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这也是下官一直疑惑不解的。直到,”李慕儿心头又揪痛起来,她狠狠忍住继续道,“直到我现自己,怀了皇上的孩子,我便想通了这一点。娘娘是过来人,想必比我更早现这一事实吧?杬儿什么都说于娘娘听,自然也告诉了娘娘,皇上私下同杬儿说过:若是此生没有子嗣,便会将皇位传给兴王殿下吧?”
邵太妃怔了怔,继而低低笑起来,“女学士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如果哀家想要谋害皇嗣,那皇后娘娘肚里的孩子,怎么就平平安安生下来了呢?”
李慕儿对此也深表疑惑,话却说得愈直接和决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再对皇后下手,也许,是因为你多年前已经对她下了狠手,不是吗?”
邵太妃一直压抑的平静,此刻却蹙了蹙眉,没有回话。
李慕儿复又说道:“怎么?娘娘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皇后这桩密事吧?不错,是皇上告诉我的。娘娘,能在这宫里头行刺皇上却多年未被察觉,您一定足够小心谨慎的。”
邵太妃冷哼,“哀家手无缚鸡之力,哪来的本事行刺皇上?”
“不,你会武功,”李慕儿摊开自己的左掌,“你虽然也弹琴,却有与我一样的茧。你那晚想杀我,用的是匕,招式却狠辣。你总说要与我比较舞艺,其实,我才该向你讨教武艺。从来都听说娘娘舞技群,却没听任何人提起过您会武功,能藏得这么深,下官实在佩服娘娘的小心谨慎。也正是因为娘娘这样小心谨慎的个性,自然不会再贸然伤害同样小心谨慎保胎的皇后吧?”
邵太妃突然讽刺一笑。
这样的不屑让李慕儿十分恼火,语气也开始咄咄逼人起来,“这也是我今日来找你对质的目的。皇后说小皇子近日各种不适,是不是你干的?你蛰伏了这么久,怎么,现在又想到路子了?如果是的话,娘娘,你收手吧。”
李慕儿感觉到邵太妃攥着茶杯的手越收越紧,继续威胁道:“我明白你为什么如此小心谨慎,因为你宁愿不成功,也不会冒任何被现的风险。因为你一旦被揭穿,不单单是你,你的三个孩子,尤其是兴王,就算不沦落到死无葬身之地,也不可能再有今日这样安逸的生活……”
话音还未落下,电光火石之间,李慕儿的脖子上已抵上了一把匕。
邵太妃站在她身后,一手抵着她腰上的命门,一手亮着深藏的那把匕,凑在她耳畔道:“想不到皇上还会找你回来,也难怪哀家会折在你身上了。如今你既已认清了我,你说我还能不能放你活路?”
李慕儿心寒地叹息了一声,“娘娘,你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吗?你以为,我不明不白死在这里,皇上就不会起疑了吗?呵,你当然清楚得很,所以你没有直接一刀杀了我,你不会冒这个险。”
闻言,邵太妃的手仍旧丝毫未动,声音却透出了一丝不稳,“杬儿视你为姊,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牵连他。”
李慕儿听得心头一酸,憋了憋情绪尽力平静道:“娘娘,我已经恢复了功力,你不会是我的对手。我之所以不动手反抗,不就是为了杬儿?”
邵太妃终于松手。
“娘娘,”李慕儿侧身,没有看她,“你做这一切皆是为了杬儿,我也一样。我也曾为人母,今时今日,我能理解你的做法,所以我来只是要奉劝你一句,到此为止吧。杬儿如今成家立业,过得十分美满。眼看他就要封藩,你也不希望他的大好前尘,富贵人生,从此付之一炬吧?你说得对,他的确什么也不知道,他有情有义,知书达理,从来不在乎什么虚名。你以为你最成功的是为他默默做这一切吗?不,你最成功的,就是教育出这么好的孩子,没有让他变成像你一样争夺皇位的阴险小人。”
似乎没想到李慕儿如今说话如此犀利,邵太妃无力地闭了闭眼,反问道:“皇后迫你至此,你何苦还要护她?”
“我不是护她,我甚至恨她恨的要死,”李慕儿眼神变得飘忽,“可孩子是无辜的。我只是,不想他的孩子再出事……”
她定了定神,决定快些结束这场对话,于是毅然决然说道:“我言尽于此,太妃娘娘若还不肯停手,我只好将所有真相禀明皇上,和兴王。先不论皇上会如何处置你,你说兴王知晓了这些,是会感激你为他筹划一切的苦心,还是痛恨你的口蜜腹剑呢?”
这一番话又将邵太妃微微激怒,她冷笑道:“就算哀家罢手,换杬儿安宁,可哀家又凭什么相信你不会泄露出去?”
“这就由不得你了,”李慕儿横眉冷对,“现在主动权在我手里,你只能信我对杬儿的一番情谊。不过,换句话说,我与杬儿的情谊有多深,也全凭娘娘您决定。你若再敢有所动作,我不会念这半分情义。哦,对了,你不用想着陪杬儿去封藩之地。我不希望你到了蕃地,再鼓动怂恿杬儿犯事儿,他很干净,蒋伊也很干净,你不配待在他们身边。”
“你!”邵太妃显然又在震惊她竟变得如此果决狠辣。
“你安分地留在宫里,杬儿一世荣华;你敢再谋害皇嗣,杬儿人头落地!”
说完这句,李慕儿催动掌力,手中玉簪子顿时碎成粉末,纷纷扬扬飘落地面。
邵太妃终于相信,她说得没错,论武功,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李慕儿没有再看她一眼,将手负在身后,缓缓步出门去。
身后传来邵太妃嘶哑的笑声,这个曾经叱咤宫廷的美人,如今额头眼角爬上了细纹,早已不复当日风华,“呵,呵呵,哈哈,女学士,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李慕儿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后悔的事情太多太多,也不差这一桩半件了……”
☆、第一五九章 太子厚照
何文鼎就在门外安静地等着李慕儿。见她满面阴郁地出来,他忙跑上前问道:“莹中,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李慕儿抬头看向他,不答反问:“文鼎,我是不是伤害了你们很多人?”
“额……”何文鼎心里暗道可不是嘛,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你多不搭理我我多伤心难过啊,嘴上却安慰着,“怎么会呢?你那都是无心之举。你受了那么多苦,我们心疼你还来不及。你安心啦,没人会在意那些小事情的。”
李慕儿抿了抿嘴,垂眸喃喃自语道:“我今日又伤了一个人,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怪我……”
何文鼎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她,便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她的衣袖,轻声道:“莹中,别想太多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你还有我们呢……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李慕儿低头瞥着他细微的小动作,突然觉得很温馨,心头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想到何青岩每日都要服药,却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这个冷清的皇宫里陪着她;想到马骢明明气她对他疏离,却隔三差五不惜耗损内力为她疗伤;想到牟斌被她打伤,却还在宫外奔波劳累为她寻找银耳……
她李慕儿何德何能,得他们如此厚爱?
心门外围着的高墙有慢慢倒塌的迹象,说话的态度也温和了起来,“好,文鼎,我回去换身衣服。”
“换衣服做什么?”
“你猜……”
………………
朱祐樘正在乾清宫埋头对着一本奏章发呆。
殿门口传来些响动,侍卫却没有通传,他就以为是何文鼎,并没有抬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身侧停下。
随后一杯茶被递过来。
朱祐樘摇摇头,吩咐道:“先放着吧,朕不渴。”
茶杯被小心放下,却还是发出了轻微的磕碰声。
朱祐樘皱了下眉,视线仍旧没有离开案上的奏表,“文鼎,这册立东宫的折子,已经是第几道了?”
还未等人回答,他又自语答道:“第三次了,英国公这回可真是跟朕卯上了,非要逼朕即刻立储不可……”
“那皇上答应他不就结了。”
一个熟悉的女声传来,朱祐樘登时呆住。
李慕儿也不再说话,静静地站着,眼神定格在不远处的一个火盆上。
方才她进门的时候便已经注意到了盆中红红的炭火。已经是二月了,天虽还不曾发热,倒也不至于寒到还要靠炭火取暖。
他这畏寒惧冷的老毛病,看来愈发严重了。
而她居然还有一丝心疼。
气氛有些尴尬。朱祐樘默了半晌,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来,看向了她。
她竟穿着女学士的官服。
胸前威风凛凛的白鹇补子,此时却分外扎眼。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从那日锦衣卫大牢回来后,便开始迷茫,不敢见她。
没想到她却来找他了,她竟主动来找他了!
李慕儿似乎终于意识到朱祐樘在看她,缓缓转头,再次只手拿起那杯茶,道:“皇上,先喝口茶休息一下吧,微臣亲手沏的。”
朱祐樘点点头接过,望着她一身鲜衣,时光仿佛回到了往昔,他们仍是都俞吁咈的君臣关系,欢如平生。
如果她不是这副赛雪欺霜的表情。
他轻抿了口,李慕儿扯了扯嘴角道:“微臣不能为皇上磨墨写字了,只能勉强沏杯热茶。”
茶水微烫,朱祐樘舌尖瞬间有些麻麻的感觉。
李慕儿趁他喝茶,顺势拿起桌上的那本奏章开始审阅。
果然,是请表早建储君的,她轻轻念道:“邦本不摇,皇图弥固……英国公一字一句为国为民,皇上为何不肯允之?”
朱祐樘放下了茶杯,还是没有说话。
李慕儿只好继续劝说:“皇上,小皇子是嫡出,又是长子,无论是依国法律例,还是讲情义礼教,都配得上东宫主位……”
“莹中,”朱祐樘突然打断了她,“你恨不恨朕?”
恨?
李慕儿垂下眉眼,又自问了一遍:
你恨不恨他?
是不恨的吧?否则为何会这样轻易地跟着他回宫了,又乖顺地待了这么久?
是恨的吧?否则为何会没日没夜想他念他,真正见了他,却只想躲开呢?
她使劲晃了晃脑袋,告诉自己不要想那么多,今日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过来,便把该说的话,大大方方说了才好。
“我不敢恨任何人,也谈不上恨不恨。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再执迷于过去也无济于事。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们把这茬翻篇吧。继续陷在泥潭里,只会让关心我们的人陪着我们痛苦罢了。”
朱祐樘惊喜。
却更加内疚,没想到最后跨出这一步的人,还是她。
没想到这丫头,原来从来没有变过。即便手上沾满了鲜血,即使不能再同从前一样活泼开朗,可天性善良,又岂会变?
没想到她居然还来为他和皇后的孩子求得太子之位。
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可是气氛终于得以缓和,他当然得抓住机会。
凝视着她点了点头,“好,朕什么都依你。”
李慕儿没有躲开他的注视。
她其实多少害怕这样的注视啊。
她就是死在他这样温柔的眼神里的啊。
朱祐樘却还卑鄙地弯起了好看的嘴角。
李慕儿慌慌张张移开了眼,“听说小皇子这么大了,连名字都还没取?”
“嗯。朕想不好。”
想不好,是因为重视吧?
李慕儿在心里吁了口气,突然想起她那刚出世的女儿,也未曾取名。
“可不可以由我来取?”
她轻轻地问出。
“好,朕什么都依你。”
他的声音如同殿外湛蓝如洗的天空,温暖宜人的阳光。
李慕儿极力回忆着当初偷看到他写过的名字,越回忆心就越痛,那一个个女孩子的名字跳入脑海,挥之不去。
她拼命忍住,咬了咬嘴唇道:“厚德载物,照耀天下,便叫厚照吧。”
“厚照,朱厚照……”朱祐樘放在口中咀嚼了一遍又一遍,十分满意,含笑道,“好,就依你。朕这就下旨,册立东宫。”
☆、第一六零章 何以解忧
李慕儿不置可否,他便又道:“那朕再下一道圣旨,册封你为妃。”
李慕儿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震惊望向他。
他竟似早有准备,在案上翻出一卷黄帛。
上面赫然写着:女学士沈氏!
李慕儿冷笑,一把夺了过来。
“你以为我做这些,是为了这个名分?”
“不,朕不是这个意思……”
朱祐樘解释的话还未说出口,黄绢已被她催动内力,狠狠掷向了火盆。
火花四溅,青烟飘起。
那一纸圣眷,最终化为了一团火焰。
朱祐樘不知哪里生起的一股怒意,亦冷下了脸,“杬儿结婚的那晚,你身穿红衣,是朕亲自掀了你的红盖头。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这一生,你都是朕的女人,永远都别想再逃出宫去!”
他从不曾有这样发怒的模样,这样激烈的言辞。可此言一出,李慕儿反而平静了下来。
“皇上,如果你能早些对我说这些话,如果当初我求着你对我说那三个字的时候,你能回答我这些话,该有多好……”
而如今,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不需要你的内疚,统统都不需要了。
不敢再逗留下去,她觉得心底的某些东西快要崩塌。
朱祐樘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望着她姗姗而去的背影。
两人之间的那一道道坎,真的就这么难以跨越了吗?
他到底该怎么做呢?
正兀自思忖,李慕儿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字一句分外清晰,
“你已经负了我们母女,莫要再负了她们呣子……”
………………
走出殿外之后,步下丹陛,李慕儿望着远近错落的红墙碧瓦,久久不曾动弹。
永远都别想再逃出宫?
现如今,对她而言,宫墙里头和宫墙外头,又还有什么区别呢?
呵,李慕儿自嘲地笑了一声,不想再哭着张脸回雍肃殿去,惹何青岩陪着难过。
倒是想去找杯酒喝。
这样想着,李慕儿迈开步子,径自往御酒房行去。
御酒房的提督太监一见是她,忙堆着笑迎了上来,“女学士是为皇上来取佳酿的?”
这宫里头的酒水供应分为两个部门,一个是酒醋面局,职掌内宫人食用酒;另一个就是这御酒房,所酿的大多是滋补养生酒,总名长春,专供圣上及其家人享用。
可酒醋面局在宫外,李慕儿出不去,只好来这里碰碰运气。
她正想着该如何骗得几口酒喝,听他这么一说,正合心意,点头应是。
抱着一坛子御酒出来,李慕儿多少有些心虚,急于找个地方坐下来享用。
打眼望去,正东面是武英殿,黄琉璃瓦歇山顶,须弥座围以汉白玉石栏,前出月台,有甬路直通武英门,一派威严庄重之象。
摇了摇头,又往北看去。
是,仁智殿。
李慕儿呆呆地望了会儿,终于抬脚朝它走去。
殿中有数位画师正在作画,其中一位正是当初她随朱祐樘观画时遇见过的“天下老神仙”——钟礼。
他身旁立着一宫装女子,背对着她,她看不真切,却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
顾不了这许多,她几步上前招呼道:“老神仙,今日在画什么奇观异景?”
钟礼回头,豪爽一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女学士大驾光临。哪有什么奇观异景,老夫许久不曾放浪山野,这笔杆子都已经陷入了方圆规矩里,失了意境。”
他说着把笔重重一搁,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快。
李慕儿却呆立原地,久久未给予回应。
她的目光被那一同转身的女子全然吸引了去。
女子长相说不上美,倒也还算清秀,她鼻尖有颗小黑痣,李慕儿不会忘记。
女子见了她,也是一副震惊的神色,犹豫了片刻,终弯下腰来哆嗦着向她作礼,“奴婢,给女学士请安。”
“女学士?”李慕儿讽刺一笑,凑近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怎么我记得,你才是女学士呢,嗯?”
一旁钟礼不知缘故,还主动来与李慕儿攀谈,“女学士在宫中声名远扬,人人赞你文采出众,来来来,你且来评评老夫这幅画!”
李慕儿从女子身上收回视线,微笑着看向画作。
“峰峦惨澹,烟云灭没,难怪皇上总是夸钟老先生的画,时有沉酣之致。这月下独酌之境,可不正应了那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嘛。”
“嗯,”钟礼抿了抿嘴,“那这幅画,就取名举杯邀月吧!”
李慕儿再次低眉欣赏着画中幽茫空旷的意境,摇摇头道:“老先生请恕下官之言,您的画作,往往纵笔精豪,世人看来,却多乏气韵。若是老先生不嫌下官多嘴,我倒觉得,不如唤作‘举杯玩月图’,当更富野趣生意。”
“举杯玩月?”钟礼提笔又在画上勾勒了几笔,半晌才开怀大笑道,“哈哈,好,此名甚好!女学士果然不负盛名!”
“哪里,下官见识浅薄,其实并不懂得赏画……”李慕儿说着望了眼身侧不知所措的可人儿,“相请不如偶遇,老先生可否借个地方,让下官和这位姑姑说上两句话?”
钟礼疑惑瞥了瞥眼前这位送书卷而来的藏书阁宫女,又指了指殿中东北方向,朝李慕儿颌首道:“那边是我等疲乏时休息之处,桌椅一应俱全。女学士若怕人搅扰,便去最里边儿的隔间,把门关上即可。”
李慕儿恭敬谢过,往他所说之处走去。
走了几步发现人没有跟上来,便停下来回头看着她,也不说什么,就等着她过来。
把她脸都吓了个通红。
慌忙抬脚跟上。
门一关,她的心也跟着扑通跳了一下。
李慕儿见她紧张模样,不由失笑,边走到桌旁拿起茶杯斟酒边悠悠问道:“怎么,你怕我这个假的沈琼莲,吃了你这个真的沈琼莲?”
“沈琼莲”惊慌地抬头看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咬了咬嘴唇。
李慕儿并没有发现,顾自闭眼抿了口酒,发出一声舒适的感叹。
“女学士,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奴婢还有……”
“你会喝酒吗?”
☆、第一六一章 唯有杜康
“你会喝酒吗?”没有等她把话说完,李慕儿突兀地问道。
“啊?”她望着桌上搁着的一大坛子酒,咽了口口水道,“奴婢,从没有喝过,不知道会不会……”
李慕儿被逗乐了,“那你过来,陪我喝两杯。”
她挪着步子过来,远远地坐在李慕儿对面位置,倒是主动地端起酒杯,浅尝了一口。
随后紧紧皱起了眉。
李慕儿更加觉得好笑,又往自个儿杯中加酒。
可是她单手提起那酒坛子来倒,酒再次洒了出来。
对面的人刚才就已经看不下去,此时忙捧过了坛子帮忙添酒。
李慕儿索性托着脑袋打量她,态度极好地问道:“你叫什么?”
“嗯?”她总是用很多语气词,显得有些胆怯,“琼莲,噢,奴婢叫琼莲……”
李慕儿脸色骤变。
冷冷说道:“哼,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怕什么?”
“额,这,奴婢真的叫琼莲。”她突然抬眼望着李慕儿的眼睛,真诚道,“皇后娘娘便是无意间听到人家唤我名字,才把我拉去坤宁宫说那些话的……”
李慕儿愣了愣,随即笑道:“原来如此。原来你与那沈琼莲,竟是同名同姓。”
“不,不是的,”她晃了晃脑袋,“奴婢姓戴,好多年前就进了宫,一直在文渊阁整理书卷。”
“呵,真有意思,这宫里到底有几个琼莲……”李慕儿连着喝了好几杯,才想起来提醒她,“你这样跟我坦白,不怕皇后找你麻烦吗?”
“嘶,”她又被酒辣了一口,“不怕啊!我就是一颗棋子,一把利刃,如今用完了,谁还有空管我?”
她倒是看得通透!李慕儿不禁有些喜欢起这个女人来了。
而戴琼莲明显已经有些薄醉,自顾自说起话来,“女学士,其实这段日子,我一直过得很迷糊。我实在想不通,皇后为什么要我冒充沈琼莲,皇上为什么真把我宣去当了女学士,又突然黜我回文渊阁……直到今日再次见到你,我才知道原来你回宫了,我也才明白,皇上压根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他总是叫我——莹中,莹中……”
“莹中。”
“嗯。”
“莹中。”
“在。”
“莹中。”
“皇上,臣在……”
“这样想起来,皇上心目中的女学士,一直都只是你一个人吧。女学士,你是不是很怪我?”
她的问话将李慕儿从翻飞的思绪中拉回,举杯道:“不,我不怪你。对我而言,皇上有错,皇后有错,哪怕我自己也有错,可唯独你,是无辜的。”
戴琼莲的眼眶一下子湿润。
当初皇后身旁的太监对她的威逼利诱,如今宫人辱她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的冷嘲热讽,突然间全数涌上了心头,让她觉得委屈,却也觉得解脱。
没想到最理解她的,居然是这个她无意害过的,不知真假的“女学士”。
情绪万千,不知该如何感激她,只好举杯相和,喝它个不醉不归。
……………………
“皇上,”何文鼎蹑手蹑脚地走近发了一下午呆的朱祐樘身旁,拱手禀报道,“何小姐来问,女学士至今未归,可是皇上遣了差事?”
朱祐樘这才抬头,“什么,她还没回去?”
“是。”
“快派人去找。”朱祐樘望着何文鼎离去的身影,想了想又叫住他,“等一下,还是朕亲自去吧。”
……………………
仁智殿里,两人已喝得烂醉。
李慕儿支着脑袋,听趴在桌子上的戴琼莲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偶尔答上几句。
“女学士,外头怎么这么安静了,画师们都走了吗?”
“嗯。”
“我们这么不守规矩在这儿喝酒,他们怎么不来管管?”
“宫里头到处都讲规矩,唯有这一处最是逍遥自在,最有闲情逸致。”
“听你这样说,似乎不喜欢宫里?宫外好玩吗?你既然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是啊,为什么还要回来?
李慕儿也自问了一遍,讽刺一笑,“我也不知道。我从前虽然也过得稀里糊涂,却至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总有自己想为之奋斗的人……可如今,我真不知道我活着还能为了什么?为了银耳?呵,我找了她三个月,手上沾满了鲜血,却一无所获。可他们只用了三天,就找到了那凶手,你说,奇怪不奇怪?好笑不好笑?我真是,什么也干不成了,该过怎么样的生活,又有什么所谓?”
“银耳是谁?”
李慕儿望了眼她的眼睛,没有回答这一句。
“女学士,这坛子酒,叫什么名字,怎么恁的好喝?”
“它叫‘寒潭香’,取自高山寒潭水,故比常酒更为清凉,但后劲十足,令人沉醉上瘾。”
“啊?女学士,这是御酒?!”
“是啊,御酒又如何?但看御酒供来旨,录得嘉名百十余……”
李慕儿慢悠悠念着,一字一句呵气如兰,戴琼莲真真觉得沉醉上瘾了。
“女学士,我好羡慕你,人人都赞你才高八斗,难怪皇上如此……呃,器重你!”
“我只是误打误撞……何况我现在,连笔都提不起来了……”
戴琼莲望了眼她垂在桌下的右臂,心中也满是感慨,自嘲道:“皇上也曾叫我作诗,可我觉得好难,文渊阁里藏书众多,我每日都念书,可就是学不会……”
李慕儿看着她快拧作一团的小脸蛋,越发觉得她像一个人。
“银耳,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忘了吗?姐姐在,姐姐会教你……来!”
“啊?”戴琼莲还在疑惑,手腕已经被李慕儿拽住,拉出了门外。
两人来到大殿西面的偏房,房门上着锁,李慕儿一掌就把锁给卸了。
“这,这是……”戴琼莲看着满室的书画,震惊的合不拢嘴。
“你以为,画师整日在这儿当差,都是吃空饷的吗?这间是皇上闲暇时用来赏画的房间,我从前常陪他来。”
这不知是她今日步进仁智殿以来第几次提到皇上了,戴琼莲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心想。
☆、第一六二章 设法回旋
李慕儿却还步伐稳健,准备好笔墨,开口吩咐道:“你挑一些没落款,或者落了款却没盖章的,那多半是画师不满意的弃品,我们来题诗。”
“我,我不太会。”虽这样说着,戴琼莲还是挑选了一幅画,双手递给了她。
李慕儿盯着画温柔问道:“你看这画中哪样东西画得最好?”
戴琼莲指了指画中央,“当是这对鹤,真叫活灵活现。”
“嗯……”李慕儿思索片刻,把笔交到她手中,才款款道来,“香雾蒙蒙罩碧窗,青灯的的灿银缸。内人何处教吹管,惊起庭前鹤一双。”
戴琼莲照她念的,逐笔书写在角落。
她的字写得很好看,清新飘逸,无乖无戾,李慕儿不禁勾起了唇角。
戴琼莲又展开一幅。
“御柳青青燕子愁,万条齐水弄春柔。东风不与闲人赠,谁去江南水上洲。”
“啧啧啧,”戴琼莲边写边感慨,“好诗,美景。女学士去过江南吗?我别说江南了,连这宫墙之外是什么颜色,都快忘光了。”
李慕儿蹙了蹙眉,催她再去找画。
戴琼莲转了一圈,突然将视线定在画柜高处,“咦,那个盒子,我好像在乾清宫见过。”
李慕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奇怪,她并没有见过。
“噢,我想起来了,皇上那次重病,何公公就把这盒子拿走了,说是怕皇上见了伤心。”
李慕儿的好奇心完全被勾起,踮脚飞掠而上,取下了那个长盒。
里头放着三幅画卷,被她们一一展开。
一幅梅花树下美人如玉,一幅雪地之中佳人提铃,还有一幅灯火阑珊伊人作舞。
李慕儿蓦地呆住。
“女学士,这是,你?这都是你……”
“女学士,你看,冰心染玉手,白雪映蛾眉。伊人相知予,君心不负卿。”
君心不负卿……
李慕儿再听不到任何声响,耳畔只萦绕着那些往日时光。
一滴滴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打在立着她翩翩身影的水墨画作上,晕开了点点丹青,惹得她慌乱去擦。
却愈发止不住地哭泣。
慕儿,我在画慕儿……
抽抽搭搭的啜泣声一吸一顿,朱祐樘在殿外听着,止住了何文鼎将要跨入的步伐,“随她去吧。哭出来才好。她终于,肯哭出来了。”
…………………………
阳光照进窗户,刺得李慕儿睁不开眼来。
宿醉的人,大概最怕醒过来的时候被人问“酒醒了吗?”
李慕儿没有回答,挣扎着支起身子,问了声:“银耳呢?”
何青岩叹了口气,“莹中,你是不是又梦到她了?”
李慕儿闭了闭眼,这才想起了昨晚的事,“是我认错人了。”
李慕儿收拾了下仪容走出房门,却发现朱祐樘正坐在厅中书桌上,旁若无人地看着折子。
“他怎么在这儿?”李慕儿蹙眉问道。
身旁何青岩掩嘴轻笑,“你昨晚喝得不省人事,是皇上抱你回来的。”
李慕儿尴尬,“那又如何?”
“你扒着皇上的衣服,说不要走,让他陪着你。”
何青岩轻飘飘说着,李慕儿的脸却火辣辣的。
忙走过去对他说:“皇上,微臣昨夜贪杯胡言乱语,皇上大可不必当真……”
话音未落,抬眼就看到朱祐樘如水双眸,温柔地注视着她,“今后除了上朝和召见大臣,朕便在此办公,可好?”
李慕儿还未答话,他又指着满桌的文书道:“你看,朕让文鼎将奏章都搬来了,你就当给朕参谋参谋,可好?”
李慕儿望了眼熟悉的本本册册,恭谨答:“皇上,后宫不得干政。”
“可你不是朕的后宫。”
“这是微臣的住处,皇上在这儿怕是不太方便。”
“整个后宫都是朕的,朕在哪里都方便。”
没想到他也会有这样嚣张跋扈的时候,李慕儿被这话噎到,一片心烦,丢下了一句“随便你”转身回房。
朱祐樘恍若未闻,与一直旁观着的何青岩对视一眼,彼此低头抿起了嘴角。
……………………
“皇上,您怎么……”
前来为李慕儿疗伤的马骢望着满桌的朝廷要事和正在朱笔批红的朱祐樘,一脸惊愕。
李慕儿在房里听到他的声音,似迎来了救星,几步跑出去,拉住他的手往房中带,还说道:“骢哥哥,别理他。”
手中细茧摩挲,马骢觉得恍如隔世。
憋了许久的话便也不由自主地吐了出来,“慕儿,对不起,我上回那样凶你,实在是因为……因为我不知道你发生了这么多事,吃了那么多的苦。你对我不冷不热,又伤了我的兄弟,我才……哎呀,我真的是疯了才会对你发脾气……”
李慕儿本隔着门缝,望着外头正拿毛笔发泄,甩得满地都是墨的朱祐樘,偷偷地扬了扬眉毛,闻言转过头来小声道:“从小到大你都没有凶过我,说明这次我是真的做错了。”
退后了两步,她似想到什么,道:“骢哥哥,带我溜出宫去吧!”
“啊?”
还没等马骢反应过来,门外又传来声响。李慕儿自知不能耽搁,拉起马骢的手便要往窗口冲去。
门却倏地被打开。
一同传来的还有清脆的女孩声音,“师傅,师傅,我来看你了!”
李慕儿暗暗叹了口气,转头就被扑上来的小人儿一把抱住。
李慕儿放开马骢的手,轻轻拍了拍蒋伊的肩头,下意识地躲避着兴王的目光。
“莹中姐姐,我们今日是来给母妃请安的,伊伊非嚷着要来看你,我拦都拦不住。”
兴王的声音听起来天真爽朗,李慕儿却有些心虚。
“你的脚,可好些了?”
“师傅!”终于听到李慕儿温暖话语,蒋伊抑制不住地激动,“好了好了!我现在又能飞檐走壁了,师傅你再教我武功好不好?”
“师傅现在手都残了,还怎么教你?”
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难过,偏这蒋伊还是个不会看脸色的,“师傅,皇上说了,你的手会好的。你从前大着肚子都能教我,如今功力都恢复了,教我还不跟玩儿似的!”
☆、第一六三章 绣球招亲
这回众人脸色都有些变了。
一直在外坐着的朱祐樘也站了起来,握着笔的右手指尖泛白。
“伊,伊伊,你少说几句会死是不是?”
兴王埋怨中带着宠溺,才叫蒋伊觉察到说错了话,挠挠头呵呵了两声,攀住李慕儿道:“师傅,宫里头闷不闷?不如我们出去玩吧!”
兴王抬手扶住了额头。
李慕儿环视了一圈众人担忧的目光,突然点点头道:“好啊,你帮我去问问外头那位准不准。”
“嗯?”
