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姥爷把我送到体操房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我记得体育场空旷无比,长了很多半人高的野草。
在荒凉的体育场中央,有一个六十年代建的主席台。以前,我也来过这儿,每次都是学校组织看批斗大会,或者是自己跟小朋友来看死刑犯的宣判大会。
我们自己带小板凳,密密麻麻地坐在主席台前,仰着小脑袋看台上那些戴着高帽子、挂着牌子的“牛鬼蛇神”。死刑犯的背上会背着一个高高的划了红叉的牌子。
据说,过去的犯人,就在体育场的主席台上直接枪决示众。所以每次来看审判,都会紧张害怕。可越是紧张害怕,越想看。也下过决心,再也不看了,不想晚上再做噩梦。
那时候的死刑犯怎么这么多呢?记得有一次,我看到三辆卡车开过来,每辆车上有三个犯人,全都五花大绑,身边还有两个公安押着。
第一辆车上,站在中间那个人,背着个红叉牌子,就是死刑犯了。我看他,虽不像书本上描写的英雄赴死前那般凛然,却也是面无惧色。而他旁边的两个犯人,却要被公安使劲儿架着胳膊,否则就站不住了。
我多么希望他能回头看我一眼,看我可怜巴巴的样子。
可他就是不回头,他可能也知道,回了头就去不了了。
那个死刑犯,带着那么几分不屑与傲然,扫视着马路两边围观的人,当看到我的时候,他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有那么几秒钟,我们俩对视着,我看到他竟微微地笑了一下。
天哪,完全是本能的反应,我赶紧把目光移开,待我再回头,已经看不到那个人了。他的目光和微笑,让我连续几天寝食不安,从此再不敢去看审判大会,也很少去体育场了。
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姥爷带着我,又来到荒凉的体育场。
主席台上空落落的。跑道边有人在踢球,有人在跑步,还有人练习跳高、跳远的。有裁判的哨声,还有文工团的歌声,特别响的是蝉鸣。
我对体育场充满了恐惧,对“练体操”这件事也充满了恐惧。我迟疑地迈着步子,跟在姥爷身后,姥爷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坚定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多么希望他能回头看我一眼,看我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一软,就不去体操房了。可他就是不回头。他可能也知道,回了头就去不了了。
体操房是一座高大的红砖建筑,门框窗框都是绿色的,窗玻璃几乎全没了。
在荒凉的体育场的一角,这座建筑像主席台一样的醒目。
体操房的隔壁,是文工团的宿舍。从那里传来了悠扬的歌声,我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紧张的心一下子松弛了下来,仿佛在天堂里漫步,仿佛片刻飞离了尘世,无比轻松自在。
等我睁开眼睛时,姥爷已经不在我的视线里了。
△二
体操房里的动静,比外面还要热闹响亮。
运动员们上下翻飞,各类器械发出稀奇古怪的声音。教练一边指挥,一边大声吆喝,那情景很像现在的农贸市场。
我和姥爷站在地毯边上,我们俩都是第一次对体操有了活生生的印象。
那位史老师,笑嘻嘻地走到我们身边,虽然只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却依然嗓音洪亮:
“唐大爷,这就是你的外孙女?”
我吓得直往姥爷身后躲,姥爷却紧紧拉着我的手,满面笑容地把我推到史老师面前。
史老师捏捏我的肩膀,又把我的胳膊平举、上举了几下,边摆弄边问:“小鬼,几岁了?想不想学体操?”
“刚刚八岁,当然想练体操了。”
不待我回答,姥爷已经替我回答了。
那不是我的意思,姥爷,那是你的意思。
现在已经做了母亲的我,才能体会姥爷的心,也真的同情那会儿的我。
我又何尝不是经常强加给孩子很多他不想做的事情?让他学习,让他练琴,让他……总之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时间停滞了,一切声响都消失了。
被姥爷当花儿一样养到了八岁的我,在这个盛夏的下午,明媚的阳光中,知道了什么叫刻骨铭心。
有一天,他突然含着泪问我:“你什么时候想过我的感受?”
