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子虞先醒来,轻手轻脚地离开床榻。等她梳洗完,回到寝殿,皇帝仍在熟睡。
子虞有些惊异,他的睡眠一向警觉,稍有动静就会惊醒。
宫女为她上妆,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调弄的胭脂几次都不合心意。子虞接了过来,选了海棠红的脂粉,轻轻在脸上盖了一层,侧过脸想要和宫女说什么,却瞥到皇帝已起身坐在床边,透过铜镜看着她。
镜中的他离得远,面貌模糊,可是目光深沉又探究,让她不敢轻易回头。
宫女们垂手肃立,鸦雀无声。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公公走了出去.很快又回来,在皇帝的耳边轻语。他控制着音量,一丝也没有外露,皇帝的神情却变得严肃起来,一言不发,在屏风后换了朝衣。
气氛与平时迥异,子虞站起,来到屏风旁。
皇帝转过身,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依然温醇,“你的哥哥昨晚遇刺受伤,此时正在宫外求见。”
子虞脑子嗡的一声响,疑心自己听错了,抬头直视皇帝肃然的表情,期艾道:“遇,遇刺?”
“嗯。”皇帝安抚地握住她的肩,“抓住了一个刺客。”子虞心急如焚,她担心的只是兄长的安危,转头看向周公公,他果然明白,说道:“娘娘不用担心,云麾将军脸色不好,身上却无大碍。”
皇帝见她新上的胭脂都掩不住骤然发白的面色,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脸庞说道:“我去看看。”带着宦官侍卫走了。
子虞心里又急又躁,遣了宫女前去打昕,等了一会儿不见消息,又让秀蝉再去。在寝殿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宫女归来回禀,“听闻罗将军昨日和军中好友小聚,在路过安邑坊时,遇到几个酒醉的汉子,因为抢道而起了争执,后来就动了刀剑。罗将军,殷侍郎,还有几个侍从都受了伤,当场击杀了五十,只留下一个活口。”
子虞听着就皱起眉,对她冷冷扫了一眼,宫女垂下头,“娘娘莫怪,我是听几个宫人如此说的,一句不曾添改。”
秀蝉带回来的内容却不尽相同,“罗将军手臂上受了些伤,并不累及要害。刺客有六人,留下一个活的,正绑在宫外。”子虞微微松了口气,把秀蝉召到近前,问道:“问谁打听的?”
“刚才那些都是杨都监让我告诉娘娘的。”
子虞一直紧绷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些。哥哥与杨都监一直有往来她是知道的,既然能在这个时候还传话出来,肯定伤势不重。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放缓身子,目光在第一个回禀的宫女身上转了转,若有所思。
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传来罗云翦出永延官的消息。
子虞按撩不住,带着宫女去了永延宫。殿前侍卫欲入内通报,被子虞制止,“不要惊动御驾,我就在这里等一等。”
这一等足足近半个时辰,罗云翦才从殿中走出,看见等候在外的子虞不禁怔住。
子虞见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好不容易压住了已涌到喉口的称呼,直到罗云翦行了礼,才轻轻道:“将军随我来。”
走到僻静处,四下无人,子虞转过身,眼圈微红,有些激动地唤:“哥哥。”
罗云翦微微一笑,安慰道:“娘娘不用太过担心。”
“这世上能让我担心的人已经不多,”子虞酸涩地看着他,“伤了哪里?”即使冬衣厚重,她也看出罗云翦的衣物太过臃肿,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胸口。
罗云翦轻轻拍了一下左肋,“这里,还有手臂,都是皮肉伤,不算什么。”他略徽顿了一下,口气僵硬地说道,“若再偏一些,就直Сhā胸口,险些被他们得逞。”
子虞的胸口仿佛被堵了一块大石,半晌才喘了口气,“伤成这样,就该回去休息,派人来宫中传话也是一样。”
罗云翦的眼中闲过一抹犀利的微光,“只有让陛下亲眼看看这些伤处,才不会失去原有的意义。”他摇了摇头,“昨日要不是几个兄弟拼命相护,今日不一定能面见御驾,殷泰为我挡了两刀,至今生死未卜,我岂能在家中安心休息。”
子虞伸手在他未受伤的左手臂上轻轻一拍,“只要他忠心对你,豁出命去博取的,我会补偿给他。”
罗云翦吃了一惊,大概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妹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看向她,细心地察觉她的神情与往常大不相同,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乌黑的眼眸里掩了一层厉色。
“娘娘打算做什么?”他放柔了语调,“今日你在后宫中的地位来之不易,可不要轻举妄动。”
“我不动,就任由他们对你刀剑相向?”子虞冷冷一笑。
罗云翦张了张口,予虞道:“退让如果不能换来平安,那就毫无意义。坠马一事我尚且还能忍耐,可是这一次,刀锋已经悬在颈上,我决不能再忍气吞声。”
“子虞,”情急之下,罗云翦唤出她的名字,“事情还未查出究竟,你岂能轻启战端?”
