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横她一眼,转头呼了口气,平息了心底的躁动,才将其中一柄剑拔出,握于手中道:“你可别反悔。”
李慕儿将手中剑鞘一转,利落拔出另一柄剑,“龙凤成双,你那把是龙剑,我这把是凤剑,我用左手使剑,也能轻易赢你。不过,老规矩不许用内力,只比剑招!”
朱祐樘摇头失笑,“你一直这么大口气的吗?忘了上回我怎么点拨马骢赢你的吗?”
李慕儿边往门外走边不服道:“试了就知道了。”
朱祐樘跟随来到院中,用手指弹了下剑身,“确实是柄好剑,女侠看招吧。”
李慕儿不多废话,撩剑而上……
一炷香之后,李慕儿把剑架在了朱祐樘肩头,得意地扬着双眉,“你输了。”
朱祐樘苦笑,“好吧,你的招式确实厉害。我练功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本来就不精。”
李慕儿收回剑,皱眉问:“为何要强身健体?你身体很差吗?”
说完就想起,他似乎遇寒总会咳嗽,有几次还咳得十分厉害,不禁有些心疼。
又听朱祐樘淡淡回应道:“嗯,小时候在幽闭空间里长大,没见过太阳,体质自然差了。”
他说过,小时候被偷养于西内,可什么叫偷养,李慕儿实在没有概念。
不能被人看见?藏于暗室中?不许跨出一步?没见过太阳!
暗室晓未及,幽吟涕空行。
那到底会是怎样地步的悲怆凄凉?
天哪,真难以想象,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到这些,李慕儿哪里还忍心,将心爱的剑一扔,赶紧上前展开他双臂检查起来,“别说了,我下手没轻没重的,有没有伤到你?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是故意气你的,下回再不跟你犟了,好不好?”
朱祐樘又一次极力掩起得逞的奸笑,轻拍她肩头道:“好……我原谅你了……”
李慕儿却不明所以的直点头。
………………………………
再说马骢出宫后,匆匆地去了一个地方讨水喝。
钱福开门的时候有些惊讶,却还是开怀笑道:“今儿可是难得了,什么风把你这个大汉将军吹来了?自从莹中走后,你除了差人送信,何时还记得我这个兄长啊!”
马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兄长说笑。以后我可又得常来了。”
说完进门,发现何青岩竟也在,起身与他打招呼。
马骢冲钱福扬了扬眉,顽笑道:“还是兄长福气好,怪不得她总看着你们的信满口啧啧啧……”
钱福与何青岩相视而笑,何青岩颌首道:“听起来像她的作风。她可还好?”
钱福也忙着接话:“对啊,我妹子好吗?有没有被星变之说所困?”
马骢冷哼一声,“这回不是她被困,是小弟我。”
钱福见他一脸不痛快,又忆及他刚才说以后会常来,了然问道:“你被?赶出宫了?”
“啧……”马骢蹙眉,“兄长说话怎如此直接,叫我好没面子。”
二人又笑,何青岩也难得的开起了玩笑,“赶出来好啊,宫里少了个呆子,也是桩好事。”
马骢转头望着她局促一笑,又眼睛发亮道:“青岩姐在这儿正好。她说你精通医理,叫我来问你,有什么药是能让人快速生病,又不伤身,又可以拖着不好的呢?”
这下轮到何青岩皱眉,思索了片刻才答:“有是有,不过我不知道具体症状,一时答不上来。这病人是何表现?哪里不适?”
“这倒不知。那就等她去查探了再说,她会给你写信,再行询问。”
何青岩点了点头,钱福却疑惑道:“青岩居然还精通医理,我竟不知。”
何青岩低头沉吟,马骢不知缘故,兀自说着:“唉,她如今又一个人在宫里了,还不知道要受到什么迫害呢,我们在宫外又帮不上忙。不行,等皇后病好了,我必定等赶紧回去……”
李慕儿若是知道宫外三人正为她殚心竭虑,大概是要感动死的。可此时她却没空,她正往御药局走去,试图去查看皇后的药方,寻些线索来着。
虽然和朱祐樘已经讲和,可这几天见他的机会还是极少,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坤宁宫,概不让她跟随。且这皇后的病也并未听说有好转,李慕儿不好意思再去开口为马骢辩驳,只得亲自查查,她到底害了什么病?
而且,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郑金莲似乎,和皇后的病有着什么干系。会不会是她害的皇后呢?李慕儿每念及此便心惊不已。
御药局的人都认识她,知道她现在负责皇上的起居,对她极为客气:“不知女学士此来有何贵干?”
李慕儿镇定道:“皇后久治不愈,皇上不放心,叫我再来对对药贴。”
当班的太医只能谨慎照办,边将簿子拿出,边说道:“臣等丝毫不敢怠慢。这药虽是宫外女医所开,可臣等亲视讨论,当无不妥。”
宫外女医?宫内御医无数,皆为回春妙手,何苦舍近求远?
李慕儿愈发觉得蹊跷,一面应付道:“那是自然。皇上也是稳妥起见。”一面努力发挥自认为还行的记忆力,强记下了几份药方,就匆匆告退准备去给何青岩写信。
还没出御药房,又看到某个阴魂不散的女人。
差点忘了,御药局就在清宁宫前面,郑金莲知道她在这儿也不稀奇。
李慕儿仍旧不愿理她,抬步欲走,她却又拦住了她,:“女学士还说不想跟我合作,怎的又偷偷摸摸来查皇后的病情?”
李慕儿本能反驳:“我没有偷偷摸摸!”
“你根本不知道皇后患的什么病,来看药方却只字不问病情和药性,因为你害怕露馅,你不敢让太医生疑,对不对?”
这女人!
李慕儿索性抬头承认:“是,我心中疑惑。一来疑皇后是故意让自己生病,二来,我怀疑是你害的她!皇后害我骢哥哥,你要害皇后,无论是哪一种,我都要拆穿你们!”
郑金莲居然含笑点头,“嗯,那你更该跟我合作,因为我也觉得皇后是装病。”
李慕儿不由定住。
可她心里明白,绝对不能与她同流,跨出了这一步今后必定会受她掣肘。
郑金莲继续顾自说着:“女学士之所以怀疑皇后,除了她病得及时,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到今日为止你都未曾见过她吧?为何皇上不许你跟?是不是?”
李慕儿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这个女人心毒,眼睛更毒,可以看穿她的一切想法。她必须得承认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郑金莲望着她的背影,又是深深叹一口气。
“你只不过进不了坤宁宫。而我,却是连乾清宫,也永远近不了了。”
☆、第七十二章:皇后病了
何青岩的回信来得很快。结论是药的成分和用量都没有任何问题,皆为清热去火之配。可何青岩亦疑惑,此配方应该就是医治上火之症,何至于久病不愈?
李慕儿合了信,暗下思忖。
药是御医亲自盯着的,自然没有问题。
只是区区上火之症?
为何皇后不肯看御医?为何朱祐樘不许她跟着?
郑金莲的话又回响在耳边,难道郑金莲真的没有骗她,她没有害皇后,全是皇后自己在作怪?
李慕儿百思不得其解之下,终于决定冒一次险,亲自去寻一个人。
德延看着眼前这个差点剁了他手的活祖宗,吓得扑通又是一跪:“女学士啊,奴婢最近真的恪守本分,丝毫不敢招惹您老人家啊!您为何又把我叫到这儿来了?”
说完他开始左顾右盼,惹得李慕儿一声冷哼:“别找了,马大人虽回了锦衣卫,要进宫一趟倒也容易,你等着吧。况且,就算马大人不来,你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德延哪里知道李慕儿是懵他,一想到他俩的刀剑就觉得脖颈发凉。急忙识时务道:“女学士有何吩咐,小的照做就是。”
“算你聪明。”李慕儿抱胸,“你老实告诉我,皇后得了什么病,为何还不见好?”
德延眼珠子一转:“哎哟,小的以为女学士有什么要紧的事呢,原来不过是为打听……为关心皇后的热症啊!”
“热症?那为何这么多天了……”
“小的不知啊!”德延忙着接话,“小的只知道按时侍奉,病情的事哪里能知?女学士也看到了,皇上每日来坤宁宫亲自照顾,岂能有假?”
这么说是真病了。
药也没问题,病也对的上,那会不会是煎药的人出了问题,或是皇后压根儿没有吃药?!
李慕儿虚咳了一声道:“我问你,皇后的药是谁煎的?为何不让太医院的人看病?”
德延谨慎回答:“小的也不知道这其中玄妙,皇后自从病了后一直躺在床上,小的哪敢多问啊,您说是不是?至于这药,自然都是奴婢我,亲自带人煎好,亲自送到娘娘跟前儿的。”
李慕儿沉吟半晌,又问:“皇后一般什么时辰用药?”
“大约膳后半个时辰。”
“你给我滚过来,”李慕儿招呼德延到身边,对他耳语道,“给我准备一套坤宁宫侍女的衣裳,今日晚膳后带我混进去看看皇后。”
“哎哟喂,”德延又忙跪下道,“奴婢可不敢啊!女学士,你就不要再难为奴婢了,要是被娘娘发现了奴婢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抵的啊!”
李慕儿斜他一眼:“怕什么?我又不干嘛,唉,我真的就看看,死不了你的!你不肯也行,等马大人来了咱们再聊,啊?”
德延忙摇手:“别别别,女学士,奴婢遵命就是了!”
…………………………
李慕儿梳上宫女的发髻,穿着宫女的服制,又往脸上抹了些胭脂,还真像变了个人似的,自己都差点认不出来。
她踩着小碎步跟在德延身后,尽量将头低了又低,终于进了坤宁宫去。
药在瓦罐里卟卟地炖好,那女医倒出两碗,先亲自尝了,才将另一碗置于托盘之上。
李慕儿留心看了那两只碗,是坤宁宫里的人自己准备的,未见异样,女医又是随意一拿,应该没问题。
德延上前端起放药碗的盘子,李慕儿则端了放漱口水的盘子,跟着德延步进了暖阁。
烛火不似往常亮堂,甚至算得上昏暗。不过这也让李慕儿更加安全,不至于被人发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浓的药味,李慕儿暗暗深吸一口气,似乎闻到除了德延手中汤药外,另一股奇怪的味道。
四下寂静无声,似乎没有几个宫人在这儿。她不敢抬头细看,只能凭直觉,感受着房里诡异的气氛。
德延的声音响起:“万岁爷,娘娘,药来了。”
他已经在了。
李慕儿把腰又弯下些许。
那熟悉的龙涎香味逐渐靠近,又逐渐远去。紧接着是一阵帐幔悉索声,李慕儿深吸口气,大着胆子抬起头来。
果只有她和德延两个人,孤零零站在离床很远的地方。
床上帷幔深深,依稀可以看见三个身影。一名状似宫女,将皇后小心扶起。而朱祐樘则坐在床沿,正用勺子舀了药,放在嘴边呼着。
李慕儿竟不自觉扯起一丝微笑,他总是这般细心,这般温柔。
虽然,此番并不是为她。
药呼凉了,他接在碗上朝皇后递去。皇后的声音传出,听来却是含糊不清:
“皇上,你明知道我……皇上……我……不想喝……”
李慕儿蹙眉,她一定是不愿意看病吃药,才一直拖着不好,用自己的身体来挟制他,是不是?
朱祐樘却并不气恼,只柔声说道:“乖,听朕的话……吃药……”
皇后终是被他一口口喂完了药,李慕儿眉间更紧,若是她每天都乖乖被喂了药,那自己岂不是又猜错了?
李慕儿正烦心,突然看到帐幔猛地被拉起,下意识想低头,却在仓忙的那一瞥中看到,皇后无力地靠着身边宫人,别的倒没什么,只那樱桃小嘴上,长满了口疮,李慕儿离得这么远都瞅了个仔细!
这是,得多上火啊?!
李慕儿开始打退堂鼓,难道真的是她想多了,皇后看来确确实实生病了,病得还不轻。她之所以不让御医诊治,是因着这满嘴的毒疮害了容颜,不愿让人看见,不愿让人知晓!
“咳咳……”李慕儿心烦气躁,却听到那边他急促的咳嗽声,惊得忙又抬头看他。
他定是怕吵着皇后,强忍着咳嗽喂她喝药,此刻出了榻,咳得脸色都有些泛红。
李慕儿抿紧了唇,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定定地看着他,竟忘了收眼。
而朱祐樘好一阵咳嗽后,似终于平复了喉头瘙痒,放下衣袖,径直朝她走来。
李慕儿慌乱低首弯腰,抬高手上的托盘遮住了眼面。
朱祐樘的衣角近在眼前,伸手来拿杯盂,李慕儿绷紧了身心,不知是否因为自己太紧张,竟感觉到他的手似乎顿了顿。
不过只是一刹,下一瞬他已又回到床边,亲手喂皇后漱口。
李慕儿偷偷打量,德延见她冒着冷汗呆立原地,赶紧换过她手中托盘,上前去接空碗和漱盂。随后却步而退,李慕儿只好收回视线,抬腿跟上。
☆、第七十三章:请安清宁
匆匆回到住处,换下一身宫娥衣衫,咕咚咕咚喝了杯水,李慕儿勉强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错了,一切都错了,皇后果然得了热症,什么不看御医而请外头女医,都是有难言之隐。什么装病威胁,更是无从说起了。
而郑金莲似乎也没有机会可以害到皇后,药是在朱祐樘眼皮子底下喝下的,怎么可能有问题。
事到如今,李慕儿再无话说,既然她只是平常毛病,那也只能祈愿她早日康复。马骢的事,也就随它这样过去吧,总归马骢回去过正常日子,也是她所愿。
想到这里,李慕儿心中倒也安慰了许多。不过她现在看到了她症状,或许,可以问问青岩有何秘方医治。
脑海中又浮现出皇后口上红肿泛脓,真真可怜。
李慕儿心中也不由得生起愧疚,病者如此呜呼痛哉,她竟还在背后悱恻她,是她不应该,赶紧研墨写信。
…………………………
次日一早,她照常在乾清宫等着朱祐樘下朝,与何文鼎在月台上闲聊。
过两日就是正旦节了,两人说着各自家乡过年的习俗,正觉有趣,便见一内监跑到殿外,被门口侍卫拦了下来。
李慕儿好奇,走上前去相询。那人一见是她,如释重负道:“女学士,太皇太后请您到清宁宫去一趟呢。”
李慕儿听到郑金莲所在的清宁宫,直觉反感,问他:“太皇太后有何吩咐?我可以不去吗?”
“回女学士的话,太皇太后令您务必此刻就去。倒无甚大事,万岁爷几日未去清宁宫,太皇太后该是要询问万岁爷近况,又不想扰了万岁爷。”
李慕儿回头看了眼何文鼎,刚想说要他去也可以,那人却堵了她道:“太皇太后叫奴婢一定请到女学士,奴婢不敢擅作主张,望女学士莫难为了奴婢。”
李慕儿叹气,好吧,去就去,难不成郑金莲还能叫太皇太后吃了她不成?
走进清宁宫,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倒让李慕儿静心不少。回想起来,自己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竟变得这么怕事,能躲则躲了?
看来果真是生存环境决定心性啊!
下跪叩首:“微臣,沈琼莲,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福寿安康。”
太皇太后声音慈祥,“女学士请起。”
“谢太皇太后!”李慕儿起身,仍恭谨俯着首,却还是瞧见了太皇太后身边穿着不同于一般宫人的郑金莲。
太皇太后打量李慕儿几眼,又笑着唤她:“女学士,你且上前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李慕儿忙答:“微臣不敢造次,微臣蝼蚁之身,怎可近得太皇太后贵体。”
“无妨,快过来。”
太皇太后今日似乎特别和蔼,李慕儿推拒不得,唯有趋身上前,眼角则不友善地斜了郑金莲一眼。
待到近前,太皇太后竟握住她的手,示意她转了一圈。李慕儿不解,照做后又听太皇太后哀声叹气道:“唉,你们两个丫头,也是不争气。”
李慕儿一惊。
“皇后多年未有所出,哀家多少次劝皇上选秀女,纳妃嫔,或是……”她说着瞄了郑金莲一眼,“皇家子嗣何其重要,你们既然对皇上有心思,就该好好使把劲,到时哀家定会保你们荣华。”
李慕儿闻言顿时浑身泛起一身鸡皮疙瘩,差点往后仰去。
什么跟什么啊,竟是叫她来听这些,太皇太后言外之意,不是暗示她俩主动往朱祐樘被窝里钻吗?太皇太后关心皇室子嗣,她完全可以理解,可是这于她何干?这一腔热血,她怕是错撒了。
李慕儿觉得好笑,不由去看郑金莲,却发现她脸上挂着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容。李慕儿脑中突然精光一亮。
莫非,难道,该不会……
这郑金莲早已爬上过龙床?
李慕儿心头似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刚想婉言向太皇太后表明自己心意,便听殿外门监传道:“皇上驾到。”
李慕儿只能吞下想说的话,先默然退到一边。
朱祐樘进殿后第一眼就看见了她,脸色倏地一沉。
李慕儿却不曾发现,顾自思考着如何好言相劝太皇太后。
朱祐樘一番见礼,道:“孙儿这几日见忙,未来给太皇太后请安,今日可是一下朝就往这儿来了,还望太皇太后不要生孙儿的气。”
太皇太后笑得眉眼都弯了,“没事,没事的,樘儿向来孝顺,不差这几天的。对了,皇后的病如何了?”
“好些了,樘儿也是代皇后来道个歉,病中实在不便来给您请安。”朱祐樘亦笑得真心。
李慕儿这才默默打量了他几眼,常听人说他孝顺,今日看他望着皇祖母的眼神,确实满满都是尊重和乖顺。
她又想到眼前的太皇太后,在他失去母妃后一手维护他长大,想必对他是真心疼爱,不觉就对这老太太萌生了许多好感。
郑金莲去上茶,李慕儿注意到她递给朱祐樘时直视着他的双眸,眼神里充满着各种情绪,竟是一丝都不避了的。
两个宫中最大的主子坐于桌边喝茶,李慕儿讷讷不敢动。
“不打紧的,皇后莫不是有喜了?若是有喜了可得头先告诉祖母!若是有喜了,****不来请安也无妨啊!”
李慕儿听得尴尬,太皇太后也是为抱重孙操碎了心啊,三句话又绕了回来。再打眼看朱祐樘,果然也是一脸无奈。
看得她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朱祐樘眼神往她那里瞥了瞥,淡然笑着答道:“太皇太后莫急,樘儿还年轻,太皇太后也年轻,他日我与皇后儿孙满堂,还怕扰了您安享晚年呢。”
“樘儿,不是祖母责备皇后,你们小两口相敬如宾是好事,祖母不怪你。可应当知道分寸,顾全大局。从前的事虽还历历在目,可她也该朝前看,不要执迷于过往云烟……”
“祖母教训的是,”朱祐樘赶着接了她的话口,“樘儿回去定好好说她。”
原来他也是个打太极的好手,李慕儿心想,似乎一直以来总是见他待人温和的模样,不知道发起脾气来会是怎样?
朱祐樘又陪着太皇太后说了一会儿话,才似终于想起了她,问道:“樘儿刚从朝堂回来,竟不知女学士为何不在自己该在的地方,倒跑到太皇太后这儿来了?”
☆、第七十四章:突生误会
李慕儿正欲作答,郑金莲急忙道:“前几天在御药局偶遇女学士,便想着寻她叙旧。今日一聚,太皇太后也格外喜欢女学士呢。”
李慕儿脸色瞬间僵硬。
之后他们聊了什么,她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了的。
御药局偶遇?!
叙旧?!
难怪今日非要请她来,原来是等着演这一出呢。
打蛇打七寸,李慕儿自觉被她又一重击。
且这次,怕是比上回害她更甚。
她勉强定了定心神,急着去寻朱祐樘的眼神,可他只顾和太皇太后说话,甚至还与郑金莲交流,果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压根儿当她不存在!
遭了,这下真的遭了!李慕儿百感交集,突然觉察到对话停了下来,她连忙打起精神。
朱祐樘最后饮了口茶,起身说道:“那孙儿就先告退了,太皇太后注意身体,好好休息。两日后除夕,孙儿与皇祖母好好吃顿团圆宴。”
一番话哄得太皇太后眉开眼笑,开怀应着。李慕儿正想着自己又该如何告辞,就听朱祐樘淡然道:“女学士是随朕回乾清宫,还是继续于这儿叙旧?”
李慕儿如获重释,赶紧拱手道:“臣自然是回去服侍皇上。”又笑着对太皇太后道,“太皇太后今日邀微臣询问皇上近况,此时见着皇上也该放心了。臣就此告退,就不扰太皇太后休息了。”
随后逃也似的出了清宁宫。
朱祐樘负手走在前面,众目睽睽之下,李慕儿不敢造次,唯有静静跟着。偏他脚步走得极快,李慕儿时而小跑几步才能将将赶上。
不一会儿二人便走回了乾清宫,进了殿门,朱祐樘忽然就停了脚步。李慕儿来不及反应,猛地撞上他背。
不敢喊疼,怯怯退了两步,二话不说跪了下来。
“皇上,臣可以解释。”
朱祐樘迟迟不回头,似在思索着什么问题,又似在平复着什么情绪。
李慕儿正欲再开口。他却又猛地转身,平淡问道:“要过年了,你想不想出宫去陪你兄长?”
李慕儿以为他不生气了,惊喜抬头,可望进他眼眸里,分明是抹不开的阴郁,以及,陌生。
对,是陌生!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眼神。
似挟了无形的掌,瞬间将她推开,千里之外。
“我不走。”李慕儿使劲压下心中慌乱,试探道,“我在这里陪着你过年,不好吗?”
朱祐樘本表情冷冷,闻言垂下了眼眸。李慕儿索性大着胆子站起了身,想要去拉他衣角好好说叨说叨。
他却蓦地又背过身去,李慕儿的手停在半路,便听他淡漠的声音一字一句传来:
“可是,朕不想看到你。”
李慕儿耳边万籁俱寂,再听不到任何声响。
只能静静站着,唯有静静站着。说不出任何言语,发不出丝毫声音。
他说,不想再看见她。
几个月的相守相伴,瞬间成了一个笑话。笑她痴,笑她傻,笑她看不穿。
进宫这许久,一直以为不乏心痛的时候。可是原来,那些也不算痛。真正的心痛,竟是这般滋味,上不来,下不去,梗在喉头,卡在心尖,竟会让人忘了怎样应对。
该哭?还是该笑?
朱祐樘见她没有反应,倒是知道该说话化解尴尬,可话语传进李慕儿耳朵也不过是雪上加霜,因为他说:“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
那语气,真真如寒冬腊月的飞雪。
何文鼎一直在殿上侯着,看着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走进来,便觉气氛古怪。此时听上几句话,更是大惊失色,忙上前到李慕儿身边跪下劝解道:“皇上,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女学士她是不会……”
却被朱祐樘一口打断,“文鼎,你都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就这么急着为她辩解吗?”
何文鼎意识到,这回她恐怕真是触怒了龙颜。
可是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和她跟在皇上身边同进同出,看她忍气吞声,看她毫无怨言,看她看皇上的眼神,看她只为皇上一个笑容或是一句安慰便可放下一切怨怼的知足常乐。也看过她为路过宫人打伞,看过她顶替自己受罚,看过她私下对朝事公正的态度。
他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这样的一个人能干出什么坏事儿来。
“皇上,臣虽不知道女学士犯了什么错惹皇上生气,可臣相信女学士的为人,她一定……”
朱祐樘冷哼,“那你倒是问问她,昨晚是不是扮作宫女,偷偷混进了坤宁宫去?”
李慕儿心中了然大悟,原来昨夜,他果然还是认出她了。
眼角瞥到何文鼎亦疑惑回头望着她,她突然觉得释怀,做错了事,迟早还是得付出代价。只是,这代价来得可真快啊。
屈膝下跪,只道:“是。”
何文鼎赶紧在脑海中挑了句关键的话来说:“皇上,女学士是怎样的人,皇上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朱祐樘却决然道:“朕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接着问,“你再问问她,这么做有何目的?”
李慕儿只好说出他想听到的答案:“臣去坤宁宫,是为了探一探皇后娘娘的病。臣疑她装病,去御药局,也是为此目的。皇上没有看错,没有听错,也没有猜错。”
何文鼎这下真的不好再劝什么了。
可是他奇怪,若是为了自己,她不会这么做,或者说应该不会只这么做。若是为了那被“贬”出宫的马骢,倒是有可能,他是她心上的结,若是马骢自己知道,倒该欣慰了。
他正胡乱猜着,却听龙颜再次大怒道:“朕告诉过你,她是真的病了。你可以不相信皇后,可你应当信朕。”
“我信你,”李慕儿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着,“我信你为了护着她,什么都可以不顾。哪怕明知骢哥哥是无辜的,还要给他加个这样尴尬的罪名。那么你就算欺我瞒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何文鼎大致看清楚了,当真是旁观者清,这两人的别扭,怕是他人劝不清的。得,他还是乖乖退下吧。他默不作声地行动起来,遣了殿上的人都出了去,心想这下随他俩慢慢辩吧。
☆、第七十五章:别样惩罚
李慕儿听到他的质问,心里其实已经软了大半,更多的是愧疚。
是啊,如果她肯相信他的话,也许今日这场争吵也不会发生。
何况此事,确实是她做的错了。想方设法地调查了一桩他早已告知她的真相,还被有心人又利用了一把。
见殿里撤了个干净,遂厚着脸皮抬眼道:“我错了。祐樘,这次是我错了。我不对,我不好,我不该不相信你。可是,我真的没有恶意的,我没有想要伤害她,我只是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我只是以为……”
“莹中,”朱祐樘突然打断她,“你知不知道,朕最喜欢你心无旁骛,直来直往。可是这次,你却也学会了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呵,朕真是后悔,是朕的错,让你失了本性,也成了这后宫中争夺恩宠的可怜女子,成了朕最不屑的人。”
什么拉帮结派?什么争夺恩宠?
难道是因郑金莲的话?
李慕儿急着为自己分辩道:“我没有!我今日是被突然叫去清宁宫的!对,我是见过郑金莲,可我没有理她,也没有答应她提出的要求,哪有你说的这般严重?”
“这么说你承认了?”朱祐樘叹了口气,看着她眼睛道:“莹中,朕也曾经说过封你为妃,是你自己不愿意。如今又要去太皇太后那里百般讨好,难道你也像金莲一样,这么想爬上朕的床吗?”
郑金莲,郑金莲,她果然已经……
眼前又浮现出方才在清宁宫见到的郑金莲似笑非笑地表情,李慕儿一下被激怒,气得全身发抖,原来他竟是这般看她?原来她在他心中竟是这般一文不值的可悲女子?
她想到自己初次亲他,便是为了求他原谅。想到他说她“故意,勾引皇上”。想到中了药时,对他投怀送抱。现在看来,这些对他而言是不是也是一场筹谋,一番策划。
呵,原来……原来……
李慕儿咬紧唇瓣,浸出了血丝也浑然不觉,终呼出一口长气,缓缓起身,退后一步,冷眼问道:“你和郑金莲,是不是也已经……”
朱祐樘看着她殷红嘴唇,也不禁忆起那几幕过往。她的唇部极嫩,似乎总是一不小心便会咬出血来。那血带着一股腥甜味道,他会将它掖在舌下,于下颚与齿尖徘徊。
该死,明明是不屑,却偏偏抵不过她的诱惑吗?
朱祐樘大步向前,拽起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着往暖阁走去。
李慕儿惊诧望着他的背脊,他一向温润,可此刻手下的力道分明用了狠劲。
门被狠狠踢上,李慕儿吓得一颤,刚想挣脱他的手,却被他抱了个满怀。耳畔想起他熟悉低语:“你要什么,朕给你。”
那低语却不似往日深情,夹杂着一丝压抑,又夹杂着一丝怒意。
李慕儿本能就想大叫,可刚提上气来,就被他将声音全数吞了下去。
嘴巴让他的唇狠狠堵上,李慕儿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眉眼。
这吻不同于前两次的软昵,带了惩罚,带了狠厉,直教她喘不过气来。
伸手欲推开他,反而被他挟住了,顺势推到北面的卧床。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他的力气可以这么大,这么狠。腰背重重磕在了床上小几,李慕儿坐在了床沿帐幔之上,疼得龇牙,错过了最佳的逃跑时机。
小几被大手移开,他的吻又铺天盖地而来。李慕儿从疼痛中寻回一丝神识,在他舌尖再次滑入时用力稳稳咬了下去。
朱祐樘吃痛,低吟一声挪开了脸,眼神里却极尽复杂。
不屑?愤怒?欲望?李慕儿轻喘着气,下巴往门口努了努,提醒他道:“你疯了吗?”
朱祐樘冷笑开口:“是,朕是疯了。你不是就想要这样吗?朕赏你……”
李慕儿没有办法去感受再次随之而来的深吻,以及重重压下的身躯。这哪里还是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心上人,他哪里还将她放在心上?
在你心里,我竟这么卑微?
我要了什么,换来你这般对待?
心中反复漫着这几句话,一帘帐摆随着她倒下,撕裂飘落,堪堪盖在了她的眼上,也敛住了她眼角滑落的泪水。
这样也好,他看不见她的眼,会不会就认为身下的人,不是她,不是莹中,不是沈琼莲,不是李慕儿。
因为,她不是这样的人啊……
朱祐樘哪里还顾得了分辨李慕儿所想所思,舌下全是二人血丝糅合,寸寸磨灭着他的理智。一掌扣着她双手置于她头顶,一掌轻易撕开了她的纸护领。
双唇不舍的从她嘴上挪开,改吻过她的耳垂,她的颈窝,她的锁骨,一寸寸往下。细腻肌肤带着冬日的干燥,在他的吮磨下渐渐湿润,印上一朵朵桃花烙印。
灼热的手心夹着汗意,动作却不由自主放慢了下来,怕弄疼了她。
然而这一切,都在他睁眼的一刹那生生顿住。
入眼的是肩上狰狞的伤疤,窝在她一双手臂圈起的半圆中,极致地嘲笑着他。
从来不知道,原来她肩头的两道疤痕竟这么深,这么丑。
这个为他放弃所有,受过伤,受过罚,受过欺侮,受过冷落的女子,他竟以为这是她想要的!
他竟这样折辱她!
朱祐樘重重摇了摇头,慌乱地为她掩好衣物,才抬眼去看她,才想起她一直没有说话,没有反抗。
她紧闭着双唇,竟是一脸平静,眼上盖着的浅黄色帐幔,却浸着湿意,晕出两团明黄,似他胸前衣裳的颜色,真真讽刺。
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掀开了那层轻幔。
她的睫上濡着泪珠,不住地颤着,看得他心头绞痛。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对你,对不起莹中……”朱祐樘低头亲吻她的浓密睫毛,想把她的眼泪全部吞入肚中,又用手轻轻抚她脸庞。
却似乎无济于事,泪水似断了弦儿的珠子,不停涌出。
直到她动了动被压麻的手指,朱祐樘立即会意,赶紧松开了她。束缚已解,李慕儿却不急着动,只抿了抿嘴上血迹,嗫嚅着说道:“我当你懂我。阿错,我,我当你懂我。”
☆、第七十六章:寂寞除夕
朱祐樘缓缓移开脸看她,牙齿猛地磕到舌尖痛处,想要说什么却只是蠕动了下嘴唇说不出口。强烈的无力感让他觉得颓败,举起一拳狠狠砸在床板上。
李慕儿被耳边重响惊得睁开眼,正对上他复杂眼神。是无助,是挫败,是后悔?
抬手轻轻推了推他肩,他又马上会意起了身,挺直了腰板坐在床沿。
李慕儿看不出他的不知所措,她起身站起,背对着他淡然整理着自己杂乱的上衣,尽力将破损的护领一寸一寸抚平,轻声说道:“我的确做错了事情,若这是我该受的惩罚,我受。可是阿错,我真的没有那么龌龊,那么不堪……”
殿前突然传来鞭炮声,虽然临近正旦,乾清宫前每日都会燃放烟花爆竹,可今日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放得这样早,生生将李慕儿接下去的话盖住了。
“是不是我实在太卑微了,卑微到连你也瞧不起我了……”
朱祐樘只看到她回眸时眼角跌落的一滴泪珠子,以及她踉跄而出的背影。
他竟忘了去追她。
也没有勇气去追她。
………………………………
李慕儿再没有去乾清宫,除夕夜就热热闹闹地来了,宫中个个光彩照人,却也忙得不可开交。有的忙着准备皇上一家的年夜饭,有的忙着准备明日奉天殿的庆贺礼。
谁也不会注意到她,谁也不会关心她是否安好。
李慕儿坐在桌边,望着空荡荡的琴案。那里本放着朱祐樘的“清平”,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他可曾想过把它还回来?还给她?李慕儿自嘲一笑,她哪里还配。她在他心中,早已一无是处,不过是这后宫中心怀不轨的女子,其中之一。
银耳正缝着一件红衣,看她痴痴盯着某处,不禁叹息。这两****总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去当差,也不出门见人,就连信也不写了。昨天何文鼎来找,她也只是听着不回话,出门的时候何文鼎悄悄拉过银耳叫她这几天好好照看着些,说是和皇上闹了别扭。
她真的从未见过李慕儿这般魂不守舍的消极样子。
“姐姐,”银耳开口试探,“今夜是除夕,皇上定又要赏我们很多御膳,我前些天从御酒房得些好酒,晚上我陪姐姐好好喝一杯。”
李慕儿没有回头,淡淡答:“好。”
银耳又默默叹口气,说道:“姐姐,你说兄长今晚是不是一个人,他最爱喝酒,除夕夜独饮不知道会不会寂寞……”
李慕儿这才有了些反应,转身轻轻拉过银耳拿着针线的手,言语中带着几分愧疚道:“银耳,姐姐对不起你,本来我们可以出宫陪兄长过年。可是,我现在不想出去。”
银耳忙反握住她手,“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喜欢怎么样,银耳都愿意陪着你的。可是看你这么闷闷不乐,银耳心里头也不好受,如果姐姐不高兴留在宫里,为何不求了皇上,回兄长家住几天呢?”
李慕儿却垂了眼,没有答话。
夜幕降临,宫里霎时喜庆了起来。欢声笑语不断,乾清宫殿中,朱祐樘和太后,太皇太后谈天说地,皇后还在养病没有出席。何文鼎一边指挥人侍候着,一边挂念着隔壁殿里的人。
朱祐樘喝尽杯中酒,把酒杯放下,恰逢何文鼎过来,亲自为他斟满。朱祐樘抬眼看了看他,低声道:“你别再这伺候了,去陪陪她。”
何文鼎窃喜,心内又不由感叹,明明皇上也是很挂念她的吧。
来到雍肃殿时,却是一片冷清。银耳张罗着吃食,摆好了酒杯,正要唤她,被何文鼎抢先,“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李慕儿抬头看门口,一见是他,强扯了扯嘴角,道:“你不用回都知监,也不用在乾清宫吗?”
“嗯,我可是奉了圣旨来的。”何文鼎说着把手上食篮放下,和银耳一起拿东西出来。
桌上很快被放满,李慕儿望着他俩动作,心中满满都是感动,主动起身给他们倒了两杯酒。倒惹得他们顿住,彼此对视了一眼。
李慕儿笑道:“谢谢你们陪我吃团圆饭,我这几年东奔西走,居无定所的,没想到今年倒在这宫里头吃上了年夜饭。来,我们一起好好过年,希望来年事事顺心。”
何文鼎和银耳见她终于想通,高兴极了,忙着干杯喝酒,又一下打开了话匣子,说笑起来。
几杯水酒下肚,银耳的脸就红扑扑了,她的眼睛弯成月牙儿,笑呵呵说道:“姐姐,我都好久没唱歌了。今日我给你们唱一个吧,好不好?”