蒋伊刚歪了歪脑袋不知她所问何意,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行越近,最后停留在她身边,有个声音温婉说道:“准,朕准。”
……………………
悠悠荡荡,李慕儿被蒋伊拽着胳膊,行走在喧闹的街市上。看着眼前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寻常百姓,她不禁有一丝迷惘的感觉。
仿佛她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人了。
恍恍然不知所之,茫茫然不知所终。
脚步突然停住,李慕儿望了眼另一侧眼神闪烁的何青岩,又望了眼面前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的钱福,心下了然。
此刻何青岩虽与她一样,为图方便换了一身男装,可英姿飒爽绝尘如仙的美貌,早已惹得人群侧目。
这样一个倾世女子,却整日薄纱覆面,钱福怎会不震惊?自从那****发现以后,还未曾与何青岩碰过面,想来今日再见,必是有千言万语要说。
李慕儿识趣地拉着蒋伊后退了一步。
何青岩叹了口气,缓缓走向钱福。
李慕儿回头去看朱祐樘,对方也正满眼感慨地凝着她。
力已尽而空怀心,戚戚唯有昔年。
若此时蒋伊不在,气氛必然是要尴尬了。
蒋伊忽然猛地拽了李慕儿一把,“师傅,快看那里在做什么?好热闹啊!走,我们去看看!”
………………
果然,一座两层高的酒楼前,人声鼎沸。
走近一看,方见一妙龄女子站于二楼廊前,正对着底下人群张望。
蒋伊顾自就要挤进人群,兴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跟着她一起挤了进去。
李慕儿站在人群外,越看越觉得楼上的女子面熟。
瞥了眼朱祐樘,他也正盯着那女子,与马骢耳语着什么。
稍顷,蒋伊和兴王牵着手挤了回来,蒋伊兴奋说道:“楼上那姑娘是城中富贾冯家千金,这冯家据说是从南面迁来京城的,依照他们的习俗,得抛绣球招亲。师傅你看,她一定正在物色如意郎君呢!”
李慕儿随之抬头,才发现那女子已经注视到了他们这边。
只见她突然双颊飞虹,捧着绣球的双手也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神则再没有从他们身上离开过。
蒋伊环了眼身边众人,突然大笑道:“哈哈,是了,咱们这儿一个赛过一个的仪表非凡,那冯小姐准是看上了我们之中的谁!会是谁呢?”
说话间她又偷偷瞄了眼兴王,神秘兮兮对他耳语道:“你想不想娶她?我帮你去抢绣球啊!”
“胡闹!”兴王佯怒,眼底却暗含笑意。
那笑意带着满满宠溺,李慕儿觉得似曾相识。
好像是在前年的端午前后吧,琉球国遣使臣来朝贡。赐宴之时,酒过三巡后,舞姬们长袖曼舞完毕,低垂着头,款款而退下,琉球使臣却眼中精芒微闪,提出有美人愿为皇上献上琉球民歌一曲。
李慕儿还记得,当时那绝美的歌姬,声如潺潺溪水,清洌淳厚。曲荡人心魄的丝竹之声轻扬而起,若灵若仙的女子宛如精灵般,一双如烟的水眸欲语还休。
那番用意,定是听说朱祐樘后宫空虚,借机向皇上献美人来的。
李慕儿当时哪里明白朱祐樘与皇后之间的诸多纠葛,还只道佳人如斯,琉球有心,皇上应该笑纳才是。
当时朱祐樘亦是如此回应她。
他斜眼睨她,无奈地说了句:“胡闹!”
想到这里,李慕儿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
蒋伊看她笑了,更是来了精神,围着她绕了一圈,道:“哈,师傅看起来潇洒倜傥,万一冯小姐看上的是你怎么办?”
这话说得响亮,惹得旁人纷纷侧头。李慕儿正无奈,就听身侧的朱祐樘轻飘飘说了句,“那本公子只好抢亲了。”
旁人不明其意,哄笑一阵也就完了。李慕儿却抽了抽嘴角,偷偷往马骢靠过去。
别人没看出来,她可是发现了。那冯小姐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的只有一人,便是她这榆木脑袋的骢哥哥了。
“骢哥哥?”她微低着头,挑着眉毛试探着问他。
马骢显然还不明所以,“嗯?怎么了?”
“你们认识?”
马骢看了眼朱祐樘,见朱祐樘仍旧目不转睛地凝着她,便撇了撇嘴无奈答道:“要说认识,该是你先认识的她。”
李慕儿怔愣,就在她发呆的一瞬间,人群躁动起来,而后绣球不偏不倚地往她这边飞了过来。
眼看就要落在马骢身上。
马骢也顾不得什么寸步不离保护皇上了,疾步往后退去,将将避开那飞越人群而来的绣球。
他这一退,楼上的冯小姐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楼下的人群则轰的一下冲了过来,李慕儿被人群一挤一推,稳稳地摔进了某人的怀抱。
李慕儿都不用抬头,就可以想象到某人得逞的样子。她暗骂了句该死,突然心底生出个坏主意。
右手还不能动弹自如,她伸出左手虚虚一拨,本在旁边人群争抢中的绣球,往上一蹦,又朝马骢飞去。
马骢见她被朱祐樘抱着,本就气馁,这下更是大不高兴,狠狠把那绣球往人群上方一推。
可他忘了这儿还有个爱凑热闹的小破孩儿。
“哈哈!师傅,我来帮你!”蒋伊一个跳跃,还没等绣球落下,轻功了得的她就将它朝马骢踢了回去。
李慕儿顺势举起手要去助攻,却发现一只蝴蝶突然出现在了她眼前,正盘旋着在寻找什么。
蝴蝶?!
李慕儿猛地直起身子,改为一掌推开朱祐樘,挤进了汹涌的人群中。
“莹中!”
☆、第一六四章 旧情已逝
李慕儿一路跟着蝴蝶,来到了一个二进四合院。正门匾额上大字写着“显忠祠”三字。前殿面阔三间,大式硬山绿琉璃瓦项,上带吻兽、垂兽,前后出廊,旋子彩画,看来十分威武。
李慕儿顾不得欣赏,侧身往后殿而去。二门前有一座碑亭,为六边形攒尖顶,李慕儿粗粗望了一眼,隐约间似看到了“怀恩”这个名字。
她觉得有些熟悉。
来不及多想,思绪已全然被眼前故人吸引了去。
“墨恩,真的是你。”
墨恩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脸上蒙着软巾,冷冰冰地望着她。
而这冷冰冰的眼神,让李慕儿心中一凛,蓦然想起两人初次见面,他便是如此阴森可怕的模样。
可是她怀孕时两人每个月的相处,他对她的细心呵护,又怎么会有假?
念及此,李慕儿大着胆子走了过去,直直地迎上了他的眼神。
墨恩却顿时侧脸回避,压低声音问道:“你,回宫了?”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
李慕儿暗叹了口气,不由后退了一步,答:“嗯。”
“看来你过得不错。”
冷漠,瘆人的冷漠。
李慕儿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之间忽然要回复到这样生疏冷漠的状态,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墨恩,自从与他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发生的那种种事情。
也不知道该不该问他,说好生产之期来寻她,他到底来了没?
不知道不知道,李慕儿竟无奈地笑了出来,“嗯。”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一个人跑了出来,他们很快就会追到。如果你没有话和我说,那我先走了。”
墨恩闻言终于抬起了眉眼,“等等。”
“放心,”李慕儿已经转身,“你帮过我,我不会再把你们私自来京的事禀告皇上的。”
墨恩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她,“你既然知道我帮过你,便该想办法报答我吧?”
报答?是啊,这十月之期,怎能不好好报答他……
“原来你引我到这儿是有求于我,”李慕儿冷笑,“好,你且说说看,要我做什么?”
墨恩不再躲闪她的注视,定睛道:“有人要秘密向皇上递一份关于荆王的奏疏,此刻应该还没有到皇上手里。”
李慕儿惊了惊,“你想让我截住参他的折子?”
“女学士,对于你而言,这应当很容易,不是吗?”墨恩想到刚才找到她时,她正与马骢耳语,气得他调头就走。此刻再想起还是觉得浑身不痛快。
李慕儿因他这句生疏的“女学士”,心中寒凉,摇摇头抗拒道:“你恐怕高看我了,我没有这么大的权利,也不想像你一样助纣为虐。何况,荆王的死活,与我何关?”
墨恩浑身僵了僵,荆王的死活,与她何关?这话的意思是,他的死活,也与她无关吧?
李慕儿也反应了过来这话的不妥,他无情,自己怎能如此无义?心底不禁生起丝内疚,匆忙解释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荆王若是犯了事儿,自有法理制裁。我会帮你求情,总归不牵连到你就是了。”
墨恩冷哼了一声,“如此我倒要多谢女学士了。可惜荆王下了命令,若我不能办妥此事,怕是不用劳烦皇上动手,我便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话本是为了讽刺她,谁料李慕儿却猛地抬起眼睛,使劲儿伸手拽住了他,“不,你不要死,你不能死,谁敢动你,我定让他死无全尸!”
墨恩诧异,脑海中一片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发现她似乎和以前不同了。
到底是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
手臂被掐得生疼,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欲伸手去搭她的手腕。
可就在这时,前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吓得二人对视了一眼,慌忙分开。
李慕儿的手从墨恩的臂上滑落,而墨恩的手划过李慕儿的手腕,还来不及探上一二……
“你快走!你说的事我会好好考虑。”李慕儿边退后边冲他挥手。
墨恩没有时间再犹豫,一个纵身跃上了屋顶,欲从后面逃走。
李慕儿却忽然叫道:“等等!”
墨恩回头,居然在她眼里看到了一丝不舍。
这样的眼神让他的心底片刻间柔软了下来,仿佛二人又回到了那棵公孙树下,她会微笑着问他:“下个月,你还会来吗?”
“保重。”
两个字将他从回忆中拉回,他的眼睛里不再是灰败的颜色,反而扬起了一抹浅浅笑意。
“嗯。保重。”
………………
一阵微风拂过,李慕儿望着眼前空了的屋顶,垂下了眼眸,回头等待脚步声靠近。
追来的是朱祐樘。在看到她的那一瞬他明显松了口气。
李慕儿看了眼他的身后,才发现他居然是独自来的,这难免让她有些惊讶。
而下一刻他已将她揽入了怀中,轻声道:“我以为你又不声不响地跑了。”
不声不响?李慕儿觉得讽刺,推开他道:“等找到了银耳,或者,等我的手好了,我会大张旗鼓地走。”
朱祐樘不怒反笑,“那我或许该将银耳和凌老先生藏起来。”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马骢。”
李慕儿不愿听他故作轻浮的言语,转身边往殿外走边问:“骢哥哥呢?”
“自然是被冯家拉去当女婿了。”
“什么?”李慕儿猛地停住,撞在了收步不及的朱祐樘身上。
“怎么,”朱祐樘歪了歪脑袋,“不是你拼命把绣球塞给他的吗?”
知道他是在嘲讽,李慕儿不想答话,匆匆绕过二门前的碑亭而去。
朱祐樘却不挪步,兀自盯着那碑亭。
李慕儿没有察觉,他只好大声叫住了她:“站住。”
李慕儿被惊得停步,不知他为何忽然语气不悦。
“你一个人,跑来这里做什么?”
李慕儿一愣,对此她本就有些心虚,更不愿做过多解释,背对着他揶揄道:“没什么,恰巧路过,进来透透气。”
脚下再不做停留,大步而出。
徒留身后朱祐樘,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修长的身形充满落寞。
☆、第一六五章 冯家洞天
回到原地,人群果然已经散去。李慕儿左右环视了一圈,才发现后头缓缓跟上的朱祐樘。
他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
李慕儿不解,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如果不舒服的话我们就先回……”
“莹中,”朱祐樘打断了她,一步一步靠近她,柔声道,“以前的事,我必须向你道歉。是我的懦弱逃避,害你吃了许多苦。我知道你很难忘记过去,很难原谅我的无情,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可是我很担心你,不光是我,你的好友们,都很担心你。人一旦进入一种浮躁的状态,很容易将仇恨放大,而失去了善良的天性。刚才你一离开,我们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你会不会再次伤人,甚至,杀人。莹中,这不是我们应该在你身上看到的。刚才那位冯小姐,你不觉得眼熟吗?她是你血洗一个山寨时意外解救的姑娘。你应该看到的,是这些被你救出来的人,而不是过程中的戾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慕儿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仿佛透过他深沉的目光就可以看进他的心底。
他真是一个优秀的说客。怪不得满朝发短心长的老臣们,都对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帝王如此心悦诚服。
李慕儿如是想着,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并且,我正在努力弥补所犯的错误。
“好,”朱祐樘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么现在,我们去找被冯家请去的马骢。还有其他人,我们约好了,无论有没有找到你,都在那里会合。”
……………………
冯家果然是京城富甲一方的大户,自进门伊始,两侧弯腰行礼的下人就没有断过。到得正厅门口,屋里阳光充足,并有诸多华贵的摆设,极尽奢华。饶是李慕儿自小锦衣玉食,又在宫里当差,也不禁感叹了一句,真他,妈有钱。
冯家老爷在商界纵横多年,自然是个圆滑的主。虽然朱祐樘和李慕儿穿着平平,他还是堆着笑迎了出来,并且一眼就认出了曾经到访过的朱祐樘。
自然也记得,当日问话的马骢是锦衣卫同知,这位公子却稳坐上座,得马同知恭谨对待。那么想必,他的职位定是在同知之上吧。
他只冯月言一个掌上明珠,一心想为她觅个如意郎君,也为冯家寻个乘龙快婿。如今马同知虽接了绣球,却态度不明,不置可否,他不禁私心盘算,眼前这温润公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另一边,马骢见李慕儿回来,心中欣喜大过了愤怒,大步走了过来。
李慕儿眼看着冯老爷一边问候一边上下打量朱祐樘,又望了望鲁莽冲上来的马骢,一下子明白过来,打趣道:“冯老爷先别着急问话,我等可否进去讨口水喝。”
“当然当然,是老夫疏忽了。”冯老爷似乎这才发现身侧还有个李慕儿,虽也是相貌堂堂,但与朱祐樘和马骢相比,“他”显然过于矮小瘦弱,甚至可以说黯然失色。言下却不敢怠慢,扬手请道,“几位大人请随老夫到后院品茗,咱们坐下来慢慢聊。”
朱祐樘要等其他人汇合,没有拒绝。马骢眉头却皱了一皱,李慕儿看在眼里,自知刚才抢绣球的时候坑了他,现在该拉他趟出这趟浑水,便点头道:“如此甚好。承蒙冯老爷不弃,邀我们几个生人喝茶。正好我等还有几位好友会来府上寻我们,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冯老爷一会儿了。”
她几句话明就暗推,冯老爷哪里会听不出来,立刻接了一句:“哪里的话,以后就是自己人了。”
朱祐樘忍不住暗笑了一声,李慕儿再去看马骢的表情,显然已经黑脸。
这下好了,祸祟怕是闯大了。
穿过厅堂,入眼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踏上甬路通往后院,那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清幽秀丽的花坛盆景,还有结构细巧的假山怪石,无一不让人觉得别有洞天。
这阵仗,比起宫后苑来都逊色不了几分。
李慕儿走在中间,拿手肘暗暗怼了怼马骢,忍不住地打趣道:“骢哥哥,这可是豪门……”
朱祐樘又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偷笑了一声,马骢发作不了,只好用唇语道:“都怪你!”
李慕儿撇撇嘴,问道:“你不是没抢吗?”
马骢沉着脸回答:“你突然消失的刹那,绣球刚好落在我身上,我光顾着寻你,哪里还管得了那玩意儿,夹在手下就追出去了。”
李慕儿看着前面隔了几步的冯老爷的背影,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
再进数步,视野逐渐平坦开阔起来,院中只觉异香扑鼻,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牵藤引蔓,累垂可爱。
院子西面,几根长的竹竿架上,爬满了花藤,稠密的绿叶衬着紫红色的花朵,又娇嫩,又鲜艳,远远望去,好像一匹美丽的彩缎。
在这个时节居然能看到如此繁盛的花丛,就连朱祐樘都面露了异色。
冯老爷见众人沉浸在自家院落的美景之中,十分自豪地解释道:“我家月言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这满院的奇花异草,皆是老夫寻遍天下所得,可耗了不少人力财力呢。不过,千金难买心头好,只要小女喜欢,便是让老夫散尽家财,也是在所不惜的。”
他话中有话,马骢显然愈发为难起来。
李慕儿忙接口,“世间万物皆有价码,唯有这‘人心’二字,最为难得。冯老爷爱女之心,实在令人感动。”
冯老爷瞧了她一眼,点点头道:“三位大人请上座,茶水一会儿就来。”
他请字刚罢,马骢主动为朱祐樘和李慕儿拉开椅子。而朱祐樘则弯下了腰,将李慕儿椅子上散落的花瓣小虫掸落,才拉着她坐了下来。
他向来细心周到,李慕儿已经习惯,冯老爷却吃惊地望了她一眼。
甫一坐定,冯家小姐冯月言的身影便蹁跹而至,以及丫鬟递上的一套繁复茶具。
☆、第一六六章 冯家千金
只见冯月言款款落座,纤纤玉手轻抬,桌上的一大堆家伙什就像活了过来,随着她指尖的跳跃,迸发出蓬勃的生机。
她的声音亦是温婉动人,“小女子不才,略懂些茶艺,今日便大胆献丑,为诸位大人烹上一壶。”
对于这样的美人儿,李慕儿向来是过目不忘的,可当日救她实属意外,心中又牵挂着银耳,自然没有太记在心上。如今经朱祐樘一提醒,她倒是有心打量起来。
淡粉桃花面,媚眼含羞合,肤白如新剥鲜荔,娇小却恰到好处。碧绿的翠烟衫及水雾般的马面裙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却不显得华贵庸俗,反而无处不透着一股俏丽。
这样的姿色与气质,若是与马骢相配,倒确实郎才女貌,不失为一桩大好姻缘。
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怕是无意……
耳边声音涓涓如泉水,李慕儿收起内疚,继续听她说道:“瀹饮虽较煎茶容易,却也极有讲究。一是要用上品泉水洗涤茶具,务鲜务洁。然后以热水洗涤茶叶,水不可滚,滚则一洗无余味矣……”
候汤,投茶,小壶冲泡。
几人专心于欣赏她的动作,全程没有Сhā话。
“茶壶当以小为贵,壶小则不涣散,味不耽搁。每一客,壶一把,自斟自饮,方为得趣。”
“多谢冯小姐。”三人都心有所思,想着该如何开口解释,帮马骢开脱。直至每人面前得了一壶暖茶,才想起来道谢。
朱祐樘自己不忙着喝,先替一只手不便的李慕儿斟茶入杯。
冯老爷不禁开始对李慕儿刮目相看。
眼前三位英俊绝伦的男子,一个温润如玉,一个英武不凡,一个书生白面,看起来个个都是人间翘楚。
今天抛这绣球,看来真没选错日子。
正满意思忖着,有小厮跑到身侧,冲他耳语了几句。而他听完后,神色更加愉悦起来。
茶一入口,李慕儿便觉一股清香慢慢从鼻端沁到咽喉,四肢百骸是说不出的舒适快慰,果然是好茶!
她刚想称赞几句,旁边马骢突然“嗯?”了一声。李慕儿和朱祐樘被引得纷纷看向他,发现他盯着冯月言,表情看起来是疑惑,是不解。
再看向冯月言,已是醉脸春融,笑涡红透。
见李慕儿和朱祐樘没反应,马骢困惑地转头低声问道:“这茶怎么这么甜?”
朱祐樘心里咯噔一下。
李慕儿则本能地拿过马骢的茶杯抿了一口,确实很甜,像加了糖。
她便又拿朱祐樘的茶水来尝。
尝完后,她眉眼一展,恍然大悟地看向马骢。
冯老爷大声笑了起来,边笑边看着马骢欣慰点头。
众人皆注视着马骢,他却仍在犯懵。一直不曾言语的朱祐樘只好解释道:“听闻冯老爷并非京城本地人士,而据我所知,抛绣球该是壮族等地的习俗。”
“大人好眼光,”冯老爷笑容不变,“老夫虽迁来京师已久,却不忘家乡之风情,是以便有了今日这一出。”
朱祐樘复又看向马骢,“壮族还有一风俗,男子第一次到女方家相亲时,姑娘必须敬他一杯茶。如果茶中有糖……”他顿了一顿,李慕儿接话道:“表示姑娘同意这门亲事……”
冯月言微笑着垂下了眸。
马骢却惊诧的不行,猛地站了起来,拱手道:“多谢冯老爷和冯小姐高看,今日之事是场误会,小生无心抢这绣球,也无意相这亲事。”
冯月言瞬间脸色一变,虽然方才已看出他成心躲避绣球,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听他这一番拒言,怎能不叫她眼眶犯红。冯老爷蹙眉,不悦道:“马大人堂堂男子汉,怎能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当时绣球在你手上,全京城的人都瞧见了,更何况,小女本就心仪于你……怎么,做我冯家的女婿,难道还能委屈了马同知不成?”
“我……”马骢无言以对,无奈地看了李慕儿一眼,只想扯个慌赶紧混过去,“冯老爷,实不相瞒,小生家中已有婚约,不敢再高攀冯小姐。”
“哼,”冯老爷冷笑了一声,“马同知真当我是市井小民好打发?老夫已派人调查过了,马同知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兵部尚书马文升,你是家中独子,尚未婚娶。你们这里讲究门当户对,婚姻之事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马尚书听说这桩喜事,十分满意,说不定正在往我府上赶来。马同知推三阻四,当真是看不起我冯家了?”
没想到冯老爷的办事效率如此之高,李慕儿知道这件事情怕是闹大了,心中更加歉疚。打心眼儿里来说,她很希望撮合这一对璧人。只是一来她不知冯小姐性情是否纯良,是否适合马骢;二来,马骢的脾气她是了解的,从小到大只要是他喜欢的,就算一条道走到黑他也不会放弃。如果他不喜欢,你就是塞给他金山银山,他也是断断不会要的。
要他移情别恋喜欢上别人,还得慢慢引导。
忙跟着站起道:“冯老爷请息怒。壮族民风既这般淳朴开明,冯老爷便该理解,两情相悦本属不易。今日马同知与冯小姐才刚认识,如此草率谈婚论嫁,确实不妥。我等今日公务在身,不小心才拾了绣球,这事儿小生也有责任,是我在追逐犯人的过程中,将绣球递给了马同知。冯老爷莫要怪罪,小生向你赔礼就是。冯小姐国色天香,京城大把王公贵族都想一亲芳泽,哪里用得着抛绣球招亲,被我们这些个榆木脑袋的粗人耽误了光阴?”
她一番话说得俏皮又不失礼数,朱祐樘和马骢直盯着她,脸上各自洋溢着喜悦的神采。
有多久不曾听到她说这么多话?有多久没有见她挺身而出的模样。仿佛那个熟悉的李慕儿突然间又回来了,做着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却总是能够将事情摆平。
“这么说绣球你也接着了?”冯老爷脸色稍霁,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道,“刚才的甜茶,你也喝了……”
☆、第一六七章 自拆身份
难道,冯老爷的意思,还看上了李慕儿,准备退而求其次不成?!
李慕儿正在反应,可谁也没有料到,冯老爷的话还没有说完,一直红着脸看起来十分腼腆羞涩的冯月言遽然站了起来,“爹,你不要再说这些让女儿难堪。这位大人,月言并非今日才与马同知认识。早在那晚他到访府上,向我询问山匪之案时,我便已对他一见倾心。今日我本不愿抛这绣球,可老天有眼,居然恰好是你接了。你说,这是不是我俩之间的缘分?”
她一会儿对着她爹,一会儿对着李慕儿,最后坚定地凝视着马骢,道出了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表白话语。在场的看客无不目瞪口呆,感慨人不可貌相,这冯月言才是真正的女中豪杰!
这下,轮到马骢面红耳赤。
他左顾右盼,刻意回避着冯月言的眼神。冯月言却不闪不躲,目不转睛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能如此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感情,李慕儿突然有些佩服起她来。
或者说,是羡慕。
又或者说,是怀念。
曾几何时,自己不也同她一样,以为自己心里所想所念所爱,便可以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不会顾忌对方里不理会、回不回应,也不用害怕后果如何、他日何罪。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也只能看着她人疯狂了。
马骢余光瞄到发呆的李慕儿,忙紧张地拽了拽她的衣袖,生怕她一个心软就撒手不管,任他与冯月言搅和不清。
李慕儿回神,迷茫地看向了朱祐樘,仿佛从他身上能找出什么答案。
朱祐樘只是微笑,而后淡然地点了点头。
李慕儿轻吁了口气,上前一步拉过冯月言道:“冯小姐,能否借一步说话?”
冯月言吃惊地挣开了她的手。
李慕儿苦笑,轻语道:“冯小姐,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冯月言还在惊诧当中,李慕儿已经接过朱祐樘不知从哪儿拾起的树枝,犀利地使出了几个剑招。
冯月言不傻,顿时想起来某些事。
说起来,那****一个闺阁女子,本不该出现在那座山头。奈何幼时好友有难,她爹却不肯施以援手,她只好瞒着府上,独自外出。
偏巧,回程途中遇上了山匪。
她本以为闹出了祸端,正不知如何是好,却有两人突然从天而降,如食人罗刹般,屠尽了那些恶汉。
当时,她便也是使着这样凌厉的剑招,不知退,只知进。剑起剑落,血光似日头初升初落,挥洒于空。
冯月言看不懂那些打打杀杀,不知道她的剑法有多出神入化鬼斧神工,唯记得一种颜色,那就是“红”。
大片大片的红。
她的身上,她的剑上;他们的身上,他们的刀上。
还有她的双目,也是红光外射,如火如焰:如火在燃烧,如焰在跳动。
与此刻眼前的“她”,决然不同。
那双眼睛,此刻不再是既冰又冷的阴狠感觉,反而带着几分忧伤与寂寥,冯月言看不穿。
可回想起那一幕,冯月言难免大惊失色,一个闪身躲到了冯老爷背后,探头指着李慕儿道:“爹,她,她就是救我的那位姑娘!”
“什么?她是个姑娘?!”
“对对对,老爷,我也想起来了!就是她,就是她杀光了那些山贼!”
周围变得喧嚣起来,李慕儿有些烦躁,使劲扔掉了手中的树枝,用低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道:“冯小姐,你不要害怕……”
朦胧中有个身影恰时遮住了她的视线。李慕儿还没来得及抬头,身子已被一双大手揽过,投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莹中,你才不要害怕。别被束缚太多,也别回头。”
他的声音盘旋在头顶,手掌轻轻抚着她的背,这双大多数时候都一片冰冷的手掌,此刻却重新让她觉得心里暖暖的。
马骢平静地望着这一幕,一年前,他看到相似的画面,心底总有不甘和落寞。可是此刻,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欣慰。
冯老爷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瞬的震惊过后立刻冲到了李慕儿身边,双手作揖恭敬道:“多谢姑娘救小女出了火坑,大恩大德,冯某越倾囊相报!”
李慕儿没有答话,朱祐樘又抱紧了她一分,同时下巴朝马骢站的方向努了努,“冯老爷,我家娘子什么也不要。只求冯小姐看在她的这份薄面上,原谅马同知今日误抢绣球之过吧。”
原来这两位本是一对,这岂不是一下失了两位理想的女婿人选……而这马骢,也不知到底在顾忌些什么?恩人如此为他开脱,倒让自己被动了起来,不好太过强硬……冯老爷心底百转千回,暗叹了口气,遗憾地望向爱女。
冯月言还是一副惊恐的颜色,不解这个杀人如麻的女子,为何会跟马骢他们在一起,而且,他们看起来,关系匪浅。
她转头去看马骢,果见马骢一动不动地盯着李慕儿。那样深切的眼神,好像生怕眨个眼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冯月言看不懂。
只好不看。
“马同知既然不愿,月言岂会强人所难。几位大人请便吧。”
她这么一说,马骢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拱手道:“冯小姐,我马骢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今天多有得罪,日后若有用得着我效力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
冯月言视线转到了院子西边的那处花架上,久久不曾接话。
其实,她很想告诉他,她与他的相识,并不是那夜他来访府上,而是更早以前。
早到,想必他早已不记得她了。
气氛有些凝重,李慕儿却安静地躲在朱祐樘的怀里,安静地听着他的心跳,那般熟悉的心跳。
他说,你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因为他是他,她杀了人,她做错了那么多事,他都能替她端着。可也正因为他是他,在他的怀中,她怎么可能不回头?
李慕儿心头一痛,忙从朱祐樘的怀里挣开。朱祐樘一阵失落,却也没有他法,只能与她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准备告辞。
☆、第一六八章 烟消云散
才刚提气,院门口传来了熟悉的笑声,那笑声如银铃,透露着主人家无限的朝气,“好啊师傅,我们找得你半死,你倒好,在这儿闲适地喝茶呢!”
脚步声杂乱,来的不止蒋伊一人。兴王,钱福,何青岩,都前来与他们会合。
还多了个牟斌。
“唔……好香啊,这是什么茶?我也想喝!”蒋伊说着就把手伸向了桌上的茶壶。
兴王看见,啪的一下打在她手背上,斥责道:“没礼貌。”
蒋伊噘噘嘴,丝毫没有发现周遭尴尬的氛围。
冯老爷忙迎上来与众人打招呼,又叫丫鬟下去添茶,李慕儿只好婉言谢绝:“饮茶以客少为贵,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七八人是名施茶,没了品茗的雅趣。既然我们人已聚齐,就不打扰冯小姐雅兴了。冯老爷,告辞了。”
“这,”冯老爷有些为难。眼前是冯府的恩人,理当好生款待;可让冯月言继续面对马骢,又怕她心里不痛快。权衡了一下,他最终选择放下面子,“那老夫就不送了。姑娘可否告知你的身份,他日老夫必当重谢。”
李慕儿摇摇头,“冯老爷无须客气,你们已经还了这份情。”又转向冯月言道,“在下名叫沈莹中,冯小姐若是不嫌弃,便当多交了我们几个朋友,今日之事,只能告歉了。”
众人这才转身离去。
刚到的几人不知事情原委,不敢多言。但看着李慕儿与朱祐樘并排行走,挨得极近,心中倒也高兴,跟在两人后头脚步轻松的很。
冯月言望着他们的背影,只觉风来树枝轻隐,衣摆浮动,衬着年少的公子们风华无限。
那个讨茶喝的小公子折下一根细柳,顺手打在身旁人的脑袋上。对方非但没有气恼,还回他温柔一笑。
走在他们后面的一位美得不像话的公子似乎踩到了石子,旁边那位成熟稳重的公子立刻扶住了他,抬脚为他扫平地上障碍。
马骢和另一名男子走在第二排,那男子故意撞了撞他,不怀好意地冲着他挑挑眉。
而为首的恩人,顾自平静走着,倒是她夫君,眼神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扫过她。
生怕她会消失似的。
多么美好的一群人儿!冯月言突然羡慕起这样携手流年的感情来,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叫道:“诸位等一等!”
