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能接受!李家也不会接受!”嬷嬷大发雷霆,一掌摧碎了院中的一张小椅。
纸婆婆听到这里,也明白了个大概,忙上前劝解:“哎哟,莹儿说的对呀,有了孩子多好的事儿啊,咱们应该高兴才对!嬷嬷啊,听老身一句劝吧,孩子是无辜的。”
李慕儿也不服软,扔下一句“嬷嬷,你必须接受。”便顾自回了房去。
……………………
嬷嬷好几天没和李慕儿说话。李慕儿也不需要再隐瞒,大大方方地挺着肚子,俨然一副孕妇的模样,享受着孕妇的待遇。
这让前来习武的蒋伊倒是乐的很,“师傅,原来你有身孕了啊?真好!几个月了?男孩女孩?师傅你坐着教我。”
李慕儿难得听到这么喜庆的话,蒋伊对她一无所知,让她觉得分外轻松,微笑着答道:“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不过都一样,我都可以。女孩儿能像你一样活泼可爱招人喜欢,男孩儿嘛,”她脑海里顿时出现一个温润的轮廓,“呵,一定要像他父亲,温文尔雅……”
“嗯,等他出生了,我一定要送份大礼给他,他可算是我的师弟师妹呢!”
“好好好,那我先替他谢过你这位小师姐了,可不许反悔!”
“自然不会!我是家中的独女,可希望有个弟弟妹妹呢,快让我看看师傅的肚子。”
蒋伊说着便上手摸起李慕儿的肚子,圆圆滚滚的,真是神奇!两人又敞开心扉聊了好一会儿,蒋伊突然好奇问道:“师傅,你每次见我都蒙着面,这都多久了,你还不让我看你的真面目!万一以后你搬家了,我岂不是识不得你了?”
李慕儿想了想,也对,这孩子对她实心实意,她却老是遮遮掩掩的,实在过意不去。遂边扯下面纱边对她说:“其实我们曾见过的,就是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
“是你!”蒋伊惊讶,她一眼就认出了,“师傅,居然是你!那晚你跳的舞,我可一辈子也忘不了!”
“你也看到了?”
“对啊,我抢了……不是,我买了灯笼后没走。那天想问我买回灯笼的人,是师傅的朋友吗?”
兴王?李慕儿回忆了一下,当时还觉得两个小鬼讨价还价的样子着实可爱。没想到早已过去的事情,此刻回想起来居然还是一清二楚,刻骨铭心。她苦笑着答:“是啊,是我义弟。怎么?”
“没怎么,”蒋伊脸微红了红,“那天他私下里又和我道歉,明明是我抢了你的灯笼,他却因为那一句话感到抱歉,你说好不好笑?”
“他是个君子。”
“嗯。原来我们竟还有这样的初遇,师傅,我们真有缘分!”蒋伊蹲在李慕儿身边,甜甜地凝视着她,“师傅,你长得真好看,你夫君真幸福。”
李慕儿脸色一僵,却很快掩饰了过去,伸出手指弹了弹蒋伊的额头,笑道:“小丫头!”
“哎哟!”蒋伊摸了摸被她弹了的地方,嬉皮笑脸地埋怨,“师傅下手好狠,疼死我了!”
疼吗?李慕儿思绪又飘远了去:为什么我每次都不觉得疼呢?
阿错,你说为什么?
我怀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吗……你知不知道……
你,想不想知道?
☆、第一二零章:被逼堕胎(求推荐求订阅,两更合一,剧情不能停)
这天晚上,李慕儿早早上了床,和银耳靠着说了会儿话,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朦胧中似乎又梦到了朱祐樘,他低低的声音如在耳畔。
他温柔地叫她莹中,叫她慕儿。
他嘱咐她好好保护他们的孩子。
他说,我们的孩子。
喉间似有液体流进,暖暖的浸入心脾,李慕儿却蓦地惊醒。
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果然,嬷嬷正一手端着碗药,一手掐住她的脸,试图将药灌到她嘴里。
房里没有点灯,外头又是阴郁的下雨天,无星无月。
嬷嬷就在李慕儿眼前,她看不清她的脸色,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来自自己亲人的阴森可怕。
她没有想到,嬷嬷真的会这么残忍,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李慕儿忙挣扎着推开她的手,大声喝道:“嬷嬷,你疯了吗?你要做什么?”
“慕儿,你才是疯了。你怎么可以生下那小皇帝的孩子,你不能这样背叛李家!”嬷嬷边说边又上前要动手,“乖,你乖一点,把它喝完。我问过大夫,这药的剂量足够了,虽然会疼,可是很快的,很快就会过去……”
“不要啊嬷嬷!”银耳也早已被她们惊醒,和李慕儿一起去抢去打嬷嬷手上的东西。嬷嬷经不起两人纠缠,药碗失手摔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嬷嬷愣了愣,哼了一声夺门而出。
李慕儿知道嬷嬷这次是动真格的了,她不能坐以待毙。于是连衣服都来不及穿上,就往门外跑去,身后银耳也担心地跟着,一面担忧地问:“姐姐,你刚刚有没有不小心喝下去一点?”
李慕儿惊的一怔。
她也不清楚刚才梦中喉间的温热感是不是真的,她到底有没有喝下去?
脚下却不敢停,直往外头跑去。
两人刚走到院门口打开木板门,嬷嬷就追了过来,且手上再次拿了一只碗。
“嬷嬷,你不能这样做!”银耳转身拦住嬷嬷,慌慌张张又杂乱无章地吼道,“姐姐快跑,千万不能喝那药!孩子,嬷嬷,有孩子不是很好吗?”
李慕儿顾不得其他,捧着肚子往外狂奔,可不过跑出几十步,就被嬷嬷从后面拉住了胳膊。李慕儿用力一甩,自己却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她下意识地用手撑地缓冲,肚子倒是没着地。但还没等她松一口气,嬷嬷就蹲下来在她身边凝住了她。
李慕儿突然意识到,若是来硬的,她现在怎么都不会是嬷嬷的对手,只要嬷嬷现在点了她的茓道,她便再无反手之力,任她宰割了。
只好服软求她:“嬷嬷,求你别这样?慕儿好怕,你这个样子慕儿很害怕。嬷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不会这样对慕儿的,嬷嬷!慕儿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他还要叫你一声外婆,你不想听吗嬷嬷?你还可以给他取名字,慕儿都听你的,求求你不要杀了他!他还那么小,是慕儿犯了错,他是无辜的……”
嬷嬷的手轻轻地颤抖着,李慕儿可以感觉到她内心也在挣扎,正要抓紧机会再劝。可嬷嬷却似突然下了决心,抬眼恨恨注视着她,道:“慕儿,孩子以后还可以和别人要,这个不能留。我这几日老梦到你爹,他在怪我,他怪我没有好好保护你,才被人钻了空子,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你不要怕,我帮你做这个决定,免得你将来后悔。你怪我也好,恨我也好,嬷嬷都认了。嬷嬷以后哪儿也不去,就守着你,什么都听你的,就这一次,你听我的,好不好?”
“不好,不好!”李慕儿又要逃跑,这下真的被点了茓道,眼看那碗掺着雨水的堕胎药又朝她嘴巴送来,她只能死死咬紧下唇。
雨下得并不很大,一丝丝轻飘飘打在脸上,可这么会儿工夫已把她的眉眼尽数打湿。
眼泪不住地顺着两颊滚落,李慕儿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
刺杀朱祐樘的时候没有。
离开朱祐樘的时候也没有。
可现在,她即将失去她的孩子,她要看着他从她身上一点点流走,这种恐惧和绝望的感觉将她无情吞噬。
唇上被咬出了血,如铁锈的味道萦绕在齿间。她紧紧闭上双眼,不敢去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脑海里满满只有一个名字:
阿错,阿错。你能不能来救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子?
预想的药味却未曾来到,只听到药碗再次破碎的声音,下一刻她就被解开了茓道,揽进了一个高大的怀抱。
难道她的祈求灵验了?
李慕儿惊喜地睁开眼睛,却在看到头顶上方的男子面庞时,目瞪口呆。
怎么,会是他?又是他?
“怎么?看到是我,失望了?”墨恩冷着声音讽刺她。他已在树上等了两晚了,明知道天下着雨,她又怀着身孕,不会再出来荡秋千,可还是带着一丝期望来了。
结果,就让他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呵,也是,家中小女未婚先育,任哪个亲人知道都要处理的。只不过她们八成不知道,她的身体,这么一碗药下去,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嬷嬷被人打断,十分恼火,“是你?慕儿,你不是说你不认识他吗?他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他派来的?”
“救我。”墨恩刚欲回嬷嬷的话,就听到李慕儿轻轻地说了这两个字。同时腰上的衣服被扯住,她握紧的手似乎发着抖,却那么地坚强有力。
墨恩想看一眼她,又不忍看到她必定楚楚可怜的眼神,便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怜香惜玉的感情,一手贴上她瘦弱的背脊,弯了弯腰打横将她抱了起来,冲嬷嬷道:“你想给她用药,是准备害死她吗?”
“什么?我问过大夫,大人不会有危险的。”
一向话少的他此刻忍不住叫道:“孩子都成型了,现在打掉,和生下来没什么区别。何况她的内力这样被封着,换做别人没事,她可不一定能熬过去。”
嬷嬷僵在了原地。
墨恩发现怀中人儿没有再说话,看来是真的吓到了,想也没想就抱着她飞掠而去。
…………………………
李慕儿被放置在客栈的床上时才想起来考虑,刚才是否真的喝下了一点那个药。忙拉住墨恩问,墨恩垂眼思忖了下,出门给她拿来了一个大水壶和一只大碗。
冷冰冰道:“喝。”
李慕儿明白过来,这是要她催吐呢。便毫不犹豫地接过碗,一碗一碗咕咚咕咚喝着。喝到喝不下了,低头死命抠喉咙,对着他准备的桶里狂吐。
越吐越觉得委屈,越吐越觉得疲惫,到最后边哭边吐,抽泣声和呕吐声混在一起,连她自己都听得心酸起来。
墨恩就站在床边,也不说些安慰她的话,只俯下半个身子轻轻拍着她的背,偶尔将她掉落的发丝撩起免的沾上秽物。
一番狼狈过后,李慕儿觉得虚脱的快要死了,无力地倚在床沿,看着墨恩喂她水漱口,又一点也不嫌弃地为她清理呕吐物,最后找出他自己的衣服扔给她,道:“呐,披着。”
李慕儿感动的一塌糊涂,也难过的一塌糊涂。
没想到此时此刻,在她身边帮她陪她的,居然是这个她一直排斥抗拒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她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也许是她吐得声音有些嘶哑,墨恩没有听清,走近床边问:“嗯?什么?还需要什么?”
李慕儿看着笼在面前的身影,突然觉得从前都没有好好看过他。现在这样仔细瞧着,他虽然长得硬朗,可是不摆臭脸的时候,倒也是很温暖的。那嘴角好像生来就挂着上扬的弧度,只是平时他都刻意压下了吧。眼睛也是,此刻明明温顺的很,看来他常带着的阴冷眼神,都是装出来的。
“没什么,”李慕儿收回注目,郑重地又说了句,“谢谢你,我说,这一次真的谢谢你。”
“哼,”墨恩冷笑,“知道就好。”
李慕儿抬头冲他感激一笑。
她满脸都是泪痕。
满脸都是苍白。
却还是对他笑笑。
墨恩心想,这死丫头,心可真够大的。
李慕儿累极了,动了动身子换个舒服的姿势,正犹豫着接下去该怎么办,却被肚子里的微妙动静震住。
墨恩看她动作突然停顿,以为她哪里不好,忙又俯下身问她:“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嘘,”李慕儿神秘兮兮地让他噤声,手轻轻地左右摸着自己的肚子,最后停在一处,抬眼望着他惊喜地说,“他在动,孩子在踢我。”
墨恩松了口气,但面无表情。
李慕儿被这胎动搞得心情很好,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么明显的胎动,她的孩子很好,他没有事,他没有被打掉。
肚子里那位适时地又踢了她一下,李慕儿不由笑出了声。
然后她很自然地去拉墨恩的手,把他的手覆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墨恩很快感觉到了手心柔弱的一下跳动。好像里面那个小家伙使出全力重重的和他击了一掌,却是隔靴搔痒,只给他如此绵软的一记触感。
他的嘴角不自觉就要扯起。
甚至手掌微动摸了摸那一处,想要安抚安抚里面那位才受了好大惊吓的。
他的手腹粗糙,却带着满满的安全感。
至少此刻,李慕儿是这样觉得的。
这双手也许沾染了许多鲜血,也许参与了许多阴谋。可是现在,他只是这样轻轻的放在她的肚子上抚了抚,就足以带给李慕儿无与伦比的安心。
李慕儿有些心酸。
如果此时陪在身边,和她一起感受孩子胎动的人,是朱祐樘,那该有多圆满。
墨恩看见她的眼眶渐渐湿润。
眸中烛光晃动的那璀璨一下牵动了他的神经。
该死。墨恩心里暗骂了句,她一定是想起孩子的父亲了。
那一个个她独自度过的深夜,那一场场她坚忍面对的心惊,孩子的父亲在哪里?
他猛地把手从她手中抽出。
又不是老子的孩子,老子乐个什么劲儿。
李慕儿有些错愕,心下暗道这人真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孩子也学乖得不再动弹,四周静谧一片,李慕儿收回差点涌上的愁绪,尴尬地笑道:“看来孩子没事了。那就好,不枉我苦胆水都快吐出来了。”
“嗯。”墨恩只应了一声。
李慕儿虚咳,“那个,要不我回去了。”
“回去?”墨恩这才脸色有了波动,“你真就这么不怕死?”
“嬷嬷只是不喜欢这孩子,对于我,她是万万下不了杀手的……”
“我没有开玩笑。现在要堕胎,就等于要你死。生的时候也一样,生下他,你可能也会死,我告诉过你的。”
李慕儿听得心惊肉跳。
可是她心里面没有第二个念头,只有哪怕死也要生下来的决心。
问题是,她死了,嬷嬷可能帮她带孩子吗?
“不行,我不能死!”
她死了,孩子也是死路一条。
“你可不可以帮我?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墨恩又是一声冷哼,“凭什么?”
李慕儿被他问住。
是啊,凭什么?他凭什么帮她?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凭什么要求人家为自己做事?
回想起来他说过她的症结所在,无法,只能去求马骢。
李慕儿挣扎着欲起。
“躺下。”
墨恩就站在她面前,手支在头顶床架上,这一声呵斥冷冰冰的,李慕儿愣了愣,觉得有些压迫感。
“我很感激你今天为我做的,真的。你不愿意再帮我,我很理解。我是什么也没有,可我总要想办法去求人救我的。”
“哦?准备去求谁?”
“封了我内力的人。”
“可以。”墨恩退后几步,给她腾出了落地的空间,“他确实可以救你。”
李慕儿面露喜色,可是想到去找马骢,怕是又要伤了他的心,她算是逃婚出来的,不知他会不会在恨着她。
“怎么?你不愿意去找他?”墨恩心中的猜测在她的犹疑中得到验证,如果她可以做到去找他,不会等到今天。
李慕儿只好起身,披上他的衣服准备离去。
他的衣服很大,穿在她身上松垮垮的,她把还带着湿意的头发从衣服里撩出来,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又诚心诚意地道了声谢。
门却拉不开了。
墨恩几步越到她前面,一手抵住了门,一手当腰将她揽过去靠住他,随后用唇封上了她的唇。
☆、第一二一章:近墨者黑
她的肚子凸着,横亘在两人之间,上身又下意识地往后倒,是以墨恩身子探得很下来,才触到了她的唇。
李慕儿本能地伸手压在他胸口要推开他,可还没等她使出力气,对方就已经自觉离开。
快的让她误以为这个亲吻只是她的幻觉。
不不不,连吻都算不上,顶多算是唇与唇不小心碰撞了一下。
快的她想伸出手呼他一巴掌的理由都没有了。
墨恩看着她呆滞的表情,心中又似小孩子家家初次偷吃糖时的暗喜,又有不可置信自己会做出这种举动的尴尬,又藏着不甘仅此而已的失落。忙故作镇定道:“会帮你的。”
李慕儿不敢说话,咽了咽口水,只是手上终于用力推开了他。
然后背过身去看着自己没有鞋子穿的脚背,深深地吸气呼气,冷静下来了才拒绝道:
“别别别,你千万别帮我了。我他,妈还不起。”
墨恩突然笑出声儿来。
李慕儿回身,看到他笑得开怀的样子,不知不觉失了神。
虽然才见过没几面,可印象中他总是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她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卸下心防,放松戒备的样子。
原来他也是会笑的。
还是这样畅快地笑。
果然是笑起来好看。
李慕儿怒意惧意各自去了三分,疑惑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墨恩挥了挥手,“喂,你平时说话也这样吗?”
“怎样?”李慕儿扬着眉毛问。
墨恩憋笑:“就他,妈这样。”
原来是笑她骂脏话。
李慕儿抿抿嘴,自己也觉得奇怪,虽然从前她说话也曾无所顾忌直来直往,却真不是这种风格。
这只能解释为传说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李慕儿这样想着,就真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墨恩不禁又笑了两声,点点头道:“嗯,还真是近‘墨’者黑。”
李慕儿并没有听懂,只知道不该再继续留在这里了,便又伸手去开门。
这回墨恩倒是没拦她,只问了一句:“你认识回去的路吗?”
李慕儿脚步顿住,是啊,半夜三更的,这是在哪里呢?她还光着脚丫子,怎么走回去?
硬着头皮收回迈出去的腿,关了门倚靠在门上,她索性双手抱胸厚着脸皮说道:“其实我觉得我今晚还是不要回去的好。你想想看,你跟嬷嬷说了那样严重的话,而我彻夜不归,嬷嬷一定会着急坏了。嗯,我得心狠一狠,先急她一急,等我回去的时候,她就不舍得再对我们下手了。”
“哟,脑子倒还清楚。那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墨恩同样双手抱胸,成心想逗逗她。
“这肯定是你进京投宿的客栈,也不差我一间房。你再去给我开一间,我回头还你钱,行了吧?”
墨恩摇摇头,“不行。”
地上的凉意却已经让李慕儿瘆的慌,她边问:“为什么不行?”边忍不住用一只脚去踩另一只脚取暖。
墨恩这才发现自己的粗心,她不哭不闹,他就忘记了她刚刚经历了些什么痛苦,还在这里和她耍嘴皮子。
这才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近了她,就会思甜不忆苦。
“你睡这里。”墨恩走近她几步欲抱她上床躺好,想了想又作罢,只指了指床示意,“脏死了。”
李慕儿一点不客气,抱了肚子到床上坐下,拿手掸了掸脚底,利索地钻进了被窝。
好累啊。
静下来了才会发现,这一晚上过得,实在令她身心俱疲。
眼皮重重的,李慕儿知道自己一定很快就能入睡,只是不清楚,这一觉睡醒,日子又该怎么过?
墨恩见她很快没了反应,也不愿再过去吵扰,轻轻开门去了楼下,一面也在思考,怎样保她平安生下孩子。
…………………………
李慕儿睡到日晒三竿才起来。
床边放了整齐的女装,床下甚至有双新的女鞋。李慕儿有些意外,赶紧把自己收拾妥当,想去同他致谢道别。
刚走出门口,墨恩就从隔壁房间出来,两人正好碰上。墨恩随意瞄了一眼李慕儿,她穿着他随手买的一件姜黄色交领布衫,系在马面裙里,虽朴实无华,倒也清雅。
见墨恩又恢复了冷漠不语的态度,李慕儿撇撇嘴,又说了句谢谢,并表明了去意。
墨恩点点头,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色,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饿吗?”
李慕儿当然很饿,胃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力气。
她不答话,墨恩口气反倒柔软了下来,“先吃饭吧。吃完我送你回去。顺便再警告一下你嬷嬷。”
“好吧,”两人并肩往客栈共营的酒楼而行,李慕儿实在对他有所改观,感激不尽,“你这算不算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墨恩又不说话,李慕儿叹了口气,道:“你说你会帮我,顺利生下孩子,我可以相信你吗?等你想到办法,还来老地方找我,可好?”
“好。”
李慕儿放下心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不会骗她,他一定能保她们呣子平安。
“这里是我在京城落脚的地方,那个房间我已经包下。如果你再有危险,就逃到这里来。我马上又要回去,还是那句话,你自求多福吧。”
难得墨恩说了这么多话,李慕儿很给面子的使劲点点头,想再说谢,又觉得矫情,便笑了笑往前继续走去。
客栈其实是在酒楼的后院,走过一条长廊,两人便进入了酒楼。可没走几步李慕儿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这是,醉仙楼?”
墨恩倒是心情不错起来,挑了挑眉道:“嗯。想吃什么?爷请你。”
李慕儿没有回应他,径自缓缓挪着步子,眼睛直盯着楼上一个雅间。
那是她去年过生辰的地方,那时有他,有马骢,有她的兄弟姊妹同度。现在想来,那些人那些事,恍若隔世,她竟也能尽数抛下。
墨恩忽然伸手拽了她一把,将她拉至身前。李慕儿回神,一动不动立在原地,憋了憋眼泪抬头问:“怎么了?”
“有你的熟人。”墨恩答她,他的身子背对着大堂,却整个挡着她。
☆、第一二二章:熟悉场景
熟人?
李慕儿本能地歪了歪身体探头去望。
大厅里人声鼎沸,却各自都很有默契地离一桌人远远的。
那桌人公服在身,腰间武器自带三分威武。
李慕儿对这身装束自然熟悉不过,却只有一个人的侧颜她认识。
是牟斌。
牟斌并没有发现她和墨恩,正有说有笑的和身旁同僚喝酒。
李慕儿有意细听他们的谈话,也就真的听到了一二。
“不行,这杯酒必须得喝!牟大人就快办喜事了,以后可不见得有这机会带兄弟们喝酒了!”
“就是就是,不能推,喝光喝光!”
“瞧你们说的,我这是成亲,又不是去上战场!”
众人哄堂大笑,牟斌仰头大口饮尽杯中酒,叹了口气接着说:“可惜骢不在,否则哪轮得到你们灌我酒!”
“是啊,马大人这都走了好几个月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诶,我听说他是去寻人了,寻什么人这么要紧?这么久都不见回来。”
牟斌收了笑意,徐徐将酒满上,递到嘴边道:“寻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又主动把酒喝完,喃喃自问,“不知道我娶妻之日,他会不会赶回来?”
李慕儿躲在墨恩身后,一字一句听着。
牟斌要成亲了,那个在刑部红着脸为她包扎伤口的少年郎,年轻有为又忠肝义胆,告诉过自己要先立业后成家的人,如今终于也要成家了。
李慕儿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
却遗憾自己不能过去讨一杯喜酒喝。
因为,马骢在找她。
一直在找她。
也许天南地北在找她。也许不分昼夜在找她。也许风雨无阻在找她。
李慕儿觉得自己好狠的心。
“走吧。”墨恩见她眼眶越发红了,心生不快,冷然道,“我也不能被他发现。”
两人侧身借着熙攘人群的遮掩,索性出了酒楼上街。
李慕儿先在一家小摊上买了块足够大的手帕,蒙上了面。才对墨恩笑着解释:“刚才那个,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是我的兄弟。他们说的马骢,就是……在找我……可我不能被他找到,我不能嫁给他。”
墨恩听她那么主动地交代着,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搭话。
“骢哥哥这人是个榆木脑袋,肯定只知道天涯海角地傻找,哪里会想到,我就在京城,就在朱祐樘的眼皮子底下。”
墨恩愣住了,这妮子胆子倒挺大,“天子的名讳你都敢直呼?”
“敢不敢的,也都敢了。”李慕儿觉得天气阴阴沉沉的压得人很难受,胸口闷闷的好像被什么堵住。
停下脚步来看了眼身后,脚下宽阔道路东西直向,夹道尽是琳琅商铺。路上各色人等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高声还价者,有东张西望者,无不彰显着天子脚下的荣光盛世。
曾几何时,她们一行人也是如此携手举杯,共赴繁华。
可如今,因她而结缘的一群人,是否也因为她,分道扬镳,愈行愈远?
………………
李慕儿被带到一家顶偏僻的面馆。
一碗牛肉面端到她面前时,她才从回忆的愁绪中醒过神来。
看了眼墨恩,他完全没有理她,早已顾自己吃得香。
李慕儿实在饿极了,也抓起筷子刺溜刺溜吃起来,声音发得比他还要响。
“好吃吧?”墨恩喝了一口面汤,似笑非笑地问她。
李慕儿边嚼边含糊不清地答:“嗯,好吃,白吃的能不好吃嘛。你怎么会知道这么难找的好面摊?”
“从小就知道。”墨恩眼神中闪过一丝悠远。
“什么?你小时候住在京城?那你是什么时候跟了荆王的?”
李慕儿是真的好奇,可墨恩明显一脸我不会告诉你的神情。
李慕儿只得作罢,狼吞虎咽地连汤都一口不剩地喝下。然后将碗一放,大声冲老板说了句:“再来一碗!”
可这第二碗才吃到一半,就吃不下了。她吧唧了一下嘴,将碗往前一推,道:“我饱了。”
墨恩本抱胸看她吃得有滋有味,闻言把碗移到自己面前,低低骂了她一声:“真浪费。”
随后就着她的碗将她吃剩的面条几筷子吞下了肚。又得体地把碗筷叠好,亲自给老板拿到洗碗的木桶中放下,付了钱道了谢,才走回来冲她招呼道,“愣着干嘛?走了。”
李慕儿支着下巴看他一系列的动作,发现和他相处时间越长,就越难把他和那个在她眼前随意杀人的冰冷样子联系起来。
镜花水月皆有双面,他亦然。
那么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呢?
…………………
李慕儿在墨恩的陪伴下回了纸婆婆家。
还没到门口,就看到嬷嬷在门外伫立着。
天色鸦青,她孤独的背影有些凄凉,鬓角吹起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缕。
这让李慕儿想起幼时每次在外惹了事闯了祸,被人告到家门,嬷嬷就是这样在后门等着她回去,边埋怨她,边预先通知了她,好让她有所防备,想好说辞。
从前那样温柔待她的嬷嬷,如今心肠却被她爹的死搅得乱了,硬了,也狠了。
李慕儿什么气都消了。
应该说,她本来也没有生嬷嬷的气,她觉得自己不配因这事生气。
可也绝不愿妥协。
李慕儿在心里再次盘算了一遍劝解嬷嬷的说辞,打定主意当这是最后一次,若再不成功,只好与她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还没等她盘算好,嬷嬷就已发现了她,疾步跑了过来,满脸紧张神色问道:“慕儿,你没事吧?”
李慕儿发现她想扶自己,却又缩回了手。知道她是内疚了,便主动去握住了她的手,莞尔一笑:“嬷嬷,我没事。你是在担心我吗?你还是在乎我的安危的对不对?”
嬷嬷眼眶瞬间泛红,哑着声音答她:“嬷嬷当然在乎你。嬷嬷最不想有事的就是你。”
“不想她有事就别再做那种蠢事了。”墨恩此时突然没好气地Сhā嘴。
李慕儿白了他一眼。
嬷嬷眉头蹙得更紧,眼泪也快要落下,看起来好不容易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才道歉道:“这回是嬷嬷做得过了。如果你有个什么好歹,嬷嬷也没法儿苟活于世了。你能原谅我吗?”
☆、第一二三章:暂别墨恩
这是李慕儿第一次看见嬷嬷这般无助的模样,就连李家落难的时候,也不曾见她掉过一滴泪。
哪里还有什么原不原谅的事情?
只不过,这一回,她必须要把话说明白:
“嬷嬷,你发誓不再害我的孩子,我就原谅你。”
嬷嬷没有丝毫犹豫的样子,手下加重了力气回握住李慕儿的手,道:“不会了,嬷嬷不会了。嬷嬷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居然差点害死你……嬷嬷从昨晚等你到现在,就是想告诉你,我接受孩子了……不闹了,咱不闹了好不好?马家的功夫我有数,你的身子没你想得那么好了,一定要小心……”
李慕儿听着她哽咽的抱歉之语,又想到自己生这孩子,不知是生是死,也不由悲从中来,眼角湿润盈盈。
她刚欲托付嬷嬷,若是她死了也要替她好好照顾孩子,嬷嬷却似看穿了她的想法,快一步抢了她的话:
“你不要想着嬷嬷会替你抚养孩子!若是你死了,嬷嬷也不过一死。到时候,我一定先亲手杀了你的孩儿。所以不要想,你只有好好活下来,他也才能活下来!”
这个道理,李慕儿懂。
“好。嬷嬷,一言为定。你放心,我不会有事。”她又看向身旁的墨恩,“他会救我。我相信他。”
墨恩怔了怔,随即冷笑道:“你们女人生孩子的事,我可没把握。”
嬷嬷蓦地一跪及地,拱手相求:“这位公子昨晚既然肯救我家小姐,必是视她为友。我家小姐一定不能有事,公子若是能救小姐,老身我愿做牛做马,为公子效力!”
李慕儿赶紧去扶,“嬷嬷这是做什么?起来再说。”可弯腰的时候觉得腹中孩子又动得厉害,便扶腰叫了一声。
嬷嬷连忙起身相扶,墨恩也直觉伸手搀住她。李慕儿满足说道:“没事,嬷嬷,一定会没事。”
说完又让嬷嬷感受了一下胎动,看着嬷嬷终于露出了泪中带笑的神情,李慕儿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是以送墨恩离开的时候,她看起来心情又好了起来,脚步轻松地走在前面。
墨恩跟在她身后,想着这一别又要月余以后才能相见。
她果然没有说错。
他想,他一定会救她。
李慕儿没有听到背后脚步声跟上来,好奇回头,看着他微笑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墨恩。你呢?”
