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如同真正富有的人,无需显示,自卑的人,反要证明自己的强悍一样。
△四
在我一个人练了一年多以后的一个下午,体操房里来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她妈妈手里拿着一大卷宣传纸,在跟路教练交谈着什么。
她站在妈妈身边,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情景,让我想起了一年多以前的自己。当她看到我的时候,目光停住了,好像是诧异于我的打扮跟大家的不同。
正当我们俩互相打量的时候,突然,我听到路教练那尖利的声音:
“小鬼!你过来一下,小鬼!”
一开始,我没有意识到她是在叫我,因为教练几乎从来就没有叫过我。等她“小鬼,小鬼”地接连喊了几声,大家都朝我看过来的时候,我才一下子反应过来,赶紧从地毯上爬起来,向她们跑过去。
一个八岁的孩子,怀揣着“世界体操冠军”的梦想,却不知,那梦想比天上的星星还要遥远。
路教练和颜悦色地把这个胖乎乎的小女孩推到我的跟前说:
“她叫马燕,以后,你们俩一起练吧。”
这个叫马燕的小女孩,从此成了我的伙伴儿。
在这个偌大的体操房里,我终于有了一个跟我同样境遇的人,终于有一个可以一起练体操,一起说话的人了。真是如获至宝呀。
我像个小妈妈一样地,照顾着她,保护着她。
我们不仅练体操在一起,平时也舍不得分开。因为两家离得不远,她几乎“长”在了我们家。
清晨,天还没有亮,她就跑来敲我们家的窗户,叫我起来晨练。我们俩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穿过还亮着路灯的马路,认认真真地,毫不敷衍地向体育场跑去。
放学后,我们相会在体操房,煞有介事地一起换衣服,一起做准备活动。
我就是马燕的教练,虽然我练得也不怎么样,但毕竟比她早来了一年多,所以体操房里每天的路数和训练程序,我都逐一耐心地教给她,那些我自学的动作和技巧,也都毫无保留地与她分享。
她很听我这个小教练的话,这个在孩子眼中无比高大的体操房里,我们是对方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训练结束后,我们也学着其他队员的样子,相互帮对方做放松。原来没人帮我做的事情,现在都有了,都正规化了。我也把我伟大的梦想传递给了马燕,我们俩要共同向着“科马内奇”进军。
有一天,马燕换上了一件她姥姥用花布给她做的“体操服”。花布没有弹性,她又有些胖,看起来就像个小花球,很是滑稽可爱。
虽然不正规,也比我的棉毛衣棉毛裤强些。我又成了唯一一个没有体操服的人了。
回到家,我就缠着姥爷,让他也帮我缝一件体操服。姥爷坐在那儿想了半天,好像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便带着我上街了。
那个时候,体操服、体操鞋都是体校统一发的,商店里不卖,所以我以为姥爷也想上街买一块花布,帮我做体操服。
我们来到市里唯一的一家体育用品商店,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根本没有体操服和体操鞋卖,只有墙上挂着的几件游泳衣。
“怎么样?”
姥爷问我。
“什么?”
我不解地看着姥爷。
“游泳衣啊!”
姥爷指着其中一件蓝色的小号游泳衣。
“干吗?我又不会游泳。”
“当体操服来穿嘛,除了没袖子,其他都一样。”
我真服了姥爷,从此我便穿上了游泳衣练体操,我跟小马燕,一个小花球,一个游泳衣,成了体操房的一景。
△五
训练结束后,我和马燕一起,学着其他队员的样子,在地毯上相互做放松。
路教练一边走来走去地喊口令,一边纠正着队员的动作。她走到我们身边的时候,看到马燕帮我放松的动作不正确,就在我的腿上踩了踩,给她做示范。
我幸福地被路教练踩着,真有劲儿,真舒服。
路教练边教马燕,边对我说:
“你这个小鬼,将来要长成大个子的。”
那天,真是我最幸福的一天。
路教练不仅帮我做了放松,她还说,我将来要长大个子。长大个子多好啊,这不是在夸奖我吗?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路教练其实是在暗示我,你就别再练体操了,练体操是没有前途的,因为你是大个子。其他运动项目可能需要大个子,而恰恰体操运动员需要小个子。
傻大姐一般的我,高兴得拉起马燕一路跑回家,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姥爷。姥爷听了也很高兴,他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外孙女能长大个子,亭亭玉立,多好啊!谁又知道练体操是什么规矩呀。
姥爷看到了教练的表扬带给我的喜悦和兴奋,很想趁热打铁做点什么。正好那天,爸爸托人从新疆带回来几个哈密瓜。姥爷自己只留了一个,其他几个都切成一小牙一小牙的,分给周围的邻居,让大家尝个新鲜。
我是那个负责运送哈密瓜的人。
吴大姑、小脚张奶奶、姚大娘、李大娘……分着分着,瓜就没了。
从李大娘家回来,姥爷拎着一个小篮子,站在院子里等我,篮子里还是两牙哈密瓜。他把篮子递给我说:
“给你们路教练送去,让她好好教你,你就能成体操冠军了。”
那时我还不懂贿赂、送礼这些成|人世界的游戏,但“拍马屁”是知道的,这是孩子之间的语言。
在学校里,有很多同学都拍班长的马屁。一下课,班长就被他们前呼后拥着,有的递给她香蕉,有的递给她糖,她接了谁的东西,就仿佛对谁格外宠幸一样,送东西的人就会高兴得不得了,直摇尾巴。看到他们那副样子,我总是想起哈巴狗。
所以,在学校里,我成了一个孤芳自赏的没人搭理的人。
难道现在,我也要成为一只这样的哈巴狗吗?为了博得教练的欢心,我要如此降低我的人格吗?