众人疑惑回头。
冯老爷以为她仍不甘心,上前几步想劝,谁料她释怀笑道:“方才是月言浅薄了,知己难逢,今日有幸得识各位人中龙凤,是我的福气才对。时近晌午,各位若不嫌弃,不如留下用个午膳吧。”
众人自然都看向朱祐樘等他指示,他却凝着李慕儿,一副你说怎样就怎样的没出息样,众人只好又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李慕儿。
李慕儿目光依旧清冷,却勾唇浅笑道:“如此,甚好。我等也想有幸能赏冯小姐曼妙舞姿。”
众人疑惑,冯月言亦眸现惊诧,“你是如何知道我会舞的?”
李慕儿眉眼轻抬,示意大家看那西边花架,“鸾行凤影,旁拂轻花,在下对舞艺略知一二,地上落花被踩得参差不齐,不似平常脚步,而是一些复杂舞步。”她边解释着,边缓缓靠近冯月言,在她耳畔轻语道,“冯小姐既然愿意留我们午膳,就不要浪费了早已备好的一片心意。”
冯月言眼神复杂,心想这女子真不简单,仅凭几个零碎脚印就判断出了她邀她们来后院的本意,只是……“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冯小姐,”李慕儿低声真诚道,“若你方才真就这样赶我们走了,我等与你,此生也许不会再有交集。可你既然豁达叫住了我们,便莫要拘泥于眼前事物了。知己虽然难逢,来日却也方长啊。”
知己虽然难逢,来日却也方长……她一番话暗藏玄机,冯月言思索了片刻,忽而嫣然一笑,与李慕儿对视点了点头。
两人的默契在一个眼神中似乎悄然确立。再没什么言语,冯月言转身去唤乐师歌伶。
落英缤纷,清风绕肩,翩翩作舞的冯月言好似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举手投足间皆是风采。
饶是在座的都是自认见过世面的“公子哥”,也不禁为她的动人舞姿而折服。
只是,比起当年上元节李慕儿那支舞,到底还是差了些。
这样想着,眼神总禁不住去打量李慕儿,怕她触景伤情。
李慕儿却神情淡然,浅笑望着冯月言,甚至手指在桌上轻轻地跟着节奏打拍子。
她习过舞,也见过许多人跳舞。有如母亲般舞技卓绝的,也有如皇后般简洁清雅的,或是像她自己,喜将舞蹈和武艺相融,令人眼前一亮。
可冯月言的舞,似是散发着毒药,随着飘舞的花香溶于空气中,溢在口鼻处,让人沉迷自醉,无法忘怀。
李慕儿不动声色地去观察马骢,他虽算不上聚精会神地观舞,但目光已不复方才清冷,再不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这是个好现象,李慕儿如是想着。
人生就是一场场的相遇,分离,重逢,然后再分离。与马骢相识十多年,李慕儿从没有想过未来两人何去何从。可经历了那么多,越来越明白,她不能一辈子陪着他,他也不能一辈子罩着她。
如今,李慕儿比任何人都希望,马骢能够找到对的那个人。
那个人,却永远不该是李慕儿。
就像此刻坐在朱祐樘身边的虽然是她,李慕儿偷瞄朱祐樘,可陪伴他度过余生的伴侣,永远不是她。
李慕儿苦笑摇头,恰好看到牟斌正望着她叹气。
她突然想起,还欠他一个道歉。便举起面前的酒杯道,也不说话,只是敬他。
牟斌恍了个神,赶忙举起酒杯回敬,嘴笨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先干为敬。
一切烟消云散。
李慕儿还不忘对他使个眼色,牟斌望了眼她示意的马骢和冯月言,立马领悟。两人隔着桌子相视而笑,各自在心中打起小算盘……
☆、第一六九章 他喜欢我?
兰叶春葳蕤,外头处处可见浓郁的春色。可回到这沉闷的紫禁城中,除了天气见暖,再觉不出什么春意盎然的滋味。
李慕儿支着脑袋,望着平淡无奇的窗外发呆。
红墙黄瓦,一年四季都是一样的景象,说不出的冷冰冰。
她在心底暗叹了口气,动了动偶尔能动弹的右手手指,转头去看认真批着折子的朱祐樘。
自从那日冯府回来,两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李慕儿不怎么说话,但朱祐樘与她搭讪,她多少都会给予回应。
朱祐樘对此似乎十分满意。
他含笑抬眼,“怎么了?是不是闷了?等我看完这几本,再教你下棋。”见她在活动右手,又略带失望地说,“凌老先生最近在研究新法子,朕相信,他很快就可以有所突破。”
“皇上说得是,凌老先生的医术,从我身上便可见一斑。”与李慕儿对面而坐的何青岩附和道,她本捧着本医书默读,此刻亦抬头眼带鼓励地凝着她。
李慕儿淡淡点了点头,眼神却落在朱祐樘的折奏上,久久不曾移开。
墨恩只说有封密疏,可关于什么内容,是谁上奏的,只字未提,她该上哪儿去找这本奏疏呢?
李慕儿在御前当过这么久的差,自然知道密疏的意义。普通的题奏本,从进呈到处理,要经通政司转呈、文书房备案、皇上御览、内阁票拟、皇上批红和六科抄出等繁冗程序。经手的部门和个人诸多,墨恩要拦截易如反掌。
而密疏之密,密就密在它的内容不能让除上密疏者和皇上以外的其他人察知;密就密在上呈渠道、处理方式等不同于一般的章奏,有着相应的保密措施。
这上奏者必定亲自书写封印,交予心腹送上京城。墨恩已经在京城,说明驿递途中没有拦下。可是上京之后呢,无论经过通政司转呈,还是至会极门直呈,以及在紧急情况下从宫门门隙递入内廷,都可以邀截密疏。
墨恩会来找她,可见呈奏密疏者定把这些关卡都考虑到了,他下不了手。
而李慕儿可以下手的机会,就是当通政司或会极门将密疏送入内廷,直达御前的时候。
眼前新添置的长案上,折子堆在两边,厚厚叠着,近在咫尺。
这对她而言,似乎真的不难。
后头坐着的那个人,又在埋头批红。朱砂墨已被沾得见了底,他恍若未觉,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审着折子上的白纸黑字,偶尔蹙一蹙眉,偶尔默默点头。
看着这样勤政的朱祐樘,李慕儿不由地犹豫起来。
万一,截下那封密疏,会对他不利呢?
李慕儿想得烦躁起来,起身往门外走去。
“莹中,你想去哪里?”朱祐樘反应比坐在她对面的何青岩还快,快到李慕儿不禁怀疑他刚刚是不是真地专注在公文上。
“气闷,出去走走。”李慕儿再次抬脚。
“皇上,我陪她去吧。”何青岩话音落下,跟了上去,却发现李慕儿定在门口,不知看见了谁。
探头看外面,原来是坤宁宫的医女,抱着个孩子站在院里。
那孩子,不消说定是即将入主东宫的准太子了。
此刻,他在医女怀里挣扎乱动,看上去似乎不太舒适。
李慕儿想绕开她们,却被医女拦了下来,“麻烦女学士通报一声,小皇子来给万岁爷请安。”
“进去便是。”李慕儿欲躲开,孩子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引来了朱祐樘,他紧张内疚地望了眼李慕儿,但还是温柔接过了孩子,略带责备地问道:“怎么了?”
“万岁爷,”医女作了个揖,说话有些吞吞吐吐,“殿下的乳母,她,她走了,殿下认人,总是哭闹。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叫皇上试试,能不能哄哄?”
皇后为何不亲自来?
李慕儿与何青岩对视一眼,心中都有同一个疑惑。
朱祐樘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掂起孩子来。他的动作很轻,嘴里又念念有词,看起来还算娴熟。
可是孩子却并不这么认为。
他越哭越可怜,似乎对这个世间充满了不满,急于发泄出来。
朱祐樘便越发怜爱地安抚他。
李慕儿可不想看到这温情脉脉的一幕,可是朱祐樘接过孩子时与医女刚好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只好后退了一步,想折回房里。
医女却突然叫住她,“女学士,上次在御花园你抱过殿下,他似乎,很喜欢你。你能不能哄哄殿下?”
朱祐樘这下彻底怒了,呵斥道:“皇后叫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医女吓得忙跪下来,“皇上恕罪,是奴婢说错了话,奴婢该死”
李慕儿本已经准备转身,闻言反而顿住,侧头看向孩子,小声问道:“你说,他喜欢我?”
医女哪里还敢答话。
李慕儿这才看清孩子,他哭得五官都揪成了一团,哪里还看得出平时的精致模样。算起来,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见他,可怎么每一回见,他都是在哭闹?李慕儿不禁想到,若是自己的孩子还在,这样不乖,她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呢?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李慕儿摊开双手,也不看朱祐樘,只盯着孩子道:“我试试。”
朱祐樘愣了愣,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最终还是将孩子递了出去。
软绵绵的身躯入怀,李慕儿左手紧紧抱着孩子,右手使不上劲,只在背后虚虚托着,姿势看上去比朱祐樘还要笨拙的多。她也没有什么哄孩子的经验,只得学朱祐樘刚才那样,轻轻地晃悠起来,口中发出几个温暖绵长的音节。
说来也奇怪,她的抱法并不见得多舒服,甚至显而易见的生涩,可孩子大概是哭累了,竟真的渐渐平静下来,乃至破涕为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实在可爱,李慕儿不经意间放下了方才的烦躁,只想与他说话,逗他开心。
朱祐樘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索性让医女先退了下去。何青岩倒是淡然许多,悄悄拉过朱祐樘到一旁,低声道:“皇上,我们都以为,要将莹中护在羽翼下,不能让她接触会刺激她的事物。可眼下看来,她远比我们想象得强大,无论是冯小姐,还是小皇子,她都处理得很好。”
☆、第一七零章 拦截密疏
朱祐樘终于松了口气。确实,自从知道了李慕儿在宫外的经历,他的精神一直高度紧张,最怕她见到皇后和孩子,会触景伤怀。看来,他是想多了。尤其是最近,李慕儿对他的话,似乎又能听进去了,再不像刚回来时那样抵触。他感激地看着何青岩,冲她微微颌首,“嗯,多亏有你陪着她,她的心态确实好了许多。”
何青岩似不赞同他的话,摇了摇头笑道:“皇上,我是陪着她没错。马骢、凌老先生也在医治她没错。可能让莹中重新活过来的人,从来都只有皇上您一人啊。”
朱祐樘诧异抬眸。与何青岩也算共处一室许久,两人从未谈论过关于李慕儿的话题。他早知道何青岩是个不简单的女子,却一直没有机会听她好好说过话。今天她不容易愿意为他指点迷津,朱祐樘自然洗耳恭听。
何青岩望着眼前天子一脸虔诚的表情,不由失笑,“皇上,世间万事,常是旁观者清。我记得以前莹中给我写过的信里,曾提到过,她觉得初入宫时皇上对她的好是因为内疚,而她却深陷了进去。当时我告诉她,谁说因内疚而起的爱情,就不是爱呢?”
她顿了顿,朱祐樘便想起当年,似乎真的是因为愧对于她,又想感化她,才把她拉到了身边。可是哪里只有她深陷了进去,恐怕最先陷进去的,是他才对吧?“她从未对我说过。”
“皇上,莹中是怎样的人,你该比我了解才是。她爱一个人,从来都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回报。”何青岩直视着朱祐樘,正色问道,“可是皇上,我现在却想问你一句,不管以前如何,如今莹中再次回到你身边,你对她,是内疚,还是爱呢?”
朱祐樘被她问住。内疚,李慕儿难过了多久,这两个字就伴随了他多久。可是他爱她,这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啊。
何青岩见他迟迟不说话,宽慰道:“皇上,别让内疚绑得你畏首畏尾。莹中不想从你眼中看到愧疚这种东西,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她不能接受你封她为妃的圣意。你说莹中心态转好,不正是因为,近来你真真切切的在好好喜欢她吗?”
微风轻拂,朱祐樘默了半晌,忽然唇角勾出浅的难以分辨的弧度,侧身往李慕儿走了回去。
“嘘,”李慕儿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低语道:“他睡着了。”
“你还真有一套。”朱祐樘夸了她一句,又唤过医女抱走孩子,才拉过她手往屋里边走边道,“走,昨天的棋局你还没破,不许耍赖。”
……………………
一个小雨淅沥的午后。
李慕儿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对面朱祐樘手握一颗棋子,正在斟酌下一步。
半晌,棋子落下。朱祐樘抬头看向李慕儿,发现她歪了脑袋,眉眼轻轻地皱了起来。
他的心情不由大好。教她下棋已有一阵子,本意是希望她平心静气,谁知她竟学得很快,如今已能与他对弈许久。
李慕儿刚刚举起一枚黑子,门外突然有脚步声传进。何青岩这几日回了家,那么来人应该是何文鼎了,李慕儿便没有抬头,顾自思索。
直到何文鼎说话声在面前响起:“皇上,这几封是通政司刚呈上来的密疏,皇上是否现在查看?”
李慕儿手中的棋子骤然砸在了棋盘上。
抬眼,朱祐樘已接过密疏,震惊地望着她,问道:“怎么了?”
“没,没事,”李慕儿这样说着,手心却顿时溢出了汗。她心虚地收回手,低声道,“先下完这盘再看吧。”
“好,”朱祐樘果真把密疏放在棋盘一边,还吩咐何文鼎道,“去准备些糕点,她刚才午膳吃的太少。”
“是,皇上。”何文鼎含笑退下。朱祐樘这才望向棋盘,噗嗤一笑道:“这还怎么下,都被你弄乱了。”
李慕儿看了看自己这边狼藉的部分,忙凭着记忆去整理。
可朱祐樘却又伸手去拿奏疏,李慕儿心跳都漏了一拍,慌张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嗯?”朱祐樘感受到她手心的湿意,眉间蹙了起来,又问了一遍,“莹中,怎么了?”
李慕儿轻吁了一口气,“我,我困了,想午睡。”
朱祐樘展眉,“好,那就不下了。”
李慕儿的手从他的手腕缓缓滑到手背,反过来牵住了他的手,垂眸道:“你陪我。”
朱祐樘听得恍惚,脑海中似被五彩斑斓的颜色填满,半天说不出话来。李慕儿抬脸,局促地盯着他,他才勾了勾唇角,极尽温存地应道;
“好。”
被褥隔着衣裳,还是能感觉到雨季的潮腻。李慕儿听着枕边人轻轻浅浅的呼吸,心里乱的不行。他一只手环在她的腰上,过一会儿便温柔地拍一下。这样舒适的相处,若不是牵挂着外头的密疏,李慕儿大概很快就会睡过去。
可现在她只能装睡,一动也不敢动。直到腰上的手不再有动作,耳边呼吸声变得绵长均匀,她才拨开他的手,蹑手蹑脚地坐了起来。
她望着朱祐樘安静的脸庞,又坐了好一会儿,确保他已熟睡,才终于起身,战战兢兢地走向外面那几封密疏。
一眼就看到一封最为粗糙的书信,封壳有些褶皱泛旧,明显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的洗礼。
她的手微微颤抖,抽出了那封信。
蕲州,镇国将军见滏、见淲。
蕲州,是荆王的藩地。镇国将军,是低于藩王的郡王爵位。这两位爵爷联名上疏,是举报荆王什么恶行吗?
李慕儿若想确定,必须打开这封密疏查看。她拿过一盏燃着的蜡烛,将信口凑了上去。
“莹中,你醒了为何不叫我?”
朱祐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李慕儿一惊,密疏的尖角被烛火拂过,毫无预兆地烧了起来。
李慕儿屏住呼吸挺直了背,索性将点燃的一角冲下,任它烧毁。
关门声,脚步声,朱祐樘离她越来越近,李慕儿额头沁出薄汗。
终于,就在朱祐樘双手再次触及她的腰时,信已烧尽,李慕儿无视被火苗烫伤的手指,催动内力,将纸灰全数收于掌心。
她闭上眼,使劲叹出了一口气。朱祐樘从背后抱着她,笑声打在她的耳鬓,“怎么?没分出胜负,不甘心?”
李慕儿睁开双眼,沉声道:
“阿错,对不起。”
朱祐樘心头一紧。
“对不起?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李慕儿敛了敛心神,解释道:“鸟穿浮云云不惊,沙沉流水水尚清。这几个月来,我做得不好,让你们失望了。”
朱祐樘感觉整个身心都安定了下来。仿佛一直压于肩头的重担突然被人卸下,说不出的轻松痛快。
“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们之间,也不需要说这三个字。”朱祐樘说着扳过她的身子,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嘴角。
一掠而过的触感,李慕儿还在怔愣,他就已经没事儿人一样,顾自坐下来,道:“好了,去洗个手,我叫文鼎拿吃的进来,多少再吃点。”
李慕儿丢了魂儿似地走到脸盆边,摊开了左手,掌心已是黑乎乎一片。回头看看朱祐樘,他打了个哈欠,终于拿过一边的密疏,认真拆了起来。
李慕儿将手狠狠地探入水中。
☆、第一七一章 太子乳母
“咦,何小姐,你回来了!怎么就你一人,谁带你进宫的?”何文鼎正在雍肃殿收拾着文书,听见门外的响动抬眼一看,原来是回了几天家的何青岩。
“啊,是马骢带我进来的,他要和宫里的锦衣卫处理公事,忙完了就过来。”何青岩将手中拿着的一封信往桌上一放,四处张望了番,“莹中人呢?”
何文鼎笑了一声,“去藏书阁了,说是去找人。”又想了想,“好像是去找上回一起在仁智殿喝醉的,冒充女学士的那个宫女了。”
提到这个人,何文鼎似乎有些不爽。
何青岩看着何文鼎瘪着嘴继续收拾,不禁失笑,“她肯出去转转,找朋友聊天,是件好事。文鼎,看来莹中已经渐渐敞开心扉了。”
何文鼎这才展颜,点点头道:“嗯,也是。不过,我看她还是没法儿接受皇上。尤其是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皇上对她无微不至的,她却总是躲躲闪闪,我都看得着急。”
何青岩闻言皱了皱眉,有些不解。看着案上的折子被何文鼎码得整整齐齐,她才想起来问道:“今日皇上没来?”
“刚走,去坤宁宫看太子了。”何文鼎手上的活做完了,便走到了何青岩旁边,与她一同坐下道,“何小姐,有一桩事情,你还不知道。”
“嗯?什么事?”
……………………
文渊阁。
“女学士,你看我这样写,对吗?”戴琼莲甜美的声音如春风拂面,把神游中的李慕儿拎了回来。
“哦,嗯,对。”
深呼了口气,李慕儿抚了抚额头。她这样魂不守舍的状态,已经持续好几天了。自从不小心把那封密疏烧了以后,她总觉得不安。一方面潜意识里认为自己背叛了朱祐樘,一方面又要担心密疏的内容是否会对他不利。
再加上这几日除了治疗手臂,偶尔哄一哄太子,实在是无事可做,只能接受良心的谴责了。
戴琼莲见她又心不在焉,把笔一搁道:“哎,女学士,你夸我字写得好,叫我勤加练习,怎么也不见你指点我一下啊?”
李慕儿无力笑道:“既是写得好,我又哪来的资格指点。”
瞧她这无精打采的样子!戴琼莲抿了抿嘴,突然想到什么,晃了晃她的手臂道:“女学士,你有没有听说太子乳母的事?”
“啊,听说了,不是刚换了个乳母嘛。”李慕儿随手拿过一本书,胡乱翻了起来。
戴琼莲似来了精神,托着下巴道:“是啊,可你知道为什么换乳母吗?”
李慕儿不感兴趣,没有做声。
戴琼莲便兀自答道:“因为先前那个乳母啊,被皇后赶跑了!唉,此事说来话长,还应该从皇后的母亲,金夫人被接进宫开始说起……”
…………………………
雍肃殿。
“所以,你的意思是,皇后把皇上给乳母的赏赐都收为己用?”何青岩握着微凉的茶杯,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这没有道理啊!谁不知道皇上向来对皇后有求必应,她岂会贪图这点钱物?”
“嗯,可是何小姐你忘了,这坤宁宫不是多了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金夫人吗?”何文鼎言辞开始犀利起来,“皇后对她的娘家人,才可谓是有求必应。别说后宫的恩赐,朝堂上皇上给予张家的封赏,也多有不合规矩之处,惹得朝臣们众说纷纭啊。”
何青岩敏感地望了望门外,示意他小声说话,“文鼎,他人不懂,你我却是该明白的。你想想看,皇上为何对皇后有求必应?皇上这样节俭自律的人,你当他真的不知道这样做不好吗?他也是有苦衷的啊。”
“苦衷?”何文鼎疑惑思索,眼梢不小心瞄到了窗下还未对弈完的棋局,忽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噢,我明白了,皇上对皇后提出的这些要求一应满足,是因为”
“嘘,明白就好。世人皆道皇上独宠中宫,殊不知,如今皇上能给皇后的,也只有这些身外之物了吧。”一个求荣华富贵、高高在上,一个尽力满足,心里也能好受些吧?何青岩伸手扣扣桌面,叹了口气道,“你继续说。”
“嗯。这些赏赐被金夫人截了,倒也不至于惹得皇后恼怒那乳母。归根结底,是皇上太尊重那乳母,许她一桌同食,许她不用跪拜;而太子认人,几乎只肯让乳母抱,这些皇后看在眼里,一定记在心上了。那一日,皇上与太子顽笑,让他打皇后一下,太子就像听懂似的,还真的伸出了拳头作势要打。皇上发笑,又叫他打乳母,他却一下扑进了乳母的怀抱,咯咯地笑个不停。皇后当场脸色就变了,皇上一走,她就当面呵斥乳母,将她逐出了宫门。”
何青岩听得惊奇,Сhā嘴道:“太子年幼,哪儿能分辨这些,不过一个玩笑,皇后为何如此敏感?”
“是呀,”何文鼎点头表示赞同,“乳母走后,太子便啼哭不止。皇上听闻原由也不高兴,就有了医女将太子抱来雍肃殿那一幕。”
何青岩记得那一日,医女还被朱祐樘责备了。她越想越觉得奇怪,不由站了起来,踱步走向门边,“太子,似乎很认人?”
何文鼎盯着她的背影,嗯了一声道:“说来也怪,太子竟极爱让莹中抱他”
话音未落,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站在何青岩面前挥了挥手,“青岩姐,想什么呢?”
马骢的声音将何青岩的思绪拉回,她浅笑道:“没想什么。你倒是来得快,莹中却还未回来。”
“她去哪儿了?我们有急事找她。”马骢说着退到一边,让他身后背着医箱的老者先进门。
“凌老先生!”来人正是御医凌云,李慕儿的手能恢复得这么好,大部分便是这位针灸圣手的功劳。在场的人对他并不陌生,尤其是何青岩,甚至算是他的半个入室弟子了。
何青岩作揖问道:“凌老先生可是寻到好方法了?”
☆、第一七二章 别来无恙
凌云没着急回答,倒是先从药箱中慢条斯理拿出一个药瓶,递给何青岩道:“青岩,这是你的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乱用。你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
向来从容不迫的何青岩突然神色起了波澜,她慌乱地接过瓶子,闪身挡到马骢面前,才低声谢过:“多谢凌老先生费神,青岩铭感于心。”
马骢与何文鼎对视一眼,自是疑惑不解,可又不敢轻易相问,一时尴尬。
凌云则顾自深叹了口气,看着何青岩道:“女学士的手臂,经老夫一个月来的针灸,与马大人的内力调息,已经将经脉打通个大概。”
此言一出,几人脸上都露出了喜色。何文鼎边为他们沏茶,边趁热打铁问道:“那她现在还使不上力,是还需要时日静养恢复吗?”
凌云摇了摇头,答:“不,还差最后一步。”
……………………
而李慕儿这边,戴琼莲的八卦还没有讲完。
“乳母这一走,太子夜里总睡不好。皇上虽责怪皇后,倒也没发作,只派了人去请回乳母。谁料乳母大概平日里吃了太多亏,好不容易逃离,哪里还肯回来。听说,当着派去宫人的面,她就扬言,要她回宫,宁可一死。”
“这么严重?”听到此处,李慕儿手上的书啪嗒一声合了上。
“对,就这么严重。”戴琼莲歪着脑袋,故作老成道,“哎,女学士,你说,皇后和金夫人,就算再怎么讨厌乳母,可好歹也该为太子考虑考虑吧?怪不得宫中竟然会传出那种谣言来”
“什么谣言?”李慕儿打起了精神。
戴琼莲却变得神秘兮兮起来,“也没什么,都说了是谣言,还是不要乱说为好。”
她这么一说,李慕儿也觉得在理,反而点点头告诫她道:“说得对,俗话说,谣言止于智者。”说完她又打开书,可哪里还看得进。
索性起身,准备回去。
“你说最想出宫看看,我过几天得了空,便带你”李慕儿告辞的话语还未道完,殿门口突然传来宫人高声喝道:“太皇太后驾到!”
李慕儿惊了一惊,忙拉着戴琼莲躲到角落跪迎。
太皇太后还是一样的精神矍铄,鬓边的衔珠衬得她光彩熠熠。
身边也一如既往地跟着郑金莲。
李慕儿突然意识到,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郑金莲。也难过,她消失了多久,郑金莲也在她眼前消失了多久。
不过,这次回宫后,她也一次未出现在她面前。这会儿看着,她似乎较从前清瘦了些。
李慕儿不敢抬头,低眉听着她们说话。
“太皇太后要找书,让奴婢来就成了,何必亲自走这一遭。”
“哀家也闲来无事。这人上了年纪啊,也该多走动走动。”
“太皇太后还年轻着呢,在奴婢心里,您永远是奴婢初见您时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变过。”
“哈哈,金莲哪,你这张小嘴,怎么就在哀家这里甜呢?可你这样想,他人却未必啊。哀家每天在清宁宫坐着,怕是有些人,都快忘了哀家的存在了。”
太皇太后分明意有所指,李慕儿听得不由背脊一颤。
而此时两人正经过她身边。
李慕儿额上沁出冷汗。
幸好,二人似并未察觉她,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倒是戴琼莲,有些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上前帮忙找书。李慕儿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过去。毕竟郑金莲是认识她的,怕会多生事端。
只听太皇太后继续说着:“哎,说起来这文渊阁里的珍本秘籍,大部分都是从南京的文渊阁运来的。当年哀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妃子,这主持清点编目的大学士杨士奇,还是哀家的先生呢。”
郑金莲笑着搭话:“如此说来,太皇太后和这藏书阁还有些渊源?”
“是啊,哀家还清楚地记得,杨学士将所有的书逐一打点清切,编置字号,收藏于书橱中,”太皇太后环视了一圈高大的书橱,挥手指了指,“并据以编成《文渊阁书目》,以千字文排次,自天字至往字,凡得二十号,五十橱。金莲,你会背千字文吗?”
“奴婢自然会,”郑金莲打小侍奉太皇太后和朱祐樘,太皇太后又一直有心将她塞给朱祐樘,这些基本的诗文,倒是难不倒她,“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太皇太后,就是这二十号吧?”
太皇太后满意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道:“你还记得内安乐堂里差点被皇上打死的那个婢子吗?她还是什么也不肯说,倒是整日念这千字文”
李慕儿大惊失色。
这个婢子,难道是当时差点害死她的那个,郭之桃?
她什么都不肯说?
太皇太后希望她说什么?
李慕儿想得出神,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微微抬起了头。
于是郑金莲拿到书转身的那一刻,便不偏不倚地看到了她。
“啪嗒”一声,厚厚的书册掉落在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也让李慕儿蓦然惊醒,慌忙低下头去。
可哪里还躲得过,脚步声逼近,是太皇太后一步步踱到她面前,冷冷开口:“女学士,别来无恙。”
李慕儿与太皇太后仅仅见过数面而已,因着朱祐樘的关系,无论郑金莲对她怎样,她都一直不曾讨厌过太皇太后。
可今日太皇太后的一句“别来无恙”,竟让她感受到入宫以来的第一次汗毛直立,心慌意乱。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来不及多想,她只能问安:“太皇太后安康。”
太皇太后笑了,“女学士,皇上将你接回宫后,倒是藏得极好。若不是今日巧遇,哀家都不见得能见上你一面。”
“太皇太后说笑了,”李慕儿十分不喜欢这样拐弯抹角的对话,“微臣手伤未愈,皇上仁慈,准臣告假罢了。”
“嗯,”太皇太后长长地应了声,终于直言道:“皇上既然有心,女学士便该珍惜,往后好好辅佐皇上吧。”
☆、第一七三章 对你不起
李慕儿愣了愣,似乎没有料到太皇太后忽而转变的态度。
太皇太后则挺直了腰,复又说道:“往事已矣,女学士当恪守本分,莫再招惹了不该招惹的是非。金莲,我们走吧。”
郑金莲如梦初醒,点了点头,回身捡起地上的书,扶着太皇太后出了门。
李慕儿分明看见,她弯腰的那一刻,神色复杂地望了自己一眼。
到得阁外,太皇太后本与郑金莲缓步走着,突然叹气道:“哎,金莲,你们到底年轻,心还是太软了。哀家本可以帮你们妥善解决,”她停步,“如今你看,麻烦又找上门了吧?”
郑金莲作了个揖,眼中是难掩的落寞,“太皇太后教训的是。”
“你也别太难过了,皇上再怎么喜欢她,不还是没给她该有的名位吗?”
郑金莲闻言苦笑了一声,“太皇太后,没有见着她的时候,奴婢总幻想着,或许皇上只是习惯了身边有个腹有诗书的人伺候。可今日看到她重新出现在面前,奴婢才终于意识到,皇上的心里,大概再也容不下别的人了”
太皇太后心疼地拉过她的手,“丫头,你怎么不想想,皇上肯为了她背弃对皇后的诺言,那对你而言也是件好事啊。以前哀家虽常劝诫皇上,倒从不曾逼迫他,毕竟他是我最喜爱的亲孙子。如今,既然他心里装得下别人,皇后又有了太子,那么,皇后与你之间的约定,也该履行了。”
郑金莲抬起眼泪汪汪的大眼睛,凝神看着太皇太后,半晌,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抿唇道:“是。”
……………………
另一边,李慕儿精神恍惚,再跪了会儿就默默起身回雍肃殿了。
一进门,她便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正笑嘻嘻地望着她。
包括刚从坤宁宫回来的朱祐樘。
李慕儿有些疑惑,却想着更重要的事,拉过朱祐樘就想问。
可还没开口,反被他握住双肩,微笑道:“莹中,你的手,很快就会好了。”
李慕儿蹙了蹙眉,转头去看凌云。
凌云会意一笑,“女学士,最近是否感到手臂已能动弹,却使不上力气?”