“我?我的名字你知道啊,沈琼莲。你可以叫我莹中。”
“哦。”
李慕儿突然笑出声来,墨恩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啊,何必要问这么多余的问题。反正你我给出的姓名,也都是假的,对吧?”
墨恩默了片刻,也没有回答对或不对,只说:“我走了。以后每月月圆之夜,我来这里找你。”
“好,我等你。”
墨恩有些失神。公孙树上,墨绿的叶子已是郁郁葱葱,他停住欲离去的脚步,望着眼前鲜活灵秀的身影。
在这片绮艳华丽中,她对他说:
我等你。
……………………
夏日炎炎,朝阳似火。蒋伊却不怕热,依旧每日来报到。
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把李慕儿教她的一套剑法练得滚瓜烂熟。李慕儿并没有传授她正宗的李家剑谱,而是在内安乐堂时自创的剑法。她也正想要知道,这套剑用上内力,效果如何。
结果自然凌厉的很。
蒋伊对此十分兴奋,往这儿跑得也更为勤了,隔三岔五还能给李慕儿带上几副安胎药。
“右臂外旋,好,出剑再快一点。”
这一日,李慕儿正指挥着蒋伊练习新的剑招,就看见纸婆婆和小宇老远地往家走来。她忙迎上去问:
“咦,纸婆婆,今日这么早就收摊了?生意不好吗?”
纸婆婆高兴答道:“哎哟,不是,不是。今天是去给一个官爷送喜事剪纸的,都是早就备下的。这不,放下东西拿了钱就回来了。”
“京城有官爷办喜事?”李慕儿心中怀疑会不会是牟斌,正好蒋伊走了过来接话道:“我知道是谁。”
“你们聊着,我去给你们煮碗绿豆汤,瞧这满头的汗!”
纸婆婆笑着走开了,李慕儿转而问蒋伊:“是谁?”
“是锦衣卫的指挥使牟大人哪!他可是个好人!我爹说了,他忠厚老实,一点儿也不像前朝的那个什么姓万的,欺软怕硬,贪赃枉法。”
果然是他!
李慕儿掩不住的喜悦,却不忘问上一句:“你爹为何会知道?”
蒋伊捂嘴噗嗤一笑,“师傅,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我爹是锦衣卫里的中兵马指挥使,蒋斆。”
她不说还好,一说,李慕儿可是心惊不已。
没想到她竟邀请个锦衣卫官员的家人每天上门来,没被马骢和牟斌找到,还真是走了****运了!
她扯着嘴角干笑了两声,“呵呵,你是武官之女,怪不得基础这么好了……”
“嘿嘿,”蒋伊没发现李慕儿的异常,“我爹不爱教我实招,就怕我好勇斗狠!幸亏我命好,遇到了你这么好的师傅!”
李慕儿连忙交代她:“你答应过我的,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别随意用这剑术。还有,千万别跟他人说起关于我的事,任何人都不行!”
蒋伊乖顺点点头:“嗯!师傅交待过多次,伊伊定会遵从!”
李慕儿还是很相信她的,笑了笑又问:“那你爹会去喝这牟大人的喜酒咯?”
“自然是要去的,就在明晚。我还想央他带我去呢!不知道他会不会请……请那个……”
李慕儿见她突然害羞的样子,本就挂着汗滴红扑扑的脸上,此刻更似熟透了的样子。
难道这丫头是情窦初开了?
“请了谁?瞧你这小脸红的!”李慕儿打趣地去掐她的脸颊,嫩嫩的可爱极了。
“师傅别闹了!”蒋伊拿手背冰了冰发烫的脸庞,“我只是想去凑个热闹。对了,师傅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你说牟大人是个好人。我一向敬佩好官,想亲手写幅喜联送给他。你可否帮我带去?”
“当然可以,这有什么问题!”
“只不过……”
“只不过不要说是师傅你送的嘛,对吧?”
李慕儿被她抢话,忍俊不禁。
两人说笑着站在艳阳中,明明是灼烧滚烫的烈日,此刻却似因为怜惜着天真无邪的姑娘,变得柔和了起来。
☆、第一二四章:牟斌婚宴
“热死了,哪有人选在这么热的夏日里成亲的啊!”蒋伊将李慕儿给的那副对联塞在她父亲备下的贺礼中,交给了门前迎宾的牟斌,边进门边暗暗埋怨。
“别胡说!牟大人是为了等他的好兄弟,特意把婚期延了又延。倒是你,哪有姑娘像你这样爱抛头露面的啊?”蒋斆嘴上虽这样说着,对这个爱女,却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蒋伊显然很明白这一点,吐吐舌头伶牙俐齿回道:“爹,反正您老人家也没有生儿子,就当我是男孩儿使吧!”
蒋斆还想劝诫她要谨言慎行,她却一个转身飞也似地不知跑哪儿去了。蒋斆再一次后悔教了她一身的轻功,闷闷地骂了一句:“死丫头!”
蒋伊找了个能看到大门的僻静角落,开始逐个观察进来的宾客。
不是这个。
这个也不是。
看了好久,她忽然看到牟斌身边的家丁捧着一批贺礼往里行,看来是要去把东西放到内室。
那可不行,她一个激灵,“我家的贺礼放起来没事儿,可师傅亲手写的对联还夹在里面。我得帮她去挂起来,要不然不是白送了!”
说做就做,她快步走到那家丁面前要过那对联,还说自己会帮忙贴。家丁只好指指前厅一对偏柱,然后顾自忙活去了。
蒋伊贴右联时身后还是一片喧哗,等贴完左联的时候,四周却静了下来。
她没有发现这一变化,还拍了拍手念道:“节值仲夏迎淑女,时逢吉日叙旧情……叙旧情?嘶……”
“蒋伊!”她的手腕突然被人紧紧握住,侧头一看是她爹。
再侧头一看,怎么这么多人都安静看着她?
仔细往门口瞧去。
是他?
嘿,还真的等到他了!
她本来就是冲着认识牟斌后,想起上元节那晚他们是一道的,觉得牟斌应该认识他,才来他的婚礼凑热闹的。
他似乎比初遇时高了些。
身旁是那晚和他一起过来的温润男子,还有一个拿着折扇的,好像是那晚和师傅在一起的。
看来这都是师傅的朋友。
这样说来,牟斌也该是师傅认识的人。
蒋伊心里暗道:“哎呀,我还真是后知后觉。师傅也真是的,就不能跟我讲句实话啊!”
还有他,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看?
小小蒋伊,自然不知这个“他”,正是堂堂的兴王,朱祐杬。
更不知那温润男子,地位较兴王还要尊贵。
此刻除了兴王好奇凝着蒋伊,其他两人则直直望着那副对联若有所思。
蒋伊被她爹快速拉到了一边,让开了进正堂的路。
牟斌亲自迎着几位贵客往厅里走,他们却还是在经过蒋伊时停了步。
折扇男子先开口问道:“蒋小姐,请问这对联,是哪位高人所写?”
蒋伊心下立马闪现一个念头,师傅三番五次强调的事,原来是为了躲避这些人吗?
“我怎么会知道?就是在街上随便买的。”
“哦?可是个姑娘?”他继续问,这下包括牟斌在内的几个男人都围了过来,蹙紧眉头看着她。
只有那温润男子,虽然靠过来最近,却是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都说了不知道。我是问一个摊贩买的,哪有看到写对联的人啊?”蒋伊虽这般答着,心中却好奇的不得了,他们这是在打听师傅的下落呢,不知是福是祸?遂试探着反问道,“怎么?这对联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皆是一脸失望的神色,温润男子抬起头来再看了眼那对联,柔声道:“没有什么问题。字写得很好看。”说完冲她微笑点了点头,转身带人往门里走。
蒋伊就这样愣愣看着众人背影。
而兴王回头望了她一眼,终走了出来,对她行了个拱手礼道:“小姐,能否借一步说话?”
蒋斆这才肯放手,示意她小心说话,便也进厅去了。
蒋伊低下了眉眼,听到他的声音浅浅入耳:“蒋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嗯,怎么了?”蒋伊高高扬起头来。
“没什么。呵,我记起来了,是正月十六那晚灯会,我们还抢过一个灯笼。”
“对的。你要秋后算账吗?”
“哦,不不不。蒋小姐,我只是想问,那日和你抢灯笼的姑娘,你还记得吗?你有没有再见过她?”
“你们怎么都要打听她?不记得,没!见!过!”
“都?这么说,这对联真是和你抢灯笼的姑娘写的?”
蒋伊嘴角抽了抽,嘴硬答:“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
“蒋小姐不要误会,我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我和里头那几位不一样,知道她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蒋伊窥了他一眼,不似说笑的,说起来他是师傅的义弟来着。
可她还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哼。
……………………
晚宴的时候,他们一群人都坐在主桌。
蒋伊坐在左下首的桌子,时而抬眼看他们。
别人倒没什么,只是那温润男子,一杯一杯顾自喝着酒。蒋伊都数不清楚他究竟喝了多少,只觉得他虽满眼的笑意,却有股说不出的阑珊。
还有牟斌,敬酒敬到一半,突然摔了酒杯,迎向从外头风尘仆仆走进的一个男子,冲他胸口重重击了一拳。两人眼中都含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却在各自说了句话后露出无可奈何的遗憾表情。
蒋伊这桌皆是锦衣卫的官员,纷纷起立与刚进来的男子打招呼,唤他马大人或马骢。
蒋伊打量了许久才忆起,这是灯会那晚抱着师傅的那个人。他瘦了,黑了,脸上还布着短短的胡渣子。如果不是她拼命把这些人往灯会那晚联想,大概是认不出他来了。
她又回头去看主桌,拿折扇的男人站了起来,在看到他们摇摇头进门后,才失望地坐下,猛地灌下了一大杯酒。
觥筹交错,几家欢乐几家愁?
蒋伊歪着头,观察着这群神态不一的人,却没有发现也有人正在观察着她。
是以当她和他的视线撞到一起的时候,她的脸又微微红了一下。她主动举杯遥遥敬他,可刚把杯子递到嘴边就被蒋斅抢了下来骂道:“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
蒋伊吐吐舌头,惹得那个他捂嘴偷笑了起来。
而坐他身边的温润男子,此时也注意到了她,又冲着她淡淡一笑。
虽是笑着,可蒋伊觉得他似乎已经醉了,眼神都蒙上了雾气。
蒋伊纳闷,这个人,为什么对谁都那么和善可亲?如果他真如他表现得那样淡然欢乐,那她刚才看见的,马骢进门时,他低头握紧杯子,蹙紧了眉头的样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一二五章:月月月圆
蒋伊第二天就把她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李慕儿。包括酒宴后拿折扇的男子跟马骢谈论什么信的事,包括他们都是怎么醉着出门的。
李慕儿知道,那是她写给钱福的信。
信中让钱福转告马骢,莫要寻她,他若寻她一辈子,她便躲他一辈子。话是重了点,可相见不如怀念的道理,她还是希望马骢能懂。
听起来他们都过着正常的生活,他也是。
李慕儿坐在秋千上晃着脚尖,一直没有说话,眼眶却微微泛了红。她似想到什么,手指轻轻抚上头上的那枚璎珞。
昔日多情少年。
如他,也如她。
故事,却只剩了皮囊。
已然说不得。
李慕儿望了望天,猛然想到,今天就是十五了。
天气这么热,晚上得备点莲子汤才好。
………………
仲夏的夜带着厚重的暑气,李慕儿懒懒地靠坐在树下,树干和地上传来的凉意,能让她觉得阴凉好受些。皓月当空,群星璀璨,她的视线却是被婆娑的树叶遮挡了的。头顶上虫声繁密如落雨,偶尔有几只萤火虫飞过,李慕儿直勾勾地看着地上晃动的树影,脑中放空。
直到一只蝴蝶飞到她身边打转,李慕儿才拉回神识,伸出手来任那蝴蝶停在手背上。
“你来了。”
话音还未落下,树影中已出现一个修长身影,抱胸稳稳立在树干上。
李慕儿立起身子,颠了颠手,蝴蝶飞开。她移步往左,蝴蝶扇着翅膀往左,她移步往右,蝴蝶扇着翅膀往右。像是她手上有什么好吃的,它就非要往她手背上来。它的双翅发着荧荧光亮,李慕儿不似初次看到时那么反感,还觉得有趣极了,逗着它转圈舞动。
这让墨恩记起她跳过的那支舞,当时只觉得轻盈优美。可此刻她不过随意莲步微移,甚至不能谓之为舞,身形也不复当日婀娜,他却觉得:
若仙若灵,勾人魂魄。
“你知道我在这里,怎么还放蝴蝶来寻我?”李慕儿停下动作,蝴蝶便又落在她手背。她托着它,举到眼前凝视着,问树上的墨恩。
“谁知道你会不会走?”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会等我。
“这蝴蝶真有意思,你怎么养的?我这手上的红痣,是你绑了我的那晚种上的吧?”
“嗯。怎么养的?”墨恩冷笑了一声,“呵,我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李慕儿看着这颗鲜红的痣,便想到一个人,好奇地打探道:“它是不是只能找到我一人?”
“嗯。”
“你养了很多?这世上除了你,还有别人会养这个吗?”
“不多。你到底想问什么?”墨恩终于觉察到不对。
“那个,”李慕儿考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我在宫里见过其他人手上也有这样的痣。当时没有什么想法,直到你在这儿找到我,我突然联想到。你应该和她没有关系,那是谁为她种的呢?”
她见过两个。
一个是邵太妃。
一个是,在内安乐堂刺杀她的人。
墨恩并不清楚她说的是谁,“这是我义父教我的,并不难,有他人会也不奇怪。不过,我倒是听说过宫里有人使过这法子。”
“哦?快说来听听。”
“是前朝的事了。据说有个入选的秀女,被万氏的锋芒所逼,独自住在皇宫外的一所御苑内,根本无法得见先皇,更别说被临幸了。于是乎,她便求来了这法子,在一个月圆之夜,趁先皇到御苑游兴,派人在他面前放出了蝴蝶。”
李慕儿大概能猜到接下去发生的事,便接口道:“蝴蝶一被放出,便引着先皇来到了那秀女面前。女子本就花容月貌,还正吟着一首幽怨的诗词。先皇听罢,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当即宠幸了女子,并封了名位,对吗?”
“应该吧。这事儿不会被人知道,却也不是完全没有人知道。你怎么?”
李慕儿冷笑,她现在知道了。她还知道当时那女子吟了首什么诗:
宫漏沉沉滴绛河,绣鞋无奈怯春罗。曾将旧恨题红叶,惹得新愁上翠螺。雨过玉阶秋气冷,风摇金锁夜声多。几年不见君王面,咫尺蓬莱奈若何?
这可是前朝邵贵妃所作的,闻名后宫的《红叶诗》啊……
呵,原来她以为出淤泥而不染的玉簪花,终究也是看错了。
她不敢再多想,抬手将蝴蝶举高,朝墨恩努了努嘴。
墨恩仍在树上不肯动弹的样子,李慕儿叹了口气,大声说:“快收回去。别欺负我上不了树。想当年我会武的时候,十棵这样的树我都能如履平地……”
墨恩轻扯了下嘴角,纵身跃了下来,把蝴蝶装回了匣子。
李慕儿转身弯腰端起一只碗,捧给他道:“喝碗莲子汤,消暑。”
他惊讶地定了一会儿,才伸手接过一饮而尽。她的声音似在耳畔:
“是不是很苦?如果觉得苦,等你下次来我给你放些糖。”
不苦。
怎么会苦?
一点儿也不苦。
嘴上却说道:“无事献殷勤。”
李慕儿嘿嘿笑道:“你可是我们呣子的救命稻草,得拍好马屁才行。怎么样,你想到办法没?”
“你想上树吗?”
“啊?”李慕儿被他突然冒出的一句话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揽过飞上了树。
她探眼看了看下面,打翻的碗还在打着转,树影中赫然两个身形,一男一女暧昧靠着。这才惊觉尴尬,推开了他的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端正坐好。
耳边尽是凉风吹拂树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李慕儿闭上眼,自己确实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这种高立树上纳凉的轻快感。
“莹中。”
也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李慕儿有些怔愣。随即泛起一股酸意,白天从蒋伊处听来的种种事端突然涌上心头,那些温柔唤她莹中的人们,都这般匆匆地从她生命里消失了。
她憋了憋眼泪,过了好久才睁眼应他:“嗯?”
看着她突然低落的神情,墨恩有些懊恼,别过头冷冷道:“如果你是莹中,那宫里那个女学士沈琼莲又是谁?”
☆、第一二六章:冲破内力
“什么?”
什么女学士?哪个沈琼莲?她是假的,那个沈琼莲也是假的!
“从未听说过沈琼莲已出宫放归,据我所知,宫里那个女学士仍旧在御前当着差呢。”
墨恩此言一出,李慕儿登时被震得七荤八素。
他为何可以再留一个假的沈琼莲在身边?
那她呢?
她到底算什么?
她都忘了问他,当初到底打算以她哪个身份赐婚马骢?
那道旨意,又到底下了没?
身隔两地,原来有那么多的误会难以解开。李慕儿很讨厌这种感觉,只能警告自己,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早已没有什么关系。
“你明知道这不是我真名。”她急忙扯开话题,“你没有想到办法救我吧?干嘛说这些有的没的。”
墨恩也不愿再刺激她,顺着她的话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帮你解开内力,引导它回归正常筋脉茓位。可这需要时间,也有潜在的危险。万一真气暴乱,逆流至心,轻者走火入魔,重则吐血而亡。”
墨恩说得淡然,李慕儿听得也淡定,这是她预料过的结果,否则马骢不会每次都不给她回应。
“时间我还有几个月。可是这种方法极为耗费治疗者的内力,你真的肯帮我吗?”
墨恩冰着张脸,轻飘飘地说了四个字:“看你表现。”
李慕儿这下真的没辙了,怎样才算表现好呢?
墨恩见她一脸茫然,冰着的表情稍有融化,“行了,你记得欠着我情就好。”
“好啊。这份情当真是重,我会好好记着,他日必当重谢!”
墨恩冷哼,一副看你也还不出来的德性。
两人都不再说话,并排坐在树上,各有所思。
夜风拂过耳边,彼此之间虽隔着点距离,墨恩的手却不再抱着胸,而是支在身侧,想着万一她没坐稳也好及时接住她。
……………………
寻了个安静的夜晚,两人就在树下盘腿相对而坐,尝试为李慕儿恢复武力。
李慕儿好久没有打坐练气,有点不太习惯。但还是乖乖坐在墨恩身前,静气凝神,连呼吸都不敢造次。
墨恩闭着眼,粗糙的指腹带着滚烫热意,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衣点在她胸口上。
和马骢太熟,当初又是那样的境地,被封内力时丝毫没觉出异样。可是此刻面对还不算太熟的墨恩,李慕儿终归有些尴尬,不自觉含了含腰。
墨恩立刻骂道:“别动!想死直说。”
李慕儿知道他要开始运功了。
一想到他这一开始,每行一步都是拿她的命在博,就难免突然有点紧张起来,低低叫了他一句:“墨恩。”
“嗯。”
墨恩的声音淡淡的,让李慕儿心里更加没谱。
她不是不相信他的,只是怕有个万一:“万一我死了,你也不用内……”
“不会。”墨恩猛地睁开眼睛,坚定打断她的话,“我不会让你有事。”
我不会让你有事。
听得李慕儿鼻子酸酸的。
今夜的风仿佛格外清凉,拂在耳畔似也要安抚她的不安。
肚子里的孩子也乖巧的一动不动。
四目相对。
居然能看到墨恩眼中难见的温情。
这无疑给了李慕儿最大的安全感。
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曾经她以为水火不容的人,此刻却成了她们呣子的依靠。
助她们。护她们。救她们。
收起所有惧意,李慕儿轻呼了口气,嗯了一声道:“墨恩,谢了。开始吧。”
没有丝毫拖沓,李慕儿瞬间感觉到膻中茓被重重一点,然后一股强大的真气随着他手指的游移缓缓往上冲。
玉堂茓,紫宫茓,李慕儿觉得越来越闷,越来越热,仿佛下一刻胸口就要爆开,身子就要烧起来。
但还是可以感觉到他小心控制引导着自己体内的真气。手指时而轻微颤抖,李慕儿知道那是他正在使出全力压制。睁眼偷看他,会发现他闭着双眼,眉头紧蹙,汗滴从颊边低落。
李慕儿有些内疚,忙闭还眼不敢再看。
可才走了没几个茓位,李慕儿就发觉内力突然全数回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重归膻中茓。
失败了?
李慕儿刚冒出这个想法,就听到对面墨恩低咳了一声。
她忙睁眼,墨恩手已收回,捂在他自己胸口上,嘴上还溢着丝殷红鲜血。
而她却一点事也没有。
“你怎么了?”她慌忙跪坐起来搀住他,“怎么会这样?”
墨恩咽了咽喉间的血腥味,尽量平静地答:“是我低估你了。你小小年纪,哪儿来这么强劲的内力?而且刁钻毒辣,我拿不准,只好逼了回去。”
“解不开就解不开嘛!”李慕儿拼了好大的力气终于将他扶着站起,半是愧疚半是感激地说,“何必再帮我重新封制,受这反噬之苦。”
“我说了,不会让你有事。”
李慕儿盯紧了他,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他虽刻意淡然答话,可她心里清楚,这么一瞬间与她的内力抗衡,他受的伤绝对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严重。
她苦笑一声,低头不再看他,手上却紧紧抱着他不敢放松,“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墨恩不敢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只轻轻靠着她,遗憾道:“此路不通,就只好……只好再加重对你内力的封制,这样你就不能冲破了。不过……”
“我不是说这个!”李慕儿打断他,“我是说你!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怎么帮你?怎么治你?”
墨恩心中顿生暖意,闷笑了一声道:“没事,死不了。你能帮得了什么忙,我一会儿回客栈自己疗伤就好。”
李慕儿无奈应了声,又想到什么,抬头问:“你说还有别的办法,是不是比较安全?那你为什么不早说?非要选这最难的!”
“因为,”墨恩也看着她,“如果再加重,恐怕生产时气血不畅。现在,你自己做个决定。若维持原样,你很有可能在生产时冲破茓道,后果不堪设想;若再加层封制,你生产时会比常人倍感痛苦,却尚可保孩子平安出世。”
李慕儿听到他曾有意为自己考虑过,情绪激动起来,“如果我知道会害你受这么重的伤,情愿自废这一身功力。”
☆、第一二七章:共撷红豆
有她这句话,就够了。
墨恩嘴角情不自禁微微上扬。
李慕儿想到他权衡出的办法,又不假思索斩钉截铁道:“我自然是要孩子平安,我不怕痛,我能撑住,你尽管帮我封制内力。”
墨恩暗自叹气,“那你得等我修养几个月了。”
“好。”李慕儿想了想补充道,“千万不要勉强!生死有命,况且我这条小命硬的很,不要再为了我伤了自己,永远不要!”
墨恩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望着她无比坚定的眼神,心头又觉满足,终究作罢了。
…………………………
李慕儿牵挂他的伤牵挂了几天,还是不放心,独自到客栈来探病。
可好不容易摸索到墨恩房间,人却不在。
李慕儿不知道他是离开了,还是出去办事了,又进不了房,只能坐在门口等他。
这一等就等到了中午。
待墨恩回来,看到蒙着面纱傻等着自己的李慕儿时,震惊又感动,忙飞奔过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想来看看你需要什么。吃药了吗?你把药方给我,我去煎。”
墨恩好笑地看了眼她的肚子,讪讪道:“你这个样子,确定能照顾我?”
李慕儿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了看,不介怀答道:“确定啊。我是怀了孩子,这只会给我多一个人的力量才对,哪有这么娇弱?而你,可是我我们俩的救命恩人,对吧?你吃饭了吗?别出去了,我给你去端来。”
说着还把墨恩推进了房,自个儿则快步往酒楼去点菜。
墨恩扬了扬眉,十分满意,索性坐到床上开始运功调息。
他确实伤得很重,但不敢耽误正事,是以起床了就照常出去打探消息。这都来京多少趟了,他们要办的事,还是毫无头绪。
不过,以前他总嫌两地奔波懊恼的很,现在嘛……
正想着呢,李慕儿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墨恩,吃饭。”
墨恩睁开眼,看见桌前正摆放着碗筷的人,和那整齐的饭菜,两人餐具,不禁又扯起了嘴角。
“有没有好一点了?”李慕儿边吞咽口中的食物边问。
墨恩抬头望了眼她,见她发髻随意挽着,模样就像家中的小娘子,过着稀疏平常柴米油盐的日子。
这样的状态,让他极为放松。
“姐,我昨晚才伤的。”
难得听到墨恩俏皮说话,李慕儿失笑,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放碗里,又问:“那你早上去哪儿了?”
“办事儿。”墨恩讽刺道,“你以为我每个月入京还真是为了你吗?”
“我没这么以为啊!你要办什么事?说来听听,没准儿我还能帮你。”
难得这么和谐的气氛,墨恩才不愿提这烦心事儿,遂扯开了话题道:“京城有什么好玩的吗?我来了那么多次,还从没好好看看这地儿呢。”
李慕儿还真仔细思索了一下,才叫道:“啊,有了!大夏天的,西郊的莲花估计开的很好。如果你的伤没事的话,我带你去看。”
“好啊。你我都见不得光,那就晚上去吧。”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李慕儿嘴角抽了抽,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
可晚上,还是同他一起到了莲花池边。
莲花池东西二里,南北三里。湖域中遍布莲花,绿水澄溶,川亭望远,游瞩之人亦是众多。
两人皆蒙了面,李慕儿大着肚子,墨恩腰间佩剑,看起来俨然一对行走江湖的神秘夫妻。
很快就有船夫来兜生意,他们选了艘有篷的,泛舟到湖心赏莲。
银辉倾洒湖面,波纹阵阵,荡起的闪亮水纹映照着无暇的白莲。李慕儿有点后悔,早知道应该把银耳带来,她的歌声配这美景,必定是一绝。
墨恩看她有点失神,碰碰她手肘,指了指远处道:“你看那边。是哪里?”
李慕儿顺着那方向看去,不由眼神一黯,“紫禁城啊。怎么了?”
“这莲花池是宫中西苑太液池的水源。”墨恩探身拨了拨水,湖面顿时生起一圈圈涟漪。
“你怎么知道?”李慕儿瞪大了眼,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你连这都知道,还骗我跟这儿不熟。”
墨恩却不以为意,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是从宫里出来的,对那个地方有什么看法?”
“看法?紫禁城?”李慕儿苦笑,“能有什么看法?那里是皇上待的地方,不属于我,也再没有我了。”
墨恩不再搭话,两人又似平常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时一样,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
湖心亭中有文人墨客正在取材咏诗,时而有人鼓掌相和,时而有人斟酌讨教,热闹非常。李慕儿突然长叹一口气,喃喃念道: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
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
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
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她怎么会知道,此刻与她相聚不过几里的太液池上,有人也正泛舟赏莲,共撷相思红豆。
……………………
“皇上,夜深了。”何文鼎立在朱祐樘身后,轻轻开口提醒。
朱祐樘好似从梦中惊醒过来,遥望着远方的眼神晃了一晃,回过身道:“上回吩咐沈琼莲作诗,她作了没?”
“作了,皇上您忘了?”
朱祐樘思忖了好久,才想起来,“哦,是作了。‘香雾蒙蒙罩碧窗,青灯的的灿银缸。内人何处教吹管,惊起庭前鹤一双。’中规中矩,不算太差。”
何文鼎暗暗叹了口气,大着胆子问:“皇上,恕微臣多嘴,您不喜这沈……女学士,为何要让她替了莹中的位?”
朱祐樘没有回答。
是啊,自己这是为了什么呢?明明当初在坤宁宫放过狠话不想再看到这个沈琼莲,可是只要一想到她还叫着这个名字,就觉得应该要在他身边待着。
而那个他心目中的沈莹中,已经走了多久了呢?
好像不过三个月。
第一个月,他把所有时间都疯狂用在朝事上,以为如此就可以忘了她。
第二个月,他开始每晚宿在雍肃殿,每晚弹奏“清平”,每晚拿出几幅旧画,反反复复地看。
第三个月,他把那个所谓的“沈琼莲”召到了御前,于是他在乾清宫中再唤莹中时,终于有人会应他一声:
在。皇上,臣在。
☆、第一二八章:近在咫尺
皇上,臣在。
臣在。
现在想来,那么努力想忘,却根本做不到。
索性不再逼迫自己忘记,反到处寻找她的影子,她的气息,却发现相思更苦。
她哪里还在?
相忆相思难相忘。
相知相念不相见。
原来竟是这般磨人滋味。
莹中,你到底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像朕思念你一般,思念朕?
“文鼎,今日宁王奠培薨,朕已下令辍朝三日。咱们出宫转转吧。”
“是,皇上。只是这护卫……”
“牟斌新婚燕尔,还是莫要扰了。宣马骢吧。”
……………
李慕儿和墨恩在莲花池上待了一会儿,又嫌无趣,便欲回转。
上岸的时候,李慕儿又瞥了湖心亭一眼。她亦想过去小试身手,可正如墨恩所说,两人身份见不得光,只得作罢。
才子们似乎兴致正浓,个个慷慨激昂不知要斗到几时。
李慕儿心痒难耐,难免停下来多听了几句。
其中有个瘦小青年,站在角落,脸色难堪,大概是输了文采,被人笑话了。
不知为何,李慕儿觉得他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正纳闷着,那小青年已经愤然离席,羞臊地冲了出来,李慕儿神游天外躲避不及,差点被他撞倒。
幸好墨恩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可她的脸却完全暴露在了空气中。
“呼……”李慕儿顾不得去捡面纱,先感受了下腹中有无异样,确定无恙才长长舒了口气。
墨恩却身形一动。李慕儿知道他脾气可不太好,忙拉住他劝道:“算了,人家又不是故意的。这位公子,你没事吧?”