从家到体育场,这条路,是如此漫长,我的两条腿,如同千斤重。
我记得,路过文工团宿舍的时候,看到一群漂亮的大哥哥大姐姐,说说笑笑地从里面走出来。他们真是漂亮啊!阳光照着他们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脸庞,快活的心情让他们忍不住想歌唱。
突然,门动了一下,屋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我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跑,直跑到一个没人的墙角,才停了下来。
那一天,我的“科马内奇”梦消失了。
我久久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向主席台后面的排练厅方向走去,那是我心之向往的地方,这么美好的事物和我眼下要做的这么丑陋的事情摆在了一起,我拔腿便跑到了体操房后面的荒草萋萋的一条小河沟旁。
这条小河是以前我和姥爷经常一起来捞鱼虫的地方,红色的鱼虫,绿色的浮萍,相映在夕阳中煞是美丽。可我此时却无心去欣赏这自然的美景,只想着下面该怎么办。
夕阳渐渐地落下去了,我看到队员们陆陆续续地从体操房里出来,路教练也出来了。她跟另外两个男教练一起,向体校宿舍方向走去。渐渐地,他们也消失在黑暗中了。
一直等到了天完全黑下来,我才离开小河沟,提着篮子,沿着路教练走过的路,向体校宿舍走去。
门卫拦住了我。“找谁?”
“体操房的路教练。”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体操队的队员。”
“那排的中间一家就是,路教练刚回来。”
我第一眼就认出了路教练的家,是因为她家门上贴着跟马燕家一样的,卫生防疫站的宣传画。马燕的妈妈是卫生防疫站的检验员。
我走到门口,听到路教练跟她儿子说话的声音。她的儿子我是见过的,经常在体操房里玩,很有优越感地跟着妈妈走来走去。
我一面听着屋里的动静,一面观察周围有没有人注意到我,同时还想着,该怎样才能把哈密瓜交给教练。
突然,门动了一下,然后,路教练儿子的声音已经在门口了,说时迟,那时快,我连想都没来及想,拔腿就跑。
门在我身后被打开了,就听见路教练儿子说:
“干什么的?”
我跑出大院,跑出了体育场,跑过好几条街道,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在一个没人的墙角,停了下来。
我蹲在地上,过了好半天,才把气儿喘匀乎。看看那个被我提了一下午的篮子,两块哈密瓜还躺在那儿。
我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就把哈密瓜倒在墙角,提着空篮子走了。
这一天,我的“科马内奇”梦消失了。
△六
从那以后,我对练体操就再也没有以往的热情了,只是为了让姥爷高兴才去练。“冠军”的梦想,已经不是我的梦想,而只是姥爷一个人的梦想了。
我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跟马燕一起去游泳,有时带她去小河沟捞鱼虫,有时在文工团排练厅外的台阶上,扒着窗户,看哥哥姐姐们排练节目。
另一个不想回体操房的原因,是怕见到路教练。
虽然那天路教练并没有看到我,但她的儿子打开门后,可是看到我了。他会不会告诉妈妈?路教练会不会问我为什么去她家?去干什么?那我该怎么回答?
好不容易克服了心理压力,再去体操房的时候,发现其实自己的种种猜测都是多余的,压根儿没有人多看我一眼。
爸爸说:你以后,不要再去体操房了。
突然,我的内心感到无比快乐,就像鸟儿放飞天空,就像囚徒重获自由。
在那段有一搭无一搭地练体操的日子里,爸爸从新疆调回来了。出于好奇,爸爸想看看他的小女儿是怎么练体操的。一天下午,爸爸的脑袋,从体操房的没玻璃的大窗户外,悄悄地探了进来。
他看见他的小女儿,穿着蓝泳衣、白球鞋,和穿着花布体操服的小马燕,孤独地在地毯的一角玩耍着,没有人理会她们。
教练正在辅导那些身穿体操服和体操鞋的正式队员。队员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一个接一个地翻着高难度的跟头,空中转体180度,生龙活虎。而地毯边上的那两个小孩,互相搀扶着做动作,如同小丑的表演一般。
这两个小孩并不知道,有一双看着她们的眼睛被深深地灼伤了。这样的一幕,映在爸爸的眼里,心里,他不忍再看下去,悄悄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从体操房回来,洗手洗脸,准备吃饭。
爸爸坐在椅子上,一直盯着我看。
我全然不知下午发生的一切,兴高采烈地吃着饭。爸爸突然说:“今天下午,我去体操房了。”
我和姥爷、妈妈都看了看爸爸,妈妈高兴地问:“是吗?我们的体操冠军练得怎么样啊?”
爸爸没有理会妈妈,还是盯着我说:“你一直就是这么练体操的吗?”
我低下头,不敢看爸爸的眼睛。
大家谁也没说话,气氛很压抑。
爸爸又问:“你为什么不把这个情况告诉家里人呢?”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答滴答”往下掉,妈妈和姥爷也放下了筷子,大家都默默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怎么回答?
这时候,只能听到钟表“滴答滴答”的声音了。
爸爸最后说:“你以后不要再去体操房了。”
突然,我的内心里感到无比快乐,就像囚徒得到了自由一般。我仰起脸,满脸是泪,感激地望着爸爸。
孩子的命运,掌握在父母手中,父母的命运,又掌握在社会手中。我们都被无形的压力捆绑着往前走,反倒是远道而来、不在其中的爸爸,用他干干脆脆的一句话,解放了我三年来的桎梏,解放了我的天性。
我的体操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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