李慕儿点点头。
凌云继续道:“这都是因为女学士手上经脉堵塞已久,如今茓位大通,淤血却无法顺利排出。是以,从今日开始,老夫会为女学士刺破手指三个大茓,由马同知引淤血而出,或可痊愈。”
“如此,便多谢凌老先生了。”李慕儿识趣儿地行完礼,便被朱祐樘推着进了里屋。
指尖刺破,不过轻微痛感。李慕儿不以为意,看着紧闭的房门,心中还在疑惑为何凌云要将人都拒之门外,只留马骢为她运功。
直到手臂上如火灼烧般的痛楚传来,她才明白过来。
黑色的血从指间缓缓渗出,流到凌云准备的小盆中,李慕儿额头汗水滴落,浑身都轻轻颤抖起来。身后马骢似有察觉,不解问道:“慕儿,怎么了?疼?”
李慕儿抿紧唇瓣,脑海中全是方才众人喜悦的眼神,以及身后马骢耗费真气的认真表情。
鼻子有些发酸,她看了看凌云,闭眼咬紧了牙关。
凌云暗自在心底叹了口气,刚才一直没有告诉众人,此法虽能快速治好她的手臂,其中痛苦却也难熬,是怕她接受不了而放弃。
如今看来,是他想多了。这女学士的意志,要比他想象中,强大的多。
不过一刻钟的光景,不过浸染盆底的几缕淤血,李慕儿却如受重创,无力地靠向了马骢肩头。
马骢这才意识到不对,轻轻嗯了一声,接住她问:“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呵,”李慕儿尽力扯出个微笑,答非所问道:“骢哥哥,谢谢你。还有,对不起,这句对不起,我欠了你太久……”
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浮现的那一抹久违的温柔,马骢百感交集。
他一直有种感觉,自从她这次回宫以来,不,应该是从她“逃婚”以后,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便越来越远。似乎她对朱祐樘有多排斥抗拒,对他也一分不少。她这样的状态,马骢的心里比谁都要难受,但除了尽力为她疗伤,他什么都做不了。每次来为她疗伤时,都想与她好好谈谈,也总说不出口。
不喜欢从她嘴里听到什么感激或内疚的话语,可想到她终于对自己敞开心扉,像幼时那般靠在他肩头,马骢不想再反驳她,只抬手轻轻为她擦起了鬓角的汗,低低地回应了句:“没关系,慕儿,从来都没关系。”
从小到大,从过去到将来,都没有关系。
李慕儿眼眶有些泛了红,再没有任何言语,只又往他肩头靠紧些,安心闭起了双眼。
那头凌云已经过去将门打开。
朱祐樘修长的身影迅速冲了进来。
马骢收回手,还没来得及再打量一眼李慕儿的指尖,怀中便已经落空。
他识趣地起身,默默地退到了何青岩与何文鼎身后。
透过两人之间的缝隙,他清楚地看到,朱祐樘小心翼翼地将她平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捧过她的右手,亲自为她包扎起伤口。
他的双眉拧成疙瘩,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再弄疼她,又或是,生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马骢以前见过他批折子,也是这般专注模样。
他都用处理国事的精力来对待她了,马骢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难过?
“凌老先生,这是何故?”朱祐樘可没有注意到马骢正思绪翻腾,他只想问凌云,怎么将本来已有大起色的李慕儿,治成这个样子!
凌云心中暗自感叹,平时来为女学士扎针,只要皇上在,自己便会各种拘谨。因为他每扎上一针,皇上的眉头就要皱上一皱,哪怕女学士一声不吭,他都要考虑下是不是扎重了。此次若不瞒着皇上,就凭皇上这心疼样,女学士的手能有进展才怪!
“皇上不必紧张,女学士只是失血气虚,需要小憩一会儿,无妨的。等她醒来,给吃些补血的汤药即可。”
☆、第一七四章 捧在手心
凌云说着还特意看向马骢,似想得到他的支持。马骢回神,她全程一声不吭,应当没有大碍,遂答话道:“是啊皇上,女学士在医治过程中并无任何不妥。”
连马骢都这样说,朱祐樘才真正放下心来,眉眼也舒展了三分,对凌云道:“辛苦凌老先生了。还要几次,女学士的手才能恢复如初呢?”
“若是这方法适用,那就用不了多久了。”
凌云的话令在场的人从紧张气氛中释怀,都不由绽放了笑容。
朱祐樘却突然顿住,望着李慕儿久久没有动作。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等她的手好了,会不会真如她那一日所说,再次离开他?
…………………………
朱祐樘恨不得她一动不要动。
李慕儿看着递到嘴边的一勺饭,再受不了,再次拿起左手边的筷子,道:“我自己能行!皇上,你这个样子,叫人看见了多不合适?”
何青岩只好憋笑移开了眼。
朱祐樘恍若未闻,更加夸张地张大了嘴巴,发出一声长长的“啊”。
李慕儿鬼迷心窍地又张开了嘴。
手中筷箸成了摆设,李慕儿瞄了眼何青岩,讨好似地夹了一筷笋鸡脯到她碗里。
何青岩有丝惊讶,随即莞尔一笑,道:“姐姐要忌口,你忘了?”
李慕儿脸色变了变。
何青岩陪她这许久,虽说未曾发过病,可每日的汤药李慕儿是看着她一顿顿喝下去的。
她是有多自私,居然没有关心过这个视她为亲姐妹的何青岩分毫。
李慕儿尚在惭愧,便听何青岩淡淡说道:“皇上,如今莹中有你好好照料,民女也该功成身退,离宫归家了。”
朱祐樘愣了愣,放下碗勺看了看李慕儿,后者正一脸关切地望着何青岩,他叹了口气,道:“如此,朕便不强留何小姐了,这段时间,多谢何小姐照顾。朕有几句话,一直找不到机会说予何小姐听,今日便一道说了吧。”
“皇上请讲,民女听着。”
“你的病,经过凌老先生近一年的调理,不能说有所起色,也至少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何青岩没料到皇上居然一直关注着她的病情,感动地道了声谢。
朱祐樘继续道:“朕可以理解你的想法,可钱福并不能。他同你一样,都是执着之人,认准了的,怎会轻易放弃?那日在宫外,朕看着你走向他,便有种感觉,你俩这一生,恐怕都是要牵系在一起了。何小姐,你真的不考虑,给他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吗?”
李慕儿的视线已经不由自主转移到了朱祐樘身上。
印象中,他总是在忙,很忙。尤其是她回宫后,他除了忙不完的公务,还要分心照顾她。没想到,原来他把她身边人的所有事情都看在了眼里,放在了心上。
何青岩显然也是这样觉得,她轻笑出声,望着他俩道:“怪不得,同样的话,从我们嘴里说出来不灵,皇上说出来,莹中就能听进去。”
李慕儿一个恍神,是啊,她老早便认为,朱祐樘是个很好的说客。
朱祐樘浅笑,“那何小姐呢?何小姐可曾听进去了?你总是以为,你们不在一起,才是对彼此最好。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在一起,对两个人有多好?”
何青岩低头,盯着碗里凉掉的饭菜,失了魂儿一般,没有再说话。
李慕儿也默默无声,朱祐樘无奈,又舀起一勺饭到她嘴边,“吃饱了吗?”
李慕儿点头,朱祐樘便就着她的碗,将剩下的饭菜全数吃完了。
见他胃口不错的样子,李慕儿不禁想起以前有一次在乾清宫,看到他独自用膳的寂寞身影,当时便想,若是哪天两人能放下身份,同桌而食,同床而梦,该有多好。
同床而梦?
李慕儿脸红起来,慌忙移开视线,尴尬道:“皇上,册立太子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朱祐樘拿筷子的手顿了顿,随即平静道:“定了,三月初八。”
“可太子那么小,如何行礼?”
李慕儿此言一出,朱祐樘猜测到她定是听说了乳母的事,遂宽慰道:“无妨,朕自会找个他喜欢的人当引礼官,典礼上哭闹,可不像话。”
李慕儿看了眼自己的手,没接话。
倒是何青岩已回过神来,道:“届时皇上定有许多事情要忙,宫中也会人多口杂,不如让莹中去民女家中小住几日吧?”
朱祐樘不舍地瞥了眼李慕儿,闷声应道:“好。”
说起出宫,李慕儿终于想到了旧事,猛然抬头道:“你还记不记得郭之桃?”
“郭之桃……”朱祐樘想了想,蹙眉答,“记得,在安乐堂,她差点置你于死地。”
“你把她怎么了?”
朱祐樘又思索片刻,神色看起来有些不满,“朕本想杀了她。可是……后来打了一顿,逐出宫了。”
这就对了,她在宫外,被太皇太后控制了。李慕儿不愿与朱祐樘细说,只道:“我想出去找她。”
朱祐樘更加不悦,“她会伤你。”
“如今她伤不了我了,”李慕儿态度稍软,“你若不放心,叫骢哥哥陪我去。”
“不好,”朱祐樘听到这声骢哥哥,本能拒绝,“改天朕陪你去,今日朕要去文华殿听经筵讲学。”
“政事比较重要,”李慕儿同意,想一想又觉得不是非见到郭之桃不可,便提醒道,“我不去找她也行,你知道她在哪儿,派人将她换个住处,最好保护起来,省得被有心人钻了空档,暴露我的身份。”
朱祐樘虽奇怪她为何突然想起她,倒也觉得她说得有理,遂点头答应了。末了还不忘补一句:“你若想出宫游玩,朕帮你安排便是。”
李慕儿顺势接道:“那好,我想带戴琼莲出去转转,顺便,去找冯小姐。”
朱祐樘知道她有意撮合马骢与冯月言,内心自然赞成得很,“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们还是扮作男装,省得惹人垂涎。朕派牟斌保护你们,注意安全。”
☆、第一七五章 争相斗艳
李慕儿一行四人很快到了冯府。
没想到,冯府今日好生热闹!
还没走到门口,几人就感受到如同置身于集市中的喧闹,还是逢年过节最为繁华的那种集市。周遭人群不断涌来,嬉笑声此起彼伏,连李慕儿的心情都不由受到影响,变得明朗起来。
不过,奇怪的是,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几乎都是女子。看上去年纪参差不齐,有豆蔻年华的少女,也有风华正茂的妇人。但她们都有个共同点,就是妆容都十分精致,可谓争相斗艳。
戴琼莲长年不曾出过宫,一路上东张西望,充满了新鲜感,这会儿见到这种场面,更加好奇,还没等李慕儿她们开口,就迫不及待拉住了一个姑娘,问道:
“姑娘,你们这是赶往何处?所为何事?”
照理说,闺房小姐也罢,良家妇女也罢,鲜少有大白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街上乱逛的。而戴琼莲此刻一身男儿装,不忌讳地拉着人家姑娘,人合该给一巴掌才是。
可姑娘却似得了鼓舞,非但不恼,神色还有些雀跃,“公子有所不知,这冯府是京城最大的脂粉商户,他们每隔三年便会将铺上最好的货品拿出来竞价拍卖。”她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酒楼,“你看,今年冯家包下了澹烟楼,你若也想为心上人得一好物,便去冯府门口领上号牌,上澹烟楼等着就是。”
她的小脸微微一红,又补充道:“不过,可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去,你可有受到冯家人的邀请?”
戴琼莲愣了愣,回头疑惑地望着李慕儿。
见她一脸期待的表情,李慕儿轻声问:“你想去看看?”
戴琼莲的眼睛亮了亮,使劲点点头。
李慕儿一瞬间怔愣。何青岩感觉到她的异样,替她答戴琼莲道:“这没什么难的,我们与冯小姐算是旧识了。走吧。”
李慕儿袖口被一拽,方才回神,戴琼莲开心走到前头,她看着既高兴又有些遗憾,对何青岩道:“姐姐,你觉得她像不像一个人?”
“谁?”
“银耳。”
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何青岩也有些感慨,她明白,一日不找到银耳,李慕儿就一日过不去那个坎。
她也明白,有时候,已逝的人并不折磨人心,而那个不知飘散在天涯何处的故人,才真真揪心。
因为,那个人留给李慕儿的,是她的孩子无法再给予的:
希望。
何青岩不知该怎么回答,在她看来,戴氏虽不是坏人,但终究害过李慕儿,今日也不过与她初见,哪里能从她身上看出心爱的妹妹银耳的影子?
李慕儿似乎也不指望她会回答,倒是想到了什么,停步等牟斌上前,同他耳语了几句。
牟斌仿佛立刻和她达成了共识,憋着笑转身欲走。想想又不妥,回头交待她:“莹中,那你们自己要当心点,我去去就回。”
“放心吧。”李慕儿冲他挥了挥手,再不停留,大步随着人流往冯府走去。
…………………………
冯府门口,几位看似掌柜的人正在分配着号牌。冷不丁看到这么几张相对而言陌生的脸孔,几人先眼神交流了一番,确认都不认识她们,才拱手问道:“敢问几位姑娘芳名,府上何处?”
戴琼莲惊讶,忙默默上下打量自己,看是哪里出了差错。
何青岩清冷如故,李慕儿笑了笑,微微弯下腰道:“各位不愧是做脂粉生意的,果然好眼力。在下沈莹中,是来拜访冯小姐的,烦请通报一声。”
“哟,真是不巧。小姐早就随老爷一同到澹烟楼准备了,不在府上。几位要去那里找她,只是……”
只是没有号牌,根本进不去。
这可如何是好?
李慕儿正要想办法,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好了没?好了就快些让开。”
是个男子?这声音中气十足,半分不会有假。李慕儿回头,发现来人一张娃娃脸,面相横阔,颧骨凸出,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却是身强体壮,看得出的大块头。身上衣裳倒是素雅,崭新的淡蓝色程子衣,不算华贵,倒也干净整洁。
这哪里像是会买脂粉的人,一看就是在草地上跑的,骑上马就能飞的,不过换了身儒士皮囊,便来凑这份毫不相符的热闹?
李慕儿不愿多事,移步往旁边让了让。
年轻男子迫不及待地上前,李慕儿这才发现他身后跟着的另一“男子”。
“他”看起来显然上了年纪,眼角已有不可逆的皱纹。可不知为何,李慕儿觉得,这些纹路里藏着的,不是平常妇人那般的肤浅人生,而是带着她们所不能理解的不凡阅历。
没错,“他”也是个女的。
李慕儿多次女扮男装,能认出来并不稀奇。
可她脸上那看破世事的豁达,眉宇间不怒自威的神色,大概才是让李慕儿有奇怪感觉的原因。
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打量,眼神淡淡瞥来,冲她笑了笑。
笑得没有温度,却也看不出轻蔑。
李慕儿呼了口气,准备闪人。
吵闹声从身后传来,自然是年轻男子没有邀请函,却非要参加。
“不是卖东西吗?你们打开门做生意,还这么多套路,真够别扭的!小爷我今儿个就要买上个玩意儿,还非得在你这儿买!”
言语之间听上去有点儿口音,不是本地人。
“其实他说得也在理,”戴琼莲点着头道,“不过就是卖脂粉,何必搞这些噱头,还要三年一次。”
“他们是商人,最懂得如何抓住人心了。”李慕儿随意答着,心内却在寻思,为什么后面那妇人看起来如此沉稳,却任由那小子胡闹呢?
是他的手下?
感觉不像,反反才对。
李慕儿想得出神,差点撞到一个胸膛上。
是马骢。
马骢一把撩住她,满脸都是宠溺的笑,“怎么了?想什么呢?”
“骢,骢哥哥,你这么快过来了。”
“是啊,镇抚司衙门就在附近,牟斌说你找我,我就赶紧过来了。说吧,什么事儿?”
☆、第一七六章 入澹烟楼
马骢望了眼她手指着的方向,轻松道:“这有何难?让牟斌带你们进去,就说锦衣卫查案,不就好了?”
“那倒不用,”李慕儿挑了挑眉,“不用查案,你这个锦衣卫带我们进去就成。”
马骢脑袋冒问号,牟斌忙挤过来Сhā话:“就是就是,骢你怎么这么大老粗,还查案,不怕吓到里头姑娘!快走吧,我们赶紧过去,小心一会儿没位置。”
马骢被牟斌拽起就走,李慕儿跟上几步,又回头去看方才那两个怪人。
咦,不见了……
李慕儿蹙了蹙眉,返身往澹烟楼走去。
……………………
这澹烟楼与醉仙楼的格局大不相同。
醉仙楼一楼为厅,正北为台,楼内以各种奇珍异宝为饰,璀璨夺目。二楼东西两列包间闹中取静,东面包间下的直廊通向后院,与另一幢客房相连。
而澹烟楼,进门竟先见正中一个颇大的圆形舞台。舞台玉石台面拔高,需拾级而上。外圈还围绕着一环清泉,上面飘着几朵清莲。且不论这季节哪里来的清莲,就这清泉而言,已让人好奇诧异,到底从何而引?
再扫视四周,一桌一椅不似寻常木质,皆是美轮美奂,排列有致,仿佛经过精密的计算,合理的设计,既不显拥挤,又别致有型。除去南面李慕儿等人此刻所站的门口,其他三面皆有雅间包厢,两重楼,左右楼梯往上相连。怪不得冯老爷会选澹烟楼,这么多雅间的好处,自然是让名门大户的千金们不必露面,也能不错过好戏。
再者,若说醉仙楼是京城最豪华的酒楼,那这澹烟楼,却处处透露着雅致,和别样的风情,在一股不知名的袅袅清香下,让人感觉格外舒适。
“马大人,额,恩公,快里边请,小的这就去请小姐。”说话的是冯府管家,他认识李慕儿和马骢。是以方才在门口见着两人,便二话不说亲自上前,堆着笑将人请进来,哪里还管什么邀请函子。
李慕儿知道,多半还是因为马骢。可惜这榆木脑袋,当真不解风情,眼看冯小姐迎上前来,他也不客套几句,只拱手道了句“叨扰冯小姐”,便不再语。连牟斌都看不下去,赶紧解围道:“哦,冯小姐有礼。今日奉皇……”
李慕儿甩袖挡住他未说完的话语,得了吧,她还指望这直肠子解围,第一个就得把朱祐樘的身份卖了。
“冯小姐,我等闲来无事,在街上逛着,恰巧碰上你家摆这稀罕之局,便想着来凑个热闹,别给冯小姐添了麻烦才好。”
“不麻烦,不麻烦,你们能来,月言高兴。”她这样说着,眼角不自觉地扫过马骢。
李慕儿点点头,伸手介绍,“这几位冯小姐都见过了,”最后停留在戴琼莲身上,附到冯月言耳边道:“这是家中小妹,最爱这些脂粉物什,还望冯小姐一会儿给开个后门。”
冯月言捂嘴一笑,“这是自然。几位楼上请。浩叔,先代我把贵客领到楼上我的房间,我忙完就上去。”
“是,小姐放心着。”管家领着众人上楼,楼下的姑娘们纷纷递来艳羡的眼神。
“这房间果然视线最好。”等到了所谓冯月言的房间,连何青岩也忍不住夸上一句。其他房间,门前皆有走廊,若想探楼下究竟,难免要步出房间走到廊上。而她这间,正中将廊折断,只消用叉竿撑开窗户,底下情况一目了然。
“能不好嘛,这可是小姐自己设计的,非要这么整。”管家好像是在埋怨,语气里却全是宠溺。
“自己设计的?莫非,澹烟楼也是冯家产业?”李慕儿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难怪这里每个物件都如此精细优雅。冯小姐的审美,从她家的院子里就可见一斑了。
“正是。”管家说这话时又不由自主瞄向马骢,偏巧马骢正盯着窗外,顺着他的视野望去,恰是冯月言的背影。管家欣慰一笑,便出去准备茶点了。
李慕儿和牟斌对视一眼,忍俊不禁。何青岩心里也有数,摇头用手指点点憋笑的他俩。唯有戴琼莲不明就里,还傻乎乎补充道:“嚯,冯家可真是富庶。方才那冯小姐花容月貌,谁若娶了她,可真是财色兼收了!”
牟斌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李慕儿冲她“嘘”了声,道:“你一个长年待在宫里的人儿,哪儿学来这些不正经的话?”
她们闹得开心,浑然不觉主角的异样:马骢站在窗后,仍是目不转睛望着下面,脸上却未见任何欢喜,反而带着浓重的戒心。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自带这职位应有的敏锐性,其他事情可能不算灵光的他,此时却最先发现了马骢的不对劲,紧接着立即身形一动把三个女孩儿护在身后,轻声问:“骢,有什么问题吗?”
马骢这才回神望了他们一眼,脸色放松道:“哦,没什么,楼下有几个公子,看起来面色不善。不过,应该不打紧。”
李慕儿突然有股很不好的感觉。
几步冲到窗边,果然,正是片刻前在冯府门口遇上的那位小青年和妇人。不过这回他们身后又多了一人,女装打扮,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穿着简单的短袄配裙子再搭个半臂,额前是用以御寒的乌绫。这身装束好不好看暂且不说,可与在场诸多或千金之贵或青楼美妓相比,实在过于平淡朴素。
李慕儿却对她极为好奇。为什么?因为她只当她是他们带着的一介丫鬟,可她却偏偏忽然站到了面色不善的男子前面,与冯月言交涉起来。
并且,说话间,谈笑自如,眼神里透出一股子灵性,犹如天上之皎皎明月。
李慕儿直觉,男子能进澹烟楼的门,必是这小姑娘后来赶到,想了主意。也直觉到,不消片刻,她便能说动冯月言,在此觅得一个好席位……
“冯小姐是生意人,自然能够理解,万物皆可议价,也皆可易主的道理。”
☆、第一七七章 上清童子
冯月言很客气,“小姐说得不错。照理说进门都是贵客,冯家不敢怠慢。可今日来得都是熟人,小女实在想不出,是多少价钱,能让我家客人将这号牌易了主?”
“我三人光明正大进来,必有我们的本事。我议的不是俗物,而是本事。冯小姐办此盛会,想必也不是为了换得‘上清童子’三千,何不宽宽心,别在乎这些小事,也让我等开开眼界。况且,说不定我还能凭我本事,易主几样宝贝呢。”
李慕儿望着她平凡无奇,却自信满满的眉眼,当真生出几分好奇。
冯月言大概也是这样认为,她展颜一笑,带着几分无奈道:“姑娘真是好口才!如此,便请几位留下一观吧。若有看的中意的,大可凭着本事,斩获二三。”
那姑娘眼含深意地望着冯月言,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李慕儿没能听到她们的话语,正在疑惑,旁边牟斌突然问道:“‘上清童子’是什么意思?”
“上清童子?”李慕儿不知牟斌何意,耐心解释道,“‘上清童子’是钱的隐称。相传唐代贞观年间,有位中书舍人岑文本,常到山中避暑。一天,有个自称‘上清童子元宝’的人求见,两人谈得甚为投机。童子走时,岑文本起身相送。不料,刚走出山亭,童子忽然不见了。第二日,童子再次来访,岑文本派人暗中跟踪,童子也在墙角处消失。岑文本十分诧异,当即命人掘地三尺,发现有一古墓,墓中了无余物,只有铜钱一枚。岑文本这才醒悟,原来‘上清童子’是铜钱名,‘元宝’乃钱文。后来就有少许文人,据此称钱财为‘上清童子’。牟斌,你问这个做什么?”
牟斌抬下巴努努下面,“那姑娘说的。”
李慕儿再回首,发现三人已名正言顺地入了座,便实在忍不住多看几眼,并频频点头。
这姑娘,果然不简单。
…………………………
冯月言很快来到了房内。
马骢起身为她挪座,惹得她又脸红起来,一揖道:“多谢马同知。”
方才匆匆一瞥,李慕儿这会儿才好好打量起冯月言来。她今日穿的比在府中华丽些,短袄通袖是织金柿蒂形翔凤纹,裙上也箍有金彩膝襕。这样行云流水颜色厚重的衣裳极为挑人,而她身材修长高挑,皮肤柔嫩白皙,穿着最合适不过了。
几个女孩子不免夸赞了她几句,她小脸俊红,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马骢。马骢此时倒是表现极好,大方坐她身边,主动为她倒茶,还关心道:“冯小姐,刚才那几个人,没什么问题吧?有任何不妥,你尽管告诉在下。”
冯月言微微一笑,长长的睫毛倒垂,隐约可见酒窝里的清甜,“无妨,大概是慕名而来的外地客人,想换些好东西。”
“换?”众人一声齐呼。
“哦,你们还不知道吧。今日要出售的是三年来冯家所有字号中最好的货物,虽说需竞价,可最不值钱的便是金银铜币了。如果能以稀罕事物来交换,是为次佳。若是难得的孤品,那身外之物全然无用,同为竞价者必须以一技之长,打败对手,方得此物。”
“真是有趣,”戴琼莲不禁抚掌,“如此一来这枯燥的竞价拍卖倒是有趣许多了。”
何青岩也点头道:“难怪诸多小姐都是结伴而来,原是为了相互照应,相互扶持吧?”
“嗯,的确如此。今儿个来的有闺阁千金,有名门贵妇,有勾阑艺妓,也有为情人求一心爱之物的公子哥儿,”冯月言环视了几人一圈,“过会儿你们便会知道,这后苑香闺中,可是不乏卧虎藏龙之辈,真真能叫人大开眼界呢!”
说笑间外头也开始热闹起来,冯老爷一番客套的说辞铿锵有力,充斥着整个澹烟楼。而后是各大掌柜献宝,从用白色茉莉花仁提炼而成的“珍珠粉”以及用玉簪花合胡粉制成玉簪之状的“玉簪粉”,仿波斯人而制的上好螺子黛,到设计精巧独一无二的脂粉奁,可谓千娇百媚应有尽有。
几个掌柜也不愧是生意人,吆喝之声隔着老远也如在耳畔,女子之间的喧闹声完全盖不过。戴琼莲已趴在窗口惊叹了半天,其他几人终于忍不住,也纷纷来到窗边观赏。
楼下气氛已开始沸腾,正如冯月言所说,用金银财宝买卖,不过图个热闹,毫无看点。一物换一物的,多见稀奇宝贝,十分有趣。可众人最期待的,自然是将要拿出看家本领来一较高下的姑娘们。
“这瓶‘露花油’,比起姑娘们日常所用桑汁儿头油或是兰膏,更为香气馥烈,泽发生光。制作工艺繁琐,柜上三人花了足足七日七夜,才酿成此一份而已……”
终于,一掌柜搬出当家宝贝。顷刻间雅间内陆续有女子走出,想要一试。只是,这其中有擅乐理的,有攻诗词的,有穿舞衣的,不同长项的人走到一起,比试什么就成了问题。
李慕儿好奇欲问冯月言,她却未卜先知,解释道:“恩人别着急,我们家的掌柜都不一般,自会出题。”
李慕儿摆摆手,“冯小姐莫再叫我恩人了,听来实在生分得很,叫我莹中便是。”
“好,莹中,那你也唤我月言即可。马同知,也唤我月言吧。”
她的脸又不自主地红起来,马骢一脸无措,牟斌看得着急,直用手肘怼他,“成成成,那你叫他骢哥,莹中就是这样叫他的。”
“去你的,多事儿。”马骢一拳头挥在牟斌腹部,疼得他咧嘴。几人看得好笑,又听楼下掌柜掷地有声道:
“皎皎白纻白且鲜,将作春衫称少年。裁缝长短不能定,自持刀尺向姑前。复恐兰膏污纤指,常遣傍人收堕珥。衣裳著时寒食下,还把玉鞭鞭白马。这局,比的是女红。以半炷香为限,哪家小姐能在这极短的时间内,绣出最精致的图纹,便为胜者。”
☆、第一七八章 跋扈女子
议论声四起,片刻即有小厮取来工具递于就位的姑娘们。李慕儿不禁笑语:“儿时家中母亲做女红时,缝几针便要往发上篦几下,我便问她为何?她告诉我,因发上有头油,篦几下针就不涩了,缝起来省劲。掌柜居然让人比女红赢这头油,当真有趣。”
冯月言闻言没有多想,立刻接道:“莹中若想为母亲赢得这‘露花油’,也可以去试一试啊。”
李慕儿摇摇头,“我不会女红,母亲也已仙去了。”
马骢心疼地凝住了她。
“怪月言多嘴了,”冯月言尴尬,还想道歉,李慕儿已打断她道,“月言,我还有一个疑问,一会儿谁做仲裁,评这长短高低?”
冯月言莞尔,颊上的酒窝愈加深了,“所谓长短高低,向来是莫衷一是的。爹爹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我的喜好,自然是由我来评判了。”
“原来如此,冯老爷对你真好。”李慕儿眼睛无神望着窗外,“京城中定有许多名门望族愿与月言交好吧?”
“月言交友,向来挑剔。”冯月言以笑语结尾。
……………………
说笑间,楼下第二个掌柜已开始出题,比的是琴。
冯月言还在为第一轮绣出的一片花瓣和一个纹样而犹豫,李慕儿和马骢牟斌则已经纷纷望向了何青岩,惹得她嗔笑道:“怎么,难不成你们还指望我去为你们赢一物件吗?”
众人齐笑,可不敢逼她!难得有这么轻松的时光,听着楼下一个个美人悠然婉转的琴音,李慕儿心情不错,还嬉笑着打趣道:“月言,你怎么还在纠结前一轮,这第二轮眼看都要结束了。”
“不会,我听着呢!”
冯月言的话音未落,底下突然喧闹起来,一个男子声音传来:“这些比试实在无聊,若是你上场,必定将她们都比了下去,岂不下她们面子?”
好大的口气!
李慕儿垂眼一看,竟又是那个嚣张男子。
一直忙着看热闹,都没有再注意他们三人。此刻才发现,他们桌上的茶点丝毫未动,也还没有什么收获,两手空空地看着台上。
只不过男子脸上充满傲慢,妇人和姑娘却十分淡漠。
仔细观察,还能看到姑娘似乎蹙了眉,透出一丝不安。
冯老爷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桌边不远处,闻言倒也不恼,只是客气地拱手道:“公子若是不服,大可上前一试。各位都是凭本事赢取个妆台小物,胜负无需太过介怀。”
男子一声冷哼,“好啊!”转头又对姑娘耳语了几句,姑娘便点点头,起身走到前排。
李慕儿没有落下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此刻,是又恢复了最初的灵动。
“小女子什么都没有准备,这轮既是比琴,可有美人愿意借琴一用?”
前面刚弹奏完的女子还未下台,到底是大家闺秀,毫不介怀道:“姑娘用我的便是。”
“多谢美人,”姑娘一面走上去,一面不似寻常闺阁地轻薄笑道,“等小女子赢了彩头,便回敬给美人。”
底下又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有的好奇她的实力,有的则鄙夷她的自信。
直到琴声响起,全场寂静。
她弹琴浑然不似前面几位姑娘那般温婉轻缓,而是直奔主题,手指灵活翻动,急越如飞,琤琮如溅瀑下赴,仿佛要将人带到一片广阔草原上,天高地阔任君翱翔。
连李慕儿这样不懂琴的人都知道,她这分明是在炫技!