“好啊好啊,”何文鼎看似老道,原来也是个不胜酒力的,说话都有些大舌头了,“反正大家都顾着自个儿热闹,没人注意到这里的。”
李慕儿听着他的话,心中又有些失落,狠狠灌了口酒。可这解忧杜康,醉了不该醉的人,她这想醉的,反而愈加清醒了。
银耳的空灵歌声已婉转响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李慕儿手指点了点酒杯,非常不礼貌地打断她:“银耳,不要唱这个。唱我新教你的那歌词。”
银耳点头,唱道:
“高山流水,觅知音。伯牙遇子期。
云想衣裳,花想容。美人恋君浓。
明珠投君心,君心难窥测。
问君何能尔,问君何所意。
道世间,情为何物。
非圣贤,孰能无过。
怎堪说。
费思量。
无因。
便无果。”
窗外忽然映起烟火光亮,三人抬眼望去,自然是乾清宫殿前的天空灿烂。
李慕儿突然轻语:“人人都会犯错,我是错了,可你怎么能将我全盘否定?郑金莲犯错,你不动她,皇后犯错,你护着她。可为何轮到我,却换来你这般仇怒?你对世人皆仁慈,为何独独对我,却如此狠绝……”
银耳没有听见她的话,醉醺醺托着头道:“姐姐,我好想兄长。”
李慕儿收回视线,将银耳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道:“对不起,银耳。不是我不肯带你出去。”
“只是我怕我这会儿一出宫啊,就再没有勇气回来了。”
☆、第七十七章:好友贺岁
初一天还没亮,拂晓时分,风格外的大。朱祐樘诣奉先殿,奉慈殿,太皇太后、皇太后宫行完礼,在华盖殿穿戴好衮服龙冕,端坐于大殿御座之上。
锦衣卫陈设卤簿、仪仗于奉天殿丹陛及丹墀,设明扇于殿内,列车辂于丹墀。丹陛东西陈设着奏鸣御用音乐的乐队,同文、玉帛两案在丹陛之东。鸣鞭者四人,面北而立。
身着金甲的大汉将军从正殿丹墀一直排列到午门之外,锦衣卫则设将军于丹陛至奉天门外,东西各设一列龙旗,排列于奉天门外。仪仗专用的骏马、犀牛和大象排列于文、武楼以南,东西向。
身穿正式朝服的百官开始列队于午门之外,随鼓声由午门左、右掖门入,来到丹墀东西,朝北肃立。朱祐樘待执事官来到华盖殿向他行了五叩之礼后,启驾临奉天殿。
鼓乐喧鸣地到了正殿,明扇打开,珠帘也卷起,尚宝司官员将御玺置于预先设立于御座之东的宝案之上。
鸣鞭报时,百官排班行四叩礼。两名给事中来到文案前,引导序班官员手捧放置着“表目”的小几案由东门入,放置于大殿之内。展表官取表,宣表官来到朱祐樘御座前的珠帘外,高声朗读“表目”,百官跪聆。
宣表结束,大殿内外的臣工集体跪拜,山呼万岁。代表百官向皇帝致贺的“代致词官”跪在丹陛之中致词:“具官臣某,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百官随韶乐再行四叩礼。
又有传制官跪在朱祐樘面前请示了旨意,出到丹陛前高声朗读:“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百官再次山呼万岁。
一番繁冗的仪式,可谓地动山摇。而李慕儿这里却是分外安静清闲。
银耳昨夜醉了,才刚起床。出门便看见李慕儿已经穿戴整齐,拿着昨天喝剩的酒壶,望着东南方向,时不时往嘴里灌口酒。
只好劝她:“姐姐,你怎么又在喝酒了?大早上的,当心伤胃。”
李慕儿缓缓转头,嫣然一笑:“银耳,新年好啊。”
银耳站在背光处,看着她笑靥如花,觉得她今日似乎格外美。可眼里隐着的那哀伤,又似格外深了。
那边李慕儿又含笑喝了口酒,继续说着:“我早早就被外边儿纸炮声吵醒了。你看,我早将门闩在院子里抛掷了三次,你说这叫什么来着,跌千金对不对?”
银耳见她有些醉意,便欲上前拉她。她却顾自往前走,还踩着院里石凳,爬上了桌去。
忙叫她:“姐姐,你快下来,莫摔着了!”
“银耳,你知道吗?我娘曾是名动京师的舞伶,她不会使剑,不会武功,却能将剑舞得比谁都漂亮……”
说完以双指比剑,在空中划了个剑花。
银耳见她来了兴致,倒不愿阻挠了,只道:“姐姐想舞剑?我给你去拿。”
“不要,”李慕儿叫住她,“我不想看见它。”
银耳回身,见她又望向那个方向,低低笑了一声。紧接着突然优雅转了个圈,脚尖轻点,空着的手虚虚一扫,随之缓缓下腰,单足屈膝而抬,维持着这个柔美的舞姿,将壶中剩下的酒尽数倒入嘴中。
裙摆扬在风中,只是简单两个动作,银耳却觉得足够惊艳。
敲门声便在这时突然传来,却仅仅象征性地叩了叩门,一双大手便急切地推了进来,伴随着几个男子浑厚笑声:
“莹中!”
“快看看谁来了!”
李慕儿受惊,酒壶脱手砸下,狠狠打在脸上,她还来不及呼痛,身子已失去平衡直往后倒去。
幸好马骢眼疾手快,迅速朝前掠去,在她落地前及时接住了她,抄手将她抱起。
而那边钱福还没反应过来,怀中已扑过来一个小人儿,带着哭音叫他:“兄长,你总算来看我们了!”
牟斌一只脚还在门槛外,瞠目结舌地望着里面两两相拥的画面,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多余了。
他正不知该进该退,钱福已推开银耳,爽朗安慰道:“银耳见了兄长怎的不高兴吗?我这不是来了嘛,给你们拜年来了!”
李慕儿那边情况却不甚妙,马骢抽紧了声音问:“糟糕,伤着哪里了?”
众人慌忙向她看去。
李慕儿摊在马骢怀里,只手捂着脸,指缝里有丝鲜血渗了出来。
“骢哥哥,快放我下来。”
马骢依言照做,几人也围了过来看她。李慕儿看着眼前三个亲近之人,心底委屈被轻易勾起,眼眶刹那泛红。
钱福急道:“这是怎么的,我这两个妹子,看见兄长来贺岁都不高兴吗?”
“高兴,”李慕儿忙接口,“兄长,莹中高兴。可是,我的鼻子,好像断了。”
“啊?!”几人惊诧。
李慕儿噗嗤一笑,几人想想进门时她那高难度动作,又看看她此刻捂嘴而笑的狼狈模样,忍不住讥笑了她几句。
李慕儿拿过银耳递来的帕子按住鼻子止血,随口说:“怎么跟青岩姐一样了……”说完惊觉不对,钱福眼神已瞄了过来,赶紧圆回去:“我说面纱,面纱……”
又急忙打量起他们三个,笑嘻嘻问:“你们穿得好威风,庆贺礼结束了吗?”
马骢答:“是,皇上叫我们过来看你。”
“哦?他这么好啊……”李慕儿眼色一暗,转向牟斌道,“牟斌,你今日,似乎格外有气势呢。”
牟斌抚抚胸口麒麟,不好意思地说:“这你也能看出来?”
马骢偷笑,对她解释道:“你真没看错,他现在可升做锦衣卫指挥使了,是我的顶头上司呢!”
牟斌拿刀顶顶他,也对李慕儿说:“还不是托骢的福,好好的差事不要做,非要闹着当个大汉将军!”
李慕儿歉疚看了马骢一眼,玩笑道:“那现在锦衣卫里你最大,以后我要是再被抓了,你可还得救我!”
牟斌忙摇手:“不不,别这么说!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李慕儿看他还是这副忠厚样,吃吃笑起来。马骢见她开心,便问道:“我不在的这几天还好吗?皇后有没有再为难你?”
李慕儿低下头,答:“没有。她真的病了。”
钱福正和银耳说着话,闻言也道:“怪不得皇后免了命妇朝贺,怕是还没好吧?”
“嗯,”李慕儿不敢再聊这个话题,忙转移他们注意力说,“兄长,你工于书法,我这儿还缺对春联,你快给我写。”
银耳忙去拿纸笔出来,牟斌也抚掌道:“对对对,大哥的字写得可好了,我家的春帖全是他写的!”
几人遂围着钱福看他写字。李慕儿却坐在一边抚着鼻子,无心地揩着血。
刚才她傻笑,大家都以为她是说来逗他们的,此刻她却觉着,鼻骨看来真的断了,疼得她头昏。酒气也开始上来,心中到底有没有被这痛楚、醉意、欢聚之乐,冲淡些许愁绪,她也不知。
马骢从纸上抬眼看她,觉得她似乎不太对劲,就走了过去,边用手指轻轻支起她脑袋,边问:“怎么血还没止住?”
这一看,她满眼藏着泪,鼻梁左侧有些凸起,吓得他惊叫:“别动,鼻子真的折了!”
“啊?!”几人又纷纷看过来。
马骢仔细看了看,道:“幸好只是一侧,你忍着点,我得赶紧帮你移回去。”说着跨步到李慕儿背后,用两手拇指压住了她突起的鼻骨。
李慕儿晕晕乎乎,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一声细微却清脆的咔擦声,以及鼻上突然传来的强烈痛意。
“啊……”她疼得闭了双目大叫出声,眼泪汩汩流出。
☆、第七十八章:换朕争取
而众人却没空顾她,忙着朝刚才随着她尖叫声冲进门的某人行礼作揖。
那人示意他们免礼,匆匆奔到她面前蹲下,看着她溢出的鼻血手足无措。
李慕儿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所有情绪都随着鼻骨的复位倒退回去。索性拿手蒙住了双眼,试图盖住眼泪不让他们瞧见。
可忍不住,忍不住就哭出了声。
啜泣着说道:“我好疼,怎么会这么疼……他叫你们来做什么?来带我出宫吗?他真这么不想看见我?呵,真是可笑啊,我还要这么贱地赖在这里,你们说,我可笑不可笑?”
一双温暖的手突然抚在鼻下,轻轻为她擦拭着不知是鼻血还是鼻涕。她没有闻出他的味道,却认出了他的声音:
“你不可笑。是朕可笑……”
李慕儿的手猛地放下,睁眼慌乱起身,躲到马骢身侧作揖道:“微臣给皇上请安。”
起身时看到朱祐樘的手指上沾着她的血,本能地将手中巾帕递上,可递过去才发现帕上也全是血,想收回却已来不及,被他一把接了。
朱祐樘盯着上面斑斑血迹眼色暗了暗,方起身道:“文鼎,传御医。”
“文鼎不用,”李慕儿忙阻止,“骢哥哥帮我接好了,没事。”
朱祐樘招招手,“你过来,朕看看。”
李慕儿却几不可见地退了一步。
他人没注意,马骢可看在了眼里。
她刚才说的话,她这个样子,分明就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脑中轰的乱套,马骢只知道本能地伸手挡在了她前面,偏偏还是执刀的那只。
气氛突然凝重到了极点。
朱祐樘压抑着翻腾情绪,又低低说了一声:“莹中,过来。”
李慕儿眼睛深深闭了闭又睁开,眨落模糊视线的泪水,重重呼了口气,终于迈步欲向他走去。
马骢却已失了理智,不肯撤手,反而慢慢说道:“皇上,若不想看见她,请让臣带她离宫吧。”
李慕儿正将手放在马骢臂上欲推,闻言也是一震。随后生起浓浓惧意,她害怕,怕马骢的话正合了他心意,怕他又骂她有多么不堪,怕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赶她走……
手下不由抓紧了马骢。
手臂传来痛意,马骢回眸望她,见她似陷在什么痛苦的回忆里,心中更加确定。若是早知如此,多少次都该狠下心将她带走,顾什么忠孝礼仪,管什么后果严重,都该狠心将她带走!
朱祐樘亦定睛凝着她,数不清的愧疚卡在喉咙,沉声道:“若是,朕不肯呢?”
李慕儿手稍松,又听到朱祐樘柔了声音:
“莹中,从来都是你在努力留在朕的身边,这次,换朕争取你。”
李慕儿的手滑落下来。
“银耳,将她的剑找出来,给朕。”
银耳犹豫间,就看见朱祐樘的眼神瞥过来:“立,刻。”
银耳再不敢违抗,进房拿出李慕儿的双剑呈上。
朱祐樘接过,嘴角微微翘了翘,按下那颗红色玛瑙。双剑弹出些许,隐约可见剑脊龙凤图案。他抽出龙剑,将剑鞘连着凤剑扔向李慕儿,并道:“龙凤成双,我这把是龙剑,你那把是凤剑。”
李慕儿方接住,他已挥剑攻向马骢,马骢早有防备,刀脱鞘飞出,竟也无丝毫顾忌,迅速反击。
钱福摇头叹气,拉过银耳退避一边。牟斌是刚刚才发现原来皇上也喜欢女学士的,正在“骢是不是死定了”和“要不要搬个小板凳观看他和皇上打架的难得场面”间忐忑。何文鼎把门紧紧关上,闪躲着挪到李慕儿身边看她。
李慕儿盯着二人,一个穿着正式的飞鱼服,一个显然是换下了衮冕过来的但依旧常服华丽。他们此刻不像与她比划时那样不能用内力,所以战况十分激烈。
马骢武功高强她知道,可让她惊讶的是,朱祐樘的招数多变,似集百家所长,居然与马骢对上数招都不见逊色!
难道他上回是让着她,故意输给她的?
何文鼎啧了声,拉拉她衣角,道:“你还愣着,快叫马骢住手啊!伤了皇上怎么办?”
李慕儿回神,果见马骢毕竟实战经验丰富,片刻已处于上风,忙用衣袖掩住脸喊道:“哎呀,我的鼻子!”
两人慌忙看向她,不约而同收回刀剑跑过来。
李慕儿连连拉住马骢道:“骢哥哥,我想养玉簪花,你能不能给我带些进来?”
马骢正检查她的鼻翼,闻言眉目一沉,凄然笑道:
“皇上,臣输了。”
朱祐樘温柔望着李慕儿,眼角终于泛起了笑意。
马骢看了眼朱祐樘,他明明只要开口不放她走就是了,却不顾身份和自己动武。
再看看李慕儿垂着首不敢面对自己的样子,知道她又在内疚,只好安慰道:“好,我下回给你带来。”
李慕儿这才抬首冲他感激而笑。马骢无奈,摇头低语:“你舍不得走,他舍不得放,偏还要折磨彼此。你们所浪费的时间,可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上的。”
“知道了,”李慕儿笑得比哭的还难看,“你们先回去吧。我与他好好谈谈。”
马骢垂眸,闷声往门口走去。牟斌和钱福也告退跟上。银耳自然要送钱福。而何文鼎,识趣儿地走在最后掩了门。
院里突然一片静谧。仿佛刚发生的一场闹剧,只是李慕儿的醉梦。可风在脸上浅浅刮着,鼻上传来的痛感,却是真实无误的。
朱祐樘安静立着,直到李慕儿举起袖口往鼻下抹去,他才拽住她手,道:“别乱擦。”
“嗯。”李慕儿应。
朱祐樘很想抱抱她,可手指动了动,还是忍住只为她揩了揩血渍,“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李慕儿顿住,这不是她常说的台词吗?
“我叫他们来,只是想缓和一下我们之间的气氛。我以为有他们在,你总能理我了。却忘记了马骢这个实心眼。好在,你还是向着我的,是不是?”
李慕儿不语。
“我是气你不信任我,如果你怀疑皇后,大可以直接问我。我虽护着她,却总不会骗你的。是以看你在太皇太后面前乖顺的模样,就以为你和郑金莲同气连枝,贪图……”
贪图什么?李慕儿眉心紧了紧。
“现在想来,那些不过是有心人故意让我看到的。而我也错在了没有信任你。莹中,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这样就能扯平吗?
“至于郑金莲,我发誓我从没碰过她,我对她没有男女之情。暖阁里发生的事,对不起。”
听到暖阁,李慕儿一股涩意又上心头。
“我知道那不是你想要的,我知道的。说出那样的话,你恨我也是应该。”
他这么主动认错,李慕儿开始犹豫是不是该原谅他了。
“我不是你想象中那般坏的,可是我是个男人,你知不知道啊?”
李慕儿依旧低着头,表情却已放松。
“你知不知道?那不是你想要的,其实是我想要的……”
李慕儿错愕张嘴。
再打眼望去时,朱祐樘的脸已涨得通红。
“我对自己中意的女子有感觉,应该也算不得大过吧?”
李慕儿恍然意识到,他好像,在对自己说着蹩脚情话。
“这次,换你原谅我,好不好?”
李慕儿想起自己总算写对一句歌词: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能听到他一句对不起,又附送一番甜言,还有什么不爽?还有什么不好?
“好。”
朱祐樘舒展了眉眼粲然而笑,又小心翼翼试探着展开了双臂。
李慕儿莞尔,只觉他这一笑,岁月复又静好。
☆、第七十九章:是毒是药?
正月己丑,朱祐樘又去了南郊,祭祀天地。
李慕儿自从初一那日与他言归于好后,这都已经过去十天了,两人每天待在一起的时间还没超过一个时辰过。他不是忙着庆贺,就是忙着祭祀,国事也是一桩没落下。
“当皇帝真的好累,你说是不是?”李慕儿侧头问身边的何文鼎。
两人正站在乾清宫月台上,看前头空地上的宫女太监们放着纸炮,远处还有些赶着去各宫门口挂上元灯的急促身影,看起来宫里的年味儿着实尚浓。
何文鼎将手Сhā进袖口里躲暖,笑答:“可不嘛,不过咱们皇上也是特别奉行节俭,各种赐宴免了又免,连上元节假都免了。”
“哈哈,”李慕儿大笑,“那当他的大臣也好累啊!”
何文鼎斜眼睨她:“别人我不知,你可不累!你看看你鼻子,哟,不是好了嘛,那皇上怎么还心疼得天天让你休息呢?”
李慕儿狠狠白了一眼回去,“去,都说你是个直肠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
说笑完李慕儿准备去尚食局端回点心,可刚走到门口,突然看到郑金莲从尚食局走了出来。想到她的离间,李慕儿立马收了笑脸。
郑金莲一看是她,倒仍旧满面春风得意地说话:“女学士,找奴婢有何贵干啊?上回叙旧,还没叙够吗?”
李慕儿这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愤愤道:“托你的福,皇上果然对我生了好大的嫌隙!我问你,你为何老同我作对?什么合作扳倒皇后,你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冲着我,要引我入瓮吧?”
郑金莲笑,“女学士不愿与奴婢合作,那奴婢想先除掉你,不是也很应该吗?”
“你为何非要除掉我,我又威胁不到你!皇后是我们的主子,她罚我我认。可你呢?你凭什么?”
“女学士,后宫的主子,不是只可以有皇后一个的,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与皇后平起平坐吗?”
“又来了,我才不要!”
“女学士确实非同常人,对皇后可谓百般退让。哦,对了,这碗药,听说也是女学士特地从宫外求来,为皇后治病的吧?”
李慕儿这才发现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可上面放的那药怎么可能是她的?她是曾问何青岩求过药,但后来同朱祐樘一吵架,哪里还有空拿出来献。
是以李慕儿推测,这药一定有问题,难道她想毒害皇后,然后叫自己背黑锅?好毒的心肠!
“你胡说什么呢,这不是我的!何况皇后的病已经好了,为何还需要吃药?”
郑金莲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回应道:“谁说皇后的病好了?热症好了,还有别的病呢……女学士心善,特意亲熬了汤药让奴婢为皇后送去。奴婢已让人验过,无毒的。”
李慕儿本习惯性地离她很远在说话,此时忙上前几步,意欲打翻她手中托盘。
郑金莲反应极快,自己连连后退,让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拦住了她。接着转头与尚食局的人及其中一个侍卫耳语几句,便提步往后殿走去。
李慕儿被侍卫架住,只能眼看着她端药离去。回头望望乾清宫方向,何文鼎也已不在。可眼下她必须赶过去制止!即便那药无毒,也定有些玄机,能再次陷她于不利。
望着身前两名侍卫,她只好威胁道:“你们难道不怕皇上回来怪罪吗?我记住你们了,要是我被她害了,也定要拉你们垫背!”
两人面面相觑,似考虑了下后果,终放开钳制着她的手,却身退开。
李慕儿无暇思疑,急忙往坤宁宫而去。跑过乾清宫穿堂,郑金莲身影早已不见。只好加快脚下步伐,片刻来到坤宁宫外。
“皇后娘娘!”她来不及叫门监通传,直往正殿闯进,果见皇后于正堂榻上端坐,手中捧着药碗欲喝。
皇后看到她,脸色明显凝重起来。
李慕儿则只想着药的事,冲到她面前跪下就要去夺药碗。
“大胆!你做什么?”皇后惊怒。
“娘娘,这药喝不得!”
李慕儿胡乱使力,皇后失力撒手,药一下子倾倒在李慕儿身上,袖上胸前顿时一片漆黑,碗摔落于地,发出清脆碎裂声。
“娘娘……”李慕儿正欲解释,却见皇后双眼绯红狠狠盯着她,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之色。
“沈琼莲,你好大的胆子!来人呐,将她拿下!”
侍卫本就跟着李慕儿进了来,此时立刻左右逮住了她。
李慕儿忙解释道:“娘娘,这药不是我献的,是她要害我们……”
还未等她说完,皇后已经一个耳光子扇了过来,生生将她脸扇向一侧。
李慕儿这才得以看清殿中情景。
堂堂皇后寝宫正殿,此刻却正在祭祀,不知是祭天祭地,祭哪位神仙祖宗?
门窗各处张贴着黄符纸,暖阁门口竖立着两根木柱,两根大的木棒横放于上,用麻绳固定着,又有红布盖在上面,架成了一座桥的模样。而这“桥”前,另设了一张桌案,上面除了置着一些祭品外,最显眼的当属一支竹筒,里面装满了大米,上面则放了两个鸡蛋。竹筒前有两碗水,中间隔着一只碗的距离。
一个道士身穿交领宽袖法袍,头戴元色布缎巾加黄冠,手持浅棕色葫芦拂尘,正立在桌前俯着首,脚边地上还有些未曾燃尽的符灰,闪着点点火星。
李慕儿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讷讷回头看皇后。
她,这是在作法?求什么?
皇后狠厉眼神依旧,指着她道:“拉出殿外,施以杖刑,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停!”
李慕儿自知撞破她的秘密,怕是在劫难逃,然现在谁也帮不了她,唯有尽力自保:“娘娘,这一切都是误会。是郑金莲的诡计,她故意引臣来这里……”
身后侍卫哪里肯理她的,直把她往外拽。
万万没想到,德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突然靠近皇后劝道:“娘娘,今日是大祀之日,不能见血的。”
皇后似恍然大悟,这才挥手道:“慢着。带回来。你们所有人,全都退下。”
☆、第八十章:君臣身份
殿上立时撤了个干净。
李慕儿不敢耽搁,又匆忙解释:“皇后请仔细听微臣一言。臣真的以为这汤药是郑金莲拿来毒害娘娘的,是以一时心急,冒犯了娘娘,望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一声冷笑,“郑金莲根本没有来过。你分明是见不得本宫好,不想让本宫成功,是不是?”
李慕儿惊,郑金莲根本没有来过!看来她又着了郑金莲的道。
再瞄了瞄袖角的药渍,黑乎乎的竟没有一丝药味。
可是,为何她却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对了,她眼睛一亮,那日偷偷潜进来探看皇后的病情,也曾闻到这股类似的,烟灰味道。
难道,近来皇后一直在服用这些乱七八糟的鬼祟东西,才害了自己体质受损,得了热症,且迟迟好不起来?
念及此处,李慕儿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娘娘,臣说的都是实话。臣也不懂,娘娘在说什么。”
“哼,”皇后闷声道,“你懂也好,不懂也罢。皇上曾对本宫说过,此生只会娶我一人做他的皇后。天子的诺言,何其珍贵?”
李慕儿心头一刺,这话虽已不算新鲜,可听着心上人对他人许下的承诺,怎能叫她不难过?
“本宫还是那句话,除非本宫死了,否则,你永远别想抢走我的位子,你们,都,别,想!”
李慕儿无奈,皇后是他的妻子,即便他是九五之尊,可一个妻子想要完全占有自己的丈夫,又有何错可言呢?
“皇后娘娘,臣也还是那个回答。臣从未动过这个念头,以后也不会。臣心中也有一坎,永远跨不过去,不可能做皇上的妃子。皇后该担心的是郑金莲,她实在心机颇深,微臣担心她对娘娘你不利……”
皇后的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打断她道:“你当真这么想?”
李慕儿答:“是。君臣身份,永不会变。”
皇后不再说话,眼光却深邃起来。
…………………………
皇后自然也没有轻易放了她。
李慕儿被罚跪了几个时辰,眼看朱祐樘也该从南郊回来在奉天殿行庆成礼了,才被放了回去。
她步步往回走,心中倒舒了口气。
总算是有惊无险。
同时她也深深告诫自己,从今往后,再也别听信郑金莲任何话语。
此刻郑金莲不知躲在哪里笑呢。
刚走到乾清宫,就看到朱祐樘从轿辇上下来。两人一个在月台上,一个在丹陛下,皆是一副疲惫神态。
回到暖阁,李慕儿赶紧帮他将一身繁重的衮服龙冕换下来。
朱祐樘确实累了,闭着眼睛,扭了扭脖子。
李慕儿有些心疼,轻轻为他按摩手臂放松。
朱祐樘露出丝满意笑容,睁开眼打量了她一眼。不瞧还好,一瞧才发现她衣服上一团脏,便问道:“你去哪里了,玩儿得这般脏?”
李慕儿也方意识到自己衣服还没来得及换,浅笑作答:“放鞭炮去了,弄得满身灰。皇上躺着休息会儿,臣先回去拾掇了。”
手臂舒适顿失,朱祐樘不满,“等等,朕好累,再按一下。”
他难得这般示弱撒娇,李慕儿拒绝不了,“皇上不嫌臣的衣服脏就好。”
为了不打扰他休息,其余人都退了出去,暖阁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静静待着。
只这样静静待着。
李慕儿觉着心里头高兴,又突然想到件事情,停下手上动作问道:“上元节我能不能出宫去看灯?”
朱祐樘蹙眉,“不好,那朕怎么办?”
李慕儿笑,“你自然留在宫里陪家人啊。”
朱祐樘顿了顿,点点头,“嗯,十五朕确实比较忙。”沉吟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宫外正月十六才罢灯,罢灯的晚上才热闹,你十六再出去,好不好?”
李慕儿愣了愣,可是既然他那么希望她十五的时候留下来,她自然应允,随即笑开答:“好吧……”
话还没有说完,朱祐樘就已开心地转头看她。可这一看,又注意到她的一边脸颊微微肿着,上面还有几个浅浅指印。
慌乱地站了起来,手轻轻抚上她脸,她却吃痛避开。
“谁打的?”
李慕儿突然不知该从何答起。你种的因,郑金莲推的波,皇后动的手?
见她不语,朱祐樘了然叹气,“是皇后对不对?”
李慕儿佯装淡定,淡定地拿过一件氅衣,淡定地问出:
“皇上,你是不是真的对皇后作出过承诺,此生后宫只她一个皇后,再不纳旁人?”
朱祐樘垂眼,轻答:“嗯。”
李慕儿为他披上氅衣的动作并未有丝毫停顿,只是踮起的脚尖忽觉得有些不稳。他曾问过自己愿不愿意做他的妃子,她曾以为他要纳自己为妃轻而易举。
现在想来,那时他竟是想过为了她背弃誓言的,那简简单单一个问句,却是承载了他诸多无奈,诸多决心,诸多爱意的。李慕儿胸腔一下就被感动塞得满满当当。
“那你知道她在求什么吗?”
朱祐樘仍旧默了片刻,才沙哑着声音答:“求子。”
宫中的纷扰谣传忽然在脑中尽数浮现,皇上否决群臣上谏纳妃的提议,皇后四年为有所出的传言,郑金莲的种种心机,太皇太后钦定的妃子人选……
最终这一切全部化为皇后倾倒在她身上的那一碗汤药,以及自己承诺的那句:“君臣身份,永不会变。”
李慕儿将氅衣胸前长带系好了结,轻抚了下他胸口,抚平结口的褶皱,也想抚平他心头的起伏,而后淡然道:“嗯,臣猜到了。”
衣料悉索声终于停息,二人皆轻轻呼吸,生怕扰了彼此思绪。
“莹中……”
“皇上……”
同时开口的默契又生,头顶拂过一口气,轻轻浅浅,李慕儿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知道,他也同自己一样,笑一笑,乱了鼻息。
李慕儿终于抬头,明媚说道:
“皇上,臣愿陪着你,守住这个承诺。”
这大概是朱祐樘听过,最感人的情话,也是最残忍的情话。
他已许了她人终生。
此生两人再无可能。
“莹中,你当真不悔?”
“不悔。臣不悔。”
☆、第八十一章:上元佳节
火树银花元宵夜,彩灯万盏熠霞流。
上元佳节,朱祐樘虽以修省免赐百官宴,但宫中的团圆宴还是照常举行。他虽只有一个皇后,却是个大孝子,除却太皇太后和太后,后宫的庶母与弟妹们也几乎请了个遍。
李慕儿除夕夜不在,是以此次见着这么多主子,多少有些被吓到。伺候朱祐樘酒食时,出了好几次错,惹得他闷笑不已。
宴上难得的载歌载舞,气氛欢快。李慕儿和兴王不时挤眉弄眼与对方打招呼,逗得她也十分欢乐。他俩虽经常在乾清宫碰面,可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他母亲,那个传说中长于西子湖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能歌善舞,善解人意的邵太妃。果然是倾国倾城之姿,怪不得朱祐杬这小哥儿长得如此英俊。
宴毕,众人齐到乾清宫殿前看灯,赏烟花。李慕儿躲在最后面,尽量保持低调沉默,省得引起皇后和太皇太后身边的郑金莲注意。
望着她们二人的背影,李慕儿心中有一个疑问突然生起。
朱祐樘娶了皇后的这四年来,与郑金莲是怎么做到如此和睦共存,相安无事的?
脚边突然传来响炮声,打断她思绪,惊得她跳起来,原来是兴王拿了一个“地老鼠”使坏吓她。
李慕儿看了看前边儿的主子们,还好他们并没发现这边异常。她轻抚胸口,向罪魁祸首望去。兴王正眯眼直窃笑,李慕儿也不生气,回他一个鬼脸,又指了指他手中鞭炮,招招手。
兴王会意,用嘴型比了一个字“走”,然后往侧陛走了下去。
李慕儿捂嘴偷笑,提了裙角悄悄跟上。一到他身边,李慕儿就没了正形,跺跺脚说:“快快快,让我也放一个,手好痒!”
“你会放吗?”兴王边笑,却还是递给她一个花筒。
李慕儿接过,就着他手上的火折子点燃,赶紧放了手。那炮瞬间飞上天空,嘭地爆开,李慕儿乐得前仰后合。
兴王嘴角微微上翘,倒是淡定的很。李慕儿恍然觉得,他这表情倒有几分像朱祐樘,忍不住打趣他:
“兴王,你长了一岁,好像稳重了不少嘛!”
“去,本王本就稳重,这几年皇兄办事儿总带着我,我可学到不少。谁叫你曾……我才总爱与你斗嘴的好不好?”
李慕儿一面抢过他手中鞭炮来放,一面笑着回应:“好好好,你最稳重!说说看,你都学到些什么啊?”
兴王索性将火种递给她,搓搓手道:“可多了,学问,本事,还有做人的道理,身为皇族的责任……”
李慕儿本仰着头望天,闻言含笑望向他,又低下头思忖了片刻,道:“嗯,我也学到好多。学会仁慈,学会放下,学会不报仇,只报恩。也学会了爱……”
爱一个人,只要他好,什么都可以包容,什么都可以付出。
“你说得没错!喂,我告诉你个秘密。”兴王神秘兮兮地靠过来低语,“当年皇兄还是太子时,万贵妃苦心积虑要废他,曾提出易储于我……”
李慕儿瞪大了眼,震惊道:“那你岂不是他的竞争对手?!”
“嘘!不是我,我当时那么小,懂什么?!”兴王尴尬看看周围,又负手立直道,“本王只是想告诉你,皇兄如此都能容我,教我。还有你!所以,我们都当感恩,懂不懂?”
“嗯。”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李慕儿点点头,又望向月台上众人间的那一抹身影。
人群之中,她亦能一眼瞧见他。
月圆灯明,也不及他耀眼夺目。
为着这样的一个他,嗯,不悔。
……………………
三五风光,月色婵娟,花灯烟火照耀,鼓乐杂耍喧闹。朱祐樘果然没有说错,虽已过了上元节,可十六这天晚上,灯市上形形色色的花灯高高悬挂在灯架之上,应有尽有。专程前来观赏的人摩肩接踵,男女皆有,热闹非常。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钱福折扇拍在手心,爽朗笑着吟道。
何青岩接过曰:“游妓皆穠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李慕儿转头看着并肩走的二人,嬉皮笑脸道:“我看啊,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骢哥哥,你说对不对?”
被点名的马骢正在为银耳看中的一个花灯付钱,闻言转头笑说:“你是说我与你吗?”
李慕儿黑脸,钱福笑得更加开怀了:“没想到贤弟也有这么不正经的时候啊,哈哈,看我妹子脸都红了!”
李慕儿拉过银耳,又去拉何青岩,佯怒道:“不理他们!瞧见没,那边女子在‘走百病’,我们也去走一走。”
说完特意冲何青岩笑了笑,握紧了她的手。
三人一起走向前方,马骢问旁边商贩讨了一炷香,点燃了递给李慕儿,道:“我和兄长去那边鳌灯山处猜猜灯谜等你们,莫走丢了。”
“知道了知道了,”李慕儿接过香,走到最前面,又对身后两人说,“姐姐妹妹,快跟上我。”
“都城灯市由来盛,大家小家同节令。诸姨新妇及小姑,撺掇梳妆走百病。俗言此夜鬼茓空,百病尽归尘土中。不然今年且多病,臂枯眼暗偏头风。踏穿街头双绣履,胜饮医方二钟水。今年走健如去年,更乞明年天有缘。”
马骢和钱福望着三人背影,她们都穿着白绫袄儿蓝裙子,很快就淹没在人群堆里。听着李慕儿的声音渐行渐远,兄弟俩才相视而笑,往侧方鳌灯山走去。
李慕儿她们有说有笑,携手连着走了三座桥,何青岩与银耳都觉得有些腿酸,便放下灯停下来休息。
李慕儿却兴致极高,半分不觉得累,看前面不远处一扇城门那里有妇人三三两两围着,就问何青岩:“姐姐,那边的人做什么呢?扒着门不放!”
何青岩打眼望去,不禁失笑:“她们在摸城门钉,妹妹要去摸吗?”
李慕儿拍拍手,兴高采烈道:“去啊!干嘛不去?摸了有什么好处?”
何青岩更加忍俊不禁,却只敷衍答:“就是讨个吉利……”
☆、第八十二章:上元灯会
李慕儿听了更加来劲,拽着二人挤了进去。城门口不同闹市处,竟是黑灯瞎火。李慕儿和银耳摸索而上,何青岩却立在一旁暗笑打量。
“哎,摸到了摸到了,我摸到了!”李慕儿突然叫道,“银耳,手伸过来!看,这有何难?哈哈!”
身旁的那些妇人闻言都哄堂大笑,何青岩捂嘴忍着,忙唤她:“莹中,我们快回去吧,莫在这儿贻笑大方了……”
李慕儿又拉着银耳奔出暗影,好奇问她:“我哪里贻笑大方了?”
何青岩往回走去,捡起搁在地上的花灯,伸手招了招她,反问:“你没发现,那边的女子与我们有何不同吗?”
李慕儿边倒着走边打量:“没什么不同啊,好些都和我们穿着差不多的白绫衫。”
银耳却突然拍了拍脑袋,叫道:“啊,青岩姐我知道了,她们都梳着妇人发髻!”
何青岩抚抚她的头,终笑出了声:“是了,摸钉,添丁,她们是来讨这吉利的!”
银耳脸唰的一下通红,李慕儿却哈哈笑道:“好啊,姐姐你戏弄我们!不过这怕是也不会灵,我可是要做老姑娘了的!”
银耳也结巴着说:“是是是,我也陪着姐姐做老姑娘!”
何青岩看着李慕儿天真模样,无奈摇摇头,牵起二人手道:“那我们三姐妹,只好一起做老姑娘了。他日垂垂老矣,也只有互相扶持,共度晚年了……”
李慕儿被她逗乐,咯咯笑着,银耳却正色道:“我和姐姐在宫里还好说,可是青岩姐,你定得嫁给兄长,白头偕老的啊!”
何青岩尴尬不语,李慕儿赶紧止了笑,推着银耳往回走,边圆场道:“走了走了,别让兄长他们等急了。我们在这儿聊些不害臊的体己话,可不能让他们知道了去!”
三人遂又相携回转。
…………………………
走了许久,终于找到鳌山下的钱福和马骢,他们正尽兴在猜着灯谜。不过李慕儿走近了才发现,都是钱福在猜,马骢只负责把他报出的答案写到高处他够不到的灯上。
李慕儿自然兴起加入了进去。
“兄长,你有没有听过朱淑真的《断肠谜》?”
钱福正写下一字,闻言冲何青岩瞄了一眼,含笑答:“自然是听过的。下楼来,金簪卜落。问苍天,人在何方。恨王孙,一直去了。詈冤家,言去难留。悔当初,吾错失口。有上交,无下交。皂白何须问。分开不用刀。从今莫把仇人靠。千里相思一撇消。”
“好长的谜面!”银耳敲敲脑袋,好奇道,“姐姐,谜底是什么?”
李慕儿刮了下她鼻子,“哪能轻易告诉你?字谜嘛,众人猜起来才有意思。我再出一个同这一样的谜面,断句为一字,听好了。”
她还没开口,身旁许多人都已围了过来,似乎对《断肠谜》的谜底十分感兴趣。李慕儿伸出根手指,晃着脑袋一句一顿道:“好元宵,兀坐灯光下。叫声天,人在谁家。恨玉郎,无一点知心话。事临头,欲罢不能去。从今后,吾当决口不言他。论交情,也不差。染成皂,说不得清白话。要分开,除非刀割下。到如今,抛得我手空力又差。细思量,口与心儿都是假。”
围观的人中不乏才子佳人,自然有人猜了出来:“谜底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众人立即恍然大悟,纷纷叫好。就连练摊卖灯笼的老板,也抚着胡子大笑称赞:“这字谜不算难猜,谜面却着实精彩!在下佩服之至,就送两位一盏灯笼作为奖赏吧!”
他话一说完,马骢便唇角一勾,纵跃而上。李慕儿看着一身便装,从灯架上掠下的俊逸少年,突然想起幼时两人也是如此,在灯会上追逐打闹,窜上蹿下。
可现在自己轻功尽失,思来不禁懊恼。遂冲着马骢喊道:“骢哥哥,我要那盏,最高处的莲花灯,你帮我把它取下来!”
马骢眯起硬朗的眉眼,道:“好!这有什么,你等着!”
说完又要一跃而起。李慕儿急忙拽住他:“等会儿!骢哥哥,你带着我上去,我好久没飞上过这么高的地方了!”