我好久说不出话来。
是啊,孩子,我能说什么?三十多年前的姥爷又能说什么?我心疼你,可是社会的压力如何去抗衡?那会儿是上山下乡,现在是上学就业。人啊,面对未来,心里永远有着一份沉甸甸的压力。
就在我想要申辩的时候,史老师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拖着我就往地毯中间走。走了几步,把我往地上一撂,把我的腿前后分开,尝试劈叉。从没练过功的我当然是劈不下去的,两条小腿只分开了一点点,ρi股离地很高,像只被架起来的蛤蟆。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巨痛从双腿传遍了全身——在我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身强力壮的史老师已经整个人站在了我的身上,两只大脚牢牢地压在我那两条瘦弱的小细腿上,我的ρi股这下也牢牢地贴在地上了。
“啊!——”
我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比体操房里所有的声音都要响亮,响彻云空。
这位笑声能传出几百米的壮硕的史老师,抱着膀子,悠然地站在只有八岁的撕心裂肺的我身上,说:
“想练体操就得能吃苦,我给你数十下,一、二……”
如果世间还有时间?我觉得那会儿没有了,每一个数字之间之漫长,如同宇宙间的光年。什么声音都没了,体操房的喧闹,知了的鸣叫,远处的歌声、哨声……只留下了空气的声音,还有那越等越久才发出的数字。史老师的那双大脚还时不时地在我细嫩的小腿上颠两下,让我更像针刺一般。
什么叫心狠?我算领教了。
什么叫昏天黑地?我算体会了。
被姥爷当花儿一样养到了八岁的我,在这个盛夏的下午,明媚的阳光中,知道了什么叫铭心刻骨。
终于,史老师从我的身上跳了下来,这双腿已经不属于我。除了心在抖,泪在流,其他一切都不属于我了。
我不知道在地上趴了多久,让我的身体回到我的身上来,让我的感知回到我的心里。
这时候,我想起了姥爷,对了,我亲爱的姥爷呢?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他怎么没有冲上来呢?他怎么没把史老师从我身上拉下去,狠狠地捶她一拳呢?我泪眼婆娑地四下里看,几个门口,几个犄角旮旯,都找不到姥爷的身影。难道他走了?难道他扔下我走了?
姥爷的确是走了。
当史老师跳到我身上的时候,他受不了了,看不下去了,走了。
八十八岁的姥爷那一路是怎么走回去的?走了多久?是像史老师喊的数字一样长久吗?他一定跟我一样颤抖着心,流着泪,在几乎空白的意识中往回走。
他又坚定着心,不能回头,那上山下乡的路,让他不能回头。
△三
好不容易有了出路,看到了希望,没曾想,史老师意外受伤,伤势很重,不能再担任体操教练了。
刚来几天还没被正式接收到体操队伍里的我,面前那扇小小的后门被关上了。
市体校紧急从外地调来了一位新教练,新教练姓路,人长得很漂亮。
如果用现在奥运会体操比赛的运动员来做比喻,史老师应该是美国队的,而路老师更像是俄罗斯队或罗马尼亚队的。
路老师个子不高,体格也不粗壮,后背挺拔,头发总是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声音响亮,穿透力极强,但不苟言笑,跟史老师的风格截然不同。
没有了史老师,又不认识路老师,我就被搁在那儿了,一搁就搁了三年。
什么叫“搁”呢?
在这个业余体校的体操队里,我算是业余中的业余。
编制内的队员,穿着统一发放的体操服和体操鞋,我穿着自己的运动服和白球鞋;编制内的队员做动作时,有教练保护,我没有指导,也没有保护,自己在旁边模仿着教练的动作跟着练。
从我进了体操房,就一直是这么个状态,从来没改变过。我自己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从来没想过去问问路教练,什么时候能把我转成正式队员?
姥爷一直鼓励我“好好练”,练好了,就可以转成正式队员了,就有体操服和体操鞋了,就可以去省体工队,不用上山下乡了。
别人练什么,我就在一边模仿着练。
摔了,爬起来,再练。
我的模仿能力,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培养起来的吧,居然还能得到教练的表扬:
“你们看看人家小鬼,没人教都能练成这样!”