至于这“技”好不好,炫得成不成功,从何青岩的眼神里,李慕儿已窥出一二,“青岩姐?”
何青岩立即领会她的意思,回话道:“嗯,弹得确实好。指法娴熟,难度颇高。”
“我却觉得,太过激进。”冯月言此时也已回到窗口,Сhā嘴道。
李慕儿不语,看着楼下女子们竟被生生吓住不敢再上去弹奏,只能无奈摇头。
不过决定权仍在冯月言这里。冯月言也不着急评判,打了个手势叫掌柜继续下一轮比试。
“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有记:‘贵妃每至夏月,常衣轻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犹不解其热。每有汗出,红腻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红也。’说的呢,是唐朝的杨贵妃,因为涂抹了脂粉的缘故,连汗水都染成了红色。下面这盒胭脂,才是本店孤品中的孤品。”
第三位掌柜拿出一个陈旧的脂粉奁,小心翼翼地打了开来。那奁中膏体已然凝固,可甫一打开,竟还有股清雅的蜀葵花香飘散开来,刹那间弥漫整座楼宇,当真稀奇。
“这可是杨贵妃自个儿藏着用的东西,其珍贵之处,无须赘述。各位姑子小姐,若想收藏宝物,可别择日咯。”
掌柜此言可不正踩着姑娘们的心思了嘛!
“三掌柜,您就别卖关子了,还不赶紧出题!”
“题目啊,已经在我方才说的话里了。便是这《开元天宝遗事》,请各位节选自己喜欢的趣事,以楷书和行书分别默在纸上,技高者得。”
说来倒也容易,比的只是书法。可《开元天宝遗事》足足一百五十九条,先不论姑娘们是否知晓,即便背过,该选哪条才能既合了冲裁的心意,又展示自己笔尖的优势呢?
众人握着笔头,似乎都有些犯难。
唯独那位姑娘,提笔立书,俄顷立就。
她写得好不好李慕儿还不知道,可光凭那份气魄与架势,便觉得她已胜出三分。
只是那男子以她之才为己之荣的傲慢态度,实在令人不爽!
很快大作便被送到了冯月言面前。
几人发现,那姑娘默的只是掌柜说的那篇“红汗”,字写得再好,岂不毫无新意?
正在诧异,男子声音再次传来:“喂,楼上的是何人?所谓冲裁连个面都不露,如何服众?”
马骢和牟斌已彻底被激怒。
“进门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绝非善类,如此嚣张跋扈,谁给他的能耐?!”
“就是就是,冯小姐,你要是看他不爽,告诉你骢哥,他去帮你赶!”
☆、第一七九章 三人为伍
冯月言不语,垂眸思索了一瞬,忽然将窗口开大,冲下面说道:“月言确没什么本事担这‘仲裁’二字,只是家父怜爱,许我挑选心爱之物,观闻大雅之人罢了。公子进了这澹烟楼,便该知道得失皆靠本事的道理。能让月言喜爱,也自有那人的本事!”
她虽极力保持优雅,口气里却也能听出不悦。甚至,大概因为被质疑,还带着几分紧张。
李慕儿见状,抬手帮衬冯月言扶住了窗沿,讽刺道:“有没有本事,冯小姐若说不得,公子就更说不得了。”
“哼,”男子抬头注视着她们,眼中尽是不屑,“说得轻巧,能赢了我家丫鬟再说。”
那个被称为丫鬟的姑娘身形一震,眼中的颓然稍纵即逝。
李慕儿轻叹了口气,回身与何青岩与戴琼莲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立刻会意,点了点头,一前一后步出雅间。
李慕儿感动于彼此间的默契,看着缓缓下楼的两人,悠然道:“公子既然不服冯小姐做评判,我们便叫在场所有姑娘裁断。姑娘方才已经展现过琴艺与书法,恰好冯小姐这房中也有好友会一些。姑娘若还觉得不尽兴,不如与在下把下一轮也一道比了,岂不痛快?”
马骢惊了惊,站在窗边阴影里提醒道:“下一轮比试什么犹未可知,你的手还没好透……”
冯月言这才注意到李慕儿藏在袖中包着纱布的五指,以及马骢一脸紧张地神情。
“好啊,”小姑娘倒是爽快,“那可有趣多了!”
李慕儿侧头对马骢眨了眨左边眼睛。
马骢对这个动作并不陌生,此时看见甚至心中有莫名的感动。小时候,她对某物势在必得,或是某个奸计得逞时,便会对马骢使个这样的眼色,示意他不用担心。
他便会信她,陪着她。
“咳咳……”冯月言一阵轻咳,将马骢思绪拉回,低头一看,何青岩已经坐在琴案前,戴琼莲也已手握毛颖。
众人的眼神却在最后一样宝物,等着最后一轮试题。
………………
那是一对无比精致的梳篦。
掌柜徐徐道来:“众所周知,梳篦多产于常州。在下有幸常到木梳街、篦箕巷采购,那运河两岸的整街满巷当真全是篦梳作坊,玲琅满目。可诸位姐儿有所不知,站在文亨桥上,头顶皓月,那桥下便有个角落隐隐闪着光亮。当地人皆以为是水面反射,直到我遣人深入水下……”
李慕儿忍不住轻笑,“月言,怪不得你们冯家能够富甲京城,不仅冯老爷厉害,这几个当家的掌柜,也个个都是商界的奇才啊!”
冯月言有些心不在焉,只随口嗯了声。
“……谁知道哪里是什么焰石,分明就是块上等的圆形美玉!姐儿们看这玉篦子,合二为一如圆月,分开则成了两枚梳篦。柄中透雕双凤纹,双凤对立回首,颈部相连,啧啧啧,简直妙哉!”
掌柜一手一枚梳篦,一副痛心疾首状,“叫本掌柜拿出这么好的宝贝来,真是要了我的命!咱家这位千金说了,”说着幽怨地望了楼上冯月言一眼,“不,咱家这位是万金,玉梳当赠美人,月圆方能人圆。这一对儿,一并赠与接下来的大赢家!”
透过一众女子惊艳与垂涎的目光,李慕儿与那姑娘隔空相望,竟发现从她眼中看不出对宝玉有丝毫兴趣。
“既是一对儿物什,那就请各位姐儿对对子吧。轮流出对,对不上或被在场的人视为不工整,便算输了。”
掌柜说完,马骢和牟斌恍然大悟。李慕儿吐了口气,客气道:“在下惶恐,想拔个头筹,与这位姑娘先来一局,望各位成全。”
可以探探水深,众人自然答应。
李慕儿与何青岩互相点点头,琴音便随着何青岩的指尖如丝般滑出。
真真美妙!
李慕儿在优雅琴音中怡然开口:“琼莲,一一记下。第一对:黄莺出谷。”
姑娘瞄了戴琼莲一眼,“乳燕归巢。”又扫过一众女子道,“第二对:浓妆红尘,唱尽风花雪月,强颜欢笑。”
李慕儿蹙眉,瞥向她身后的男子,“布衣人世,饮罢真情假意,冷暖自知。”
姑娘的眼神变了变,却不敢去看那男子。
李慕儿继续道:“第三对,黑白有道,方圆岂能失礼?”
“进退无常,左右难以逢源。”姑娘直视着李慕儿,眼中透出丝无奈,可只是一刹那,下一瞬她又变得犀利起来,“第四对:只有几件宝,你来求,她来求,好生寒酸。”
“她什么意思啊!”
“这人好嚣张!”
一语激起千层浪。李慕儿本以为姑娘与那男子不同,还有几分敬佩,此言一出,心中对她的好感顿时烟消云散,正色回道:“不过半分才,此也现,彼也现,实属难堪。”
“你!”
姑娘身后的男子猛地站了起来,马骢和牟斌则一左一右护住了李慕儿。
此时何青岩的琴声正由柔到刚,呈起伏辗转之势,一时间楼内气氛如同凝固,充满了无名的火药味。
李慕儿的声音便显得格外突兀:“第五对:争也无用,公子你无计(髻)可施。”
男子怒火更加,姑娘垂眸思索半晌,突然大笑出声,“哈哈哈,好,好,没想到楼中竟有此等高人,小女子甘拜下风。”
李慕儿不急着回应她,转而看向了何青岩与戴琼莲。何青岩顺势收尾,戴琼莲举起所书对子,一字不落,字字珠玑。
于是满意问众人道:“各位姐儿,觉得这琴音与书法,可能胜过她?”
“胜!”
“自然胜!”
“就是,都比她好!”
李慕儿这才拱手,“姑娘,承让了。”
“哼,你们三人对一人,赢了也不光彩!”
李慕儿料到男子定会不服,笑答:“公子所言差矣,我等胜你绝不是因为人多,而是因为: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
她话还未说完,便看到从进门至今都不曾出声的妇人,忽然拍案而起,看着她道:“失民心者,打天下!”
☆、第一八零章:老生常谈
妇人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恐惧的气场,好似从地狱而来,加上这样掷地有声的一句狠话,令在场所有人震惊。
旁边有个胆小的女孩子生生被吓退了两步。
被她那样可怕的双眼盯着,李慕儿一时也呆住。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一甩衣袖,对其余二人道:“走。”
脚步声远去,众人仍然久久不能回神。
“月言,那这些东西……”
到底还是长者见过世面,片刻便冷静下来欲处理后事。冯老爷一面指挥着几个掌柜拾掇,一面等着冯月言的回应。
冯月言哪里还有什么心情?不仅是她,雅间中许多贵人也都没了兴致,纷纷结伴离去。
马骢见李慕儿尚在怔愣,蹙眉道:“要不要我们去查查几人的底细?”
“不必了,骢哥哥。这几人看来身份不凡,一旦查起来,恐怕节外生枝。”李慕儿说着转头欲向冯月言告辞。
这才发现,冯月言面色苍白,双手紧紧攀着窗沿,指尖微微泛白,看上去似乎不太妙。
“月言?”李慕儿试探地叫了她一声。
“嗯?哦,我没事。”冯月言抬袖揩去额角细汗,冲刚走回楼上的何青岩与戴琼莲道,“几位既然赢了,那几样宝贝就请带走吧!”
两人正欲推辞,却被李慕儿拦住,“好,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月言,你自己保重,我们改日再聚。”
……………………
回宫路上。
“女学士,那三人实在嚣张,这么一闹腾,冯小姐估计很不高兴了。我看,他们也不像是冲着这些个物什来的,嘶,到底是何许人也?”
戴琼莲无疑说出了几人心头共同的疑窦。连一向清冷的何青岩也忍不住好奇道:“那姑娘,倒确实是个厉害角色。可是莹中,我想不明白,为何她会甘愿认输?最后那幅对子,你们说,她究竟对出来了吗?”
“自然是没有。”牟斌接话,“不过冯小姐好像的确生气了,连我们出门,她都没有来送。”
他说这话的时候故意看了眼马骢,马骢没有理会,只顾自说道:“别的我不清楚,可就凭那人拍桌子那一掌,我敢说,他不仅会武,恐怕还是个高人。”
李慕儿点点头,对他们的猜测都表示赞同。只有一点——她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男装,道:“牟斌,你说错了,她一定是对出来了,所以才认输。”
…………………
“其木格,你为什么就这样服输?你的下联是什么?”
还是那个年轻人。
看来他仍有些气愤,瞪着双眼埋怨跟在左后方的姑娘。
他的问题却不是“你对出来了吗?”,而是——“你对了什么?”
被唤作其木格的姑娘此刻面色淡然,想起李慕儿最后出的对子,不由低头微微一笑,“争也无用,公子你何‘髻’可施?夺又何为,姑娘我无‘须’如此。他给我挖了一坑,我若对出来,就真是自个儿往里跳,主动放弃了。”
“照你这么说,他还挺厉害的?”
“是。”
男子听她答是,眼色突然变得惊喜,转而看向那妇人,兴奋叫了句:
“满都海!”
……………………
李慕儿回雍肃殿的时候特意绕过乾清宫,朱祐樘居然破天荒的不在这两处。
按说这个时辰,文华殿讲学早该结束。那么他应该是去了坤宁宫看望皇后和太子。
这也无可厚非,李慕儿没有多想,换回宫装后,与何青岩静坐桌边看书。
可到了晚膳时分,他居然还没有出现。
李慕儿便有些坐不住了,一再放下书望向门口。
雍肃殿的门上是斜方格纹,由两斜棂相交后组成一幅幅菱格形图锦。李慕儿以前听银耳讲过,这样式的门等级不高,寓意是获取财富。
就连皇宫里都兴这样的祈愿,财富有多重要,可见一斑。
冯家财富可抵半座城池,冯老爷为博爱女一笑甘愿千金一掷,多少让人艳羡。
至少李慕儿,是羡慕冯月言的。
唉,也许是最近习惯了朱祐樘几乎寸步不离的照料,她居然还怪想他的。
何青岩很快注意到她的异常,笑着瞥了眼她,语气中带着分玩笑的意味,“中午还一起吃的饭。”
李慕儿咬了咬唇,有些尴尬。
“莹中,”何青岩放下手里的医书,且笑且补充道,“最近,唔,自打上回从冯府回来,你和皇上的关系似乎缓和了许多。姐姐真是好奇,他到底怎么开解得你?”
李慕儿把视线转向一旁案上仅剩的几本折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一勾,只答了四个字:“老生常谈。”
何青岩笑出声来,“我与你兄长整日对你老生常谈,可没见有什么效果啊!”见李慕儿神色轻松,何青岩决定趁热打铁,拉过李慕儿受伤的手道,“莹中,我本来并不想这样劝你,可是近来皇上对你的心意,连我一个局外人看在眼里,都不免有所动容。往事已矣,孩子的事,虽然遗憾,但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再要啊!莹中,你难道真得不肯给他弥补的机会,真真正正地入他的后宫吗?”
李慕儿愣了片刻。
她与朱祐樘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或许两个人都没有错,可真要走回去,又谈何容易?
她默默摇了摇头。
何青岩脸上并未见太多失望的神色,只是长叹了一声,娓娓说道:“未来漫漫长路,莹中,我真希望你不要孤身一人。还记得中元节那晚我们一起去城门摸钉吗?当时我就在心里想,我可以孤独终老,可这两个妹妹,还希望月老能给予最好的安排。莹中,银耳如今不知去处,我们同你一样难过,可往好处想,她也许已经有了最好的安排也不一定,你说对不对?”
李慕儿的眼眶不知不觉渐渐湿润,唯有点头。
“所以啊,你也不要让姐姐失望,好不好?”
李慕儿终于察觉到何青岩的不对劲,她咽了咽口水,也把翻涌的泪意咽下,才故作镇定试探道:“姐姐,你最近说话,有些古怪。是不是……”
☆、第一八一章:吾心动容
话还没有问出口,门外就传来声响。两人齐齐看了过去,只见朱祐樘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匆匆踏进门来,一面还凝视着李慕儿道:
“莹中,你们回来了啊。什么时候回的,玩得可开心?”
李慕儿鼻子顿时又泛酸。何青岩说得没错,他做的点点滴滴,怎会不叫人动容?
“嗯,开心。你用膳了吗?”
朱祐樘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李慕儿这样主动与他说话,不,主动关心他。不过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便已叫他手足无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还没呢,皇上刚从宫外回来,就直接到你这儿了。微臣这就去传膳,还同中午一样,简简单单四菜一汤,可好?”身后跟着的何文鼎反应敏捷,得了李慕儿点头应允后便匆匆离去。
李慕儿回望朱祐樘,他果然连衣服都不曾换过。一身月白色的直身私服,头上网巾小冠的打扮,干净清秀。印象中,他总是穿得极朴素的,很衬他满脸的斯文气质,非但不叫人害怕,还忍不住会想亲近。
可是啊,李慕儿又记得,初见他的时候,他从马车步出,负手立于车沿,那睥睨天下的气魄。
皇上,阿错,她的心上人。
此时朱祐樘已经还过神,步步朝她走来。
他拉过她的手,检查了一下指尖,确认无碍才欣慰放下,坐到老位子上,愉悦问道:“今日去冯府,可有什么收获?”
“有。”李慕儿乖顺地点点头,“还遇上了几个怪人。”
朱祐樘笑得眉眼尽弯,“什么怪人?”
李慕儿蹙眉想了想,“唔,说不清楚,就是很奇怪。”
“确实奇怪。”何青岩也不禁Сhā了句嘴。
“你出宫了,可是去寻郭之桃?”
“嗯,你说得我不安起来,便亲自走了趟。放心吧,这回真的处置妥当了。”朱祐樘虽如此作答,却不由回想起下午所见郭之桃的状况。
一年前她差点要了李慕儿的命,朱祐樘便也差点要了她的命。后来在何文鼎的劝解下,他将她逐出了宫。
郭之桃早已孤苦无依,他还特意命何文鼎为她找了居住之所,好让她放下对李慕儿的仇恨,重新开始新生活。
可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让她变成了如今这般疯疯癫癫的模样……
朱祐樘与何文鼎一进她的房舍,就闻到一股子刺鼻的霉味。她袄子破烂不堪,头发乱成一团,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像刚被人暴打了一顿。
何文鼎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回音,仍旧双眼无神地啃着脏手中紧握的一个干硬馒头。
更让两人诧异的是,她右手的中间三根手指,竟被齐整地砍去半截儿,看着别提有多瘆人了。
就连何文鼎也不禁嫌恶地皱起了眉头。朱祐樘却丝毫不避讳地上前,半蹲下身与她平视,问道:“郭之桃,朕有几句话问你。”
他的声音中没有怒意,甚至还带着几分歉疚,何文鼎忙上前跟着蹲下,并催促道:“皇上问你话呢?郭之桃,你还记得吗?”
“郭……之桃?”她嘴唇干涸欲裂,困难地开合着,“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你……”何文鼎恼她不敬,被朱祐樘拦住。
很明显,郭之桃不对劲。
虽被撵出了宫,可她不该是这副状态。朱祐樘心头不安被放大,试探地问了一句:
“这是谁教你的?”
“啊!”郭之桃吓得连馒头都扔了,抱头往炕上爬去,“别打我,别打我!不知道,不记得了!我是谁?她是谁?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
何文鼎脸色骤变,“皇上,这!看来有人在探郭之桃的话!”
“不错,”朱祐樘额间纹路更深,“你说,会是谁?”
何文鼎低头不敢答话,朱祐樘想了想,起身又问:“郭之桃,你爹呢?”
“爹…爹……对对对,我有爹,我爹呢?啊!我爹他被李……唔……”
朱祐樘没有给郭之桃把话说完的机会,示意何文鼎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哎哟!”何文鼎虎口被她狠狠咬了一口,立时留下两排齿印。何文鼎无法,只得使劲儿冲她后颈拍了一掌,打晕了又要开始胡言乱语的她。
看来,有心之人并不了解郭之桃,没有用对方法撬开她的嘴。朱祐樘呼了口气,稍稍放松,“文鼎,找几个锦衣卫,把这里监视起来。”
“是,皇上放心。”
放心?哎,朱祐樘暗自叹息,刚欲出门离去,只听炕上郭之桃呢喃声传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深深摇了摇头,朱祐樘回眸补充了一句:“再找个老妈子,好好照顾她吧。”
……………………
“其实,我在宫外碰见过她。”李慕儿的话将朱祐樘从思绪中拉回,却十足吓了他一跳!
“在哪里遇见的?可曾发生冲突?”
冲突?李慕儿想起当时情况,不由想到墨恩。可她不能提起墨恩,只好摇头道:“不曾。只是街头偶遇。不说此人了,她平安就好。刚才我们说的怪人,你怎么看?”
“你都不告诉朕如何奇怪,朕怎么看?”
“皇上真是糊涂了,莹中好容易思索个话题与您聊天,你偏还要拒绝。”
何青岩这样直截了当的玩笑,让朱祐樘瞬间忘了心中不快,一下便笑了出来,三人之间的气氛也因着这轻松闲适的谈话而显得格外融洽。
直持续到何文鼎空手回来,附耳到朱祐樘身边,道:
“皇上,太皇太后,请皇上今晚去清宁宫用膳。”
何文鼎说得小声,可李慕儿与何青岩到底是聪明人,哪里会推测不到。看着朱祐樘为难的样子,李慕儿觉得有些内疚,催促道:“快去吧,去忙你的。我这里很好。今日有些累了,一会儿我们直接休息了,你不必再过来。”
虽是赶他走的话,可她连一句“皇上”都没有加,朱祐樘便知道,她并没有气恼。心下略安,起身对她俩道:“那你们多吃点,早些睡。”
“多谢皇上关心。”何青岩不敢忘了规矩。李慕儿见状,也作揖道:“嗯,多谢皇上关心。”
她垂着眉眼,整个人平平静静,好像又恢复了初入宫时的澄澈空明,再不见浮躁的戾气。
朱祐樘转身出门时,脚步轻快了不少。
☆、第一八二章:旧事重提
清宁宫的门窗,是双交四椀菱花样式。由两根木棂条相交,并在相交处附加花瓣,而成为放射状的菱花图案。
这菱花从里头望出去,仿佛就挂在空中,随着夜幕渐渐袭来,显得越发清晰。朱祐樘对这清宁宫很熟悉,每次来总会有亲昵的感觉。
可是今天,他却觉得怪怪的。
回头望着桌上精致菜碟,全都是他最爱吃的食物,朱祐樘却一点食欲也没有。与他共食的,除了太皇太后,还有他的皇后,张乐之。
而郑金莲就站在他身边,不断为他们布着菜。
“樘儿,你怎么不吃啊?不合口味吗?”太皇太后说话很容易辨识,总是字正腔圆。可每每对朱祐樘说话时,当中的宠溺语气总是盖过所有的威严。
从小到大,在朱祐樘的印象中,太皇太后无论对先皇,还是对朝臣,都有她自己的手段。可唯独对他,她从来都是真心实意,甚至可以说百依百顺。
如果碰到两人意见不合的事情,太皇太后也都会让着他。
可是这一回,怕是没那么容易了。朱祐樘瞄了眼皇后,第一反应便是该借口离开,“太皇太后,孙儿吃饱了。夜里天凉,孙儿和乐之还得回去看看厚照。”
“皇上,不着急,方才妾身过来的时候,厚照正安睡着,想必是逢着春困有些爱打盹,一时半会儿,倒也醒不来。”
朱祐樘震惊看向皇后,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样打发他。她微低着头,灯火在她鬓边留下一抹阴影,扰得朱祐樘心头有根叫“内疚”的弦儿瞬间绷紧。
太皇太后满意嗯了声,顺势接口道:“樘儿,你和皇后能得厚照,也算是上天垂怜了。如今厚照快要入主东宫,皇后母凭子贵,当无后顾之忧了。”
朱祐樘伸手覆在皇后手背,浅笑道:“太皇太后,这么多年了,您老最清楚不过了,乐之从不需要什么母凭子贵,只要朕还在位一天,她就不会有后顾之忧。”
皇后缓缓抬头,眼中暗含泪意。
“樘儿,”太皇太后并未因朱祐樘的逆反表现出半分不悦,相反还语重心长劝道:“你也说了,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来,哀家一直都依你,即使满腹期望,可曾有一次违你心意,逼迫过你?如今皇后诞下龙子,皆大欢喜,当初樘儿说过的话,皇后自然也该谅解了。”
朱祐樘说过的话……
他自己记得。
那是一个安静的雨夜,风穆穆,雨融融,本该平静祥和的东宫,却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御医确诊,太子妃腹伤已愈,只是从此生育之事,恐怕千难万难。
这个消息无疑像一道雷电,将在场的朱祐樘和当时的太后,击得不能言语。
还没等年少的朱祐樘反应过来,太后已经开始考虑重纳太子妃。朱祐樘一个激灵,匆忙跪下哀求,他道:
“祖母莫要亏待了孙媳妇!御医只说难,未说完全没希望。孙儿不能如此忘恩负义,大难临头独自飞去!”
“哎,樘儿你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心软的……”太后看着他,又回看了眼正心疼盯着他瞧的郑金莲,“不过,皇家不能无后,哀家可以不休了太子妃,却要为你再物色几位侧妃,如此才可安心。”
朱祐樘正欲答话,卧室中突然传来张乐之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张乐之嫁于他后,一来两人尚且年幼,二来他对男女之事冷淡,满心都是朝廷社稷,是以还未同房。可此刻,那哭声在他听来,简直如同将院里水缸中接着的雨水整个儿泼到了他身上,透彻心扉。
他不能做无义之人。
“祖母,恕孙儿不能依你。我们都还年轻,未来尚未可知,孙儿,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太皇太后在后宫摸爬滚打几十年,岂会怜悯一个刚刚嫁入天家的外人,自然不答应。
朱祐樘只好以退求进,“祖母,孙儿知道您的顾虑,孙儿亦不敢做朱家不肖子孙。那便请祖母给我们五年时间,届时再来讨论此事,可好?”
………………
这本是朱祐樘当年拿来搪塞她的借口,如今五年时间已过,没想到太皇太后终归是要旧事重提了。
“太皇太后为孙儿择妃,不过是担心乐之的身子。如今乐之已然大安,此事便不必再谈了吧?”
“这正是哀家要说的,乐之既已大安,你俩便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哀家老了,不知道哪天就要撒手人寰……”
太皇太后此言一出,几个小辈惊慌失措,纷纷道:“太皇太后寿与天齐,莫要讲这不吉利的话!”
“哀家说的是事实,”太皇太后一直平静用食,此刻倒放下了筷子,“近来,哀家愈发觉得,许多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樘儿,你打小就跟在哀家身边,哀家从未对你有何要求,因为哀家明白,你是个好孩子,你有自己处世为人的方式,也能将朝政把持得很好。上个月,伺候了哀家一辈子的周老老也走了,哀家就在想啊,这哪天,说不定就轮到哀家了……哀家这一生起伏跌宕,凡事都要管上一管,争上一争,为的就是不留遗憾。如今哀家,却还有一个心愿,因着对樘儿的宽容,至今尚未实现……”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经意便望向郑金莲,最后索性拉住郑金莲的手,意图再明显不过。朱祐樘暗自叹了口气,心中确实不忍,气势也一下弱了下来,“祖母,您说这样的话,真要折煞樘儿了。金莲虽是一个小小宫人,但陪伴我们祖孙十数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樘儿自小又视她为姊妹,自然不会亏待她。等忙完册立太子的事务,便择个吉日,为金莲选个好人家,做正……”
“那便等到立完太子吧,”太皇太后一把抢话,“到时候樘儿纳金莲为妃,了了哀家这最后一颗俗世凡心。”
眼看太皇太后就要成功说服朱祐樘,一直在旁神情复杂的郑金莲,却忽然跪了下来,“太皇太后错爱了。万岁爷,皇后娘娘,奴婢不敢居功,更不敢高攀天家,万岁爷说得对,奴婢,只不过是个小小宫人……”
☆、第一八三章:娥皇女英
朱祐樘只能在心里怪自己说错了话,刚要安抚,却听皇后也开了口:“太皇太后,妾身自知,数年来太过任性,没有为皇家的未来兴盛考虑。如今厚照身为嫡长子,不过半岁就将登上太子大位,妾身怎能不知足?”朱祐樘还在疑惑,她又转向他道,“皇上,金莲姐姐服侍您有多周到,妾身向来清楚。妾身,愿意从今后与她一同侍奉皇上。若皇上嫌弃她身份卑微,妾身便大胆认金莲为姊妹,也算为我娘家再添一份光彩了。”
她一番话说下来,眼角光亮只增不减,看得朱祐樘又心酸起来。
三个女人一台戏,朱祐樘站在戏台正前方,差点就要被她们绕进去。
可他眼前却蓦地闪过一张脸,有个声音对他说:“我陪你一起,守住这个承诺。”
他恍然,重新握起筷子道:“太皇太后给朕一些时间,册立太子后再议吧。金莲,你也起身来,今日没有外人,坐下一起吃吧。”
看来他似乎有所松口,态度也亲近了不少,太皇太后不想逼迫太紧,以免适得其反,便拉过郑金莲坐在了自己身侧。
………………
晚膳后,朱祐樘与皇后一道回了坤宁宫。
朱祐樘已经很久没有在坤宁宫就寝,虽然他叫彤史每日都记录了与皇后同寝,事实上却都是独宿乾清宫。当然这种宫闱秘事众都人也不敢随意讨论,其中的真相,恐怕只有皇后自己心里清楚。
所以,今夜他愿意留下来,皇后自然受宠若惊,即使她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并不如她内心所思的那般若惊。她只是淡然地上前为朱祐樘解衣,并没有说话。
朱祐樘只好握住她的手,主动问道:“乐之,你当真不介意?”
“介意?”皇后苦笑一声,“皇上,乐之本就不该介意。早在五年前,乐之便不配在这个位置上。是皇上怜我,才给了我这多年荣华。如今,皇上也算仁至义尽了。”
朱祐樘语塞。
皇后话锋一转,“皇上,若是这一步你迟早要迈出去,还不如,选一个我知根知底儿的。沈莹中来路不明,不要说我这关,就是太皇太后那里,她也是断然过不了的。”
这话倒是警醒了朱祐樘,“乐之,你是否还在暗中调查她?”
皇后闻言心中一惊,却及时反应过来挣脱了他的手,嗔怒道:“皇上,乐之在你眼中,真就这么不堪吗?是了,您有多久不曾进过坤宁宫的寝室了?乐之在做些什么,皇上自然不知晓了……”
她的眼中又流露出方才见过的那股委屈,朱祐樘看得连忙别开了眼睛。
是啊,皇后虽然任性自私,可好歹,从未做出伤害李慕儿之事,也没有什么大的手腕。郑金莲则不同,自小在皇宫里的她,早就见惯了尔虞我诈的后宫争斗,也并没有出淤泥而不染。朱祐樘对她的那点情谊,早就被她对李慕儿的所作所为消磨殆尽了。
册立太子在即,他需要好好盘算如何应对太皇太后。想到这里,朱祐樘不愿再多说什么,只展臂示意她继续解衣。
……………………
何青岩很后悔没有听李慕儿的话迟些起床,非要在这个宫人都在外头忙着清理打扫庭院的时候,去文渊阁找戴琼莲和换书看。
于是当那些风言风语传入她耳朵时,倒也显得不那么做作刻意了。
“喂,你们听说没有?”
在这固若金汤的高墙之内,这样的开场白无疑是滩蜜糖,顿时吸引了一群蚂蚁蜂儿围拢到一块儿,纷纷伸长着脑袋欲尝到第一口甜头。
“听说坤宁宫多了位皇后娘娘的亲妹子!”