马骢嘴角扬得更高,一把揽住她腰,说了一句“自己抓好”,便轻点脚背,直冲而上。
钱福与何青岩看一眼他们,又默契相视一笑,继续同看一张谜面。
银耳撇撇嘴,侧头随意将视线往人群里避。不料这一瞄便瞄到几个熟悉身影,当中那个正边仰头看着鳌山上依偎的两人,边往他们这里款款走来。
是皇上!
还有兴王和牟斌,另外还有两个人,银耳从没见过。
他们穿着普通百姓服装,看来又是偷溜出宫的。却仍是个个英武神气,掩不住一身富贵风华。
银耳无暇多想,赶紧抬头欲提醒上面正拽着马骢领口,去够最高那盏花灯的李慕儿。可还不等她出声,上头却已生了变故。
李慕儿刚将灯握在手里,一道人影极速旋来,二话不说抢了她手中花灯,又稳稳向地上旋去。
李慕儿手头突空,气得一把打在马骢胸口,马骢苦笑,也抱着她落回地上。
对方竟只是名小女子,穿着绿衣,不施粉黛不点珠翠,却别有一番灵动的少女姿态。正举着灯含笑用手拨着观赏,问那灯商:“这灯多少钱?本姑娘要了!”
李慕儿几步上前,先软语道:“姑娘,这灯是在下先看上的。在下已拿在手里,姑娘为何不问一问,上来便抢?”
绿衣少女看看她,又看看灯,撅了撅嘴。正欲说话时,有道声音突然响起:“莹中。”
李慕儿再顾不得灯,咧嘴笑着转身,还没看清人就劈头盖脸问:“你怎么也来了?!”
自是朱祐樘不错。众人不敢唤皇上,皆拱手作揖就当行了礼。朱祐樘上前一步,余光瞥了眼马骢,淡淡答:“出来看看热闹,一会儿就回。”
李慕儿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人,便向兴王和牟斌眨眨眼权当打招呼,可目光转到另外两人时,吓得她本能往后退了三步。
☆、第八十三章:一舞倾城
那两人瞧着是她,也是一脸惊色。
这不是生辰那天在林子里遇到的猥琐中年男和冷酷年轻人吗?!
原来他们也是他的臣子,可她从未在朝堂上见过,想来该是外地来京的。是了,上回还听那中年男人说什么“这京城果然是天子脚下,乡郊野外也能遇上如此姿色”,李慕儿一想到便觉得恶心。
可既然是官员,她自不敢说什么,只恨恨白了他们两眼。恍惚间,好像看到他们二人彼此略有深意地对望一眼,还使了个狠戾的眼色。
李慕儿复又看向朱祐樘,甜甜地冲他笑。朱祐樘看她刚才脸色有异,又想起她在鳌山上攀着马骢的样子,酸酸问道:“怎么了,看到我不高兴?”
李慕儿不知他意,忙窜到他身边轻轻解释:“没有啊,我看上一盏灯,被那姑娘抢了去!不过见着你,我就高兴了!”
朱祐樘这才面色稍霁,与她一齐望向那绿衣少女。
一旁兴王看懂了现下状况,上前对那小女孩说道:“姑娘,这灯是我家姐姐先取的,可否请姑娘相让,我们愿以双倍价钱交换。”
绿衣少女蹙了眉,脆生生道:“本来我是要让的,可是你要提钱,本姑娘听着可不高兴。心爱之物岂能用世俗东西衡量,你说对不对?”
兴王愣了愣,这丫头听起来倒是个讲理的啊!遂又好言相劝:“姑娘说得极是,是在下唐突了。可这灯……”
李慕儿看着两个小孩儿在面前你来我往打着太极,觉得好笑极了,捧腹道:“好了好了,小妹喜欢就拿去吧!我再去找找更喜欢的!”
皆大欢喜。绿衣少女眉毛一挑,爽快说了句:“那就谢了!”
话音未落,突然不远处一个临时搭的戏台边上有人群大声呼好。众人一同望去,见一女子正翩翩起舞,舞姿甚为动人。
这舞让李慕儿想起了皇后,侧头看朱祐樘,他也盯得正牢。李慕儿歪歪嘴,却听到她讨厌的中年男子突然说话:“公子,这人间美女无数,能歌善舞者比比皆是。老太太的意思,也是希望公子顾全大局,广纳妻妾……”
原来也是个上奏他纳妃以延子嗣的,那所谓的“老太太”,应该就是指太皇太后吧?
他一边要守着对皇后的诺言,一边又要应付这种来自宫里宫外的谏议,压力必定很大。
念及此处,李慕儿大着胆子拱手道:“这位大……爷大可不必忧虑公子家事。我家公子与夫人伉俪情深,哪是这些莺莺燕燕能比的呢?”
又斜了一眼台上女子道:“况且,这外头女子舞姿虽美,却及不得夫人分毫。夫人在家常教习我等歌舞,谓之怡情养性。是以小的认为,这比比皆是,也不过如此罢了……”
朱祐樘感激看了她一眼。
原来是张伶牙俐齿,当时怎么一声不吭装无辜?中年男人嘴角一歪,“这位姑娘看来对公子和夫人极为了解,不知是?”
朱祐樘轻声替她答:“是我的女学士,沈琼莲。”
中年男人却与那年轻男子又对望一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又干笑道:“可惜夫人不在,不然真该见识见识。此刻却说什么都是枉然啊!”
话音刚落,台上一男子拿着一盏花灯向底下大声招呼:“若是无人来挑战方才的小柯姑娘,这舞魁的称号便又要收入月影楼了。今年这花灯可是格外珍贵呢!”
他晃了晃手中花灯,李慕儿只见那花灯以上好绸娟为面,玉竹骨架在内里火烛照射下竟似通透,更别提所配玉佩、丝穗何等精致了。
而娟上彩绘,竟是一条盘龙,栩栩如生卧于灯火之上,虽只是灯面配画,却几可乱真。
李慕儿越看越心动,转头望了眼朱祐樘侧脸。又努着下巴冲那中年男子说:“夫人舞姿岂是尔等可以肖想瞧见的?”
不料朱祐樘却严肃低语了一句:“莹中,不得无礼。”
李慕儿应是,稍缓和了语气道:“小的既受过夫人些许教导,今日就大胆献丑了。”
众人皆惊惑望向她,只有马骢神色自若,甚至还带着丝薄笑。
李慕儿不再费话,眼看台上人就要一语定局势,大声叫道:“慢着!小柯姑娘可否借我身衣裳?”
说完凑到马骢身边,两人默契一笑,马骢便揽起她腾空往后台而去。
台上空荡,台下骚动,朱祐樘这边却人人屏息以待,又是好奇,又是疑虑。
片刻后,马骢又携着她在台边出现,却以掌风轻轻一推,将一袭红色舞衣,披着长长帛带的她推向舞台。
人群还未来得及因她的从天而降而沸腾,便听得清雅乐声委婉响起,她水袖向两边甩将开来,绕身而旋,飞袖转动,如一片片桃花花瓣,飘飘摇摇临风而下,舞衣上散发出缕缕脂粉浓香,却丝毫不让人生厌。
李慕儿背向人群稳稳落地,收回撒出去的水袖,搭于一臂上,单脚轻往后移,虚虚一晃,似醉非醒。
正当人们都以为她身形失了平衡,她偏又猛地回身,柔柔旋一个五花,随着音乐,漫步启舞。
天上一轮圆月相映成辉,月下女子霞裳绚美。一双白嫩纤手不时探出,盈盈握着水袖或帛带。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臂。开合遮掩间,面庞时隐时现,更衬出她姿态万千的绝美容颜。
脚下投足间亦是步步生莲,仪态动人。忽而轻云般慢移,忽而疾风般旋转,叫人生怕她摔着,想上前搀扶,却连发声都不敢,唯恐打扰了仙人舞动的美好画面。
只觉那仙人身若无骨,腰肢袅娜,躯体柔软,似风拂过弱柳。其中几个下腰与抬足,让人忍不住惊疑她是如何做到!
可当人群瞪目时,她那虚渺的眼神突又飘来,眸中明明没有任何波动,却似有春风淡淡扫过;明明没有看着谁,却似又瞧遍了众人,当真勾魂夺魄。
乐声渐急,她的身姿舞动得愈来愈快,素手婉转流连,如烟水眸欲语还休,流光飞舞间,整个人像被蒙了层雾,朦胧飘渺,闪动着美丽的色彩,却又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第八十四章:她不见了
最终,一个漫长的旋转戛然而止,裙裾与帛带却仍在空中飘飞,她回眸一笑,万般风情尽现,却已是一舞终了,碎步定身。
舞已毕,曲已罢,台下人群却忘了呼吸,皆沉醉其中尚不出梦,不知今夕是何年。半晌方有人抚起掌来,众人才仿佛被唤醒,一时喝彩声不断。
李慕儿认识的人们也被惊艳到,边叫好边埋怨她居然藏的这么深,竟不叫他们先开开眼界。
朱祐樘只嘴角微微地扬着,眼光却一瞬不曾离开台上的可人儿。这会儿她终于结束,他才注意到马骢不知何时已回到这边,同他一样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你从没告诉过我,她的舞跳得这般好。”
马骢正回忆着小时候,李慕儿不爱练剑,却极爱与她母亲习舞,为此受过不少罚。犹记得那片玉簪花海中,女孩儿软糯地唤他:“骢哥哥,我今日又创了新的舞步。你别告诉别人,若是叫爹爹知道,又要罚我倒立!你说他这么爱看我娘跳舞,为什么不让我学呢?哎,你看着,我跳给你看啊!”身如轻燕,眸若清波,她的舞动人心魄,他一直都知道。
听到朱祐樘轻声问自己,方醒过神来答:“公子没问。她也没机会舞。”
朱祐樘默然,又望向台上红衣如火的她。那边已是一番评比,认定她当之无愧应是魁首。刚才那男子正询问她:“不知姑娘是何方神圣?在何处献艺啊?”
李慕儿偷笑:“我无门无派,也不当这魁首。我只想要这花灯,可不可以啊?”
“当然,当然!”男子不可抗拒地把灯递了给她,又不甘心地问道:“姑娘,不知姑娘芳名?”
李慕儿歪头想了想,终眯着眼睛笑了笑,答:“慕儿,我叫慕儿。”
台上的人如此回答。
台下的人却乱了情绪。
朱祐樘盯着她举着花灯下了台,又看向深情凝望着她的马骢。她攀着他肩膀翻飞,她凝着他眼眸微笑,她曾是他的李慕儿,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道,而马骢却习以为常的?
真是,反了她了。
“咦,怎么还不回来?”时间已过去好久,她却还没换好衣服。马骢眉间微蹙,冲朱祐樘拱了拱手,挤着人群往后台去寻。
朱祐樘也欲移步,就听后头中年男子说道:“公子,时辰不早了。我等先送公子回去,再回驿站。”
朱祐樘顿步,他本就是偷溜出宫的,不能耽搁太久。原倒也是来接她回去的,可这里如此热闹,那野丫头不知还要疯多久。见她玩得开心,他考虑了下还是不要扫她兴了。遂唤过钱福道了声“叫她早些回宫”,便先行离去了。
随行的还是原先那几个。其中那个冷冷的年轻男子站在最后边谁也没注意到的地方,见他们转身,忙退让到一边,等他们走过了才跟上。
钱福等人送走他,也纳闷李慕儿怎么还不回,就一齐往台后方走去。可还没等走近,就见马骢拿着她赢来的花灯,慌乱奔过来:“糟糕,她不见了!”
众人惊愕,纷纷四处张望起来。钱福心里也着急,却安抚道:“我们先别自己乱了阵脚,可能是她又发现更中意的灯,讨要去了。”
马骢看着拿在手上的花灯,眉目深深一沉。
钱福说罢忙带着何青岩和银耳到处询问,可周围人皆说没有注意到。只有一个后台打杂的小厮看了眼何青岩,说了句“不就和这位姑娘一起离开的嘛”。
众人更疑,却也只能四处奔走寻找。
…………………………
回到乾清宫,牟斌功成刚要身退,便听朱祐樘叫住他说:“女学士怎么还不回来?你且再去一趟,护着她回宫。”
牟斌心想,这我们才刚回,她就算后脚就跟上,也得要一会儿吧?嘴上却唯有应是,匆匆折回去接她。
路上不敢有丝毫懈怠,牟斌片刻就回到灯市上找到了马骢,远远就道:“骢,你可别怪兄弟,我得带女学……我得带莹中回去了!”
马骢看到他,才想到应该动用锦衣卫的人一起找,忙说:“你来得正好。她不见了,快叫上几队人一起来找。”
牟斌吓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忙把马拴在人少处,让身后随从回去喊人。又奔到马骢身边道:“会不会贪玩去了别处,和我们闹着玩呢?”
马骢看了眼手中花灯,坚定答:“不会,她不会扔了这灯的。”
心中不由的更加紧张,好好的,怎么突然不见了,难道被什么流氓恶人掳走了?最好不要伤她一根头发,否则教他抓到,必用上锦衣卫衙狱所有刑罚,让他们好看。
牟斌也是一肚子苦水,这皇上的意思分明是叫他赶紧带女学士回去,没想到现在人都找不着了,他是该上报呢?还是等找到了直接送回去呢?
她到底在哪里,可别真出事了?牟斌一个寒颤,还是先找到她再说吧!
……………………
朱祐樘在暖阁里就着昏暗的灯火作画,画上女子帛带飞扬,婀娜多姿,一双美目流盼间,不知是醉是醒。
可他却越画越躁,眉间越纠越紧,终轻轻放下了笔,唤道:“文鼎,酒凉了吗?”
何文鼎从外头推门而进,触了触案上温了好多遍的酒,回他的话:“皇上,这回还热着呢。”
朱祐樘手指一下一下敲着,喃喃道:“她怎么还不回来?牟斌也没个回信……再派个校尉出去找找。”
“是。”何文鼎再次退下,余光看见朱祐樘显然有些急了,拿起酒杯倒了酒,顾自饮了起来。
这酒是坤宁宫那位特意差人送来的,何文鼎见朱祐樘似乎有心事,便没有提这茬。
过了不久,何文鼎派出去的人匆匆而回,禀告他:“公公,不好了,小的还没到灯市,便看见一队锦衣卫的差役,说是,说是女学士不见了!”
何文鼎慌忙横在暖阁门口,生怕他声音传进去,惊了里头那位已经上火的,轻声问他:“什么叫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
“小的也不清楚,现在灯市上好几队人马在找,小的只好先回来报信……”
门猛然从里面被拉开,朱祐樘冷着脸站在门口,沉吟了片刻,低语道:“找几个人出去侯着消息,每一刻钟轮流来报。”
何文鼎舒了口气,幸好皇上没说亲自出去寻她。马骢肯定安排了许多人在找,他要是再出去,局势怕是更乱。
可在宫里干等着消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隔着层厚厚的门板,何文鼎都能感受到他来回踱着步,着急的样子。
阿弥陀佛,莹中啊莹中,你赶紧回来吧……
☆、第八十五章:冷血墨恩
“找到了!”一个锦衣卫衙役刚飞上堵围墙走了几步,便看到底下黑暗角落里靠着一人,下去一看,果然是女学士。
忙放出锦衣卫专用烟火定下位置信号。
马骢和牟斌几乎同时赶到,牟斌见确实是她,松了口气,遂开始打量周围状况。并没有打斗的痕迹,她身上衣物完好,没有明显外伤,究竟怎么回事?
马骢蹲在李慕儿身边,揽过她靠在肩头,将领口后面往下一掖,示意牟斌过去。牟斌靠近发现她脖颈上明显有个手刀瘀痕,看来是被人打晕的。
马骢顾不了许多,抱起她就往钱福家奔去。牟斌遣散了锦衣卫众人,又吩咐人去宫里禀报情况,才急急跟了上去。
朱祐樘数不清听了多少次“还未找到”,急得愈发心烦,酒壶都见了底。终于等来了“已找到”的消息,却说她独自一人晕倒在荒僻胡同里,实在奇怪。
会是谁呢?
不伤她,不害她,只把她打晕了?
不过她没事就好。朱祐樘叫那校尉回去告诉牟斌,今日就让她在外好好休息,明天再回宫也不迟。
…………………………
李慕儿在钱福家睡过的床上悠悠醒转,便看见一群人正围着她看。吓得她一个挺身而起,叫道:“你们干嘛啊?!”
出口才感觉到后脑勺那边剧痛,呲牙咧嘴地用手去抚。
马骢将她扶正,急忙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打的你?”
李慕儿找回神识,张望着问道:“青岩姐呢?”
钱福答:“太晚了,我送她先回去了。莹中,有人说看到你和青岩走了,怎么会呢?青岩一直在我身边啊。”
李慕儿抚了抚额,回想起被打昏前……
她跳完舞换回衣服兴冲冲走出后台,就看见蒙着面纱,穿着白绫衫的何青岩在外面等着她。后台背光,李慕儿拉起她的手,开心唤她:“姐姐,你来接我吗?走吧,我……”
余下的话却全卡在喉咙里,“何青岩”突然点了她几处茓位,李慕儿只觉再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来。
她不是何青岩?!
花灯坠地,里头的烛火瞬间熄灭。李慕儿被她架在肩膀,神不知鬼不觉地拖向了市集反向,街道暗处。
李慕儿被带到一个安静隐秘的巷子,假“何青岩”没有解开她茓道,却向着她后方拱了拱手。
她这才意识到后面又来了一人,脖子上已被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阴森森绕过来抵了上。随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你要是敢喊,刀可不长眼。”
这声音,为何让她觉得有些耳熟?
哑茓得解。李慕儿立即问:“你们想干嘛?”
男子也问:“说,你是谁?”
李慕儿不敢大意,试探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为何绑我?”
“你真的只是皇上身边的女学士?”
李慕儿惊。“既然你知道,就也该知道我身边有人保护着,他们见我迟迟不回,总会来找我的。”
对方却答非所问:“我本来是该杀了你的。死人才不会乱说话。可是,你跳的这舞,我家那位爷突然不许杀你。我真好奇,你到底是谁?”
李慕儿冷汗都快冒出来,她大概猜到他是谁了。他说话冷硬的语气,他提醒她不要乱说话,他和他那位爷在台下看了她跳舞。
“我就知道你们不是好人。可我没有撞破你们什么秘密,为何要杀我?”
那人冷笑了声,缓缓从背后走到了她面前,果然是那个眼里藏霜的年轻人。那双眼睛,都不需要看全一眼,就能让人寒到骨子里去。
“你只需要闭嘴,别告诉任何人曾在京中偶遇我们,我便放了你。”
这有什么关系?李慕儿心想,嘴上却说:“否则呢?你家爷叫你不许杀我,看来我的小命还是能保住的。何况我若突然消失,对你们怕是百害而无一利吧。”
男子见她嬉皮笑脸,竟一丝不显害怕,疑窦更深。却没有功夫与她废话,便将匕首从她颈上移开,一个腕花,刺进了旁边假“何青岩”的喉咙。
那女子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捂着脖子直直倒下。李慕儿陡生惧意,这人果然冷血无情,心狠手辣!
“我在街上看到过你好友,今日又见着了。”
李慕儿心惊胆战:“你什么意思?”
他即便说着话,表情也没有一丝波澜:“我们无事,他们无事。否则,她就是前车之鉴。”说完踢了踢地上女子。
望着那个扮成何青岩的人此刻已成了一具尸体,面纱被血染红,竟死得这般悄无声息,李慕儿不禁寒意丛生,尽量稳住声息道:“若是你们要伤害皇上,我劝你们还是……”
男子冷哼打断她的话:“若是要伤害皇上,此刻他还能安然在台下看你跳舞?”
是啊,要是像她一样想行刺,早就动手了。李慕儿权衡了一下利弊,终答:“好,我答应你。不准碰我朋友。”
“自然。”男子拔回匕首起身,冷冰冰扫了一眼她的眼睛,她现在这样回去可藏不住情绪,遂出手在她脑后一劈。
下手真狠,李慕儿一刹那失去了知觉。
马骢见她垂眸似在思索,又开口提醒她:“想起来没有?”
李慕儿抬眉,反问他:“你们找到我的时候,旁边还有人吗?”
牟斌立刻接了话:“没有,就你一个人靠在墙根上。什么痕迹也没有,才奇怪。”
李慕儿眼神暗了暗,闭眼按了按太阳茓,终低声说道:“我的钱袋被偷了,大概是个求财的。”
众人这才如释重负,牟斌哼了一声道:“我明天亲自带人去查查,这小贼,也不瞅准对象再偷,太岁头上都敢动土!”
几人被他逗笑,钱福开始下逐客令,“那就麻烦太岁爷了!今日大家都累了,都回去休息吧。我这俩妹子明日还得赶回宫去呢!”
李慕儿却突然尖叫着欲下床,“啊,糟了,我的灯呢?”
银耳忙拿过桌上花灯递给她道:“在呢在呢,骢哥叫我好好拿着,我可不敢弄丢了!”
李慕儿接过灯,吁了口气拍拍胸口,冲马骢笑了笑,道:“我要回去。”
牟斌正跨出房门,闻言回头说了句:“不用,皇上许你明天再回!”
李慕儿含笑转着花灯,从床上站起来,“不行,我一定要回去。”
马骢看着她干净侧脸,自嘲一笑,道:“好吧,我送你们。”
李慕儿冲他吐吐舌头,顾自跳出门去,只在路过钱福时叫了声:“兄长,我走了,改日再聚!”
还没等钱福回话,人已旋风般上了门外马车。
☆、第八十六章:画中仙儿
朱祐樘咳了两声,何文鼎在门外心一紧。这都已经什么时辰了,外面好消息传来也很久了,里边儿的灯火却还未熄。
只好低声劝道:“皇上,明早还要上朝,皇上该歇息歇息。”
里头默了片刻,才出声:“再去给朕倒杯热茶。”
何文鼎应着去办,刚端着热茶回转,就看见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在丹陛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来。
他像见了救星,上前就道:“你怎么还是回来了?!”
李慕儿小口喘着气,看了眼何文鼎手中茶碗,嘿嘿笑问:“皇上还没睡?”
“是啊,”何文鼎索性把茶递给了她,“谁叫你玩失踪,给皇上急的,整晚没合眼!”
李慕儿乖顺拿过茶碗一手端着,另外一只手扬了扬花灯,道:“寻个火给我点上。”
朱祐樘还在案前润色着刚作完的画,听到开门声并未抬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皇上,三更了。您再不睡,天可要亮了。”
朱祐樘猛然抬头。
笔下那人出了画,正站在他面前,歪着脑袋笑吟吟凝着他。
那盏花灯就那么淡淡映衬着她,却是明珠生晕,美目莹光。
朱祐樘嘴角不自觉地高高扬起,起身绕过书案,拥她入了怀。
李慕儿蓦然被抱住,双手却不得空回应他,不禁轻笑出声:“皇上快搭把手,您是想先喝茶还是想看看我要送你的礼物啊?”
“礼物?”朱祐樘松开她,望向她手中花灯,“这是,送给朕的?”
“当然了,是不是很好看?”李慕儿说着又晃了晃它显摆,“本来想送你那盏莲花灯的,可是这盏更好,对不对?”
朱祐樘微笑着从她手里夺过,满意道:“对,朕喜欢这盏。它是你好不容易赢来的,自然更好。”
见他开心,李慕儿万分满足,顽笑道:“哪有好不容易?你看到了,我是轻而易举赢来的。”
说完还跳了一个似醉非醉的舞步,表情却不再风情万种,只调皮狡黠地眯着眼睛看他。
朱祐樘忍不住又抱住了她,闷声笑道:“这舞叫什么呢?”
李慕儿只手拍了拍他背,答:“醉舞。酒不醉人,人自醉。舞不迷人,人自迷。我娘教我的,是不是比花灯还要好看呀?”
“嗯,好看。”朱祐樘蹭了蹭她的脸,“不过,以后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跳了。”
李慕儿皱了皱眉,想问为什么,就听他已经回答她:“因为,朕会吃醋啊。”
他今日似乎有几分不同,李慕儿弯了弯眼睛,毫不犹豫答:“好!”
朱祐樘迟迟不放手,李慕儿便也不说话任他抱着。直到他将下巴支在她脖子后头,她才吃痛低吟了一声。
朱祐樘惊得推开她问道:“他们说你被人打晕了弃在巷角,看见人了吗?”
李慕儿不想扰了此刻温馨气氛,摇摇头道:“没看见。反正我也没事,你看,我好好的呢!”
说着张开了双臂,才发现一只手上还端着茶。她不禁失笑,推开他往书案走去,想将碗放下。
桌上还有一酒壶,看起来精致万分,李慕儿酒瘾顿起,也顾不上分寸,拿起来咕咚咕咚喝完了最后几口。
“咦?”刚饮完低头,她的视线就被那副画吸引了去,无奈灯火并不明亮,她又是倒着看,没看个真切。于是边问他:“你在画画,画谁呢?”边绕过去察看。
这一看,她眼眶差点红了。
是她,他在画她。
她居然被心上人一笔一划勾勒在纸上。
黑白色彩单调,却晕出了她满心五彩斑斓的欢喜。
她手指颤抖着抚上了画中落款,未干的墨迹印在了指尖,竟是他的名。
嘴角的弧度已不能更弯,而朱祐樘的回答,叫她即便笑肌都发了酸,也忍不住喜眉乐眼。
他说:“慕儿,我在画慕儿。”
从他口中说出的这两字,无疑是她的软肋,她的死茓,一击即中,心醉神迷。
朱祐樘也来到了案前,举起花灯看画,又含笑抬头看她。
她小嘴微微张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带了些诧异,带了些感动,带了些无措,带了些欢喜。
眼眸里映照着他的脸庞,以及花灯里微弱的一星烛火。朱祐樘知道,自己的眼中亦是如此,只有她。
唯有她一人。
两人便如初次亲吻时那般,隔着张书案,双唇轻轻触上。
李慕儿安然闭上眼睛。他的唇舌绵软,晕着薄薄酒气,辗转吻着她,每一下都充满暖意,每一下都委婉至极。
她知道,这一次,他会温柔待她。
朱祐樘忆起自从上次混账欺侮她之后,再没与她有过甜蜜接触。就连正旦节那天哄她原谅,明明他已张开了双臂,她却只是取回他手上的龙剑,入鞘回屋,将他尴尬留在院中。
今日几次拥她入怀,心中那根神经早已被拨起,更别提这个压抑已久的亲吻。
这样香甜醇美。
空了的手缓缓抵上她脑后,想把她尽量拉进,身子也不由向她靠近,却不小心撞到了案沿。
“嗯……”两人同时浅痛低吟,却又被对方咽下了喉咙。
李慕儿这一下脖子吃痛睁眼,却见朱祐樘唇角微勾,将花灯放在案上,尚不曾离了她的唇,双手捧住她的脸,人已绕过书案到了她这侧。
她被拉得往旁边偏了偏,又被转过身背对了书案。
唇舌还是紧紧贴着。
李慕儿偷笑,被他这样控着拉扯,实在显得自己势弱。
遂伸手勾住他脖子,踮起脚尖尝试深深回应他的吻。
这种感觉好奇怪,她退,他则进。她进,他反而退。
李慕儿哪里知道,两人此刻夹在书案和椅子中间,她一主动,两人身躯贴得更紧更近,朱祐樘感觉到鼻尖下全萦绕着她的气息,颈间偶尔传来她手指触碰的清凉,衣料的摩擦声再次搅扰着他的理智,身体已微微发烫。
这一刹那的犹豫,他便发现李慕儿吻得气闷,欲撤舌而出。哪里还肯放她,狠狠卷了回去,将她腰肢握得更牢。
李慕儿差点喘不过气来,嘤咛着将手移到他胸前,拽紧了他的衣裳。他似受到鼓舞,灼热的手亦向上移走,滑到她下巴,轻轻扫了扫,转而去解她领口钮扣。
☆、第八十七章:只能是他
她穿着白绫袄,金属质地的扣子一颗排着一颗,解起来有些费劲。他却丝毫不急,只是终放开了她的唇,眉目温暖地望着她,亲她的额,亲她的眼,亲她的鼻尖,慢条斯理解着扣。
李慕儿突然意识到,他在给自己时间反悔,他在给自己机会拒绝。
可他如此温情,她怎忍心说不?
朱祐樘从她下巴离开唇,衣摆的最后一枚扣子终于分离。李慕儿垂首抿着笑意,脸泛红晕,手指轻点着他常穿的这件氅衣下挪,虚虚一抽,散开了他衣襟上系着的结。
抬起头来看他,他瞬间绽放了一个粲然的笑容,李慕儿亦然,唇复又被盖上。花灯的火星呲呲晃了晃,两人身影浮动,衣衫件件滑落。
李慕儿上身只剩一件主腰,收的腰身盈盈一握,朱祐樘掐着她的腰肢一提,便将她带上了书案。
头顶用来箍住狄髻的发饰被他缓缓拔出,一头青丝倾泻而下,痒得李慕儿轻甩了几下,动作娇而不媚,惹得朱祐樘更加动情。唇舌即贴上去,顺着颈间不断向下轻扫,触到她肩上伤疤,不禁温存吮了几口。
李慕儿攀着他,背部却因他的用力亲吻不自觉向下倒去。眼见就要靠到案面上,李慕儿收回一只手反抵在画着自己的画上,急急叫道:“莫压坏了我!”
朱祐樘用力撑住了她,挪开脸柔情似水看着她,闷声而笑:“好,别怕。”
李慕儿脸蛋愈加红,刚要解释她说的是画,就被朱祐樘一把横抱起步向床边。
帷幔被放下,身上的重量不期然而至。盖上被子,刚才空气中的丝丝寒意不复存在,朱祐樘再无了顾忌,索性将她从仅剩的衣裙束缚中捞出,紧紧圈于自己怀中。
再没有光源在身旁,李慕儿只觉跌入了一片黑暗。可分明是一片黑暗,却因着他那温热的身躯紧紧贴着自己,没有分毫惧意。只想随着他,只想顺着他,只想跟着他,沉沦在这片黑暗中。
只能是他。
她忽抬起他的脸,想努力看清他。朱祐樘会意,用指尖将帷幔撩开一条缝。一缕烛光撒进,李慕儿一得瞧见他,便用手指抚上了他的眉骨,他的鼻梁,他的薄唇,糯糯唤他:“阿错。”
“嗯……”他笑。
铺天盖地的吻再次密密袭来。
朱祐樘齿腹温柔噬咬着她每一寸雨嫩肌肤,身下的可人儿阖着眼睫,紧抿着唇,时不时轻颤。他分不清,她是敏感,还是害怕。
“别怕。”他又说了一句。
李慕儿睁眼,见他停下了动作,只手撑在枕边以挪开自己的重量让她放松,另一只手仍旧被她压在脖子下没有离开。她这才发现,他是怕她后颈伤处磕在床上痛,从刚才就一直用手心垫着。
李慕儿胸腔被甜蜜和感动塞满,攀住他肩膀借力附到他耳边,软软应了一声:“嗯,不怕。”随后吐了口气,叼上他的耳垂学他一般,轻啃浅咬。
朱祐樘被她生涩的主动逗乐,将她放回枕上,指尖弹了弹她额头,重掌控了局势将唇覆上。可关键时刻还是感觉到她身子一僵。朱祐樘不敢再乱动,吻她的眉眼安慰,低低问道:“很疼吗?”
她却语气和煦地答:“有一点,不是很疼。”又呼了口气,反问了一句:“会很疼吗?”
他紧绷的身体这才稍许放松,笑吟吟地盯着她蒙了雾气的双眸道:“慕儿喜欢朕,所以不会很疼。”
李慕儿眼中的雾气顷刻凝聚成水珠。是,她好喜欢他。从刑部他接下自己的诉状开始,从永巷中他伸出的手心开始,从乾清宫殿前他温润的眼神开始,从那一碗他亲手递过的补脑汤开始,从睡梦中听到他的琴声开始,从他亲封她为女学士开始,从中秋夜他床尾挂着的双剑开始,从牢狱中他的故事开始,从何府门口他在雪地上抱起她开始……
原来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痛感已悄然过去,身体深处一股躁动痒意陡然升起,她忍着眼泪,试探地弓起腰肢,想贴得他更紧。
朱祐樘满心都是好好温柔疼爱她的自制,却又好想知道,她的身体究竟有多柔软,她的心究竟有多温暖?明明已经与她合而为一,却还是觉得不够,明明两人已经足够契合,却还是想占有更多。
意识再不能受控制,只因她一个弓身的小小挑逗,便将体内的火热与狂野尽数勾出,驱策着他忍不住狠狠去索取,肆意去宣泄。
李慕儿感受到他的动作,感受到自己身体最深处的空虚被填满,细腻而滚烫地安抚着她的莫名瘙痒。她本能地配合着,手上细茧按压在他背上,与他光洁的肌络纹理贴合,时而下移,时而抓挠。
呼吸不由的急促起来,胸膛跳得愈来愈快,抑制不住地呻吟出声,却又觉得羞涩,只好衔着他耳瓣一遍遍唤他的名字。
“阿错……”
“唔……阿错。”
“阿错阿错阿错……”
朱祐樘有一声没一声地粗哑应着,觉得自己就如一团燎原的烈火,想将她烧成灰,揉到骨子里。而她就像一股清泉,他越是想燃烧她,却越是被她柔情卷入,偏又不将他浇灭,叫他感受着水与火的冲击。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彼此倾尽所有的交叠,融于血肉的缠绵渐渐累积累积,最终释放爆发,两人默契地寻到对方双唇,将低叫互相吞下,一起到达了极致。
李慕儿就算用尽所有言语也无法形容的极致。
粗喘声慢慢平息,脸上却依然滚烫。她吃力地睁眼,就看到他已似笑非笑,架在自己上方,一副得意模样。
她被看得不好意思,抽回手想盖住面庞。却被他一手一只抓住,移到头顶固定住,然后将手指一个个挪到她指间,与她十指交叠。
她好喜欢这样十指交叠的触感,遂比他更用力地回握住。
他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笑意,将唇轻点在她额头,暖暖说道:
“慕儿,你是朕的女人了。”
她听到烟火在心底绽放的声音,绚烂了她所有神经。
☆、第八十八章:无情无义
门口有脚步声传来时,李慕儿又经了一番云雨,正翻身趴他身上,耳朵贴住他胸口急促呼吸着,从她迷离眼神不难看出,已被折腾得够呛。
何文鼎不知房内状况,只看到灯火亮着,便小心问道:“皇上,您起了吗?该上朝了。”
李慕儿惊得坐起,被子从光滑背脊滑落,她才想起自己光着身子,想去够衣裳却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干脆又摊靠在他胸前。
朱祐樘失笑,勾起她一缕发丝在指尖绕着圈道:“你要做误国的美人吗?”
李慕儿挣扎着起床穿衣。
朱祐樘倒后悔开这句玩笑了。
她穿好自己的贴身衣物,又将他的扔上床,正正盖上他脸。
朱祐樘笑得更欢,三两下穿上,讨好地去书案处捡起外衣,拉过她道:“从前都是你伺候朕更衣,今天换朕伺候你。”
李慕儿牙齿紧紧覆住下唇才忍着没笑出来,作势展开双臂,让他亲手为她穿衣。
朱祐樘嘴角含春地为她扣好扣子,把整头青丝从衣服里撩出,像个孩子似的蹙眉道:“可我不会绾发。”
李慕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安慰他道:“没事,我自己来。”说着往门边走去,将门开了条缝对外头说:“文鼎,给我梳子。”
何文鼎一脸震惊看着她,还没等开口问她怎么还在房里,门就又合了上。
李慕儿坐下来安静盘着发,朱祐樘也不急着套外衣,站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给她递着发饰。
思忖了半晌,终问道:“慕儿,如果你愿意……”
李慕儿却马上打断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要说出口。我们说好的不是吗?”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两人心中各有心思,却都有同一种感觉:好像做了场梦,满满的不真实感。
虽然是美梦,可美梦初醒,最是失落。
李慕儿暗自叹了口气,勉力冲他一笑,径自出门去招呼服侍的人进来。众人低着头鱼贯而入,李慕儿注意到这会儿最后边多了个眼生的,作女官打扮,捧着一本册子,也不进门,只恭谨站着。
李慕儿蹙了蹙眉头,上前询问:“大人是?”
女子回答:“女学士,下官是尚仪局彤史,皇上昨晚?”
“皇上昨夜独宿乾清宫。”李慕儿轻答。
女子狐疑偷眼望她:“女学士……”
李慕儿淡淡笑道:“我天天都在乾清宫当差,也要记吗?”
彤史了然地点点头,心想何文鼎今日为何突然来找几乎一直当闲差的自己?
“下去吧。”
彤史如获重释地退下。
李慕儿回头,看了眼暖阁里正经八百换着龙袍的他,明明温文尔雅,却又气势逼人,嘴角不自觉地扯了扯,她再不敢久留,匆匆回去住处换衣服。
“咦?”
朱祐樘郁郁寡欢正要迈步出门,便听见尚寝局铺床的司设一声极轻的闷惊声。他突然想到什么,忙挥退众人,奔到了床边。果然,床单上几点殷红血迹,昭示着他已完全拥有了她。
眉眼不由轻轻弯了,朱祐樘又坐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
而一旁的何文鼎,不明所以地在心里长叹了口气:
莹中啊莹中,你是不是傻?