她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小公子兀自低着头,居然瑟瑟发抖,一副比她受惊更甚的模样。
他没有回话,李慕儿也觉得尴尬,推开墨恩手臂道:“那我们走了哦?公子,自古文人相轻,见怪不怪。“
他的表情还是很难看,李慕儿以为他还在为那些墨客的讽刺难过,心中不免为他叫屈,便安慰他道:”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公子无须太介怀他人贬低,做学问者,自有骨气。”
“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他垂着眸,低声重复道。
“正是,小公子,有缘再会,在下必定好好讨教公子才华。”
一旁一直不曾Сhā话的墨恩此时轻笑了一声,难得的玩笑道:“你又要卖弄你读的几两书了,文人相不相轻我倒不清楚,但是听说自古文人骚客,我看倒是没错。”
“墨恩,此’骚客‘非彼’骚客‘,你也太胸无墨水了吧。”
那小公子听着他们有趣的对话,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像是终于忍受不住,一拔腿跑了开去。
李慕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与墨恩对视了一眼,一齐笑出了声。
“走吧!看来你说得没错,自古文人骚客,无不孤芳自赏,我说了半天,看来是孤芳自赏咯……”
……………
醉仙楼全天营业,正门大开,两人准备从穿堂走向后头的住处,边走边说着话。
只是一路上墨恩总时不时回头,不知道在瞧些什么。
“今晚你睡自己的房,我睡你隔壁,也方便我照顾你。”
“好。”
“如果哪里不舒服可以叫我。”
“好。”
墨恩乖顺应着,满意于她主动提出留下来照顾直到他离开。
李慕儿却一直抬眼望着记忆中的那个雅间。这么晚了,里头的灯居然还亮着。她环视了眼一楼大堂,只有零零散散几桌江湖男女,带着朦胧醉意闲谈帮派之事。
她突然也想趁着夜深无人发现,再坐在此处吃上一顿,便止步对墨恩说道:“我饿了,吃点儿宵夜吧。”
“好。”
“我要坐那里。”
墨恩正随意朝一张小桌走去,闻言回头,见她指着楼上,一副期待的模样,便点了点头,与她一道往楼梯走去。
二楼一排雅间,此时只有一间坐着客人,两人来到相邻的那间坐下,点了些东西,各自无声吃着。
隔壁也不闻有人言语,只有杯盏相磕的声音,以及男子偶尔的轻咳。不知是李慕儿刻意留心着那里,还是四下实在安静,这轻微的声响,却清晰地叩在她心头。
尤其是咳嗽声,令她不由想起那个人。
“走吧,回去睡觉。”吃了很久,隔壁还未结束。李慕儿本想进那间再去看看,此时只好作罢。
回到客房,叫来管事的,问还有空房吗?管事的回答:“这层的三间房都是本店最好的,这位爷的房间在最里边儿,旁边的两间房都空着,客官要住哪间?”
“那就挨着他的这间吧。”
李慕儿在中间房躺下,出奇得很快入睡了。
迷糊中听到隔壁有动静,生怕是墨恩有什么需要,便下床去听。
“公子小心。”
“公子醉了,小心扶着。”
“晚上不回去,真的没关系吗?”
“是公子非不要回。”
“哎,进去吧。我在门口守着。”
原来是外边儿那间房有了住客。
李慕儿睡眼惺忪,他们说话声音极轻,她只听了只言片语。可发现不是墨恩,就安心地又躺下去休息了。
这一睡甚是宁静,一夜无梦到天明。
还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一醒来就发现日头高照,她暗自骂了声糟糕,说了是来照顾墨恩的,结果起得比他还晚。
昨晚也不知是怎么了?
睡得这般好。
李慕儿拍了拍脸蛋,起身去开门。门闩刚一取下,墨恩就挤了进来把门复又锁上。
“怎么了?”李慕儿见他还似昨晚一般罩着脸,好奇问道,“被人追杀吗?”
墨恩摇摇头,盯着她看了会儿,才道:“我今天走。”
李慕儿淡然道:“好。你确定你没事儿,可以赶路了吧?”
“嗯。”墨恩点点头。
“哦。那我先走了。”
李慕儿说着就要离开,却被墨恩拦下道:“把面纱戴上,我去收拾东西。等我过来,再送你回去。”
李慕儿照做,坐在房里洗漱打点着等他。
隔壁房间不断传来开门关门声,她懒得去分辨是哪间房,直到两边都安静了,才等到他回来,被他带着从客栈后院出了门。
☆、第一二九章:援勤之桃
“墨恩,你昨晚有没有听到隔壁的动静?”
墨恩的脚步突然定住,显然惊讶于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有。”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疏离。
李慕儿却未察觉到异常,兀自说着:“奇怪,难不成你也同我一样,睡得很沉吗?”她抚了抚肚子,接着道,“自从怀了这小家伙,我可一日都没睡过好觉。夜里总做怪梦,往前儿那些好的坏的,总时不时跳出来,在梦中重现。唉……昨晚却睡得香,看来,我以后要多去借你的房间才是!”
李慕儿唠叨着唠叨着,一转头,却发现墨恩表情有些凝重。
“你怎么了,想什么呢?”
“没事。”墨恩虽这样回答,脑海中却不断浮现今晨在隔壁房门口看到的那个人。
他双眉如锋,眼神中带着几分锐气。墨恩不会忘记,曾经在上元灯会时见过他怀抱着李慕儿的样子。
以及他们对视时的默契。
他是锦衣卫吧?
那他会不会就是孩子的父亲?
………………
“墨恩,我快到了。”
墨恩犹自思忖间,两人已经来到一个三岔路口,眼看离纸婆婆家不远,便彼此道了声珍重,分道而去。
李慕儿脚步轻快,可走了不多远,听到后头似又有脚步声跟上来,她浅笑回头,“不是告诉你不用送了吗?你身体还……”
还?还未看清来人,只见一把匕首迎面刺来。
李慕儿本能抱紧肚子,噌噌向后退步。
“啊!”
一声尖叫,却并非来自李慕儿,而是对面手执匕首跌倒在地的小公子!
去而复返的墨恩此时一手将李慕儿护在身后,一手掌势未收横在胸前,冷眼盯着十数步远的伤者,声音听起来像要冰住,“我早就发现有人跟踪,没想到,却是冲着你来的。”
李慕儿虚惊犹在,也死死盯着那伤者。
这小公子看着好生眼熟,不正是昨晚不小心撞到她的那位!
可也不止这份眼熟,小公子此刻网巾落地,发丝散乱,口吐鲜血的“他”双唇嫣红,分明,就是一位女子!
分明就是,当初在内安乐堂要置她死地的,郭,之,桃!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哼,”郭之桃吐出一口血水,一字一句恨恨道,“女学士,我为何会在这里,难道你不清楚吗?皇上将我打个半死,扔出宫外,我以为再没有机会报仇。没想到,老天爷有眼,居然让我再次遇见了你!”
大约是昨晚面纱落地,被她认了出来。
但李慕儿转念一想,却不禁感慨她居然乔装去和那些才子舞文弄墨,可见她果然与在内安乐堂一样,虔心向学,渴望正道。
即使这般,李慕儿也自觉最没有资格劝她不恨。
可又不得不劝,“既然,皇上放你出了宫,你便该好好过你的日子,何苦还要记着那些陈年旧事,惹自己不痛快呢?”
“陈年旧事,”郭之桃除了冷笑还是冷笑,“好一句陈年旧事,好一句陈年旧事……你一句陈年旧事,就让我沦落到如斯境地!”
墨恩听了个大概,脸色很不耐烦。
他实在想不通,她到底沦落到了哪般境地?瞧她衣裳也算鲜亮,脸色看上去白白嫩嫩,看来所谓的赶出宫,也是为她铺好了后路的。
这样的人,根本无须与她废这半天话!
墨恩回头拉起李慕儿的手,“走,我送你回去。”
李慕儿的手被他温暖掌心握着,一时没来得及挣开,只迟疑道:“那她?”
“放心,她不会有事。”
没再给李慕儿心软的机会,墨恩很快送她回了纸婆婆家。
………………
郭之桃半躺在地上,一直看着两人消失于她的视线中,才勉力撑起自己。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女学士……”郭之桃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报仇,还是因为嫉妒?
犹记得在内安乐堂,那个都人进了便等于被判死刑的地方,那个向来死气沉沉,鸟不拉屎的地方。她去了,却还能爬上墙头,面带微笑,高唱千字文。
那样的鲜活,让人羡慕。
听说她是女学士后,郭之桃就愈发嫉妒。女学士啊女学士,谁人不知她是后廷高官,谁人不知她多受天子器重?
最后还偏偏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她兀自不甘,丝毫没有发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直到一把冰冷匕首贴在她脸上,她才惊惶回神,盯着眼前男子。
他的眼神,冷冽到极致。
没有任何表情,就这样静静看她,似乎毫无恻隐之心,教她不禁感受到无边的恐惧。
像是闻到了,死,死亡的气息。
胸如鼓擂,明明自己手中也有匕首,她却一动也不敢动。
匕刃从她的脸上寸寸滑下,并未伤她分毫,其后缓缓滑到她拿着匕首的手上,用匕尖一下一下点着她的手背。
仿佛是在警告。
匕首锋利,很快刺破她的皮肤。郭之桃却至少松了口气,以为他只是要自己停手,便赶紧将手中的匕首狠狠掷远。
可下一瞬,令她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她的手还未待收回,就被墨恩狠狠一刀扫过!
这一刀快到,痛感尚未袭来,鲜血尚未喷涌,三个指节便齐齐掉落在地!
郭之桃嘶叫出声!
“啊!你这魔鬼!你不得好死!你们都不得好死!”
墨恩表情愈发阴冷,嫌弃地蹙了蹙眉,往后挪了一步。
又从怀中拿出一药瓶,从容倒出一枚药丸,夹在指尖道:“你好像很恨她?”
郭之桃疼得咬牙切齿,语气自然又极端起来,“我当然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死她了!她爹李……”
“我一点儿也不关心你为何恨她。”墨恩无情打断她的语无伦次,“你恨她,她又想留你性命,那你只能把这药吃了。”
药丸入口滑下咽喉,郭之桃根本来不及反抗。等到
她想起来反抗时,墨恩已经起身,恍若无事地离去。
他的背影决绝,冰冷到刺人心骨,只最后留给她一句话:
“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喜欢这个疯样子。”
☆、第一三零章:阴晴圆缺
时光转瞬即逝,眨眼又到八月十五中秋节。
八个月了,肚子已经有明显的沉重感。李慕儿有时一早醒来,会觉得像做了场梦,好不真实。
那个人似乎已经离她很远很远,可他与她的维系,却离她越来越近。李慕儿开始想象,该怎样迎接他的到来。
比起去年在钱福家度过的中秋,纸婆婆家的祭月仪式就显得正式多了。纸婆婆捧出月光菩萨神位,供上圆形的果、饼与西瓜,西瓜还切割成了莲花状。在月出之方,李慕儿和嬷嬷银耳齐齐随着她们祖孙向月供祭,叩拜。
虽然这个临时家庭才组成不过几月,但彼此都已将对方视为家人。李慕儿十分满足于这样的团圆,听纸婆婆念念有词的祈愿,也不禁为大家说起祝语来:“八月十五人团圆,带起香烛敬菩萨。老人家青头发,后生子有财发。堂客生个胖娃娃,小妹对个好人家。”
众人被逗得咯咯笑,纸婆婆摸着她的肚子直说:“好好好,你快生个胖娃娃,老婆子给你带!”
叩拜之后,小宇将月光纸焚化,便急着冲撤下来的贡品下手去了。
看着他的贪吃样,众人又是一顿发笑。
蒋伊白天送来了上好的月饼,大家围了桌子坐下,分食着瓜果月饼。头上是一轮皎洁的圆月,耳边是银耳轻哼的歌声。李慕儿本以为今日会因对某人的思念而格外难熬,没想到此刻却是如此静谧安宁。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莹儿,婆婆可真不是跟你说笑的。”
李慕儿本抬头笑眯眯望着月亮,听到纸婆婆慈爱的声音传来,就收回眼神看着她,怔怔问道:“嗯?婆婆说了什么?”
纸婆婆拉过她的手:“你这孩子!婆婆说给你带孩子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等把孩子生下来,你们定然是要走的对不对?”
李慕儿尴尬侧头去看嬷嬷,嬷嬷独自喝着酒,接收到她的暗示后忙答:“不错。纸婆婆,我们在您这儿也扰了太久了。”
“哎,”纸婆婆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我都明白,你们有不可说的秘密。可我一个老婆子,不在乎这些。我只知道呀,你们住在家里的这些日子,又是帮我干活,又是教小宇习字练武的。人多了就是热闹,欢声笑语的,多像一个家的样子啊!如果你们不是非要奔波逃命的话,就别走了,继续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他日婆婆终老了,也好把小宇托付给你们。”
李慕儿听到这里赶紧制止她:“呸呸呸,纸婆婆,这大好日子的,可别说这晦气话。”
“是,是,我吐口水重说。”纸婆婆又拍了拍她的手,“人都是有感情的,住一起久了,都习惯了。纸婆婆这儿也很安全,我看你们也不是非走不可。怎么样,再考虑考虑?”
连一向调皮的小宇此时也乖巧地递了个月饼过来,糯糯说道:“你们不要走,小宇舍不得。”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一群人在一起,总有那么一刻,大家都同时不再说话,这个时候,最为尴尬。
李慕儿和银耳嬷嬷面面相觑,也都有些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虽然每晚只能挤在一个房里,可就是这样贴近的生活,才让彼此的感情更加亲昵了。
“好,我们再想想。”李慕儿只好这样应道。
嬷嬷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问李慕儿:“那个墨恩怎么不来了?”
“是哦,”李慕儿不禁往院外大树望去,“上个月也没来。大概是忙事情去了吧。”
嬷嬷把酒杯一放:“那你的身体怎么办?”
“反正离孩子出生还有些时日,不急的。”李慕儿又想到什么,转头对纸婆婆说,“婆婆,村子里有会接生的人吗?”
“不用找稳婆了,”嬷嬷抢话道,“我来就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倒是,李慕儿点点头,没想到嬷嬷还会接生。不过嬷嬷接生的话,怎么能让她务必保小呢?
李慕儿挠了挠额头,有些惆怅。看了眼外头,风好月好树轻摆,就拿起个月饼说:“我出去散步。”
……………………
公孙树仍旧高大葳蕤,微风徐徐,满树微黄的银杏叶子在明晃晃的圆月下,跳跃着,摆动着,更加绚丽夺目。
李慕儿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居然在等墨恩。
纸婆婆说得没错,习惯真是可怕。
那么,五个月的时光,一百五十多个日夜,他是否已经也已经习惯没有她了呢?
“在想什么?”
李慕儿被惊得回头。
才恍悟回头是不对的。
继而望向头顶,果然墨恩已站在树干上。
孑然一身,冷漠孤傲。
“墨恩。”
墨恩拿不准李慕儿这声呼唤里有什么情绪,喜悦?期待?埋怨?责怪?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确实在等他。
“嗯。”他宠溺应了一声,不自觉想要向她解释:“荆王那边出了点事,我回了趟藩地,来回耽搁了。”
李慕儿哦了一声,并没有放在心上。
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下个月呢?下个月你可会来?”
“会。”墨恩纵身跃到她面前,“我伤还未痊愈,下月十五再为你压制内力。”
想到他的伤,李慕儿又有些内疚,举起手中的月饼讨好道:“吃个月饼,很好吃的。”
墨恩半晌才接过去,轻咬了一口,也不说话,折身去秋千上坐下,惬意地享用起来。
李慕儿跟了上去,手搭在秋千绳上又叫了一声:
“墨恩。”
“嗯?”墨恩解决了一个月饼,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小壶酒来,仰头猛灌了一口。
李慕儿有点馋酒,夺过来使劲闻了一口,若无其事地说:“我父母都去世了。”
墨恩有点意外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也跟着交代道:“我也是。我从未见过。”
这下轮到李慕儿诧异,把酒递还给他,瞪着眼对他说:“那你比我惨。”
墨恩狠狠白了她一眼。
“那你是怎么长大的?你快告诉我,孩子如果从小没有父亲的话,会怎么样?”
☆、第一三一章:师徒道别
原来她是在想这个问题。
墨恩倏地起身,没好气地答道:“谁说我没父亲?我有义父,是他收养了我。”
李慕儿被堵得没话接,闪身在秋千上坐下来,抬头望着天空继续发呆。
墨恩瞧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便想起上回分别时的事儿,思忖了一下还是对她坦白道:“你那晚宿在醉仙楼,难道就真的没有见到故人吗?”
“故人?”李慕儿心不在焉,“什么意思?“
墨恩暗暗叹了口气,“那天我起来的时候,可是看到你那位‘骢哥哥’,刚从你隔壁房间离开呢?”
李慕儿瞬间怔愣。
隔壁房间?
雅间里的咳嗽。
“公子醉了,小心扶着。”
“哎,进去吧。我在外面守着。”
怎么会?
李慕儿喃喃自语:“我怎么会连骢哥哥的声音都没有听出来?”
那么,也就是说,那晚在雅间里咳嗽的,醉倒在她隔壁房的,是朱祐樘?
李慕儿觉得心头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生生地疼。
她居然和他再一次这么近,近在咫尺。
却又是再一次错过,阴差阳错。
不过,至少,李慕儿眼角忍不住泛出泪水,“他心里还是有我的……他果然,也是想念我的……否则他不会去醉仙楼,否则他不会宿醉在外……他爱我,他告诉我说不得,可是他爱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哭声却越来越清晰。
却似乎还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捂着嘴啜啜泣泣。
墨恩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明明上次听牟斌说起他,还是潇洒淡定的。
不是没有见过她哭,可是从没见她这般压抑的伤心。
一直以为她早已放下,一直觉得她深埋了这份感情,而如今看来,恐怕她不过是藏着掖着,不敢掏出来面对罢了。
一旦掏出来,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是不是这样?
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轻轻唤了她一声:
“莹中。”
李慕儿的哭声顿住,她又是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这个她一开始抗拒万分,如今却求而不得的称呼。
她差点就要直觉地应出:
“在。臣在。”
奈何往事已矣,只能付之一声苦笑。
李慕儿强迫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没事。墨恩,人生在世啊,就是如此。有时你心心念念之人,也许就在眼前。只不过,呵,造化弄人,怎么都不会叫你发现。”
而这一旦错过,就注定了一辈子的相负。
…………………………
月月月圆。
九月十五到来之时,李慕儿的肚子看上去已经滚瓜烂熟。
这让她不得不准备对蒋伊下逐客令了。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蒋伊款款而来时,脚底还踩着枯草白霜。
“师傅!昨日我拿你教我的剑法教训了几个市井泼皮,真是过瘾!不过你放心,我特意跟他们到荒郊野外才动的手!”蒋伊边说边比划了几个剑花,兴奋道,“诶,师傅,就我现在这两套剑法要是使出来,我看连我爹都要让我三分了!”
听着她爽朗笑声,李慕儿突然发现,这几个月的时光,不知不觉间,蒋伊也已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哪天若再听不到她叫师傅,定也是种不习惯。
李慕儿还是忍不住劝道:“你可千万不能忘了对我的承诺!我看你啊,已经按捺不住了,早晚把我这个师傅出卖了。”
“不会的,师傅!”蒋伊难得地正色道,“我蒋伊虽然不算什么君子,可是江湖道义我却是懂的!师傅,你这样说我,可真是冤死我了。这么久以来,师傅你从不告诉我你的事,我什么时候多过嘴?如果我要出卖你,婚宴那天在皇上他们面前就……”
“皇上?”李慕儿蹙了眉,“伊伊,你知道他们的身份了?”
蒋伊咬了咬唇,知道自己说漏嘴了,索性坦白道:“师傅,我不认识他们,可我爹认识啊,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不过师傅你放心,我还是什么都没说。”
李慕儿冲她温柔一笑,“我相信你的。那你是不是在猜,我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当初和他们夜游看灯,如今却处处躲着他们?”
蒋伊望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伊伊,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李慕儿笑着微叹口气,语气中充满无奈,“当断则断。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我决定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不会再与这段过去有任何纠葛。所以我要躲开他们所有人,不能给自己任何留恋和不舍的机会。”
她又看着蒋伊,补充道:“如今亦然,你和我之间,师徒之谊也好,姐妹之情也罢,也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蒋伊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问:“师傅,你这是,要赶伊伊走吗?”
李慕儿被她的表情逗乐,“我干嘛要赶你走啊?我只是,快要生产了,怕是也教不了你什么了。而且我一生下孩子,便要去云游天下,彻底离开京城了。”
蒋伊低下头思忖了片刻,突然开口笑道:“师傅,我懂了。你是我师傅,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不会强留你,也不会哭鼻子,只要师傅过得好就行了。”
李慕儿有些惊讶这个一向雷厉风行的孩子,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豁达又窝心的话,遂感动回应道:“谢谢你,伊伊,你帮过我许多,又肯为我保守秘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蒋伊一把抱住她胳膊,“师傅,你说什么呢?你一天是我的师傅,就永远都是我的师傅!你教我的武功这么厉害,我才谢不过来呢!咱俩别再说这样见外的话了。师傅,你知道我家的,如果你回来,一定要来找我!”
李慕儿只好干脆应道:“好。”
自古逢秋悲寂寥,没想到,这个孩子真是四季如春,硬是把离愁别绪变得如此简单温暖。
“不过师傅,你先别急着赶我。等你哪天要走了,我们再道别也不迟。我还想见见我这弟弟或者妹妹呢!”
李慕儿莞尔,“好。我们练剑吧。”
☆、第一三二章:两三心愿
夜幕一深,墨恩也如约而至。
李慕儿站在树下,站在满地翻黄的银杏叶上,轻风一起,树上的叶子也如美丽折扇般飞扬飘零。不是一片,一片,而是成群结队地掉落,散漫地落在她发上的璎珞,落在她削弱的肩头。
墨恩第一次不想飞掠到树上,而是一步步从背后向她走去。
银杏树下的芳草地已被厚厚的金色的银杏树叶覆盖,踩起来“沙沙”作响的声音,感觉很美。
李慕儿回头,望着来人强劲有力的步伐故作小心地踏在满地金黄上,觉得别扭的好笑。
然后墨恩运功帮她压制内力。
李慕儿一直乖顺的没有说话,墨恩便也沉默不语。直到一切完成,他才拿出一个荷包交待道:“听着,以我现在的功力,只能帮你护住靠近心口的左路内力。可如今你的血脉被封制得愈发厉害,生产之时,难免觉得用不上气力。到时含两片这个在舌下,能助你一时。生孩子的事我不懂,你还是得自求多福。”
李慕儿点点头,笑道:“是,知道了,自求多福,自求多福!”
“还有,我警告你。你这内力一天未解,就存在着再次冲破的危险。”墨恩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落叶,又把手递给她,道:“起来吧,我得走了。最近有很重要的事要忙,没那么多空管你。下个月你就要生了,一切小心为上。”
李慕儿皱了皱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突然生起一股不安,似乎不愿让他离开。
一定是错觉,李慕儿伸手交给他,被他扶着站了起来,忍不住叫住了即将转身离开的他:“墨恩!”
“嗯?”墨恩回头。
手心里她的手居然没有收回去,仿佛还有意回握住了他。他的心底为这一发现生出一丝雀跃,想了想问道:“还要上树吗?”
李慕儿重重地点头嗯了声,眼神扫过腹部又觉不妥,瘪瘪嘴道:“可我的肚子太沉了,坐不住了。”
墨恩似笑非笑地朝树上瞟了眼,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来,跃上了树干。
一到树上,李慕儿放开本能环着他肩头的双手,才察觉到他根本没打算把她放到树干上。而是让她坐在他腿上,自己则稳稳地抱住她。
虽然满满的舒适和安全,可这样的动作无疑让李慕儿觉得暧昧,她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红着脸低声道:“快放开我。”
墨恩低头看了看她,半晌低低地骂了句:“你他么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慕儿无言以对,难道是自己想歪了?
索性任他抱着,享受着免费的肉垫子和满目的美景。
两人一言不发地默默坐着。
似乎半年来,她与他之间总是如此,把该说的话说完,不该说的则你也不问我也不说,就这般安静地坐着。
一如这满地的银杏叶,在凉爽的秋风中,将生命的静好,细细咀嚼。
李慕儿不由地轻笑了声,抬起头问墨恩:“我生孩子的时候,你会不会来啊?”
墨恩反问:“你希望我来吗?”
“希望,”李慕儿郑重其事地回答,“我希望你在。”
“那好。如果你希望我在,我便会在。”墨恩嘴角轻扯,宽慰道,“至多到下月初,我就来,陪你到生产。”
李慕儿长舒了一口气,他沉缓而平静的声音带着一股力量穿透到她心底,好像得了他的承诺,肚子里的孩子就得了安全似的。
两下复又静默无言。
李慕儿望着天边满月,用温热的掌心覆在肚子上,心中充满期待与感慨。
熬过来了。
终于,快熬出头了。
…………………………
李慕儿一面安心待着产,一面和嬷嬷讨论着往后到底是去是留。
却一直讨论不出个结果。
嬷嬷主张走,李慕儿却想留。
带着孩子奔波,她不愿意。
嬷嬷听她这样说的时候,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她还是去见蒋伊,可这几天蒋伊来的时间很不规律。有时候李慕儿要等上她好一会儿,有时候李慕儿到的时候她已经嘴唇被冻得发紫。
李慕儿不由的好奇问她缘由。
蒋伊正在因怎么也挽不好一个剑花而懊恼,听到李慕儿的问题嘴里没几分好气地答道:“哼,我爹这几天不用早起上朝,就好像故意逮我似的,不是和我同一时辰起床,就是派人把我抓去同他用早膳!我又怕爽了师傅的约,只好每日与他斗智斗勇,变着法儿地躲开他。”
李慕儿忍俊不禁,又想起小时候偷溜出门玩耍,也是想尽办法与她父亲“躲猫猫”的往事,便靠回树上接着说:“那蒋大人为什么不去上朝呢?身体不适告假在家修养吗?若是如此,你该陪在他身边才是。”
“哪儿啊,我爹好的很!”蒋伊似乎想到什么,歪着头偷看了李慕儿一眼,才继续说,“是皇上,皇上病了。”
李慕儿的笑容冰在脸上。
拖着浮肿笨重的双腿,她几步奔到了蒋伊面前,急切问道:“皇上病了?什么病?多久了?严重吗?”
“好像……挺严重的……”蒋伊索性把剑收回剑鞘,缓缓答她,“我也是听我爹和来拜访的客人说起的,先前只当是入秋受了凉,没想到这几天愈发严重了,都已经三四天没视朝了。听说,还未见好呢。”
李慕儿眉眼垂了下来。
天一冷,他便爱咳嗽。
是老毛病了。
可他从未因此罢朝。有时咳得急了,她也会劝他休息。可他却总说没关系,没问题,没大碍。
他那么勤于政事的人,如今连上朝都上不动了。
定是病得很严重了。
李慕儿突然又联想到他到外面来买醉的事情。
怎么现在他变得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吗?
而她甚至连他的近况也不知道,更别提在他身边陪着他照顾他了。
李慕儿的情绪从担忧到无助,从彷徨到难过。最后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鼻尖渐渐泛起酸来。
脑海里仿佛什么理智都不剩了,只留下一个念头:
去看他。要去看他。要跟他说保重。不,要看着他好起来。
☆、第一三三章:自求多福
一旦这个想法冒出,便是不可救药,再无回旋之地。
李慕儿转身往纸婆婆家走回去,打算去骑一直栓在院里的那匹马。可走了几步又觉不妥,且不说嬷嬷看到了会不会阻止,她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骑得了马呢。
她折身回到怔怔然望着自己怪异举动的蒋伊身边,猛地拉过她的手道:“伊伊,我们走。”
蒋伊更加震惊,“去哪儿?”
“你别管。你把我带到长安街上,我有事情要办。”李慕儿无暇解释。
“师傅,怕是使不得!”蒋伊望了眼她的肚子,“从这儿上街,对我而言是很近。可你若凭这两条腿走过去,就远了。换做平时倒也好说,师傅你现在临盆在即,哪里走得动?”
李慕儿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实在是急红了眼,只想马上见到他。
“伊伊,那你赶紧去给我找辆马车来!我想要立刻进城一趟。”
蒋伊愣了愣,终究点了点头应道:“好,我这就去。师傅在这儿等我,别走开。”
李慕儿在原地徘徊踱步,等了许久,期间还不断回忆着与朱祐樘的点点滴滴。当时也曾心疼的声声咳嗽,此刻仿佛在耳边不断扩大加深,扰得她心无宁绪,闪过各种不好的念头。
越等这种不安感就越强烈,可蒋伊直到晌午也未见归。
李慕儿站得实在累极,端着肚子靠着树慢慢滑坐下去,被出来寻她的嬷嬷瞧个正着。
嬷嬷慌忙赶过来抱住了她,紧张地询问她:“慕儿,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待着?”
李慕儿蹙眉望了望进城的方向,蒋伊还未待归来,嬷嬷定不许她再等,怎么办?
思来想去,李慕儿决定与嬷嬷说说闲话,拉着她陪她一起等。
“嬷嬷,自打我有记忆开始,你就已经是我除去父母外最亲近的人了。不过我还从来不曾问过你,你是哪一年进的李家?你和我爹,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嬷嬷眼神变得悠远,嘴上却揶揄道:“突然说这些做什么?走吧,我扶你回去。”
“不,嬷嬷,今儿个外面天气好,我想再坐会儿。”李慕儿拉起她的手,如幼时那般摇晃撒娇道,“嬷嬷说嘛,慕儿想听。”
嬷嬷浅笑一声,索性也靠在了树干上,娓娓道来:
“我与你爹啊,打小就认识。可你爹心气儿高,压根儿就不愿蛰居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他走了以后,村子里得了瘟疫,我侥幸逃了出去,便想到去投奔他。可天大地大,我哪里寻得到他?阴差阳错之下,我入了一个门派学习功夫……”嬷嬷说到这里,似乎刻意隐瞒,直接跳过继续道,“总之等我找到你爹时,已是沧海桑田,他竟没有认出我来……我是他的一名暗卫,却做了一个毫不起眼的杂役嬷嬷,也好在这个不起眼的身份,才让我有机会逃脱,好跟着你保护你。”
也好为李孜省报仇!