“胡说。皇后娘娘的母亲金夫人我倒是见识过,可从未听说娘娘还有个妹妹啊!”
“不对不对,重点是,有妹子又如何?你这小杂碎,又拿姐姐们寻开心呐?”
“嘿嘿,各位娘子啊,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关键不是皇后这妹妹的身份,关键是啊,皇后要万岁爷纳她妹妹为妃!”
李慕儿本与何青岩缓步慢行着,闻言猛地顿了步,在离他们不远的墙角默默不语。李慕儿还算淡定,倒是何青岩,蹙紧了眉搀住了李慕儿,生怕她听进去又受刺激。
“不会吧?”“不可能,万岁爷多年不愿纳妃,怎么突得?”“说的就是,而且怎会突然冒出个皇后娘娘的妹妹来?”
“啧啧啧,可不是突然冒出来的,这位皇后娘娘的妹妹啊,你我可都见过……”为首的小内人看起来年龄不大,一举一动倒颇为老道,得了这般惊人的消息,怎舍得一口气说完?
“我们见过?”“究竟是谁啊?”“少卖关子,快说快说!”
“哎呀,娘子们真是够笨的,怎么不想想近来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事儿?”
“你是说那位?”“天呐!”
那人终于在一片惊疑声中获得了存在感与满足感,压低身子遮着嘴角道:“没错!你们说,这一个小小宫娥,辈分多低,只好用皇后妹妹的身份打掩护纳入后苑咯!”
自然也有不明所以的宫人,忍不住问道:“你们可别打哑谜了,到底是谁啊?!”
“啧,可不就是那清宁宫里藏着的,郑,金,莲。”
何青岩手上的书哗啦啦地跌落在了地上。
抬眼再观李慕儿,却是出奇的平静。何青岩努力想从她眼中找出哪怕一丝半点的情绪,可她就像回到了刚被救回宫时那样,冰冷的面孔令她都不敢靠近。
可是何青岩懂她,是以明白,她这分明是在隐忍。
闲聊的都人们自然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散了开去,竟似有都不回头看清来人的默契。
在这宫里呆久了,原来真会同化一群人啊!
何青岩也无暇顾及他们,只试探着又去牵李慕儿的手。
李慕儿不知在想什么,仍默了半晌,才弯腰主动去捡拾地上的书卷。
她的指腹还包着纱布,一动则痛。何青岩忙抢了过来,不让她Сhā手,她却淡然起身道:“姐姐,走吧。”
☆、第一八四章:国母谣言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何青岩默念着这首诗,端着颗忐忑不安的心陪李慕儿来到文渊阁,才发现到哪儿都不乏爱八卦
的群体。这不,文渊阁这样的清曹峻府,门口也扎着一堆议事儿的。
两人没赶上,只听了个尾:
“是了,关键提这事儿的是谢迁!那谢迁早年不是反对万岁爷纳妃吗?如今可倒好……”
“哎哟,我当时可就在内阁里伺候,听得清清楚楚。原话哈,‘舜娶尧之二女,将无不可。’哎,你们可知这话是何意义?”
“这是谢大人劝着皇上效法帝舜,同娶娥皇女英啊!”
“可不是嘛,看来流言并非全然不可信,说不定……”
“咳咳……”
何青岩实在受不住,虚咳一声打断了他们。文渊阁的都人到底有礼,立刻收起了戏谑,恭恭谨谨朝大他们一阶的女学士问了安,才借口退下。
戴琼莲本在里头擦拭书案,见她们进来了,立刻跑到跟前儿,笑嘻嘻道:“这么早就过来了?前天刚看的书,这就又要换了?可看得真快。”
“啊,是呀,左右闲来无事。”李慕儿随口答了句,转身顺手抽了一本书翻阅。
有些人吧,越是有心事,越是不挂在脸上。何青岩是如此,李慕儿以前并不是如此,现在却也变成了如此。
这让何青岩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轻叹了一声,还是劝了一句,“外头闲话终归是谣传,做不得数的。”
戴琼莲听着纳闷,只好闭嘴不言。
李慕儿余光刚好瞥到她抿嘴模样,突然间想起一事儿,合上书问道:“琼莲,你前阵子同我说,宫里传着一桩稀奇谣言,究竟是什么?”
既然都是谣言,多听一桩也无妨,说不定还有以毒攻毒的效果。
但是戴琼莲并不知道她们经历了什么,显然没料到李慕儿会突然问起那事,于是一脸困惑却压着声音据实答道:“咳咳,就是听说啊,当今皇长子,未来的太子,其实并非皇后娘娘亲生。而是呀,被皇上在那清宁宫里藏了一年的,郑,金,莲!”
“啪!”书卷再次掉落。
李慕儿脸色骤变。
如果说方才她还能够装作没听到,那么此刻戴琼莲的话无疑像一桶冰水浇在头顶,凉意从四面八方直灌入她心房,不留一寸余地。
许多往事和细节不断涌入脑海,朱祐樘对郑金莲处处容忍……太皇太后暧昧的言语……郑金莲邀她挤掉皇后……可皇后与郑金莲和平共处多年……郑金莲憔悴的面容……若是将这些都联系起来,李慕儿无法怀疑这流言的真实性!
何青岩强忍住惊诧,声色皆厉地骂了一句:“简直荒谬!”
戴琼莲哪里知晓自己已捅了大篓子,仍兀自补充道:“宫里头都这么说呢!据说这消息,还是从宫外流进来的。说是郑金莲的父亲,名叫郑旺,得了宫里头一个叫刘山的内人透露郑金莲种种消息,于是在外到处宣扬自己是皇亲。还道,自己女儿才是‘国母’!这话我是不知道真假,不过,宫里头的人,可都信着呢!”
李慕儿听得简直失魂落魄。
等到被何青岩句句呼唤唤回神时,她才发现自己正蹲在地上愣愣地捡书。
这本书她以往早看过的,仔细回忆的话,似乎是在备试守宫论之前。
那时候的朱祐樘和郑金莲,是怎么个关系呢?
还有刘山,刘山是……
何青岩又俯身来帮,却见李慕儿失魂落魄,忽地拾起那本书,喃喃道:“读圣贤书,立君子品。古人著书立说不容易,我辈应当珍惜。”
“什么?”何青岩正疑惑她此话从何而来,便见她拾起书后凄然一笑,道:
“没什么,想起一些从前没看明白的事儿。这下子,可全都对上了。身在后宫,生存之法,郑金莲可是一步一步拿捏得准呢。”
“你的意思是……”何青岩有些尴尬,小心翼翼接道,“郑金莲她,不惜代皇后产子,好换来今日这一朝封妃的机会?”
李慕儿垂眸,不曾答话。
“只怕,这真假‘国母’的风声,也是她自个儿放出去的吧?”
李慕儿仍以沉默回应。
何青岩有些尴尬,可在她看来,朱祐樘完全不是这样乱来的人,遂不自觉地为他开脱了一句:“皇上,或许对此并不知情。你知道,烛火一熄,若是皇后有心,肯……”
“我明白。”李慕儿没有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她如今顶多还算半个女官学士,主子的私隐,她管不着,也没资格管。
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要有的。
“所以,即便皇后松了口,皇上也未必会答应。”
何青岩下此结论,则完全是在安慰李慕儿了,李慕儿倒也感激她好意,豁达一笑,嘴上答的话却是:“不,他会答应的。”
何青岩一时接不上话,只疑惑望着她。待她再答:“他的性子,我清楚。太皇太后忍了这许多年,也该爆发了。何况,若他纳了郑金莲为妃,便是违背了对皇后的承诺。现下看来,皇后已经释怀,松了这个口。那么,他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纳了我啊……”
是了,何青岩恍然大悟,太皇太后给的压力且先放到一边,恐怕皇上最终的目的,是为了给李慕儿名分!
不知道为什么,何青岩心里,突然第一次有了心疼朱祐樘的想法,他似乎总想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可他明明身在帝位,完全可以用这至高无上的权利实现一切,他却只能默默将自己的感受放在最后,努力不伤害身边任何一个人。
这样的皇帝,当真是累。
“莹中,如果真要沦落至此,你会怪皇上吗?”
李慕儿不置可否。
怔愣半晌,她才眼角往方才那本书上一瞟,忽而嘴角上扬道:“若我偏不遂了那郑金莲的愿呢?”
☆、第一八五章:故人之谈
昏昏沉沉,一晃白天就已过去。朱祐樘竟出奇得未曾跨入雍肃殿半步。
李慕儿与何青岩都明白,他此刻不愿面对她。
夜幕一旦降临,紫禁城便落入一片寂静无声的沉闷中。不,也许往日不觉,今夜却分外沉闷。待到戌时更声一过,李慕儿便换上内监装扮,匆匆往清宁宫而去。
殿外自然被拦阻,李慕儿只说了一句:都人刘山,有要事寻郑娘子。
郑金莲果然不消片刻便出现在了她面前。
“为何是你?!”
李慕儿已反问作答:“为何,郑娘子一听是故人,如此着急前来相见?”
这位刘山,确是故人。
李慕儿初入乾清宫当差时,刘山是殿中一名内人。那时,李慕儿,郑金莲,刘山,几乎低头不见抬头见。
而后郑金莲设局诬陷她为刺客,乾清宫才彻底换血。
刘山是郑金莲的人,也不足为奇,可李慕儿没料到刘山在这桩真假“国母”的事件中,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
她以此人为话头,对郑金莲道:“郑娘子,若我明日将刘山拿下,顺藤摸瓜找出郑旺,即使不能罪他个大逆不道,也至少是妖言惑众吧?”
郑金莲如往常每次与她对峙那般,只一瞬间的惊诧后,便恢复镇定,脸上堆满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女学士自是金莲的故人,大驾光临,怎能不亲自来迎?只是女学士说这一通,金莲可是半句话也听不懂呢……”
李慕儿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直说道:“郑金莲,我今夜来,并不是与你废这口舌的。你与皇后之间有何交易内幕,我不在乎。太皇太后宠你,我也惹不起。可是麻烦你们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时,可否考虑一下皇上的感受?你们当真以为皇上不能奈你们何?他只是不想伤害了你们这些恩人至亲!”
郑金莲嘴角略显僵硬,默默往前一步,深呼吸道:“女学士,你不来找我这一遭,我也是要去找你的。相识至今,我们从未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今夜既有此良机,女学士能否看在往日同侍乾清宫的情面上,与我小叙片刻?”
………………
郑金莲的卧室清香怡人,陈列摆设虽简单朴素,却极为精致。李慕儿若不是念着她的蛇蝎心肠,大概会以为自己误入了哪位知书达理的寻常小姐闺阁。
可眼前的女子毕竟是郑金莲。
“太皇太后已经歇下了,这几日与皇上打心理战,倦的很。”
李慕儿料不准她到底藏得有多深,只好表现出疑惑的神态,想要试探她到底意欲何为。
郑金莲却出奇得温和下来,先给她烹了杯茶,又拿起桌上一叠貌美的糕点,讨好地移到她面前。
李慕儿蓦地想起小时候爹爹同她讲过,狐狸最可怕的时候,不是咬你的时候,而是摇着尾巴讨要你手中食物的时候,因为你料不到,当它得到食物后,会多么狡猾地出卖你。
像极了此刻的郑金莲。
见李慕儿不敢吃那糕点,郑金莲也不恼,只顾自拿起一块放到嘴边,随意问道:“在女学士心目中,金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慕儿半分不会客气,“阴险,狡诈,工于心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郑金莲终于咬下一口,“为达目的?什么目的?谁的目的?”
说到后来,她索性轻笑了起来,笑得李慕儿不禁打了个寒颤,敷衍道:“你自己心里清楚!说吧,想同我说些什么?”
郑金莲重重叹了口气,“女学士,你知不知道,我有时真羡慕你。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而你呢,刚入宫的时候,你简直是害人之心没有,防人之心全无。我一碗动了手脚的安神补脑汤,竟也能换你唤我一声姐姐。呵,那时的你,真是单纯……”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郑金莲扔下糕点,不紧不慢答话,“现在的你与当时相比,可是成熟老练了不少。我如今若还想与你一斗,说不定也要败下阵来。”
这话不假,人经历得多了,自然会成长,可她接下去的话,却让李慕儿答不上来:
“女学士,你进宫才多久,就改变了这许多。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自小入宫,见识了多少宫廷争斗,经历了多少因果是非?太皇太后是什么样的人,在妃位时欲挤掉正宫娘娘未遂,尊生母皇太后位时便处处排挤嫡太后,甚至阻拦嫡太后与英宗同陵合葬,如今能做到太皇太后的位置,你以为只是凭运气吗?”
李慕儿震惊,她一向以为郑金莲尊太皇太后为亲祖母,太皇太后也宠郑金莲为至亲,可没想到会从郑金莲嘴里听到这番大不敬的言论!
郑金莲似猜到她的疑窦,无奈道:“你不会当真以为,太皇太后是真心疼爱我吧?天家女子的心中,哪还有什么真心?尤其是像太皇太后这样一生都活在争斗中的人。在她的眼中,只有乖巧与不乖巧,可控,与不可控。值得欣慰的是,若真要论真心,太皇太后对皇上,毕竟是打小养在身边的亲孙儿,倒还算得上真心疼爱,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了,都依着皇上任性。”
李慕儿手指渐渐收紧,才知道朱祐樘有多么难做。
“我自小在太皇太后跟前儿侍奉,耳濡目染之下,早学会了宫中那些吃人的把戏。只不过,呵,”她一声惨笑,“只不过咱们皇上,当真是个死心眼儿,说娶她一人,真就独宠她这么多年……哎,女学士,你也知道,身为天子,怎能不广纳后宫,延绵子嗣?这简直是胡闹!后宫之道,早已改变,后妃之间本该相互制衡,如今却是一家独大,太皇太后自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如今皇后已心无芥蒂,太皇太后哪里还肯放任不管?所以,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罢了,何苦自相残杀?”
☆、第一八六章:金铃系花
李慕儿蹙眉,“谁同你自相残杀?后宫争斗,我是不理解。我只知道,皇上不喜欢你,你是不是太子生母,他都不会喜欢你!你要做他妃子,实是逼他为他不愿为之事,你于心何忍?”
“错矣,错矣,女学士,你怎知皇上不愿为?你如此聪慧,应当明白,”郑金莲顿了顿,轻笑一声,一字一句道,“皇上若想给你名位,必得先依了太皇太后。这句‘姐姐’,你可是叫定了。”
李慕儿听得恼怒,拍案而起,“郑金莲,我再说一遍,我不愿他做违心之事,想用我来要挟他?告诉你,想都不要想。”说着她缓缓取下帽子,轻挑出一缕长发,“我曾经说过,要帮他一同守住对皇后的承诺。今日我便在你面前立誓,我,女学士沈莹中,此生绝不跻身嫔御之列,若有违背,如同此发!”
指尖内力催动,长发应声而断,洋洋洒洒飘落地面。
这样的诛心之论,令郑金莲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慌乱。
“你当真,不肯与我和平共处,共侍皇上?”
李慕儿只手将帽子一收,答非所问道,“郑金莲,你好自为之。这宫里不是没有真心之人,而是因为你不真心待人,自然无人真心回应。”
她轻飘飘离去,脚步静的几不可闻,只留下郑金莲茫然坐于原位。
半晌,郑金莲拾起盘中未吃完的那块糕点,慢慢放到嘴边,轻语道:“太子弟弟,以后等你长大了,也娶金莲好不好?”
那是一个静谧的春夜,两个垂髫之年的儿童坐于一株海棠花树下,落英缤纷,两人却无暇在意这美景,只顾吃着放在中间的一盘糕点。
“莲姐姐,好吃吗?”
“嗯,好吃!嬷嬷的手艺,果然是这宫里最好的!”
小男孩儿听了这话,脸色却突然变得不好,“若是我母妃尚在,就不是了……”
“啊,太子,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该死!”
“哎呀,莲姐姐,我没事,不是跟你说了嘛,私下里不要这么拘束。”
女孩儿直起身来,摸了摸男孩儿的头,“太子弟弟,纪娘娘在天上一定过得比这儿开心。”
“嗯!”男孩儿轻笑,眼睛好看得弯了起来,“快吃吧!听说今日有个王爷娶妻,太后娘娘命嬷嬷做了不少糕点恩赐,我好容易才得了这一盘呢!”
“嗯?呵呵,太子弟弟,太后和万岁爷这么疼你,你就是全要了也不打紧啊!”
“不行,母妃告诉过我,不能轻易开口问父皇和祖母讨要东西,会惹他们不悦……”
小女孩儿皱了皱眉,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惹他不快,忙扯开话题道:“今日不知是哪位王爷娶妻,我听清宁宫的都人说,宫外可热闹了!”
“娶妻不同于纳妾,明媒正娶,三书六礼,自然热闹啦!”
“那,太子弟弟,以后等你长大了,也娶金莲好不好?”
女孩儿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着期待,男孩子却噗嗤一笑,拿起一块糕点递到她眼前道:
“莲姐姐,樘儿的婚事全由父皇和祖母做主,哪由得樘儿自己做选择?”
女孩儿愣了愣,含笑接过糕点,再放入口中时,竟觉得没有方才可口了……
…………………
李慕儿快步走在宫道上,耳畔尽是春夜微风习习的声响,还伴着不知何处传来的金属撞击声。
前方便是乾清宫,李慕儿蓦地顿步。望着那熟悉宫殿中的一抹微光,她突然想起备试时读过的一本《开元天宝遗事》,之前在澹烟楼与人斗文,掌柜的提到这本书,回宫后她便又重新翻看了遍。上头有这样一个典故,说唐玄宗的哥哥宁王,精于声律,雍容文雅,对花草特别钟爱。每到春暖花开的时节,他就命人把金铃密密的穿在红丝绳上,系于花梢,雀鸟落到花上啄食时,园吏就扯动绳索拉响金铃将鸟吓走。这办法后来被各宫争相效仿,不知可曾流传到了今日?
其实即便那位儒雅帝子如何惜花,就算系满金铃,到了春末,也终将看着心爱的海棠随风而去。而富贵如唐玄宗,不也只能在西风中掩面送别自己最珍爱的美人?
有些事情,是人力无法阻止的。比如花朵迟早要从枝头跌落,比如人迟早会长大,比如相见恨晚……
……………………
虽然心情不佳,但李慕儿的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就爬上了乾清宫的台阶,走到了殿门口。
远远地往高台御座望去,某人竟真得还在捧着折子细阅。
周遭黑漆漆一片,只案上左右放着两盏烛火,他向来节俭,她明白。
他心无旁骛,时而轻蹙眉心,时而取过御笔勾勒,全然沉浸在朝事之中。
他向来勤政,她明白。尤其是有心事儿的时候,便恨不得一天到晚开朝会,批折子。
他心里有事儿,她明白。
李慕儿也不知怎的,望着这明明无比熟悉的一幕,视线却忽然变得模糊,那盈盈泪珠,眼看就要跌落下来。
直到当值的侍卫轻声提醒道:“女学士,您为何这身打扮?”
朱祐樘这才发现了一身小监装扮,呆立门口的她,立时放下折子欲站起来。
李慕儿不动声色地抹了把眼底晶莹,提起嗓子道:“皇上莫动,莹中过来。”
朱祐樘将起未起,吃惊地盯着她看。
李慕儿没有犹疑停顿,几步便来到了他身边,面上表情尽量表现得轻松,弯了弯唇道:“皇上,您看您的,微臣还同从前一样,为您磨墨。”
说罢她已拿过墨条熟练动作。朱祐樘心中应当有满心疑惑,可是这般温馨的时刻,他哪里舍得破坏,遂什么也没有问,只抿嘴对她轻笑了一下,继续处理手头上未完的事务。
其实,这些事务哪里做得完?他若想做,便有源源不断的公文可以批断;他若不想做,搁个一时半会儿也无妨。可浮世红尘三千,扰他心境,令他烦忧,倒不如这卷上笔墨,无论繁华或薄凉,只字片语便可断夺。
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儿,式微式微,还好,总归她是回来了……
☆、第一八七章:瓦剌鞑靼(今日依然有加更)
月影漂浮,烛光斜照,乾清宫内,两条人影拖得长长的。
而那两人,你不曾言,我不曾语,却默契依然。只见一叠未批复的公文,经李慕儿的手展开,经朱祐樘的毫素轻拟,逐渐变薄。
“咦?”李慕儿突然眼前一亮,将手中折子往灯下一凑,跟着弯下腰来,细看道,“瓦剌与鞑靼要来朝贡?”
“嗯。”朱祐樘轻声应。却发现她低头间半截发丝突兀跌落,在烛火前摇曳,于是指尖不觉便往前一挑,接住她秀发不满道,“这是怎么了?”
穿成这副模样,头发还断了一截儿,她到底是怎么了?
李慕儿将发丝拢于耳后,没有正面答他的话,仍旧一脸震惊之色问道:“蒙古族向来与我朝不合,瓦剌人犯我江山,虏我……”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想说的话,在他人面前说得,在皇族面前说,可就带了讽刺,是大逆不道了。
只好转了个话锋,“瓦剌与鞑靼亦是水火不容,同来入贡,会不会掐起来?”
朱祐樘修长的手指收回,和颜悦色瞧着她,解释道:“两国开战,尚不斩来使。何况是来入贡?我大明与他们蒙古族的确素来交恶,时战时合,可天下之事就是这样,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至于他们自己,你放心,使臣都是千挑万选的精明之人,保管是和和气气,绝不会逞一时之快,犯无谓的错误。”
李慕儿点点头,顾自心有所思。
鞑靼与瓦剌,分别占有蒙古高原的东西两部,各自占有一些蒙古部落。
明初瓦剌势大,与大明久战不下,方才李慕儿差点说出口的,便是著名的“土木堡之变”。经“土木堡之变”后,太师也先遣使与大明议和,送回英宗皇祖,才恢复了双方通贸互市,缓和了彼此敌对的关系。
其后,太师也先以异姓贵族篡夺汗位,部下离心,纷纷背叛,不久亦在内争中被杀,瓦剌势衰,鞑靼复起。
是以朱祐樘在位的几年,瓦剌部落分散,逐渐衰落,内部事态鲜为人所知。鞑靼各部则仍处在异姓贵族争权夺利,相互混战的内乱阶段。
瓦剌早已不如从前强大,鞑靼又还在成长时期,大明如今立于中立之地,实力大大压过两方。
李慕儿此刻作为一名大明子民,心底自豪油然而生。她看过实录记载,也听过诸多大臣分辩,所以在她看来,“土木之变”仅仅是那时的朝廷由于宦官专权所造成的一个偶然事件。此后大明和蒙古之间的朝贡关系并未受到影响,蒙古瓦剌部虽然强大一时,但仍要和明廷保持这种朝贡关系,如今鞑靼部夺势后,亦是如此。
只是蒙古人骨子里骁勇好战,不甘臣服。一方面和大明保持着通贡的关系,另一方面却时常袭扰明边。
尤其是新上位的鞑靼小王子,据说弘治元年他奉书求贡时,便自称大元大可汗,足可见其傲慢与野心。
“那可不一定。”李慕儿想到这些蒙古人的不善,心中不定。不知为何,脑海中还闪现过几个人影。
“其实他们掐着也好。俗话说……”
李慕儿知道他要俗话说什么,忙接口:“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是了,他们再怎么掐,也烧不到你。”朱祐樘说着习惯性地弹了下她的额头,“你若是感兴趣,到时候陪在朕的身边伺候就是了。”
“如此甚好!”李慕儿点头应承,“他们是住会同馆对不对?会同馆我熟悉。”
“是啊,会同馆你怎么会不熟,还在那儿掉了颗牙齿呢!”气氛轻快,人便放松了下来,朱祐樘的手便这样无意识地抚上了她的脸颊。
他面上浅带笑意,苍白的唇角扬至某一个弧度,就会顿时横生难以说清道明的妖娆。
李慕儿以前总是受用。
脸上痒痒的,缺牙的那处早已没有感觉,心上缺的那块,似乎也正在慢慢填满。李慕儿心头一动,望着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突然不知该作何回应。
半晌,在朱祐樘殷切的眼神注视下,李慕儿还是扫兴地说出:“皇上,您不必为了我而纳郑金莲。从今往后我依然是您的女学士,这便是我最后的决定了。”
朱祐樘情绪十分平静。
经过这许多日的努力,最终得到的仍是这个答案。朱祐樘却没有丝毫意外,仿佛从一开始就看穿了她这个人。
唇角的笑意隐去,寡淡的神情复现。他的手轻轻滑落,握住她受伤的五指,轻轻念道:“我明白了。”
灯火映着案上笔墨,也映在他的脸上,唯独两人牵着的手,隐没在黑暗中。
…………………………
时近清明,京城的天气已经极暖,李慕儿的手伤尚无完全恢复的迹象,可于她而言也不打紧。她盼着朱祐樘带她去见贵客之时,贵客却以令人吃惊的方式粉墨登场了。
朝廷对迤北蒙古族的朝贡特别重视。朝贡使臣一入明境,其衣食住行几乎全由朝廷包管。
礼部会差官员先前往大同,会同镇巡等官,将使臣逐一译审,分豁使臣若干,随来男妇若干,赴京若干,存留若干。
也就是说,来朝贡的人,并不是都能入京的。
最近的一次朝纲,应当是在弘治三年,定下“鞑靼许一千一百名入关,四百名入朝;瓦剌许四百名入关,一百五十名入朝”,这样准许入京的人数合为五百五十人。
这五百五十个以内的使臣和随行人员还都要统计造册。一方面是保证其饮食起居,一方面是作为赏赐的依据;对所进和带进的物品要区分等第、造册盖印、发给勘合,这也是为了按物给赏。
结果入京到了会同馆核对时,瓦剌方少了人数,还少了物品。
礼部每关每道必会查验,不会出差池,那么照这情形看来,只能是瓦剌方自己出了问题——监守自盗。
瓦剌人却认为是鞑靼使臣趁他们不备,杀人越货。
两方有好斗者,私下大打出手。
☆、第一八八章:鞑靼熟人〔收藏4000加更〕
丢了几样东西事小,伤了三方和气事大。无奈,朱祐樘只好亲自出面安抚瓦剌与鞑靼的头领,将赐宴提前到了当天。
李慕儿与马骢分立朱祐樘两旁,望着眼前的鞑靼使臣,双目圆睁,一副吃惊之相。
为首的健壮少儿郎,女扮男装的妇人,鬼灵精怪的小姑娘,三人虽都换做蒙古装束,却分明眼熟于底,正是那日在澹烟楼滋事的故人!
三人此时亦是瞠目结舌,回望着李慕儿,显然没有料到会在此地遇见她。
一番礼让,众人依次就坐。
瓦剌来使一个叫苏合,一个叫牧仁,看起来斯斯文文,八成是文官。
而鞑靼这三人,除了小姑娘其木格眉清目秀,其他两人面相看着就凶。
少年自称巴图,妇人阿古拉,仍旧不说话,却与少年平起平坐,同为一桌。
李慕儿知道这顿饭吃得不会痛快,果然,几人ρi股还没坐热,苏合便用流利汉语道:“陛下,此次贡品失窃事件,绝非吾等疏忽。”
牧仁接话道:“不,陛下,确是我方疏忽大意,给了有心人可趁之机。”
朱祐樘静静抿了口茶,或许是等着听鞑靼方有何说法。可他们的心思却早已不在这桩小事上,巴图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李慕儿。
朱祐樘抬眼瞧见,眉心立即揪了起来,不满地转移他的注意力道:“此事巴图大人怎么看?”
巴图这才收回眼神,却转而看向了其木格。其木格瞥到,立即回话:“皇帝陛下,关键不在于我们怎么看,而是您怎么看。这等小事想必陛下也不会在意,西边儿现在日子过得寒酸,还请陛下不要怪罪了。”
其木格这小姑娘当真厉害!李慕儿这样想着,难免抬头看她一眼。便这一眼,就与其木格视线撞了个正着,并且后者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苏合与牧仁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讽刺,眼看着就要发作,朱祐樘适时打圆场道:“这样吧,这些东西就当朕已经收下了,还照封册上的数额回礼。只是这人,朕可就还不出了,还得请两位回程路上,好好寻一寻。”
这话虽是对瓦剌方说的,朱祐樘却直直盯着巴图。苏合与牧仁倒也会意,不敢再揪着不放。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可巴图却忽然大笑出声,“陛下果然英明,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以退为进。而我们蒙古人也有句谚语——骆驼老实了,人人骑着玩。陛下觉得哪句话更有道理?”
此言一出,显然在给朱祐樘下马威,不知为何,这个叫巴图的小伙,几日不见似乎天差地别了,完全不像当日在澹烟楼傲慢无知的模样。
李慕儿与马骢蹙眉对视一眼,却不敢随意Сhā话。
李慕儿不免担忧地去看朱祐樘清秀侧脸,只见他薄唇一抿酒杯,淡然道:“朕身居高位,没机会听说这些民间俗语。倒是听说过你们太祖铁木真的一句话,你的心胸有多宽广,你的战马就能驰骋多远。朕听了受用,所以战马才能驰骋万里。”
答得漂亮!李慕儿忍不住捂嘴偷笑,并顺势提起酒壶道:“皇上英明!皇上的酒杯空了,微臣为您添酒。”
巴图闷闷饮了一杯,看着她道:“这位娘子自称微臣,难道竟是在朝为官?”
他终于忍不住与自己搭话了,李慕儿嘴角一勾,“微臣只是后廷一名区区女官,何足挂齿?微臣前阵子出宫办差事,也遇上了几个蒙古友人,可我瞧他们对自己的骆驼可是关爱有加,没有半分看轻的意思。嘶,这样说起来,微臣瞧着几位大人分外眼熟,莫非几位脚程较他人快上许多,早就与微臣在街头碰过面?”
她一番话,非但堵了他骆驼一说,还将了他义军。巴图狠厉地剜了她一眼,笑道:“我才说了一句,怎得大人费这许多口舌?”
李慕儿垂眸,“微臣失礼了,微臣只是在想,为何瓦剌来使独独少了三人?”
苏合与牧仁听到有人替他们讲话,正要再次打开话匣,朱祐樘却默契地调停道:“好了,女学士莫要在贵客面前失仪。此事朕已决断,就此叫停。女学士,给众卿斟酒。”
“是,微臣领命。”
美酒如线,斟入几人酒杯。巴图低头没有看她,脸上却仍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总是沉默的阿古拉,盯着她指尖的纱布看了几眼。到得其木格身侧时,其木格用手掌支着脸,将头偏向一边,轻声笑吟吟道:“原来你是女学士?怪不得我会输你。女学士,比试仍在继续,你可愿接招?”