……………………
李慕儿回房就呼呼大睡,朱祐樘下了朝也回了暖阁休憩。一夜未眠的两人此时精疲力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睡得格外香甜。
一觉睡醒已是晌午,李慕儿才想起来有正事要问,忙扒了几口饭赶到乾清宫去干活。他倒是在,她行了礼走上前刚要问话,就被他在案下拉住了手,温柔地用指腹轻轻摩挲着。
心里甜蜜又层层荡开,她余光偷瞟了眼何文鼎,拘谨掖着笑容。
何文鼎突然发现气氛有点异常,空气中好像飘来春花烂漫的甜香,散发着阵阵情意绵绵。抬头看李慕儿,果然是一脸怀春少女的样子,遂打趣道:“皇上,今日女学士似乎有些不同了。”
“哦?”朱祐樘顺势问,“你倒说说,有什么不同?”
何文鼎憋笑:“格外光彩照人。”
“瞎说什么呢?!”李慕儿脸红,忙转移话题问正经事,“皇上,昨晚陪你一起出宫的人是谁啊?”
朱祐樘心情极好,仍不放手笑答:“除了杬儿和牟斌,还有荆王和他的随从。”
“荆王?”他竟是王爷?
“嗯,荆王朱见潚,算起来朕该叫他一声叔叔。”朱祐樘感觉到她手指颤了颤,倒没有起疑,只含笑又道,“怎么,昨天你对他无礼,朕斥责了你,不高兴了?”
“不是。”李慕儿又问,“他不住在京城?”
“当然。他是藩王,在湖北蕲州就藩。”
“既是藩王,为何昨夜会出现在京城?”
“你放心,”朱祐樘捏捏她的手,宽慰道,“他是请奏过的。他很会讨太皇太后欢心,是以几乎每年都要上奏进京,看望老人家一趟。去年和今年都是上元节前来的。”
李慕儿眉头纠成一团,去年和今年都是上元节来的,那她生辰那日碰到他算怎么回事?
心下一震,她终于明白了,她抓到了他们什么把柄,让他们感觉到了威胁,差点置她于死地。
藩王无诏,不得进京,违者死罪。
她掌心瞬间被汗****,那年轻人冰冷的眼神又出现在眼前,他真不是开玩笑的。如果她违背了他,是不是她在宫外在乎的人真的会有危险?!
朱祐樘终于发现她的异样,抹了抹她手里的汗意,关切问道:“怎么了?”
李慕儿回神,只能搪塞答他:“哦,没什么。我只是好奇,他一个在远地就封的藩王,怎么还有空关心皇上纳不纳妃的家事……”
“定是太皇太后授意的,”朱祐樘无奈摇摇头,又回忆了一下道,“朕记得前年他还特意写折子上奏到朝廷了,害得朕又被那些文官一通念。那之后朝上明里暗里有人上奏,让朕博选嫔妃。”
李慕儿还在心惊肉跳,却听到他不怀好意的玩笑话接着传来:“朕哪有那个本事,连眼前这一个都搞不定……”
何文鼎闷笑,识趣儿地告退添茶水去了。李慕儿半晌反应过来,再次羞红了脸别过头去:“你说什么呢?什么搞不定?”
朱祐樘扶额轻叹道:“哎,不知道是谁,睡完了朕,居然静悄悄走了,真是好无情无义。”
李慕儿被哽地差点咳出来。心中只一个声音好笑地在叫:是谁说他温文尔雅的,出来我好好跟你分辨分辩……
☆、第八十九章:未央太妃
二月二,龙抬头,冰雪尽融,春意渐萌。李慕儿近来的日子过得,便如同这天气一般,温暖甜蜜。
“皇上,你今天不用去祭祀吗?”她又从朱祐樘手边食盘上拿起一块糕点,塞进自己口中,边吃边问,丝毫不顾什么礼仪。
这都怪最近朱祐樘待她关怀备至,百般纵容。虽然两人从上元节以来都没再提那晚的事,也再没有过亲密举动,可他却只想对她好,满足她一切要求。
更值得庆幸的是,不知道是不是那日在坤宁宫撞破皇后作法事时,对皇后许下的承诺起了作用,皇后最近都没有为难她。朱祐樘又怕她心里不舒服,去坤宁宫时一概不带她。是以她连皇后的面都很少见到。而郑金莲也似突然消失地无影无踪,再没有给她整出些什么幺蛾子来,怎能不叫她格外愉悦放松呢。
朱祐樘从折奏里抬起头来,看她津津有味地啃着糕点,碎屑直落到案上,不禁失笑,却也不责备她,只宠溺反问她:“你睡糊涂了吗?朕早上不是去了太社太稷,祭祀过土地神和五谷神了吗?”
“哦。”李慕儿几块甜食下肚,解了馋,又喝了一口他亲手递过来的茶,才抿了抿嘴埋怨道:“当皇帝真累啊,要是你不当皇帝就好了……”
一旁何文鼎差点没吓晕过去,这女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私下同他说说也就罢了,怎么还当着皇上的面说出来了呢!
朱祐樘倒是没放在心上,反而觉得有些无奈,深深望着她道:“身在帝王家,本来就是种无奈,朕也没得选啊。”
李慕儿笑笑,正想说自己只是开个玩笑,就听到兴王声音从门口传来。
朱祐樘宣他进殿,他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立刻跪下谢恩,替他母妃答谢朱祐樘御赐礼物云云。李慕儿这才知道今日是兴王的母亲——邵太妃的生辰,便接了一句:“太妃的生辰真个吉利。”
兴王此时已起身,温婉笑道:“母妃自从元宵夜见过你,觉得投缘的很。如果你有空的话,晚间可以来未央宫喝杯水酒。”
“未央宫?”李慕儿转头兴奋地问朱祐樘,“可以吗?我可以去吗?”
朱祐樘点点头,“当然可以。邵太妃喜静,不爱张扬,你独自去就好。”
“好!”李慕儿冲兴王挤挤眼,高兴应道。
……………………
酉时刚至,李慕儿就带着贺礼兴冲冲地往未央宫走去。想起手中的礼物,她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片刻前她和朱祐樘一同从乾清宫出门,一个去坤宁宫,一个去未央宫。朱祐樘突然叫住她问:“你就这样去吗?”
“怎么了?”李慕儿低头望了望自己,没有什么不妥啊。
朱祐樘含笑从何文鼎手里接过一个木匣,塞给她道:“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李慕儿又惊又喜,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来这木匣,定是料到她迷糊,早早叫人备好了的。
“那我走了啊!”
“去吧,少喝几杯。”
李慕儿就像是个装满蜜糖的甜罐子,满面红光地来到了未央宫。
邵太妃果然好清净,所谓过生辰,不过就是和三个儿子在一起用膳。她穿得清雅,丝毫没有浓妆艳抹的浮躁之感,可天生丽质难自弃,李慕儿觉得她怎么看怎么有气质。而这三个王爷,兴王朱祐杬,岐王朱祐棆,雍王朱祐枟,虽都不过十几岁,皆是一表人才且彬彬有礼,可见她很懂得教养孩子。
李慕儿心中愈发敬佩这个邵太妃,忙向她行礼请安。
邵太妃亲自扶了她起身,又拉她坐在自己身边,才和蔼说道:“女学士不必多礼的,哀家这里向来不重礼仪,自己舒服就好,女学士随意。”
她的手掌和她一样生着薄薄的茧,带着丝丝暖意。两人紧握着的手背上都有颗朱砂痣,李慕儿有些诧异这样的巧合,也有些奇怪自己的手背上不知何时长出了这么颗痣。抬眼望她,发现她说话的时候眉目都含了浅浅笑容,让人自然而然想要亲近。李慕儿忆起在永巷听过的往事,心想她在前朝万贵妃独宠的恶劣环境下,不仅没有被迫害,反而步步升为贵妃与万氏平起平坐。甚至,在万恶的万氏眼皮子底下顺顺利利地一连生下了三个皇子,还都这般优秀。
美人如斯,难怪难怪啊!
“啊,对了太妃,今日是您的生辰,臣没有什么珍贵之物,只能送娘娘一个小玩意儿。还望娘娘莫要嫌弃。”她赶紧献上匣子。
邵太妃眼睛亮了亮,接过边打开看边道:“女学士一片心意,哀家高兴都来不及,怎会嫌弃呢?”
礼盒被打开,李慕儿自己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便探眼去看。不料竟是一支玉簪花发簪,簪子玉质通透,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倒叫李慕儿尴尬了起来。
果然,邵太妃轻笑道:“女学士真会说笑,这哪里是小玩意儿,分明珍贵的很。哀家很喜欢,多谢女学士美意了。”
李慕儿虚咳一声,挠挠额鬓不好意思地说:“臣很喜欢玉簪花,玉簪花如莲,生泥土而不染,高雅纯洁。可不正如邵太妃一般嘛!”
邵太妃被她逗乐:“女学士真讨人喜欢,怪不得哀家初次见你就觉得投缘。哀家也喜欢玉簪花,它日花期到的时候,一定约你一起观赏,可好?”
“嗯,那是臣的福气,自然好!”
兴王见她们相谈甚欢,笑着打断道:“好了好了,母妃,女学士,你们再聊下去,我们兄弟可要饿坏了,快用膳吧!”
岐王也赶紧举杯道:“是是是,我们一起祝母妃生辰快乐!”
李慕儿跟着说:“对,臣今日有幸为太妃庆贺生辰,便祝太妃永远这么年轻美丽,三位王爷平安快乐。”
众人欢乐碰杯,邵太妃却拿起一只筷子敲了敲三兄弟的酒杯,优雅道:“小孩子不许喝酒。”
李慕儿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偷偷瞄了一眼兴王,对他做了个鬼脸,用口型重复了遍“小孩子”。
兴王闷闷反驳:“母妃,孩儿不小了。孩儿都已经搬出宫在诸王馆住了快半年了,怎么母妃还拿我当小孩子看。”说完又坏坏地勾起唇角去抢两个弟弟的酒杯,“你们两个才不许喝,快还给哥哥!”
岐王和雍王哪里肯放,一时三兄弟打闹成一团。邵太妃捂嘴轻笑,又拉过李慕儿的手说:“你瞧瞧,男孩子就是闹腾,整日叫哀家心烦!哀家不知道多想要个女儿,就像女学士这样,才貌双全,蕙质兰心才好。”
这下轮到兴王喷了,“她蕙质兰心?母妃可别被她几句花言巧语欺骗了,她凶起来可是连皇兄都要让上三分呢!”
李慕儿看他们三兄弟玩闹,而邵太妃虽说着责怪的话语却充满母爱,正在感慨和家人在一起就是幸福。是以没听清兴王的话,只顾自出神乐着。
邵太妃眼色微变,却只是一刹那又恢复了笑语:“哀家听杬儿说女学士舞姿动人,哀家也喜欢跳舞,不知日后可有机会与女学士切磋一二?”
这句李慕儿倒是结结实实听到了,刚要应好,又想到朱祐樘的话,遂偷笑了一声,婉拒道:“臣舞艺拙劣,登不得大雅之堂,哪敢与太妃同舞。”
“这你倒不用谦虚,”兴王难得地夸她,“那****可是亲眼瞧见了,嗯……‘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与母妃有得一拼!”
李慕儿忍着心中得意,冲他瘪瘪嘴道:“以后你可见不着了,以后呀,我只跳给一人看。”
兴王眼珠子转了转,识趣地掩笑闭嘴。
这一顿饭吃的,虽没能喝上几口酒,倒也颇为有趣。邵太妃一家都是好文采,吟诗作对风流晚,念词说句巧成章,李慕儿应对得很是尽兴。
临了临了,邵太妃还牵着她手亲热道:“哀家与女学士兴趣相投,既结了这缘分,以后女学士可否常来陪哀家说话?”
李慕儿自然答好。兴王要出宫回诸王馆,与她一路往乾清宫方向走着。李慕儿发现他似乎又长高了些,初见的时候才到她耳朵,现在已经高过她一些了。不由呵呵笑出声来,打趣道:“再过没几天我就认识你们一年了,你怎么还不肯叫我声姐姐?”
兴王嘴角抽了抽,想了想窃笑道:“姐姐就免了吧,嫂子倒是有可能的。”
李慕儿被他堵的没话说,却听他正了色复又说道:“我母妃挺喜欢你的,你若是得了空……”
“知道,知道,”李慕儿忙接话,“我也巴不得呢,你放心。我到了,你也快回去吧,兴王弟弟……”
兴王看她歪头调侃自己的样子,忍不住又讥笑了她几句,拂袖而去。
李慕儿望着他的背影,心想如果当初他真的顶替朱祐樘当上了太子,此刻天下又会变成什么样呢?他也很好,应该也会是个明君,可她或许就不在人世了吧?
只有朱祐樘,才会那么仁慈宽容,只有他,才会这样待她好。回头遥遥望了一眼坤宁宫,夜色微浓,无星无月。一更天的鼓声才刚刚传来,李慕儿打了个哈欠,端着心中的爱意,悠悠往住处而去。
☆、第九十章:一笔勾销
“梨花云绕锦香亭,胡蝶春融软玉屏,花外鸟啼三四声。梦初惊,一半儿昏迷一半儿醒。自将杨柳品题人,笑捻花枝比较春,输与海棠三四分。再偷匀,一半儿胭脂一半儿粉。海棠红晕润初妍,杨柳纤腰舞自偏,笑倚玉奴娇欲眠。粉郎前,一半儿支吾一半儿软。”
银耳的歌声软软糯糯地唱着,李慕儿靠在窗边儿,直觉得软软糯糯地又要打瞌睡。
她们此刻正坐于马车上,在城中徐徐行着。窗外人头攒动,倾城男女,提酌挈盒,轮毂相望,赶着去祭祀扫墓,或是踏春游玩。李慕儿求了朱祐樘出宫,此刻由马骢在宫门口接了,往钱福家齐聚。
听到银耳的最后一句,李慕儿直起身子来,笑问:“银耳,你和兄长差了快一半儿年岁呢,你为何喜欢他啊?”
银耳脸红道:“姐姐又调侃我,我哪有喜欢兄长?我知道他心里有青岩姐……我只是,只是敬他重他……”
李慕儿忙拍拍她的手,安慰她:“是姐姐说错话了,姐姐再不说这胡话了。”
说完还是觉得愧疚,掀开帘子冲赶马的马骢道:“骢哥哥,停一下。”
马骢将马车停住,回头问:“怎么了?”
李慕儿指指河边发芽抽绿的柳树道:“先帮我们去折几支柳条。”
马骢眼角一弯,施展轻功快去快回,坐回马车上几下就给她们编出两个柳圈,递给她道:“我差点忘了。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白首。”
李慕儿边给银耳戴上,边回他:“是清明不戴柳,死后变黄狗!”
银耳顿时被她逗乐,李慕儿才又说道:“银耳,一会儿你先到兄长家,我要去个地方。等我回来,咱们再叫上他们一起去放纸鸢踏青,好不好?”
“好啊!”银耳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多问,到得钱福家门便独自跳下马车,挥挥手进去了。
李慕儿冲马骢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发。马骢会意,打马往城外驾去。李慕儿一个人坐着嫌闷,索性坐到车前,与马骢一人一半儿。
马骢得意道:“我知道你要去的,先去买些东西是不是?”
李慕儿感激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又低下道:“等一下我自己去就行了,你把马车停远些。”
马骢脸色沉了沉,马车速度加快了些,穿过一片小林子,不久便到了郊外。这里是个类似乱葬岗的地方,零零散散有几个小坟堆,上面荒草丛生,显然无人问津,并没有什么人来扫墓。他早早停下马车,目送李慕儿背影过去,才跳下来靠着马车等她。
她不希望他跟着,他自然可以理解。是他父亲亲手杀了她父亲,他有什么资格陪着她去祭拜?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了?可是他呢,她是不是也不愿意嫁他?
可他为何能够赢得她的心,能让她如此心甘情愿无名无分留在他身边?
马骢正叹气无奈地想着,突然听到那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吓得他赶紧又施展了轻功,几个翻身跃了过去。
眼前的场景,着实连他也大吃一惊。
李家连在一起的十数口坟,被尽数挖开,黄土遍地,甚至都能望见墓茓里面森森白骨,惨不忍睹!
不会是刚发生的,挖开的黄土经过雨水的冲刷一部分流回了墓中,一部分流成一块块的小土堆,时间应该过去很久已然凝固定型。
可怜那暴露在外的骷髅白骨,不知受了多少风吹日晒。
李慕儿显然还不能接受现实,捂着嘴震惊呆立,祭祀用品早已撒落在几步之外。马骢忙回过神来去安慰她,稳住她肩膀道:“慕儿,没事的,我们重新安葬就好。”
她眼睛泛着红血丝,无神瞪着狼狈的坟冢。然后缓缓推开马骢,踉跄走进坟间,嘴里还喃喃念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们已经死了,只剩下这么个黄土堆,是谁……”
突然脚下一绊,李慕儿双手撑地,结结实实摔跪在地。而眼前刚好一具白骨皑皑,空洞着眼窝似深深望着她。
那残破褪色的衣物,那未腐发丝上挂着的青簪,看得她浑身发抖,终于失声哭了出来。
马骢在她摔倒时就已经扑上去狠狠抱住了她,此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将她眼睛别开,由着她痛哭发泄。
李慕儿哪里挪得开眼,拉着马骢的胳膊嘶喊道:“骢哥哥,这是我娘,我认识她的发簪。这是我娘啊!为什么?是谁那么恶毒,死人都不能放过!我知道我爹不是忠义之辈,可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这样侮辱他!为什么?!”
马骢想宽慰她也许只是求财盗墓之人干的,可谁会盗这荒郊野岭的枯墓贫冢?这样的残忍手段,想来也只能是仇家报复所为,叫她怎么能接受得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只能将手臂更圈紧一些。怀中的人却突然止住哭声,没了动静。马骢忙松手一看,李慕儿脸颊上还满是泪水,眉间紧紧蹙着,却已晕倒在他的怀里。
这样也好,马骢心想,就让她这样睡过去休息,也好过清醒着面对眼前凄惨景象,痛不欲生。遂轻轻起身,动作很小地将她缓缓抱回了马车。
………………
李慕儿醒来时已是午后太阳最烈的时候,她竟睡过去这么久?揉了揉太阳茓,神识开始清明,眼中泪意便又要上涌。她三步并作两步往坟地走去,远远地就看到了马骢。
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铲子,一个人,一铲一铲地,正往最后一个墓茓里填着土。
汗珠从他耳边一粒粒滚下,打湿了衣襟,李慕儿甚至能听到他的粗喘声。他却像丝毫不觉得疲惫,木讷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看着那一个个新埋好的土堆,想到他定是点了自己的睡茓,独自默默做着这些。李慕儿深深呼出一口气,走到马骢身边去握住了他的铲柄。
马骢看到她,有一些惊讶,抹了把汗,低语道:“你醒了?很快就好了,别难过了,好不好?”
李慕儿望见他擦汗时通红的手心,几乎磨出了血,使劲憋了憋鼻尖的酸楚,对他展眉,一字一句道:“好。骢哥哥,就冲你今天为我家做的,我对马家的仇恨,从此一笔勾销。”
☆、第九十一章:中宫诊脉
李慕儿和马骢赶到钱福家时,早错过了一天中最好的光景,晴朗明媚的一天已不属于她。别说约定的放纸鸢,荡秋千,踏春,都未得成行,钱福和银耳在家直急得团团转。
“你们这是去哪儿了?”钱福着急询问,却在看到两人满身是泥,一脸狼狈的样子后觉得不对,立刻转了话锋,只宽慰道,“还好,我就说了有贤弟在不会出事的。”
李慕儿闷闷不乐地去拉银耳的手,愧疚地对她说道:“对不起,银耳,没能陪你玩。”又转头对钱福道别,“兄长,我们回宫去了。”
银耳刚想说没事,李慕儿已经回身进了马车,不愿再多言语。银耳也察觉到事情不妙,与钱福打了招呼匆忙跟上。
到得宫门,已是日暮西山。李慕儿站在夕阳的光晕里,郑重地拱了拱手,与马骢道别:“骢哥哥,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马骢轻轻勾了勾唇角,温柔道:“我今天值了。去吧,别再想了。”
进了玄武门侧门,李慕儿将手交叠着放在腹部,一路上走得极慢。银耳不敢多问惹她伤心,看着她使劲控制情绪的样子又着实着急。好不容易到了隆福门,就想着拉她抄近路,从这门进去往乾清宫穿堂直接回住处。
谁知一进门她就后悔了。
进了隆福门,坤宁宫在左侧,乾清宫在右侧。而此刻皇后娘娘带着几个人,慢悠悠地往乾清宫走去,与她们撞了个正着。
李慕儿赶紧把银耳拉过往身后一藏,退到一边垂首,让皇后先过。
回来的马车上,颠簸的她肚子坠痛,又走了这许多路,想必脸色已经很不好看,更别提满身泥污的样子。李慕儿心里只想着别让皇后抓到把柄才好。
不料皇后非但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甚至还殷切地停了脚步瞧着她道:“女学士身体不适吗?怎的脸色这般苍白?”
李慕儿被点了名,肚子又绞痛一下,本能拿手抚上,回话道:“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臣没事,不敢耽误皇后娘娘说话。”
皇后神色复杂,立马接口道:“女学士,本宫看着你不太好,你是刚从宫外回来的吧,这副模样怎么伺候皇上?这样吧,你随本宫到坤宁宫去,本宫那里有个女医一直当着差,叫她给你瞧瞧本宫才放心呐!”
李慕儿暗道不妙,可皇后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叫她怎能推拒?余光瞄瞄乾清宫,明明就在咫尺了,怎么这么倒霉?
“多谢皇后娘娘,那微臣只好麻烦了。”
她福了福身子,握住银耳的手往乾清宫方向用了一把力。谁知皇后似看穿了她,补充道:“让这丫头跟着吧,也好记得有没有忌口。”
李慕儿和银耳对视一眼,欠身跟上。
今日看来多灾,皇后怎么会好心替她医病?
可她料想皇后应该也不至于毒杀她,无非就是想给她些难堪,乱喂她些药,倒也不怕的。
腹诽间已来到坤宁宫正堂,李慕儿想起上回撞见的事儿便又觉得心慌,身形不由一晃。皇后忙叫人将她扶进了房,李慕儿眼看银耳被拦在外面,愈发心颤。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皇后与她和医女,李慕儿硬着头皮将手探出,让医女为她诊脉。仔细一看这医女,不正是当初为皇后治疗口疮的那位嘛!
李慕儿不由低下头,心下庆幸她没认出自己来。
医女号了许久的脉,终于起身。
李慕儿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目光随着她转。
不料她却只是回话道:“回娘娘,从脉象看来,女学士身体并无不妥,只是有些气虚乏弱。不知女学士自己感觉可有何处不爽?”
李慕儿松了口气,忙道:“皇后娘娘,臣并没有任何不适,只消休息一下便可,不敢占用皇后娘娘时间了。”
女医继续道:“如此,臣就为女学士开帖药吧。只是这药材尚食局难求,不知娘娘是否……”
皇后脸色莫测,闻言笑道:“既然如此,你就直接去煎药吧,女学士身体要紧,在本宫这儿喝了药再走也不迟。”
李慕儿愣住,果然还是要灌她药,只是不知这药性如何?
面上却唯有跪下谢恩。
煎药要花不少时间,李慕儿被赐了座,在皇后下首坐着,各种不自在。
皇后却突然冷笑开口道:“女学士,你不必如此紧张,本宫可不敢吃了你。自从你同本宫讲了那番话,本宫也好好想过了。你只要安守本分,本宫是不会为难你的。”
李慕儿不知真假,正欲说话,就听皇后郁郁又道:“你应该也知道了,本宫多年未有所出,背后他们都是怎么议论的。本宫也是害怕啊,怕皇上终有一天,会因此废了本宫,你说,他会不会啊?”
望着眼前妆容精致的后宫之主,低垂着眉目掩了神色,对她说出这样的心里话,李慕儿心中难免动容。可是要亲口安慰她,终究带了一份涩意:
“娘娘,不会的。皇上一言九鼎,您永远是他唯一的皇后。”
皇后听后似乎十分满意,更加没有刁难她,叫她喝了药,便挥了挥手允她回去。
…………………………
李慕儿好不容易和银耳回到雍肃殿,换下了一身脏衣服,已是精疲力竭,趴在桌子上不动。
银耳着急问道:“姐姐,你喝了皇后赐的药,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李慕儿这才发现,自己身子非但没有不爽,反而较回宫时舒服了许多,“看来这次是我又错怪了皇后,给我喝的确实是好药,我已经好多了。”
话音刚落,朱祐樘推门而进。
银耳忙行礼告退,李慕儿却突然有点怔愣,不禁回想起宫外的事。
偏偏朱祐樘温柔的低语声又不合时宜地响起:“去拜祭过了?若是不想看到朕,朕离开就是了。”
她眼眶开始泛红,只将头埋在手臂里不答话。
他却也不走,反而微微叹了口气,上前轻揽她入怀,抚了抚她的头。
李慕儿没有推拒,也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流了会儿眼泪,哽咽着道:“阿错,人真是不能犯错。犯了错,至死都偿还不了。”
☆、第九十二章:中宫喜事
朱祐樘不知该怎么答她,总觉得自己身份尴尬不宜说太多,只好抱着她默默陪伴。
李慕儿果然在他的怀里慢慢平复了下来。
朱祐樘遂轻轻推开她些许,为她揩去脸上的泪痕,才望着她眼睛道:“乖,不哭了。你说得不对,你每次犯错我都有原谅你啊,是不是?”
李慕儿被他逗得扯了扯嘴角,道:“谁犯错你都原谅的啊,不知道轮几轮才轮到我的。”
朱祐樘还是弯着腰的姿态,揪揪眉道:“那,我犯错你也原谅我的啊,可见还是看人,对吧?”
李慕儿拿手背抹了把眼睛,挣脱开他的怀抱,心中情绪复杂,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最终只是抽抽鼻子揶揄道:“嗯。”
………………………………
接连几天,皇后都派人送药来,李慕儿乖顺服下,肚中不适居然真的不复存在。
自从去年春天被郑金莲的“安神补脑汤”害了以后,她的葵水就没曾正常过,还时而腹痛坠涨。这几天喝了皇后送来的药,倒整个人舒服不少。
李慕儿心生感激,却还是留了个心眼。她趁送药的人不注意,用手绢蘸了药,等那人走后给何青岩写了封信,看她能不能从沾着药的手绢里辨出个大概,判断药性。
将信交给了锦衣卫的一个侍卫,她没往回走,而是散着步去了邵太妃的未央宫转悠。
进门的时候,邵太妃正在抚琴。见她来了也没停下,只微笑对她颌首,算是打了招呼。
李慕儿熟络地走到一旁坐下,托着脑袋静静欣赏。
桌边放着一盘新鲜的青梅,看起来娇艳欲滴,她拿起一颗便往口中送去,丝毫不顾忌尊卑礼仪。近来她几乎每日都来,早已和邵太妃成了忘年交,虽然,邵太妃看起来也长不了她几岁。
琴音却忽然停下。
“娘娘怎么不弹了?莹中还没过够耳瘾呢。”李慕儿含着青梅,语态轻松问道。
邵太妃闻言继续拨弦,一面和蔼问她:“这果子酸不酸?哀家刚才尝了一个,差点酸掉牙。”
“不酸啊,”李慕儿又拿起一个咬上一口,答,“臣觉得很好吃。臣最怕酸了,连臣都觉得不酸,那一定是不酸的。”
邵太妃琴声再没有继续,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书案上,正静心练习书法的小儿子雍王。
她温暖地瞧着他,对李慕儿道:“日子过得真快呀,眨眼间哀家的三个孩儿都这么大了。”
李慕儿望望雍王,见他丝毫未受外界影响,埋首于眼前功课,便笑道:“太妃的三个孩儿教得真好,将来有他们孝顺,无福都难。”
邵太妃点点头,轻语:“嗯,但愿如此。”又转向李慕儿道,“你身体看来是好了?”
“娘娘怎么知道我身体不适?”
“宫娥们都在传,说女学士得了病好几天没上乾清宫当差了。你是哪里不舒服?”
李慕儿更加惊疑,“没有啊,臣每日都有去乾清宫啊。只清明那天看了皇后身边的女医,这几天药喝下来好的很,没有哪里不舒服了。”
“那就好,”邵太妃又问,“天气暖起来了,吃食容易坏。一定要当心别吃坏肚子,恶心呕吐。”
听着她关切的语气,李慕儿心中温暖,早把什么宫中讹传抛向脑后,又拿起一个梅子,笑道:“是,臣记得了,娘娘也小心。”
………………………………
李慕儿还没等到何青岩的回信,宫里就传开了一好一坏两个大消息。
好的是皇后终于有孕!
坏的是皇后又病倒了。
听到这两个消息时,李慕儿正在跟银耳学做女红,本就不顺的手势一下没收住,针尖深深扎进了手指。
带来八卦的何文鼎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想告诉你的。可你若从外头得知怕是更难受,还不如从自己人口中听到的好。”
李慕儿含了含手指,“我为什么要难受,这不是迟早的事吗?皇后病了又是为什么,严重吗?”
“说是低烧咳嗽,倒不特别严重,只是,”何文鼎歪了她一眼,“此刻有着身孕,不敢随便用药。”
李慕儿也捂嘴咳了几声,才道:“这大开春的,柳絮飞舞,是容易得病。你瞧我这么硬的身板,这两天也喉咙发痒,老犯咳。”
何文鼎见她想得开,稍放了心,又补了一句:“皇后这一孕,可更要得道升天了。前阵子她父亲刚请奏给勋号并诰券,皇上二话不说应了。这下可好,她娘家人还不都得加官进爵,赏赐厚禄了。”
李慕儿掐了掐喉咙不适处,蹙眉道:“文鼎,我知道你和那些外臣一样不爱看这些。可那毕竟是皇上的家事,何况皇后有功,家人得些封赏也是应该。”
“怎就应该?张家在外头是怎样的做派,朝堂之上多有议论,恐怕你也是有所耳闻的。
李慕儿没有说话。
“纵容外戚,向来是皇家大忌。皇后总是为娘家求这求那,有没有想过皇上在朝臣百姓面前有多难做?”何文鼎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强硬,见李慕儿没有反应,索性拂袖而去。
李慕儿却在想另一个问题。
他终于要有孩子了,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和他一般,眼睛长长的,鼻梁高高的,性子温温的?她既然是后廷女学士,以后没准有幸教他些诗书也说不定呢……
正觉着也挺有意思,门外又传来动静。
这回却是德延,说皇后有请。
李慕儿对他本是没有好感的,奈何上回在坤宁宫他无意间维护了她,就也不与他争辩,疑惑问:“皇后不是病了吗?怎么还有空召见我?”
德延在她面前再不敢嚣张,却也不似马骢在时那般狗腿,只唯命是从的模样道:“正是因为病的事情唤女学士去呢,不过是您的病。皇后娘娘记挂着让女医给您再号号脉,看痊愈了没。娘娘一片心意,女学士还是快随奴婢去吧。”
李慕儿当真受宠若惊,放下手中活计跟了去,也好当面去谢皇后赏药之恩。
☆、第九十三章:内安乐堂
坤宁宫中。
皇后靠于软榻之上,怀着身孕的她果然精神恹恹。李慕儿还未请安,她就赐了座让女医赶紧为她诊脉。
可这次的结果却没有那么如意。
只见女医见鬼似的收了手,冲皇后跪下道:“娘娘,臣没有猜错。正是女学士得了疫病,传染给了娘娘。”
李慕儿大惊失色!
身旁的宫人纷纷不自觉地退开了两步。
李慕儿马上反应过来,此事怕是有诈!遂就地下跪道:“娘娘,臣没有什么疫病,女医怕是搞错了。娘娘若是不信,不如请太医院的人一同会诊,还臣的清白。”
皇后淡定地撑起身子来,皱眉道:“是啊,德延,把女学士带出本宫的房间,去请个太医来亲自为女学士诊诊。本宫当日一片好心为她医治,没想到竟被她传染了疫病,怪只怪本宫怀着身孕,本就虚的很……一会儿让太医好好问问,女学士清明那天出宫去了哪里办事,惹得这一身病来晦气本宫。”
李慕儿还没从她最后一句话中反应过来,人已被请出房间。
她出宫是去上坟,这事儿哪里能让人知道?!
片刻后她又被一太医号了一次脉,结果自然一样。
李慕儿叹气,却引起了喉间的不适,握拳闷闷地咳了两声。
众人更像见了瘟疫,远远躲开她。
那太医转身去向皇后回话:“皇后娘娘,女学士这病说严重倒也不严重,只是容易传染,且医起来要些时日。”
皇后声音从里间传出,听不出什么情绪:“女学士是在皇上身边当差的。如此一来,皇上岂不也会被传染?看来女学士得先告假养病了。”
原来原来,皇后先前百般示好,不过是在等这最后一击。
如今她终于如愿以偿怀有身孕,不必再理会朝廷内外的奏本弹劾,不必再担心后宫女子的闲言碎语,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没有人可以威胁得了她的地位。
至于朱祐樘,他身为皇帝,二十有一,终于要做父亲。他的正宫皇后,他曾经承诺过的唯一的妻子,怀了他的嫡子。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他都该十分高兴欢喜。从来都对皇后有求必应的他,现在是不是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她?
而她,是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此刻不正是除掉她的最好机会?
李慕儿冷笑一声,索性抬起头来大声说道:“皇后娘娘,臣没有疫病。若是娘娘要将臣逐出皇宫,直说便是。”
门突然打开,皇后站在门内,瞪着她看了半晌,才道:“沈琼莲,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送信给谁,本宫知道,你跟谁出的宫,本宫也知道。要不要本宫再去查查,你出宫后还见了什么人,将他们一并发配了?”
看来她写给何青岩的信被人截了。
李慕儿自知再与她争辩也不过是徒添是非,尤其是她这趟出宫,若被她顺水摸鱼查出自己真正身份,才真的再无回旋余地,还会牵累许多朋友。
“那娘娘打算如何处置微臣?”
皇后悠悠然答道:“本宫也不想为难你。可本宫怀了孩儿,不能出半点差池。本宫只希望你老老实实在外养病,莫再出现在本宫和皇上面前,至少,等本宫平安生下皇子。来人呐,传本宫旨意,女学士身患疫病,宜隔离静养。即刻送至安乐堂,命掌司好生照看,不得有误!”
……………………
后廷宫人,无名号位秩的,患病都是被打发到羊房夹道的内安乐堂修养。运气好的熬过去了,可以回宫续职。可大部分不过是到那里等死,不仅得不到好的医治,还要受尽白眼永世不得翻身。
而李慕儿,显然是属于后者。
出了乾明门,她在太液池的玉河桥上停下了脚下步伐。
去年冬天陪他和皇后在此冰嬉的画面似乎还历历在目,可今日走过这座桥,去往那个名为“安乐”的软禁囚牢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李慕儿不禁自嘲一笑,喃喃自问:“若是我能早些遇见你,你说,这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自然没有回应。
她望了望身后跟着的小公公,盘算了一下是否应该敲晕他直接逃跑。又觉得这样更坏事儿,叹了一口气,抬步继续向西而行,心下暗自嘀咕:
为今之计只有顺着皇后的心意,到了安乐堂后再行自救。
幸好皇后并没有直接要了她性命,一切就还有机会。
走过玉熙宫,出了棂星门,往北就是羊房夹道。地方不小,北首还有牲口房、虎城、羊房,李慕儿曾经听说过,前朝这里收育了许多珍禽异兽,朱祐樘登基后嫌继续喂养浪费粮食,杀了又忒残暴,放出去更祸害人,最后干脆不杀也不养,让它们自己活活饿死了。是以此时夹道两侧珍兽圈空废,部分圈舍顶空露天。
李慕儿觉得好笑,又看了一会儿,才折回夹道尽头内自己的目的地。
中深尽头内堂屋为一进院,正门南向,内有一人半高的石影壁一座,北正房面阔三间,黄琉璃瓦硬山式顶,琉璃褪色瓦片零乱,东西各有配室一间明间开门,南北各附有耳房。
北正房牌匾书“安乐堂”,其中左侧明间便是她要住的地方。几个看着像掌事的人从里边出来,还向她行了个礼,尊敬地称她为女学士。
李慕儿有些惊讶,进门后便问那领她过来的小公公道:“公公,我为什么可以住这么好的房间?这安乐堂里没别人了吗?”
小公公却并不搭理她,只出门拉过那几个掌司去暗下说话。
李慕儿打量着新住处,虽然有些萧条,又没什么摆设,但总算干干净净宽敞明亮。
正当他们在外头说话时,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女人走了进来,对她作揖说道:“女学士,奴婢是安乐堂的掌司赵氏,从今天起负责照料女学士的饮食起居。”
住那么大的明间,还有专人伺候,李慕儿更加诧异,引得喉头作痒又咳了几声。那掌司却没有丝毫要闪避的意思,李慕儿心中冷笑,起身道:“不敢劳烦姑姑。我定会好好养病,不会叫姑姑难做的。”
☆、第九十四章:疫病原由
而这一边,送走了李慕儿后,皇后扶额又靠回榻上,对下首跪着的人道:“这件事,你们做得很好,总算没叫本宫失望。记住,这后宫是本宫说了算,今后只要你们咬紧牙关,不该说的不要说,本宫不会亏待了你们。”
“谢娘娘,臣等谨记了。”
太医告退,德延这才抬头,低声提醒道:“娘娘,那万岁爷那边……”
“皇上那里本宫自有办法。整个后宫都咬定她得了疫病,说到底不过是个女学士,皇上能怎么样?更何况,安乐堂是皇上的软肋,他是不会去探看她的……时日一久,皇上就会慢慢忘了她,忘记这个意外……”
德延忙拍她马屁:“是是是,娘娘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况且万岁爷现在可比从前更疼爱娘娘了,当日听到您有喜的消息时,哎哟喂,万岁爷可是高兴得不得了!”
