷在床上大睡,顾不得是一秒还是一年了。直到嗓子似乎冒烟,这才掀开了眼皮一角,犹豫要不要起床喝一口水。手机在一边无奈的震动,她顺手接了起来——如果不是想起来喝水,恐怕永远也听不见铃声了:“喂?”
“李君莫,你在哪里?”这样熟悉的声音,似乎还带着焦虑。
“家里。”她懒得去分辨是谁。
“出来开门。”似乎松了一口气,对方简练的说。
君莫慢慢爬起来给自己找了一杯水,这才头昏脑胀的去开门。
韩自扬在看到她的一刹那皱起了眉头,她的脸颊灿烂甚似桃花,目光迷离,开了门也不再理他,似乎没有看到一般,转身便往卧室走。
他刚刚从机场回来,一路上打了无数电话,总是无人应接,酒店又说她已经下班,便索性站在了她家门口。
他大步赶上正想倒在床上的她,拉住她的胳膊:“去医院。”
君莫皱了皱鼻子,无意识的挣了挣说:“我要睡觉。”
她散发出的气息这样滚烫,韩自扬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双眉皱得更深。不再和她说话,半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拿起她的包和大衣,半强制的抱着她往外走。
直到手上扎针的微微刺痛感惊醒了自己,君莫环顾四周,最先发现的不是环境的改变,而是床头那双灿若明星的双眸,带着笑意望着自己。
“这是医院?”她下意识的问。
“是。不用担心,发烧感冒而已。输完液就可以回家。”他一口气回答完她的问题。
君莫看看窗外,漆黑一片,早就失去了时间观念。她微微挣扎着去够床头自己的手机:“我让恩平来陪我。”
韩自扬并没有阻止她,只是提醒她:“现在十二点多了。”
君莫的手慢慢缩了回去。她抬眼看了看自己所在的病房,只有她和他而已,他坐在一边,桌子上笔记本电脑发出嗡嗡的低响。
“睡觉吧。我好事做到底了,打完点滴送你回家。”他站在自己身边,嘴角是一抹让自己安心的表情,“不用急着道谢。”
她疲倦的点点头,继续睡觉。
韩自扬在桌边坐下,目光还是流连在她半露出的脸上,似乎褪去几丝红色就只剩下苍白了。她大概不知道自己发烧时零零碎碎说出的话比以往对他说的一切话都要多——那样稚气的语调,撒娇的口吻,只让他觉得陌生,似乎从来没有好好认识她。
他觉得心痛,忍不住又站起来,替她掖了掖被角。药物随着生理盐水一滴滴的流进她的身体,他却觉得不仅如此,似乎是一样的柔密情感,缓缓流进了自己心中。
君莫彻底清醒地时候已经坐在他的车中,远处只有稀稀落落几颗星子在墨蓝的天空帷幕中闪烁。她局促说:“麻烦你了。”
“是挺麻烦的。这样大的人了还不知道怎样照顾自己。”韩自扬眼睛看着前方,抬手又将温度调高些,“生病了还要出去工作的人,不叫勤奋,是糟践自己。”
君莫不作声。她能说什么?明明是替他工作,真是里外不是人。可其实她在心虚:她知道自己一场高烧是为了什么,并不是着凉那样简单——大约是带去一场心病。灼热的将自己的一切化为灰烬。
第二日和同事调休,君莫睡了懒觉,才要出门去医院打点滴,小肖打电话来,原来已经在楼下等了一会了。她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不住道谢。小肖只是笑笑,也不提韩自扬,只是说:“昨天我看你脸色不好,原来真是病了。”
医院出来,已经觉得好了大半了——原来身体上的病就是爽快,来得急去得快——给韩自扬打电话,电话那头口气淡然,似乎还带着抱歉,解释说自己抽不出时间。
君莫吓得哪敢再说别的,这样的忙人——难不成还陪自己吊盐水?匆匆挂了电话,不忘托小肖将医药费还给他。
卡布基诺咖啡