李慕儿闻言手上一顿,酒珠子便洒了出来。她莞尔回应:“倒酒不满曰斟,太过曰酌,贵适其中。故凡事反复考虑、择善而定,称为斟酌。望姑娘斟酌再三,莫满而自溢,失了身份。”
其木格缓缓放下手,直起身子用手指叩击桌面,嘴角上扬道:“多谢女学士,其木格受教。”
李慕儿其实并不厌憎这个聪明机灵的小姑娘,冲她友善笑了笑,便折回到朱祐樘身边。
朱祐樘从她方才明里暗里的话已经听出个大概,估摸着他们是早就见过面了,倒也不再计较巴图对李慕儿探究的眼神了,好声邀请道:“几位时辰来得正巧,近来我朝喜事连连,还望与卿等同乐。”
苏合牧仁连连道喜,就连巴图也学习汉族的礼仪拱了个手恭贺东宫得主。
朱祐樘复有说道:“册立太子之事还有些时日,到时可请各位观礼。不过明日,便是千秋节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瞄了眼李慕儿,李慕儿才豁然想起明日又是二月二十九,皇后的生辰了。“换做往年,朕是不喜铺张浪费的。可今年,皇后为朕诞下嫡长子,册立东宫又已在眼前,倒是该好好庆贺一番……明日宫中薄宴,也请几位来饮杯生辰酒吧。”
众人纷纷应好,李慕儿却有些失神。
直到听见其木格的声音又一声声传来:“女学士?女学士?”
☆、第一八九章:再逢比试
“嗯?”李慕儿回神,才发现午膳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众人已经起身离座。朱祐樘喝得脸颊有些微红,也一脸迷茫地望着她,温柔问道:“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哦,没事,微臣大概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女学士,”其木格的声音清脆,“皇上叫你和马大人带我们去东苑嬉耍。”
定是巴图他们自己要求的,李慕儿心想。时近清明,正逢春回大地,各项户外活动盛行。蒙古是马上民族,自然酷爱这些活动。东苑有御马监可以跑马,又有蹴鞠场可以娱乐,正合他们的胃口。
李慕儿点点头,自觉地退后欲走到马骢身边。
不料被朱祐樘一把拽住。
他蹙了蹙眉头,转身对巴图等人道:“朕也闲来无事,随各位去看看热闹吧。”
照理说,对方又不是皇权贵族,只是入贡使臣,朱祐樘没必要作陪。可李慕儿魂不守舍的样子,显然也扰乱了他的情绪。
其木格点名要女学士作伴,他不好拒绝,只能自己伴着女学士了……
……………………
几人浩浩荡荡来到东苑,李慕儿居然发现兴王与蒋伊,钱福与何青岩都侯在那里。她奇怪看向朱祐樘,后者会意一笑,“既然要游戏,不如耍个痛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众人客客气气问好,何青岩见到三位使臣如此眼熟,脸上立即闪过讶异之色,走到李慕儿身边与她眼神交流了番。李慕儿拍拍她的手,宽慰道:“随机应变。”
御马监里十分热闹,跑马的跑马,蹴鞠的蹴鞠。不同于后宫的沉闷,这里夹着汗意的活动氛围强烈,连春意都似乎更浓烈几分,墙边整排的杨柳树,都较外头刚抽新芽的柳枝儿长得茂盛。
巴图与苏合他们看了一会儿蹴鞠,摸清了大概规则,都有些跃跃欲试。
球场中央竖立着两根高三丈的球杆,上部的球门直径约一尺,叫“风流眼”。规则其实也简单,两方夺球踢向风流眼,过者为胜。
巴图与苏合上场对立而站,自然成了双方的球头。原本场上的勇士也不废话,立即各就各位,投入了赛事。
到底是草原上长大的汉子,两人姿势颇为凶猛,又毫不示弱,不消片刻便已进了数球。
这样活跃的气氛带动下,场外的众人早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是敌是友,纷纷呼喊叫好。
“好球!”其木格刚为巴图的一个进球喝彩完,突然眼睛一亮,趁李慕儿不备,偷偷挪到了她与何青岩背后,捂嘴道:“咳咳,两位公子,别来无恙。”
两人一惊回头。
李慕儿率先反应过来,闷声道:“姑娘你胆子好大……”
“我胆子大,两位公子胆子可也不小啊!这后廷女官随随便便出宫,还扮作男人,要是被你们皇上知道,怕是罪名不小吧!”
何青岩与李慕儿对视一笑,那是你不知道啊,这主意可就是皇上出的呢!
其木格不明其意,娇笑着晃晃脑袋,辫子上五颜六色的珠子顺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嫣然补充道:“女学士,这回是其木格第三次见你。”
李慕儿再次震惊,“第三次?哪来的三次?”
其木格没有解答她的疑惑,而是指指场中再次进球的巴图,道:“巴图快赢了,女学士与我比一场,我便告诉你,可好?”
……………………
这大概是东苑御马监里,绝无仅有的一次赛事。初春的马圈前,漫天清风中翩翩飞舞着朵朵柳絮。天颜大悦的九五之尊,此刻微眯着双眼,在明明灭灭的幻动光影中,注视着场内两个清朗的身影。
而那两个娇俏的姑娘,此刻提着裙角对视而立,眼中各自熠熠生辉,说不去的夺目。
不过,比赛的紧张,徘徊于两人之间,弥漫于空气中,不仅她们自个儿,场外的人也不由屏住了呼吸。
“风流眼”的踢法野蛮,又难免有肢体接触,两个姑娘只好比简单些的“白打”踢法,也就是除用足踢外,头、肩、臀、胸、腹、膝等部位均可接球,以表演花样多少和技艺高低决定胜负。
其木格迫不及待,足间用力,球猝然飞起,被她踢过头顶,又立刻用左肩接住,一个滚弄到右肩,“双肩背月,女学士接好了。”
李慕儿没有料到她想轮着来,好在功力恢复,这点小把戏还难不倒她。
低头抬脚一个倒勾,差点飞出的球被她召回,旋身一记飞跃,球不离足,足不离球,疑履地兮不履其地,疑腾虚兮还践其实,“燕归巢!承让!”球随声飞踢回去,李慕儿动作一气呵成,颇为潇洒。
“好!”
“师傅好棒!”
几个回合下来,场外众人纷纷喝彩。尤其是给李慕儿打气的人——而朱祐樘与何青岩虽脸上表情淡淡的,目光却一瞬也不离李慕儿,时而眉间轻拧,时而双唇一抿。
马骢与牟斌似乎更注重实际招式,趁兴讨论着这招若换做自己会如何招架。
蒋伊拽着兴王的衣摆晃个不停,恨不得自己也飞上场去。兴王一边注视着场上动作,一边还得小心顾着身旁这位小姐,却也乐在其中。
钱福呢,堂堂金科状元,观到精彩处自然是诗兴大发,应景吟道:“蹴鞠当场二月天,仙风吹下两婵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尘扑娥眉柳带烟。”
“好诗啊,这位大人是?”其木格似乎对中原文化特别感兴趣,居然被钱福的诗句吸引了注意。李慕儿瞅准时机,一记重力将球斜踢向其木格侧面。
“其木格!”
巴图的提醒显然已经太迟,其木格倒身微偏,连忙用脚去勾,球却将将擦过她的脚背,扑通落在了地上。
还讽刺地弹了两下。
“斜Сhā花。”李慕儿唇角一勾,眼底不禁浮出丝得意,灼灼闪着光亮。
其木格嘟了下嘴,随即笑开,爽快道:“女学士果然文武双全,我又输给你一局!”
李慕儿含笑淡然道:“承让。”
☆、第一九零章:射柳飞鸽
其木格的心情丝毫未被蹴鞠场上的失利所影响,一说要跑马,当先就骑上马飞奔了出去。
巴图他们紧随其后,马骢也跟着上马,就连自称“晕剑”的文弱状元钱福,也心痒难耐,挑了一匹尽可能温顺的马骑上,还不忘与它耳语几句,惹得何青岩频频发笑。
骑马这种事对蒙古人而言,简直如同吃饭那么简单。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阿古拉此刻策马扬鞭,已经赶超了一众男子,最甚者已被她落下足足一圈。
李慕儿一早知道她是女子,可望着她驰骋的样子,竟恍惚怀疑起自己的直觉。她眼神中的锋芒,霸道的神态,和挥舞马鞭时潇洒模样,当真是不让一丝须眉!
蒋伊蠢蠢欲动已久,好不容易挣开兴王手上的钳制,奔到朱祐樘面前哀求道:“樘哥哥,我也想要骑马。”
朱祐樘酒意未醒,被她一句甜甜的“樘哥哥”叫得心中开怀,摸了摸她脑袋道:“樘哥哥准了,去吧。”
“谢谢樘哥哥!”蒋伊回身,对着兴王做了个鬼脸,施展轻功跃上一匹快马,兴王本碍于身份没有加入,耐着性子阻拦她,这下可好,朱祐樘一句话,付之一炬!他低骂了声“臭丫头”,而后飞身坐到了蒋伊身后。
“喂,你!”蒋伊不满抗议。
“伊伊,你别放开我的手,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陪着你就是了。”兴王的声音如今已经变得低沉醇厚,拂在蒋伊耳畔就像带着羽毛的轻扇,怎会不触及她心底的柔软。
于是回话语气立马变得糯糯的,“知道了啦!”
看着马场上众人已经赛完一轮,蒋伊也懒得上去参加。但她灵机一动,指着不远处那一整排杨柳树道:“元宝,你有没有玩过‘射柳’?”
“射柳?”兴王垂了垂眸,忽而笑起来,目光也变得深远,似乎忆起什么愉悦的往事,“有一年端午玩过。那时候我还小,父皇他手把手地教我,可还是没赢过樘哥哥。”
“这么说樘哥哥也在行?”看他眼神便知对此很感兴趣,蒋伊得意自己押对了宝,推推他道,“我去同樘哥哥说,我们大家来比一比!”
兴王浅笑,拉住缰绳回马,这就算是答应了。
两人这么快折回来,朱祐樘几人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蒋伊憨笑了几声道:“樘哥哥,他们都比完了!嘿嘿,元宝说想玩‘射柳’,樘哥哥要不要一起来?”
“元宝?”谁知几人的关注点都不在射柳,而是蒋伊对兴王的小昵称,惹得大家哄笑开来。
兴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嘴上嘟囔道:“谁说是我要玩了?”
“好好好,元宝要玩,当然要遂他心愿,”朱祐樘边大笑着,边招过何文鼎,“快去准备家伙。”
“慢着……”李慕儿叫住何文鼎,补充道,“用软箭头。”
朱祐樘回望她一眼,会心一笑。
所谓射柳,就是将鸽子放在葫芦里,然后将葫芦高挂于柳树上。弯弓射中葫芦,鸽子飞出,以飞鸽飞的高度来判定胜负。
不消半个时辰,何文鼎就带着人将一切准备就绪。
巴图他们听说要射箭,自然极有兴致,纷纷调试着各自的弓箭。
朱祐樘亦取过一弓。众人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移到了他身上。
只见他双脚微分,将弯弓缓缓举至胸前,也不搭箭,利眸微微眯起来,轻轻拉弓便如满月。也许是因为他的动作熟稔,也许是因为他用力十分轻松的缘故,这样武相的动作,他做起来却给人一种优雅从容的感觉,偏偏又与这场面氛围一分也不违和。
李慕儿正这样想着,突听得“噔”的一声,原来是他放开了弦,李慕儿惊得尴尬回神,低头不再看他。
比试立刻开始。
装在葫芦中的鹁鸽系有鸽铃,当鹁鸽飞出来时,射柳场上空顿时响起串串清脆的鸽铃声,众人连连射中,鸽铃之声不绝于耳,十分有趣。除此以外还有弓箭离弦带起的呼声,葫芦落地声,鸽子翅膀拍动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抚掌叫好声,交相辉映,好不热闹!
李慕儿站在一旁,也与何青岩时时发出惊叹声。只是她的目光似乎一直集中在朱祐樘射出的箭,竟丝毫不曾关心其他,是以当听到巴图他们不满的说话声传来时,李慕儿还顾自指着一只鸽子叫道:“这只最高!阿错赢了,阿错你赢了!”
“什么错赢了?”巴图正对这射柳把戏表示不服,听到李慕儿欢呼雀跃,当即讽刺道,“鸽子飞得高不高,关输赢何事?这种玩法实在无趣!陛下,要不咱们换种比法?”
的确,以挂在柳枝上的葫芦落地震开后,葫芦中鹁鸽飞出的高低为标准,而不是以射技的优劣论输赢,这与金元时期以柳条上削出的白木为目标,以射断和驰马手接与否决胜负相比,在难度上要小得多。在都射中葫芦的情况下,谁胜谁负,取决于鹁鸽,而不是射手的射技和骑术,这无疑具有了极大的偶然性,使得射柳的娱乐意味更浓而竞技意味更淡。
可陛下此刻哪有空理他。
朱祐樘双眼直直凝望着李慕儿,眼神中柔情脉脉,仿佛周遭的事物早已消失不见,只剩彼此,时光又回到往昔,无怨无恨。
“皇上?”
耳边有人不识趣地唤他,朱祐樘蹙眉看向巴图,语气沉闷道:“那便再加上,射中飞鸽为胜,如何?”
“好,”巴图眼光一亮,“还得在马背上飞驰而射!”
马上急骋,本就难以射中目标,还要先后发两箭,一箭射中摇摆的葫芦,一箭射中飞鸽,这难度可想而知。
李慕儿有些担忧地看看朱祐樘,连蒋伊都暗暗拽着兴王的袖子道:“元宝,这个好难。”
“别担心,瞧本王好好给你露一手!”兴王说完与朱祐樘一齐上了马,和悦地看着两人。
李慕儿刚想去和朱祐樘说话,其木格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对李慕儿道:“女学士,我们也来比一局,如何?”
“吁……”朱祐樘差点就要发飙。
还好李慕儿先开口道:“恐怕要让姑娘失望了。本官蹴鞠尚可一试,只是这射箭,确实是有心无力。”
说着她敛起袖口勉力动了动缠着纱布的手指。
其木格见状,先是一惊,而后失望摇了摇头,翻身上马道:“可惜了,可惜了……”
☆、第一九一章:引弓射箭(加更发糖)
她身姿矫健英姿飒爽,李慕儿看在眼里,无奈苦笑。
马骢一直关注着李慕儿,见到这一幕,心中隐隐抽紧,脚腹用力一夹马肚,欲往她的方向过去。
可是朱祐樘已经驾马往前踱了两步,来到她面前,俯下身伸出手道:
“莹中,上来。”
李慕儿恍惚无措。
他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伸出的左手掌心中,还有一条淡淡的刀痕。那是她的剑划伤的。他两只手掌上都有李慕儿留下的剑伤,只是一边早已恢复,一边还未好全。
李慕儿不知不觉手心已出了层汗,咽了咽口水道:“我会扯你后腿。”
“不怕,”李慕儿猜测,朱祐樘应该是笑着的,因为他的说话声充满笑意,“输了正好有借口。”
李慕儿终于将掌心递上。
两人的手心都有些湿漉漉,却握得紧紧的。上马的时候,李慕儿甚至觉得全身的重量都倾注在了掌心,将他的手一寸寸地捂热了。
“朕为你控着弓,你只管全力拉满弦后,松手即可。”
朱祐樘说话的气息就在耳后,带着三分酒气,挠得她脸色也跟着泛红,轻轻点头应“嗯”。
马骢就在他们左前方,默默低头不语。
“驾!”马匹飞奔起来,场上顿时尘雾四起。
一支支飞箭宛若流星,快准狠地射向自己的目标!只是多出了马蹄声和鹁鸽哀鸣声,气氛却明显紧张了许多。场外的看客们不再欢颜笑语,个个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飞驰的骏马,生怕一眨眼,便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
尤其是那两个紧贴在一起,一人引弓,一人射箭的身影。
“记住,射箭的时候,目光一定要凝视你的目标,不要担心,也不要多想,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我们一定会射中它。”
摇晃的马背上,朱祐樘的呢喃声萦绕耳畔。明明就是他掌控箭的方向,说得好像李慕儿才是主角一样。李慕儿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配合地眺望着自己的目标。
朱祐樘举弓于她胸前,紧接着一支箭被递到她手上,李慕儿深深吸了口气,没有丝毫犹豫,搭弓拉开了弦。
朱祐樘手劲微动控制着弓,调整箭尖到了一个合适的方向,在她耳边轻道:“放。”
“嗖”的一声,李慕儿坚定无比地放箭,柳枝上的葫芦应声落下。
朱祐樘另一只手已快速抽出第二支箭,他是个中老手,自然懂得拿捏呼吸,平静自如。可李慕儿不同,她怕害他输,所以身体紧绷,小心翼翼,似乎连呼吸都不敢。朱祐樘没有时间再宽慰她,只好在把这第二支箭递给她的时候,重重地捏了下她的掌心。
李慕儿很快感受到这个小动作,心头由衷地升起一股温暖。憋着的那口气缓缓吐出,她不能犹豫,像完成第一箭那样与朱祐樘紧密配合,长箭瞬间脱弦而出!
这一瞬间,四周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李慕儿只听到自己和朱祐樘一深一浅的呼吸声,好像被放到了百倍,徘徊在两人中间。
“哇!师傅,樘哥哥,中了!”
蒋伊的尖叫声响起,李慕儿这才看清被他们射中的那只鹁鸽,直直地坠落在地。
“臭丫头,我也射中了,你怎么没瞧见?!”
“好厉害,莹中好样的!”
“万岁爷果然英明神武!”
这些喧嚣的喝彩声李慕儿早已听不见,心底有如那年上元节在乾清宫前放的烟花一般,绽放出了无穷色彩。
她微微侧头,咧嘴冲朱祐樘一笑,得意道:“这回真的赢了!”
朱祐樘一时愣住。
这是她回宫以来,第一次对他绽放如此明媚的笑容。恍惚间,朱祐樘有种不知此身何处,不知今昔何年,而世事皆已翻转的错觉。
他激动揽过缰绳,转头对兴王道:“杬儿,这里交给你了。”
随后脚下狠劲儿一蹬,不待李慕儿反应过来,便绝尘而去。
只留下满场的看客们神色各异,有如巴图般不甘服输,有如其木格般眸底含霜若有所思,也有如何青岩般如释重负欣慰颌首。
却没有人如马骢这般,神色复杂,低头苦笑。
钱福向来视马骢为手足,此刻怎会不知他难过,见他下马而来,钱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马骢这才抬眸,眼中波澜已然平复,他冲钱福笑笑,回头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低语道:“兄长,我没事了。从前我总觉得,皇上不适合她,她也不适合皇上。可今天我终于明白了,呵,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能指引她的方向,那个人,一定是皇上。”
……………………
万岁山。
李慕儿望着眼前美景,才真正感受到京城的春日已确确实实到来。头顶浩瀚蔚蓝的天空,万岁山的青绿颜色布满眼眶,触手便是一棵展臂才能抱下的海棠树,两人仿佛身处一幅庞大的画卷正中,光华流转。
“听说这山顶有辽萧后的梳妆楼,倾圮已久。”李慕儿想起从前同银耳说过的一些故事,随口与朱祐樘闲谈。
“嗯。这里好看吗?”
“好看。我以为只有宫后苑才有海棠花,原来万岁山里有这么多。”
“宫后苑的海棠树,本就是从这里移植过去的。”朱祐樘说着轻叹了口气,“可惜,没有琴,朕突然很想弹琴给你听。”
李慕儿回头冲他笑笑,真诚说道:“阿错,你不用再费心讨我开心。你们为我所做的努力,我都看到了。回宫以来,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太过执着于失去的东西,而忽视了身边尚且存在的情分。我向你保证,从今天开始,我会放下过往,我没有地方可去,你能不能再留我,做你的女学士?”
她这话有几层意思,朱祐樘怎么会听不分明?一个“好”字在喉间辗转许久,最终在一阵微风中,随着落英轻轻地吐出了口。
李慕儿嘴角上扬至一个好看的弧度,身影突然动了起来。她的衣裙碰到花枝,惹来了一场朦胧的花雨。乱红之中,朱祐樘眼神缱绻,看她一身艳艳青春,随风扬起,猎猎有声,翻飞舞动的罗裙窄袖,翩翩然穿过落英和清风,宛若一只断翅重生的蝴蝶。
也许是因为观众只他一个,这支舞全然不比那年正元节的热闹。可是她的凌云之态落于朱祐樘眼中,此生怕是再难忘怀。
☆、第一九二章:千秋节变
第二天的千秋节,宫里头整日都热闹非常。
按照礼制,皇后先到太后和太皇太后宫中行礼,再至交泰殿升座,行庆贺礼,自公主到镇国将军夫人,公、侯至尚书命妇等,均着朝服,到皇后座前行礼。
礼毕,皇后于坤宁宫中设宴。
时值春日,天气姣好,宴席便设在坤宁宫后头的宫后苑,一来应景,二来也算凸显隆恩的一种赏赐。
是以这一日,宫中比比皆是华冠贵服的女子,一副花团锦簇的场面。刚刚吐翠的桂树上挂满了鲜艳丝绸彩带,满地铺锦,与众女子的身姿颜色交相辉映,更显华贵无比。
照理说,文武百官,家翁男丁都不能入席千秋宴,所以巴图他们几人算是拖了朱祐樘的福,独占一桌,得见了这番热闹场面。
而李慕儿与和何青岩坐在女官之中,离主桌极远。
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宴,宫中的赐宴丝毫不如昨日会同馆赐宴轻松,处处都有规矩礼仪。
礼部教坊司的乐者鱼贯而入,恭谨站在各自乐器前,对朱祐樘与皇后叩拜行礼。每一次行酒始终伴随着音乐,音乐响起,内官和鸿胪寺序班为她们斟酒,饮讫,音乐停止。
不知怎的,当乐者行完礼起身时,皇后似看到了什么令人恐惧的事情,手上的酒杯突然跌落,响起不小的脆裂声。
这个小意外并没有影响宴席气氛,千秋节是中宴的规格,“酒行七次,上食五次”。中间穿Сhā着重朝妇恭贺之语,也大多没有新意,不过一番冠冕堂皇的客套话罢了。
唯独吸引李慕儿的是行酒中间穿Сhā的舞蹈。
她是爱舞之人,可学的不过是些独舞泛泛,美则美矣,大约还是缺了气魄的。这宫廷舞曲却不同,一排排婀娜的少男或少女动作整齐划一,不说形态万千,却是方圆有致,气概万千。
武舞《平定天下之舞》威猛畅快,文舞《抚安四夷之舞》新意百出。
“好!”李慕儿不禁赞许道,“跳这《抚安四夷之舞》的舞者个个都有自己的特色,将各种舞蹈演绎到了极致。”
何青岩从未接触过这些宫廷礼仪,自然纳闷,“什么是抚安四夷之舞?”
还不待李慕儿答话,对面的崔宫正便冷笑道:“就是殿下舞士,分东西南北四处分别舞高丽舞,回回舞,琉球舞,北番舞。意四夷与我大明同乐。”
李慕儿与何青岩无奈对视一眼,不愿与她计较。
谁料宴席前端却传来异样的动静,李慕儿循声望去,才发现是巴图他们,不知哪里又不满意了?
她还在思忖出了何事,便听见清晰的三下击掌,紧接着有两名巴图的侍女从园外走进,接过乐者手上的鼓槌,而其木格步出座位,一步步迈向了舞台中央。
她过来的时候,正巧与李慕儿视线相交,她似乎一直在找她,此刻终于瞧见她,竟显得有点兴奋,半是挑衅半是友善地冲她努了努下巴。
李慕儿暗道不好,这小姑娘,实在太爱出风头,无论何时何地都想要与人比上一比。
李慕儿赶紧环视了一圈宴外护卫,眼尖地便发现了牟斌。趁众人不备,她赶紧溜到牟斌身边。
牟斌听她耳语几句,先到了朱祐樘身边请示,朱祐樘远远望了一眼李慕儿,嘴角轻轻一扬,点了点头。
牟斌这才急匆匆地离开。
李慕儿回座时,鼓声已起,其木格在鼓乐声中急速起舞。鼓点节奏明快,其木格舞步轻捷,在一挥手、一迂回、一跳跃之间,洋溢着蒙古人的热情、勇敢、粗犷和剽悍。
尤其是旋转之姿,像雪花空中飘摇,像蓬草迎风飞舞,连飞奔的车轮都觉得比她缓慢,连周遭的春风似乎都已逊色。
李慕儿不禁抚掌叫好。
她找的帮手还没到,她必须尽量拖延时间。
“皇上,其木格果然是八面玲珑,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相传唐明皇为杨贵妃的‘胡旋舞’吸引,看到高兴之处接过鼓槌,忘乎所以地为贵妃击鼓,竟把羯鼓都击破了!下官读此只觉讶异,今日见了其木格跳舞,可真相信观舞者会迷恋忘我了。”
其木格自然开怀,笑道:“杨贵妃善舞,吸引的却是男子。女学士可曾听说过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擅长剑器舞,下官听过。”
其木格挑挑眉,“我最想学的便是她的《剑器浑脱舞》,可惜,我左右手总不能协调。”
公孙大娘的剑器舞,相传公孙大娘穿着经过艺术加工的美丽军装,舞姿稳健娑爽,表现雄武、战斗的势态,。杜甫笔下曾形容,她在进退回旋之间,在急促飞快的舞动中,显现条条光芒,伴着隆隆鼓声,来到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观者均为之变色。
若是李慕儿右手无妨,尚可一试,如今哪有这个能耐,接她这招呢。
耳边细语声四起,众人似乎都在等她如何回应。李慕儿望着园外,竟还未有一丝来人的迹象。心下暗自叹了口气,她抬头对其木格道:“其木格若不嫌弃,我愿做你的左手,与你共舞一段剑器!”
“好!”其木格语气中带着百般兴奋,一字便盖过身旁女子细碎吵闹。
“皇上在此,不可使用武器,你我便用那柳枝为剑,如何?”
“好,就听你的!”
柳枝在手,两人一左一右刺出,动作似乎融为一体,你为左手,我为右手。这样的配合需要双方极高的默契,幸好两人聪慧超过常人,过目不忘又能反应敏捷,才没有失去平衡。
只不过,毕竟没有统一过舞步,两人虽说是合舞,其实便是你出一招,我学一招,勉强成型。
其木格果真对剑术并不在行,大部分时间都是李慕儿在考虑动作,她只要能跟上就行。李慕儿怕她难学,特意选了些李家剑谱里简单却好看的花样,并轻声提醒她:
“开侧平举”,“屈肘相对”……
两人动作齐整,与鼓点融会贯通,看得人纷纷叫好,惊讶于她们这对临时组合的默契。
却突然听到“砰”的一声,不知是谁拍了桌子,发这么大的怒!
李慕儿和其木格吓得仓惶收手,眼神一移,看到太皇太后支起身子立于案前,伸手狠狠指向李慕儿,厉声喊道:
“来人哪!将女学士拿下!”
☆、第一九三章:大事不妙
“来人哪!将女学士拿下!”
太皇太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刚才还交头接耳的妇人们突然噤若寒蝉,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的目光本是或艳羡或欣赏或不屑,此刻却尽数转为震惊,直勾勾地盯着李慕儿。
朱祐樘则是紧张!
手中的酒杯快要被他握碎,他倏地起身面向太皇太后,也顾不得身份,惊疑叫道:“祖母?!”
牟斌刚被她支走!李慕儿暗道糟糕,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宴席圈外离得最近的几名锦衣卫侍卫已冲了上来,将她双手扣住!
“谁敢动她?”
“别过来!”
两个喝令声响起,前者自然是来自一脸愕然的朱祐樘,而后者居然是一直与她针锋相对处处想要一较高下的其木格!
只见她一把拉过李慕儿,将之护在身后,一边瞪着双眼凶狠地望着身前两个侍卫。可她小脸长得娇俏,这副气恼的模样非但不让人生畏,还透出几分好笑。
话刚说完何青岩也已闪到李慕儿身前,与其木格并排而站挡得李慕儿严严实实。
李慕儿感动地要死。
太皇太后却哪里肯心软?
她又是两个字恨恨迸出:“拿下!”
朱祐樘差点就要亲自奔上前来护她,却早被太皇太后看穿,疾声令下:“将女学士押到清宁宫,皇上也随哀家一同前去。孙嬷嬷,派人去请首辅刘吉与马文升马尚书入宫,即刻到清宁宫面圣!”
若是说朱祐樘和李慕儿方才还不知太皇太后为何事动怒,那当她提起马文升时,两人便心中一片了然清明。
李慕儿的身份,兜兜转转,怕是终于要大白于天下了。
朱祐樘一时间愣住,脑海中开始思索种种对策,便听得太皇太后再次沉声道:“皇上,若不想哀家要了她的性命,便随哀家回清宁宫,解释清楚。”
太皇太后是什么样的人?姜还是老的辣,她显然是抓住了朱祐樘的软肋,令他难以反驳。
李慕儿亦明白,此刻当面反抗太皇太后,实乃下下之策!
她纤手一拨,主动从其木格与何青岩身后走出,镇定跪下道:“微臣不顾主上尊卑,无知卖弄,实在罪有应得,但凭太皇太后处置。”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拂袖先行。
而牟斌带着马骢与冯月言赶到时,只看到朱祐樘与李慕儿的背影,往东面而去。
经这一番折腾,皇后也已没有心思再庆贺生辰,随便讲了几句感谢之语打发了众诰命妇人。
巴图等人虽觉莫名其妙,也只好离开。经过牟斌三人身边时,巴图还停下来看了看冯月言,唇角一勾道:“冯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冯月言眉头轻皱,悄然退后一步,躲到了马骢身后。
马骢则满心都是焦虑,等着何青岩过来,急切问道:“青岩姐,发生什么事了?”
何青岩脸色平淡,回首望了眼尚未起身的皇后,邀马骢他们朝外走去。待得走的远了些,才郁郁开口道:“这回,恐怕大事不妙。”
几人脚下皆是一顿,眼中晦暗加深。
何青岩又似想到什么,忽而拉住马骢,“马骢,你快去宫门口候着,看能不能来得及见到你父亲。”
马骢立刻联想到她所说的大事不妙指的是何事,二话不说便要离开。可想到冯月言是他请来的,只好转身拉上她,大步流星往外跑去。
……………………
人去酒凉,皇后独自坐于席中,手中轻晃着一个酒杯,甚至屏退了身后婢女。
教坊司的乐者收拾好乐器,成了最后退出宴席的人。皇后突然指着低头走在最后的一名男子,轻声道:“那个弹琴的青丝绾,歌一曲相见欢,叹一句别亦难,你留下来,为本宫再奏一曲。”
那人一怔,连应声都忘了,只立在原地不动,静静等待人群散尽。
“皇后娘娘,想听什么?”