皇后眯上眼,似笑非笑地将手抚上肚子,回想起那个春光乍泄的午后……
御花园中,因着她喜欢,清明节设下的秋千架子还未拆下。她就坐在秋千上,赏着海棠花,而朱祐樘靠在搬来的榻上,晒着太阳,捧了本书闲看。
时光静好,正是该发生些什么好事的时机吧?她扯了扯嘴角,略使力晃起了秋千。微风轻扬,送来缕缕清香,她却突然叫道:“停下,快停下来!”
周遭宫人慌忙定住秋千,朱祐樘也惊得站起,过去蹙眉问道:“皇后,怎么了?”
“皇上,不知是不是吃坏了东西,今晨起来我便觉得头晕犯恶心。”
“请太医看了吗?”朱祐樘亲自扶了她到榻上,招手让人传御医。
御医是和坤宁宫的女医一起赶到的。女医一到便跪在地上眉开眼笑道:“万岁爷,是奴婢失职,皇后娘娘她,她其实已经……”
她连忙打断女医道:“皇上,是我不让她们说的。我想亲口告诉皇上,好给皇上一个惊喜。”
朱祐樘握了握她的手,手心有些出汗,却没有说话。
她知道他猜到了一二,便转向御医道:“既然刘太医来了,不如也给本宫诊一诊脉吧。”
御医上前号脉,亦欣喜下跪回禀:“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娘娘这是喜脉啊!”
朱祐樘手下的力道更紧了些,脸上洋溢着喜色,声音都有些不稳:“好,好!朕要做父亲了,朕终于要当父亲了。传旨下去,好好为皇后保胎,内廷所有司局,都要以皇后的旨意为先,听从皇后差遣。”
她的手被抓得生疼,心下愈发确定,有了她腹中的孩儿,才能真正得到想要的一切。
她含笑又问御医:“本宫今日还觉得喉咙发痒,不知有没有大碍?”
御医答:“娘娘本就体虚,孕后应当更加小心,千万不要靠近风寒伤病之人,也该注意休息调理……”
朱祐樘沉吟半晌,拍了拍她手对她说道:“朕的身体也不好,日后怕是要多避着皇后一些了。皇后可会怪朕?”
她摇摇头,将手覆上肚子,温柔道:“皇上,接下去的日子里,他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自然!”朱祐樘又转头对宫人说:“扶皇后回宫!今后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当差,听见了吗?”
众人被他突然提亮的声音惊得纷纷下跪遵旨。
她却定定凝着他。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欢喜雀跃的样子。他总是淡淡的,对她相敬如宾,甚至有一些过于守矩。
原来他的情绪也会如此激动,原来他是这般期待着做一个父亲的。
也是,他有着怎样的童年,虽没有同她讲过,可她自然是知道的。从小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他必定比任何人都渴望成为一个好父亲。
念及此,她暗自吁了口气。
幸好,她有了孩子。
…………………………
“皇上,不好了皇上!放我进去,我要找皇上。”银耳匆匆往乾清宫奔着,却在殿门口被拦了下来。
朱祐樘正在暖阁里看书,听见银耳的声音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今日已快日落,李慕儿还没到过乾清宫,难道又出事了?
他眉间不禁纠结在一起,起身出去。刚走到暖阁门口,银耳已被何文鼎领了进殿,冲进来给他跪下道:“皇上,姐姐她,她被皇后娘娘抓走了!”
朱祐樘亲扶了她一把,“什么叫抓走了?你起来慢慢说。”
银耳哽咽回话:“中午皇上午憩的时候,皇后娘娘唤人将姐姐带走了。奴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去找人打听。结果听说,听说姐姐得了疫病,传染了皇后娘娘,被打发到安乐堂去了皇上!”
朱祐樘身形都要不稳,反手一拳狠狠拍在门板上,闷声说道:“安乐堂,安乐堂……是朕大意了……”
他深深闭了闭眼,刚要迈步而出,就看见牟斌和马骢恰好来回禀公务。
忙叫马骢单独进了暖阁,开口便问:“清明那天她出宫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竟没告诉皇上?马骢惊了惊,答道:“是。皇上,发生了很不好的事。”
朱祐樘转头,“很不好?”
“很不好。”马骢又重复一遍,“她家人的坟冢,被,被人毁了。除了她娘,其他人的尸骨都被动过,大约是仇人报复……”
朱祐樘脑子里顿时满是那****轻轻哭泣的画面,原来竟是因为遭了这样的变故。
可是她却没有告诉他,她的心里,终究还是过不了那一关?
那他们之间,到底该何去何从?
马骢回完话,看他没有反应,忐忑问:“皇上为何突然问起?”
朱祐樘回神,淡淡道:“她得了疫病,怕就是那样染来的。”
马骢震惊,忙又问:“疫病?皇上,她要紧吗?”
“不要紧。她会很安全。”
………………
朱祐樘片刻后就赶到了坤宁宫,亲自拿过宫人手里的汤羹,一勺一勺喂皇后喝下。
“皇后,可好些了?”
他没有劈头盖脸兴师问罪,他甚至还是满面温存和关切。皇后知道,这一局,她赢定了。
“皇上,你应该知道了吧?女学士她身染疫病,被我请去西内养病了……”
朱祐樘将碗递还给宫人,只低低说了一个字:“嗯。”
“皇上,”她伸手过去拉住他的手,“你会不会怪我?”
朱祐樘迟迟不说话,似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半晌才道:“皇后,朕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真的容不下女学士?”
☆、第九十五章:以退为进
这是两人第一次这么直截了当地谈论起李慕儿。
皇后有些怔愣,耳边突然回响起有人同她说过的话:你越是打压她,便越是将他推远。反之,你越是退让,他便越是对你愧疚。以退为进,方为上策。
“不。皇上,你误解我了。难道在你的心目当中,我就这么任性吗?”
朱祐樘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答:“朕不是这个意思……”
“那皇上就该相信妾身。”皇后打断他的话,也抽回了自己的手,“还是说皇上,宁可冒着让妾身难过,让腹中孩儿不安的风险,也非得留女学士在您身边吗?”
朱祐樘望了眼她的肚子,歉意又说了一遍:“朕不是这个意思。乐之,朕愿意相信你,你不想看见她,那就这样。也只能这样,可以吗?”
皇后有一刹那的失神。
她知道他这次更会依着她,可现在他真依了,她心里却又空落落的。
这个男人总是如此,为了当初低谷时的那些恩情,不惜牺牲自己的意愿。
她突然有些愧疚。
“自然。皇上,我只是想平平安安生下我们的孩子。毕竟,你知道的,我多不容易才怀上这个孩子……”
朱祐樘见她泫然欲泣的样子,不忍再多说什么,只好拍拍她肩膀轻抚安慰。
…………………………
同一时刻,马骢和牟斌匆匆出宫去了钱福家。
“兄长,你的意思是,这事儿有诈?”马骢拍案而起。
钱福挥了挥手上拿着的一封信,道:“我也只是推测。自从听说皇后有孕后,青岩就同我说过,若皇后要除掉莹中,此时便是最佳时机。”
“不错,”马骢握紧双拳,“她先把她打发到无人问津的安乐堂软禁,等到时机成熟了,皇上放松警惕的时候,她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很有这个可能……”钱福淡淡点头,手上却也不觉用了力,使得信上褶皱更深。
一直在旁静静听着的牟斌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补充道:“西内属于皇宫禁苑,没有皇上的直接命令,就算以锦衣卫的势力也是鞭长莫及。怎么办?”
“那皇上呢?皇上怎么说?”钱福似乎不相信朱祐樘会对此事无动于衷。
马骢想到这便有些怨念,“皇上只说她会很安全。可她被孤立他处,皇上毕竟不能时时护她周全啊。”
“那至少她现在是安全的。既然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就不要自寻烦恼了。我相信皇上定会想出万全之策,大不了……”
牟斌急忙接口问:“大不了什么?”
钱福摇摇头,无奈说道:“大不了,就再把她送出宫来,我这里总是欢迎她的。”
“就怕她自己不肯,她哪里会肯啊!”牟斌嘴快,说完又觉得不妥,尴尬望了眼马骢,努努嘴先告辞回去了。
马骢还维持着双拳抵在桌上的姿势迟迟未动,末了闷声说了句:“她若是不肯,我这次也不会顺着她了,那个鬼地方,迟早害了她性命。兄长,我也走了。”
“好。你先别乱来,有消息再来告诉我。”钱福送走马骢,忙回房写信给何青岩。两人虽不能天天见着,但事无巨细都会通过书信沟通。他刚才没有告诉马骢一点,何青岩还跟他提过许多郑金莲的事。
只怕就算皇后肯饶过她,暗处要害她的人也不少。
现在,众人确实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寄希望于她自己,能自保无虞。
而皇上,心里怕是比谁都煎熬吧?
钱福摇了摇头,低头奋笔疾书。
…………………………
马骢出门时,夜幕已经降临。他却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又去了趟衙门,并且拿了套锦衣卫夜晚外出办差的夜行衣带上,又折回了紫禁城。
他利用职务之便,绕近路从西华门出,到了西苑。快靠近内安乐堂时,才寻了个地方换上一身夜行衣。
正欲施展轻功越过房顶,从上路去到那边,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惊得他本能扣住来人手腕准备反击!
那人似料到他的动作,倏地翻掌滑出,旋身转到他面前,一边轻声说道:“是我!自己人都不认识了?!”
马骢这才得以看清,眼前这个与他穿着一样的夜行衣的“自己人”,除了牟斌,还能有谁?不禁扯了扯嘴角讽刺道:
“你堂堂指挥使,没的身份来干这偷偷摸摸的事。”
“嘘,”牟斌边谨慎探看四周边又埋怨,“你还说我呢,还不都是为了你和她!我这榆木脑袋都能猜到,你铁定是要去探探她好坏的。快走吧!”
牟斌说完径自一跃,马骢听到他说榆木脑袋,便愈发想那个常骂他榆木脑袋的李慕儿,抿了抿嘴急速跟上去。
牟斌毕竟身为锦衣卫实务统领,领路十分上道。两人很快避过各处守卫,落到安乐堂院内。
这地方着实冷清,人人都躲在各自的房间里,紧闭屋门,院子里竟然空无一人!
可如此一来,他们怎么知道李慕儿住在哪间房呢?
两人正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得北边一个大房间里传出哐当一声陶瓷坠地的碎裂声,惊的他们赶紧朝那边掠去。
此时还是牟斌尚存着些理智,一把拽住就要往里闯的马骢,示意他莫轻举妄动。又用掌风狠狠拍开了一扇窗户,拉过他躲到一边见机行事。
李慕儿刚使计故意打翻了赵掌司递上的汤药,两人都被窗户突然打开的闷响声吓了一大跳。
李慕儿索性不再解释,起身去关窗,一面开口道:“姑姑,都说这春风拂面,想来最是惬意。怎的今晚这风吹得这样迅猛?我看是要变天了,就不劳烦姑姑再为我煎……”
“药”字梗在喉咙里还未发出,李慕儿瞪大了双眼看着窗边突然冒出的,正摘了面巾笑吟吟冲她打招呼的两个脑袋,手一下子僵在了窗沿上。
“女学士,奴婢谨遵上头旨意,不敢违抗。奴婢还是再去为女学士煎一碗药吧。”
“是,”李慕儿回过神来,赶紧把窗关上,道,“药还是得吃的。那就麻烦姑姑了!”
☆、第九十六章:歪脖子树
赵掌司一走,李慕儿又重新打开窗户,高兴叫道:“你们这么快就来看我了!”
马骢翻窗而进。
牟斌却在外面道:“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快些说话,我替你们把着风。”
李慕儿放心点点头,还想再探身同牟斌说话。马骢却已经将窗子一关,握住她臂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你没有得疫病是不是?你好好的对不对?”
“咳咳……”李慕儿作势虚咳,又推开他道,“骢哥哥,你离我远些,保不准我真得了疫病,可是要传染的!”
马骢哭笑不得:“还能开玩笑,看来好的很!可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李慕儿笑笑,并且拍了拍马骢胸口,示意他安心。
这个动作看似亲昵,此刻却让马骢倍感无奈,“你就不怕皇后害你吗?”
李慕儿呼气,“她已经害了我啊。她不就仗着有孩子,把我赶离了职位吗?”
“现在是赶离,等日子久了,她还不想法儿把你斩草除根吗?!”
李慕儿闭了闭眼,沉吟片刻,又扯开话题道:“你们怎么穿成这样?哈哈,看着像打家劫舍的,牟斌堂堂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也陪着你瞎胡闹吗?”
“你少跟我打混,”马骢并不理会她的顽笑,反而脸色愈发严肃,“我来就是要问问你,到了此时此刻,你愿不愿意随我离宫,离开皇上?”
李慕儿默默退了两步,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才回应道:“骢哥哥,我也还是那个答案。”
马骢自嘲一笑,他虽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却还是不死心,“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皇后怀了嫡子,如今母凭子贵。从此他的身边,恐怕再没有你的一席之地了。”
“一席之地?”李慕儿快速打断了他的话,“骢哥哥,这偌大的皇宫,皆是皇上的立身之处,我为何会没有一席之地?”
马骢愣了愣,终于问出了一句他早就想问的话:“慕儿,你既然心仪皇上,为什么不干脆做他的妃子?”
李慕儿默了半晌,每个人都想这样问她吧。也对,天下女子有几个不想嫁他,何况她对他情根深种?她当然也希望他做自己的夫君,可是除了他对皇后的承诺,她还有她的固执啊。
苦笑一声道:
“骢哥哥,你怎么不想想,李氏慕儿,怎能冠上皇家之姓?”
李氏……
是啊,这个恐怕早已被众人忘却的姓氏,这个关乎家仇的坎,虽然看似垮了过去,但要更近一步,她……马骢的拳头握了握,心想如果与她情投意合的是自己,恐怕因着他们父亲的嫌隙,此生她也是不肯嫁他为妻的。
再换位思考了下,马骢突然觉得朱祐樘也有他的无奈,“可若是皇上纳你为妃,才能留你在身边,光明正大护着你。”
“不。就算我什么也不是,他也会来救我出去,让我留在他身边。”
她竟是这样想的?她竟如此相信他!马骢急了,“那他为何什么也不做?你到这里以后这么久了,他为何不马上来看你?万一刚才那碗药真的有问题,而你又没有打碎它,是不是今晚你就死在这里了?”
李慕儿居然还笑了出来,站起来展开双臂道:“我才来这儿几个时辰,哪有很久?我这不是还没死吗?你呀,就是关心则乱。皇后只想我离皇上远些,倒也未必非得杀我。你放心吧,他会来救我的。”
“我可不敢拿你的性命冒这个险。”
“骢哥哥,我意已决,你又何必再多费唇舌。我知道你对我好,这世上除了他,就属你对我最好。可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吊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了,好好去找门亲事,正经成家才好。”
马骢的注意力果然瞬间被转移,瘪瘪嘴道:“你又在胡说什么呢?只许你傻,就不许我傻吗?”
“只许你傻,就不许我傻吗?”李慕儿反问,过去推着他往窗边走,一面还不忘交代道,“你得帮我去找一下银耳,她一定急坏了,你告诉她我很好。还有,下次你若能再来,把我未做完的女红活拿来。还有我的剑,拿来我好防身,还可以解闷……”
马骢听她絮絮叨叨说着,闷闷说道:“没有下次。下次我可不来了,活该你折在这儿。”
李慕儿停步,缓缓点头道:“哦,不来的话就最好了。”
马骢气的不轻。
李慕儿嬉笑开窗,发现牟斌立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遥遥望着东面皇宫方向,便忍俊不禁问道:“牟指挥使,看什么呢?”
牟斌回身看了她一眼,笑答:“没什么。你们说完了吗?说完我们赶紧撤吧,此地不宜久留。”
“嗯。谢谢你来探我,快把你家这匹烈马带走,我怕他打我。”李慕儿拍拍马骢肩膀,又亲手帮他把面巾蒙上,目送他们远去。
初春的夜晚,淡月笼纱,娉娉婷婷。有风拂过脸颊,带着丝许夜凉,却是平静柔和。李慕儿的心里亦平静柔和。
哪怕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放弃她,可她不这么认为。
他一定会接她回去,他一定会。
突然的开门声将她的思绪拉回,定睛一看,是赵掌司又端药而归。
这次却多了一只碗。
赵掌司将药当着她的面倒入两只碗中,对她说道:“女学士,喝药吧。”
李慕儿心想,她是怕她再砸了药碗,所以多备了一碗?甚至还把整个药罐都拿了来,看来是非让她喝不可了。
她无奈摇了摇头,随手拿过一碗,正琢磨着如何是好,那赵掌司却随即端起另一碗药,二话不说尽数喝下。
李慕儿震惊道:“姑姑这是何苦?!”
“女学士,”赵掌司放下药碗,用手揩了揩嘴角,仍旧恭谨道,“奴婢知道女学士怕这药有问题。皇后娘娘吩咐过,女学士若是不信,就叫奴婢一同服药,以证清白。奴婢哪敢不从?况且,奴婢可以保证,这药女学士近来一直在服,只是调理身子的寻常方子,绝对没有任何危险。”
李慕儿更加不解,“既然如此,为何一定要喝药?我根本没病,这药难道是喝给别人看的吗?”
赵掌司但笑不语。
☆、第九十七章:随遇而安
李慕儿了悟,不正是喝给别人看的嘛。
既然是因为疫病而被贬来此地,总要叫人信服,不至于怀疑皇后初衷吧。
乖乖地喝了药,李慕儿深深叹了口气。她从小就身强体壮,鲜有看病吃药的时候。可自从进宫后,明里暗里,好的坏的,不知用了多少药,想来便觉得讽刺的很。
另一边,马骢和牟斌换下了夜行衣,正儿八经地出了宫。
马骢突然平静说道:“刚才我听到外面的动静了。”
牟斌有一瞬惊讶,又立刻释怀回应道:“是啊,我差点就要动手。动静可不小,以你的内力自然能感觉到。”
“是皇上对吗?”马骢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方向,低声问,“他为何不进去看她,就这么走了?”
牟斌也很疑惑,又回想起片刻之前,他正在窗外打起精神把着门,忽然就看到院内身影落下。
他猛然拔刀相向,却在看清对方后连忙收手,下跪谢罪。
眼前人竟然也是一身黑衣隐秘装扮,手上还拿着把剑,他见过,正是李慕儿的剑。
来人,自然是朱祐樘!
他挥挥手示意牟斌噤声。刚要进门,就听到房里两人的争论声传出。
她的一句“李氏慕儿,怎能冠上皇家之姓?”他的脚步便被生生定住,垂眸望着手中的剑,不再往前挪步。
保持着那样的姿势静静听完里头谈话,一句也没有落下。
最终,什么也没有留下,转身离去。
牟斌只好回答:“我也不知道啊。我猜皇上是被你俩刺激到了吧!”
“不,他是怕她失望。”
马骢说完这句,心情似乎更差,一路上再没有言语。
…………………………
李慕儿在安乐堂度过的第一晚居然睡得很好。她跟着朱祐樘早起惯了,这一大早的还是准时醒来。却想起自己不用再去当差了,心下不免有些难过,喝了几口清粥便讷讷地步到院中发呆。
除了东配间的门上上了锁,其他房里几乎都住了人。随着天色蒙蒙亮起,宫人们陆陆续续地起来,大概是都听说了她得的疫病,见到她避之唯恐不及。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以后在这儿也不会有人陪她说话了,只能习惯一个人找乐子。
其实这里的宫人活得十分自由,想躺着躺着,想起来起来。有钱财的托掌司买买药材,没钱财的就只能在门口晒晒太阳,或是病在床上听天命。可又有几个人甘心坐等生死?不然也不会不敢靠近她吧。
算了,计较这些毫无意义。
李慕儿看了眼门内的石影壁,发挥出打小上房爬树四处窜的技俩,踩着沿沿角角攀上了影壁。
根本没有人阻止她。
她更觉得有趣,一ρi股坐到了檐上。
待在高处,视野开阔了许多,甚至能瞥见那边最高的宫殿屋顶。她轻叹口气,嘴唇蠕动背起了《尚书》中的《无逸》。皇后常罚她抄《尚书》,她最喜欢的便是《无逸》篇,闲时常背,连她的鹦鹉莲子都能说上几句。
可是在此地念“君子所,其无逸”,难免枯燥乏味,本来准备出来晒太阳的人都被烦得躲回了屋里……
李慕儿噘着嘴有一声没一声地又背了几句,余光却发现西面耳房里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正仰头仔细听着,时而学舌重复几个字,却又似觉得晦涩难懂,轻轻皱着眉歪头思索。
她突然来了兴趣,遥遥对她说道:“你喜欢读书吗?”
对方低头,并不答话。
“我教你个简单的吧。”李慕儿也不灰心,手扶额头思索了下,道:“唔……我们来念千字文,平白如话,最易诵记。好不好?”
对方抿着嘴抬起了脑袋,却仍不言语。
她的眼睛圆圆的,眼珠子很黑,这样的眼睛,极易给人一种灵气逼人的感觉。可惜她似乎是被关久了,木讷地没有了自己的个性。李慕儿想到这里更觉得可惜,顾自己一字一句念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对方开始用手指在地上轻划,最后索性也跟着念出了声:“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兴王进门的时候,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李慕儿坐在萧墙上背对着他,正对底下不知何人滔滔不绝讲着道理,“尺璧非宝,寸阴是竞。我等虽然被贬在此,也不该虚度了光阴。看,背背文章既可解闷,又能陶冶情操,岂不快哉?”
兴王困惑不已,绕过萧墙去看她在和谁聊天。谁料墙下空无一人,众人都在自己房里,只有少数几个探出脑袋来,却只是听她说话,丝毫没有在跟她交流的意思。
逗得他捧腹大笑,“我当你又和谁混熟,原来是在自娱自乐!”
李慕儿蓦然看到他,惊喜的不得了,猛地跳下来道:“诶,怎么是你?你怎么会来!”
几个眼力好的掌司也认出了兴王,忙跑过来叩首行礼道:“兴王万安!王爷贵体,怎可临驾安乐堂贱地?何况女学士疫病缠身,王爷该离得远一些为好。”
李慕儿闻言,识相地往后退了几步。
兴王看在眼里,不爽道:“邵太妃让我来看看前阵子她宫里遣来的宫女,病好了没?邵太妃还等着她回去消假供职呢。”
掌司们面面相觑,回道:“王爷,近来似乎没有从未央宫过来的宫女啊……”
兴王顺势挥挥手,“那你们还不快去查查。”
几人慌乱退下,他又转头往前垮了一大步,道:“呐,给你的!”
李慕儿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拿着不少东西。其中有一样包着布巾长形的,不用猜也知道是她的双剑。
她兴奋接过所有,边察看边笑哈哈道:“骢哥哥这么快就传消息给你了啊!对对对,正是这些女红,银耳她还好吗?”
兴王却蹙了蹙眉答:“银耳很好。可这不是马骢叫我送来的,是皇兄!”
李慕儿笑容一下僵在脸上,奇怪,朱祐樘怎么会知道?!
送剑给她许是怕她闷,倒也不难想到。
可女红的活计,她是刚学的,无人知晓。
只昨晚告诉了马骢!
☆、第九十八章:咫尺天涯
“还有,母妃也叫我来看你。听说你的事后,她很记挂你,她又不爱走动,便让我来探探病。果然,你根本就很好是不是?”兴王一番话说得飞快,但还是能听出来其中的关切之情。
“好,也不好。”李慕儿摇摇头,“替我谢谢太妃厚爱。等我回宫了一定第一时间去给她请安。”
这下轮到兴王摇头。
今日他被宣到乾清宫时,朱祐樘已将东西都准备好,嘱咐他找个借口去寻她,因为只有他,才不会被拦。
没人拦他这王爷,可更没人敢拦他这皇上吧?
他自己却不来,为什么?
不敢说这些负面的,兴王只好应道:“好,等你回来。”
…………………………
夜色又悄然降临,顷刻间布满了房头。
紫禁城似乎已沉沉睡去。
内安乐堂的这座石影壁,墙中央镶嵌有福寿字样的浮雕,在与屋顶相交的地方还有混枭和连珠。
月光打在影壁上,一面明,一面暗。
其实朱祐樘不用细看,也知道那上面有什么,尤其是它在夜深人静时候的模样,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
可是此刻他所处的屋顶暗处,正对着这堵影壁萧墙,它极尽嘲讽地朝向他,他躲不开,不能躲。
这里真的很安静。
还是这般安静。
哪怕一阵风起声,都会变得明显突兀。身后不远处太液池的水声,也是听得分明。
这样静谧安宁的感觉,却让他的胸口有些发闷。
底下终于有了些动静。
是拔剑出鞘的声音;是裙摆摩挲,脚步浮动的声音;是双剑在空中划过,带起风的声音;是剑尖相触,流光四射的声音。
朱祐樘嘴角轻轻扬起,脑中默默猜着她使出的招式。白蛇吐信?叶庭藏花?几招过去,他心心念念的人便出现在院中,马面裙打着旋,飞上扬下,她顾自痛快练习剑招,脸却埋在暗夜中,恍惚不能见。
今日这几招他竟也未曾见过,这让朱祐樘想起与她初见的场景。
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对她动了心。也许是摘下她面巾时的那一瞬惊艳,也许是在刑部看到她满身伤痕时的那一抹不忍,也许是永巷触碰她指腹时的那一手糙感,也许是她在乾清宫殿前等他的那一身静谧,也许是她偶尔被他逗弄时无意间露出的那一脸羞涩……
根本想不起来是怎么喜欢上的。只知道当时她武功高强,眼神中透着狠厉和仇怨。转眼间已过去一载,她拔光了浑身的硬刺,褪下了所有的武装,磨灭了原本的个性。
只为他。
他很想下去抱紧她。告诉她他在,他一直在。可是他亦怕,他这一下去,又是一番剪不断,理还乱。
他不能再让她有所期待。因为他什么也做不了。他默认了皇后的做法。在她和皇后之间,他选择了皇后。
他已经负了她。
只希望她能平安。甚至自私地希望她能等着他,等他的孩子出世,他便来迎她回宫,继续做女学士。
朱祐樘不明白,那个人家对他一分好,他就还以十分的阿错,为何变得这么自私?
耳边回响着自己承诺过的话:“你放心,我不赶你。除非你自己想走,否则,我绝不会再放你走。”
可她会不会总有一天想要离开?
朱祐樘痴痴看着她出剑,收剑,再出剑却是在石影壁上刻下了深深两划。
刻完后,她又将双剑举起放于眼前,对着月光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身。
他也得以看清她的神色。
居然满脸藏着笑意。
没有看错,是她一贯的偷笑表情。他不禁也跟着笑了出来,有些人就是有这种本事,到哪儿都能随遇而安,自得其乐。
她看来并未发现他,没有抬头望,只踩着轻快步伐回房。
可走到檐下,又停了步,不知对谁说话:
“谢谢。我自己来捡就成。你没听说我得的是疫病吗?该离我远些才好。”
“这剑鞘是你的?”对方亦是名女子。
“嗯。你瞧得这般仔细,是不是也喜欢舞剑?我也可以教你啊!”
“不。不喜欢。”一声清脆的剑鞘落地声响起,紧接着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她似乎有些无奈,耸耸肩低声说了句:“不喜欢也别扔啊。”
身影终于消失在檐下,然后是双剑回鞘的声音传来,以及她突然拔高的语气:
“这可是我心上人送我的,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朱祐樘嘴角不由勾了勾。
又静静呆了会儿,直至听到她进屋安顿后,朱祐樘才起身轻纵,悄然离去。
…………………………
既来之,则安之。这句话放李慕儿身上可是一点儿也没错。不过短短数日,她已把时间安排地满满的。晨起便爬上影壁讲学问背诗书,午憩后光线好,她会央着赵掌司教她刺绣。晚膳后服了药,她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院子里练剑,风雨无阻。
这一晚,她如往常一样来到院中,先去刻下了一划。随后举剑看了看,又蹙眉回头望了望,却失了舞剑的兴致。喃喃自语道:
“白天听人说明日是中宫千秋节,看来果然是了。”
所谓千秋节,是皇后诞辰日。千秋,意为千年,亦即长寿。每逢此日,皇后会御交泰殿升座,行庆贺礼。自妃嫔公主至在京王妃,镇国将军夫人,公、侯至尚书命妇等,均着朝服,至皇后座前行礼,礼毕,皇后于坤宁宫设宴。
想必此刻宫里面一定忙得不可开交吧?
她恹恹走回房中,拿过女红在灯下绣起来。
“倦把青绒绣紫纱,
阁针时复卜灯花。
明朝天后长生诞,
可有恩波遍及麽。”
外头忽有动静传来,是极轻极轻的脚步落地声。李慕儿却敏感之至,一下跳起来推门而出。只来得及看到一角衣角闪过,消失在东耳房边缘。
好奇心驱使她疾步跟去,绕过了耳房,到了安乐堂的最北边,谁也没有看到,只剩一堵砖墙。
李慕儿的注意力却不再是刚才的身影,而是眼前这堵墙。
明明三面都是围墙,可这一面上却有条古怪缝隙。
像是,门缝?
☆、第九十九章:郭家幼女
这让李慕儿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总觉得这后面有些什么,是她不该触碰,却极想了解的故事。就像来到了一个漩涡前,明知再靠近就会被卷入,但又无法抗拒心底的那份探索。
还是忍不住将手覆了上去,抚摸着那一块块灰败的砖块,试图找出打开暗门的机括。手指沾上了青藓,有股潮腻的触感,她的心越来越凉,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攀附。
手下突然失力,一块砖松动凹陷了进去,李慕儿不由自主退后了几步。凝视了那块突兀的砖好一会儿,她才平复了下呼吸,再次伸手微微用了些力,将整块砖按入。咔哒一声,墙缝缓缓开启,果然,以中线为轴的一道石门,跃然眼帘。
月光随着门缝照到内室地面上,不但没让她看清里面场景,反倒有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她靠在门上轻轻喘息,这个石室,封闭阴暗,令她想到了朱祐樘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啊……”李慕儿尚沉浸在惊悸中不知所措,却被人在后面重重一击,瞬间失去了意识。
…………………………
乾清宫。朱祐樘近来每日乔装了去看李慕儿练剑,不知不觉染上了风寒。他怕自己咳起来现了身份,是以今晚没有前去。
心底就总觉得少了什么,习惯成自然,真是很可怕的东西。
实在辗转难眠,咳嗽了两声,索性起来继续看书。
何文鼎在外听到声响,忙又端了润肺茶进去。正好被朱祐樘叫住问道:“让你查的事,可有结果了?”
“回皇上的话,此刻在内安乐堂待着的人,臣都派人查了。掌司全是当差数年本分守己的,并无甚不妥。而在那养病的宫人,都是各宫各苑地位卑微的,也该跟女学士没什么关联。皇上尽可放心,那里的人,应当不会害她。”
“还是小心点为好。”朱祐樘披了件外衣缓步踱到书案边,索性拿起本折子批起来,吩咐道,“朕反正睡不着。你同朕说说那里每一个人的身世背景,朕听听看可有会受人以挟的。”
何文鼎应是。把这几天听人回禀的安乐堂众人的情况一一复述,说到一个姓郭的宫女,他倒觉得有些意思,不禁多讲了几句。
这郭氏之父,叫作郭成显,原是个无赖。学过一种称为五雷法的道术,能役使五方雷霆,斩妖捉怪,呼风唤雨,据说开始时颇有灵验,因此想入京师借术图个进身之阶。传言他途中遇着个高人,自称“赛天师”。一见面就对郭说:“你身上藏着五雷正法的秘诀吧?”郭一听,知道他未卜先知,定是神人,不敢隐瞒,连声称“是”。赛天师说:“我还有‘六雷法’要赐给你,只要依法施行,能够召来天仙,化为美女,跨上鸾凤,游戏人间。近来李孜省权倾中外,你挟着这法术去投靠他,那显赫高官马上可以获得。”
朱祐樘一听到这里,却突然放下笔,急切问道:“然后呢?”
郭一听大喜,急忙叩头请他传法,事讫又叩头辞谢。到了京师后,他就寻到李府,先向李孜省演五雷法,那李孜省也信此术,引为同道。郭成显趁机得意地笑着自夸:“还不止这些哩,我还有六雷法,传授此法的人说,用它能召来天上美貌的仙女。”
李一听便催着郭成显快快演法。
郭却趁机摆起架子来,先让搭起法坛,周围布置,务求全套精致行头,挂红灯,围翠幔。一切布置就绪,方择日登坛演法。李家的家丁和下属,也纷纷或远或近地赶来观看。
且说郭成显在坛上作起法来,果然有四五位仙女跨骑赤色虬龙降在坛上。其中两位尤其美貌,清啭歌喉,唱起曲来。音节清脆,歌声如怨如慕,似讽似嘲,孜省手下的门客术士都听得呆了。忽然雷雨当空,风刮黄沙,满坛灯火一时吹灭,似乎狐精鼠怪趁机都跑了出来。
一阵工夫,这一切又都消失,天际只有纤淡的云片,弯弯的月亮挂在檐头。隐约听到有呻吟声从法坛深处传来,点起灯烛一照,却见有四五个李家的侍妾,赤身祼体各跨着个傻大汉——都是李孜省搜罗来的术士,家奴过去强扶他们回房。
再看郭成显,还站在法坛上,满口糊涂话,正得意扬扬在作法呢!
李孜省又羞又怒,提剑上去将郭斩为两段,抛尸在后花园池塘中,并严令下属不得外传。
可这般丑事,哪有瞒得住的,第二天就传遍大街小巷了。事后甚至有人报官说李孜省杀人藏尸,但进府一番搜查后自然是一无所获。拿不到凿实的证据,李孜省当时又深受先皇器重权倾朝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可怜那郭成显的幼女,从此孤苦无依,机缘巧合下入宫为婢,倒也算得了个去处。
朱祐樘一拍桌子站起来,沉声道:“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朕?”
何文鼎疑惑:“郭氏虽身世可怜,却跟女学士扯不上关系啊?”
朱祐樘这才想起,宫里除了他和萧敬、银耳,应该没人知道李慕儿的真实身份,何文鼎自然也不会将这郭氏和沈琼莲联系起来。可现在朱祐樘既然知道了,心下不安顿起,忙说:“快给朕准备衣服!朕还是不放心。”
………………………………
李慕儿睁眼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她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瞎了?无论她如何眨眼,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当她找回些神识,回忆起昏迷前的事的同时,又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缚住,动弹不得。随即意识到,自己必定是被关进了密室里!
诡异的环境下,一股潮湿腐朽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她粗喘着气,在黑暗当中显得格外突兀。满心都只剩下恐惧,甚至忘了呼救。她从未有过这种慌乱的感觉,就连死亡都差点经历过,可从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般害怕。
是压抑。无穷无尽的压抑。仿佛这个密室中发生过让她难以接受难以想象的事情。
☆、第一百章:密室惊魂
耳边突然传来滴答水声,她又是一惊,咬牙憋住气去听。这一听更加惊惧,身旁竟还有另一道呼吸声,冷静沉稳,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正死死盯着她看。
幸好嘴上还能说话:“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对方阴测测一笑:“我是谁?全取决于你是谁?”
是女子的声音。李慕儿正回忆这个声音,一只冷冰冰的手却伸过来,摸索着掐上她的脖子,反问她:“你不应该叫沈琼莲,对不对?你先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李慕儿终于记起来这道声音,是那个跟她学背诗书的宫女,是那个拾起她剑鞘细看又愤然一掷的宫女。难道说,她认识真正的沈琼莲?还是她看穿了她的身份,知道她并非沈琼莲而是李慕儿?!
“李孜省已死,李家其他人全被发配边疆,那么,你到底是谁呢?看你的年纪,莫非你是他那宝贝女儿?你是从边疆逃回来的,改名换姓混进宫来当女学士,是想报仇?”
她说得八九不离十,李慕儿不敢轻易承认,遂开口试探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李家,我不认识。什么报仇,我不明白!”
女子冷哼:“你隐藏得很好吧?谁都没有发现你。可是你的剑,你剑鞘上的图案,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剑鞘?是了,她的剑从小傍身,剑鞘上的图案是李家独有,没想到被有心人注意到,还从中猜出了她的身份。她已经很小心,没想到居然会在这无人问津的安乐堂被识破!
女子听她没有回应,又娓娓道来:“你别装了,你只能是李家后人,否则,谁会稀罕用李家的剑,你们李家的剑,多脏啊!你不是问我是谁吗?那我就告诉你,我叫郭之桃。你不认识我,却一定认识我爹,郭成显。当年我爹惨死你家中,连尸体都未寻到。我上门去找,一次次被你们扔出来。我也许记不得你们的长相,可你们腰上的佩剑,我却死也不会忘。那个图案,这么多年来,总是萦绕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李慕儿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爹!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要叫了!”