嬷嬷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只是转头凝住李慕儿接着道:“所以,慕儿,我和你爹没有什么关系,非要说的话,我只是他的其中一个下属。”
李慕儿听后有些感慨,“嬷嬷,你为何对我爹如此忠心?”
“忠不忠心的,说不上。我只知道,当你寻一个人寻了半辈子,你是不会介意那个人是否还是从前的样子,是否还记得你。因为啊,寻到了,这一生啊,就算是没白活了。”
李慕儿脸上挂着笑,半晌,望了眼城里方向,摇摇头道:“嬷嬷,我们回家。”
可就在使劲起身的一刹那,下身一阵温热。
她本能地定住,握紧了手中嬷嬷的胳膊。
嬷嬷直觉不好,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宽慰她道:“慕儿,别怕,我们先回房。”
她的声音给了李慕儿莫大的心安。
李慕儿呼了口气,安静道:“好。”
………………
回到家,李慕儿依照纸婆婆所说,照常吃了饭,便躺在床上等待阵痛的到来。
银耳一直紧握着她的手,嬷嬷也坐在床边关切地望着她。
李慕儿为还有人能陪着她生产而感到满足,却也不由自主地仍然挂念着朱祐樘。
如果他知道,她在为他生孩子……
不知道能否冲个喜,让他的病好起来?
李慕儿这样想着,不禁苦笑了一声,这孩子竟这般不争气。
差一点,就差一点,也许她就能想法子进宫,也许孩子就能在父亲的陪伴下出世。
祐樘,难道我们注定错过?
李慕儿心里默念,阵痛却毫无预兆地来临。
她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喉间几不可闻地哼哼了一声。
嬷嬷还是敏锐地听到了,轻抚着她的肚子道:“开始痛了?放松点,保持体力。”
李慕儿点点头嗯了一声,不过一句话的工夫,果然又不痛了。
嬷嬷似乎也很紧张,又把手抚上她的脸,道:“乖,有嬷嬷在呢。”
银耳也捏了捏她的手指,附和道:“姐姐,银耳也在。”
李慕儿眼眶有些发酸。
她曾在夜深人静时感受着胎动幻想过无数次生产时的场景,可还是没想到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之际,自己居然能如此冷静。
不得不冷静。
墨恩还没有来。
她果真须得自求多福。
腹部一阵一阵痛楚慢慢袭来,李慕儿强忍着,不愿花费力气在无谓的呼喊上。
可阵痛的间隔一点点缩短,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李慕儿终于忍不住低吟出了声。
银耳感受到自己的手被用力捏紧又松开,捏紧又松开,不争气地吸了吸鼻子。惹得李慕儿抬起苍白到骇人的脸来,冲她勉强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傻银耳,不许哭。给姐姐唱歌。”
“好。”银耳拼命抑制对她的心疼,吟吟而唱,“心上人送奴一把扇,一面是水一面是山。画的山层层叠叠真好看,画的水曲曲弯弯流不断。山靠水来水靠山。山要离别,除非山崩水流断……”
我的心上人啊,是个谦谦君子。他风度翩翩,温文儒雅……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一波波的痛意开始加剧,李慕儿感觉到自己整个人像要被撕裂一般,汗水从浑身上下每个毛孔冒出来,下唇已被咬得失了知觉,终于再忍受不住,嘶哑地大叫了一声。
“啊……”
☆、第一三四章:众生皆苦
一弯新月划过精致的角楼,高墙内洒着一片朦胧昏黄的光,紫禁城无论何时都显得如此神秘而安静。
远远望去,那一座深红的乾清宫宫殿像嵌在雪地上一样,分明奢靡耀眼,却藏着无尽的薄凉。
东暖阁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黑中泛紫的颜色,古朴深邃,浑身散发着幽雅的光泽。
而此刻在上面躺着的男人,却是恹恹的不见一丝光彩,脸上只剩病态的苍白。他双眼紧紧闭着,却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嘴唇时而蠕动着不知说了什么字眼。
床边还立着几人,个个面色凝重,一副无可奈何无计可施的模样。
其中一人端着见底的药碗,叹了口气悄悄地退了下去,自然是何文鼎。
而另两位,则是当日助李慕儿离开皇宫的始作俑者:兴王和萧敬。
“这样下去可不行,”说话的是兴王,“皇兄他这分明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哎,”萧敬轻叹了声,“也许只是旧疾发作。每年这个时候天气入了寒,皇上便会犯病。老臣还记得去年正逢女学士在外头养伤,皇上也病了,却不让告诉她。”
兴王听他提起女学士三个字,不禁想起往日的诸多事情来,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往年哪有此般严重过?这回都辍朝数日了。我若不是亲眼见着,也不敢相信皇兄病成这样。刚才听何文鼎说,皇兄时常借酒消愁,还出去醉仙楼寻酒喝。别人不知道,我却是明白的,皇兄必然是放不下莹中姐姐,心中苦闷才会如此。”
这时何文鼎又从外头回转,拱手对兴王道:“王爷请冷静一下,皇上白日里本是好了些,可天一暗又烧了起来,说着胡话唤女学士的名字,这会儿好不容易服了安神的汤药睡着,王爷莫再吵醒了去。”
兴王并未动气,点了点头对萧敬说道:“我们出去说话。”
正待转身,床上朱祐樘轻微的声音传来:“莹中……莹中……对不起……不要走……”
兴王和萧敬对视一眼,齐齐蹙眉摇了摇头,朝外头走去。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皇兄虽令朝臣有事照奏,身子好些的时候也会继续处理朝事,不至于耽搁了政务,可这样病下去,身子迟早是要垮的啊。这下可怎么办才好?”暖阁门一关,兴王便心急如焚道。
萧敬也是一脸愁容,“王爷,即便如你所说,皇上这是心病。可是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儿去找这剂心药呢?”
是啊,上哪儿找呢?上哪儿找呢……
兴王突然眼前一亮!
“啊!我想到了,有一个人,或许知道她在哪里。”
只是,不知道该怎样让她开口告诉自己。
萧敬正要问是谁,里间蓦地传来剧烈的咳嗽声,看来皇上又醒了。
二人连忙进去探望。
朱祐樘单手支着斜靠在床沿,另一只手握拳抵在鼻下,狠狠地咳了几声,才抬眼望着兴王轻笑道:“杬儿来了。”
兴王心尖不由酸楚,关切问道:“樘哥哥,你怎么不保重身体?”
朱祐樘却答非所问:“杬儿,我听到她在哭。她在叫,叫我的名字,哭着喊着叫我的名字。你说,她好吗?她到底好不好?”
她到底,好不好?
……………………
“啊……”
撕心裂肺的一声嘶鸣。
李慕儿微仰起头喊出了声,而后重重地摔回到枕上,感觉全身已经虚脱。
墨恩说得没错,她根本使不上力来。
每当她要使劲儿,血气上涌到胸口,却被硬生生压了回去,使不出来。
就好像她用力拉着绳子的一端,有人用力拉着绳子的另一端。可她刚要用尽全力把绳子拉过来,对方却骤然放手,她的力气便全数收回,且狠狠地摔倒在地。
嬷嬷拿出她交代过的墨恩给的荷包,倒出颗药丸塞到她舌下,声音亦是禁不住地发颤:“慕儿,产道开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你得用力。别害怕,听嬷嬷的话。”
李慕儿含住药丸,休息了一个眨眼的工夫,便又是一阵强烈的痛感传来,疼得她根本再叫不出声来,只觉得宁可一死了之。
她自认为是个极能熬痛的人,却在这近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痛到恨不得死掉算了。
恨不得求人拿过她的双剑,在她心口毫不留情地刺上两剑,快准狠地给个痛快。
而此刻,伴随着痛意的还有不由自主想往下用力的急迫感,仿佛孩子正着急出来,拼命地逼着她使力。
“好,就现在。慕儿,屏气,向下使劲儿。”
嬷嬷颤抖的声音传入耳朵,李慕儿依言照做,一只手握住银耳的手,一只手紧抓了身下的床单。她深深地吸足一口气,闭着嘴好不让气漏出来,然后随着腹痛的节奏用力。
墨恩的药确实有效,李慕儿感觉到强烈的撕裂感,却明显是能用上一把力了。
可这把力一出去,她又虚弱地安静下来,双手因为失力而轻微地打着颤,再不能动弹。
嬷嬷露出一丝安慰笑容道:“慕儿,你做得很好!现在不要用力,养精蓄锐,等再痛的时候同刚才一样继续。”
李慕儿没有任何反应。
银耳的手刚才被握得生疼,此刻却察觉到李慕儿的手软绵绵的,再去看她,才发现她布满汗水的脸上湿哒哒粘着几根鬓发,竟无半分血色。眼睛也是半闭不睁的样子,眨都不眨一下。
银耳吓住,大声叫道:“姐姐,你不要吓我!你快醒醒,千万不要放弃啊姐姐!”
李慕儿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紧接着表情又现出痛苦的神色。
嬷嬷看了一眼,紧张说道:“慕儿,别放弃!像刚才那样,打起精神来!”
李慕儿低吟了一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不行了……没有力……气……嬷嬷,剑……”
嬷嬷疑惑问:“要剑做什么?”
李慕儿只能模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眼:“剖……剖开……”
嬷嬷心疼不已,嘴上却狠狠道:“李慕儿,你想也别想!嬷嬷告诉过你,你活着,孩子活着。你死了,孩子必须死!”
☆、第一三五章:艰辛产子
李慕儿似乎惨笑了声,随即再次咬住了下唇。
鲜血从她惨白嘴角留下,显得格外殷红,看得银耳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嬷嬷赶紧又对银耳道:“银耳,和她说话,快把她叫醒!”
银耳慌忙用空着的手背抹了把鼻子,扑到李慕儿耳畔絮絮说道:“姐姐,你不要银耳了吗?银耳从来没有家人,你和兄长是我唯一的家人。你让我选择跟着谁,我选择了你,如今你却要不负责任地抛下我了吗?”
“不……”李慕儿想要摇头说不会安慰银耳,身上喉间却都不得力,只好狠狠吮起口中的药丸。
“姐姐,即便你不要我,可孩子呢?你好不容易保住他,怀了他这么久,如今眼看就要熬出头了,你怎么忍心放弃他?他多想出来看看你,看看他娘亲长什么样子。姐姐加把劲儿,给他点力量好不好?”
“你不是告诉过银耳,墨恩说不会有问题的,你可以把他生出来的。你说过,他说没事一定没有事;他说你可以做到,你一定可以做到!姐姐,你忘记了吗?”
李慕儿没有答她,却深深地憋住气,照着嬷嬷的吩咐再次使了几把劲。
嬷嬷眼眶也已泛红,“银耳,继续说。说点他的事。”
“姐姐,你知道你在安乐堂时,皇上总是来雍肃殿弹琴,可我从未同你说过,皇上其实也常叫我唱歌。他让我唱青青子衿,那是我第一次在兄长家为他唱过的歌。皇上说,他最喜欢你教我的这首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便是这样觉得的……看,姐姐,皇上其实真的很喜欢你,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这是他的孩子,是你那么喜欢的人的孩子,是你和他的孩子,你一定能平安把他生下来的……我现在给你唱皇上最喜欢的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李慕儿在银耳清脆的歌声陪伴下,在嬷嬷温热的掌心覆盖挤压下,拼了命用着力。她没有心思细听分辨银耳的话语,却直觉那字字句句都直达心脏,给了她无穷无尽的精神支柱。
这是他们的孩子,宁死也不能放弃!
再难的不过是分别,身体上的痛,何时难倒过她?
李慕儿这样想着,又含了一颗药丸入口,感受着精气神沉入丹田,把每次使劲都当做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努力。
嬷嬷看时机差不多,忙对银耳指挥道:“快,出去把纸婆婆准备的热水拿进来。”
银耳应声,面露喜色地再次捏了捏李慕儿的手指,小跑着出了门去。
刚一进厨房,便听到房间里传出李慕儿凄厉的尖叫声。
以及一声短促的却极为有力的婴儿啼哭声。
“生了!生了!”
银耳和纸婆婆手舞足蹈地端着脸盆往房门赶去。却在推门的那一刹那被吓得呆立在原地。
是嬷嬷厉声喝道:“把水放桌上!快!快去找大夫,胎盘下不来,血也止不住了!”
银耳望了眼李慕儿,她失力过多,显然已经昏睡了过去!
她忙放下脸盆往外冲,却被纸婆婆拦住道:“大晚上的,你不认识路,老婆子跟你一起去!”
银耳点点头,拉起纸婆婆就跑。
………………
“是你?你是,兴王?”
蒋伊正准备出门再去寻李慕儿练剑,就被蒋府后门口等着的一个儒雅少年吸引了目光。
来人正是兴王朱祐杬。
他站在小巷中一棵落着叶的大树之下,穿着一身白衣,上头绣有灵芝纹样形同如意,倒衬他得很。
兴王见她出来,笑着朝她走了过来。
看来是特意来找她的。蒋伊对他本有个好印象,可是这一回,她却直觉他必是有所求。
“正是区区。蒋小姐,本王已在此恭候多时。”
拱手,抬头。
说话也是优雅。
蒋伊留意了一下他的袖口,居然绣着一朵玉簪花,瞧那手艺倒不似出自能工巧匠,反而像寻常闺阁随手而缝。
她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回以一礼道:“王爷多礼了。不知小女子有什么可以帮到王爷的?”
兴王轻挑了下眉间,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直接,“蒋小姐果真是明人不说暗语。实不相瞒,小王是为了向小姐打听那写对联女子的下落,不知蒋小姐可还记得?”
果然,蒋伊冷哼一声。其实她也正急着去找李慕儿。昨日她进城雇马车,可到了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银两在身。只好回家去取,却被从锦衣卫衙门回转的蒋斅逮个正着。她无奈被禁足在家,爽了她师傅的约。
昨日见李慕儿情绪激动,蒋伊此刻心里仍是不安和歉疚,一字一句语气不悦地答:“不,记,得!”
兴王早已想过不会那么容易,陪着笑又道:“蒋小姐,若非万不得已,在下不会来麻烦你。我知道她必然要求你为之保密,我也曾说过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了。可如今出了些状况,非得请出她来不可,不知蒋小姐可否泄露一二?哦,你放心,在下一定不会告诉她!蒋小姐只需要透露下她的行踪,至于她肯不肯出面,我自会劝说她。”
“哼,”蒋伊并不吃这套,她想到李慕儿怀胎十月却仍消瘦的面庞,想到她三番五次交代要保密,便可知她并不想与从前再有任何瓜葛。遂不耐烦道,“我真的不知道。哪怕从前有过一面之缘,如今过去那么久了,我早忘了。”又作了个揖,“王爷恕罪,小女子先告辞了。”
兴王还不肯死心,在身后继续唤她。可蒋伊也不是吃素的,一个飞身掠得很远。兴王想追,却已是无可奈何,这厮轻功了得,哪里还见得到人影。
蒋伊怕被人跟踪,以比往常更快的速度赶到了老地方,却未看到李慕儿。
她抬头望了望,才发现天突然阴沉了下来。四周除了树叶沙沙作响,可谓一片寂静。不知为何,她的心里生出一分恐惧。从前常常等待的这地方,此时似乎充满了阴暗混沌的气息,压得她有些气闷。
☆、第一三六章:未闻安好
蒋伊探眼再看了看周围,说来讽刺,前方稍远处便有一个村落,照理说她应该就住在那里。可蒋伊从不知道,她具体的住处。
人生总是如此,平日里那么多机会,却从未留心去弄清楚。真到了想要明白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一无所知,根本无从下手。
蒋伊寻着棵树坐了下来,想着或许她一会儿就来了。
等了许久,李慕儿还不来。
蒋伊开始自个儿练剑。
两套剑法耍了无数遍,还未见人影。
蒋伊收剑回鞘,心中惧意更加强烈。擦了把额角的汗珠子,她喃喃自语道:“难道师傅生我的气了?”
还是说,说过的分别,竟这般不知不觉地突然降临了?
蒋伊不由抚了把胸口。
就在这时,耳边脚步声骤近,蒋伊以为是李慕儿,兴奋抬头,却是她身边的嬷嬷。
这嬷嬷很是喜欢她,还曾与她过过几招。蒋伊便熟稔地迎上前去,急切问道:“嬷嬷,我师傅呢?”
嬷嬷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对她说道:“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特意来告诉你,今后,莫再来这儿了。”
说完转身就走。
蒋伊按在胸口的手还未及放下,“嬷嬷,你这是,何意?你们要离开了?我以后都见不到师傅了?”
嬷嬷停步,又补充了一句:“本就是好心教了你几招,何苦执着?小姑娘,你走吧。”
“好,我知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走就是了。可是,”蒋伊支剑单膝跪地,“师傅对我有再造之恩,我还未曾郑重感谢。何况,师傅为何不亲自同我告别?嬷嬷,我只想知道,师傅,她没事吧?”
嬷嬷的背影又开始动起来,脚步踩在落叶枯草上的咔嚓声清脆,蒋伊直直望着她不稳的背影,余光瞥见满天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肆虐地漂浮下压,而等待的一句“她没事”却没有如希望中那般传来。
只听到嬷嬷说:“她死了。她和孩子,都没有撑过来。”
…………………………
蒋伊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觉得秋雨淅淅沥沥飘下,倒不再如往年的萧瑟凄凉,至少,凉不过她此刻满肚子的伤感。
好不容易拖着步子回到了蒋府后门,蓦然发现树下那个依稀的身影还在。
他居然也没撑伞,等了她这许久?
蒋伊却再没有心情理会他,瞧了他一眼便欲进门。
兴王快步走过来,倒没再打听刚才那事儿,而是关切问道:“蒋小姐怎么不打把伞?你一个小姑娘,下着雨还迟迟不回家,不怕着凉吗?”
蒋伊抬了抬低垂的眉眼,还是没有说话,闪身想越过他。
下一瞬打到脸上的雨丝却被挡住,她仰起头,看到一朵玉簪花高高开在头顶,绽放着鲜艳的颜色。
“愣着做什么?快回家吧。”
兴王初见成熟的声音响起,随后轻推了她一把,举着袖子一步步护她到了门口。
袖子上的玉簪花晃啊晃,等到蒋伊回神,人已在门内,隔着门坎与他对望。
“进去吧。”
他又说。
蒋伊讷讷地关门。
却在看到他转身的背影时,突然鼻子发酸。
也突然意识到,她的师傅,死了。
那个说起话来自带三分笑意,笑起来又带着无比明艳的女子。
那个顶着大肚子还要为她示范招数,陪她在烈日下晒着也不赶她的师傅。
死了。
她去哪里再找这么好的师傅?
兴王两步跨下了门口台阶,掸了掸袖子,遗憾地叹了口气。
今日就这样吧,明日再来,不知能否有所收获。
身后却突然传来哭腔。
兴王回头,门已关上。
只好抬步离开。
没走几步,那哭声愈发明显,女孩儿清脆的说话声也似迷上了层薄雾,显得沙哑灼心:
“我现在只能告诉你,她死了。”
哭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可闻。兴王的脚步却被生生钉住,不得进,不得退。
她死了。
沈莹中,死了?
他开始怀疑当初帮她逃出宫到底是对是错。
怎么好好的一个人,生龙活虎的一个人,随遇而安的一个人……
说死就死了?
……………………
“金丝缕缕是谁搓,时见流莺为掷梭。
春暮絮飞清影薄,夏初蝉噪绿阴多。
依依弱态愁青女,袅袅柔情恋碧波。
惆怅路歧行客众,长条折尽欲如何。”
兴王还是再次来到了乾清宫探朱祐樘。可一跨进殿中,脑海里满满都是回忆。
“你这妮子……”
“你敢叫我改吗?”
“这回且算你赢了吧。”
“不还!就不还……”
“你怎么还不肯叫我声姐姐?”
“兴王弟弟……”
“王爷,王爷?”何文鼎见兴王进了门以后,盯着某处发愣,不禁提醒道,“皇上此刻服了药正在休憩,王爷要进去探看吗?”
“哦,不了,”兴王回神,“今日可好些了?”
何文鼎摇了摇头,“回王爷,不见好。晨时非起来批了几封折子,现下又不好了。”
兴王又失了神,心药也没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这个消息,是不是也得瞒着?
“咳咳……”
暖阁里传出声咳嗽,两人望了眼隔着的门,兴王微微叹气道:“本王不进去了,明日再来探……”
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火急火燎跑来一人,边冲进来边喊道:“快,快启禀万岁爷,皇后娘娘要生了,皇后娘娘要生了!”
何文鼎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坤宁宫的太监德延。
他却不想遂了这德延的愿。皇后怀胎以来,皇上几乎没怎么跨进过坤宁宫。表上说是自己有疾,怕传染给皇后和腹中子。可何文鼎明白,皇上多少也在怪皇后恃宠生娇赶走了莹中。此刻皇上好容易睡着,也不敢惊扰,只好问兴王道:“这……王爷您看……”
兴王倒是立马吩咐:“快去通报皇上,这是好事儿,兴许能让皇兄高兴起来!”
“是。”何文鼎蹑手蹑脚走到朱祐樘床边,轻轻唤道:“皇上……皇上……”
朱祐樘本就已经咳醒,支起身子来问:“杬儿在外头?”
何文鼎上前搀扶,“是的,皇上。”
朱祐樘又命:“叫他进来。”
☆、第一三七章 弄璋之喜
“是。皇上,”何文鼎想了想终道,“可这会儿有更要紧的事,皇后娘娘,要生了。”
“什么?”朱祐樘果然面露惊喜之色,“好,这很好!快传朕的命令,叫人好好为皇后接生,必保呣子平安!”
“是,臣这就去。”何文鼎退了两步,又听到朱祐樘制止道:“慢着,朕还是亲自去看看。扶朕去坤宁宫……”
“皇上,”何文鼎回到床边扶住他,“皇上龙体欠安,且产房污秽之地,恐怕不妥。”
兴王也进了门来,劝解道:“是啊,皇兄过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在此等候坤宁宫的好消息吧!”
德延也道:“万岁爷,奴婢只是依照娘娘吩咐,前来禀报这一好消息。娘娘说了,万岁爷尽管宽心,好好休息,那边一切安好,等孩子平安出世,再请皇上移驾也不迟。”
“她倒难得这样懂事。”朱祐樘还是起身下床,“好吧,你回去看着,有什么消息随时过来回禀。”
德延应声退下,朱祐樘也在兴王与何文鼎搀扶下出了暖阁,“朕到大殿去等,睡了这么些天,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的声音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生机。
兴王见他心情渐佳,更是把心中的悲痛压下了几分。
朱祐樘坐到龙椅上,提起笔来欲在纸上写字。想了想又停下问兴王:“杬儿,你才情好,快来帮朕想想,朕的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好?”
兴王哪有这心情,只低低应了一声“是”。
朱祐樘在纸上胡乱写着字眼,又扯了扯干涸的嘴唇道:“不知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这种期待为孩子取名的喜悦感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朱祐樘发现写到最后满满一张纸上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时彻底结束。
满页满页的“莹中”。
他的笔无力摔落在案。
他心底溢出深深的内疚。
内疚皇后正在为他诞下龙子,而他却还在相念别的女子。
这种内疚感很快将他吞噬。他重重地咳起来,懊恼地将写了字的纸张拂落在地。
何文鼎惊得立刻下跪在地,劝慰道:“皇上,龙体要紧。”
兴王却愣在原地,望着地上一张写满了她名字的白纸发呆。
朱祐樘的咳声尚未平息,只见兴王缓缓走上前来,缓缓屈膝拾起了那张纸,若有所思地凝着,直凝到眼中泛起了湿意。
十五六岁的少年,果然最藏不住情绪。
“杬儿。”朱祐樘唤他。
兴王错愕起身,看了眼地上跪着的何文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寻个借口道:“皇兄,臣弟昨日没去向母妃请安。皇兄这里既无事,臣弟便先行告退了。”
“等等。”
他才刚移了两步,就被朱祐樘叫住,“你不对劲。”
兴王把头压得更低。
“出什么事儿了吗?”朱祐樘站起身子来,何文鼎也抬头望向今日怎么看怎么古怪的兴王。
“皇兄……”
兴王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外边儿就传来喜报:
“皇后娘娘生了!”
“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皇后娘娘诞下一名龙子,呣子平安!”
这可不是天大的好消息嘛!
朱祐樘眼角终于露出了明显的笑意,“好,太好了!”
兴王顺势跪下,与何文鼎三呼万岁,恭贺他喜得嫡子。
“朕这就去坤宁宫。”朱祐樘走过兴王身边,停步道,“杬儿,你等朕回来,朕有话问你。”
在一片片的欢呼恭贺声总,兴王静静地留在乾清宫,背影时不时轻颤着。
……………………
朱祐樘来到坤宁宫。
一进殿就感受到了满堂的喜气。
众人带着喜色,各自忙着:
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见朱祐樘驾到,又纷纷下跪贺喜。
朱祐樘缓步走进房里,女医忙抱着孩子迎上。
朱祐樘小心翼翼地抱过孩子,只见襁褓中的小婴儿,粹质比冰玉,神采焕发,一出生便是一副活泼模样,好生讨人喜欢。
初为人父的喜悦立刻爬上心头,朱祐樘果然觉得连气也顺了许多。
床头此时传来声响,是皇后轻声唤他:“皇上……”
朱祐樘忙把孩子递还给女医,坐到床边牵起了皇后的手,“乐之,莫要说话,好好休息。”又提起些声音来对满房的宫娥们说道,“皇后平安诞下皇长子,乃朕之大幸,国之大幸,你们伺候皇后有功,皆有重赏。今后亦当好生服侍着,皇后是这后宫唯一的主子,有什么要求须得尽力满足于她,听到了吗?”
众人喜道:“奴婢遵命!”
朱祐樘说了几句话有些吃力,皇后却极为满足。他知道挑她爱听的话说,她亦知道该趁这机会重塑旧情:
“皇上,我终于为你生下了孩子,你喜不喜欢?”
“喜欢,朕自然喜欢,”朱祐樘冲女医挥了挥手,再次把孩子紧紧抱于怀中,道,“看,孩子很健康,乐之,朕该谢谢你!”
看着他生涩的动作,疼惜的眼神,皇后心中感慨,不禁落下泪来,“皇上,我也好高兴,我们终于有孩子了,还是个皇子……皇上,我知你为女学士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可否看在妾身为你诞下皇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原谅妾身?”
朱祐樘的目光有一瞬的暗淡,却随即恢复正常,将孩子递回给女医,收回手来为皇后擦干眼角的泪,而后直视着她的眼睛道:“好了,乐之,是朕不好。往后我们还是与从前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嗯。”皇后乖顺地点点头。
朱祐樘喉间又有点发痒,连忙别过头去,道,“朕身子还不见好,不能传染给你和孩子。你好好坐月子,朕改日再来看你们。”
“皇上保重龙体,”皇后握住他的手,“如今皇上已为人父,更要快快好起来,孩子还等着你来抱他呢。”
朱祐樘又深深地望了孩子一眼,才拍拍她的手道:“乐之说得没错,朕做父亲了……朕会好好爱我们的孩子的。”
他的声音低到听不清,几乎是在自语。
而他真正自语的,或许是过往不能忘却的那个人那些事,确实也该放下了。
☆、第一三八章 弄瓦之乐
朱祐樘回乾清宫时,精神已经好了不少。
兴王果然还在等他,还有他刚刚派人去宣的萧敬也到了。
他步到门外,想着他们若果真知道她的行踪,便吩咐他们为她寻个好去处,也就罢了。
孩子清秀的小脸又浮在眼前,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孩子的那一刻,朱祐樘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想,那一定是属于父亲独有的欢欣。
没有莹中教他学问,那该请谁做他的师傅呢?
唉,怎得想着想着,又回到莹中?朱祐樘摇了摇头,试图将她赶出自己的脑子。
不料脚下还未跨进殿门,就听到萧敬颤抖着声音说道:
“王爷,若是皇上知道她死了,只怕……”
朱祐樘和何文鼎登时震惊立在门口。
“谁死了?”
“皇上(皇兄)!”兴王与萧敬,看见他后立即跪倒在地。
只见朱祐樘双目圆睁,步履蹒跚,待挪到二人面前时,又沉声问了一遍,“谁,死了?”
没有人答。
没有人敢。
可越是不答,越是让人痛不欲生。
答案已然彰明较著。
“莹中,她死了?”
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咯咯地裂了开来,朱祐樘猛然又是一阵咳嗽,伴随着一股腥甜之味从口中倾吐而出。
“皇上(皇兄)!”
……………………
李慕儿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似乎过了一世。
也确实过了一世。
能再醒来,即算是重生了。
她吃力地睁开眼,打量着这个寒酸却温暖的小房间。
一桌一椅皆是熟悉的模样摆放着,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可还活着,真好。
眼睛一点点划过老旧房顶,划过窗户门楣,最后落在了崭新的被褥上。
被褥瘪瘪的,未见任何凸起。
李慕儿惊了一跳,忙伸手去抚自己的肚子。
没有了,肚子空空如也,她的孩子呢?