小鬼,成了我在体操房的代名词。
当我正练着高低杠,别的队员也要练的时候,他们就会说:“小鬼,一边儿练去!”
我赶紧下杠,站在一边看他们怎么做动作。
当我正模仿着教练,如醉如痴地练着自由体操的时候,突然听到教练大喊一声:
“小鬼,闪开!”
我立刻闪到一边,队员在教练的保护下,一阵风似的从我面前翻着小翻呼啸而过。
但是,教练表扬我了,虽然受到这些冷遇,都比不上教练的一句表扬。
突然间,我的信心大增,全国体操冠军蒋绍毅成了我的短期奋斗目标,世界体操冠军科马内奇成了我的偶像和长期奋斗目标。
在体操房里得不到赞誉和认可,只好去邻居和家人那里寻找,这就如同真正富有的人无需显示,自卑的人,反而要证明自己的强悍一样。
那会儿,流行一本小说,叫《新来的小石柱》。小石柱是贫下中农的孩子,从农村来到省队,立志要练好体操,完成“空中转体180度”的高难度动作。他克服了重重困难(其中还包括“阶级敌人”的迫害),终于实现了梦想。
于是,小石柱,也成了我的偶像。
今天想来,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局面:一个八岁的孩子,被“上山下乡”的运动逼迫着,来到体操房,穿着洗旧的棉毛衣裤和发黄的白球鞋,每天在角落里模仿别人的动作,自学自练。摔疼了,在地上趴一会儿,爬起来再练;胳膊扭着了,自己揉一揉,缓过劲儿再练;心里怀揣着“世界体操冠军”的梦想,却不知,那梦想比天上的星星还要遥远。
姥爷在满是花卉盆景的小院里,奇迹般地给我竖起了一个高高的单杠,所有来家里的人都要从单杠下走过,而姥爷也会美滋滋地坐在他的藤椅里,看着我在杠子上翻来翻去。
有时候,我还会跑到外面宽敞的巷子里去翻跟头,给邻居们表演,让他们知道我学了些什么。
邻居们纷纷前来围观,赞不绝口:“小文丽,这个叫什么?”
“侧手翻。”
“这个呢?”
“拉拉提。”
“拉拉提是什么?”
“就是侧空翻。”
“小文丽不得了啊!”
“要当体操冠军喽!”
在一片赞誉声中,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越翻越来劲儿。
晚上,当“裴多菲俱乐部”的叔叔大大们,聊时政聊累了,或者“隔墙有耳”需要调剂一下气氛的时候,就轮到我出场了。两个个子大的叔叔,就把姥爷准备好的一根又粗又长的竹竿子扛在肩膀上,嗓音洪亮的良顺叔叔充当解说员,每日例行的“现场直播”开始。
“现在入场的是,我们中国最优秀的体操队员小文丽,她要给我们展示她最拿手的单杠项目,好,队员已经准备好了,比赛马上开始,看,她多么轻盈地翻身上杠啊,大家鼓掌!”
大家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姥爷靠在小床上,那是他的老位置,抽着烟袋,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我,满心欢喜,满眼得意。
良顺叔叔更是意气风发:“单腿翻一个,单腿翻两个,单腿翻三个!”
那会儿,我只学会了单腿翻,别的动作都还不会呢。
“运动员翻身下杠,刨去最高分10分和最低分9.5分,小文丽的最后得分是9.9分!”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在没有电视机的年代,我们是这样娱乐的,我是这样逗着大人们开心的,我们是这样打发着我们的日子的。
后来,筹拍电影的时候,我又回到了体操房,问了当年那批“正式队员”中学得最好的,现任体操队教练的素华:“小时候你练完体操回家,会不会给家人和邻居表演?”她说:“从来没有过。”
为什么我却表演得不亦乐乎呢?
是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在学体操,生怕没有大家的认可?这种认可,在体操房我是得不到的,只好去家人和邻居那里寻找。而优秀的素华,已无需向别人证明什么了,她知道自己是最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