郭之桃突然拿起身边水桶中一块湿布,猛地盖上她脸。李慕儿呼吸立马困难起来,使劲挣扎呼救。
“你叫啊,看有没有人来救你?这个石室什么都不好,隔音最好……我在宫中无依无靠,有一回得罪了掌司,他便偷偷把我关在这里。无论我怎么叫,”郭之桃附到她耳畔,“都没有人听到。”
李慕儿又想到这个石室让她感到可怕的那个原因,心尖一紧。自知求救无望,水滴从口鼻中流入,她咽了咽口水,艰难说道:“你听我说,我不是李家后人,剑的事,是巧合。何况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放开我,我帮你离开这里。”
又一张湿布覆上,李慕儿声音愈加虚弱:“你还有大好的日子要过,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念的千字文吗?你肯陪我背文章,可见你并非歹毒之人。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
第三张,第四张……李慕儿渐支撑不住:“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
“我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发过誓,一定要亲手为他报仇。你拿着这剑出现在我面前,这一定是天意。”郭之桃的双手都有些颤抖,话语中听不清是哭是笑。
李慕儿的胸腔像被千斤重担压住,窒息的感觉让她一瞬间好像重新经历了一世,真的只在一瞬间。最后脑海中只剩下一个人的脸庞:他从容不迫时的气度,他轻扬嘴角时的温柔,他皱眉思索时的专注,他惊慌失措时的无助……不对,他怎么会有惊慌失措的时候呢?李慕儿正有些奇怪,胸腔上便突然轻松,似有股清流涌入,从嘴中缓慢却持续地涌入。
唇上的触感徐徐清晰起来,是熟悉的温软,是熟悉的气息。她直觉地大口呼吸刚才失去的空气,又鬼使神差地,贪恋地贴上嘴唇,深深回吻了黑暗中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他。
朱祐樘感觉到唇上的回应,又惊又喜,不再呼气喂她,转而挟住她的唇舌使劲吸吮了一番。他到安乐堂后,四下平静,他以为是他想多了,正欲离开,却看到有人在她门口,低低说了一句:“糟糕,人去哪里了?”不祥的预感一刹那袭上心头,他四处寻她,最后终于来到这个他一开始就想到,却迟迟不敢来的地方。
按下墙上机关时,手心全是寒意。里面的人显然受惊,发出不小的动静。可惜室内一片漆黑,月光照在门口完全不足以看清里边状况。他着急赶上前寻她,却被郭氏钻了空趁机逃了出去。他无暇管她,摸索着找到李慕儿,当碰到她脸上层层湿布时,他吓坏了。他差点以为她会死,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死在他面前,再不会哭,再不会笑,再不能轻轻唤他的名。
幸好,幸好他来了,幸好他在最后关头救下了她,幸好她还能醒过来……他一把将她拉起揽入怀中,紧紧抱着她,不愿再放开。
李慕儿却不哭,不闹,不再害怕。是他,真的是他。不是在做梦,不是回光返照,不是碧落黄泉。
“是你,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阿错……”
“嗯。是我。我在。别怕,我在。”
李慕儿手脚还未待松绑,不能回抱他,只好用脸在他怀里蹭了蹭,道:“你终于肯下来看我!”
朱祐樘愣了愣,“原来你一直知道我在?”
李慕儿轻笑,“我知道。那一晚我练剑,你的脸就映在我的剑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可我每天都不敢看你,怕万一戳穿了,你就不来了。我好想念你,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朱祐樘手却渐松,低声说:“对不起。”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李慕儿轻飘飘答他,“你先帮我松绑。”
束缚一解,李慕儿复又靠上他肩膀,细语道:“阿错,谢谢你来救我。谢谢你肯来这里救我。”
☆、第一零一章:我一直在
朱祐樘全身一僵,她知道了,她猜到了。
李慕儿主动环上他腰,低低安慰:“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往事不可谏。
朱祐樘闭上了眼。
他曾在这个密室中生活了六年。
整整六年。
从他婴儿初啼,母亲便因怕他哭声被人发现殒命,将他藏在了这个石室中。于是他便过上了暗无天日的生活,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有机会被带出室外,看看星辰月色,摸摸石壁残影。
说来奇怪,那时竟也不觉得可怕,只以为世间本就没有白昼,只以为天下人皆是如此过活。
他不说话,李慕儿知道他陷入了回忆中。
她方才一直缠绕心头的那句话,便是他曾对她说过:“小时候在幽闭空间里长大,没见过太阳,体质自然差了”。
想到他说这话时的淡然,李慕儿不由又心疼起来,抚了抚他的背说:“我们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你别难过了,我……”
朱祐樘忽然拥住了她,温柔道:“没事,我不怕。从前不怕,如今更不会怕。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慕儿摇头。
“因为,我从不孤单。那时有母妃,此刻有你。即便你们不在身边,却一直在这里陪我。”
她的手被朱祐樘拉着捂上他胸口,那里跳动着的,不止是他的坚强,他的隐忍。更是她的支撑,乃至天下人的支撑。
“是,我一直在。”李慕儿脸上凝聚的水珠延到下巴,她反拽住他手揩掉水滴,又捂到自己心口,“你不在我身边时,亦在这里陪着我。阿错,你不要内疚此时不能放我回宫。六个月也好,六年也罢,无论我在何地,你永远只在我的这里,我亦不会孤独,不会害怕。”
失去视觉有时会让人恐惧,有时却带给人心安。便如此时,黑暗将两人笼罩,除了彼此的气息和心跳,一切都再入不了耳目。
………………………………
李慕儿是被朱祐樘抱出密室的。
这让正在满院子惊慌寻她的赵掌司十分诧异。朱祐樘穿着黑衣,她并未认出他来,所以她很犹豫是否应该叫醒其他掌司报告情况。
朱祐樘极为镇定地送李慕儿回房安顿好,又转头吩咐道:“皇上有令,女学士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既然在此养病,尔等就该替皇上好生照顾,切不可有所怠慢。尤其是你,若是女学士少了一根头发,皇上必会拿你是问。”
赵掌司吓得连连应着告退,再有百般不解,也只能吞入肚中。
李慕儿心里泛着甜意,却在听到他的几声咳嗽后荡然无存。她想告诉他,以后莫再凉夜来看她,可又实在舍不得说出口。
倒是朱祐樘自己开了口:“若是被人知道朕来这里探你,朕怕你的危险更甚。你,明白吗?”
他的手搭在她被水打湿的发丝上,李慕儿看着他的脸,忍了好久,还是不由自主用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他的鼻尖,他的唇角,眼含涩意道:“你知道我有多少天没有好好看过你了吗?”
“知道。”朱祐樘拉下她的手摩挲着她指腹的细茧,“你在影壁上刻痕数日子,我数你刻下的日子。”
李慕儿没来由的一阵心酸,不愿再多说什么惹彼此伤心,遂淡淡道:“快回去吧。我不走,我会等着,多久都等。”
朱祐樘鼻端也有些发酸,不敢再逗留下去,起身大步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
她却像早已料到他会回头,单手半支起身体撑在床沿,冲他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保重身体。”
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朱祐樘觉得自己窝囊极了。
………………………………
回到乾清宫,他命人即刻捉拿了郭之桃过来。
郭之桃不知救李慕儿之人是他,一被带到就开始上告她的真实身份,言语之间充满厌恶和恶毒。
朱祐樘双拳紧握,突然想起那日马骢探她时警告过她的话:“万一……是不是今晚你就死在这里了?”
万一他没有出现,是不是今晚她就死在那里了?
他忽地拍案而起。
郭之桃一惊,最后补了一句:“奴婢所言千真万确。李家人阴险毒辣,罪该万死,万岁爷千万不要被她蒙蔽了!”
“李家人阴险毒辣,那她可曾对你阴险毒辣?”
郭之桃心头一跳,她怎会不知,数日来,这李家后人非但不曾阴险毒辣,反而光明磊落,热情慷慨。所以她才会在听到她念千字文劝她时,差点心软,差点松手。
可满心的仇怨,多年的委屈,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可以发泄的人,她怎能后悔?
“说啊,”朱祐樘怒意更甚,“你说不出,因为她没有,对吗?李孜省害了你父亲,可她没有。她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却差点杀了她。到底是谁阴险毒辣?到底是谁罪该万死!”声量不觉提高,“来人呐!把这婢子押下去,即刻,杖毙!”
郭之桃跌坐在地,甚至忘了求饶。
怎么会这样?虽然她犯了杀人之罪,可李氏的身份,不是更该千刀万剐?!为何皇上言语间竟似百般护她?!
人很快被带下去,朱祐樘无力地靠在椅上,轻按着太阳茓假寐。
何文鼎满心都是震惊,他也是今晚才知道,女学士根本不叫什么沈琼莲,居然是,居然是臭名昭著的李孜省的女儿。更加不敢细想,她为何会在宫里,为何皇上明知她的身份还……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不是坏人,他不瞎,皇上更不瞎。他又想到了什么,突然靠近朱祐樘,低声劝道:“皇上向来仁慈,这回真要处死郭氏吗?莹中若是在此,怕是不愿意看到……”
“她不愿意看到郭氏因她而死?”朱祐樘睁开了眼,望向她常站的位置,缓缓说道,“她会内疚。内疚她父亲杀害了她父亲,内疚她又要害死她……”
……………………
片刻后,何文鼎得令下去放过了郭之桃。
她已被打得很惨,却仍不甘心地爬过来揪住何文鼎衣摆问:“请公公明示,她分明是个罪人,怎得皇上如此庇护?”
何文鼎轻叹口气,蹲下好言道:
“她是不是罪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皇上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第一零二章:风寒优待
坤宁宫。
皇后本已睡下,可听说内安乐堂的赵掌司有事来报,不但没有谴责,反倒着急起床召见了她。
赵掌司把夜里发生的事如实禀报,从李慕儿被人从密室中抱回房,到安乐堂有一宫娥神秘失踪,无一遗漏。
皇后听完神色复杂,半晌才挥手叫她退下,并吩咐她不准声张,只顾做好她交代的事即可。
又派人悄悄去了趟乾清宫。片刻后,便得了相关的消息。
没想到皇上还是去了。
皇后本能地一手覆在肚上,另一手却握紧了拳。坚硬的指甲狠狠地抓进肉里,她恍若未觉,顾自闭上眼纠着眉头沉思:
没想到还是低估了皇上对她的感情,竟真的这般强烈,这般放不下吗?
“那就别怪我无情了,皇上。”
卧室里的熏香似有似无地淡淡浮着,有些事是时候摆到台面上来,而有些事,却要从长计议。
“德延。”
“奴婢在。”
“明日一早,去帮我找一个人。告诉她,可以用的筹码,也该拿出来用一用了。”
“是,奴婢明白。”
德延嘴角阴邪一笑。
等到皇后转眼,他才止了笑,眉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
李慕儿睡到晌午才醒来。
她总道自己是铁打的身板,这一回却结结实实染上了风寒,倒也顺势坐实了来治疫病的流言,惹得众人更不敢轻易靠近。
期间马骢又偷偷来看了她一回,她没敢把差点遭人暗算丢了小命儿的事告诉他。而马骢还是见不得她受苦,非要带她走。她不肯,他便又放狠话:“你迟早病死在这儿,到时候我可不来给你收尸!”
李慕儿无奈撑额,“我头好痛,你不要这么凶嘛。”
马骢心中怒火顿时又化为一番柔情。
“你吃的那些药到底有没有问题?要不要我找青岩看看?”
“有道理。”李慕儿将碗里剩了一点还来不及端走的药蘸到帕子上给了马骢,假装正色道,“快拿去。说不定是慢性毒,总有一天把我和那赵姑姑一并毒死!”
马骢猛推了下她脑袋,心中却被她说的紧张起来,二话不说就要走,好赶紧去找何青岩。
李慕儿被推得顺势倒回床上,笑嘻嘻道:“骢哥哥,你可一定要为我收尸啊!”
马骢怒的把窗拍出了好大的声响。
…………………………
夜里睡得并不安稳,身上微微发烫,神识也有些糊涂。
李慕儿不自觉地把手探出了被子,把手心贴在被子外面,凉凉的,很舒服。索性把被子往下踢了踢,感觉到冷风从翻起的被角吹入,往衣襟处涌到心口,才昏昏欲睡。
可这种舒适感并没有维持太久,手不受控制地翻转了过来,好像是被人裹进了掌心里,被子也重新掖到了下巴上。悉索布料摩擦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身后忽然靠上的硬朗身躯。
李慕儿迷迷糊糊,却一点儿不觉得害怕,相反,是久违的心安。
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那团身躯贴近了些。
对方似乎愣了愣,却又在瞬间将她抱紧。
他和着衣服躺进来,带着室外的夜雾薄凉,这无疑让李慕儿更加好受,不由满意地“唔”了一声。他的手也是冷冰冰的,其实印象中他的手经常冰凉,只有那几次抚上自己身体时,才那样火热滚烫。
李慕儿惊醒,好在背对着他,自己绯红的表情才没有被发现。
眼皮重的可以,鼻子虽然不通气却还是闻到了靠得极近的龙涎香。她放心闭上眼,吃力叫了声:“阿错。”
“嗯。我在。”
朱祐樘说罢把一只手从她颈下穿过,轻搭在她额头,还好,不算太烫。他吐了口气,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想好了再不过来,可还是没有忍住。没有瞧见她,更是干脆溜进房来。
走近一看,却发现她微红着脸,蹙眉踹着被子,定是发烧了。想也没想就钻进被窝抱住了她,心中挖空的那个角落也瞬间填满。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谁也不愿意扰了这温馨的气氛。不久李慕儿的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朱祐樘闭着眼睛微笑,如果李慕儿此刻看一眼他,就会看到他满脸的宠溺表情。
他该走了。
动了动手指,见李慕儿没反应,他才小心地尝试将手抽出来。
却蓦地听到她低低地说道:“阿错,我爱你。”
声音虽然很轻,但十分清晰。清晰到让他觉得她根本没有睡着,一直都没有。
李慕儿感到朱祐樘动作戛然而止,却不给她回应,不由失笑:“这三个字由我先说,也是应该的。”
朱祐樘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李慕儿有些受挫,只好扯开话题问:“那个郭之桃,你没把她怎么样吧?”
“哦,赶出宫了。”朱祐樘半天才平复了百感交集的情绪,浅浅答道。
“那就好。”虽这样说着,李慕儿其实有些不高兴,遂转过了身来,面对着他,搭着眼皮定定地看了会儿,然后使劲地咳了几声。
温热的吐息狠狠打在脸上,朱祐樘吃了一惊,知道她是故意如此,忍俊不禁。也重重咳了两声,不偏不倚,咳回她脸上。
然后两人憋了半天,终憋不住,咧嘴咯咯齐笑了出来。
…………………………
此后,朱祐樘每晚都会看她睡着才走,她的风寒就这样很不争气地没过几天就痊愈了。
这晚吃药的时候,李慕儿不禁有些懊恼和失落。
白天收到马骢的书信,转告了何青岩的答复,前几天吃的药没有任何危害。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妥,就是不知为何,治疗风寒的药下得极轻极轻。
不知为何?哼,自然是希望她越坐实了疫病越好!偏她身子骨真真硬朗,只几天工夫便全好了。
想到这里,李慕儿看着赵掌司试药服下,不悦地把药碗搁在桌上,挪到窗边看月亮,喃喃自语:“那今晚怕是不会来了吧。”
话音落下不久,背后猛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
李慕儿惊得回头,只见赵掌司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口吐鲜血趴伏在地,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第一零三章:但求自保
怎么会这样?!
李慕儿赶紧跑过去扶她入怀,大声叫道:“来人呐!快来人哪!姑姑,你怎么了?”
赵掌司痛苦难忍,死死抓住她的手,艰难吐出零星几字:“药……有毒……别喝……你,你……”
门被猛地推开,冲进来的几个掌司也被眼前场景吓到,赵掌司微张着嘴,瞪大了双眼,显然已经没了动静。
李慕儿两手颤抖地抱着怀中人,惊恐不已。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太突然,她实在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是皇后发现朱祐樘对她余情未了,决定赶尽杀绝?
可明明是她自己要求赵掌司陪她吃药,怎么会用这种立时发作的剧毒?
不是皇后,那会是谁?
郭之桃?她已经被赶出宫去了啊。
或是,郑金莲?
李慕儿粗喘着气,实在不能接受这千钧一发的一幕。庆幸再次与阎王爷擦肩而过的同时,又充满了后怕。
差一点,又差一点。
这宫里宫外,到底有多少人想要她的性命!
直到那几个掌司过来从她怀里接过赵掌司的尸体,她才回过神来,忙喝道:“小心点,好好厚葬她!”
几人不敢不从,小心地将尸体抬出。
李慕儿跪坐在地,懊恼地拿拳头重重砸在地上。赵掌司何其无辜,若不是为她,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还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今日死的不是她,这事儿就不算完。
恐怕,从今起,这种意外会源源不断地发生,她不能再坐以待毙,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可是,她能做什么?
…………………………
夜里,那个温柔的怀抱居然还是如约而至,虽然有些晚了,但李慕儿也还没有入睡。
他的动作极轻,应当只是想抱抱她,却又担心吵醒她。
这样的小心翼翼让李慕儿忘却了所有恐慌,到嘴的那句求他无论如何带她回去的话,也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终究不想让他为难。
“还没睡?身子好了吗?”
轻微的叹气声被朱祐樘识破,他温存的关怀轻易就让李慕儿红了眼眶。
看来他并不知晓今晚发生在内安乐堂的祸事。
“我说好了,你是不是不会再来看我?”
许久没有回音。
正当李慕儿打算轻笑带过时,他的声音却又柔柔响起:
“莹中,你是不是觉得,朕很窝囊?”
“没有,怎么会?我知道这个地方会让你不安,你却还是每天来陪……”
“不,不是这个。朕是指,弃你在此的事儿。”
终于要放到台面上来说吗?
李慕儿其实并不敢面对。
“是朕对你不住。”
预料之中的话语。
可哪有谁对不住谁?
说过帮他守住承诺的自己,其实是他守信过程中的最大障碍。
正如马骢所说,若是索性松口做了他的妃子,是不是反而不会让他如此难做了?
算来不也是对不住他。
然而不知为何,仿佛被一张大网挟着,如今两人的关系竟越来越不能照期望的那般走向,反而愈发不明朗。
李慕儿既不想让他为难,显然就需要冷却下来好好考虑自保。
“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她突然握住他的手,“就从今日开始。”
他似乎有些猜到她的意思,轻轻应道:“嗯。你说。”
“我身在安乐堂,再不是宫中的女学士。”
李慕儿忍了忍眼底的酸意,停顿了好一会儿,”从今日开始,不要再来看我了。”
朱祐樘也半天才应:“好。”
“等到下次见面,便是你允我回宫之日。”
朱祐樘呼了一口气,“这话是不是该理解为,‘不能带我回宫做回女学士,你小子就别再来见我’?”
李慕儿被他莫名其妙的玩笑逗乐,闷笑道:“好像,是这意思。”
“好吧。”朱祐樘弹了弹她额头,“给朕等着。”
他说完便起身准备离去,李慕儿不敢看他的背影,就真的忍着没转身。
直到他最后的声音传来:“女学士,你一定要等朕,好好的等着。”
…………………………
赵掌司的死如同投石入湖,在内安乐堂泛起了涟漪随后却杳无音讯,甚至没人禀报到朱祐樘那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李慕儿的药终于停了,吃食也变成了和安乐堂众人一起。这其实是好事,至少下毒这条路不通了。
可赵掌司毕竟是皇后吩咐过的人,两日后,德延寻了来。
“什么,赵掌司死了?怎么死的?”
他竟也不知道?
看他样子,倒也不像装出来的。李慕儿情绪低落,语气讪讪地回答:“怎么死的?哼,被人毒死的。”
德延难得的露出正经神色,低头沉思起来。
李慕儿起身踱到他面前,试探道:“皇后娘娘必定是不希望我死的吧?若我死了,皇上不会高兴的,对吧?”
德延毫不犹豫答:“自然!”
“嗯,既然如此,”李慕儿点点头接着说,“有人想杀我,皇后娘娘得保我吧?”
“正是。”
“我也不求她放我回宫恢复原职,但给我单独配个侍卫,这个要求总可以满足吧?”
德延又思忖了片刻,恭谨道:“女学士且等着,奴婢这就去请示皇后娘娘,定会给女学士一个满意的答复。“
………………………………
马骢出现在安乐堂时,李慕儿一点也不惊讶。
一边儿要寻个可靠的人保护,一边儿想尽办法要来保护,她对他这种不顾一切的能力没有丝毫怀疑。
虽然他满脸的不爽。
“我怎么说来着,给你收尸?呵,迟早的事儿。”
李慕儿望着他,想到他多少次为了自己抛下锦衣卫的高官厚禄,甘心降为一名小小护卫,便觉得愧疚不已。只是此番在内安乐堂,她确实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
要害她的人在暗处,就连皇后也不甚明了。
她想要活着熬到皇后生产,恢复女学士之职,前路将是漫漫不可预知。
念及此,她唯有低语求助:“骢哥哥,你别怪我对你太过自私。可是,这回我求你,能不能再护我一次?就这一次,几个月,一年?我想再赌这最后一次。首先,我得好好活着……”
☆、第一零四章:再逢意外
马骢在身边护着,李慕儿总算得以安心。
本来安乐堂众人便因为她的疫病不敢接触,如今身边多了这么个大块头,更是生人勿近,日子过得好不清静。
每天几乎和李慕儿形影不离的生活,马骢自然十分得意。那天她求他护她的一番话,差点没让他掉下眼泪来。他暗自发誓,就是豁了性命,也要保她毫发无损,好好地交回那人手上。
至于心中不甘,呵,不愿多想,他早已习惯。
这日两人又坐在石影壁上,李慕儿突然说起小时候的事:“骢哥哥,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偷溜回我家时,曾在屋檐上看到过我爹……作法……”
马骢一愣,他那时并没有关于她爹的是非观念,也许潜意识里就故意无视那一点,只因为是她父亲。
“我,记不清了。”
李慕儿轻笑,“我最近总梦见我爹,梦里他也对我很好。我听了太多关于他的不齿,可我从前真的丝毫没有发现过。现在想想,他定是避着我,也藏着我,从不让我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嗯,”马骢对此没有任何异议,“他确实很宠你。”
“那时候无忧无虑,多好。我打小的梦想,就是长大了行侠仗义,和你一起云游天下,行走江湖……”
“当真?”马骢惊喜凝住她,“你当初真是这么想的?”
李慕儿自知说错了话,忙顺着他的话道:“你也说了是当初。小时候没想那么多,也没经历过世事……”
“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就只想待在他身边啊,“入廷为官,人人敬重,很适合我啊!”
一点儿也不适合!马骢心想。手又不自觉地抚上胸口,那里有一处硌起,是他一直随身带着的,尚没有送出的那枚璎珞。
不知怎的,今日却觉得是时候了。
他趁李慕儿盯着轻摆的脚尖发呆时,缓缓拿出来,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颤着手在她发髻上寻了个地方戴上。
李慕儿有些惊到,愣着不敢动,等他收回手才摸了摸头顶,摇头笑叹:“骢哥哥,你应该知道,就算我收下了这个,我们的关系也不会改变吧?”
“知道。”马骢居然调皮地噘了噘嘴,“反正也不会给别人了。还不如给你。”
“那我就收下了。”李慕儿无奈地放下手,不敢再继续这个尴尬的话题,跳下墙道,“骢哥哥,我最近创了套新的剑法,保证你破不了。要不要试试?”
“好啊,”马骢也一跃而下,“从前三天两头便要打一场,现在可是难得练手。”
“那我拿你练练手。”
两人断断续续打了一个下午,累的李慕儿上气不接下气,一ρi股坐在地上,不甘心说道:“我现在体力跟不上了。就差一招,我一定拿下你!”
你早就拿下我了,马骢暗道。怕地上凉,他忙伸手拉她起来,宽慰说着:“好好好,你最厉害!”
太好勇斗狠的结果,李慕儿吃完晚饭就又累又困。可全身被汗水打湿过,黏腻腻的实在难受,遂在房里独自洗浴。
也就和马骢分开了那么一丁点儿工夫,意外便不偏不倚地发生了。
夜黑风高,李慕儿熄了烛火,解了衣服,边淋水边出神放空着。突然就听到细微脚步声。
常年习武的敏锐直觉不会有错,她不假思索地拔出了床头的双剑,却没来得及套上件衣裳。
月光朦胧打在室内,隐约可以看清是刚才为她打水的女掌司,“你是谁?为何鬼鬼祟祟的?”
话未说完远远地欲拿剑去挑自己的衣服,却被对方抢了先,一把取过她的衣服。
“女学士,奴婢为你更衣。”
对方蒙着面巾,方才李慕儿以为她是怕传染疫病,有这种举措也属正常心理。而此刻她故意压低的声线却告诉她,此人恐怕没那么简单。
“不用,”她警惕又退一步,“把衣服扔给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看不清对方表情,只看到她举起手中衣裳,倒确实是要扔过来的打算。
李慕儿视线就集中在了她手上,月光似尽数笼在一点,打亮了心头某个角落。
李慕儿怔愣着没有说话,衣服飘了过来,她没有接。
幸好她没有接,所以当那女掌司手持匕首刺来时,她轻巧地避了开去。
对方有点诧异,用古怪声线问道:“你会武功?”
李慕儿不想再浪费时间与她废话,在她下一招过来时拿剑一挡,大声冲外叫道:“骢哥哥,救我!”
门几乎在同一时间被踹开。马骢本就提着心的,听到她呼喊哪里顾得了许多,动静闹得极大。这下惹得安乐堂的人都听到了,掌司们纷纷出来查看。
马骢只看到一个女子背对着他,拿着利刃欲刺李慕儿,即刻反应过来提刀砍了过去,对方勉强躲过。下一瞬他就看到李慕儿抱胸蹲下在摸索什么。心上怒意更甚,举刀又欲出招,门外却有声音由远及近:“发生什么事儿了?”
她有没有穿上衣服?!马骢来不及反应,只是本能地脱下衣服盖了过去。就这短短一个眨眼间的工夫,那名女子已经奔到窗前,破窗而逃。
“滚开!不许过来!”门口已闪进人影,马骢气得大声一喝。众人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他才回头去看李慕儿。
只见她还蹲在地上,披着他的衣服倒是裹得严实,却闷着不说话也不动作,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别怕,慕儿,”他以为她怕被窥探了隐私,忙安慰道,“我什么也没看到!”
李慕儿被他的话逗笑出来:“你先出去,难不成要我当着你的面儿换衣服呢?”
“不,我不走。”马骢想到刚才发生的事仍然后怕,“呐,我背过身去。你换好了叫我。”
李慕儿知道再说也改变不了他这死脑筋,干脆不再驳他。
“你有没有受伤?”衣料悉索声传进耳朵,马骢多少有些尴尬,便转移注意力问道。
“没有。我本就时刻准备着的。”
“那就好。”马骢话锋一转,“慕儿,这样下去可不行,在这里,防不胜防。我们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跟她们斗?”
李慕儿想起那名刺客,动作稍有停顿,长叹一口气道:“总之我还活着呢不是吗?有你在,不怕的。”
马骢不知该哭该笑,她已穿个妥当,他转身就要埋怨,却一下子看到了她眼里的星光闪烁。
“怎么了?不要哭。有我在,不怕的。”
李慕儿把他的外衣递回,扯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骢哥哥,快了。我有种感觉,我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第一零五章:真假琼莲
翌日一早李慕儿起床的时候,发现马骢正在院子里教训一个掌司。
只见他一边揍他一边还恶狠狠高声骂着:“别给老子胡说八道!再让我听到你们背后议论,当心自己的舌头!”看到李慕儿出来便一脚踹了他,“给老子滚!”
李慕儿不用猜也知道他们在嚼什么舌根,无非就是关于她和马骢有何苟且之类的。她懒得搭理,对马骢顽笑道:“骢哥哥,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嗯……粗鲁的时候……”
马骢的视线落在她发髻的璎珞上,心情瞬间从雨转晴,“我向来暴力,你问牟斌便知道了。”
“牟斌?说来我有好些天没见过牟大指挥使了,他怎么不来探望你这好兄弟?”李慕儿不动声色,全然不提起昨晚的事,仿佛昨晚发生的意外已是过眼云烟。日子还是照样过,该等的人还是照样等。
马骢一面笑着答她的话,心中却在思索,他不能不做些什么,傻傻等着人来害她。
…………………………
朱祐樘从太皇太后的清宁宫请完安出来的时候,天下起了蒙蒙细雨。他挥退了身旁打伞的小厮,独自走着,一路上若有所思,走得极慢。
大老远就看见马骢,疾步迎了上来。
朱祐樘已经许多天没有去看李慕儿,他以为他不去,至少她会过得很安全,如今从马骢脸色看来,显然不是。
马骢如实禀告了赵掌司的死以及昨晚的事,末了还加了句:“皇上,臣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约定。臣只知道,这些事都不是偶然的,她在那儿多待一天,就多一份危险。皇上没有半分行动,只会纵容的她们,得寸进尺,再下毒手。”
“怎么会这样?朕以为那郭氏只是意外……怎还有人要……”朱祐樘一下惊了,思考了会儿又道,“皇后答应过朕,不会害她性命,她不至于……”
马骢也是急了,立刻单膝跪下道:“皇上,难道真要等着她尸体摆在面前,再做决定吗?”
朱祐樘闻言脸色铁青,怔怔站了半晌,才开口对马骢解释道:“朕不是不想护着她,只是……”
正话还没说上,远远地又见一人急色赶过来,是何文鼎。
他跑到朱祐樘跟前儿,连礼都忘了行,便匆忙道:“皇上,坤宁宫探子来报,莹中被人带进了坤宁宫,此刻还不知道……”
“什么?!”朱祐樘和马骢齐齐出声。
“皇上,好像是有关她的身份。”
马骢愈发着急,“糟了。我才离开这么一会儿,又出了事!”
他说着朝朱祐樘瞄了眼,朱祐樘蹙着眉也不淡定,只说了一个字:“走。”
…………………………
三人跨进坤宁宫时,李慕儿淡然地跪在正堂中央,旁边还跪着一个陌生女子。
朱祐樘一进门,众人纷纷行礼问安,她却恍若未闻,就那样痴痴地跪着,低着头不看任何人。
朱祐樘也没有看她,哪怕一眼。
他缓缓步到榻边,与皇后一同坐下,开口问道:“皇后,不是说女学士得了疫病吗?不怕传染给朕的皇儿吗?”
“皇上是指,哪位女学士?”皇后眼睛飘向底下跪着的两个女人。
“朕只封了一人为女学士,便是沈琼莲。”朱祐樘看着皇后,眼神里却是坚决,“还能有谁?”
“沈琼莲?”皇后回看朱祐樘,掩嘴轻笑了一声,又继续冲底下两人叫道,“沈琼莲,抬起头来。”
“是,皇后娘娘。”
不是李慕儿在回话。
但见她身边的女子得令抬头,恭谨答道:“奴婢沈氏琼莲,字莹中,浙江乌程人士。”
这句话多么耳熟。
李慕儿惨笑,就是因着这句话,她才踏进了一个不可平息的漩涡,越陷越深,再难自拔。
因着这句话,她彻底失去了自我。
现在,是不是终于要被人从泥沼中拉出。
听来居然也是一种解脱。
她没有辩驳,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就连马骢也不敢说话。他一不能越界在这后廷多话,二不能此地无银三百两暴露她的身份,只好寄希望于朱祐樘。
暗暗看了眼朱祐樘,朱祐樘却似早已等着他,立刻动了动嘴巴,用唇语吐出两个字:萧敬。
马骢忙借口不宜扰了后宫清静而告退。
皇后倒也不拦着,继续微笑朝那女子问道:“你说你是沈琼莲?那本宫就不明白了,跪在你身边的女学士,又是谁?”
何文鼎这才反应过来,几步上前站到李慕儿身后帮她说话:“娘娘,这其中不知起了什么误会。宫里面上上下下,谁不认识皇上身边最得力的女学士沈琼莲?”他刻意将得力二字咬得重些,“臣虽眼拙,却与女学士****一同在皇上跟前儿当差,不会认错。分明这位才是,皇上钦点的女学士。”
皇后一向不喜这个不懂阿谀奉承迎合她的何文鼎,自然没有好气,“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宫说这许多?”又索性直接冲着李慕儿道,“你是皇上封的女学士,可这不代表你就是沈琼莲。当初皇上带你进宫,曾说你是他的救命恩人。本宫如今却怀疑,你是故意借机入宫。你顶替她人身份,根本就是图谋不轨,欲行不义!”
李慕儿从来不知道,原来朱祐樘是这样维护自己的。
救命恩人?明明是刺客,却成了护驾?当时她还揣度他假仁假义,借刀杀人。
不行,她不能认输。她不能就这样放弃他!
“皇后娘娘,臣不服。”她忽地挺直腰抬起头来,却仍不敢看向朱祐樘,只直视皇后道,“臣在宫中尽心尽力当差,恪守本分,何来图谋不轨之说?臣任女学士一载有余,娘娘却突然要来盘算臣的姓名家世。那臣倒是也怀疑,有人妒臣坐得官位,有意冒充才是。”
“你还嘴硬。既然如此,你们两个沈琼莲,倒是都说说看,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啊?”
李慕儿正考虑该如何回话,身旁女子已率先开口:“奴婢乃江南儒家女,家父是私塾先生。家中还有兄弟姊妹,兄长沈溥,还曾在科举考试中中举,当可考据……”
☆、第一零六章:赐婚马骢
她还没说完,李慕儿就知道她输了。
她对沈琼莲的信息,几乎一无所知。
怪只怪当初朱祐樘为何不与她道个明白?又为何偏选择让她顶替这个沈琼莲的身份?难道他就不怕终有一日叫这正版的戳穿吗?
“奴婢在万岁爷初登大宝时就已入宫,只得个在藏书阁整理书录的差使。听闻女……听闻有沈氏被封女学士时也是惊叹万分,却苦于无处申诉,只能……”
李慕儿强言道:“娘娘,臣家中有何人、供何职,稍加打听便知,这也不能证明她是沈琼莲而臣不是啊!”
“可奴婢怎么曾听女学士亲口说过,家中无兄弟姊妹,女学士的父亲,膝下只有你一个女儿呢?”
一道女子声音沁凉入心,李慕儿不用回头便可猜到来人是谁。
脑海里映出那个天色未明的初晨,两人友善对坐于尚食局,隔着一碗安神补脑汤,说过的话:
“姐姐当真没叫错”……
神思恍惚间,郑金莲已走到了面前,背对着她向上头作揖,又慢悠悠地说道:“皇后娘娘,请恕奴婢多嘴,奴婢也觉得女学士身份存疑。说起来当初乾清宫发生行刺事件,倒也和女学士有几分关系呢。”
李慕儿已经顾自失了神。
在这宫中,她到底看错了多少人?被多少虚情假意所迷惑?
仔细想想,宫里每个人,谁不把自己藏在面具后头。甜美柔弱背后是狠厉心机,任性妄为背后是自卑无助,温柔体贴背后,就不知是人是鬼。何文鼎和银耳,不也是有着满腔道义,却被后廷礼规压抑。
她呢,更是顶着别人的名头,活得战战兢兢,任人摆布。
而她一直视为精神支柱的那个心上人哪,他高坐于堂,一言不发。
他万人之上,不也是戴了面具,顾虑这个,担心那个,同样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意,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她没有什么话可再反驳的了。
皇后和郑金莲是不是一伙,何时结为一伙,她也再不关心。
今日她们终要与她算分总账,置她于死地,那便,置吧。
“哦?照你的意思,乾清宫行刺的,莫非就是眼前这位身份不明的女学士?”
郑金莲没有直接回答皇后,而是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朱祐樘,语气温婉道:“奴婢不是来趟这趟浑水的。皇上,奴婢是奉太皇太后之意,再来问一句,方才说起的事,皇上此刻可能……”
话还没说完,萧敬随着马骢急匆匆赶到了,抢话谢罪道:“叩见皇上,皇后娘娘。老奴可以作证,女学士绝对是乌程沈琼莲,她的身份家世,司礼监皆有记载。是老奴亲自举荐,不会有错。”
众人都没有反应。
萧敬疑惑抬头看向李慕儿,只见她嘴唇微动,冲他莞尔一笑,只是轻语:
“迟了。”
迟了。
是她自己亲口对郑金莲说漏了嘴,本就是假的,怎么成的了真。
一直淡然坐在榻上的朱祐樘此时终于开口,却不是评论她是不是沈琼莲的事,而是答郑金莲的话:
“好。朕赐。”
赐……赐死?!
除了郑金莲红颜舒展,皇后安静坐下,其他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
难道今日她真的要命丧于此?
李慕儿终于缓缓将视线移到朱祐樘身上,目不转睛地将他凝住。他的发冠、眉眼上还带着些水雾,他也不擦一擦,万一又冻着了。
他的身体,可是虚的很。
朱祐樘本半垂着眼,此刻却像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似的,抬起头来也盯着她不放。以往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她才会这样看他,满满的透着爱意。如今竟这么不害臊,一点也不避讳了吗?
没有想到,两人的重逢竟然是在这种境地。
没有料到,终于等到他,却也终于迎来了这一天。
只这深深的一眼,李慕儿明白,他们要分开了,真的要分开了。
朱祐樘一定也意识到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李慕儿脸上带着淡泊的解脱的笑意。
“皇后。无论她姓甚名谁,都是朕御笔亲提的女学士。你是要继续查下去,还是听朕的?”
“皇上,臣妾自然是听皇上的。不知道太皇太后有什么打算,这样急着来问皇上?”
朱祐樘的眼睛依旧没有从李慕儿脸上移开,虽然他很担心,他接下去要说的话,会不会将她击垮。
“女学士,德行兼备,表率后廷,如今虽还未及放归,却已到适婚年龄。朕念你忠于职守,任事以来甚得朕心,特将你许配给兵部尚书马文升之子,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骢。你,可愿意?”