李慕儿努力掀开自己的被子,便觉得全身好像拆散了架刚被重新拼回,压根儿没有一丝气力。
她这才恍然,是了,孩子生下来了,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终于好好地生下来了。
现在唯一想要做的,就是赶紧看看自己的孩子。
李慕儿不禁扯了扯嘴角,唇上却一个吃痛,原是被咬破的伤口,因为她咧嘴而再次撕裂了开来。
她嘶了一声,门就适时地被打开。
还好,那张熟悉面容,是银耳。
李慕儿用手支着床,想借力撑起身子来,却被进来的银耳制止:“姐姐莫动!”又听她朝门外喊道,“嬷嬷,姐姐醒了!快把孩子抱进来!”
李慕儿居然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
为这,一切都好。
孩子很快被抱到床边,李慕儿也被嬷嬷费了好大劲扶起来靠在肩头。
银耳喜极而泣,激动道:“姐姐,你真的吓死我们了。生完孩子你就晕了过去,嬷嬷叫我们去寻大夫,谁料路上遇到了山贼。我和纸婆婆好不容易逃脱回来,就看到你不声不响躺在床上,我还以为你……”
“好了,”嬷嬷赶紧制止了银耳的话,“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没事了,什么事儿也没有,一切都好!你看,孩子也好好的,是个女孩儿,快看看,长得多像你!”
李慕儿和银耳双双止住了眼泪,把孩子围在中间打量。
她的小脸蛋瘦瘦瘪瘪,面上黄黄的不太白净,眼睛也是半眯不睁,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活泼气息,一直晃着头不安分的样子。
相貌上倒还看不出像谁,不过李慕儿觉得,一定是像她的。
若是像他父亲,可不会这样不沉稳。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谁知她这一笑,孩子却哭了。
李慕儿不知所措地想去抱她,手上却使不出劲儿,只好皱眉朝嬷嬷求助。
嬷嬷含笑道:“别担心,孩子饿了。你昏迷这许久,我已经抱她来吃过好几次奶了,如今你放心喂就好。”
李慕儿尴尬脸红,任由嬷嬷帮衬着拉扯开衣服喂她。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而美好。
李慕儿满足地笑起来,又听嬷嬷说道:“你只是失力太多,身体果然没有大碍,再好好休息休息就是了。”
只好喂完奶乖乖躺下。
大抵是心里安稳,这一睡又无梦无呓,睡过了夜。
第二天醒来时,李慕儿感觉身体已经能动弹,精神头也恢复了不少。
“哎哟,你看这活泼劲儿!”
“是啊,和她娘亲简直一模一样,长大了必定也是个调皮捣蛋的!”
“哈哈,嬷嬷你当心被姐姐听去!”
耳边有人说话的喧闹声,还有扑腾的水声,李慕儿轻轻扬着嘴角,支起身子去看。
床下首三人围着一个澡盆子,她的小宝贝正在咿咿呀呀地扭动。盆里边儿的水泛着浅绿透着艾草香,还漂了一些红枣花生什么的。李慕儿正欲问她们这是在做什么,便看到嬷嬷拿过一把小梳子作势梳了梳,嘴上念念有词“三梳子,两拢子,长大戴个红顶子;左描眉,右打鬓,找个女婿准四村;刷刷牙,漱漱口,跟人说话免丢丑。”
李慕儿听得直想笑,却忍住了继续往下看。
这回嬷嬷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根穿着红丝线的绣花针来,紧接着就听见孩子的啼哭声“哇”的一下传来。
惊得李慕儿大叫:“嬷嬷,你在做什么?”
三人这才发现李慕儿已经醒转,都冲着她笑出声来。
银耳站起身来擦擦打湿的手,一面安慰道:“姐姐莫怕!今日是孩子出生后的第三日,我们这是在为她‘洗三’。至于这针,是为她扎耳朵眼儿呢,姐姐莫心疼了!”
李慕儿脸色稍霁,可还是不忍,“但她哭得厉害,能不能不扎?”
嬷嬷下手快准狠,在她说话的当口已收回了针,笑道:“你这孩子自个儿任性也就算了,还带着女儿一块儿任性。”
又与纸婆婆一道把孩子擦干裹起来,边继续冲她说叨:“如今也是当了母亲的人了,以后做事可得瞻前顾后些。”
李慕儿看着孩子被递过来,心中蜜意立起,颤抖着双手去接。
孩子已止住了哭,睁着泪眼似乎在望她,又似乎不是。
李慕儿虽眼里噙了泪,却噗嗤笑了出来。
☆、第一三九章 来者何人
众人见了也都高兴,嬷嬷接过纸婆婆递上的一棵大葱,往孩子身上轻轻打了几下,边打边念:“一打聪明!二打伶俐!”
李慕儿欢喜地看着嬷嬷忙完出去,才用脸贴了贴孩子的脸,浅笑着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银耳坐到床沿开心地说:“姐姐,孩子还等着你给取名呢!”
取名?
李慕儿突然有点失神。
关于孩子的到来,她想了无数个月,却唯独没有想过孩子该叫什么名字。
甚至不知道她该姓什么。
似乎在她的潜意识里认为,孩子的名,应当由他来取。
而他,三天过去了,病可好些了?
银耳见她不回话,又压低声音说道:“姐姐,现下你醒来了,嬷嬷怕是就要带我们离开了。”
“嗯?”李慕儿眼神一刻也未曾离开怀中的小丫头,却蹙了蹙眉问道,“为何如此着急?”
“这……”银耳欲言又止。
李慕儿终于别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思忖起来:嬷嬷一直想带她走,如今孩子也平安生下,至多等孩子满月,就再没有借口留下来了。也好,她圈紧了手臂中的小人儿,有了她相伴,去哪儿都行。
只是在走之前……
“银耳,把我藏着的包裹拿出来。”
银耳照做。李慕儿把孩子轻轻放到枕边,伸手接过东西。那里面,是她数月未碰的无双,还有当日出宫所穿的太监衣装,以及,一块牙牌。
可以自由进出宫门的牙牌。
朱祐樘亲手赐给她的牙牌。
便再用这最后一次吧。
她拿起牙牌对银耳说道:“我必须要回宫一趟。银耳,他病了,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好,不走这一趟,我实在不放……”
“慕儿,你又要闹什么?”话还未说完,门被重重打开。嬷嬷板着脸站在门口。
孩子被惊得哭起来,李慕儿忙抱起她哄着,来不及答上嬷嬷的话。
嬷嬷进门后一把夺过那块牙牌,抬手要摔!
“嬷嬷,你砸吧。我意已决,你拦不住我的。我今日就进宫,回来我们便离开这里。”
嬷嬷被这平静的语气镇住。也许真的是做了母亲一下子长大了,她觉得李慕儿变了,她的眼神沉稳犀利,不再是那个凡事依着自己性子而行,毫不计较后果的小姑娘,也不再是那个知道求饶讨好,机灵的不与人硬碰硬的小滑头了。
她有了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说到底,她和她,早就都变了。
“唉……”嬷嬷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上眼不愿看她紧张抱着孩子的模样,“慕儿,我送你去。”
李慕儿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望着她。
嬷嬷冷哼,“我现在是管不住你了,呵……我送你去,是要提醒你,孩子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提!若你是冲着一家团聚去的,我便自刎在宫门口,左右不过是下去给你爹赔罪了。”
李慕儿知道这个话题沉重,不敢接口,只发誓道:“嬷嬷,你放心,我亦不愿他知道。”
亦不愿,他为难。
……………………
天还未暗,李慕儿便梳妆打扮,准备出发。她的身子还虚着,是以一切都由银耳代劳。
银耳有些心不在焉,李慕儿很快察觉到,侧头问她:“银耳,你想再去见一见兄长吗?”
不料银耳却答:“不,姐姐。相见,不如怀念。”
李慕儿诧异,笑叹道:“银耳,我虽比你大上几岁,倒不如你活得透彻。”想了想又说,“对了,我能顺利生下孩子,说来都是你的功劳。这下好了,我们都平平安安的,等我回来,就可以一起浪迹天涯,持剑走江湖!你说好不好?”
“好,”银耳抚了一下掌,“我唱曲儿来你做舞!姐姐,我等你,你可一定得回来。”
原来她也在担心这茬,李慕儿只好笑着安慰她:“你放心,我就算能舍下你,也舍不下床上那位啊。”
两人一起望向床上,孩子安安静静地躺着,似乎是睡着了,衬托得气氛格外安好。李慕儿与银耳对视一笑,皆为这得之不易的新生命而感到幸福与满足。
……………………
有了嬷嬷的护送,来路变得简单多了。李慕儿一路小心翼翼,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竟已顺利到了乾清宫外。
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
巍峨殿宇如山般矗立在眼前,在入秋后渐次凋零的景色中显得格外薄情寡义。李慕儿缓缓步上丹陛,脚步轻的连自己都难以听清。
她想起便是在这里,与龙座上的帝王携手展书卷,提笔共丹青。
她想起曾经无牵无挂,无情无爱时,对他是多么无所顾忌,态度恶劣。
想起发现自己对他的心意后,又是多么豁的出去,死皮赖脸。
如今想来,不过是一笔孽债铸就的一场孽缘,从一开始就是错误,自然注定了这种结局。
“来者何人?”
殿门口的侍卫不是生面孔,却没有认出她来。
李慕儿抬眼用余光瞄了下殿中,空无一人。仔细斜耳分辨,也未听到任何声响。
难不成他去了坤宁宫?
李慕儿按照预想中的台词说道:“奴婢是奉太皇太后的命令,前来探看万岁爷可好些了?”
她内心万分希望对方的回答是“皇上一切安康,何来探看一说?”那她便可以寻个万岁爷白日向太皇太后请安时脸色不好之类的理由盖过,而后安心离开。
可偏偏侍卫拱手而道:“回太皇太后的话,皇上还是老样子,未见丝毫起色。”
李慕儿的心被狠狠提起。
他果真还未好。
这是怎么了,竟病得这样久这样严重吗?
“这位大人,那请问公公在里头吗?奴婢还需再向公公打探些细节,好回去向太皇太后禀报啊。”
李慕儿并不确定何文鼎是否还在乾清宫当差,若是不在,要进去倒得另觅他法了。幸好侍卫答道:
“何公公刚出去,你且在旁侯着吧。”
“是。”
李慕儿稍稍退步。
何文鼎没过多久便从穿堂匆匆而来。李慕儿正低头牵挂着里头“未见丝毫起色”的朱祐樘,倒是何文鼎先发现了她,神色不悦地问道:“你是哪宫的?不知道皇上需要静养吗?”
李慕儿猛地抬头:“公公,是我。”
☆、第一四零章 别来有恙
她的声音很轻。何文鼎却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李慕儿冲他谨慎地摇摇头,“奴婢是太皇太后宫中的,奉命前来探望万岁爷。”
何文鼎会意,对她说了句“那随杂家进来吧”,便领着她进了殿。
两人一齐往暖阁走去,何文鼎突然停步,哽咽着说道:“莹中,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你没有死?”
“死?文鼎,你胡说什么呢?我一直好好的啊。”李慕儿纳闷,转了个念却忽然想到,“等等,该不会是以为我死了,皇上才病了吧?”
何文鼎微微摇头,“皇上生病在前。不过本来皇子诞生,该冲喜好起来才对,谁知意外得知了你的死讯,这病便愈发不可收拾了……”
皇后也生了?
是谁告诉的他们她死了?
李慕儿没有心情再去思索这些,就已轻轻地推开了那扇门。
暖阁里的灯光极为昏暗。若不是她对这处所熟悉之至,也许会找不到他在哪里。
可她是沈莹中,她闭着眼睛都能摸索到床边。
朱祐樘十分安静地躺在床上。
他看起来瘦了许多,两颊有明显的凹陷,苍白的面庞上没有丝毫血色,就连嘴唇也是惨白干涸。
李慕儿动了动嘴欲唤他,却被一阵酸意堵住了喉间,迟迟叫不出来。
她只好作罢,转而去握他的手。
被子被微微拱起,她悉悉索索地摸到他的手心。
明明那么温热的被窝,他的手却仍是冰凉。
李慕儿紧紧裹住他的手背,看着他时而眉头微蹙,时而重重吐纳的样子,终于再忍不住,眼泪悄悄滑落下来。
“你怎么这么笨……我怎么会死呢?你忘了我的小命有多硬吗?你都不舍得杀我,我怎么可能就这样默默死掉?你不会来找我吗?你就这样轻易地以为我死了,也不想着起来为我收尸吗?你怎么可以这么坏……我生时做不了你的人,死了还做不了你的鬼吗?你快起来为我收尸啊!不不不,阿错,我没有死啊!你起来啊,起来看看,我活得好好的,我什么事儿也没有……你相不相信?你不信的话,起来看看我啊!阿错,皇上,我是莹中,我是慕儿啊,你起来叫叫我好不好?”
“皇上昏迷许久了,药就在床头搁着,还没凉掉,你若能喂下,就喂皇上喝一些吧。”
何文鼎在阴暗处望着李慕儿的身影,她趴在床头,字字句句带着哭音叫他起来,却分明不愿吵醒他。
不愿真正吵醒了他。
他不敢再看这样令人感动却又心碎的画面,只得抿了抿泪走到门外等候。
李慕儿顾自絮絮叨叨说着。
“你快点好起来,我还要看你描绘这大好河山,还要听百姓歌颂称赞你,我要让自己不后悔,没有杀了你,反而爱上了你……”
她抽手去拿药碗。
朱祐樘的手指似乎动了动。
她愣着感受了下,好像又没有。
她苦笑了声坐到床沿,端起药碗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可哪里灌得进去。
李慕儿的泪愈加止不住,“你喝药啊……我好不容易混进宫来,你就连这喂药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药还是从嘴角流了下来。
李慕儿无法,猛地往嘴中灌了一口,弯腰对上他的唇,想吐到他嘴里。
可他连嘴都不张。
李慕儿被苦的狠狠皱了皱眉,伸舌硬是撬开他牙关,总算将药灌到了他嘴里。
她每次只喂一小口,直到听见他的吞咽声才敢松口。
一小碗药,喂得李慕儿额角都沁出了汗。她心疼不已,用自己的脸贴上他冰凉的脸,轻轻地摩挲着,感受着他熟悉的面部线条,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掐醒,狠狠骂他不保重身体,再告诉他:
她好想他,好想他。
她还为他生了个女儿。
可是她知道她不能。
他醒来,会怎么样?李慕儿不愿面对。
也许很开心她还活着,然后再次道别。
也许很内疚逼她成婚,许她再回宫中。
而这些也许似乎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们之间早已回不到从前。
李慕儿暗自叹了口气,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丝帕,塞入了他的怀里。
他只穿了里衣,她的手似乎冰到了他的胸口,他的眉心明显地紧了紧。
李慕儿小阴谋得逞般的一笑,噙着泪款款道:“这是我亲手绣的,你知道我不会女红,为了你这生辰礼物,我可是戳破了好几次手指呢。可惜,七月初三你生辰,我总是没法儿陪伴你左右……呵,咱们不说这些,你知道我来过就好了,死人才不会给你东西呢。我没死,阿错,我会好好的,我会想着你。如果你还不好起来……如果你还不好起来,我就真的死给你看,你信不信?”
“我信。”
他微弱的声音窜入耳帘。
李慕儿惊得坐起看他。
他却明明还是昏睡的模样。只是眉头不再紧紧蹙着,仿佛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嘴角甚至几不可见地向上扯了扯。
李慕儿吁了吁气,看来只是呓语。
房外却传来真真实实的响动。
“入夜露重,怎的又把殿下抱来了?”
“何公公,是皇后娘娘吩咐的,殿下不吵闹的时候便多抱来给万岁爷看看,也好叫万岁爷高兴高兴,驱驱病气。”
李慕儿不禁走到门口去听。
何文鼎正在帮她打掩护,“哎,皇上还是未醒呢,带殿下回去吧。”
“可是,”来人声音听着是个妇人,想必是那殿下的乳母,她有些为难道,“皇后娘娘说今日殿下还未给万岁爷请安,奴婢这么回去,怕是会受责备……”
李慕儿闻言打开门,低着头说道:“公公,皇上叫奴婢抱殿下进去。”
何文鼎见她来解围,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接过孩子与她一同进了暖阁。
门复关上,李慕儿指指黄色襁褓中的孩子,冲他笑笑问:“这是皇长子?”
何文鼎知道她心里不会好受,垂眸轻声道:“嗯。丁酉日刚出生的。”
丁酉?
只比她女儿小上一天,该是弟弟才对。
李慕儿觉得有趣,伸手道:“让我抱抱。”
☆、第一四一章 锦衣嫡子
孩子很快被递到李慕儿怀中。
与抱自己女儿的触感相同。两个都是刚出世的婴儿,身子软若无骨,靠在手臂上总让人有股紧张感,生怕自己太过用力弄疼了软绵绵的他们,又生怕自己抱不紧摔坏了无意识的他们。
却就是想抱着,如果可以,甚至永远不想假手他人。
李慕儿真要嘲笑自己了,对自己的孩儿也就罢了,怎么现在只要对着孩子,就有恨不得将他们放在心尖儿上的感觉呢?
手下摩挲了下,要说完全没差别,到底还是假的。
锦绣包被,这触感怎会与自己女儿身上的粗布棉衣相同?怀里这位可是当今皇上的嫡长子,他朝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这会子细看,他可是长得好生可爱。粹质如同冰玉,神采焕发。脸蛋儿又是胖嘟嘟的,一看就讨人喜欢。
李慕儿不由发笑,啧着舌逗他。孩子丝毫不惧生,居然也眯着眼睛笑起来。
李慕儿愈发欢喜,边轻轻晃着他边问:“取名了吗?”
“还没有,”何文鼎见她一脸轻松,也跟着放松下来,“皇子取名是大事,皇上这不是病着嘛……不过殿下出生那会儿皇上倒是选了些字儿,就在那案上搁着呢。”
李慕儿侧头看了看那张熟悉的桌案,上头果然放有几张写满字的纸张。她抱着孩子绕过案头坐下,细细看起来。
桌上虽亮着烛火,光线却微弱,李慕儿靠得很近才看清。
“照,炜,珍,宁,汐……”
果然有女孩儿的名字。
李慕儿笑,这趟也算是没白来。
她空出一只手来翻页,动作却瞬间僵住。
下面这张纸上整页写着的,不是她的名字吗?
胡乱纷杂的莹中和慕儿。
她眼中又沁满湿意,侧首去望床上安静躺着的那人。
“皇上为何病成这样,莹中,你最清楚。当时各方迫害于你,又要以皇后腹中龙子为重,皇上那全然是无奈之举。如今可不同了,”何文鼎趁势劝道,“你看,皇上对你情意尚浓,莹中,你该留下来。”
留下来?怎么留?李慕儿苦笑。
“自从你走后,皇上大多独宿在雍肃殿。说来也怪,皇后竟也没意见了。可是少了你的雍肃殿、乾清宫,实在冷清。连我都这样认为,何况皇上?莹中,如果你今日没有来,我不会说这些话。可是你来了,莹中,多情人必至寡情,你与皇上,都莫再做寡情之人,伤人伤己了。”
情最难久,多情人必至寡情。李慕儿唯有闻言叹息,正欲起身再去与朱祐樘说话,怀中孩子却扑腾起来。
她忙低头查看,发现孩子一个劲儿往她胸口钻。
这模样,定是因为她身上还有母乳的味道,贪吃劲儿上来了。
李慕儿也觉得胸口涨起来。
见他呜呜哇哇将要啼哭,李慕儿不禁失笑,对何文鼎道:“文鼎,你帮我在门口守着。告诉那嬷嬷,皇上要抱一会儿殿下,叫她稍候。”
何文鼎被支开,李慕儿还是有些尴尬,抿了抿唇背过床向,将衣服渐次解了开来。
看着怀中孩子囫囵的吃相,李慕儿有股说不出的满足。
这大概是母亲的天性,没有任何征兆地,疼爱孩子的本能已然悄悄地笼罩在了李慕儿生命中。
孩子吃饱便依偎在她怀中乖乖睡去。
李慕儿看看他,又看看床上的人,忽的站起来走到床头道:“你口口声声说责任道承诺,如今有了这般可爱的孩子,你倒好,便忍心顾自躺在这里,万事都不管了吗?”
朱祐樘面露痛苦之色。
李慕儿心头一软,又内疚起来,自语道:“骂他做什么?你疯掉了吗,他这个样子,你还来骂他?”
这么难得相见,居然还骂他?
此时此刻,不是应当把握时间陪着他嘛。
念及此,她赶紧转身出门,想将孩子还给那乳母。
孩子的手却不知何时从襁褓中伸了出来,竟作势要抓上她的脸。
李慕儿本能地躲开,又觉好笑,便伸出一根手指让他握着。
书案上的灯花“滋”的一声轻响,花火微微摇晃,倒映在李慕儿和孩子的脸上。
两只大小差距极大的手软软地靠在一起。
如果朱祐樘此刻醒来,便会发现此时场景:
出奇的美。
………………
直到孩子被接过,才各自松开了手。
乳母被何文鼎打发走,李慕儿赶紧又回到床边。
也不说话,只是抓紧他的手,感受着他的手慢慢温热。
这样的静好让她沉溺,无论多么警告自己该拔腿离开,却总起不了身。
直到皇后驾到。
李慕儿诧异,说来她该是在坐月子的,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她慌乱起身,刚拿了药碗退到桌案旁,皇后便轻轻推门而进。
幸亏光线昏暗,她又弯腰低着头,皇后看来并未认出她来,只听她焦急问道:“不是说皇上醒了吗?”
何文鼎忙上前回话:“娘娘,皇上刚才醒了一会儿,看了看殿下,就又睡下了。”
“你们都退下吧。”
“是。”
李慕儿正欲迈开步子,余光瞄见了案上那几张纸,便眼疾手快藏了一张写着几个女孩儿名字的在袖底,恭谨退下。
心里也明白,这一别,真正再无相见之日。
从此天各一方,只望他珍重。
关门声在身后响起,又一次将她与他分隔两端。李慕儿暗自叹了口气,望了眼正无奈看着她的何文鼎,便欲离开。
阁内却突然传来皇后叫声:“皇上,皇上醒了!来人呐,快传御医!”
身边人开始急匆匆忙活开来,门也被再次推开。
李慕儿心中高兴,不由得往里边儿探了一眼。
他似乎坐了起来,握着皇后的手轻语着,不知说了什么。
皇后为他抚着背,时而乖顺地点点头。
这幅场景似曾相识。
她初次见他夫妻同时出现时,便是如此。
伉俪情深。
李慕儿摇头失笑,是自嘲,是欣慰,亦是了然。
从乾清宫到宫门的一路既漫又长,月光打在李慕儿寂寥的背影上。夜空深邃依旧,群星明亮依旧,就连宫墙上的斑驳都是依旧。
爱他的心,却不能再依旧。
☆、第一四二章 何处为家
嬷嬷见她回转,面露欣喜,难得的没有责备她。看到她满脸郁色,还主动抱了抱她,轻声安慰道:“慕儿,别再想了,那些都过去了。累了吧,嬷嬷带你回家,好不好?”
李慕儿鼻子泛酸,过了好久才反问道:“家?嬷嬷,哪里是家?”
“对嬷嬷而言,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嬷嬷握着她的肩膀,浅笑回应,“慕儿呢?慕儿现在有孩子了,我们大家都在一起,就是咱们的家。”
这话无疑说中了李慕儿的心声。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母亲的秀丽面容。也许是因为自己也做了母亲,便总是会想起曾经与母亲共度的时光。她的母亲是当年京城中最富盛名的舞姬,却从来都是清心寡欲。父亲的官职是一步步往上升的,她们的府邸也是一步步往上升的。李慕儿对那些住所大抵都没什么印象,越来越精美的装饰与摆设,也不过是眼中闪过的几点颜色罢了。
唯一记得的,便是母亲每次到了新家,都会弯腰将双手搭在她肩上,指着院中的玉簪花道:“慕儿,你看,这是我们的家。”
如今,时隔几年,李慕儿自己有了女儿,也又有了家。
她忍着泪还了嬷嬷一个笑脸,道:“没错。嬷嬷,咱们回家。”
两道长长的车辙绵延向远方,顺着那个熟悉的方向辗去。李慕儿这次没有再回头望那高耸的宫墙,而是在心内一遍遍勾勒着女儿的眉眼,抉择着到底该选那纸上的哪个字眼。
所有的不舍和留恋终将被希望和憧憬所代替。
回程变得又快又短。
…………………………
到得纸婆婆家门,李慕儿想主动下马车去给嬷嬷开院门,却被嬷嬷反手拦住。
李慕儿方觉怪异。
院内无甚动静,只是院门却没有关严实,豁着一个大口子。
不像是特意为她们留的门。
李慕儿看到嬷嬷的手握紧了缰绳,脸上的神色也格外严肃起来。
星稀云淡,风声鹤唳,月色也似乎突然变的惨淡。周围寂静得有点诡异,只有冷风吹的树枝“咯吱”作响,摇摇欲坠。
两人各自深吸了口气,牵着手步到了门口,一左一右去推院门。
却又皆停下了动作。
惶惶不安的气氛无预兆地袭来,在这样的黑暗中。李慕儿全身一阵阵冒着凉气,头皮发麻,哆嗦着声音问道:“嬷嬷,你是不是也闻到了?血……血腥味……”
“没事的,慕儿,我们别想太多了。”嬷嬷握着她的那只手加了一分力,李慕儿却明显感觉到手心传来的汗意。
门还是被嬷嬷重重推了开来。
李慕儿的手蓦地从门上滑落,突然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院子里一片狼藉,尽是翻飞的纸屑随风飘扬。
纸婆婆和小宇赫然躺在中央。
满身满脸的血。
李慕儿看到嬷嬷急急奔至她们身边蹲跪下来,看到她将手指伸向她们唇鼻之间,看到她蹙眉摇了摇头。
她还看到,纸婆婆的手里握着常用的那把剪子。
剪子向来用作剪红纸,剪喜字,不知不觉已褪去了银光染上了大红。李慕儿常叫纸婆婆换把新的,纸婆婆却总是说:“旧的用惯了,用不了新的,会手生。”
可是此刻她却看到,剪子上沾了不知谁人的鲜血,真真正正染成了通体的红,连昔日的破旧也找不着了。
找不着了。
找不着了。
死了。
悲伤还未来得及涌上心尖,李慕儿突然想到什么,从院门口直直往房门冲去。
银耳,孩子!
她连纸婆婆和小宇的尸体都无暇再多看一眼,大声叫道:“银耳!银耳!”
房门被同时冲过来的嬷嬷一脚踢开,屋内同样乱糟糟,却不见银耳。
李慕儿居然松了口气。
她往床边走去。
没走两步就踩到一样东西。
黏糊糊的打湿了她的鞋底。
是血。
李慕儿低头。
是莲子。朱祐樘送给她的鹦鹉。她逃出宫都带着的鹦鹉。
她的脚下像是注了铅,重的竟无法上前挪但凡一步。
仿佛这一步一旦跨过去,便会跌入无尽的深渊。
嬷嬷到底比她寡情与冷静许多,猛地伸手拉了她一把,使她不再站在那滩血中。而后以更快的速度走到床沿,掀开了被子一角。
“没有银耳是不是?”李慕儿抱着侥幸的心理问道。
嬷嬷的手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李慕儿有些头晕目眩。
她尽力镇定心神,又肯定地问了一遍:“嬷嬷,没有银耳,是不是?”
嬷嬷看到她微微晃动将要上前的身形,喝止道:“别!别过来!”
李慕儿觉得胸口快要爆开。
她几乎是使出了全身的力道奔到了床头,一把揭开了嬷嬷手中的被角。
被子在空中划了好大的一个弧度,才又重新摊回床上。
却没有再盖到床上那个小小婴孩儿的身上。
她就这样安静地躺在那里,睡着了似的。
可是脸上没有任何常有的滑稽表情,只有一片沉沉的铅灰之气。
李慕儿捂着嘴不敢说话,生怕吵醒了如此乖巧可爱的她。
嬷嬷却梗咽着道:“孩子是被活活闷死的。慕儿,你别这样。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着,孩子死了,她死了。”
仿佛海市蜃楼幻灭的感觉。
李慕儿被这样的得而复失折磨得要死。
她抱起孩子,用并不熟练的姿势。
她一动不动,浑身僵硬。
她道:
“孩子,娘在这里。不要害怕,娘亲在。”
她想用手抚了抚她的脸颊。
袖中的纸便在这时掉了出来,上面隽秀字体,写着几个备选的名儿。
李慕儿望着那张纸从眼前落下,无声无息落到床沿,眼看就要再滑到地上。
突然理智就失了控,长啸出声。
只觉得浑身气血都在上涌,直冲到胸口,一股熟悉的力量随之而来,让她轻而易举就将那张纸吸回掌心,又轻而易举地撵了个粉碎。
可是很快,一股噬心的剧痛爬满了右半身,胸口的爆裂感愈发加剧,逼得她吐出一口鲜血,混在纸屑粉末中飞洒。
意识也开始四散凋零,落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中。
☆、第一四三章 大风起兮
乾清宫。
“来人,快送皇后回宫。”朱祐樘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一丝精神。
可总算是醒过来了。
何文鼎面色喜悦地陪着御医站在门外,闻言应声派人,恭送皇后。
皇后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仍旧露出往日那般厌恶却不屑的眼神。何文鼎余光瞄过,对此早已习惯,倒是奇怪皇后这朱红雨润的,也同平时一样。
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何文鼎一溜烟儿地小跑回暖阁。
比起让御医为其诊脉,何文鼎有一个更要紧的好消息要告诉他。
朱祐樘却抢话在前:“朕做了一个好真实的梦。梦到莹中她回来了,就坐在这里,喂朕吃药,同朕说话。朕想醒过来看她,好好再看看她,却像被什么压着,怎么也醒不过来。”
“皇上,您不是在做梦,”何文鼎眼中的欣喜愈加不可抑制,“莹中她没死!她确确实实来过了!她知道皇上病了,特意来看您!”