那样香浓丰盈的奶泡,绵密的盖住Espresso,花式浪漫得让人猝不及防。
圣诞节的到来让君莫如同陀螺般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徐总开心的私下对她提过这个月奖金翻倍——即将到来的平安夜的主题活动,订餐和订房的热线已经打爆了。大病一场后,身体机能以前所未有的活力开始运转——一方面圣诞节酒店的餐饮部和客房部都要有特别的优惠和策划,另一方面瑞明新款限量纪念版手机命名为“Xmas”,已经开始了宣传——广告铺天盖地的展开,新机虽然没有上市,却已经成为了各个网站讨论的焦点。尤其是5000款限量版,更是炙手可热,据说早就被订购一空。
而距离12月20日,也就是Xmas的首发日,不过月余。
这是第二次和马初景合作,君莫也觉得得心应手——她心甘情愿的被繁忙的工作虐待。越发得觉得自己精神充沛,积极的态度让马初景都觉得可怕。
她一大早起床,冬天的早晨是真的清冷,她不自觉望向cafe shop,还是关着大门——已经数日不开了,君莫忍不住添添嘴唇,真是怀念那里的卡布基诺,又是圣诞节将至,她想凌姐一定能给她拉出一棵漂亮的圣诞树的奶沫。
她由衷喜欢这些日子,清静的好像世界只有一个人。没有纠结的往事,甚至韩自扬也很久没有出现。她坐在地铁里看手中的媒体联系人名单,微晃中似乎眨眼便到了。
Xmas的发布会和上次不同,几乎是以炫目的方式在世人眼中登场的。瑞明一反往常的发布形式,由营销团队全权负责著名影星黎晔和自己爱情长跑数年的女友的订婚仪式,信物自然是一款限量Xmas。而Xmas的发售,也选择在20日的凌晨正式开始。
这两件事结合的效果,毋庸言说,哪一件都足以登上媒体的头条。南岱的安保部明显感到吃力,不得不外请人员来协助维护当晚的秩序。马初景对这个创意极度的自我欣赏,君莫不得不承认,虽然这样子的做法并不是惊天动地的第一次,但是结合Xmas的特定销售对象,就显得极有诱惑力了——哪个女人不希望在圣诞节收到这样一份礼物?
她也看到过娱乐新闻,黎天王纵横影坛,却洁身自好,男女老幼通杀。不比现在一抓一大把随时爆红却又立刻能无声消失的青春偶像。
君莫对未来的黎太太很是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能让见惯百花怒放的男子终于决定许下一生的承诺?这样想的不止她一个人,恐怕酒店外边已经布满了闻风而动的狗仔队了。初时她这样的想法被马初景好好嘲笑了一番——那日她笑问“要是他们订完婚分手了怎么办?”
马总监讶异非常——“你真的假的?明明白白的签了协议的。”
她失笑,调整心态,实实在在的将自己当了一场梦幻而华美的电影剧场的观众,好在自己算是有特权的,能近距离的看清台上的一众人物。嬉笑怒骂,心中明了便好,背后皆是纵横的名利网,谁也逃不脱。
君莫这么想的时候,正坐在办公室的靠椅上,心中警觉起来:怎么能这么懒散呢?她手脚麻利的抓起惯用的红色随身杯,倒了一杯速溶咖啡,边捧着边走去大厅看看——这是她的晚饭时间,下午工作的时候贪吃了一包饼干,现在反倒食欲全无。
顶级的音响和灯光师在做最后的调试,脚步匆忙,她捧着杯子站在一边,居然也没人搭理,也算忙中偷闲。突然听到门口起了小小的骚动,寻声望去,久未露面的瑞明总裁竟然被保安拦在了门外,君莫失笑,急忙跑过去。她喊住那个大声要看出入证件的新来的工作人员,对韩自扬说:“韩总,真是对不起。”
韩自扬风尘仆仆的样子,下巴微带了铁青色——君莫猜他刚下飞机。他点点头,目光不经意的在君莫脸上转了一圈,接着看了看表。
“您回房间休整一下么?”君莫问道,“还是我带您四处看看?”
