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腊月,天气已是极寒,雪如飘絮,天色晦暗。
这个月份一向是后宫繁忙的时候,宫人的升迁、赏赐都在这时见分晓。子虞接连几日就忙于处理宫务。
今年的境况大不同于去年。彼时她尚未在宫中站稳,战战兢兢,宫人难免担心前景。而如今,她宫中盛宠,交泰宫悄无声息,一向张扬的明妃,也不再轻易来招惹。往来步寿宫,借机讨好的人络绎不绝,宫人们争相表现,欲能攀居高位。
将身边得力可靠的人擢升,不可信的人排除,子虞拿着名册独自思考。
宫女通报道:“殷夫人求见。”子虞点了点头。
徐氏被宫女引入殿中,神态欣然,拜礼之后对子虞道:“眼看年关又至,相爷嘱我来看看娘娘,可有什么需要的。”
子虞一听就明白殷荣已答应了,笑着和徐氏寒暄了几句后,将宫女全部遣走。等殿中只剩下两人,便不加掩饰地说道:“听说交泰宫的女史秉仪都是皇后娘家举荐,得皇后宠信的女官不是出自宣王府,就是多年历经考验的,不知相爷能在何处使上力?”
“再牢固的墙也会有缝隙。”徐氏款款笑道,“若娘娘想在皇后那里传句什么话、递上什么东西,还是能出点力的。”
子虞微愣,徐氏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传话、递物都属于不同司职,远超她的预计。
“相爷真是深谋远虑。”子虞真心赞扬。
徐氏道:“为这一天,相爷等了十年。”
子虞微笑颔首,将名册放到一旁,转身去了寝殿。徐氏一直偷偷打量,没有听到任何声响,过了片刻,才有些微的衣裙婆娑声,子虞的身影从屏风后踅入。她手上拿着一只极细的竹管,颜色暗沉,很不起眼,递到徐氏的面前。
徐氏用手摇了摇,见子虞毫无表示,拔开塞头,一脉细细的桂花幽香顷刻弥漫开,猝不及防。她有些讶然,当然不敢相信子虞避开宫女,亲自取来的,会是一直普通的花露。
“真香。”她笑着试探,“不知娘娘想用在何处?”
子虞浅浅笑道:“说起来是四年前的事了,交泰宫赏赐了欣妃娘娘一盒干花,那香气让我时不时想起。”
徐氏错愕了一瞬,若无其事地将竹管收好,告辞离去。
若说康定四年的开始谁最晦气,倪氏觉得非她莫属。
她的父亲年末时突然病倒。腊八、年后,她几次回去探看,情况都没有好转。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病榻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两朝为相的重臣,如今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
娘家的事已经足够让人失望,而夫家的事,则让她感到绝望。
赵琛从南国回来时是重伤被抬入府中的,一条腿因为被马蹄践踏,几乎变了形状。养伤用了两个多月,伤好后却更让人伤心,他没有了行房的能力。他们成亲许多年,一直没有子嗣,赵琛明着暗着想要纳妾,她一直都不曾松口,她的父亲是倪相,即使是他的皇后妹妹,也不得不顾忌。
以后,再也不用担心纳妾问题了。
娘家夫家同时受挫,她敏感地发现,最近来府中走动的人也变得少了,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连续下了几天的雪,这一日终于放晴,倪氏到后花园中散心,看着阳光照在粉墙青瓦上,反光粼粼。墙外突然有一阵争执声。她暗生怒火,将看守外院的小厮唤来,问道:“外面这是吵什么?”小厮战战兢兢地答道:“有个妇人,已经连续来了好几天,说来替我们府中化劫。”倪氏一哼道:“什么人都敢上门来招摇撞骗,将她赶走。”小厮急忙去了。
倪氏坐了一会儿,转念又想起家中烦事,连太医都请来看过,吃了多少药,半点成效也没有,或许该借助其他方法扭转乾坤。她又命人把小厮叫来,“你说那妇人来了好几天,都说了什么?”小厮道:“她说我们府中气象异常,有,有……”倪氏瞪着他,小厮咬牙说道,“有断嗣宫祸之象。”倪氏一拍石桌,“妖言惑众。”一旁的奴仆都不敢吭声。
她想了想,道:“明天她若再来,就将她领来,我倒想看看什么人这么大胆。”
到了晚间,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郡王府的事情,只有宫中有所风传,外面的百姓哪能得知,若“断嗣宫祸”真有其解,前两字基本已定,后面的又做何解?年幼时她也常听人说起能人异士,莫非这就是一个?