“你说什么?”朱祐樘有点反应不过来,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皇上,是她,”何文鼎道,“千真万确!”
朱祐樘这才相信这个事实,喃喃自语道:“她没死,她真的没死?呵,是了,朕真是傻。她怎么会死?她精神得很,还知道责骂朕呢,咳咳……”
本能地捂住胸口,却突然意识到什么,探手入怀拿出样东西。
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小帕子。
朱祐樘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小心翼翼地摊了开来,上头绣着几朵盛开的玉簪花。
手艺看起来确实不怎么样。
“她人呢?”
“这……皇上,刚才微臣去请御医的时候,她就已经走了。”何文鼎说到这里,难免有些无奈,甚至还有些内疚没有把她留住。
只是他该说的都说了,没想到莹中当真如此狠心,拍拍ρi股又走了。
“走了?”朱祐樘眸中闪过一丝失落,可随即又提起气来,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尽量响亮一些,“文鼎,快,去宣马骢。朕要把她找回来,朕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
马车疾驰在荒郊野外的小径上,嬷嬷焦急赶着马,却不忘回头察看车内人是否安好。
风沙吹入眸中,刺痛了她的双眼。不知是因为这痛,还是因为心头的沉闷,嬷嬷的双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这一幕像极了五年前的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然而这回并非为了逃命。
李慕儿醒来时的反应,也与五年前大相径庭。
五年前她还轻松地打着哈欠。这次她睁开眼睛默了半晌。
五年前她在得知真相时大吵大闹。这次她是不哭不笑。
五年前她挥舞着双剑不肯罢休。这次她却再拿不了双剑。
昏迷前的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中翻转回旋,素面白衣的李慕儿,眉心净的不染纤尘,却也冷的不言而喻。
半晌,她漠然地仰起身来问道:
“嬷嬷,告诉我,是谁干的?”
嬷嬷被身后这么突如其然的一问,惊得勒紧了缰绳停住了马。
“慕儿,你终于醒了!”
她表情欣喜,看来自己昏迷了很久,李慕儿如是想着,那些歇斯底里的痛苦便又再次在心底回转。
她将它们尽数压下,复又问道:
“银耳,还没有找到,对吗?”
嬷嬷看着她故作镇静的模样,心里反而更加不是滋味,宽慰她道:“没有找到即是好消息,至少她这会儿该是尚在人世的。”
说完又觉这话不妥,便紧张地打量起李慕儿的脸色来。
她却仍面无波澜,只是又问了一遍:
“到底是谁干的?”
嬷嬷暗叹一声,回道:“恐怕是山贼。慕儿你还记不记得,银耳曾说寻医途中遇到贼寇拦路。她被那匪首看上,若不是有侠义之士出手相助,她怕是当日就回不来了。”
“你们都未曾告诉过我。”李慕儿使劲握紧双拳,却发现右手毫无知觉。
“那几****实在太虚弱,我以为此事已了,便没让她再提。”嬷嬷有些内疚道,“如今想来,银耳说她挣扎中伤了那人,定是他们寻到家里来报仇,掳走了银耳,抢走了家中所有钱财。只是,没想到他们还如此丧尽天良,杀人灭口也就算了,竟然连……也不放过……”
李慕儿边淡淡听着,边用左手去按压右手各处关节和肌肉。
嬷嬷见她不语,眼神不由黯然了几分,认错道:“慕儿,此事是嬷嬷不对,没有好好保护她们。你若是责怪嬷嬷,嬷嬷无话可说。从今往后,嬷嬷必定什么都听你的,若有违背,如同此臂!”
说着抡剑便欲往手臂砍去。
李慕儿本低垂着眼眸,见此情景直觉地拔出身旁的剑,直觉地挑了过去。
一下就把嬷嬷的剑挑飞了出去。
接着收剑回鞘娓娓说道:“不,嬷嬷,是我的错。我应该听你的,我不该执意进宫,我不该离开她们的……”
嬷嬷惊异,李慕儿却已单手撑剑借力跃出了马车。
她的轻功?
她把钉在地上的剑一脚踢起,挥掌拍还给了嬷嬷。
她头也不回地说:“李家的剑,从不是用来自伤自残的。”
终忍不住问道:“慕儿,你的内力,冲破了?”
李慕儿背过身去,缓缓迈开步子,没有回答。
狂风猝不及防地扫荡过来,似欲吹山而倒,卷起了重重砂土,也迷了人的双眼。
马儿受了惊,肆意地狂呼起来,嬷嬷好不容易压下马来,睁开刺痛双眸寻找李慕儿,却发现她并没有步出多远。
她走得极慢,右脚似乎没怎么用力。
“慕儿……慕儿,你,你要去哪里?”
李慕儿终于停下了脚步。
风刮起她的长发,她回话的声音听来有些沙哑,却带着习武之人才有的丹田之气,令人隔得老远也能听个清晰:
“我去找银耳。我一定要找到银耳。”
她的背影似乎摇摇欲坠。
又似乎坚定不移。
不知为何,嬷嬷突然有一股心悸的感觉。
她不知道,再一次的家破人亡,会将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儿变成怎样。
变成什么样?
☆、第一四四章 不见旧人
叹光阴,如流水。
转眼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上元灯会。
月与灯依旧。
只是,不见了去年人。
醉仙楼中人声鼎沸,可无论怎样灯火辉煌的热闹场景,似乎都没能感染到二楼一个雅间里的众人。
雅间中分散坐着五人,彼此间隔着些距离,且有两个位置无端空着,更显出一丝冷清。
几个男子喝着小酒,看得出来都已有些迷朦小醉。
一个女子蒙着面纱,淡淡的眉眼如画,却不时担忧地打量着他们。
不消说,这一行人,正是朱祐樘带着李慕儿曾经的那群知己良朋,又到老地方怀念旧人罢了。
楼下大厅歌舞升平,众人皆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倒是钱福酒劲上来,再看不下去,打开话匣道:“公子,莹中若是知道我等在此为她闷闷不乐,定是不会高兴的。今日是元宵佳节,我们便以这杯中酒遥祝莹中,无论身在何方,惟愿她能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
杯中酒尽数饮尽。
何青岩的面纱不慎沾上了酒,钱福立马递上了袖中帕子。
一向直肠子的牟斌在旁连连附和:“不错不错,大哥说的话总是在理。莹中她吉人自有天相,我们何须杞人忧天呢!”
说完还拍了拍马骢肩头。
何青岩看朱祐樘和马骢仍是不语,无奈摇了摇头,寻了个话题道:“公子,今日怎么不见兴王同来?”
朱祐樘咪了口酒,冲她笑笑道:“杬儿不日便要大婚,这几日自是忙极。一会儿忙完了再来与我们会面。”
明明是带着笑,何青岩却看得满心苦涩,“是,听说兴王妃是将门之后,我倒也希望能喝上这杯喜酒。”
“这有何难?”朱祐樘放下酒杯,“我会叫何大人带上你。说来杬儿这小妻子你我都见过。”
“哦?竟有此缘分?”
何青岩说着去看钱福,钱福点点头道:“可不是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好!”
楼下突然喝彩声迭起。
坐在门边的几人打眼望去,原来是台上舞姬舞姿动人,惹得看客们频频叫好。
乐声清泠于耳畔,女子神色间欲语还休,举止处有幽兰之姿,宛若仙子。
他们几人却都一怔,纷纷看向朱祐樘。
他两指在杯上一下一下轻点,像是在配合乐声打着拍子,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计策,眼皮都不曾抬起来去看台上动静。
一曲终了。
朱祐樘才缓缓步出门去。众人也跟着一个个站起来。
“走,咱们去赏灯。”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哀乐。何青岩又再看了眼台上正在讨赏的舞姬,她跳的是去年李慕儿所作之舞,一颦一笑皆是像极,动作轻巧自如有过之而无不及。
却唯独缺了那份情意。
走到门口,兴王和萧敬正在门外准备进来。两人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朱祐樘的神色,却听他微笑说道:
“我心领了。以后大可不必。”
东施效颦,不及她分毫。
原来是他们有意为之,何青岩心头一愣,又想叹气,却被身后的马骢吓了一跳。
马骢本走在最后头,此时突然逮住靠近门边的一桌客人问道:“你们说的那个剑术极好的女子,可是用的双剑?”
朱祐樘本已走到了门外,闻言闪身疾步走到马骢身旁。
那桌两男子看他们一群人衣着体面,气宇不凡,又见马骢腰间配着把刀,便知他们来头不小,回话丝毫不敢怠慢,“我也是听人说的,没有亲眼见过。倒是没听说是使双剑的,只说是一年轻女子和一妇人,单枪匹马就把那山匪的贼窝给端了。”
年轻女子,妇人,单枪匹马?这像极了她的作风。马骢心中如是想着,继续问道:“是听谁人说的?可否现在就带我们去寻他?”
“这……”
朱祐樘见那人犯了难,冲萧敬使了个眼色。萧敬忙递上银两,男子接在手里,不安地看看他同伴。
同伴大着胆子说道:“诸位爷有所不知,这事儿怕是不大方便。”
马骢无法,与朱祐樘对视了一眼,朱祐樘点点头,他便拿出腰间的令牌放到桌上,压低声音道:“你们放心,锦衣卫办案,尽管据实说来。”
…………………………
时候不早,钱福送何青岩先回了府。而朱祐樘一行五人则跟随那两男子,来到了一座大宅前。
门匾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冯府。
原来这冯家老爷乃是京城最大的胭脂水粉商人,膝下有一幼女姿色过人,却在一次出游时被贼人掳去,不久前才刚回来。
冯家为保小姐声誉,一直对外瞒着,而这二人有一挚交正是府上的家丁,当时恰巧也被掳去,这才泄露了口风于他们。
将路带到,两人匆匆离去。
冯老爷一听是锦衣卫的人,虽心有顾忌,总归算是恭谨有加,请了当日被抓的几人出来回话。
马骢直截了当问道:“冯小姐,在下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骢。请问当日救你们出来的人,冯小姐可看清了?那女子是不是手持双剑,武功却很一般?”
冯小姐眼神不知为何,竟闪过丝惊诧。随后作了个揖,双颊飞红道:“小女子未曾看清恩人容颜,因她们都带着帷帽,只从声音分辨出该是一老一少。那女子,亦不像大人所说手使双剑。”她顿了顿,似在回忆,“她只用一柄长剑,武艺高强,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
朱祐樘将手中茶杯失望地放回桌上,又问道:“冯小姐可曾看到她剑上,或是剑鞘上,有何图腾?”
“没有,”冯小姐想了一下,摇摇头,转头问身旁丫头道,“你记不记得?”
丫头回答:“小姐,她身后配着的剑鞘藏在布袋中,奴婢不曾看到。”
旁边家丁也接话道:“是是是,她出招极快极狠,根本看不清。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她是个左撇子,这算不算?”
左撇子?
“我用左手使剑,也能轻易赢你。”耳边忽然响起这句话,朱祐樘惊得站起,想想又觉自己太过敏感,只好强加镇定问:“她可有说些什么?比如,为何要救你们?”
☆、第一四五章 兴王大婚
“我们也觉着奇怪,”冯小姐偷瞄了眼马骢,又低下了一张娇俏的小脸,双眉微蹙道,“她仿佛与那群贼寇有什么深仇大恨,剑剑取人性命毫不留情。而后她望着我,只说了一句‘不是,又不是。’便拂袖离去。我们连句谢谢也没来得及说,也不敢说。她的剑上沾满了血,好可怕。”
不是,又不是?
朱祐樘摇了摇头,心底一阵失落。
朱祐樘与马骢问案,八分都是带着情绪的。而牟斌却保持着清醒,亦保持着锦衣卫的本能,上前只问道:“发生此等大案,你们为何不去报官?”
“哎哟,大人,”冯老爷赶忙来说好话,“若是叫人知道小女曾被贼人掳去,小女的清白可就算毁了!咱们只是经商的小贩,这山贼匪寇之间争斗死伤的事,哪里敢管?当时只想着用钱将小女赎回,不料有侠女搭救,难不成我们还去报官捉那恩人不成?”
牟斌还欲再说,马骢拦住他道:“走吧,斌,看来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武艺高强,心狠手辣,哪里会是她?
出来的时候,夜市上的灯会依然热闹非凡。
朱祐樘手中紧紧握着一盏灯笼,徐徐走在前头。
途中经过蒋府门口,朱祐樘停步,转身问兴王:“杬儿,我叫你做的事,你做了吗?”
兴王抬头本望着蒋府牌匾,眼含笑意,闻言拱手答:“是,早就已经吩咐下去了。”
“好,”朱祐樘欣慰说道,“四日后兴王迎娶锦衣卫中兵马指挥蒋斅之女蒋伊,朕会亲自主持婚礼。”
…………………………
弘治五年正月二十。
兴王朱祐杬亲迎蒋妃。
旗锣开道,仪仗威武。兴王的彩车当前缓缓行着,蒋伊凤轿在后尾随。
轿外喧闹声不绝于耳。涌动的人群似乎下一刻就要撞上来。
蒋伊心中半是紧张,半是喜悦。
这一日过得却半是疲惫,半是慌乱。
入宫到奉天殿行完礼,回至诸王馆,已是黄昏迟暮。
蒋伊浑身都累得快要散架。本满心出嫁女子的羞涩不安,此刻早已被这整日的繁文缛节磨得一丝不剩。
只想将满身沉重的凤冠霞帔脱下,好喘上一口气,喝上一口水。
她哪里知道,真正的仪式才刚刚开始。
是以当盖头被揭开的时候,她的一脸倦意便恰恰映入了兴王的眼帘。
逗得他抿嘴偷笑起来。
蒋伊正欲发作,余光却瞟到身旁女官礼赞丛立,正位上还坐着当今天子。
怎么皇上亲自来看他们拜堂成亲?
蒋伊只好憋着浑身上下的难受劲,在礼赞的指引下乖顺地行礼。
夫妻对拜。饮合卺酒。
合卺玉杯形制奇特,以两杯对峙,中通一道,使酒相过。两杯之间承以威凤,凤立于蹲兽之上。
酒杯轻碰。
蒋伊疲惫之意顿时烟消云散,心间突然想到八个字。
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从今以后,与眼前这个翩翩公子。
初次相识,两人为一灯笼争执。再次相遇,她被他们围着打听事情。三次相见,他为她遮了风挡了雨。
不过区区三面。
怎会想到,今日竟嫁他为妻?
换做他人,她定是不会愿意的。
只是,想到与他的因缘际会,难免就会联想到她师傅。那个曾经鲜活无比的身影。蒋伊心里始终不能放下这一茬过往,越是喜庆时刻,难免遗憾暗道:师傅,这样的缘分,你却无法得见了。
烈酒入喉,烧得她胸口有些隐隐作痛。
同蒋伊被送入后院新房,兴王换下了一本正经的皮弁服,便又要出去大厅宴客。
临出门的时候,他回头望了眼蒋伊,却是欲言又止,转身离开。
蒋伊知道规矩,不与他交谈半字。且好不容易坐下来,才发现这一日的礼数做下来,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遂眼珠子忍不住直直地盯着桌上的吃食不放。
偏偏房内一个女执事还寸步不离跟着,教她稍安勿躁,静待兴王宴完宾客回房。
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蒋伊猛地站起身来。
女执事慌忙来拉,可还没走到她身前,就突然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
兴王来到大厅,厅中已是高朋满座。大厅布置得极其喜庆。地上铺着厚厚的嵌金丝的地毯,樑上挂满了精巧的彩绘宫灯,结着大红的绸花。一人高的雕花盘丝银烛台上面,早早点起了儿臂粗的红烛,烛中掺着香料,焚烧起来幽香四溢。
如此喜庆的场面,主人翁却似乎并不领情。
兴王匆匆绕过满堂恭喜他的人群,来到殿门口的迎宾处,与门房耳语了几句,又匆匆挤回了主桌。
朱祐樘身旁。
“皇兄,她还是没有出现。”说完,兴王又抬眼朝门口望去,生怕漏掉了哪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朱祐樘手中酒杯举起,又放下,低声说道:“朕不信她不来。再等等,或许她还在想办法混进来。其他几个小门,都派人把守了吗?”
“是,凡是有门樘的地方臣弟都派了人。”兴王转头看了看他,又览了览四周所有宾客,“大门口守着的是我的贴身侍卫,性子机敏,又认得她。若是她从大门进,定逃不过他的眼力。可如今都快开宴了,她还不来,她当真如此狠心,连我的婚礼都不来瞧瞧吗?”
他右手边即是钱福等一大桌子故人,闻言也是纷纷摇头叹息。
以她的性子,牟斌娶亲尚且送去贺词,如今是她的兴王弟弟成亲,她怎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莫非,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才会三个多月无迹可寻,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念及此处,众人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了。
马骢更加,酒盏里的酒差点晃出。他盯着兴王的红衣看了一会儿,要是慕儿在此……要是慕儿在此……他突然恍过神来,起身举杯道:“王爷,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应当开心才是。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来,会不会来,却清楚她的脾性,这杯酒我替她敬王爷。”
众人都没有料到这番话会从最担心她最放不下她的马骢嘴里说出。
怎能不举杯痛饮?
朱祐樘也站了起来,与兴王碰了碰酒杯,淡淡笑道:“开席吧。”
☆、第一四六章 公子自重
新房内却是另一番场景。
“师傅!”
蒋伊顾不得满头的累赘,冲着女执事身后突然出现的李慕儿飞奔过去。
李慕儿就这样遥遥地望着她奔近,脸上露出似有似无的酒窝。
她的左手上拿着刚刚摘下的帷帽,空不出手去扶她,只好提醒道:“慢些。都是成了婚的大人了,怎么还这样毛手毛脚。”
蒋伊已一个猛子扎进她的怀里。
“瞧你,满身的行头,也不悠着点。”
熟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宠溺。
刹那间,蒋伊的心被失而复得的光亮填满,再顾不得满身的疲倦。
师傅!是师傅!她欣喜地退开身子,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李慕儿。
她的脸瘦了,肚子也平了。
她穿着白色直身棉衣,外头却套着一件长至脚踝的红色纱衣,腰间用纱带系着,就连帷帽上的纱幔都是红色的新纱。
定是怕自己通身白色冲撞了自己喜庆的婚事,临时添的这行头。蒋伊心生感动,眼泪差点就要忍不住掉下来。
“诶,大喜的日子可不许哭。”李慕儿后退了几步,垂首看了眼地上躺着的女执事,绕到床头边将帷帽放下,边道,“我本想弹灭烛火再打晕她的,可是有位老人家曾告诉过我,新婚之夜的烛火,是不能灭的。幸好师傅茓位还算找的准,她应该没有瞧见我吧?”
蒋伊见她没事人似的,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跑过去抽着鼻子问道:“师傅,我以为你死了,嬷嬷告诉我你死了,我当真以为你死了!你还好好的,是不是?孩子呢?你的孩子出生了,是不是?”
李慕儿本与她对视着,此时假装不经意地移开了视线,只轻轻应了一声:“嗯。”
也不知道自己在应些什么。
蒋伊却是个心思浅的,抚掌乐道:“太好了,师傅!我没想到你还活得好好的!更没想到你能来见证我的婚事!你是怎么知道我今日出嫁的?”
李慕儿本有些出神,闻言勉强笑了一笑答:“能不知道吗?兴王殿下迎娶锦衣卫中兵马指挥蒋斅之女蒋伊,白纸黑字昭告天下,大江南北都张贴着此喜榜。皇上册封你这兴王妃,用了好大的排场。”
却不知,是为何,要做甚呢?
蒋伊只顾歪着小脑袋满足地凝着李慕儿。
见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李慕儿突然想起了正经事,正色问道:“伊伊,师傅问你,你可是真心喜欢杬儿?”
蒋伊愣住。
脸色立时绯红。
不自然地呵呵道:“师傅说什么呢,怎么问这种问题?”
李慕儿看着她的双眼,又问了一遍:“你是真的喜欢他,不是皇上乱点鸳鸯谱?”
蒋伊脸上愈发红的不能看,可师傅看起来不像取笑她,遂咬了咬嘴唇厚着脸皮道:“是。皇上若是胡乱赐婚,我不肯,谁也不能勉强了我。”
李慕儿松了口气,看来是她想多了,以为有人为了寻她的行踪,竟拿她的徒弟下手。
实在自以为是,她哪里值得人这样做?
自嘲一笑,她眼神闪躲,避开蒋伊的注视。又仿佛想到什么,衷心说道:“我早该猜到的。当时你总问起我这杬儿弟弟的事,我便该察觉到。你们一个我认作弟弟,一个认我作师傅,缘分不浅,实乃天作之合,师傅也为你们感到高兴。”
蒋伊听她这样说,自然愉快,嫣然一笑道:“师傅能来,我才真正高兴!来,咱们师徒喝杯薄酒,权当伊伊感谢师傅传授我武功的大恩大德!”
她情真意切,李慕儿不愿悖她心意。
只好依她。
几杯酒下肚,蒋伊脸上泛起了红晕。
情深缘浅,浊酒下肚,李慕儿心知不能再留。
正欲告辞离去,门外却突然响起了错落的脚步声。
来人不少。
李慕儿内力在身,听得分明。忙折身去床上拿回帷帽戴上。转头手指一屈想弹熄烛火。
却又想到了纸婆婆曾经告诉过她的话:新婚之夜的烛火,是不能灭的。
门就在她这个犹豫的当口被推了开来。
……………………
外头立着诸多故人。
此刻脸色也是格外精彩。
从刚推门时嚷着要闹洞房的喜悦,到看见女执事晕倒在地时的惊惧,最后都诧异地望着眼前这个装扮怪异的神秘女子。
李慕儿被落在自己身上的这无数道眼神灼得浑身发热。
即便隔着帷帽,都能感受到他们滚烫的视线带着无限探究。
他们。
轻纱之下,她定睛一一扫过他们的脸。
兴王,牟斌,兄长,青岩姐,骢哥哥。
还有他。
这群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泪意不自觉地涌上了眼眶。
进退两难。怔在原地。
直到有人似乎走了过来。
李慕儿看不真切。他靠得越来越近,她却越发看不清晰。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眼见就要触到她的帷帽。
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唤她道:“莹中。”
李慕儿突然就醒过了神来。
本能地做出反应,内力运于左手掌心快速地击了出去。
“皇上!”
“当心!”
一阵喧嚣。朱祐樘吃了这不轻不重的一掌,堪堪退了两步。
李慕儿是尽量收着力的,却还是不知有没有伤到他。心下默默紧张,也只能压低嗓子变了声线,装腔作势道:
“公子,请自重。”
众人皆脸色一变。
蒋伊见她居然对皇上动了手,冷汗都冒了出来,酒意醒了大半,慌忙闪身到李慕儿面前维护道:“皇上,此人是伊伊的师傅,不识皇上身份,望皇上见谅。”
朱祐樘摆了摆手,慢吞吞道:“无妨,今后你该同杬儿一样,叫朕皇兄才是。”
他居然还有空逗她?蒋伊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应道:“呃,是,皇兄。”
李慕儿却无暇顾及,也不愿再在他们面前逗留。
心头似被焚燃,浑身火辣辣的发着烫,她怕自己控制不住。
心知再放肆不得,她微微欠了欠身,只当是行过了礼,依旧哑声道:“民女乃江湖中人,不懂规矩礼仪,皇上既然大人不计小人过,民女就此谢过,先行告退了。”
☆、第一四七章 她非莹中
李慕儿说罢,便朝门口走去。
朱祐樘轻蹙着眉头,也不拦她,看上去似在思索,似在怀疑,又似在难过。
刚刚冲进门的这帮人也个个都是同样的表情。
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她?
李慕儿一步步经过他们,心口疼的快要喘不过气来。
故人相见不相识,空怪解吟无本诗。
眼看她就要跨出门外,马骢自然不肯罢休,他又是个急性子,伸手猛地拉住了她左边胳膊。
声音却极为温柔,“慕儿,是不是你?你为何又不肯认我?”
李慕儿紧紧咬了咬唇瓣,平静道:“公子,你认错人了。”
同时左手如水蛇般一扭,轻易便挣脱了马骢的纠缠,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指快准狠地点上了马骢的茓道。
众人又是一惊。
这女子的功夫,深不可测。
李慕儿缓缓收回双指,却对动弹不得的马骢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再没有人拦她,足尖轻动,她已兀自迈出门去。
身后却有个声音突然沉稳地叫出:“慢着。”
李慕儿深深吸了口气。
“莹中,如果是你,朕希望你留下来。”他的话听来语气平静,李慕儿却觉察到其中的丝丝无奈。
还是会在意吧,听他这样真诚,心里怎么会没有起涟漪?
“如果是你,跟朕回宫吧,朕什么都答应你。不嫁,你谁也不嫁,你还是朕的女学士,什么也没有变。”
李慕儿的背脊差点打起颤来。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赶紧挺直了身子,头也不回地淡然说道:“不知皇上要找何人,怕是真个认错了。民女区区江湖草莽,不敢乱与君等贵人攀交情。”
一句话把自己和众人都撇了个干净。
一直没有出声的几人此时愈加不知该说什么。
也越发不敢确定。
李慕儿闭了闭眼,冷冷地又往前挪了一步。
“既然是朕认错了,”朱祐樘突然话音一转,“来人呐,给朕拿下她。”
“是,皇上!”牟斌得令快步袭来,周围也顿时多出好几个锦衣卫,齐齐朝李慕儿围过来。
这下轮到李慕儿惊疑,一个侧身躲过牟斌双爪,怒道:“皇上这是何意?民女来参加小徒婚事,竟要得到如此礼遇吗?”
朱祐樘低着头没有看她,“朕派锦衣卫查数月来剿灭山贼的案子,近日倒是有所收获。你若不是莹中,便是那杀人无数的所谓‘侠女’吧?你可知山贼也是人,自有王法审度,岂容你胡乱害人性命!’”
李慕儿听得直想冷笑。
手下没有闲着,左手一掌一掌击在围攻她的人身上,背上。
奇怪的是,这些锦衣卫,包括牟斌在内,都没有亮出兵器,甚至一招一式只为拦着她不肯放她走,或者不伤她分毫地抓住她。
李慕儿终于明白,他还是在试她。
他果真那么想找她?那么想留住她?
可为什么不早一些?
李慕儿胸口又是一阵大恸,眼神也开始滚烫了起来。
恰好牟斌一个虚招晃过,斜斜撩向她的帷帽。没有半分犹豫的机会,李慕儿狠狠一掌拍向了他的肩头。
牟斌竟跌出老远。
观战的人看到此情此景,怎么会不震惊?
钱福与何青岩已快步跑到牟斌身边扶他起来,焦急问道:“没事吧?”
“没事,”牟斌虽内力不敌她,可到底是练功的好手,并没有受多大的伤,他轻轻对两人说道,“不会是莹中。她的武功,太阴毒了。”
何青岩却还不死心,大声叫道:“莹中,他是牟斌啊,是你的好兄弟,你忘了吗?”
李慕儿身形一晃,脸上的火热消了几分。
还未冲破茓道的马骢看不下去,沉着声音冲牟斌吼:“斌,出刀吧,别伤她。”
牟斌本就受了气,早不将眼前人视作旧友,闻言提刀便砍了过去。
其他人也似得了鼓舞,纷纷效法。
锦衣卫就是锦衣卫,一舞起绣春刀来,功力倍增。
李慕儿单手使掌,哪里还能敌。
马骢定是要逼她拔剑。
可她背上布兜里的剑一旦现形,身份便如同被明码标价的商品,再清楚不过了。
只能左闪右避,试图掠出包围圈飞上墙头。
一个锦衣卫看穿她的意图,纵身居高临下一刀劈下来。
来势汹汹竟似忘了命令。
李慕儿抬掌去接,预料中的刀锋却没有来到。
朱祐樘不知何时掠到了她身后,赤手抓住了那把锋利无比的绣春刀。
又是这样的伎俩!
李慕儿却没有清醒过来。
她甚至没有停下来扶住他,径直跃上了墙头。
下头的众人都慌了神,锦衣卫纷纷跪下请罪,何青岩她们匆忙围上去察看。
朱祐樘功夫在身,此次使了内力招架,倒并没有伤得多深。
可他不顾滴血的伤口,直勾勾盯着墙头的模样,却让李慕儿浑身血液开始沸腾。
是谁伤了他?
一股腥甜之气上涌。
她突然放弃逃脱的大好机会,又旋身跳了下来。掌心浮动,身侧风尘飞旋,还未待那名锦衣卫有所反应起身相抗,她已一掌扫出,将那“罪魁祸首”打翻在地,口吐鲜血。
其他锦衣卫本能地又举刀誓要拿下她,都被她一一打伤。
众人目瞪口呆望着眼前的一切,就连朱祐樘也蹙紧了眉头,不置可否。
直到何青岩低低地说了句:“她绝对不是莹中。莹中怎会如此滥伤无辜?”
李慕儿的鼻子有些发酸。
浑身暴涨的真气愈加乱窜。
只残留一丝理智:下定主意离去。
却见兴王手臂一挥。四下里又出现了一批侍卫。
牟斌扶起他身边的一名下属,盯着她指挥众武士道:“她的右手不会动,攻她的右路!”
前后立即有刀迎向她的右臂。
李慕儿心头隐隐作痛。
声音更加嘶哑了几分,“你们为何,非要逼我?”
单剑“咻”的一声,被她从背上束缚中拔出,紧紧握于左手。
手腕微动,轻轻一下挑开两路刀锋,火星四溅。
众人眼熟的那道红色剑穗,随风轻摆,剑身上的凤纹,光芒灼眼。
如碧波荡漾。
“莹中!”
“快住手!”
☆、第一四八章 红色盖头
李慕儿分不清是谁在说话,只知道体内真气乱窜,一出招便不知轻重,横扫过去又伤了大半。
也将意欲围上来的钱福等人挡在了剑气之外。
“莹中,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快听兄长的话,把剑收起来。我们都是你的亲朋好友,你知不知道这几个月找你找得多心急?你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可以告诉我们!”