“不用了,今晚主角不是我。”韩自扬也在打量她,似乎瘦了一些,精神却很好,焕发得像冬天霜冻中的小松。
他们快步走向4号楼,一走出门,君莫才觉得身上有些凉,原来刚才顺手将大衣搁在了大厅中,倒是不忘手中的杯子。韩自扬蓦的站住,深深皱眉:“你怎么这么不注意?这样冷的天气就穿这么点?”君莫不由看看自己,也想起自己的高烧——气温零下的天气,只穿着及膝裙和衬衣,不由懊恼起来——他不说倒好,说了倒真的觉得更冷了。
韩自扬将身上的大衣脱下递给她:“披上。”他的口气有些生硬,大约自己也察觉出了,笑了笑:“我倒是不介意再送你去医院——不过今天不行,我们都很忙。”
君莫下意识去接,然而手顿在空中,笑道:“不用了。韩总不介意的话,我就不陪您过去了。”她不等韩自扬说话,转身走回大厅。
韩自扬手中提着衣服,一时间哭笑不得。看着她迅速消失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双唇间轻轻吐出了一声轻叹。
君莫猛然间觉得,和上一场的发布会比较起来,这场订婚仪式才是真正的衣香鬓影——一时间来了那么多演艺界的明星,她也算见惯明星的,却也没有在这样子的场合,人人化着叫人看不清脸色的妆,目光迷离,珠宝绚烂——灿烂的真似明星。她在场边转一圈,人人都是端着酒杯极悠闲的样子,只有精心筛选出的各家媒体的记者们端着相机,随时候命的样子。
君莫也穿着小礼服,这种场合下她自觉不起眼到像一粒灰尘,也就一个人自得其乐的占着一个角落,不出声的看着芸芸众生。她见到韩自扬和马初景在远处出现,两人一黑一灰两色低调的西服,气质迥异,但同样赏心悦目。君莫恍了一下神,就见马初景举着手中的杯子向自己致意,她还以微笑。
韩自扬亦是见到她,于是微微眯起眼睛,她穿一件白色的小礼服,愈发显得纤细轻盈。旋即她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向他微笑,总是用她最惯用的那样,嘴角弯成最轻巧的弧度,甜蜜而天真。韩自扬的目光极缓的移向不远处的记者,又对她轻轻摇头。君莫顿悟,这是示意自己不要过来,免得成为明天的头条。她莞尔,别开头去。韩自扬目光灼亮,见她了解,便转身去应酬,眨眼便被刻意上前的人群围在了中间。
他对记者的问题一概不答,全由马初景挡驾,颇为心不在焉的样子。马初景忍不住偷偷用手肘撞他,他实在需要提醒自己的上司,免得明天的网站上的标题是“瑞明总裁面色不善,Xmas发行前景黯淡”,或者“瑞明高层面和心不和,发布会初露出端倪”。
好在下一刻,黎晔携着他的未婚妻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才是吸引住了漫天遍野的闪光灯——“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古人杜牧的《阿房宫赋》啊,怎得这么应景?君莫失笑。
她漫不经心的将目光移向走出来的两人,忍不住将手掩住嘴巴——这才没有惊呼出声。那个伴在黎晔身边,穿着意大利定制婚纱的女子,不正是凌姐么?她不知道自己在震惊什么:原来她是黎晔的女友?或者,是那双眼睛——诚然,她的妆化的极好,可是那样摄人心神的双目,确实君莫从未想过的——若说是妩媚,却又如古潭般让人只见清水缥缈;若说是清澈,一个没有历经世事的女子又怎能懂得适时的在眼中藏起一些,却将最魅人的散发出来?
她忘了周遭的一切,呆呆看着那双眼睛媚视众生,直到黎晔将 “Xmas”递到她的手中,君莫才略略将注意力移开。又是一阵照相机的猛烈攻击,这次的焦点却是定情信物了。有记者在下面大声地问:“凌小姐,这次拿到了全球限量编号第一的手机,又得良人,心情怎么样?”