等到了第二日,那妇人果然又来了,小厮立刻将她领到内院。
倪氏见那妇人衣着普通,因在外面走得久了,脸颊、鼻子都被冻得有些发红,眼睛倒是炯炯有神。她问道:“听说你在门口胡言乱语,有什么目的?”
妇人不卑不亢地说道:“妾是路过府前,看到府上阴气沉沉,分明有劫难,这才好意来提醒。”倪氏柳眉倒立,哂道:“凡是招摇撞骗,都以化劫解祸为借口。”
妇人微笑道:“若真是无劫无祸,夫人怎会请我进来,可见我估算的并无差错。”
倪氏道:“那你说说有何劫难。”妇人看了周围一圈,道:“事关重大,不亦多传。”倪氏命奴仆散去,妇人才开口道:“可否将府中主人的八字给我看一下。”倪氏去房中取了八字给妇人看,妇人细细算了一下,眉头深皱,“夫人既无心,何必耍弄妾,这个八字命中无富贵,怎会是府中主人。”
倪氏这才有些服气,将袖中藏的八字拿了出来。妇人反复看了良久,叹息道:“果然是劫数,天意难违。”倪氏听得心惊肉跳,“什么劫数?”妇人肃然道:“这个八字不但本人劫难甚大,手足亦有祸患。”
延平郡王的手足只有身在中宫的皇后,倪氏半惊半疑,“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妇人道,“支梁难撑,大厦将倾。”倪氏想到父亲病重,中宫失宠,心跳如急鼓,“可有化解之法?”妇人想了一想,道:“世间化劫方法有千万,可惜这劫数太大,我只想到一种。”倪氏连连催促,她才走进,压低了声音说:“夫人可听说过巫?”
倪氏呆滞了片刻,忽然大怒,大声将家仆叫来,道:“将这个妖言惑众的疯子给我赶走。”
妇人不急不忙,还施礼告退,“夫人不信我就罢了,劫数就在眼前,到时夫人莫后悔。”
倪氏将人赶走,心里始终有些介怀,又嘱咐小厮,“跟在她的身后,记住住址。”
仿佛印证了妇人的劫数之说。
到了二月上旬,天气连日放晴,阳光暖融融的,似乎已有回春之意。交泰宫中却依旧冷峭,凛冽的寒气似乎在这里盘桓不去,事情起源于宫女之间。
二月某一天的夜里,值夜的宫女忽然在宫中大嚷大叫,口中说着旁人都不懂含义的语句,宫人将她拿下,平日里谨言慎行的宫女忽然像变了一个人,指着宫殿的黑暗处,叫唤着一个同伴的名字。熟悉她的宫女都变了脸色,那个名字的主人已死去多年。
众人都以为她疯了。
第二日女官禀报了皇后,那宫女忽然又恢复了神志,只是言辞灼灼,认定自己看到了死去的人,皇后大怒,将她逐出宫去。
事情并没有轻易完结。
出现幻觉的宫女逐渐开始增多,她们有的看到死去的人,有的看到憎恨的人,有的看到了亲人,还有的看到了难以描述的怪物。交泰宫中漂浮着一种压抑诡异的气氛。宫女们怕惹祸上身,闭口不言,但是神思恍惚,错误百出。
点错宫灯,放错摆置,甚至有宫女在库房值夜时打翻烛火,险些失火。
宫人们更加害怕,认定这是鬼魂作祟。
面对这样的情况,皇后也感到束手无策,这些工人跟随她很长时间,平时言行谨慎,稳重可靠,若不是亲身体会,绝不会丧失理智。
皇后下令查明原因。女官宫女将阖宫详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使人生幻的药草,于是更加人心惶惶,愁云惨淡。
就在皇后为此事忧心忡忡的时候,延平郡王夫人倪氏入宫求见。
照例寒暄一番,皇后问她来由。倪氏看看左右,支开两个随行女官后才开口道:“妾知道娘娘最近烦心,特来向皇后献策。”
倪氏虽然出自公卿,后又嫁入郡王府,但做事一向我行我素张扬跋扈。今日居然要献策,皇后心中对她轻视已久,略为一笑,“什么策?”