兄长的声音。让她不禁想到银耳。
那个唱起歌来宛如天籁的女孩儿。
那个在身边时不觉得多重要,失去了才懂得有多好的女孩儿。
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慕儿的意识,飘回到数月之前,那个家破人亡的夜晚。
命运的转轮,从那一刻开始,朝着她不能控制的方向狂奔乱行……
…………………………
第一个找到的山寨,是郊外最“负有盛名”的古马寨。这座山寨就在纸婆婆家附近几公里外的一座小山头上,座北朝南,外貌像一座古船的形状,因船头高高挺起又像一匹昂首的骏马,因此附近知道它的百姓都称呼它为“古马寨”。
因那地势陡峭,易守难攻,官府也拿它无法。
此时李慕儿尚怀有希望,银耳或许只是刚被抓到寨中,一切安好。
当看到她们主仆一老一少出现在寨门口时,一群粗野的壮汉,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危险。
“哟,两位娘子,这是来投宿吗?”
轻薄语言,惹得众人哄笑。
“投宿可以,只是本客栈房舍甚少,得委屈娘子与我们同睡了,啊?哈哈哈!”
李慕儿左手微抬,差点就要动手,却被嬷嬷按住了道:“莫轻举妄动,打探银耳所在要紧。”
说得不错。
李慕儿双眸微眯,唇角一勾道:“叫你们寨主出来,就说寨主夫人到了。”
“寨主夫人,哈哈,”那人愈加乐开了怀,“老子就是寨主,老子怎么不记得,啥时候娶了个这么俏的小娘子啊,啊?”
寨主外号叫“独眼三哥”,盖因他一只眼睛残疾,被黑布蒙着。此时仅存的独眼,发出别样的精光。
“哈哈,寨主哪儿惹来的风流债!”
“就是,寨主,好福气啊!”
李慕儿无视他们污言秽语,正色道:“现在,就现在娶的,你要不要?”
她眸中半是清冷,半是妩媚的眼神,惹得独眼三心头一个荡漾,疾声道:“要要要,送上门的,为何不要?兄弟们,给你们嫂子让道!”
李慕儿一进寨子,不等众人起哄,便自己个儿“入戏”道:“我既投奔你这里做夫人,便要先问清楚一事。你这儿可还有其他美人?我是算妻,还是算妾?”
独眼三面露喜色,忙着迎合道:“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若有妻妾,哪敢轻易迎你这美人进来,不怕后院起火吗,啊?”
李慕儿呼了口气,解下背后的双剑掷于桌上,指指鬓边白花,道:“家中没落,守孝之日尚余七天,七天之后,咱们再行夫妻之礼。”
独眼三百般不乐意,可看着她坚定眼神,想着毕竟是块送上手的上好肥肉,养个几天又有何妨。
正要开口答应,门外却有喽啰来报:“三哥,来生意了!”
生意?!
独眼三眉开眼笑,“好,今日真是黄道吉日,天下掉下个俏媳妇不说,这么久没生意终于又要开张了!娘子且等着为夫,咱去给你置办点聘礼!”
哼,李慕儿压下满腹呕意,待他们全员出动,便与嬷嬷前后左右翻遍了整个寨子。
哪里有银耳的身影?
难道不是他们做的?还是银耳已经……
李慕儿不敢多想,静待独眼三回转。
他果然满载而归。
只是不止有银两宝物,匪寇截物,为了阻止失主报官,往往杀人灭口。至于其中女眷,多半是带回寨中,或沦为玩物,或扣做奴仆。
李慕儿看着几个丫头怯生生哭泣的脸蛋,以及男人兴奋邀功企图分得“佳人”的邪恶表情,顿时失去了理智,举剑便砍下了独眼三的一只手臂!
场面登时一片混乱!
李慕儿红着双眼,最后再问了一遍:“银耳呢?你们把我的银耳,弄到哪里去了?!”
没有回应,没有人知道。
那一夜,让方圆百里闻风丧胆的“古马寨”,忽然无缘无故地从人间蒸发。
…………………………
李慕儿轻咳了一声,吞下口中欲呕出的鲜血,不置一词。
而朱祐樘只是盯着她看。
想起她被满剌哈只暴打时的顾全大局,想起她为了他长跪一月时的执着不弃,想起她在宫中受欺侮时的毫无怨言。
曾经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乐观面对的人,到底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变得这般决绝与冷血。
她的右手无力地垂着,当真是一下也未曾动过。
她的剑上泛着寒光,修长的剑穗和凤凰图腾看起来要多寂寥有多寂寥。
她满身鲜红纱衣,在夜幕中已透不出里头纯净的白色。
还有那顶红色帷帽。
活脱脱是一张红盖头,等着心上人温柔揭起,许她一生依靠,不再如此孤苦伶仃。
朱祐樘的脚步不由自主动了起来。
顾不得周围人的阻止,顾不得地上躺着的伤患,顾不得她横剑相指的冷漠。
虽然横剑相指,李慕儿却没有再出招。
而是被逼得步步后退,直至墙角。
他若再往前一步,剑尖便会刺入他的明黄缎衣,他的胸口皮肉。
她必须做出抉择。
“噌……”长剑委地。
对着眼前这副熟悉的眉眼,终究,她还是舍不得。
李慕儿感觉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某个夜里。
月色姣好。
他溜出宫到钱福家探望养伤的她。
何青岩正抚着琴,钱福在教银耳一些唱词,他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与她相视而笑。
然后撩起她额边的碎发,轻柔低语:“莹中,你怎么老是披散着头发?女子散发的样子,是只能给夫君看的。”
就像此刻,他掀起她的帷帽,绵言细语:“莹中,别害怕,朕在这里,一切都已过去,回来吧。”
回来吧,回来吧。
唇角被一片柔软覆上。
是熟悉的温润如玉,熟悉的微凉触感。
李慕儿再逃不掉。
长睫缓缓阖上。
☆、第一四九章 辗转梦醒
李慕儿从一片混沌中醒来。
身上暖暖的,背后软软的。
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又往这温馨的被窝靠紧了些。
可那并不是被窝。
是某人的怀抱。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身后的人说话声已柔柔地响起,“莹中,你醒了?”
李慕儿不知所措。
曾经在刑部大牢,她的双肩受伤,他便是这般让她靠着,万分小心地抱着她。
这样的温暖她不知期待了多久,梦见过多少次。
可没想到此刻真真实实地发生了,居然觉得消受不起。
遂挪了挪身子想要挣脱。
“别动。”明明是命令式的一句话,他说得却没有一丝强迫,甚至带着些软绵绵的宠溺。
李慕儿就真的没有再动。
朱祐樘低低笑了出来,似乎十分满意,又补充道:“我的手麻了,脚也麻了。”
李慕儿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心下讽刺,我的手,才早已麻了。
他却突然扳过她的身子,得以与她对视。
李慕儿的眼神没有焦点,不知在看哪里。
“莹中,”朱祐樘显然也想到了她的手,“你放心,朕一定会治好你的右手。你放心,总有一天,你还能舞起你的无双。”
满满的心疼。
他想起三天前她晕倒在他怀中。马骢解开了茓道奔过来,一把夺过她探她内力时的神色。
惊慌失措。
“怎么会这样?皇上,她,她冲破了封制的武功!臣当初是下了重手的,怎么会?怪不得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力,她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走火入魔是肯定的!臣必须立刻为她压制!”
朱祐樘闻言顾不得手上的伤口,横抱起她进了最近的一个房间躺下。
也是让她靠在身上。
马骢运功。
可不过一会儿,他喃喃说道:“我明白了,有人又在她的心脉上加了内力封制,所以她现在没有生命危险。”
众人本提心吊胆在旁看着,闻言稍稍松了口气。
马骢却话音一转,“可是她的右手……是我的错……她的功夫本就与我的相抗,如今她不知什么原因冲开了我的封制,属于她自己的内力本能抵抗,就将我输入的真气尽数引到了手臂上……可哪里经受得住,她的手,怕是废了……”
房内一片寂静。
蒋伊到底年纪小,听说师傅的手废了,刚从她死而复生的阴影里走出来的庆幸荡然无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冲过来趴在床边,“师傅,你可千万别再有事了!你还有……”
兴王忙过来安慰她,“伊伊,你先别难过。”
今晚本是他们的大喜之日,如今却是一团糟,兴王打心眼儿里觉得有愧于她,说话的声音半是温柔,半是讨好。
蒋伊却不吃这一套。
她突然转头狠狠盯着他,冷哼道:“谁准你叫我伊伊的?”
兴王呆住。
只听她继续努力恨恨说道:“父亲告诉我你亲自求皇上赐婚,我当真以为你喜欢我……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场骗局,你们只是为引我师傅出来吧?你们为什么不肯放过她?她究竟犯了什么错!”
兴王愕然,慌忙去拉她,“不是的,伊伊,你误会了。莹中姐姐她没有犯错……她……”
蒋伊一把甩开他的手。
下垂过耳的两博鬓摇摇欲坠,她索性抬手将凤冠扯将下来,举起便往地上一扔,“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师傅不愿意见到你们,为什么要逼她?你居然还利用我……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说着跑出了门去。
兴王看了眼朱祐樘,得到他的点头后,忙追了出去。
外头早已人走茶凉,再不复晚宴时的喧嚣,蒋伊的背影,顷刻间消失在视野。
这个傻瓜,怎么会以为他不喜欢她?他是想寻沈莹中,可还不至于拿上自己的终身大事做赌注吧!
…………………………
室内又恢复了寂静。
钱福与何青岩一直在旁心疼地盯着李慕儿。尤其是何青岩,心疼之外还带着歉意,内疚于刚才误解了她,说了很不好的话。
她心里明白,那话伤了她的心。
只能盼望她赶紧醒过来,好让自己有办法补救。
“对了,皇上,”她突然想起一人,“当初莹中求您派御医为我治病……”
钱福惊了一惊。
“其中有一位姓凌的御医,精通针灸经脉。青岩略懂医术,心想若是用针灸之学外加马贤弟内力引导,或许还有回转余地。”
朱祐樘凝重面色稍显缓解,立刻看向马骢。
只见马骢脸上也露出一丝欣喜,“皇上,青岩姐说的方法,或许可行!何况如今她已是这种境况,也只有尽力一试了。臣会全力为她疏导真气,不至于再走火入魔,乱了心性。这手臂的伤,皇上,不能再耽搁了。”
“好,朕现在就带她回宫。”
…………………………
李慕儿见朱祐樘没再说话,似乎沉浸在回忆中,便也懒得给出什么反应。
她这右臂,她怎会没想过诊治。可墨恩没有再出现,民间郎中又说治不了。
她早已失去了信心。
时日一长,也就习惯了单手。
幸好她从小就练习双剑,这左手也同右手一般灵活。
李慕儿觉得,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吧。
就像此刻也是,在外头晃荡了近一年,如今还是因为挂念着蒋伊的幸福,被逮回了这个牢笼。
李慕儿用余光左右瞟了几眼。
雍肃殿一点也没变。
清平还放在琴案上,连灰尘也不曾积上一分。
朱祐樘见她呆呆望着琴,抿嘴道:“你想听朕弹琴对不对?好,你在床上躺着,朕弹给你听。”
悠扬缠绵的琴音传来,李慕儿靠在床沿盯着他看。
脑海中却没有半丝往日听他弹琴的清宁。
甚至眼睛里全是他,身上心上却仍是冷冷的。
只想起银耳。
只要想到她,就觉得冷。
想到她曾经说过,皇上最爱听她唱青青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李慕儿不知不觉哼出了声。
☆、第一五零章 蒋伊被劫
这是朱祐樘第一次听她唱歌。
勉强能听出来调,确实不怎么好听。
若换作以前,他定是要取笑她的。可是此刻,看她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唱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泪水在眼眶里闪烁却硬是忍着不让流出来的模样,哪里还笑得出来,只想把她搂进怀里紧紧抱着,告诉她他在,承诺她从今以后不再分别。
他正欲这样做,却被门口细碎的叹息声打断。
转头一看,兴王和钱福,正在外头立着,生怕打扰了他们,又不由自主发出了感慨。
李慕儿望了一眼他们,看到兄长和善的笑意后,却猛然低下了头去。
朱祐樘看在眼里,挥了挥手道:“我们去乾清宫说话。”
想了想又绕到李慕儿床前,抚了抚她的头,“乖,朕去去就回。若是凌云来了,就让他先为你施针。”
李慕儿耷拉着脑袋,并不理他。
……………………
到乾清宫不过几步路,朱祐樘走在前头,步伐还算沉稳。
而兴王跟在后头,却是心烦意乱。
今日本是他陪蒋伊回门之日,蒋伊虽自新婚之夜开始就未曾搭理过他,但该行的礼数倒是一程也没有落下。
按照礼制,他先行到蒋府向蒋伊父母行礼,受蒋家亲属四拜礼后,蒋伊再至。
可蒋伊却迟迟未到。
兴王在正厅都快坐不住了。
却听人急急来报,蒋伊在路上被人劫持,不知去向。
他几乎是飞奔了出去。
……………………
劫持蒋伊的,是嬷嬷。
她被掳到了从前学武的地方,嬷嬷扔下她,问她师傅如今身在何处。
她支支吾吾,“师傅她,她被皇上,带回宫了……”
嬷嬷闻言一掌拍在身旁一棵树上,嘶哑着喉咙说了一句:“枉你师傅对你那么信任,没想到害她被抓的人,终究还是你。”
只这一句,足够戳中蒋伊的心窝子,疼得她直不起腰来。
昨晚师傅突然出现,一定也同自己后知后觉到的一样,认为兴王是利用了她。
可是一想到师傅的手。
她抬眼毫无底气地说道:“嬷嬷,无论你怎么误会我都好,就算师傅不原谅我也好,可师傅的手,你应该知道,她需要得到最好的诊治!普天之下,还有哪里会比皇宫更适合养伤的?”
嬷嬷的眼神果然起了变化。
态度有松动就好,蒋伊继续说:“嬷嬷,你且相信伊伊,我听朱祐杬说了,皇上已经找到了治疗师傅手伤的办法,马同知和那个善于针灸的凌御医,都会尽全力医好师傅的!”
“马同知?”嬷嬷冷哼一声,心里却明白,马家确实能救慕儿,“可是那兵部尚书马文升之子马骢?”
“正是。”
若是马骢,定能保慕儿无虞。嬷嬷这样想着,神色稍霁,叹息着去扶蒋伊。
她一向挺喜欢这个小姑娘,此刻看她狼狈地摔坐在地,倒也不忍,“嬷嬷曾骗你师傅已死,你可曾怪我?”
蒋伊身着翟衣,笨重的很,却还是扯了扯嘴角答:“不怪的,我知道你们有苦衷,哎哟……”勉强扶着嬷嬷站稳,才发现不知何时扭伤了脚踝。
她也顾不得痛,拽着嬷嬷道:“嬷嬷可以随我一同进宫去,免得师傅一人气闷。我看得出来,皇上还是很器重师傅的,定会应允你进宫陪伴!哦,对了,将孩子也带上。”
嬷嬷眉间又揪了起来,语气略重,“往后在你师傅面前,不许提孩子的事。”
蒋伊心头咯噔一下,正想问为什么,不远处似有动静传来,迅速往她们这边靠近。
定睛一看,是兴王领着几名锦衣卫赶来救她。
蒋伊还在气头上,看见他来,非但没有逃过去,反而提着脚往嬷嬷身后挪了一步。
而兴王见了嬷嬷,心情却更加复杂。
在他看来,李慕儿虽无意再行刺皇家,可她这嬷嬷,是人是鬼,不甚分明。
只好试探道:“嬷嬷,莹中姐姐一切都好,我们是不会伤害她的。你把伊伊还给我,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蒋伊轻声嘁了一下,“谁是你的伊伊……”
别人没有听到,嬷嬷却听得清晰,她将蒋伊一把拉至身前,横剑抵上她喉咙,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嬷嬷帮你试试这夫婿,值不值得嫁。”
蒋伊瞪大了双眼,只听耳边嬷嬷冷笑道:“放了她可以。可兴王该知道老身我痛恨皇族。今日既大幸掳得兴王妃,自不会轻易放过。这样吧,我数十个数,请王爷您自废一臂,日后同我家小姐一同医治,也好叫老身放心。”
“什么?!”
此言一出,包括蒋伊在内的众人皆是一惊。
倒是兴王,神情泰然,不见半分惊慌。
蒋伊没再躲避他的眼神,视线交汇间,竟看到了他的坚定,还夹着丝温柔的笑意。
没来得及等她探究,耳畔已响起嬷嬷的数数声:
“十,九,八,七……”
他的右掌高高抬起。
没有一丝犹豫。
“六,五……”
内力已汇于掌心。
一掌下去,便是经脉暴断。
“不要!”
脖子上的剑一离开,蒋伊便腾空飞窜了出去。
这也许是她此生中,最庆幸有这一身轻功的时刻。
得以在他掌心落下时,冲到面前阻止了他。
他却在笑。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你疯了吗?堂堂一个王爷,怎能轻易自残?”
“怎么轻易了?”他伸手牵过她,“用一只手臂换我这好不容易娶过门的娇妻,明明是笔划算的买卖。”
蒋伊差点儿没站稳。
脚踝也因刚才急迫落地更痛了些。
兴王见她踉跄,忙将她横抱起来。他个子已经长得很高,身体也愈发结实,蒋伊娇小的身子窝在他怀里,觉得很有安全感。
嘴角便几不可见地弯了弯。
嬷嬷在远处望着,微微一笑,突然大声说道:“伊伊,帮我转告你师傅。嬷嬷说过什么都依她,她要留在宫中,便好好保重吧。若是有一日待不下去了,便回来找嬷嬷,嬷嬷总是在原地等着她的。还有银耳,我会全力去寻,她只管静心养伤,别浪费了她的双剑。”
☆、第一五一章 那些过往
嬷嬷言毕拂袖而去,只留回音空空在树间回荡。
她飞掠的背影,让蒋伊有点莫名惆怅。兴王边转身迈步边问:“在想什么呢?舍不得她吗?可嬷嬷是绝对不肯进宫的,她不愿意看到皇兄的。”
蒋伊揉了揉眼睛,“我只是想到师傅和我讲过的话。她说,前朝的时候,万贵妃为非作歹,搞得后宫鸡犬不宁。人人都说先皇亦有过失,她却觉得,先皇并没有错,只是爱错了人。嬷嬷也是爱错了人,才总做出些事与愿违的事情。可是,爱错了人,怎么能是他们的过失呢,对不对?”
“对,”兴王稍顿了顿步,“不过你放心,我和你,一定没有错。”
蒋伊莞尔笑了出来,小丫头的心思简单,今日他舍臂相救,足够将她的疑虑打消,昨夜的怒对烟消云散。不过,想到师傅,实在笑不出来,“你可以告诉我,关于师傅的事情吗?其实我连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现在可真是看得一团乱。”
兴王扬了扬嘴角,点点头宠溺说道:“你终于肯好好听我讲了。”
冬日暖暖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树枝枯丫倒影摇晃,锦衣卫远远跟在后面,蒋伊听他低声细语诉说着师傅的故事,突然觉得自己与师傅相比,实在幸福至极。
第一次爱上的,便是对的那个人。
听到最后,师傅被孕中的皇后赶至内安乐堂,又被质疑真实身份,皇上忍痛将她许配马骢,她不得已逃出宫去的时候,蒋伊惊觉不对。
她一把抓住兴王的领子,“你说师傅和皇上两情相悦,那师傅出宫后腹中的孩子,是谁的?”
孩子?!
兴王震惊,“什,什么时候的事?”
蒋伊见他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倒抽了一口气道:“你们不知道师傅怀孕了?你说师傅是去年开春离宫的,而我是在春末遇见的她……天哪,孩子是皇上的!”
……………………
“杬儿,你在想什么?”
兴王被朱祐樘的问话拉回了思绪,忙答道:“皇兄,你说得没错,嬷嬷确实来寻莹中姐姐了,还劫持了伊伊。”
“哦?”朱祐樘面露担忧,“蒋伊她没事吧?”
“谢皇兄关心,她只是崴了脚,没什么大碍。”
“嗯,那就好,嬷嬷说什么了?”
“嬷嬷只叫莹中姐姐在宫里头安心养伤,并没有过多纠缠。”
兴王答完,又开始犹豫该如何告诉他孩子的事。一旁听着的钱福却突然问道:“王爷可有听嬷嬷提及银耳?微臣一直在想,嬷嬷既然知道莹中已经回宫,那银耳自然是愿意进宫陪她的,可她为何一直不曾出现?”
兴王这才想起来,他满脑子都是孩子的事,差点把银耳这茬给忘了,“对对对,嬷嬷说,她会继续寻找银耳,臣弟也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寻找银耳?”朱祐樘负手踱步于他们中间,“你们还记不记得冯家小姐一事?若救她的人就是莹中,那莹中便是在寻人。难道,银耳不见了?”
“嗯,”钱福应了声,“皇上所言极是。不知道莹中在外头到底经历了何等变故,如今也只能等她自己开口告诉我们了。”
朱祐樘垂眸盯着脚尖,一派落寞之色,“是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兴王再不敢隐瞒,咬咬牙道:“皇兄,还有一桩事情,臣弟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须得禀告皇兄才行……”
…………………………
雍肃殿。
马骢看着眼前瘦了一圈的李慕儿,简直恨不得杀了自己。
这个他从小视如珍宝的女子
这个他发誓要守护一生的女子。
这个他一年来苦苦寻觅的女子。
曾经她是那样鲜活和美好。
而如今,她任由御医在她右臂上Сhā满了针,心如死灰地沉默着。
她有一双漂亮又明亮的眼睛,马骢是个词穷的人,只记得幼时两人见面时,她总会眯起眼睛轻快地叫他“骢哥哥”,只记得那时她的双眸如同天空繁星,总是闪烁着清澈的光芒。此刻,这双通透的眼睛,却死死地闭着。长睫微微颤动,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又似乎只是在休息。
反正就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哪里知道,李慕儿不是不想看他,完完全全是不敢看他。
一想到自己不告而别,最后沦落到这种地步,李慕儿就恨死了自己,恼死了自己。
这几个月来,她不止一次地回想过,而这些回想汇集成两个字,就是假如。
假如当初她遵从了旨意,嫁马骢为妻,她的手臂是不是就不会残废?
假如马骢一家愿意接受她,银耳是不是也不会出事?
一切是不是都会好好的?
李慕儿冷笑了一声。自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变得这样自私。
马骢凭什么为她承担这一切?
御医收完针起身,她才张开眼睛,抬首道谢。
而这一抬首,便瞥见了马骢满脸心疼的神色。
“凌老先生慢走。”他送御医至门外,转身凝着她问,“慕儿,你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从前可是什么事都会告诉骢哥哥的。”
李慕儿躲避着他的眼神,转身折回床边,显然是送客的意思。
马骢心急,“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十个月,整整十个月!我几乎每天都在找你!”
十个月。
整整十个月。
李慕儿心口又有些痛。
“我知道你不愿意嫁给我,我不怪你,我也不会强迫你。可你现在已经弄成这个样子了,为何还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李慕儿没有回应。
马骢亦默了半晌,最后重重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我先帮你疗伤,等你想通了再告诉我吧。”
“不用了,”李慕儿坐在床尾,头也不抬,“你走吧。”
好好坏坏就这样了,何苦再浪费他的功力。
马骢刚跨出的脚步木木停下,看着她一脸排斥的表情,想到她伤了牟斌和锦衣卫的兄弟,不禁懊恼,“你怎么变得这么冷漠。”
话一摔下,转身便出了门。
☆、第一五二章 青岩入宫
边往乾清宫走着,马骢心里边升起了无限的后悔。
也许是这么多日子以来的紧张情绪终于爆发,也许是怪她在外面遇了难处也没有想过找他,也许只是懊恼她的手不能动弹而自己帮不了她。
总之他凶她了。居然凶她了。
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殿门口,还未跨进门槛,马骢便觉得里头气氛不对。
朱祐樘站在桌案前,双手支在案上,背影看起来有些不稳。一旁何文鼎正蹲在地上颤着手收拾打碎的茶盏。
“微臣参见皇上。”
马骢步到钱福身边行礼,侧头便发现钱福也是一脸的惊愕。
这是什么情况?
马骢强装镇定,“皇上,凌老先生今日已为她施完针,似乎还未见什么效果……”
“马骢,”朱祐樘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她为何会冲破内力?”
马骢愣了愣,“臣也不清楚。如果气血受了强烈冲击,比如被人打伤,或是受了什么刺激,都有可能……”
“比如生产呢?”
马骢再次被打断,心里愈发吃惊,“生……生产?生产要耗费巨大心力,也许,也许会的……臣封她内力时,没有考虑过这些……”
朱祐樘再不言语,转身大步冲向殿外。
却被钱福叫住,“皇上,您现在前去逼问莹中,恐怕她也是什么都不肯说的。此事蹊跷的很,银耳失踪了,孩子又在哪里?这些想必就是莹中的心结,如若贸然问起,微臣怕她再受刺激。”
朱祐樘回头望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一丝茫然。
钱福继续道:“皇上,恕微臣斗胆提议,不如宣青岩进宫陪伴。莹中一向喜爱敬重青岩,况且臣以为,此时她也需要有个闺中密友从旁引导。”
“可是朕的孩子流落在外,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怎么办?”
朱祐樘的声音很小,可马骢却听得一个激灵。
生产?孩子?
她和皇上的孩子!
“皇兄,”一直沉默的兴王此时也上前一步附和,“钱大人所言甚是,臣弟觉得,既然莹中姐姐没有要急着回去找孩子的意思,那孩子或许在她很放心的人手中。”
也或许……兴王不敢转述嬷嬷那句“不许在她面前提起孩子”,这句话无疑让他内心有一股很不祥的预感。
朱祐樘思忖了半晌,在脑海中权衡了所有利弊,终于点头应是,派钱福去接何青岩入宫。
…………………………
钱福与何青岩同乘一辆马车,往紫禁城的方向行着。
光影打在马车窗户纸上,细碎婆娑,一路上气氛恰到好处,两人却相顾无言。
自从李慕儿失踪后,他们二人信中交谈最多的,便是她的下落。此刻人终于找着了,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尤其是何青岩,一想到兴王娶亲那晚,就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钱福看在眼里,知她内疚,宽慰道:“青岩,莹中她不会怪你的。她那晚心狠手辣,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是我家那个善良忍让的妹子,你不必介怀。”
听得何青岩反而眼角湿润了起来。
钱福忙道:“青岩,莹中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你若是这个样子去见她,更要惹她伤心了。”
何青岩深深吁出一口气,“我是真的心疼她。我不能想象,她独自在外,怀着身孕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她一定很无助,可我们却都不在她身边。现在她还弄坏了一只手,使不了双剑,跳不了舞,她心里的苦,我都明白。”
“你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她的手臂一定能医好的。”钱福说完眼神黯了黯,突然想起一桩事情,“青岩,那凌云凌老先生,精通针灸疗法,擅治疑难杂症,为何莹中曾求皇上派他为你看病?”
何青岩怔住。
“青岩?”
直到钱福开口提醒,她才遮遮掩掩地回答:“哦,没什么大病。你知道,我也懂些医术,凌老先生是大家,我自然借故向他讨教一番。”
钱福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多问,马车也恰时在宫门口停了下来。
这是何青岩第一次进宫,寻常民间女子进宫,多少都会不受控制地左顾右盼。这紫禁城对在其间者是牢笼,对遥遥望着的女子,却是梦想之处。
可何青岩目不斜视,丝毫不为这宫中壮丽所动。
钱福对她这淡然的性格,半是欢喜,半是无奈。
何青岩却突然停步,极不淡定地说道:“等等,我突然想到一个人?”
“谁?”钱福疑惑。
“皇后。”何青岩瞪大了双眼,“如果说莹中离宫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那皇后她知不知道?”
钱福低头思索了片刻,恍悟道:“你的意思是,皇后早就知道她怀上龙子?是了,这样的话,离宫前皇后对她百般刁难,也就说得通了。”
“是呀,皇后千方百计要害她,虽然最后她是自己逃出宫的,却恰恰遂了皇后的意。”何青岩似乎刻意将声音压得极轻,“可是如今莹中回来了,若是她将孩子也带回宫,那皇后能不能容下她们?”
“这……”钱福蹙眉,“皇上总会想办法权衡吧?”
男人的想法果然和女人的不同,何青岩摇了摇头,“皇上若能权衡,莹中不至于此。所以,我倒希望孩子永远不要进宫,甚至,莹中也不该再被关回这宫里。”
眺望着不远处高耸的乾清宫殿,她又叹息道:“你看这宫墙深深壁影朱红,哪里有一丝人情味?”
………………
两人走进雍肃殿时,刚好看到一个宫女提着食篮出来,而朱祐樘只身站在院中,紧张问道:“怎么出来了?不是叫你伺候女学士用膳吗?”