黎晔轻轻搂住她的腰,声音低沉,代她回答:“真可惜,这一支手机编号02,真想知道01号是被哪个幸运的女子拿到了。但是,编号并不重要。”他简单的说,下边有人起哄叫好,他便缓缓吻上她的脸颊,直如童话而唯美。
君莫看了一会,觉得刺眼,这样的场面,想起马初景的话,又让人生出疲惫来,忍不住想走。寻思了一会,不如去门口等着,今天的发布会,并不拒绝影迷和手机发烧友的入场,十二点的时候,发售正式开始,这也是重头戏之一。
早就有忠心耿耿的影迷和一些手机爱好者在外面排队,只等着最早的一刻买到手机——那次她小心的问马初景:“要不要找些托?”马初景笑得连连咳嗽:“你以为是新书签售会?”随即有些骄傲:“你小看那些手机发烧友了。”况且这一次瑞明在前一百个发售的Xmas中放入了30个限量的手机,价格与普通版一样,门口自然早已排上长龙,安保部正在维持秩序,并且给人们送上热饮,一片热闹。
——这个世界真是充满意外,她也不得不感慨。只是觉得可惜,难怪cafe shop不再营业了,还是就此不再开门了?她边想边走,站在园子里,觉得自由自在。外面的空气好,而喧闹声也像被稀释了一般,弥散开在寒夜中,微微添了几分暖意。
“李君莫,你是真的喜欢外面冻死人的天气?”
君莫早熟悉了他的声音,黑暗中回过头,目光却是熠熠。
他却皱眉走在她的身前,深色的西服在月色中更加显得身材挺拔而高大。
君莫笑了笑:“韩总不冷么?我穿了大衣才敢出来,你穿的才少呢。”
她指了指远处排着队的人群,后援会的影迷们用荧光棒拼写除了黎晔的英文名,和两颗红色的心。“你看,外面比里面有意思多了。”君莫带着顽意看着不远处,保安们正在挨个分发军大衣,她略带调皮的拉了拉韩自扬的衣袖,又强调了一遍:“韩总怎么穿这么少?还敢出来?”
她轻轻的一拉,却让韩自扬想起了什么,他也无意制止这样略带孩子气的动作,侧首看她,眉梢尽带怜爱:“快圣诞节了,又没有收到礼物?”
君莫笑着摇头。
韩自扬捏紧了手中的盒子,月色下,她的侧脸柔和而安静,就这样和他并立着,似乎空气中弥漫有淡淡的夜来香气。
“你替我谢谢小肖,谢谢他那几天每天送我去医院。”她也想不到韩自扬这样细心,后来还是天天让助理送她去医院。
韩自扬无声的点点头,似乎心不在焉,终于还是抓住她的手腕,半拖着她走向湖边。君莫被他一扯,忍不住喊了起来:“干吗啊?”