“刺客是谁派出,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何须查出究竟?”子虞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至于战端,上一次侥幸逃脱,这一次侥幸轻伤,下一次,下下一次……我们难道要把性命托付给‘侥幸’两字?后家如今式微,尚且能做出如此嚣张疯狂之举,若让他们再势起,这里就没有我们兄妹存身之地。”
罗云翦专注地看着她说道:“陛下已经得知内情,我们不妨等一等。”
子虞抬眼望了一眼永延官的檐角,吐出一口白气,微微苦笑,“靠他主持正义?”
“娘娘不信陛下?”罗云翦看看左右,轻声问。
子虞道:“昔日明妃、文媛都曾相信过他,可是结局如何?”
罗云翦缓声道:“他待你和她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子虞平静地一笑,“我和她们都是一样,不是他必选的唯一。哥哥,后官的妃嫔,宠遇都在他一念之间,可是谁也不会真正将性命交托给他,那样与寄望侥幸有什么分别。上一次三殿下坠马,被后家暗中化解,打杀了两个宫人就算交差,这一次决不能重蹈覆辙。”
罗云翦说不清这一刻是什么心情,他曾经希望妹妹能入主后官,影响局势。可当她真拿出这样的魄力,他又觉得满心酸涩。
“哥哥回家好好休息,”子虞柔声道,“只有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才会露出獠牙,行径疯狂。我看后家也看到了穷途来路。”
唤来宫人,护送罗云翦出宫。直到他的身影在官门处消失,子虞仍久久站立风中,经女官催促才回步寿官。
将清晨打探消息的宫女召来,子虞问:“早上你去哪里打探的消息?”
宫女早知失言,忐忑不安了整个上午,立刻答道:“奴婢去了宫门,那里正是换班的时候,打听了几句,他们就是如此议论的。”
不但要杀害她的哥哥,还想将罪名掩盖为醉酒私斗,子虞心底的愤恨如火烧一般,脸上反而更加平静了,冷眼看着宫女道:“我以为你们都是聪明人,现在看来显然是我高估了你们的本领。”宫女在她的目光下瑟瑟发抖,仍咬紧牙关,“请娘娘再给一次机会。”
子虞道:“别再让我失望。”宫女应声而去。
午时才过一刻,宫女又折返回来,向子虞回禀,“奴婢打听到,宫中有两种说法。一说罗将军遇到醉酒地痞,不小心被刺伤;还有一说是部的军汉闹事,为鸣功劳不平,这才行刺将军。”
晚间才发生的事,一个清晨流言就已充斥宫廷,显然有人故意作为,而且用心险恶。听信第一个谣言的人,只能在庆城治安上做文章。可若信第二个谣言,在问罪之余,不免对罗云翦南行的功勋心存疑问。
子虞轻叹,出手就是一击必杀的行刺,行事周密。失败之后,立刻又传讯人宫,掩盖事实。这样的手法、速度,和在宫中的人脉力量,只不过再次印证了她的猜想。
宫女见子虞放缓了表情,放大了胆子又道:“娘娘,那唯一一个刺客活口,已经被敕令送交大理寺。只是听说审讯了一个多时辰,还上了刑,可还未开口。”
“若真是寻常地痞军汉,能有这样的骨气?”子虞冷笑。
宫女自知交差过关,顺势退下。
子虞一整日听着各色的消息往来。其间殷美人听闻兄长受伤未醒,哭哭啼啼来到步寿官诉苦,子虞安慰道:“付出总有回报,他的伤不会白受。”这才将她劝走。
到了晚间,杨慈突然来到。
子虞微诧,“公公怎么不在御前伺候?”
“陛下担心娘娘,命人来看看娘娘的情况,”他笑道,“如此圣眷,小人在宫中多年,还未见过呢。”
子虞招呼他坐下,等宫女上茶后,才开口道:“这样的小事,公公何必亲力亲为。”
杨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的神色,说道:“罗将军特意嘱咐我看望娘娘,现在一看,娘娘气色还不错。”
子虞笑了笑,他又说:“娘娘可知,皇后刚才去了永延官。”
听他口气别有深意,子虞心下一紧,“是吗?”
“陛下疲于政事,并未宣召,”杨慈道,“皇后从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到了明天这个时候,娘娘或许会听到,刺客已经认罪,不是酒后闹事,就是因分功不平,蓄意谋害。无论哪一个,结果都是刺客伏诛。”
子虞静静地听着,神色依旧,“化解危机的能耐,不是皇后娘娘第一次施展。”
杨慈笑道:“都城之下,竟有凶徒当街行刺朝臣,已经够耸人听闻。再牵连后加,就成了宫闱丑闻,如果往下牵扯,就要扯出延平郡王南征回来后受伤,子孙断绝。从情理来说,郡王旧部心有不平,自行做出行刺之举,也不算离奇。”
“真是一出好戏,”子虞嘴角扬起,“郡王无辜,旧部有义,倒成全了一段佳话。”
杨慈端起茶瓯,喝了一口,平静地说道:“娘娘切莫说气话。以小人之见,行刺失败,后家进退维谷,已落下风,”他停了一下,话锋忽然一转,“后家出了乱子,皇后有责,但是……”
“牵连之罪,还不足以让皇后一蹶不起,”子虞顺着接口,缓缓说道,“公公是在劝我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