那宫女被他吓得跪在地上,“万岁爷,是女学士叫奴婢出来的,她说不需要奴婢伺候。”
何青岩忙上前作礼,为她解围,“皇上,让民女和钱大人进去试试吧。”
朱祐樘如逢救星,点头答应。
推门的时候,何青岩余光瞥见他眼中的雀跃,堂堂天子,此刻低声下气只为哄她开心,何青岩心中不免感慨。
早知今日如此放不下,当初又何必苦苦将她推开呢。
现如今两败俱伤,真不知是谁的错。
☆、第一五三章 银耳不在
李慕儿正在用膳。
听到开门声,她抬了抬头。见是何青岩与钱福,她的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异样,忙低下头继续吃。
她左手握着双箸,随意地扒拉着碗中饭食。偶尔有一两颗饭粒落在桌上,还会用筷尖夹回碗里。
明明她用左手也已经很熟练,可何青岩的心头还是泛起一股酸意。
她看起来有些紧张,差点噎到。于是放下筷子想拿勺去舀口汤喝。
那双筷子却不听话,其中一只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钱福几步走到她身侧,蹲下身帮忙拾起来,递还给她道:“莹中,兄长和你青岩姐可也还没吃饭呢。”
故作轻松的口气。
李慕儿侧头看他,却看见了他满眼的心疼。
对她而言,却是同情,是讽刺。
心底莫名的躁动又油然而生,她回头垂下眼眸,低低地说:“不用了,勺子对我而言更顺手。”
紧接着舀了汤泼在饭上,一勺一勺地往嘴里塞。
钱福起身,尴尬地立在原地。
何青岩望着她倔强的小脸蛋,觉得她此刻就像一只刺猬,把身心全都缩了起来,用浑身的尖刺冲着外头。
勉强压下泪意,她挪到钱福身边接过那只筷子,拍拍他肩膀道:“吃饭吧。”
钱福愣了下,展颜笑道:“好!”
桌上却没有多余的碗筷。
何青岩轻咳了声,指着正要落座的钱福道:“等会儿,先去叫外边那位,给我们添置几副碗筷。”
钱福震惊,“啊?”
“唔……”何青岩眼睛扫了一圈桌上,“再让他去加几个菜。”
李慕儿怎会不知朱祐樘就在院子里,看着钱福下巴都要掉下来,讪讪地往门口走去,她突然不再烦躁,甚至几不可见地歪了歪嘴角。
何青岩便在这时摘下了面纱。
还是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李慕儿瞥了一眼。
又忍不住再瞥了一眼。
何青岩笑,“你老看姐姐做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李慕儿想了想,是见过,不过统共不会超过两面。
“咦?”何青岩起身,走向了琴案,“你房里怎么会有一把琴?”
李慕儿眼神转到琴上,便不由自主地黯了下去。
何青岩了然,“是皇上的?”笑了笑,“他经常给你弹吗?”
李慕儿看着她提腕拨弦,觉得愈发亲切,轻轻答道:“不经常。”
何青岩得到她的回应,心里已是高兴的不行,轻轻唤她:“莹中,你过来。”
李慕儿没有犹豫,缓步挪了过去,走到她左手边站定,甚至还随意地挑了下琴弦。
“莹中,你喜欢听姐姐弹琴吗?”
李慕儿点点头。
“你喜欢听皇上弹琴吗?”
李慕儿点点头。
“那你还喜欢皇上吗?”
李慕儿点点头。点完又抬了抬眼,弱弱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不喜欢呢……喜欢一个人,无论相隔多远,无论多久未见,只要他再一次出现在你面前,你就会发现,”何青岩顿了顿,“你还是喜欢他喜欢得要死。”
李慕儿低下了头。
“莹中,我喜欢你兄长喜欢得要死。我和你兄长,也喜欢你喜欢得要死,你理理我们,好不好?”
李慕儿半晌没有回音,看似发着愣,眼底却泛起了水花。
终于,她仿佛鼓起了巨大的勇气,道:“我……”
门突然被推开,钱福端着一个托盘跨进门来,在看到何青岩面容的时候手一松。
手上托盘跌落,发出了好大的声响。
李慕儿皱了皱眉,赶紧抬起左手,用袖摆猛地遮住了何青岩的脸。
她还知道为别人考虑,何青岩感动极了,却还是轻轻推开了她,道:“莹中,我躲了这么久,躲累了,我,不想再躲了。”
李慕儿望着她绝美的容颜,听着她温柔的话语,又转头看了眼震惊失色的钱福,突然觉得心安。
至少,这些人都重新走到了她身边。
何青岩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趁势握住她手道:“莹中,回来就好。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没关系,我们陪你一起面对。”
李慕儿眼泪止不住地溢了出来。
钱福也已奔到了她身边。他没有再多看何青岩,而是虚虚地拢了李慕儿入怀,轻拍着她的头安慰,“妹子,乖,回来就好。我们都在,所有人都在。”
“不,”李慕儿啜泣着,语气却平淡,“银耳不在。兄长,我把银耳弄丢了。我把那么好,那么好的银耳弄丢了……”
朱祐樘刚才被钱福的动静惊到,此刻也来到了房内,默默地注视着她。
等听完她说银耳的下落,他还是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
………………
朱祐樘唤人宣了牟斌和马骢进宫,交代寻找银耳的事宜。
他说得很急,吩咐二人速速去寻。
他的心里总有一分忐忑不安。
正当他奇怪这分忐忑不安因何而起时,猛然发现皇后不知何时抱着孩子站在了他面前。
诧异抬眸,才想起来这份忐忑不安来自哪里,就是为什么,李慕儿如此忧心银耳,却对孩子的事只字未提?
皇后怀中的小皇子咿呀叫着,仿佛在提醒他已身为人父。
他温柔地抱过孩子,轻轻地晃了晃,听皇后说道:“皇上,妾身知道你这几天为了女学士殚精竭虑。皇上放心,皇儿很乖,妾身会照顾好他的。”
“嗯,”朱祐樘淡淡道,“乐之,委屈你了。”
皇后摇摇头,“皇上,只要你无恙,乐之不怕委屈。那晚皇上终于醒来,乐之便答应过准女学士回宫。只是没想到,她居然……”
朱祐樘听她娓娓说着,突然想到李慕儿出宫前的点滴,猛地打断了她的话,“乐之,你当初,是不是知道莹中也怀了身孕,才急于赶她出宫,离开朕的身边?”
皇后怔愣了一下,随即回答:“皇上,妾身,妾身不知。妾身问了医女,当时女学士脉象流利圆滑,是发热疫症之象,根本没往喜脉方面想……现在想来,这脉象确实相似……皇上,是妾身的疏忽……”
“如此,朕不怪你,”朱祐樘直视着她的眼睛,“只是莹中因此吃了不少苦,是朕对不起她。朕今后,定当好好弥补她,你明白吗?”
☆、第一五四章 我女儿呢
“是,妾身明白。妾身先告退了。”皇后说着接过孩子。朱祐樘眼尖地发现,她的额头沁出了薄薄的汗珠子。
皇后一出门,朱祐樘便唤过一直站在旁边的何文鼎,“把朕前几天写的圣旨收起来,册立太子的事,先放一放吧。”
何文鼎一惊,“皇上您这是?”
朱祐樘叹了口气,“你相信皇后的话吗?”
“微臣不敢妄言,”何文鼎把腰弯得更低,“不过把脉之事,本就变幻多端,有所误会倒也不奇。”
“不,”朱祐樘压低了声音,“皇后说了谎。她刚才的话中,分明是在为自己开脱。她若不知道莹中怀孕,此刻该比朕更惊讶才是,怎么会急着辩解?”
何文鼎这才明白过来,这事儿如今也不过他们几人知晓而已,皇后怎会这么快知道?只是,他想了想又道:“皇上,可朝廷上催得急,英国公张懋等大臣们已连番上表,请求册立东宫。皇上您看,这圣旨一天不下,该如何堵这悠悠众口?”
“文鼎,”朱祐樘语重心长道,“你知道朕最忌讳后宫之人与前朝勾结。可前有太皇太后与刘吉,今又有英国公为皇后请命,朕正好趁此机会,打压一下这种不正之风。”
……………………
李慕儿在何青岩的陪伴下,情绪稳定了许多,马骢再为她运功疗伤时,也不再抗拒。
可是何青岩觉得,这样不吵不闹不哭不笑的稳定并没有什么可喜。
她每日不是盯着银耳的东西发呆,就是在看书分散注意力。
几乎同谁都没有交流。
何青岩只能想到四个字形容此时的她:行尸走肉。
唯一稍值得庆幸的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手在凌云和马骢的连番治理下,竟然真的有所恢复,已经勉强能动弹几下手指。
“莹中,我就说凌老先生的医术了得吧,你瞧,过不了多久啊,你这手便能行动自如了。”这天一早,日头晴朗,何青岩仍如往常一样扯着她说话开解。
李慕儿却只是低低应了句“嗯。”
“你放心,若是嬷嬷知道了也定会为你高兴的。”何青岩话音一转,“莹中,嬷嬷为何不肯随你进宫,她宁愿一个人在外头吗?”
“嗯。”
没有了下文。
何青岩心又沉了沉,这样有意无意的试探不知已发生过多少次,可李慕儿真就一字不提孩子的事。
有时候何青岩实在怀疑,会不会一切只是个误会,她根本没有像他们所说的那样,为皇上诞下了一位皇儿?
两下又没了话题,何青岩站起来抚抚衣裳,想着好歹带她出去逛逛。
这刚一站起来,就看到朱祐樘来到雍肃殿,半是喜悦半是失落地告诉她们:
抓银耳的山匪,找到了。
何青岩猛地望向李慕儿,看她愣了片刻,放下手中的书,淡淡问道:“在哪里?”
她的声音分明有些颤抖,却还在极力地掩饰着。
“在锦衣卫大牢。”朱祐樘坐到她对面,望着她的眼眸道,“莹中,你冷静听朕说,山匪虽然抓到了,可银耳,还是没找到……”
李慕儿一字一句说道:“带我去。”
……………………
锦衣卫诏狱。
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
李慕儿在此处关过一晚,对这儿并不陌生。看到墙上挂着的各式刑具,她并没有觉得惧怕,反而恨不得亲自上手试一试。
耳边传来牟斌和一粗矿男子的对话声。
“画中女子你果真认得?”
那人不屑道:“哼,认得认得。大丈夫办事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老子做的,老子不会不认。被你们这群混蛋锦衣卫抓了,算老子倒霉,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别给我整那些没用的幺蛾子,还不够给你大爷我挠痒痒呢!”
牟斌似乎发怒踹了他一脚,“那女子如今身在何处?我们找遍了你的寨子都没有找到她。”
“跑了。老子都说了多少遍了,跑了就是跑了,我怎么知道在哪儿?他奶奶的,真是倒霉,老子还没把她怎么样呢,就被她跑掉了,老子可是花了大力气把她找来的!哎哟!你他妈踢哪儿呢,有种放开老子,咱俩再干一场!”
他的叫骂声隔间的李慕儿听得也是格外清楚,左手指尖已经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泛白发痛,她再也忍不住,用力挣开朱祐樘拽住他胳膊的手,走到了审讯的地方。
那人见了她,眼睛一亮,好像没有想到这么标致的姑娘会出现在肮脏不堪的牢狱里。
谁知这姑娘却一点也不柔弱,上手就掐住了他的脖子,快要将它拧断。
“她真的跑掉了?”声音亦充满阴厉!
“咳咳……真……真的……”
“你们没有碰她?”
“没……没有……咳咳……”
眼见她手指越收越紧,牟斌忙宽慰她,“莹中,这也算是个好消息。我们已经搜查过,那方圆几里都不见银耳的……”他顿了顿,又道,“也就是说她一定还活得好好的。那地界路远偏僻,她说不定是迷路了,没准很快就会找回来的。”
李慕儿似乎听进去了,手松开了一些。
一直远远望着的朱祐樘,紧握的拳头也放松了些,心想让她发泄一下愤恨也是好的。
李慕儿突然俯身到那人耳边,轻声问:“是你杀了那对祖孙?”
那人还在大口喘气,有一是一地答道:“那是我手下干的!”
“那,我女儿呢?是你杀的吗?”
阴冷的声音从耳蜗进入,饶是那人五大三粗,也不禁打了个寒颤,竟不知该不该再据实作答。
“说啊,为什么杀了她?”
脖子上的力气又收紧,他惊恐地看着从他耳旁移开,此刻与他对视着的这张美丽的脸庞,低声说道:“她,她哭得太大声了……”
李慕儿脑子一片空白。
身后似乎又有人进来。
然后有人过来拉她。
她被带离了那人身边。
余光瞟到一把绣春刀。
李慕儿一瞬间脑海里浮出一个声音:
杀了他。
抽刀,手起。
她习惯了用剑,刀使得并不好。
血溅得四处都是。
她的脸上。马骢和牟斌的飞鱼服上。朱祐樘的氅衣上。
☆、第一五五章 莹中犯狠
这一幕发生地太快太突然,鲜血温热触到露在外头的肌肤,几人皆怔了半晌。
终于朱祐樘反应过来,却是沉声训斥她道:“莹中,你疯了吗?他纵是有百般罪过,也自有律法制裁,你……”
“呵……呵呵……哈哈……”李慕儿低低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绝望,越笑越像在呜咽。
朱祐樘永远不会忘记她转身看他的那个眼神。
万般爱恨。万般无奈。
还有她接下去说出的零碎话语。
“她哭得太大声了……哈哈……她怎么能不哭……她才出生几天,她只会哭啊……”
马骢和牟斌瞪大了双眼,为她终于亲口说出的关于孩子的一二。
可是显然,这些话语并不让人乐观。
朱祐樘听得差点就没站稳。
她却还要一步步靠近他,往他心窝子上戳刀,“皇上,莹中为你生了一个小公主……她长得很可爱,却很调皮,一点儿也不像你……可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我丢下了她,为了见你那短短的一面,我丢下了她……他们杀了她……他们活活闷死了她……阿错,我把她抱在手里,她那样小,她冷冰冰地躺在我手里,她没有哭……她再也哭不了了,再也哭不出声了……”
体内真气又开始冲撞,她的嘴角流下了殷红鲜血,朱祐樘扶住越来越不稳的她,哽咽着唤她:“莹中……”
她依旧胡言乱语,口齿不清:“可皇上不是好好的吗?皇上何时需要过莹中?我怎么可以丢下她去找你,我是疯了,我确实是疯了……”
说到最后,她无力地瘫软在朱祐樘怀里,昏了过去。
朱祐樘却还清醒着。
清醒着一丝丝地感受这份冲击,这份痛苦。
此刻的她似乎变得格外重,压得他跪坐在地,才能支撑住她的身体。
幼时那股无力感又涌上心头,难受到令他透不过气来。
小公主……
他的小公主……
没了……
再也顾不得还有旁人在身边。
再也顾不得在臣子面前失态。
朱祐樘环紧李慕儿的身子,无法抑制地低低啜泣起来。
………………
李慕儿在床上休养了几日,朱祐樘都没有出现。
李慕儿变得愈发沉默。
众人都知道,这一篇,怕是很难揭过去了。
谁也不敢提,谁也不敢去安慰。
何青岩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天光大好,晴空万里,李慕儿起了床在院里发愣,何青岩再次想到拉她出去转转。
正好何文鼎得空来探望。
“要不,咱们去宫后苑吧?豆蔻梢头二月初,宫后苑里已是春意萌发,最是清新了。”
何青岩微笑着去牵她,“莹中,姐姐还未观过宫中美景,你就带我去看看吧。”
李慕儿回神,淡淡道:“好。说来,我也从不曾正经逛过宫后苑。今日便仗着龙宠,放肆一回吧。”
语气里满是讽刺。
何青岩与何文鼎对视一眼,默默叹了口气,同她一道往宫后苑走去。
宫后苑内遍植古柏老槐,罗列奇石玉座、金麟铜像、盆花桩景,景象变化多端,层次分明。就连地面都是用各色卵石镶拼成福、禄、寿象征性图案,丰富多彩,好不气派。
李慕儿缓步踩在上面,忆起从前来这里,都是陪他和皇后来的,每次都要提防皇后突然使坏,对这苑中景致自然只能走马观花,匆匆一瞥而已。
如今真个能安心游历,那份美好心情,却早已不在。
才逛了一会儿,她便想打退堂鼓,谁知就在转身的那一刻,耳边竟响起了孩子的哭声。
何青岩见她愣住,怕她又受刺激,连连主动拉着她要走,却已经来不及。
皇后带着几个随从,赫然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其中一名妇人,穿着雍容华贵,丝毫不输于身旁的皇后。她的手上抱着一个婴儿,小小的脸蛋皱成一团,正嘤嘤哭泣着,看起来不太高兴。
李慕儿痴痴盯着那婴儿,神情恍惚,全然忘了要向皇后行礼。
何文鼎暗暗地拽了把她的衣袖,这才将她从怔愣中拉回,转头看向皇后。
时隔数月,再次相见,两人直直地盯着对方,久久不曾说话。
皇后身边的妇人却盛气凌人,冷哼道:“好大的胆子,见到皇后还不下跪?你是哪个宫里的奴婢,怎的这般不懂规矩?”
何文鼎忙为她打圆场,“回夫人的话,这位是宫中的女学士,是专门伺候皇上文书笔墨的。”
“女学士?”妇人抱着孩子上前一步,“原来你就是女学士。”紧接着空出一只手便往李慕儿脸上扇过来。
“小心!”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李慕儿只看到本就哭闹的孩子因为妇人的分心,身子失力往后仰,眼见就要摔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她本能地伸手过去,才恰好扶住了孩子的背,接过来抱在了怀中。
自己却没能躲开,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周围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傻傻愣在原地。
那妇人见孩子安然无恙,暗自吁了口气,冲着李慕儿扑头盖脸又骂过来,“好你个女学士,对皇后无礼不说,还要害小皇子受惊,你该当何罪!”
什么受惊,先前一直哭闹着的小皇子此刻在李慕儿怀中,瞬间安静了下来,乖巧地往她肩头靠去。
妇人话音未落便伸手来夺孩子。
李慕儿立刻侧身避开,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便将孩子主动递给了皇后。
皇后愣了愣神,居然什么斥责的话也没有,温顺地接了过去。
似乎一切都已恢复了平静。
只是下一瞬,李慕儿手刚一得空,居然毫不犹豫地往那妇人脸上招呼了过去。
“啪!”
清脆亮堂的一声响,在场的人皆是目瞪口呆,震惊地望着冷漠的李慕儿和被打得身子都歪了一歪的那妇人。
何青岩看过李慕儿使用武力,以她这一巴掌的力道,啧啧啧,想想都够疼的!
“你!”对方刚刚稳住了身形想要回击,李慕儿反手又是一掌,打在她没有捂住的另半边脸上。
这下皇后终于看不下去,厉声呵斥道:“女学士你放肆!”
☆、第一五六章 皇后示弱
“哼,”李慕儿冷哼一声,完全没有忌讳皇后,盯着那妇人道,“这第一个耳光,是还你无缘无故打我那下。这第二个耳光,是教训你差点摔着了小皇子。有因就有果,至于我放不放肆,皇后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吗?”
她说着将目光冷冷转向了皇后,倒看得皇后背脊一凉,一时竟有些发怵。
那妇人忍着面颊上火辣辣的痛楚,气得浑身都发起抖来,口齿不清道:“你!好啊你!你竟然敢打我?你个贱婢,可知道我是何人?”
“民女瞧着这位夫人气昂昂,头戴珠冠,光灿灿,胸悬金印,比起皇太后来都是不差一分的,想来应该是皇后娘娘的母亲,金夫人吧?”
何青岩猜得没错,此人正是寿宁伯张峦之妻,皇后的亲母,一品诰命金夫人。
为了给皇后坐月子看孩子,她从年初就进了宫陪伴皇后同住坤宁宫。
身份地位,可见尊贵。
一向内敛的何青岩此时竟站出来为李慕儿讽刺对方,李慕儿心下不免感激,偷偷地瞧了她一眼。
她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果然,金夫人恼羞成怒,颐指气使道:“既然知道,还敢以下犯上!来人呐,快将她们给我拿下!”
“谁敢动我?”李慕儿左手已握成了拳,“这后宫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外姓命妇做主了?”
“你!本夫人做不了主,难道你区区女学士就能做主?皇后,快把这两个婢子抓起来严惩!”
金夫人话毕看向了皇后,却见皇后抱着孩子,正垂眸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皇后?”
她出言提醒,皇后这才抬起头来,轻叹了口气道:“母亲,你先带人退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与女学士说。”
没想到皇后竟是这样的反应,连李慕儿都有些不可置信地蹙了蹙眉。
金夫人虽然怒气未消,到底不敢违抗皇后的旨意,攥着拳头和一干人等退了下去。
皇后看了看李慕儿身后的何青岩与何文鼎,沉声道:“本宫的话,在这后廷总还是有用的吧?”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何青岩与何文鼎两人只好跟着告退。却也只是退到稍远处,静观其变。
何文鼎想去禀奏皇上,被何青岩拦了下来。
一来她认为皇上此时出现也许只会另这处境雪上加霜;二来,她丝毫不担心如今的李慕儿会再受什么委屈或伤害。唯一要担心的,恐怕反而是李慕儿别像对待金夫人那般,伤了皇后才好。
远远地遥望着她们说话的方向,何青岩对如今古怪多变的李慕儿的性情,居然也开始拿不准了。
……………………
何文鼎说得没错,正值初春,宫后苑的景致端的就是宜人二字。内宫绿意满庭,花蕊瑟瑟,树下光影斑斓,燕儿初啼,若放在平常,便是把酒言欢的好时节,观赏景色的美妙午后。
可现下,却再无人有此闲情,气氛只落得个尴尬。
李慕儿淡淡斜视着皇后低头哄怀里的孩子,她的手势看起来并不熟练,眼见孩子又要哭泣,李慕儿皱了皱眉,转身欲走。
她实在没有办法忍受与皇后独处,何况还要面对他和她的孩子。
皇后以前如何迫害她,她从不曾放在心上。
此刻却一幕幕在心头重新上演。
她没有那么大方,要她到了这个地步还能不恨皇后,她怎么做得到?
“女学士,你听我说。”眼见她要离开,皇后忙着开口。可刚一说话,孩子的哭声就随之响起。
听得李慕儿心烦意乱,“娘娘,你和我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还是娘娘也要追究下官没有作揖请安之罪?娘娘难道不知道,我出宫后,右手已经废了吗?”
“女学士,”皇后边哄着孩子,边要阻止她离去的脚步,显得有些局促,“本宫知道你恨我,可本宫还是想同你解释几句。没错,本宫是巴不得你离宫,可本宫从未对你下过毒手不是?你现在回来这么久了,本宫也没找过你的麻烦不是?你在宫外发生了什么意外,本宫也不愿意看到……几个月前,皇上大病,他好不容易醒来时,本宫便答应了他,允你回后廷,继续做你的女学士。本宫真的没有想到,你离宫这许久,皇上还是没有忘了你……既然如此,你就好好留下来吧,如果你想做皇上的妃子,本宫也可以成全你……”
“娘娘多虑了,”李慕儿没想到她会示弱说出这一番话来,可听来实在讽刺与可笑,李慕儿再听不下去,抢话道,“微臣从未有此心意。以前没有,以后更加不会有了。”
孩子似知道大人闹别扭,在皇后怀中扑腾得愈发厉害起来,李慕儿瞥见他委屈的小脸蛋,也不知哪里泛起的爱心,伸手去扶了扶他。
皇后见状尴尬地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小皇子这几天总是不好,哭闹起来没个痛快,叫御医看了又说无病。”
李慕儿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一个她差点忘记的故人。
皇后却继续顾自说着,“也许啊,是想他父皇了……皇上已经好几日不曾来看望过我们呣子,听说朝堂上请立东宫的折子也被皇上一一压下,”她晃了晃孩子,盯着他道,“你说,父皇是不是不喜欢你了?”
小皇子似有感触,居然止住了哭声回望着皇后。
这样呣子情深的场面,李慕儿一刻也不愿多看,火灼似地收回手。
一个指头却不知什么时候被握在了小皇子的小手中,她这一抽,小皇子的手跟着举起,却硬是握紧不放。
李慕儿心底某一处角落瞬间变软。
这个小家伙,好像还喝过她的奶水。
细看之下,他长得委实可爱,眉宇间自有一股活力,就算满脸的涕泪也掩盖不掉。
朱祐樘他是疯了吗?
孩子何其无辜?
李慕儿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有来由地说了句“小皇子尚小,不懂得自保。娘娘得多派些人跟着,护着,谨防有心人钻空害之”,这才毅然决然地转头而去。
☆、第一五七章 长乐未央
李慕儿回身往来的方向走去,老远就看到何青岩与何文鼎弯着嘴角等她。
乍暖还寒的日子里,望着眼前好友那样明媚的笑意,李慕儿觉得好不真实。
她把自己困在一个重重包裹的厚茧里,不声不响地困了这么久,将身旁爱她的人都推得远远的,甚至不自觉地伤害了他们。
这样的李慕儿,真的好讨厌。
让他们这样围着她转为她担心的李慕儿,真的好讨厌。
李慕儿握了握拳,走近的时候主动开口道:“青岩姐,文鼎,我们回去吧。”
两人自然欣喜。
尤其是何文鼎,自从她回宫以来,压根儿没同他说过一句话,此刻怎能不叫他高兴。他如小鸡食米似的连连点头,道:”“好,莹中,我先送你们回去,一会儿再回乾清宫。”
何青岩则拉起她的右手,难掩的激动,“莹中,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无意间去接小皇子,用的是哪只手?”
李慕儿领会她的意思后,不由愣了半晌,才尝试举了举自己的右手。
果然,前几天只是能动指头,这会儿连手臂也能动弹几下了。
虽然还是无力,但好歹是康复了许多。李慕儿自己倒无所谓好与不好,只是看着何青岩真心为她高兴的模样,她又是一阵感动,使劲弯指紧了紧何青岩的手掌。
她的手指上因为常年弹琴,有层薄薄的茧。
何青岩笑了,这些天的陪伴,总算是有意义了。
李慕儿微一侧身,又对何文鼎道:“等等,你先陪我去一个地方。”
……………………
未央宫。
未央:未尽,不止。
仰头望着眼前牌匾,李慕儿忽然想到一个典故。
据说当年汉高租刘邦,从泗上亭长、小吏而登上皇帝宝座,定然也是希冀这样养尊处优的帝王生活永远“乐”下去的。这一愿望,在他居住宫殿的命名涵义上自然地反映了出来。先是修葺秦“兴洛宫”而改名“长乐宫”,后又兴建“未央宫”,二宫连成一片,宫名相联成义——“长乐末央”,即永乐不尽之谓。
唐亦有宫名未央宫,归来池苑还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只是眼下,李慕儿倒不清楚,这大明宫中的未央宫,到底是取自“夜如何其?夜未央”,还是“长乐未央”。
这未央宫里头开着的,又到底是纯白的玉簪花,还是带刺的毒玫瑰?
………………
还是一样的宁静安详,甚至没有守门的侍卫进行通传。
可见这一宫的主子是多么与世无争,光明磊落。
李慕儿对何文鼎交代道:“文鼎,你在外头等我。若是半个时辰后我还没有出来,就进来提醒我。”
“好,你只管与邵太妃好好叙旧便是。”
叙旧?
李慕儿暗自冷笑了一声,进了门去。
院中无人,李慕儿熟络地走到房间里头,把正在做女工的邵太妃吓得脸色一变,针头猛地刺进了指尖。
但只是一刹那,李慕儿见她瞬间恢复了平静,倏地站起来惊喜说道:“女学士,真的是你吗女学士?你终于来看我了!”
李慕儿在她快要走近时,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笑道:“从前下官当娘娘是忘年知己,如今好不容易再有福分回宫,自然要来探探娘娘过得好不好。”
“好,哀家一切都好,倒是你,”邵太妃面露关切心疼之意,“我听杬儿说起过一二,这一年来,你在宫外受苦了。”
李慕儿嘴角极力扯了一下,“杬儿这孩子心眼儿直,当真什么事儿都与娘娘直说……不过娘娘多虑了,莹中还能活着,倒也不算太差。”
邵太妃面不改色道:“快过来坐。你有什么委屈,可以同哀家诉说。哀家虽帮不上忙,可在宫里也算是个老人,见得多了,总也能开导上你几句。”
李慕儿依言坐下,低头咪了口茶,便一眼瞥见了邵太妃手背上的朱砂痣。
当初与墨恩交谈的话语又浮现耳边。这颗朱砂痣对李慕儿而言是威胁,对邵太妃而言,怕是平步青云之“祥瑞”吧?
李慕儿突然不想再与她拐弯抹角兜圈子。
“太妃娘娘手上这颗痣,以后做事前,怕是得藏好些了。”
邵太妃正为她添茶水的双手一抖,茶水不小心滴在了桌面上。
既然都摆在桌面上了……她冷静放下茶壶,嘴角泛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女学士的话,哀家不是很明白。”
李慕儿吸了口气,左手食指轻扣着桌面道:“内安乐堂人多眼杂,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对我下手,娘娘一定觅了许久的良机吧?”
邵太妃轻笑出了声,“女学士怎么会认为是我?难道,仅仅因为这颗痣?”
她没有问什么下手?而是问:为什么认为是我。
李慕儿摇了摇头,“当初你动手的时候,我真的不愿意相信是你。你这样超然物外的性情,便如我送你的那簪子,断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直到我遇见了……”李慕儿又想到墨恩,不知为何心里起了一丝异样,这个陪伴了她数月不知是敌是友的“故人”,她居然,有几分想念他?
继续道:“直到我遇见了一个人,他告诉了我一段故事,一段,关于红叶诗的故事。”
邵太妃的表情终于有些僵住。
“‘几年不见君王面,咫尺蓬莱奈若何。’娘娘,您这咫尺蓬莱的路,走得可真是妙绝。就连当时飞扬跋扈的万贵妃都能被您收得服服帖帖,愿意扶持兴王为储,下官还敢认为您是那卑小甚微的玉簪花吗?”
李慕儿边说边伸手缓缓拔下了邵太妃头上的那支玉簪子。她居然一直戴着,李慕儿心中不无惊讶。
“呵,这深宫后院,哪还有什么纯洁的玉簪花……皇后飞扬跋扈,倒是不难看清。可你以为,那深居简出的太后,就真的简单吗?那颐养天年的太皇太后,就真的,干净了吗?”邵太妃眯了眯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当中,半晌才复开口,“哀家与你无仇无怨,相反还与你很谈得来,何苦害你?”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