这是皇上亲口下的圣旨。
闻者皆惊愕失色。
就连郑金莲也变了脸色,急急反驳道:“皇上,太皇太后她……”
“你给朕闭嘴。”朱祐樘硬生生打断她,“朕告诉过你,朕封的女学士,她的生死去留,由朕自己决定。”
郑金莲眼眶泛红,只好唯唯诺诺答:“是,奴婢失言了。奴婢这就回去禀报太皇太后。”
她出门的时候经过马骢身边,冷笑看了马骢一眼。
本瞠目结舌愣在原地的马骢这才回过了神,郑重上前跪下谢恩:“臣,谢皇上成全。”
自然是说不出的欢喜。
这一回,是他放的手,彻底将她推还给他。他怎会不牢牢接住?他要用一生,一世,好好接住。
同时又有担忧。
她为他放弃所有,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她接受得了吗?她是不是难受的要死?想到这儿马骢忙收敛了欢喜神色,打眼去看她。
她竟似无悲无喜,只那般痴痴地望着朱祐樘。
马骢突然有种感觉,成亲后,不知要用上多少年岁时光,才能抹掉她心中关于他的那一部分。但是他知道,无论多久,他都愿意等,愿意陪她忘。
可她会不会现在就抗旨?
李慕儿却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她轻呵了一口气,一俯到地,将头磕在交叠的手背上,语气平静地说道:“臣,谢主隆恩。”
马骢心头激荡,忍得双拳攥紧。
李慕儿却伏着身子久久不能抬头。
皇后此时倒摆起了仁义:“得饶人处且饶人。皇上,如此,甚好。”
尘埃落定。
☆、第一零七章:说不得。(求订求赏,今天四更)
朱祐樘站起身来,言语间听不出任何异样:“朕即刻去乾清宫叫人拟旨。马骢,你且回家去,等着接旨吧。”
马骢最后望了李慕儿一眼,她仍不肯起来,他便只能看着她的背脊,告辞退下。
“皇上,妾身也累了,想回床上休息。”皇后从袖摆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支在额头。
朱祐樘扶了她一把,目送她进了暖阁,才又开口,对那“沈琼莲”道:“你说你是沈琼莲,那便是吧,朕一点儿也不在乎。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朕不想再看见你。”
那人一惊,慌忙告退。
朱祐樘这才开始移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李慕儿身边,声音终于有了丝不稳:“随朕,再去趟乾清宫。写这最后一道圣旨。”
李慕儿抬目时,双泪已下,尽量压着情绪应承道:
“微臣,遵旨。”
…………………………
雨下得大了些。
像针线一样又轻又细的春雨,斜斜织着,汇成一张情网,弥漫出一股无名的伤痛。何文鼎为朱祐樘打着伞走在前头,李慕儿撑伞独自跟在后面。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伞边的雨水过许久才缓缓连出一条线,无声地滑落,默默念了一句:“当真是好雨知时节。”
朱祐樘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毫无预兆地回身,毫无预兆地打翻她的伞,毫无预兆地拽她入怀,毫无预兆地吻上了她的唇。
李慕儿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泪流满面。
他的吻夹杂着熟悉的气味,带着冰冷的掠夺,又带着温暖的柔情,是她曾经沉溺过的缱绻缠绵,是她此刻不能逃开的依依不舍。
如果这一吻就能到白头,该有多好……
何文鼎的伞停在原处,久久不动。他本该回避,至少该移开目光。可是此刻他却忍不住看着二人。雨水打湿了他们的眉眼,朱祐樘的背脊宽阔,罩住了李慕儿全部身影。
他看过二人按捺眼中蜜意,看过二人压抑心内深爱,可从没有看过二人如此抛开顾忌,流露真情。
却已经走到了末路,走上了陌路。
多情自古伤离别,此去经年,莹中,保重。
何文鼎折伞转了身,留下二人倾诉衷肠。
一吻终了,朱祐樘离了她的唇,双手移上她的面庞,用指腹揩去她的泪水,轻声在她耳畔重复说着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声音哽咽在喉,李慕儿眼前模糊,分不清他脸上是雨是泪,只知道他一声声抱歉,仅仅是让彼此更加难过。她拼命迫使自己去想他的好,想想两人之间美好的往事。不料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愈发绞着心口隐隐作痛,索性借着雨声的遮掩,大哭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骗子,你说过不会赶我!”一开始是咒骂,随后声音却越来越低,几不可闻,“我不走,你为何放开了我?为何,放开了……”
朱祐樘却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晰。
颤抖着手箍住她双臂,答道:“朕不能看着你死。是朕没用,是朕懦弱,朕什么都不能为你做。你在安乐堂所遇之事,马骢都告诉了我。此外,你也看到了,皇后终究不能容你,朕不能将你带回身边守护。你到底明不明白,朕越是在乎你,恐怕越是将你推向深渊,万劫不复。”
“可我不怕啊,我说了多少遍,我不怕,我不怕!你不要再用保护我的借口推开我。你真就这么爱皇后?你难道就不肯为了我,不依她一回,就这一回。”李慕儿伸手握住他一只手,做出最后一次请求。从确定自己对他的心意起,为了留在他身边,哪怕刚才在坤宁宫差点被拎出罪人的身份,她也努力了,争取了。现在只求他最后一次,能不能放下皇后,选择救她一回。
朱祐樘无奈摇了摇头,耐心解释:“你知不知道太皇太后派郑金莲过来问朕什么?”
李慕儿怔愣。
“是荆王,你还记得吗?”
那个威胁过她的荆王!她当然记得。眼中立马浮上厌恶,听他继续说着:
“太皇太后要朕赐你嫁他做妾,你说,你会愿意吗?”
怎么会这样?李慕儿脑子彻底混乱了。
两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家人,皇后要害她,太皇太后要赶她!难怪他要把她许配给马骢,只有马骢,才能叫他放心吧?
李慕儿突然理解了他的难处,突然想起自己说过,永远不会让他为难。可她的存在,本就无时无刻不在叫他为难吧?
如果,干脆什么也不要顾忌了呢?
不管他对别人的承诺,不管他和李家的沟壑,只成全他们自己。
李慕儿拿手背狠狠抹了把眼泪,下了决心道:“我不愿意嫁他,也不愿意嫁骢哥哥。我只想嫁你,你还愿不愿意娶我?”
朱祐樘沉默。
他差点就要紧抱住她说愿意。
眼角的湿润更甚,却唤回了他的理智。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这一切都该在今天结束。所有过往都要归零,放不开,也放了。舍不得,也要舍。
“可是皇后怀孕了。你大概不能理解,皇后腹中的胎儿,对我们两而言,对大明社稷而言,有多重要。”
你俩?我能体会,我能理解。天下之大,社稷之重,嫡子的地位多么重要!李慕儿这样默默想着,出口却成了:“你很爱皇后吧?”
“莹中,这个世上除了爱,还有责任,有诺言,这些对朕而言,分量更重。”
李慕儿今日受了太多打击,理智早已全无,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我呢?你爱我吗?”
朱祐樘真的被问倒,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却一字一句继续道:“说啊。由我先说出口的那句话,你能不能也对我说一遍?”
她的眼泪不该再为他而流,朱祐樘终于铁了心,闭上眼不敢看她失望的神色,低声道出三个字:“说不得……”
说不得。
李慕儿的心跌到了谷底。所有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过往,总归是化为了云烟,融化在一句“说不得”中。原本以为与他漫漫长路可走,却也这么快就到了走完的一天。
☆、第一零八章:参商永诀(为小k赏和氏璧的加更)
朱祐樘箍着她肩膀的双手也松开,两人不知是进是退的关系,真的应该到此为止了。
长久以来应该告诉她的事情,也是时候说出来了。
再开口的时候,已是恢复淡然:“你知道太皇太后和郑金莲对朕有恩,所以朕一直没有动郑金莲。可朕一直没有跟你讲过,关于皇后的事,关于,朕对她的承诺。”
李慕儿曾经是想过要问的,为何皇后肆意任性,他却对她宠爱有加;为何皇后久无子嗣,他却为她六宫虚设?可让她听自己的心上人表达对她人的爱慕,还不如不问。
今日,却是不得不听一听了。
雨声似乎小了点,李慕儿觉得朱祐樘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他和皇后的过去,便这样抽丝剥茧地呈现在了她面前。
“当时朕还是太子,在万贵妃的强势之下,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朝堂上下乌烟瘴气,后廷争斗此起彼伏,那样的环境下,朕根本无心娶妻。可是,身为太子,本就有许多双眼睛在身后盯着,大统之下,所有的规则都是既定事实,朕没有能力改变,唯有遵从。当年入宫候选的太子妃人选,有万贵妃的心腹,有朝臣的千金贵戚,朕能做的,便是选一个最为平凡普通的良家女子。后宫之主,位高权重,朕虽然只权衡朝政利弊,可既然做了决定,从那一日开始,她便是朕唯一的妻子,是朕难得的家人。”
太子亲迎,风光大礼。李慕儿曾在翰林院实录里看过的,太子朱祐樘迎娶太子妃的大段文字。此刻当时热闹场景似活生生重演,一幕幕映入眼帘。
眼泪又不自觉溢出来,为她不能重回的过去,为她不能阻止的往事。
“可是,她才做太子妃没多久,就发生了意外。那人一定是冲着朕来的,她想刺杀的是朕,却误伤了皇后……若是皇后没有替朕挡那一剑……”
朱祐樘说到此处,声音都有些抖。
李慕儿这才明白,原来,皇后才是他的救命恩人。
至于那刺客,必定是万贵妃的人吧?她想起他曾抱着她说过的话:能走到今日真的不易,都是靠一个个恩人相助……所以对还在身边的,只能尽力相报……若是犯了错,也尽量不追究,权当也是报恩……
他对郑金莲尚且如此,何况,是替他挡剑的妻子。
“那一剑伤在她的腹部,差点就要了她的命。后来,命是保住了,可太医说,她伤了根本,这一辈子,怕是很难生育……”
李慕儿眼泪都惊得止住。
难怪,难怪即便她多年未有所出,他也不愿再娶。
“你也是女人,你应该明白,这种消息,对她的打击该有多大。她每日以泪洗面,朕便对她发誓,此生,只娶她一人,再不会有其他妃嫔威胁到她。至于皇位传承,朕之所以让杬儿打小跟在身边做事,便是想着有一天,朕不在了,又没有自己的皇子袭位,就让他继承皇位。他是个好孩子,与朕最是相似,他为一国之君,朕很放心。”
李慕儿听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好人,明君,良夫。
“朕早就发现,皇后是有些小性子,这或许与她张家打小的教育有关,只要不危害到江山社稷,朕不会放在心上那件事以后,她的脾气见长,可相比她失去的,这些小事也不足挂齿。她要什么,她的家人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她们,朕也应当满足她,让她忘记朕带给她的伤痛。”
李慕儿突然想起何文鼎总是私下埋怨他纵容外戚,现在想来,此事事关重大,定是被偷偷瞒了下来。而一向很重视朝臣意见看法的他,屡屡为皇后与他们背道而驰,这其中的无奈,谁能懂他?
“也是上天垂怜朕,四年了,皇后明的暗的,正的偏的,调理了四年,终于有了孩子。”
李慕儿也终于能够理解他说的,皇后此时腹中的胎儿,对他俩而言,对社稷而言,有多重要。
难道该怪他,是个遵守承诺,有情有义的帝王?
难道该怪他,除了小名阿错,还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名字,叫朱祐樘?
她退后了一步,叩首于地,忍下痛入骨髓的悲戚,平静开口,一字一句:“好。皇上赐婚,臣不敢不从。你我君臣二人,从此,参商永诀,不复相见。”
她跪着不动,是因为不想做先离开的那个。
朱祐樘却也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可她亦顾不得了,他的喜怒哀乐,此后再不归她揣度,于公于私,再没有瓜葛。
两人不知又这样静静等了多久,直到朱祐樘脚步声终于响起,直到他擦肩而过时衣角带起了耳边一阵湿漉漉的凉意。
犹记得当日在刑部她求他放过嬷嬷时,拉过他的衣角,此刻她多想也伸出手指不顾一切拽上,问问他能不能重来一次,能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
可是她没有。
她安静地听他步子远去,别说伸手,就连望一望他背影的勇气,都没有。
“阿错,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天凉的时候总是我给你暖手,以后你可要再多穿一件衣裳。你每天废寝忘食忙于政务,我从来没有劝过你,是因为我也陪着你废寝忘食,便以为你跟我一样不觉得累。可是今后,你能不能偶尔歇一歇,停下来想一想我?你给我画的画,你收在了哪里?我再不能为你舞一曲,也再听不到你为我抚琴,这遗憾,可否用那幅画送于我做弥补?”
没有人来答她。
“阿错,我生辰时你花钱让我请了好友喝酒吃饭,我一直想着要还你这份情。可你的生辰在七月,我恐怕等不到了。我还没有来得及为你准备礼物,太早了,没想到离你生辰还这么远……”
“阿错,我最喜欢你弹我额头。明明有点疼,可我就是好喜欢。你能不能再弹一次,再重也不怕的。你知道的,我最不怕痛了……可是我现在好痛啊……我好痛……”
“莹中。”
☆、第一零九章:良君难托(为推荐票破万的加更)
他还没走?!
李慕儿惊喜地抬头,站在眼前的却不是朱祐樘,而是朱祐杬。
她有一瞬的失神,他从来不曾唤过她的名字,不是叫喂就是喊小妮子。兴王,兴王,多么意气风发的兴王。
她自以为是认的弟弟,她到底能够信赖他吗?
兴王蹲下身来,担忧看着她道:“皇兄走了。我,我进宫给母妃请安,听说你又被整了,还被整惨了,就想到坤宁宫给你求情。你和皇兄,你们,怎么了。”
李慕儿忆起元宵那日,他陪着她放烟花,一本正经教她要懂得感恩的样子,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
他就是她的弟弟啊!
她从腰间扯下一样东西,递到他眼下,正色问道:“还记得这个吗?”
兴王看着她手中的玉佩,是他的玉佩,是他因一首诗中的两个字输给她的玉佩。
她居然一直留着。
“杬儿,我可以这样叫你吗?”李慕儿手指屈了屈,恳切问道。
此刻他怎么可能拒绝她。
“嗯。你先起来。”
李慕儿在他的搀扶下起身,注视着他再次相求:“杬儿,你答应过为我做一件事情的。现在,就现在,你一定要帮我,求你帮帮我。”
“我是欠着你一个要求。可是,我毕竟能力有限,”兴王怕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先问她,“你先说说,要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出宫。”
兴王惊。
他以为她无非就是求他搞定那个“沈琼莲”,好解除她的身份威胁。看来还发生了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求你,帮我逃出宫。我不能嫁给骢哥哥。我已经欠他太多,不能再心怀别人嫁他为妻,我不想,拖累他一辈子。”
“什么?你要嫁给马骢?!”兴王自然不知道这一茬。
“是你皇兄将我许配给了马骢。若我凭着牙牌出宫,怕是会被人拦下。杬儿,你只需回答我一句,到底愿不愿意帮我?”
兴王望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心下也是充满了苍凉。明明这样你中有我的两人,明明可以知己相携的君臣,为何最后走到了这一步?
“好。我帮你。你听好了,你现在回去收拾一下,东西不要带多。等到了晚上……”
他还没有说完,李慕儿警觉地望向他身后,他连忙住嘴回头。
还好,是萧敬。
萧敬微皱着眉,看上去亦不太高兴,走到她面前时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女学士,这是你的剑,皇上命我去取回来了。反正,你也不用再回内安乐堂了。”
李慕儿接过“无双”,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谢谢你,萧敬。”
“女学士言重了,老臣只是奉命行事。”
“不,我是指,一直以来,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此时不说这谢字,以后怕是也没机会了。我这人没什么规矩,从没有尊敬称呼你,可我私心里,把你当成我的忘年交,萧敬。”
“哎……”萧敬感慨,“女学士,其实,皇上有太多的不得已。他也是为了护你,不想你再在这后宫受了伤害,甚至丧了性命。说起来,今日的事,也该怪我。刚才那沈琼莲,也是假的。当初是我挑的这身份给你,因为真的沈琼莲,早因故去世了。不知皇后从哪里得的这消息,竟仔细调查了沈琼莲的家世,再找了个人来与你对峙。若早料到今日这一出,我该找个无牵无挂的,至少,也该谨慎着些。”
李慕儿这才晓得,也许命理已定,一年前无心的一句话,原来早已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还有,你在内安乐堂的这段日子里,皇上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他除了要处理繁琐的政事,还每日去坤宁宫找皇后谈。皇上本是希望,能说服皇后,放你回来。可皇后不知是怎么了,就是不同意,总是拿腹中皇子说事。皇上拗不过,甚至想过与皇后反目,硬着心肠接你回来。我知道,皇上是想你想得急了。万万没想到,原来不止皇后,太皇太后、甚至暗地里还有什么人,也都容不下你。我说句大不敬的话,被说皇上是帝王,哪怕就是个寻常百姓,也是个慈悲为怀的大善人。可正因着他这善啊……”萧敬遗憾叹了口气,“皇上从小过得苦,顾虑的比他人多很多,也比常人更懂得感恩。你应该明白,哪怕你回到皇上身边,哪怕你就算当上了嫔妃,可宫里有人要害你,就一定能害了你。后宫是个吃人的地方,皇上是真的不忍再留你了……”
萧敬一番话,情真意切,怎能不教李慕儿感动。
她明白的,一直都明白的。
她以为自己不招惹人家,人家也不会招惹她。事实却并非如此,她若想安全留下,就要忍受这些阴谋圈套,甚至学会勾心斗角。
她不愿成为那样的女人,他更不希望她成为那样的女人。
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后宫争宠的流血事件。
“不怪你,也不怪皇上。道理我都懂,他在乎的人都想让我消失,如今我只是终于顺了她们的心意。这样,对谁都好。”
她又忽然仰头,对萧敬真切道:“可我还是要抗旨。沈琼莲也好,李慕儿也罢,我这一生,不能嫁他,便谁也不嫁。”
萧敬不搭话。
兴王负手轻摇着头。
李慕儿又要跪下,萧敬忙拦了一把,“这是干什么?好吧,这事儿我也有责任。若你执意要走,好,算我一份。”
李慕儿拱手深深弯下腰去,又恳求道:“萧敬,你一定知道当初和我一起的嬷嬷的下落吧?我此番出宫,再难相逢,你该将她还我了吧?”
萧敬沉思片刻,终应了她:“我知道了。今晚,你随着兴王的车驾出宫,她自会在宫门外侯着你。”
许久未说话的兴王此时Сhā了一句:“你要不要再考虑下,你无依无靠,在外漂泊流离,不如就嫁给真心待你的马骢吧!”
李慕儿不答话,却突然释怀笑了。
怎么可能嫁他人?
嫁时罗衣羞于著,如今始悟君难托。君难托,妾亦不忘旧时约。
☆、第一一零章:莹中姐姐
“姐姐,你可算回来了!”银耳见到浑身湿透的李慕儿出现在雍肃殿,虽然有些疑惑,却还是激动地扑了上去。“姐姐,我好想你,我一直在这等你!皇上让我什么也不用做,只在这里等你,维持着这里的原样,等你回来住。姐姐,一切都结束了对不对?你可以回来了对不对?”
李慕儿回抱着她,双眼打量着房中熟悉的事物,莲子还在头顶撒欢地叫着,她面无表情地说:“是啊,都结束了。银耳……”却在看到一物时,变了脸色,“清平?是清平!这把琴怎么会在这里?”
银耳被她推开,见她踉跄跑向那架原本放在那里,后来被弄坏带走,前阵子皇上又拿回来的琴,解释道:“皇上想你的时候,就会来这抚琴。可惜,姐姐你都没有听见。”
李慕儿忽然就这么趴在琴上放声大哭,哭到声嘶力竭。
银耳直等她哭完一场,才敢上前,安慰拍了拍她的肩膀。李慕儿含泪抬起头来,什么也没同她解释,只哑着声音说了一句:“银耳,收拾东西。我们,走。”
………………………………
乾清宫。雨停了,天也暗了。朱祐樘独坐案前,花样百出的膳食铺满一桌,他却久久没有动筷。
何文鼎立于一旁,尚食局的宫人为他布菜,皆不敢出声,恐扰了他沉思。
半晌,朱祐樘终于将筷子伸向菜碟,众人才松了口气,腰板轻了一轻。
何文鼎却觉得更加可怕。
如果说李慕儿可以哭,可以骂,可以怨,可以恨,那么皇上呢?
他就这样平静地,一言不发地,毫无异色地孤零零用着膳。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何文鼎几乎看不出白天发生过什么事,几乎看不出,他刚刚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君王的悲痛,又有几人能够知晓?
直到他夹起一筷木耳。
何文鼎仿佛听到了心弦崩断的声音。银箸跌落在案,众人慌乱下跪。
朱祐樘却面无表情继续拾起筷子,一点一点吃完了盘中餐,所有人都低头跪着,他也不愿意叫他们起来。
他不能叫人看到他眼底的泪水,不能让人发现,他心里缺了的那块角落。
即使一口口吃完桌上所有的食物,也无法填满的那个角落。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她陪在身边,偷吃他的点心。
从今以后,再也不用赏她御膳,却也再不能请她吃饭。
还有多少“再也不”?
是他这个君王不能承受的?
耳边又回响起那些她说过的话:
“当皇帝真累啊,要是你不当皇帝就好了……”
是啊,朕守得了太子之位,守得了皇位,守得了这天下黎民,却守不得,一个你。
……………………………………
李慕儿和银耳换好一身萧敬给的都人衣装,低头跟着他往宫门走去。银耳清楚地看到,出门的时候,李慕儿远远地看了一眼乾清宫,只一眼,看似毫无留恋,可她从未在她眼中读到过那样的眼神。
失落?解脱?无助?绝望?无论用任何褒贬的词汇,银耳都描述不出那眼神。
于是她也终于明白,这次,是真的不会再回宫了。
拥紧了怀中一个包袱,她快步上前,用力握了握李慕儿的手。
李慕儿一只手提着鸟笼,另一只手上吃了力,便觉得掌心暖暖,冲淡了心底那难以言表的晦涩,遂侧头冲着银耳微微一笑。
再看眼前兴王的背影,已然强壮到可以让人依靠。
不怕的,生命中还有很多人,要为了他们,好好过活。
一辆小马车侯在宫门外,车旁萧敬蹙眉站着。李慕儿还没走近,就看到车帘掀起,嬷嬷探出身来。
她强忍了忍,走到她跟前才低低叫了一声:“嬷嬷……”
“慕……小姐,你,你没事就好。我们走吧。”嬷嬷说完话,还恨恨地朝兴王瞥了瞥。她的声音比从前嘶哑了许多,但还算中气十足,想来并没有受什么苦。
李慕儿把银耳扶上车,对车里轻声道了句:“我跟他们道个别。”然后折回身,冲兴王和萧敬二人拱手行了个大礼,“大恩不言谢。今日一别,只怕没机会再见。二位恩人,多多珍重。”
萧敬倒是淡然些,只默默摇头叹息。
兴王毕竟年少,眼看就要红了眼,忙仰头望天假装云淡风轻,“说这些做什么?来日方长,总会重逢的。你自己保重,别再像从前一样做事浮躁。离了皇兄,可没人保你了。”
说完又觉得提到了不该提的,便偷眼看她有没有难过。李慕儿却只是微笑着,“是啊,我知道了。”又低头取下腰间东西,递予他道,“这玉佩,还你吧,赌约结束了,杬儿。”
一声杬儿,唤得兴王情绪又要上涌,索性背过身子去,“你拿着吧。以后若是碰上了难处,便拿着它来寻我!”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李慕儿把玉佩塞回怀中,看着他背影,只能再说一句,“杬儿,珍重。”
随后快步走向马车。
身后却蓦然传来兴王带着哭腔的声音:“莹中姐姐,保重!”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姐姐。
李慕儿用手捂住了口鼻,任眼泪打湿了整个手背,慌忙踏上车去。
嬷嬷已坐在车辕上准备赶马,见她这幅样子,眉间立即不悦地纠在了一起,二话不说催马而行。
一弯弓月似眉黛已残,照耀在紫禁城的边角。几片乌云如归港渔船一般,正在缓缓向其压拢,沉重浓厚的一如这深红色的宫墙。马车离之愈行愈远,李慕儿不敢回头去看,只觉得车轮的轱辘声,扰得她头晕目眩。
在狭小颠簸的空间里换上普通女子的襦裙,又行了不知多久,李慕儿愈发觉得疲累。正逢嬷嬷停下车来,掀帘问她:“慕儿,出城吗?”
“不,嬷嬷,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李慕儿示意了父母坟冢的方向,马车再次隐入夜色中,不知疲倦地奔着,街上行人纷纷回避。
而后方那华城已经全然消失于视线,在那禁闱中所发生的一切,也似乎悄然划上了句号。
(第二卷完。)
☆、第一一一章:落脚之地
车驾眼看着快要到钱福家,银耳不禁趴在窗口一顿,马车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随即会意,缩回车中,不敢再探出头去。
李慕儿看到了这一幕,牵过她的手道:“银耳,你可以自己选。在兄长家下车,兄长一定会收留你,可你不能泄露我的行踪。或是跟我一起走,从此便是天涯海角,再无归期。”
银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回答:“慕姐姐,我自然是跟着你!你不要丢下我,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
李慕儿不是不感动的,而且她也不希望银耳步她的后尘,去到钱福身边。当下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叫嬷嬷停下来。
马车离了人多的地界,便愈行愈快,往郊外疾驰。不断的颠簸之下,李慕儿脸色开始苍白起来,腹部又有不适感,她实在坚持不住,歪头支在银耳肩上,附耳叫停车。银耳忙传达,再与嬷嬷二人一齐将她扶下了车透透气。
此时她们已在城郊,前面有零星灯火,应是一个村落。她靠在一颗树下,虚弱地闭着眼睛小憩。
嬷嬷焦急发问:“怎么了,慕儿,哪里不舒服?你以前身体很好的,你这一年多到底经历了什么?!”
“嬷嬷,慕姐姐她曾被人下毒。这会儿怕是老毛病犯了,最好找个地方躺一下,再喝碗红糖水。”银耳故意制止嬷嬷咄咄逼人的问题。
被人下毒?嬷嬷脸色阴了阴,但到底是关心她的,忙搀着她道:“前面有人家,不如去借宿一宿?”
李慕儿正要回答,就见有人向她们走过来,是个老妇人和一个小男孩儿。他们应该是经过的路人,被马车挡了道,便侧着身子打算往她旁边挪过去。那妇人却在看清她相貌时,大叫一声扑了上来。
嬷嬷吃惊,举剑往前一挡,差点打翻来人。那老妇慌忙退后一步,激动说着:“小姑娘,是你!你是我们的恩人呐,你不记得我孙儿了吗?”
李慕儿吃力睁眼看了看他们,却实在想不起来。
“姑娘一定是善事做得太多!去年冬天我家这小子踩冰落了水,是你救的他,姑娘,我们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李慕儿又看了一眼:“嗯,我记起来了。不用谢。”
原来是虚惊一场,嬷嬷松了口气放下李慕儿的剑,拱了拱手道:“我家小姐身体不适,正想找地方借宿。不知能否劳烦老夫人,行个方便?”
“当然可以!咱家就在前头不远,姑娘若不嫌寒碜,刚好让咱们报你的救命之恩。”
众人来到她家,虽然不过是几间茅草屋,却是独门独院,也干净整洁,有一间空房给她们住。
老人边收拾着边客气地说:“这本是小宇他爹娘的房间。他们都不在了,就一直空着。姑娘别嫌破败才好。”
“哪里的话,”李慕儿靠在炕上,无力地说道,“多谢老夫人收留。”
“姑娘叫老身纸婆婆就好,大家都这么叫我。”
“纸婆婆?”李慕儿觉得这个称呼很有意思,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唤过银耳耳语了几句。银耳听完拿出了一锭白银塞到纸婆婆手里,两人一番推拒,最终还是银耳败下阵来。李慕儿看得更加发笑,便道:“纸婆婆,您不收着,我还是走吧。我是真心想叨扰您一阵子,您可别赶我。”
这下她只好收下。
嬷嬷又补充道:“婆婆,你孙儿既然曾被我家小姐所救,应该相信我们不是坏人。家中落败,不得已才要远走他乡。还望婆婆为我们保密,待得小姐身体好转,我们便会动身离开。”
“嗨,没事儿!你们哪,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有什么需要的,就叫我。”
纸婆婆一走,房内恢复了安静。
李慕儿知道嬷嬷有千言万语要问她,奈何她不舒服才一直忍着。她知道她一定怪她,明明一直在宫里,明明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报仇,却什么都没做。
朱祐樘是个明君,李慕儿跟着一日一日相处下来,方才知晓,可嬷嬷哪里能知晓?
嬷嬷没有见过他批折子批复到天明,没有见过他让侍卫为上朝的官员掌灯回家,没有见过他咳得厉害却坚持开设早午朝……量她再怎么解释,嬷嬷也不会明白,他这个皇帝到底有多圣明。
她不敢说话,嬷嬷火气又上来,喝了一声道:“你休息一下,我继续驾着马车往城外去。万一有追兵,也好引开他们。”
“嬷嬷,”李慕儿叫住她,“慕儿等你回来。等你回来,我们好好谈谈,好不好?”
嬷嬷愣了片刻,终低低应了一声。
银耳听她驾马走远,才问李慕儿:“姐姐,嬷嬷她,好凶。她好像,见到你很高兴,又很……”
“生气?”李慕儿接话,“嬷嬷是我爹最忠诚的手下,我没有报仇,她生气。”
可是她更疼我,李慕儿心想,等她回来,还是主动招了比较好。
嬷嬷直到天快亮时才回来。
李慕儿习惯地早起,银耳昨晚照顾李慕儿累了,她想让她多睡会儿,自己到院子里找了个小木凳坐着等嬷嬷。
不一会儿,就看到嬷嬷只骑了匹马回来。
她紧张地站了起来,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嬷嬷看她这个样子,不免想到在李府的往昔年华。那时李家风光太平,一家子像宝似的捧着李慕儿。她每次偷溜出去玩,或是在家惹了祸,便是这副委屈的模样,惹得大伙儿都护着她。
可如今李家家破人亡,她们报仇失败,她却进了宫不知干了些什么。
总之,就是没干本该干的事儿。
李慕儿见嬷嬷面无表情盯着她,却不搭理她,赶忙先找话说:“嬷嬷,这一年来,你在哪里?他们,没为难你吧?”
嬷嬷冷哼一声,“托你的福。我就在外边儿好吃好喝待着。那个姓萧的太监告诉我你在宫里,叫我不要轻举妄动。我以为你被他们关押着,时时刻刻担忧你的安危。没想到,再见你时,才知道你和他们竟混得这般熟稔。怪不得,怪不得我虽然算不上过得逍遥自在,倒也没受什么拷问逼迫。慕儿,你告诉嬷嬷,你在宫里,究竟在做什么?”
☆、第一一二章:白云苍狗
李慕儿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迟早要给她个交代,便将入宫以来的事娓娓道来。
当然,与朱祐樘的感情,她还是一个字都不敢提起。
不只是怕嬷嬷怪罪,更因为她不敢再去回忆那些点滴,将好不容易压下的情绪复又挑起。
嬷嬷却仍心存疑惑:“你的意思是,当年有人借皇帝的手,除掉了我们李家?”
李慕儿点点头没有说话,却一直在观察嬷嬷的表情。
看来她确实并不知情。
可看她若有所悟的表情,似乎又有所了解。
嬷嬷沉吟了片刻,厉色又起,“即便如此,那小皇帝难道就没有责任吗?你虽失了内力,可每日相近相处,你就真的没有机会杀了他?”
“嬷嬷,”李慕儿在她面前明显底气不足,“慕儿说了,慕儿觉得,皇上是个明君。而爹他……”
“你疯了吗?!”一个耳光响亮扇在李慕儿脸上,“李慕儿!你居然替小皇帝说话!你的意思是,你父亲该死?我们李家这么多人,都是该死?”
李慕儿强忍着眼泪,心怀着对李家的愧疚扑通跪下,道:“慕儿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下不去手,真的下不去手。”
“你这个不孝女!”又一巴掌拍下,嬷嬷的掌力雄厚,李慕儿的嘴角立时流下了一丝殷红鲜血。嬷嬷看了心中也有不忍,却一时没有办法原谅她,断断续续喝斥道,“枉你爹这么疼你……他把唯一的活路给了你,你居然不想着替他报仇……你简直不配姓李!我真是护错了人,我就该随你爹一起去……”
“嬷嬷,我错了,这一切皆是慕儿的错。嬷嬷可以代父亲罚我,可是不要丢下慕儿。”李慕儿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下来,“慕儿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和银耳陪在身边,求你别丢下我,别放弃我……”
“慕姐姐!”银耳突然从房门口冲过来抱住她。她被外间的动静吵醒,一起来就看到李慕儿跪在地上,脸上混着血泪,忙啜泣着帮她求情,“嬷嬷,你不要生气了。慕姐姐在宫里过得并不好,她受了苦,伤了心,嬷嬷难道不心疼吗?”
心疼?银耳的话惊醒了嬷嬷,她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李慕儿,一身粉嫩衣衫也掩饰不住的狼狈,愈发不忍。到底是自己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竟把这满心怨怼全部加诸于这样一个小姑娘头上。还是她从小疼到大,他李孜省护在手掌心的姑娘。
仔细想想,李孜省留着她的性命,是让她保护李慕儿平安过完一生,还是如她所想,为他报仇雪恨呢?
李慕儿见嬷嬷似陷入了回忆中,一点点挪到她跟前,拉住了她的衣角,细声道:“嬷嬷,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有人曾经对我说过,仇恨,不会让我们变得更好。我不知道他说的有无道理,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放下仇恨后,我的心弦确实松了不少。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大概还是会刺杀皇上,若那是我应该为李家做的……可那一剑我没有成功,就意味着我从此失去了主动权。你或许觉得不可信,但就是如此,一步一步地,也不知怎么回事,也不知是对是错,便行到了这步田地。”
本想行刺皇帝报父仇,却位列女官立功名,本想位列女官立功名,却深陷宫闱惹纷争。
说是美梦黄粱似乎不很恰当,应当是活脱脱一出镜花水月的多情戏码。
便因着这许多的情……
李慕儿轻叹了口气,语速变得极慢,“嬷嬷,我真的杀不了他。我不想报仇了嬷嬷,我真的累了,我只想好好活下去,我们不要报仇了好不好?”
嬷嬷怔了怔,她见过李慕儿所有的模样。
轻快的,调皮的,狡黠的,佯怒的,难过的,却从不曾见过她这般,心死如灰的模样。
终是背过身去,不再责骂她,也不应承她,只问:“往常做错了事,你爹是怎么罚你的?”
李慕儿赶紧站起来,什么话也不说,跑到院中双脚腾空,一把倒立起来。说来讽刺,小时候觉得这是受罚,可这几次,她都觉得倒立很好。至少可以把眼泪憋回去。
“两个时辰,不许下来。”
嬷嬷说完径自回房休息,银耳抹了把眼泪,走过去再次好奇问道:“嬷嬷好凶,她一直都这么凶吗?”
“不是。她以前很温柔,除了我娘,没人比她对我更温柔了。”李慕儿说话未见吃力,可再往下说的时候,难免有些伤心,“是因为我爹死了。她对我爹……我说不上来,可只要嬷嬷在,你放心,我们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不会有危险。”
银耳不忍看她受罚,索性出门去采购些日常用品。天色渐亮,昨日的阴雨天气已然不会继续,日头慢慢爬出了山头。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李慕儿被日头正正照得有些睁不开眼,便移着手转了个身。
一转身就看到纸婆婆的孙儿正蹲在地上,隔了十几步的距离盯着她瞧。
李慕儿与他闲聊:“小宇?你叫小宇对不对?”
“嗯。”小宇主动跑了过来,还趴下身子看着她眼睛问,“恩人在干什么?”
“我在练功呢,”李慕儿有心逗他,“别叫我恩人啊,我叫……钟莹,你叫我莹姐吧。”
“莹姐。那你在练什么功?”
“竖蜻蜓啊。你会吗?等我练完教你哦。”
“好啊,我要学我要学!姐你教我竖蜻蜓,我请你去荡秋千!”
“秋千?在哪里啊?”
“就在外面啊!你昨天进来晚了没看见,外边儿不远处有好大一棵树,树上可以坐人,树下有个秋千。是我家太太太爷爷亲手种的呢!”
李慕儿被逗得微微发笑,又问了他一些他们家的情况。原来纸婆婆所以叫纸婆婆,是因为她有门剪纸的手艺,剪出来后拿到街市上卖,好糊个口。小宇的父母都去世了,只剩他们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虽过得清贫,却极为简单安定。
李慕儿仔细听着,心想这样的生活也很舒坦,从今以后她大概也要过上这样的日子,平平淡淡度此一生,就挺好的。
☆、第一一三章:旧人故人
如此过了几天,随着时间推移,李慕儿马屁又拍得好,嬷嬷已经不再与她置气,彼此之间总算其乐融融。
李慕儿偶尔会帮着纸婆婆剪纸。纸婆婆的手艺确实是绝,手下的东西栩栩如生,什么玩意儿都能剪出来。她和银耳学着学着,也能剪出一两个大概来了。
小宇还带她去了那棵大树下,是棵巨大的公孙树,几人环着都抱不起来。树干坚硬,看着果然威风凛凛。她就坐在秋千上,教他练习些把式。
李慕儿觉得只要不再去想那个人,她大概是可以做到这样悠闲自在度日的。可有人却找她找得快疯了。
马骢没有等到赐婚的圣旨,等来了朱祐樘宣他进宫。
还是去李慕儿的住处。
朱祐樘一大早就听何文鼎禀报,她不见了。
赶到雍肃殿一看,人去,楼未空。除了鹦鹉和剑,什么都还在。她的官服官帽,整整齐齐地叠在桌上,看起来十分讽刺。
还有清平,那把他为她抚过的琴,此刻只能如此孤寂躺在琴案上,嘲笑着他的懦弱,他的无能。
手指轻轻染上琴弦薄尘,弹的仍是那首曲子,听曲的人却不告而别。
他想给她一个好归宿,终究还是低估了她的衷肠。
马骢甫一进门,就瞧见廊下的几株玉簪花,抽满了新芽,嫩绿的像要滴出水来。
今后能不能再亲手将花簪入她鬓角?马骢突然心头不安,失了自信。
这才终于注意到了里间传来的琴音。马骢愈发觉得有不好的预感,难道才经了一晚,朱祐樘主意有变?他不舍了?他后悔了?
