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兰亭大大,因为是地主出身,解放后被划作“四类分子”,也就是“反革命”。
他在铁路工程队做电工,家里有老母亲、妻子和五个孩子,全家就他一个人工作,生活的困难可想而知。
可是,他这个人,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有气节。
他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爱说笑话。每次来我们家,都会带来一两个笑话,而我总是缠着他再多说几个,姥爷便会阻止我:“让兰亭大大歇歇。”
兰亭大大一到吃饭的时间,立刻站起来就走,还总是笑嘻嘻地告诉我们:“今天我们家有醋溜鸡丝、松鼠桂鱼,还有梅菜扣肉,不回去吃多可惜。”
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吃太可惜了。
兰亭大大每次来我们家,姥爷都特别想挽留他吃饭,可每次都留不住。临走时,他也总不忘眉飞色舞地描述一番他们家今天又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每次都不带重样的,好多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美味,馋得我直想流口水。
我就忍不住劝姥爷:“你以后就别留兰亭大大了,人家家吃得比我们好多啦。”
姥爷摸摸我的脑袋,告诉我:“他们家其实很困难,八张嘴就指望着他做电工的那一点点工资,能不能吃饱饭都成问题,哪来的鱼呀肉的。他回到家里,有没有得吃都难说呢,所以我总想留他吃饭。”
“那为什么你每次留他,他都不肯在我们家吃饭呢?”
“兰亭大大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因为出身不好,加上贫穷,所以他不愿意让人瞧不起。”
“他怎么知道那么多好吃的呀?”
“人家以前是过过好日子的。”
兰亭大大会画画。姥爷把自己珍藏的一套《芥子园画报》送给了他,他感激万分,主动提出教我学画画,我因此去了他家。
那真是像姥爷所说的景象啊,家徒四壁,家里每个人都清瘦无比,除了他在笑,没有人笑。
以微笑面对苦难,以乐观的精神面对人生的灾难,这就是兰亭大大。像兰花一样,亭亭玉立。
长大以后,每当我遇到困境,总会想起,兰亭大大笑嘻嘻地描述他们家有鱼有肉、有鸡有鸭的得意的表情。
姥爷和他的朋友们,有一个共同的精神世界,他们善良、正直、高洁。
长大后,每当听妈妈说起他们中的某一位又离开了人世,我都很难过,仿佛我的童年岁月也随着他们的离去而消失了。
△二
曹老师是个美术教师,也是个“右派分子”。被打成“右派”,跟他的个性有很大关系。
我们家的很多照片都是曹老师拍的。他对喜欢的人,就热情相待,毫无保留;对不喜欢的人,就理也不理,不管你是领导还是百姓。对于不满的事情,一定要发表自己的看法,而且嗓音洪亮,态度坚定,不会“为五斗米折腰”。这样的个性,在“文革”时期,是一定会吃亏的。
所以,“右派”的帽子还算轻的。他却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该发表的意见照发表,该不理的人照不理。
这样一个表里如一的人,常常会让你在他面前觉得自己活得不够纯粹,而他那蔑视一切的表情,也让你觉得你的缺点全被他看出来了。
我其实是有点害怕曹老师的,总觉得他不屑于理我这样的小孩。可我又被他的个性吸引,所以,每次他来我们家,我都喜欢待在姥爷旁边听他说话。
“唐大爷,你那个枸杞是假的。”
这桩骗局,就是曹老师揭穿的。别人尽管知道但都不敢说,可对曹老师来说,有什么不敢说的?
“唐大爷,您老放心吧,要不了两年,国家是一定会变的,到时候,孩子们就不会再下放农村了。”
这个远见也是敢想而不敢言的,对曹老师来说,又有什么不敢言的?
许多到现在都不敢写下的言论,曹老师都敢说,他说:“怕什么?谭嗣同不就一死吗?”
曹老师手把手地教我画过几次画,以至于到现在,我都热爱画画。
他教我怎么画盒子,把一个平面的东西画成立体的;怎么画桌子和椅子,它们的透视关系是怎样;他帮我打开了一个过去从未意识到的空间——世界从此由平面变成了立体。
可惜,后来姥爷过世了,我就再也没跟曹老师学画画了。
高中的时候,我代表学校参加市运动会的跳高比赛。正在我全力拼搏的时候,一个人拍下了我跨杆的瞬间,那是我唯一一张参加运动会的照片。
这个人,就是曹老师。
△三
良顺叔叔那时候几乎“长”在我们家了,他是“裴多菲俱乐部”的主要成员。
每次,他都是第一个来。我们还没有吃完晚饭,便听见他的男高音在小院门外响起:
“唐大爷!”
良顺叔叔是姥爷最年轻的朋友之一,那会儿也就是二十来岁。
上中学的时候,因为铁路中学在很远的地方,我们院子里的男孩子们都扒火车去上学。良顺叔叔就是在一次扒火车的时候,从火车上掉下来,被轧断了一条腿,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
良顺叔叔也是电影《我们天上见》的主要演员。
我拍摄这部电影的初衷之一,也是想把姥爷生前的好友放在电影里,让他们永远都不会消失。
以前每次听到妈妈说,那个大大不在了,那个伯伯走了,我的心里都很难过,仿佛岁月也随着他们的消失而消失了,那些童年我熟悉的面孔,那些记忆的碎片,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要把它定格在某一个瞬间。
也是在准备这部电影的过程中,从姥爷身边的这些还在世的朋友那里,我更多地了解了姥爷,而不仅仅只是亲情的部分。
良顺叔叔告诉我,当年,风华正茂的他失去了一条腿,休学将近一年。他迟迟缓不过神来,无法接受成为“残疾人”这个事实,多次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也就是这一年,在家无事可做、精神上又倍感苦闷的他来到了姥爷家,对姥爷诉说了他的精神压力和绝望。
这种时候,家人的劝解往往是无济于事的,只有一位他所尊敬的长者,才能说到他的心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