“妾遇到一个奇人,观相已知我们府中近日有难,她教了妾一点奇术,将劫难转嫁他人……”她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绸布缝制的小人。
“荒唐!”皇后眼光一瞥到,又惊又怒,脸色铁青地瞪视她,“这等污秽之物,你居然带入宫苑,莫非不想要性命了。”倪氏被她截断话头,又被劈头盖脸一顿痛斥,脸上又青又白,喃喃辩道:“若非你宫中出了鬼魂害人,臣妾怎会想出此法,鬼神之说,一向玄妙……”
皇后霍然起身,怒斥道:“害人的只能是人,岂是鬼神。快把这东西带出宫烧了,日后没有我的传召,不要入宫。”
话音一落,皇后挥袖离去。倪氏脸涨得通红,愤然起身离去。
走到宫门时,她犹自气愤,忽然在拐角处撞上一个洒扫的下等宫女,衣袖上染了一片水渍。宫女慌得险些落泪,只垂首道:“妇人莫怪,后殿有贵人休息的地方,不如让奴婢帮您把衣袖烘干。”倪氏也不愿意这样狼狈地离开,只能随她去了后殿。
晚了一个多时辰才从宫门离开回府,倪氏心底压着一股火,一怪皇后不听她的意见,二怪她不给自己留情面。那妇人分明说过,只要巫术使用得当,就能将身上的祸害转嫁他人,咒害仇敌。她伸手入袖中,脸色忽然一僵,又仔仔细细摸索一遍,身体里一股寒气直往上冒,身子哆嗦了一下,骤然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二月下九,原是皇后举宴妃嫔相聚的日子。清晨时分,子虞就被通知皇后身体微恙,无法招待众妃嫔。
交泰宫那些闹鬼之说早已传遍宫廷,围绕在子虞身边的女官宫女们都暗暗哂笑。子虞梳洗上妆完,对来通报的宦官说:“皇后有恙,我更应该去看一看才能安心。”宦官面带苦色,只能领路。
交泰宫外等待的妃嫔有不少,司仪柔声安抚道:“皇后娘娘连日操劳,现在还没有醒,望娘娘们体恤一二,等过几日,皇后娘娘精神好了,请娘娘们再来。”
妃嫔们本是趁今日来探个虚实,看见这阵仗心里已经有数。等子虞来到时,她们纷纷围了上来,相约到后苑中闲话。
众妃嫔在一起能说的不过是珠玉配饰,今日诶有皇后坐镇,话题就越发放开了。虽然不能明着说交泰宫的是非,但是挤眉弄眼,指桑说槐确是少不了的。子虞在一旁听着也觉得有趣。
旁边一个妃嫔忽然拉住了子虞的手,她转头一看,是殷美人。
“娘娘……”殷美人的手有些颤抖,说话也吞吞吐吐,“这,这事能成吗?”
子虞无声地笑笑,轻拍她的手,“想想你兄长的伤,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殷美人咬了下唇,肃容道:“娘娘所说极是。”
这一日众妃嫔相谈甚欢然后离去。到了第二天,殷美人早晨忽然起不了身,口中呓语,身体沉重。请了太医诊断,吃了两天的药,半点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长。
子虞闻讯后打算去探望殷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