琴声停下的时候,马骢已在殿中,左右环视了一圈。却还是禁受不住朱祐樘开口告诉他:“她走了。是朕不好,不该不问问她的意愿。你,不要怪她。”
马骢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他怎么会没有想过,她不愿意。可她再不愿意,怎么能任性地独自跑出了宫?在外头无依无靠,她现在又失了武功,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他已经失去了她三年,不,四年,他不能忍受再一次久别!
即便不是娶她为妻,也须得在她身边守护。
他偷瞄了眼朱祐樘,后者一片云淡风轻,可他知道,这云淡风轻背后,是与他一样的担忧烦扰。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去找她吧,找到她以后,好好陪着她。朕只能做到这里了。”
三月末的空气里仍带着一股春风弥漫的味道,这样清新的味道在雨停放晴的这个日子里格外清晰。朱祐樘望着马骢毅然决然没有半分犹豫便离去的背影,突然十分羡慕他。
只能做到这里了,不能去找她,不能了。
…………………………
李慕儿没有想到,在这无人认识的偏僻之地,竟遇上了一个故人。只是这故人,却不是她所喜,她所望。
这里的夜晚,不仅是静的出奇,也黑的出奇。百姓们难得点灯,除了天上零零碎碎的星月之光外,周围几乎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李慕儿喜欢摸黑坐在秋千架上,双手攀着一侧的绳索,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地。这样静谧的夜里,让她可以安宁地想他。不带任何恩怨情仇,悲伤欢喜,只是默默地思念他。
此刻他又在做些什么?
李慕儿低头苦笑,才发现自己手背上不知何时停了一只蝴蝶。
这奇异古怪的蝴蝶,两只色彩斑斓的翅膀时而扇动着,那如网的脉络竟有些熠熠发光。李慕儿细看了会儿,发现它正对着她手上的红痣,像蜜蜂采撷花蜜似的扒着不放。浅蓝色的触须如同纤细的云锦,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触,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后怕,令她背上发凉,汗毛直竖起来。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她这颗红痣,并不是生来就有。而是,从正元节去看灯会后才长出来的。
她惊得站起,四周漆黑似乎更甚,一种莫名的恐慌油然而生。那蝴蝶因着她这一动,终于飞离她的手背,却还一直绕着她的身子打转。
李慕儿想逃。
但是已经来不及。一把匕首已从背后无声无息地抵上她的喉咙。李慕儿无法低头看清那匕首,可对方带给她的阴森气息,她居然觉得再熟悉不过。
“你又要做什么?”只好故作镇定。
对方默了片刻,明显在思索她的“又”字。匕首并没有再往前递半寸,看来他这次亦不想伤她。
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被,赶出宫了?”
大概是此刻再心无旁骛,李慕儿竟不觉得他的声音如往常冰冷。也就放松了些答道:“托你们荆王的福,他想娶我,我不肯,就被撵出宫了。这样想来你们应该高兴,我还没来得及将你们秘密进京的事情告诉……皇上,以后也没有机会了。怎么,你是替你们荆王来拿我的?请求赐婚不成,就要强抢吗?”
“我才不帮他干这种事。”他突然闪到李慕儿面前。还是一身戾色,黑沉沉的衣装,黑沉沉的脸,瞳孔里也是黑沉沉,深不见底。
李慕儿有些失神,想起那日灯会,两人也是这般会面。说起来,她还真的失算没在离开前揭穿荆王的丑事,一看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哪有那么多说起来,若真要说起来,她还有许多事没和他做。
墨恩见她冷眼盯着他,眼中却又似全然没有他,而且眼眶一会儿就湿润了起来,心中倒泛起了一丝异样。
“你哭什么?我不是替他来抢女人的,什么玩意儿嘛。我只是来确定一下,你没有泄露秘密……嗳,你他妈别哭啊……”
李慕儿也就是触景伤情,悲从心中来,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没想到对方却慌了神,连匕首都移开了几分。她连忙钻了空退后闪躲,可她忘了身后是秋千架子,这一退脚下一绊,直直向后倒去。
墨恩反应敏捷,空着的手一把拽住她,李慕儿被猛的一拉,整个人的重心又往他身上跌去。
可惜他们都忽略了,他另一只手上握紧的匕首。
☆、第一一四章:冷面墨恩
利刃划过肩头肌肤,疼的李慕儿嘶了一声骂道:“你特么,是来杀人灭口的!”
墨恩赶紧扔了匕首蒙住她正欲开口呼救的嘴巴,低声反驳:“不是。”想想又觉得不好意思,抱歉地补了句,“人杀多了,习惯了。”
李慕儿气得想跺脚,才发现自己正被他揽着腰紧紧抱在怀里。
只好用眼神狠狠地示意他放手。
墨恩会意,威胁道:“不许叫。我今天不想开杀戒。”
李慕儿点点头。
下一刻嘴上腰上即被松开,她捂着肩头伤处,一ρi股坐到秋千上,啐道:“真是倒了血霉了,我都说了我不回宫了……”
余下的话被惊讶塞回喉咙,只见他单膝蹲了下来,利索拿出怀中药物,拍开她的手就要为她理伤。
肩上衣服已被割开,露出了狰狞的老伤疤,显然曾受过极重的伤。
他看得一愣,还算识趣的什么也没问,麻利儿地擦干净,倒上止血药,却在拿出纱布的时候犯了难,这,怎么裹?
李慕儿本在为他随身携带着这些东西而惊奇,看他犯难,又看了眼自己伤处的暧昧,没好气地对他道:“算了算了,不过划了条小口子,血止了就成了。”
墨恩把东西一收,站起来尴尬立着,想了想还是问:“你到底是谁?若真是女学士恐怕不能随随便便离宫吧?况且,王爷求亲,你都敢拒绝?”
这句话无疑刺中了李慕儿的死茓!
“你当你们王爷是谁?他想娶,我就愿意嫁吗?瞧他那样子,就是个遇美人急索登床的浪荡种,我虽位卑,却也不稀得嫁这种男人,还是为妾。”
遇美人急索登床,这评价对荆王而言可真没说错,甚至还算中肯,墨恩心中暗笑,继续问:“女学士也知自己位卑,堂堂荆王府侧妃,不算埋汰了你吧?”
“不埋汰,但是,恶心!”
她火气腾腾站起来,抛下几个字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墨恩若有所思地立在原地,过了片刻默默拿出一个小匣子,将一直徘徊在附近的那只蝴蝶收入匣中。
李慕儿回房的时候,嬷嬷和银耳看到她的伤吓坏了,以为是宫里的人又来害她性命。
李慕儿敷衍她们说是自己不小心被剪子划了。谁料嬷嬷却在发现她的旧伤后,又生了好大的气。
“这是在受审的时候伤的。”李慕儿忙着解释。
“真的?你别骗我,”嬷嬷边心疼地为她找了纱布裹一裹,边咄咄问她,“刑部的刑罚我又不是没受过……慕儿,你老实跟我交代,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没有告诉嬷嬷?而且,是顶重要的事,是不是?”
李慕儿心虚看了眼银耳,银耳皱着眉一脸不忍的表情。
李慕儿觉得又窝心,又无奈,苦笑了一声淡淡回话:“嬷嬷,都过去了。无论是什么事,都没有那么顶重要了……等我伤口愈合,再带你去过我爹坟头,我们也该动身离开。嬷嬷,你答应我,这一走,我们再也不要回来了。”
“好,如你所说,再也不回来了。”
…………………………
“你怎么还来?”
第二天晚上,李慕儿又在秋千上数着树叶想朱祐樘。却再次迎来了墨恩这个不速之客。
“我对你们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了,怎么还阴魂不散的?”
墨恩从树上轻巧落下,在她面前站定,下巴朝她伤口方向努了努,别过头不自然地问了声:“没事儿了吧?”
李慕儿有些意外,今日也不知怎的,明明他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变化,她却头一次觉得他不带丝毫煞气而来。搞得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甚至有点儿受宠若惊的味道。
“这么点伤,算什么。”
“嗯,你那里的伤疤厚,不怕砍。”
李慕儿简直黑脸,一句也不想再同他多说,只当下了逐客令。
墨恩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人,她不搭话,他便又飞回树上,靠着树干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两人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两厢无言,也安安静静地坐了许久。
这让李慕儿不禁联想到,以往她在乾清宫当差,便是这样,和朱祐樘各做各的事。彼此之间不需要说话,却一举手一投足就知道对方需要什么。
在一起的日子不足一年,可默契这东西,真是奇妙的紧。哪怕是要分别的时候,都能够第一时间知道,不至于没有心理准备。
她一向是个生存能力很强,掰碎了牙齿吞下去以后还能笑出来的人。此刻也是如此,明明因为不能再见到他而心痛难以附加,可只要想想曾经的美好过往,就觉得这份情哪,也算是没有错付。
至少,足以让她甜蜜回忆一生。
墨恩听到底下传来的轻笑声,竟也不自觉地跟着扯了扯嘴角。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的化不开。此刻却让他全身心都静了下来,深深沉醉于这片静谧祥和中。
夜迷人,人已寐,微风轻轻吹拂却无凉意,偶尔一声两声狗吠昭示着这里的安宁。偷得浮生半日闲,原来竟是这般滋味美妙。
直到门口传来银耳的呼唤:“姐姐,该回屋睡觉了!”
“知道啦,这就来。”李慕儿远远喊了声,等银耳回转身,才头也不抬地问道,“那个谁,你是为你们家王爷来监视我的吗?”
“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
“那你以后别来了,一不小心又杀了我,我可没处申冤。”
李慕儿说完又冷哼一声,起身欲回去。头顶却突然掉下一样东西。她本能伸手接住,是个药瓶。
李慕儿终于抬眼看了看他,对方却一副死人脸,望着天空岿然不动。就好像这药瓶是他不小心掉了而她不小心捡着一样。
真是个别扭的人,李慕儿心想,嘴上却还是说上句:“谢了。”然后挥挥手里的药瓶径直回了屋去。
墨恩嘴角几不可见地扬了扬,那角度细微到估计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看着李慕儿走进小院儿重重关上了门,他才直起身来眯了眯眼,潇洒离去。
☆、第一一五章:身形突变
接下来的几天,李慕儿再没有入夜独自去荡秋千,是以她也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再来。
想必是不会来了吧?话都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这个奇怪的人,居然肯放过她,不把她绑了送去给他那荆王邀功,这倒让她有些诧异。
他送的药也是极好的,肩头伤口很快就愈合。李慕儿终于带嬷嬷去了趟李家坟头,拜祭后商议决定,三日后便动身离开。虽然还没有想好去何处定居,可李慕儿倒是有一个地方想先去一去,只消往那个方向而行即可。
可这个计划却在回到家沐浴的时候,被她猛然发现的身体上一处细微变化而改变。
如往常一样洗完澡穿衣,长发如瀑般挂在胸前,她双手托住两边头发往后一甩,低头去系主腰。
可就在那一刹那,突然觉得腹围似乎大了一圈。
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异样,她掀起衣料露出肚子,缓缓伸出一只手抚上那里并不明显的凸起。
硬硬的触感,李慕儿的手如被火灼了一般迅速缩回,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将她吞噬。
她三两下穿上全部衣服,重重开门而出。
纸婆婆祖孙和银耳在院中剪纸嬉笑,嬷嬷因为刚去祭过李家,心情不是很好,正独自在一旁坐着发呆。几人听到李慕儿闹出的响亮动静,皆是一愣,然后纷纷问她怎么了,为何如此惊慌。
李慕儿胸口剧烈起伏着,瞪大了眼看看嬷嬷,思忖了下只能将心中猜测全部压下,轻轻回答:“没,没什么。”
想了想又唤了声:“银耳,进来帮我梳头,”
银耳应声而进,刚拿起梳子就看见李慕儿慌乱地解开衣上系带,露出腹部问她:“银耳,你看我的肚子,是不是变大了?”
银耳奇怪地皱了皱眉,走过去左左右右瞧上一圈,又碰了碰,才疑惑道:“好像是有一点,姐姐,你胖了?这也没什么啊,可能最近生活得踏实呗。”
“是啊,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李慕儿讷讷说着穿回衣裳,可还是觉得不安,拉住银耳的手说,“银耳,你去帮我……”
门就在这个时候被从外面推入,李慕儿忙止了话茬,望着门口的嬷嬷,瑟瑟不敢语。
“慕儿,怎么了?魂不守舍的。一会儿我要上趟街,雇辆马车。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嬷嬷,姐姐她……”
银耳刚想回话,李慕儿一把捏住她手指,“嬷嬷,我和你一起去,可以吗?”
“你?你可以上街吗?不怕被认出来吗?”
“我蒙着面纱就行了。走吧。”
……………………
进城的路上,难免又经过了钱福家。李慕儿下了马,在门外站着感怀了好久,才从门缝里塞进两封信去,一封给钱福,一封是叫他转交给何青岩的。
这一走,就算是与这两位贵人永别了。
什么感谢和不舍的话,只能通过这两封信聊表一二了。
两人牵着马行到一家药房附近时,李慕儿停下了脚步。与嬷嬷说道:“嬷嬷,我想进去配些药,不如我们分头行动,节约时间赶紧回去,免得生出是非来。”
“好。你没事儿吧?真的不用嬷嬷陪你进去?”
“不用不用,就是日后长途跋涉用的上的药,我们三个女的,备着点比较好。一会儿我们在那棵柳树下见面。”李慕儿指指不远处的河边。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点。”嬷嬷闻此也不再多说,独自牵了马往街市上而去。
李慕儿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进药店,却被人伸手挡在了面前。
“哟,小姑娘,一个人哪?”
李慕儿连眼皮都不想抬,这种小混混,换做以前,她早就一拳将他打飞了。此时却不敢惹怒对方,只好侧了侧身想绕过去。
“哎哎哎,别着急走啊,姑娘!”来者两人,长得倒也不猥琐,却给人感觉阴阳怪气的。
“咱哥儿俩打赌,赌姑娘这面纱之下,是倾人之姿呢还是丑陋之颜?姑娘可得让咱开开眼界啊!”
李慕儿忍不住呸了一口,拔腿又要走,对方却更加过分,动手左右拉住了她,“姑娘怎的这般小气?借一步说话呗!”
“放手!”
“放手。”
李慕儿怒喝,却发现除了自己的声音外,还有一个男声一同说道。
只不过那声音可比她阴沉的多了。
随后传来的,便是那二人指骨折断的脆响,以及凄厉惨叫声。两人看了看罪魁祸首,皆被他的阴冷眼神震慑到,不敢再寻事,互相使了个眼色落荒而逃。
墨恩默默松了口气。
他本在对面酒楼吃着午饭,探头就看到她和一妇人在外说话。虽然蒙了面,可他绝不会认错她。惊喜于这样的巧遇,便也不管会不会误了正事儿,只想过来和她打个照面。
没想到刚好遇上英雄救美的机会。
可她要去药房干什么?他瞥了眼她肩头,低声问:“还没好?”
李慕儿顺着他视线望了望自己伤处,不耐烦地回答:“不是。”又推了已挡在身前的他一把,“你让开。”
墨恩见她一脸阴郁,心里也不知从何而生一股忧虑。但也不拦着她,跟在她身后就进了药店。
“你跟着我做什么?不许跟着我。”李慕儿烦透了这个不知来历身份的人,语气越来越不见好。
墨恩冷笑一声,“自作多情。”
“你!”李慕儿说不出来的烦躁,好像一个早上堆积下来的烦躁突然就被人点燃,回头狠狠踹了他一脚,顾自奔出门去。
莫名其妙,墨恩暗道,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而去。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河岸,李慕儿懊恼地折下一截柳枝,想学马骢那样编个圈。可怎么也编不好,便丧气地把它往地上一掷。
墨恩见状,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拾起被她搅得乱七八糟的柳枝,耐心地编好了,递给她:“呐。”
李慕儿郁郁地接过,咬着唇瞄了他一眼,想来有些愧疚,鼓了鼓腮帮子轻语道:“我有一个朋友,他也会编这个。他为我做了很多事,我可真想他。”
☆、第一一六章:惊天霹雳
墨恩不接话,脑海中却出现了灯会那晚抱着她,与她关系暧昧的那个人,好像还是个锦衣卫,从他的腰牌可以看出来,职位可不低。
看来不肯嫁给荆王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他吧?
正这样想着,李慕儿的声音再次传来:“谢谢你帮我。你走吧,我在这儿等人。”
又要逐客。
墨恩闷声不响转身走了几步,想了想还是回过头来:“你去药店干嘛?”
李慕儿又将眉头紧紧蹙起,闷闷不乐道:“不去了不去了。”本来就不敢去,害怕得到令自己不敢面对的结果。现在被这么一闹,更加不想去了。
墨恩歪了歪头思索了下,终走回来拉过她一只手,不顾她惊讶神色,细心号起脉来。
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是……滑脉之象?
“你得了热症?”墨恩把手放她额头试了试温。
李慕儿一把拍开他的手,“没有啊,我身体好的很。”
“哦。”墨恩把手收回,复又抱着肩冷冷看着她。
“哦什么哦,我没事吧?”李慕儿试探着问,心头却被揪起,紧张的不得了,“什么也没有吧?”
“不知道。”墨恩却道,“我不是大夫。”
“那你给我诊什么脉?”李慕儿怒,只好傻傻安慰自己,“算了算了,也许是我想多了。”
墨恩惜字如金,没头没尾地吐出二字:“没有。”
“没有什么啊没有?”李慕儿一听就着急上火,这不是存心吊着她玩嘛。
是她自己想听的,墨恩无奈摇了摇头道:“你没有想多。”
李慕儿脸色霎时惨白。
他说,你没有想多,你没有想多!她猜对了,想对了。
“我,真的有了?”
“嗯。”
脚步生生往后退了两步,她扶住一棵弱柳,心头突突地乱跳。
没有惊喜,没有难过,唯有一个“乱”字。
她,怀孕了,是朱祐樘的。
河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刺痛了李慕儿的双眼。耳边再听不见任何声音,她脑中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墨恩见她这个样子,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干嘛偏偏就会医术。不过,从她的脉象看来,少说也有三个多月了,怎么她自己一点数也没有?
既然有了身孕,与那人又已是情投意合,为何还会一个人流落在外?
他满肚子的好奇,却不打算问她。本不想再掺和,准备一走了之,可看她怔怔地盯着河面发呆,表情说不出的难受痛苦,居然再次觉得于心不忍。
只好陪着她默默站着,怕她想不开跳下河去。
李慕儿过了许久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回过神来思绪飞速运转起来。
她怀孕了,她居然怀了她和朱祐樘的孩子。她多想奔回宫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朱祐樘,可是然后呢?
让朱祐樘违背誓言娶她?
两人抛开一切重新在一起?
可能吗?一句说不得,早就将她打入地狱,如今为了一个孩子就可以娶她,她甘心吗?
不回宫,好,那孩子怎么办?她一个人倒也罢了,不过是天南地北晃荡一世。可孩子是无辜的,跟着她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现在不要还来得及。”
李慕儿被身旁墨恩的无情言语吓了一跳。
不行,怎么可以不要!
她和她心上人的孩子,怎么可以不要?一定要生下来,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要面对什么,这是她李慕儿的孩子,她一定将之好好抚养长大。
“我要的。”李慕儿下定了决心,倒反而放松了下来,语气也柔和起来,直视着水面坚定地说,“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墨恩望着她的侧脸,干净白皙的皮肤上带着稚嫩的颜色,浓密的眉毛叛逆的向上微微扬起,怎么看也不像个会带孩子的。“你的身体,不适合生育。”
“为什么?”
“你经脉里封了一股内力,经不起折腾。”
李慕儿总算听懂,是马骢封了她浑身的内力,若是不小心冲破,恐怕会有大麻烦。难道她非得去找马骢一趟不可?
不可以,不能再拖着他。
“不怕的,就算我死了,还有嬷嬷和银耳,可以帮我照顾……”
“孩子的父亲呢?”墨恩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李慕儿没有作声。
孩子的父亲,她寻不得。想到这儿,李慕儿突然忆起一桩事情。
她应当是在正元节后怀上的身孕,那么清明时节她在坤宁宫把脉时,皇后是否已经知道她也怀上了孩子?
想必是知道了的。
怪不得皇后忍了她这么久,等到最近才突然犯狠,要下手将她逼走。
却没有杀她?
难道真如朱祐樘所说,皇后只是有些任性,倒也不算太坏,从没有想过谋害她和腹中子的性命。
李慕儿想得头都大了,捂着脑袋使劲晃了晃,不愿再去想宫中纠葛。无论过往各种是是非非的困扰,如今都已不用顾虑,也算是出宫的一大安慰吧。
“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这人说话真是不讨人喜欢,李慕儿暗自埋怨。侧头凝着他,转移话题道:“不用你管!你为什么还在京城?藩王无召进京是死罪,你们到底有什么阴谋非得进京来?”
“我又不是王爷。”墨恩蛮不在乎,“我明日就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李慕儿的错觉,他说后面那句的时候似乎眼神不悦地窥了眼她。
“哦。”李慕儿想到以后不用再见到他,本该高兴的,此刻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是无所谓他在与不在?还是对他今日帮了她有些感激?
还想再说什么,嬷嬷已经驾着马车行到眼前,见有陌生人在,设防地走到李慕儿身侧问道:“没事儿吧?他是谁?”
李慕儿悄悄挑眉对墨恩做了个嘘的嘴型,又回嬷嬷的话道:“不认识。”
“那我们回去吧。还没吃饭呢。”
“好。”
李慕儿与墨恩擦身而过。那擦身而过的一刻却让她记起,手背上的红痣还在。
那么,也许她同他还会再见吧?
上了马车,李慕儿掀帘再看,他早已不知去向。
反而是嬷嬷的背影,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不敢想象,如果让嬷嬷知道她怀着朱祐樘的孩子,会是怎样的一场狂风暴雨。
☆、第一一七章:绿衣少女
马车缓缓动起来,李慕儿想起曾经两次车马颠簸后都身体不适,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肚子里这小东西在抗议。
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静下心来后,居然心底某处生起了一丝莫名的喜悦。
挠得李慕儿心头痒痒的,又暖暖的。
不过,下一瞬她担忧地捂上肚子,不发现也就罢了,本已同嬷嬷说好了准备离开,可如今……自己哪里还经得起长途跋涉?
怎么办?看来是走不了了,她得想个办法说服嬷嬷,等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才能离开。
可如何开得了这个口?又如何瞒着嬷嬷?
李慕儿闭上了眼睛,她需要好好想想对策。
是以门帘被突然掀开的时候,李慕儿吓了好大一跳。
等看清了来人,她再次惊了好大一跳。
“是你!”
来人还是一身绿衣,却比初见时的那套更简洁些,袖口裤腿都箍紧着,看起来似乎是为了方便施展拳脚。
这小姑娘怎么这么爱动武?
李慕儿不禁想起元宵灯会初次与她相遇时,她便那般突然出现抢走了她的灯笼,此刻有缘再见,居然又是这般唐突地闯进了她的马车。
“嘘……”少女将手指放在唇上,对李慕儿和皱眉掀帘来赶的嬷嬷示意噤声。
李慕儿笑了笑,对嬷嬷点了点头,嬷嬷便放下了帘子,顾自又坦然地赶起马车来。
不一会儿车旁似有几个男人经过,边磨刀霍霍边叫嚷着:“别让那丫头跑了,快,往那里追!”
李慕儿觉得这场景真是似曾相识。
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仗着自己有三两功夫,满街的惹祸。现在想想,却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你认识我?”听听追赶的人走远了,少女才开口问李慕儿。
看来自己蒙了面纱,她并未认出她来。李慕儿索性也不露面了,只含笑问:“他们为什么追你?”
少女冷哼一声:“他们主子的死狗咬了人,还不肯道歉赔偿。我一生气,把它给宰了。”
“什么?!”
“是把狗给宰了!”少女嘿嘿一笑,“这不,一群狗仆要为他们家小主子报仇。我可打不过这么多人,跑为上策!”
李慕儿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小姑娘,应该不过十三四岁,正是明艳活泼的时光。手中的剑握得死紧,鲜红色的剑穗时不时晃悠出好看的弧度,正如她微扬的嘴角一般可爱。
李慕儿十分理解她。
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提着一把剑处处“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但她有马骢护着,从没吃过什么亏。
“你打不过他们?”
“嗯,”少女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学的最好的就是轻功。这剑术啊,呵呵,还差一点。不过也没关系,逃得快就好啦!”
李慕儿被她逗得咯咯直笑,“那我教你几招,你再去教训教训他们。”
“你教我?怎么教?”少女挑了挑眉,眼前的人瘦瘦的,她怎么也不相信偶遇的这么个弱女子,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教她制敌之术?
“这招很简单。”李慕儿掀帘对嬷嬷说了句停车,然后和她一同下车进了旁边的胡同。
拿过她的剑比划了几下,李慕儿开口教道:
“你听好了,我教你这招运气的心法和口诀,把你使轻功的内力拿出来,汇集于剑锋,然后这样……”
少女见她出剑绵软无力,剑招倒是好看的很。便好奇接过剑来照她说的一试,结果远远地就在墙上划出了好深好长的一条口子。
“哇,你也太厉害了吧!”
“这招叫顺风扫莲,最适合对付,额,一群,‘狗仆’!”
少女大笑,正想再说什么,刚才那群男人就折回来发现了她们。
嬷嬷本坐在车辕上看着,这下飞身就欲过来保护李慕儿,却被李慕儿一把拦了,朝少女努努下巴道:“嬷嬷莫管,叫她自己来。”
少女似得了鼓励,立时就与他们战成一团,到了快抵抗不住的时候,才使出了李慕儿教的那招。
如风拂过,威力迅猛。
一下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纷纷倒在地上哀嚎。
“哈哈,”少女乐的前仰后合,“还不快滚!否则本姑娘还有更厉害的招数,非打得你们ρi股尿流不可!”
几人落荒而逃。
李慕儿和嬷嬷一直在一旁浅浅笑着,战局既已结束便对视了一眼欲走。
少女却兴奋地奔到她跟前儿挡住,仰着头清脆地叫了声:“师傅!”
李慕儿转头看了眼嬷嬷求助,嬷嬷一副这下好了,叫你多事的表情,李慕儿尴尬笑笑,虚咳了声道:“那个,小姑娘,我只是见不得你一个小女孩儿吃亏,没别的意思。我,我不收徒的,你看到了,我其实,也不算会武功不是?”
少女却是个不肯服输的,闻言居然退后一步扑通跪了下来,“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下李慕儿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别啊……小姑娘,我要走了,实在不方便哈……”
说完拉着嬷嬷就要离开。
少女不罢休,也不多废话,就一直跟在李慕儿ρi股后头。马车到哪儿,她就到哪儿。她倒真不算说大话,就她这轻功本事,脚程该比马车还要快了,哪里甩得掉?
嬷嬷看李慕儿蹙眉无措的样子,不由发笑,“倒不是个坏人,看着挺讨人喜欢的。诶,慕儿,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和你小时候有点儿像?”
“嗯,是有点儿。一样的天不怕地不怕,一样的说一不二。”
“可惜我们要走了。不然,收个徒弟也蛮好的,也省的你这么好的剑法就此断了。就是不知道这小姑娘家世如何?”
李慕儿见嬷嬷还真在思索要为她收徒了,忙摆摆手道:“嬷嬷你可饶了我吧。”可听她说要走的事,便试探着问,“其实,嬷嬷,我觉得在纸婆婆家住着也挺好的。你看,纸婆婆祖孙生活拮据,收留了我们刚好可以贴补家用。而且她家僻静,邻里关系又好,不怕泄露了我们的身份……嬷嬷你说是不是?”
☆、第一一八章:捡个徒弟
嬷嬷怔了怔,蹙眉道:“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总归还在京城,嬷嬷老觉得心里头不安。”
看来有戏。
李慕儿心中一喜,现在只要能先留下来不用赶路,其他如何瞒天过海的事,待日后想出办法再说。于是她趁热打铁接着道:“这一去不知还会不会再回来了。这几年中秋节我都没有和爹娘团聚,心里一直不是滋味儿,如今知道了他们所葬之处,倒也希望能和他们共度中秋以后再走。嬷嬷,你觉得呢?”
马车不觉慢了下来,嬷嬷似乎心头挣扎了半晌,终回答她:“我都行。一切由你决定就好。”
李慕儿心上的大石头落下了一寸,赶紧趁热打铁道:“那便这样决定吧。我们再在纸婆婆家住上几个月,等到天冷了,再往江南走,就最好不过了。”
车驾完全停下来,“那这马车?”
李慕儿慢慢爬下了车,一路跟着的少女也跑了过来。李慕儿温柔看了她一眼,对嬷嬷道:“嬷嬷去把马车退了吧。这里离纸婆婆家不远了,我和这位姑娘说会儿话,一会儿自己走回去,在家里等你。”
嬷嬷也瞧了眼那小姑娘,觉得她一张小圆脸儿越看越可爱,不禁扯了扯嘴角,放心地应了句好,驾车折回街上。
“师傅,我们现在去哪儿?”少女真是一点也不怕生。
“自然是回家。”李慕儿此刻一改以往大摇大摆的姿态,走路都不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蒋伊。师傅,我叫蒋伊。”
蒋伊一口一个师傅,听得李慕儿又是得意又是尴尬,“那我就叫你伊伊吧。”
“咦,师傅你怎么知道?我家人都叫我伊伊!”
李慕儿笑着打趣,“大中午的你不回家吃饭,你家人该找你了。”
“没事儿,我一个人野惯了。师傅,你住哪里?我以后是到你住的地方找你学剑吗?”
看来她是真心向学!李慕儿停步,“我什么时候说过教你了?你都不知道我是谁,不怕我骗你拐你卖了你吗?”
蒋伊笑着露出两排小牙,“那你会吗?”
李慕儿无言以对,教她几招倒也不是不行,而且她一看就是自由自在惯了的,还可以帮她……李慕儿眼珠子一转,狡黠说道:“小丫头,让我教你也成。那以后我说的话你听吗?”
“听!为师命是从!”蒋伊又扑通跪下,“师傅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师傅叫我往西,我也绝不会往东!师傅让我……”
李慕儿被她手舞足蹈的调皮模样逗得捧腹大笑,“好好好,快别说了,我相信你了!”又指了指院前的公孙树,“练功得早起,以后你可以辰时来找我。呐,就那棵大树下。不过你要保密,不许让任何人知道有我这么个,额,师傅。更不许带任何人来,可以做到吗?”
“当然可以!不过师傅,你看你又蒙着面,又不让人知道,又不告诉我你叫什么,这是为什么呢?”
李慕儿神秘地眯了眯眼,小声回答:“你不觉得,这样更加深不可测吗?”
正午的阳光略显猛烈,晒的两人的脸颊都有些红扑扑。这样晴朗的日头下,李慕儿和蒋伊捂嘴大笑,散发着丰沛鲜盈的生机气息,让她心头暖意无限。
………………………………
“伊伊,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天气开始进入梅雨季,蒋伊虽然有些皮,但习武的毅力倒是不差。雨下得不大的时候,她还是照常来寻李慕儿。
李慕儿等她走近了,才张望了下四周轻声问她。
“带来了。师傅,你要这么多布干什么?做衣服吗?我直接给你带衣服来不就好了。”
“额,是啊,做衣裳,自己做的好看……”李慕儿不敢说,是因为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再不用布裹一裹,恐怕穿着衣服也要遮不住了。
这一个月以来,她可真是过得,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了。
为了不让嬷嬷看出破绽,她连银耳也没有告诉。可三人同睡一房,她每天只能起得比她们都早,睡得比她们更晚。更让她觉得意外的是,自从得知怀孕后,她看什么都想吐。每次吃饭只好强压着满嘴的恶心,咬牙一口口吃下,想吐了也不敢吐,只能硬生生咽下。因为如果她吐了,可没人再给她开小灶,她受得了,她的孩子可不能受。
还好她的身子骨本就硬朗,这么藏着瞒着,竟也过了这么多天。
而现在难受的反应都熬了过去,可身体的转变却瞒不住。倒没有比以前胖多少,只是肚子越来越大,就会更加突兀。挑了最大的衣服穿,整日弯腰双手抱在肚子前坐着,尽量不在她们面前走动,才将将躲了过来。
她也不想裹布头伤了她的宝宝,可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让这肚子瘪一点,再瘪一点……
“师傅,你想什么呢?”蒋伊见她发愣,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哦,没什么。”李慕儿从飘飞的思绪中醒过神来,“今日你先回去吧,一会儿该下大雨了。这一个月来教你的那套剑法,回家勤加练习就好。”
“嗯,好嘞!”
蒋伊爽快地飞身而去。
李慕儿憋着嘴回房想裹肚子,可是今天下雨,嬷嬷和银耳都待在屋里。
李慕儿无法,讷讷地走回床上,拉过被子往身上一盖,把布料塞到被褥中,又假装要睡个回笼觉。
“慕儿,慕儿,起来了,该吃饭了。”
“嗯……好困啊嬷嬷……我再睡一会儿……”
“你这孩子,最近老这么早起晚睡的,想什么事情呢?看你,身上还是湿的,也不怕着凉……”
李慕儿只觉得睡梦中有人在拉她的外衣,立刻惊醒过来,怎么她竟真的睡着了!
“嬷嬷不要!”可惜已经来不及,衣裳被解开,嬷嬷的手便正正地放在她肚子上,吃惊地望着她。
李慕儿紧张地套好衣服,慌乱地去拉被子往腹部遮掩,却被嬷嬷一把拽住手腕:
“慕儿,你,你的肚子!怎么了?”
☆、第一一九章:孕相大白
“慕儿,你,你的肚子!怎么了?”手上力道更甚,“你告诉嬷嬷,你是不是,怀孕了?!”
李慕儿脸色铁青,不知如何是好。
“慕儿,是谁的?”嬷嬷气息立即紊乱,“是谁的孩子?!”
瞒不住了!
李慕儿心绪彻底失了宁,手腕上吃痛的紧,却还记得用另一只手护住腹部。望着气急的嬷嬷,她也想全盘托出,可在这种状况下坦白,怕是更加刺激嬷嬷。
唯有等她冷静下来,再慢慢与她说出实情。
嬷嬷见她不说话,却愈发愤怒,半拖半拽地将她从床上拉下,往屋外带去。一到院中,又把她狠狠往地上一甩,“你好好跟李家的列祖列宗说说,这孩子是谁的?到底是谁的?!”
正是饭点,银耳和纸婆婆闻声惊慌从厨房出来,才发现摔坐在地的李慕儿,外衣不整,虽然双手捂着肚子,可那里的凸起已然明显。
银耳直觉地上前护住李慕儿,大声解释:“嬷嬷不要责骂姐姐了!没有孩子,怎么会有孩子!姐姐是中了那郑金莲的毒,一直不见好,对不对姐姐?”
李慕儿因着刚才的一摔,有些担心腹中胎儿,根本无暇顾及她们的话,地上湿湿凉凉的,她不能坐着了。想到这里,她赶紧撑着银耳站了起来,又摸了摸肚子,安慰地笑了一笑。
别怕,孩子,娘亲会好好护着你。
她环视了周围一圈,惊讶的纸婆婆,焦虑的银耳,盛怒的嬷嬷,还有房门后躲着探出一个小脑袋的小宇,深吸了一口气淡然道:“我的确有了身孕,快五个月了。”
嬷嬷的巴掌如期而至,却在快拍上她脸颊时骤然停下,只冷然追问:“是谁的?”
“他的。”
简简单单的二字,对于嬷嬷而言,却如同晴天霹雳。不是没有怀疑过,她言语之间对他的包容和守护,她说起宫中过往时却刻意回避与他的交集,她梦中常常呼唤的名字,早已令她生疑。
可一直以为过去了就过去了,不想再追究她这份背叛家门的情谊,没想到她竟然已经和他……
珠胎暗结……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要生下那个人的孩子!孩子是姓什么的?你想过吗?”
“可以跟我的姓……”李慕儿才开口,就被嬷嬷大声打断:
“他不配!他凭什么跟我们的姓?他不配姓李,不配做李家的孩子。”
他不配。
李慕儿的心被这话狠狠地揪了一把,疼的不能自拔。但是她不能倒下,她不能服输,她要为了他们坚定地面对一切。
“我说他姓李,他就姓李。我是李家唯一的孩子,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嬷嬷你准也好,不准也罢,我既然瞒了你这么久,便是已经想清楚了。我不会放弃他,他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有我就够了。我要把他生下来,传授他李家的剑法,教他做人的道理。嬷嬷,你好好想想看,这明明是那么美好的事,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