他的力道大,她挣脱不开,湖边很快就到了——韩自扬放开她,小湖被一圈夜景灯照着,很是亮堂——他将一个盒子放在她的手里,面带微笑,湖边倒映着天空的星星,一颗颗璀璨胜似钻石,而他的目光,带着晶亮,又带着稳重,似乎将承诺放在了她的手心。
君莫疑惑的看着手中黑色丝绒的盒子,沉甸甸的,再抬眼看他。
“送你的礼物,打开看看?”他的声音沉稳,却带着力度,暖暖的渗透进她的身体中。
这样的光线,两人都可以清晰的看清对方的表情,君莫略带疑惑的表情,这样可爱,韩自扬倒是克制住在寒夜中忍不住抱住她的冲动,看着她慢慢的打开盒子。
君莫看着那个盒子中间,躺着的手机,机身奶白柔和,和自己在韩自扬办公室见过的样机却有些不一样——左下角处一颗粉色的钻石,围绕着她的一排碎钻恰巧组合出一杯小小的咖啡,精致的让人觉得不忍放手。君莫向来对咖啡有些犯痴,她看了很久很久,一时间竟然忘了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只是紧紧地握住。
机身下面压着一张纸,她拿出那张编号0001的收藏证明,设计的简单而不失高贵,只有两个字——“君莫”。他的字随人,刚强透着洒脱,她忍不住摸摸纸背凸出的笔画,真是很用力的写字——这么厚实的纸质。
君莫真的觉得自己在做梦,学生的时候读过不少言情小说,却很少将自己代入小说中幸运的女主——倒是不由自主地猜测着编织一个个美丽童话的女子们,坐在电脑前专注的敲字,想必表情柔和而宁静。这样子的美梦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却惶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吸引到了他。
他并没有出声打断她的思绪,只是一只手忍不住扶上她的肩,直到远处传来了欢呼声,两人俱是循着声音望向远处,极灿烂的一朵烟花绽放开在墨蓝的绒布夜幕中,又持续了好久,却不见消退,一朵又一朵,就像是下笔极快的画家,肆意的泼洒着各色墨彩——原来是十二点到了,销售也正式开始。
烟花燃放了好久,君莫甚至没来得及抬头再去看天空,晶亮的湖面上,一模一样的烟花在波光潋滟中盛然展开,便似精致的刺绣一般,一朵朵的纹在了锦绣绸缎上,或者一束束漫天繁星点点,或者如扎染浓烈的牡丹,惊艳得叫人摒住呼吸。
而在这礼炮声中,他的声音那样清晰:“收下好么?”韩自扬缓缓低下头,脸颊贴上她的,一样的冰冷,却还是觉得暖意慢慢融化。
君莫一瞬间的慌神,他这样靠近,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避开,直到最后一颗烟花弥散在淡起的雾气中,她才完全的回过神,一把将他推开,却发现舌头都开始不听使唤。
“01号的Xmas,韩总……韩总,这怎么可以?”她忙忙得试图将手机塞回给他。
他预料到了她的反应:“你那天不是说要换手机么?”
君莫尴尬的说不出话。
“如果是想还我,那就不必了。”他淡淡的说,两人微微离开了一些距离,“那是特别定制的,你还我我也不好再拿去送别人。”
那是说……那杯小小的咖啡,是专属她的LOGO么?
君莫目光闪烁了一下,脑子却更加的清明,终于坚定的伸出手去拿出那个盒子:“真的太贵重了,我不该拿。”
她想他明白“贵重”的含义,钻石也好,限量也好,她并不是很在乎——真正贵重的是人的心意。她突然想起了常用的红色的咖啡杯,有些旧了——甚至有她不小心摔出的细纹。她直直的将手中事物递给他,眼神倔强。
韩自扬的眼光暗了暗,亦伸手,握住她拿着盒子的手,他的手正好覆住她的,温暖而有力,轻声说:“先拿着好么?就当存放吧……等到你真心想收的那一天。”
君莫觉得自己真是不善解人意,她想起韩剧里蔡琳演的学妹坐在张东健面前,他的眼神也是这么疲倦,他好像说:“如果可以,就直直走过来。”
她做不到——她拒绝他,并不是在拒绝对人人对爱情的渴望,她只是在怀疑,即便郎有情妾有意,结局又会怎样?
这样的身高,却不给她任何压力,只是淡淡的坚持——君莫只觉得为难,她知道自己是固执惯了的人,却难得的遇到了对手。他握着她的手,一寸寸的将自己的心意送到她面前。电话响起,君莫颓然松手,原来是催她去会场,她这才惊觉时间过得如此快,已是午夜。
最后终于拗不过他,她只能拿过Xmas,低头轻声说:“我先收着。”她没有说谢谢——这份礼物不一样,她心中紧紧叮嘱自己,只是暂时收着而已。
灯光下韩自扬眼圈微微发青,想是累极。君莫收好盒子,说道:“我要去会场了,你……走不走?”她紧跟着补上一句,“你是不是很累?回房间休息吧?外场的销售真太热闹了,应该会到很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