“相见欢,可好?”
“好。”
乐者点头,摆琴于案,指尖轻抚,琴音悠扬而出。
乐声与他人一样,虽没有飘逸出尘与潇洒绝伦的气质,倒也算是清秀。
“青丝绾,绾一丝青云鬓,描一抹眉半弯。歌一曲相见欢,叹一句别亦难。相见欢,泪满衫,不思量,自难忘。”
皇后随琴音而和,眼中浮华尽失,只余点点星辉。
歌词悲戚发凉,皇后却似乎极为熟悉,嘴角将笑不笑的表情,与她眸中的闪烁,形成极大的反差。
“相见欢,泪满衫,不思量,自难忘,原来等不到你三万场……”乐者忽而抬头,那柳眉下黑色眼眸像滩浓得化不开的墨,看不出半分情绪。
琴声止,歌声绝,皇后抿抿嘴,终于颤抖着双唇开口:“伯坚,你还在怪我吗?”
…………………
清宁宫。
李慕儿跪于殿中,没有做声。
马文升与刘吉已经赶到,静等太皇太后发话。
只不过一个脸色绷紧,一个喜上眉梢。
“女学士,是你自己说,还是等哀家让你开口说?”
太皇太后悠悠道出这句大家都心知肚明她会说的话,李慕儿却自然不可能从实招来,唯有装傻充愣,“太皇太后明鉴,下官实在不知所犯何罪。”
“哼,”太皇太后的言语中已有了三分不耐烦,“就是不肯说了?好,马文升!”
马文升突然被点名,倒也没惊讶,上前一步俯首听命,“臣在。”
“你来告诉哀家,女学士,究竟是何身份?”
马文升到清宁宫的路上已经见过马骢,即使不见,看到李慕儿也猜出了大概,可此事已不在他的控制之内,没有朱祐樘的授意,他也不敢正经答话,遂敷衍道:“恕老臣愚昧,不知太皇太后何意?殿中乃皇上钦点女学士,老臣虽只见过数面,倒也不会忘记。”
“好,你们都很好!”太皇太后起身,怫然作色,“那么谁来告诉哀家,前朝奸人李孜省家的剑法,女学士是怎么学会的?!”
果然是几个剑招出卖了自己!李慕儿悔不当初,心中又因父亲的名讳而难过,一时没了声响。朱祐樘着急,糊弄道:“太皇太后息怒。女学士信手所耍招数,不知何处出了差错?况且,方才许多动作,她都是随其木格现学的,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第一九四章:身份曝光〔收藏5000加更〕
“误会?樘儿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她若真是李家余孽,必会对你不利!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那你怎么还能留她在身边,还一直为她掩饰,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安危?咳咳……”
太皇太后气急,便手放心口咳了起来。朱祐樘一惊,赶紧跪了下来,“祖母息怒,莫要伤了身子!”
“太皇太后息怒啊!”
马文升与刘吉也跟着跪下说着同样的话,只是刘吉除了安抚外,还不忘补充道:
“太皇太后若真有疑惑,便找人证明女学士身份即可。”
他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太皇太后转身看向一旁,“对,孙嬷嬷,那个疯女人,找到了吗?”
“回太皇太后的话,”孙嬷嬷说话时不安地瞄了一眼朱祐樘,生怕逆了龙鳞,“找着了,只是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今日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派人去劫了,应该很快就可带回。”
朱祐樘心头一紧。
此刻何文鼎他们必定聚在一起担心她在清宁宫的安危,哪里会想到郭之桃?只怕等谁想起来这一茬,也已经迟了!
果然,不消片刻,一个邋遢的女人被带到了殿中。
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李慕儿看了半天,才终于认出来眼前这个满脸疯相,咿咿呀呀叫个不停的女子,居然是郭之桃!这不由让她大吃一惊,喃喃自问道:“怎么,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天地玄黄,天地玄黄……”郭之桃转着眼珠子四下打量着清宁宫,似乎对这样巍峨气派的宫殿充满了兴趣,直到她眼神流转到李慕儿的脸上。
万籁俱静。
突然,她猛地扑上前来,扯着李慕儿的领子大叫道:“女学士!哈哈哈!你怎么还好好的?你怎么还没死?你们李家的人都该死!尤其是你爹,你爹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奸人,他害死了我爹,他害死了我爹!”
李慕儿皱着眉,不敢睁眼瞧她疯癫模样。
“不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打我!我不要吃药!我的头好痛,好痛啊!李孜省,你放过我吧!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们郭家?为什么!”
她抱着脑袋痛苦呻吟的样子,实在瘆人。而她语无伦次的字字句句,终究只汇成了“李孜省”三个字,定格在了几人脑海中。
被拖下去的时候,李慕儿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缺失的手指轮廓,看起来十分悲惨,惹得李慕儿心里,愈发乱糟糟。
“没想到,女学士居然是,”刘吉本来得意于可以整治李慕儿,可听到她的真实身份,也不禁诧异,“居然是李孜省的,女儿!”
“女学士,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太皇太后到了此刻,反而平静了下来,似乎胜券在握,李慕儿的罪行已是板上钉钉,“哀家早知道你不是什么沈琼莲,可看在皇上器重你的份上,也没有来审问你。现在想来,哀家真是后悔,若早知你是李家后人,哀家在见到你的第一面,便该将你斩草除根!”
朱祐樘知道再辩驳也无济于事,便挑了个重点,宽慰太皇太后道:“祖母,朕只知道,女学士入廷为官至今,从未做过伤害朕的事情,甚至还在才学方面,多有建树。所谓身份不过是一个称谓而已,如今她姓沈名琼莲,只是一名老实本分的女官而已。”
刘吉恍惚间听到身旁马文升轻声叹息,这让他想到了一个问题,顺势道:“皇上,此事疑点重重,当年那个夜里发生的事,马大人最为清楚。怎么可能,会有漏网之鱼?她究竟是如何侥幸逃脱?又何以混进宫来的?太皇太后,这些都得彻查清楚才是啊!”
不愧是“刘棉花”,这种时候还不忘弹一弹自己官场上的对手,老是与他对着干的马文升。
“闭嘴!”
可是,刘吉的话无疑触怒了朱祐樘,他喝止道:“朕从前朝饶你至今,刘吉,你真当朕不能耐你何吗?”
刘吉是太皇太后的人,此刻朱祐樘当着太皇太后的面给他下马威,意思再明显不过。太皇太后闻言又气愤起来,指着马文升道:“刘吉问不得,哀家问得。马尚书,你来给哀家好好解释解释,这个李家后人,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李家后人”四个字,太皇太后咬字极重,李慕儿撤回目光,整了整刚刚被郭之桃扯乱的护领,抢在马文升之前开口道:“太皇太后不必费心了,民女确实是李家后人,姓李,名慕儿。逃脱也好,进宫也好,行刺也好,都是民女自己的事儿,与他人无由!而今既已暴露了身份,要杀要剐,悉听太皇太后尊便,慕儿不敢有半分怨言。”
马文升侧脸望了眼她,只见她眸间平淡,丝毫不为刚刚帮了他大忙而得意什么。
只是这丫头亲口承认了下来,恐怕更无回旋余地了。想起片刻前马骢紧张的神色,马文升眉头不由皱地更紧。
皇上刚才有一句话是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丫头进宫这许久,从来没再做过伤害皇上,或祸国殃民的事情。相反,她处处小心翼翼,明里暗里,也为皇上分担了不少。
他这么会没看在眼里?
马文升暗叹了口气,只能在心底期望丫头能同往常一样,逢凶化吉……
“好,你既然自己承认了,哀家也谅在你为皇上当差这许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留你一条性命。”
太皇太后不会杀她,李慕儿早就猜到了,想必朱祐樘也已料到。是以两人都没有过多表情。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李家当初被罚判流放戍边三千里,你该在哪里,便回哪里去吧。来人呐,将李慕儿先拘至刑部,听候发落。”
这惊心动魄的一场变数,便以这寥寥数语结尾了。
李慕儿心里明白,太皇太后真要她死,不用与她废话。她的目的,无非是要给朱祐樘一个威胁,一个可以用来交换朱祐樘答应她某些事情的条件。
起身的时候,她看了眼依然跪在地上没有抬头的朱祐樘,她知道他在想办法,可她又担心,他会为她做出违心的事情来。
她不想他为难。
☆、第一九五章:往事莫提
另一边,宴席上的菜肴还未撤去,却早已冰凉泛起油珠。
皇后凝视着眼前停弦不语的男子,又问了一遍,“孙伯坚,本宫在问你话,当年的事情,你还在怪我吗?”
被唤作孙伯坚的男子轻笑了一声,语气中满是自嘲与讽刺,“本宫,本宫……皇后娘娘果然贵为一国之母,只这两字自称,便压得伯坚直不起腰来了。”
“本宫……我不是这个意思,”皇后慌忙改口否认,“伯坚,我是真的想问问你,是不是还在恨我,当年违背了你我之间的婚约,入宫竞选淑女,成了太子妃……”
婚约……男子抬头,目不转睛地直视着皇后,像要将她一眼看穿似的。
“你还记得我们之间,有婚约?”
皇后咬了咬嘴唇,垂下了眼眸。
原来,弹琴的孙伯坚,是皇后打小认识的世家好友,他们的琴术,还是师出同门,所以她才会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来。
而在皇后当上太子妃之前,孙家早已许聘到张家,定下了两人之间的婚事,只可惜……
“只可惜伯坚没有那个福分,不怪皇后娘娘。当年若不是伯坚突然染上急症,一病不起,怕是早已经娶张家小姐过门。张家怎会有机会,上孙家退婚,转而嫁入宫门呢?”
这话在皇后听来可尽是讽刺。
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每当夜深人静,张乐之也会忆起,当年他弹琴,她唱歌的那些美好时光……
然而,在一个春色撩人的早晨,她听说了太子要选妃的消息。
大明不知从哪个国号开始规定,皇后必须出身于平民之家。张氏的父亲张峦,原只是一个秀才,以乡贡的名义进入国子监,是以早早就得知了这个内幕消息。
母亲金氏,立即动了念头,开始散步谣言,说张乐之是她梦月入怀所生。
这样的噱头,加上父亲是个忠厚老实的读书人,很快她就引起了宫中的注意。
可当时,她已经许给了孙伯坚,连聘礼都已经收下。
张乐之内心不是没有挣扎的。
最后,在母亲的游说下,在得知进宫说不定能一步登天后,她还是选择了舍下竹马之情,投奔富贵。说来也是天意,恰在张家不知如何退婚之际,孙伯坚忽然一病不起,险些要撒手人寰。
狠了狠心,张乐之便叫父亲去退了婚事。
之后的路,她走得更加平坦,居然真就顺利被选为太子妃,跃上枝头成了凤凰。
“唉……”皇后忍不住一声长叹。
如果没有再见到他,也就罢了。可今日这偶遇,难免让她念起往昔情分。
“说来我应该多谢你,”皇后拿过一杯酒饮尽,才敢开口,“若你执意不肯退婚,我今日怎能坐于此位?”
“是啊,”孙伯坚笑叹,“太子妃,皇后,三千宠爱集一身,为皇上诞下嫡长子,不日太子入主东宫,你便是将来唯一的皇太后。乐之,你的命真好……”
你的命真好。
皇后眼睛有些发酸,这样说来,她的命确实一直都很顺。想要去选太子妃,未婚夫就大病任她退婚。想要当上太子妃,就在众多秀女中拔得头筹。想要当上皇后,先皇就随着那万恶的万贵妃殡了天。想要坐稳皇后的位置不受威胁,居然就发生了行刺事件,令朱祐樘对她许下了几乎不可能的承诺。
最后,她想要孩子了,虽然费了点心力,终究还是有了。
而她想要孩子登上太子之位,也很快就达到了。
今天是她的生辰,如果不是孙伯坚这样说,她倒真没有发现,回头看看这么多年来自己所走过的路,即便说不上“一帆风顺”,也至少是心想事成了。
仿佛只要自己想要的东西,动一动手指,就可以得到。
可这样的顺当,却让她此时此刻,坐在孙伯坚对面的时刻,不禁开始怀疑起来,到底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是啊,”她自嘲一笑,忽而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伯坚,你为什么会在教坊司供职?”
孙伯坚抚了抚手中的琴,他想告诉她,他多么辛苦才进得礼部教坊司,为的不过就是有这一日,能够再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一眼。
在这无上崇高的紫禁城中。
可一腔热忱,到了嘴边,依旧变成了几句讽刺之言:“伯坚无才无能,可以在教坊司谋得一职,已经非常满足了。哦,不,伯坚能苟活于世,就已是上天对我的垂帘了。至于别的,还能要求什么呢?”
皇后摇摇头,并不是表示否定,而像是有些紧张,急于将他从这样的自嘲中拉出,“你不要这样说。我可以向皇上举荐你,我知道的,你的文采很好,应该有更好的出路。”
孙伯坚闷哼了一声,她还是这么傻,这句向皇上举荐,哪里是说到他的心坎儿上,分明就是朝他心口又补了一刀。
结结实实。
“文采有何用?”他视线望向方才李慕儿站过的位置,“那位女学士,不只在你们宫里,哪怕是在整个京城中,也是小有名气的。可你也看到了,她分明是为我大明子民打压那个蒙古姑娘,却不知犯了什么错,轻易就被太皇太后提走了。都说后宫是吃人的地方,看来果真没错。纵使有百般文采,怎及得上天生的皇权?”
他居然为李慕儿说话,这无疑让皇后有些不爽,她立马反驳道:“她是个特例,说了你也不懂。”
刚一说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里还能收得回?她忙又慌张地凝住孙伯坚,果然,后者似笑非笑,脸上堆满了冷漠。
“的确,小的不懂。小的只是不希望,看到梦中的那个人儿,变得薄情寡义罢了。”
说完,孙伯坚再不愿逗留,起身欲走。
皇后突然也不知再说什么是好。只能眼看着他收拾东西,渐渐退出她的视线。
擦肩而过,最后的一眼对视,孙伯坚的眸子里,竟是无悲无喜。
相见欢,别亦难,不思量,自难忘。
是不是当年她走出的第一步,就错了呢?
☆、第一九六章:显忠祠乱
李慕儿被两名侍卫押着,去往刑部。
说是押送,侍卫倒也没难为她,连手铐脚链也没有上。也许他们也知道,这些对李慕儿并没有什么用,她要是想逃,十个人押送也拦不了。
也许他们也知道,让她自己逃了,更好。
从此再不能回京,远离朱祐樘,这不正是太皇太后想要的吗?
李慕儿思绪万千,走在京城繁华道路上,惹来许多百姓侧目。
这突然让她觉得奇怪,刑部在午门外千步廊右边,他们若经午门至大明门出则很快就能到。而现在,他们却是从东华门出,绕过小半个京城迂回前往刑部。
就是为了让她自己想不开跑掉?
她细笑一声,挺直腰背往前直行。
“嘶……”一阵呲牙声响起,李慕儿疑惑转头,见其中一名侍卫撑在另一名手臂上,豆大的汗珠如雨点一样落下来,唇色苍白道,“不行了,肚子不舒服。你先和女学士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另一人显然不肯,“诶,不行啊,你这一走,我这儿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别他妈废话了,呐呐呐,”他看来真是憋得不行,甩过手上的家伙,催促道,“带到哪里先铐起来!我很快!”
“喂喂喂,”小侍卫对着他的背影喊了半天,无奈回头,尴尬道,“那个,女学士,那只能先委屈你了。”
手铐被放于眼前,李慕儿笑了笑,淡定伸出手来。
小侍卫四下望了圈,似发现什么,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个祠堂道:“走了那么久也累了,不如我们去那里面休息一下,省的在这里让你难堪。”
李慕儿心头感激,点点头跟上。
“显忠祠?”
到得祠堂门口,看清门上牌匾,李慕儿忆起,这地方她似乎来过。
往里走去,果然,绿琉璃瓦项,吻兽、垂兽,旋子彩画,都有些印象。侧身往后殿而去,有座眼熟的碑亭。
是上回与墨恩见面的地方。
她记得碑上有个名字。
李慕儿正要张望,小侍卫递过手铐试探道:“女学士,你看……”
李慕儿刚要再次递上双手,身后突然窜进一群黑衣人,李慕儿正对着他们,边大叫一声“小心”,一边伸手想去拽那小侍卫!
可他身后的黑衣人对着他的背就是一掌,小侍卫一口鲜血瞬间喷出,整个身体猛地扑到了李慕儿身上。
李慕儿一下没支撑住他的身体,急急后退了几步,差点就要被压倒在地。鲜血喷在她的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拼命眨眼想要确认眼前状况,才发现黑衣人竟不是冲她而来,而是直直往那座碑亭走去。
李慕儿百般慌乱之中忽然就想起,那座碑亭上的名字是——怀恩!
怀恩是谁?她怎么会忘记!
当日兴王冲进钱福剑指面门,就曾提过怀恩此人!
李慕儿哪里还有时间回忆太多,只能当机立断将身上小侍卫使劲推开,飞身来到碑亭面前,拦住黑衣人。
“你……”李慕儿话还没问出口,黑衣人便出招向她袭来。
李慕儿如今功力已恢复大半,即便是单手,也不会惧怕他们。一招过来,她提手狠狠架住,脚下狠狠就要踹出。
谁料对方却似不愿跟她正面过招,见她反攻就立刻往后退去,随即另一人就接上向她劈来。
李慕儿又是一挡,明显感觉到他们并不想与她斗武,只是迂回接连缠住她,不让她靠近碑亭。
李慕儿心底越来越不踏实,他们人多势众,她越来越不敌。
不,不是不敌,而是被纠缠地放不开手脚。
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个黑衣人趁她不备,从她身后慢慢挪向碑亭。随后对着那座石碑狠狠一掌!
石碑应声而断!
“不要!”等李慕儿听到动静回头,一切都已来不及,黑衣人也趁着她分神的一瞬全数消失在视野。
李慕儿不知怎么,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她缓步上前,抹了抹眼皮上的血渍,轻轻抚上碎裂在地的碑体。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字:怀恩。
李慕儿深吸了口气,心中愤怒和难过同时涌上喉间,起身就要往外头冲去。
可没待她走出几步,外殿突然变得嘈杂起来,好似又有一大堆人涌进。李慕儿这回变得机警起来,灌注内力于掌心,随时准备与来人开战。
进来的却是朱祐樘。
以及兴王,萧敬,马文升,刘吉!
众人一时呆住。
朱祐樘见她满身狼狈,本能地往她走去,背后刘吉却大叫一声:“皇上!怀恩公公的石碑!”
朱祐樘转头望去,神色刹那黯然。
只见他木然地朝那边走去,神态举止与方才的李慕儿简直一模一样。
刘吉又指着李慕儿鼻子,斥责道:“女学士,你可知皇上有多敬重怀恩公公?这世上有几位公公,能配得上‘显忠祠’这三个字?你好糊涂,虽然当年是怀恩亲手将剑刺入你父亲胸口,可逝者已矣,你怎么连这显忠祠也不放过?!”
李慕儿满目愕然。
原来原来,是怀恩亲手杀了父亲。
是朱祐樘视为父兄的怀恩!
“我……”
“皇上……”
朱祐樘伤心半跪于碑前,众人只有跟着下跪。
李慕儿看着他难过,心中情绪也很复杂,可现下的状况,唯有一个“乱”字可以概括。
“我……”再乱,李慕儿却还是要为自己解释。可还是没等她说出口,那倒在地上的小侍卫突然爬起身来,猛咳着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他唇角还滴着血,却还是颤抖着举起手,指向李慕儿,一字一句道:“皇上,女学士见了这显忠祠,不知为何突然发狂,趁小的为她上拷,迎面将小的打伤,转身就……”
“你!”李慕儿匆忙打断她,急急解释道,“不,事情不是这样的!”
“女学士你还有何话可说?”
“皇上!”
耳边嘈杂,朱祐樘被闹得心烦。脑海中一会儿是怀恩亲切叫他的声音,一会儿是他死前还谆谆不悔的教导,一会儿是上回李慕儿突然跑开,独自来到这里的场景,一会儿是李慕儿满脸鲜血的模样。
“都给朕闭嘴!”
李慕儿咬紧下唇,不顾眼中血渍难受,目不转睛望向朱祐樘,却听他道:
“将女学士带去刑部,听候发落!”
☆、第一九七章:刑部温情
潮湿的地牢,昏暗杂乱,异味丛生。
刑部迎来了一位熟客。
李慕儿熟门熟路地找了个墙角靠坐着,方才情绪失控之下差点内力又要紊乱,此刻马骢不在,她只能自己运功调息。
牢门忽然打开,何乔新徐步走了进来。
李慕儿猛地睁开双眼,很快又皱眉紧紧闭上。外面还是白天,光线从唯一的一格小窗照进来,刺得人眼睛发疼。
等到视线适应了,她才起身弯腰道:“何大人,近来可好?”
“唉……”
何乔新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叫过身后的小厮道:“去打盆水来。”
李慕儿这才想起,自己脸上还满是血迹,定然十分难看。
“让何大人见笑了。”
何乔新摇摇头,再次叹息道:“你这丫头,早该料到有这么一天了。”
他言语中非但没有责备,竟还让李慕儿听出了一分关爱,李慕儿不禁鼻尖泛酸。
“该料到,也还不是没料到。何大人知道了我这层身份,不知是否,也像他们那般讨厌我?”
何乔新放下往常严肃神态,玩笑道:“老夫倒是想讨厌,也要看看青岩的面子啊。其实,老夫都知道,这些日子里,看似是青岩入宫去陪你,实际上,也是你在陪伴开导她啊。”
他慈眉善目的样子在李慕儿心底似乎与何青岩模糊重叠,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李慕儿笑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何大人,你也曾与我父亲同朝为官,能不能和我说说他的事。”
如果换做从前,换答他人,何乔新定是要义正言辞批判李孜省一番的,此时对着她,却只能一句带过,“过去的事,好坏与否,也都已经过去了。你向来懂得往前看的道理,不必将自己放在谁的阴影里。”
李慕儿听得很受用,正要答谢,小厮端着水盆进来。
何乔新接过小厮手中的帕子,打湿了绞一绞,冲李慕儿招招手。
李慕儿乖顺地走到桌边坐下,任由何乔新为她擦拭脸颊。他下手很轻,很温柔,一看就知道是个好父亲。
李慕儿的眼泪便在此时控制不住地滴了下来。
“我们家青岩啊,从小就没了母亲,是我一手带大的。她脾气很倔,跟你有的一拼。呵,谁叫我就一子一女,这女儿啊,才是父亲的心头肉。可惜我这心头肉……”何乔新显然不敢再继续这个令人难过的话题,又将帕子过了遍水,扯了个笑容道,“傻丫头,哭什么?”
李慕儿像个小孩儿似的抽泣,“何大人,我是不是要死了?”
“谁说的?”何乔新哭笑不得。
“我中了圈套,皇上定误会是我把怀恩的显忠祠毁了的,我虽不识怀恩,却知道他对皇上恩深义重。”李慕儿回忆起那天见完墨恩,朱祐樘看她的奇怪眼神,以及去冯府的路上他开解她的话语,心内不安,“如果是以前,我倒也不担心他怀疑我。可自从我这次回宫,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我没有信心让他相信我……何况,太皇太后,也不会放过我的。”
何乔新再拿帕子为她揩揩泪,随手往盆上一搭,宽慰她道:“不会的,将来,你还要代青岩孝敬我呢。”
这话肯定是何青岩透露给她父亲的,李慕儿一怔,心中感动不已,使劲地点了点头。
“哎,你将经过与我说说,我进宫一趟。”
…………………………
“怎么办?这回的事情怕是触及了皇上的底线!”
马骢与何青岩此时已经出宫,齐齐聚在钱府。问话的人自然是马骢,他这一整天心绪不宁,连冯月言都还没来得及送回冯府。
“先别着急,”钱福摇着折扇,安慰他道,“事情尚没有定数,咱们先别自乱了阵脚。”
何青岩这次却站在马骢这边,“此局怕是太皇太后一手策划的。太皇太后果然厉害,拿住了莹中和皇上各自的软肋,在皇上心口狠狠刺了一刀!而且皇上现在的态度,也实在让人猜不透。”
“谁说不是呢?关键是慕儿与怀恩确实……哎,别说皇上,我都会怀疑!怎么办?”马骢握紧腰间的绣春刀,眼神坚定道,“如果此事没有转机,我哪怕是劫狱也要将慕儿救走!”
“骢你先别冲动!”牟斌单手按在他肩头,“你又想为她放弃一切?”
马骢心神不宁的样子,深深刺痛了冯月言。她多少次观察过马骢看李慕儿的眼神,带着几分笑意,几分宠溺。
在澹烟楼他对她的关心……
他俩自然流露的默契……
他亲自登门来请她入宫舞一曲,也是为了她……
刚才马骢拉着她跑时,明明紧紧牵着她的手,却一直将她甩在后面,连头都没有回过……
为她放弃一切?
“各位,天色已晚,月言要先告辞了……”
冯月言说完转身就走,何青岩忙冲马骢使使眼色。
“冯小姐。”是马骢的声音。
冯月言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马大人不用送了,你们商量女学士的事情要紧。她,也是月言的朋友。”
马骢心里乱糟糟的,就没有再跟上去。而冯月言前脚刚离开,禁闭的门突然再次被打开。
是兴王。
…………………………
何乔新走后,李慕儿心情确实轻松了不少,就连继续调息似乎都顺利了许多。
“鸟穿浮云云不惊,沙沉流水水尚清,任他尘世多喧嚣,静我凡心立功名……”
细碎脚步声响起。
“何大人?是你回来了吗?”
入夜后四周变得静悄悄的,李慕儿没有得到外头的回应,忽而觉得心慌起来。
她忐忑走向门口,似乎感觉到那人也正在朝她走近。
刑部的牢门是铁栅栏,两人一走到门口,骤然碰面!
“你是谁?”李慕儿机警地瞥了眼外头,几个小厮摊在桌上。再看眼前黑衣人,身形纤瘦,当是个女子。
女子默不作声,用钥匙将门打开,便去拉她道:“跟我走!”
“你们又想污我越狱?”李慕儿警觉甩开她的手,运起内力随时准备反击。
女子无法,唯有扯下面巾,露出让李慕儿安心的脸庞,道:“不是越狱,是劫狱。”
☆、第一九八章:天涯海角
李慕儿望着眼前一脸严肃的冯月言,她漂亮的脸蛋与浑身黑衣着实不配,可眉宇间暗藏的厉色,却奇怪地透出几分江湖儿女的英气。
李慕儿惊诧不已。
“月言?你说什么?劫狱?”
“不错!莹中,你若信我,就先跟我走。”
冯月言说着又去拉她,这回李慕儿没有推拒,被她拽着疾步出了牢房。
可看到桌边昏睡的小厮,她还是觉得不妥,停步道:“等等,月言,我不能走。我若就这么走了,就真的坐实了罪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冯月言啧了声,摇摇头道:“莹中,你别天真了!我虽不知道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可他们说了,这次,你真的没救了!”
“不可能,”李慕儿皱皱眉,“他们指的是谁?他们人呢?”
冯月言见她这么固执,咬了咬牙道:“他们都被兴王缠住了!马大人拜托我来救你,他知道我家有这个能力,也愿意帮你。可我不放心假手他人,所以亲自来了!”
李慕儿听得心头渐渐发颤,“被兴王缠住,是什么意思?兴王是我弟弟,他怎么可能害我?”
“恐怕不是兴王要害你,”冯月言抿了抿唇,似在心底暗自下了个决心,随后一字一句答道,“你犯了重罪,被判斩立决!”
斩立决!
李慕儿呆若木鸡,全身血液似已凝固,只觉手脚发麻。
就连还未伤愈的右手,此刻也不自觉地握紧。
“斩立决?呵,呵呵,他判我斩立决?”
冯月言见她情绪低落,心中不忍,改为搀住她,道:“莹中,走吧,天无绝人之路,何必待在这里等死。”
李慕儿哪里还有清醒的神智,只顾埋头低语,“你对莹中如此之好,却判慕儿斩立决……”
冯月言刚想将她拉走,突然听到走廊尽头传来声音,李慕儿这个样子怕是要坏事儿,冯月言权衡了一下,探怀拿出一块手绢,说了一句“莹中,对不起了”,就往李慕儿口鼻处覆去。
李慕儿心有旁骛,根本没提防冯月言,瞬间就被迷晕过去。
闭眼倒下的那一瞬,她只看到两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冲她这边跑了过来。
………………
乾清宫。
一片寂静。空气中带着丝丝幽冷。
何乔新拱手站着,不敢看御座上满面厉色,奋笔疾书的朱祐樘。
太皇太后与他擦肩而过。
何乔新低头,“太皇太后慢走。”
再抬首,朱祐樘笔下已停,“文鼎,印章。”
何文鼎颤抖着递上。
印章落下,圣旨上鲜红一角,顿时绽放。
朱祐樘拍案立起,吓得何乔新忙跪下听令。
“何爱卿,此事便交给你了,越快越好!”
………………
望不到边的黑暗。
似乎处在一片虚空之中。李慕儿望望脚下,什么都没有,试图踩出一步,又扎扎实实。
“我这是在哪里?”
有人说,一个人在害怕的时候,心里想到的第一个名字,便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人,而李慕儿此刻叫出的,是阿错。
“阿错,我好害怕,你在哪里?”
李慕儿是真的恐惧,这种恐惧很像不久前女儿惨死,银耳失踪时的那一幕。她昏睡在马车里,感受着同样的虚空,她问:“阿错,你在哪里?”
可当她醒来,眼角余热再强烈,她也只能默默承受痛苦,忘掉那个名字。
而现在,她想醒来,却醒不过来。
于是便被回忆吞没。
“你是,李家幼女?”
“从此以后你不能再叫李慕儿,记住,你的名字叫沈琼莲,字莹中,乌程人。”
“慕儿,你说可不可笑?”
“慕儿,我在画慕儿……”
“慕儿……”
“慕儿……”
“李家余孽李慕儿,本该发配戍边,却混进宫中,欺君犯上,如今又为报私仇,诋毁忠良,数罪并罚,判斩立决!”
李慕儿头痛欲裂,抱住脑袋蹲伏下来。
身后似有人靠近。
“谁?”
“慕儿,是我,阿错。”
“阿错?阿错,皇上要杀我,你想不想杀我?”
“我怎么会想杀你?”
“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永远不会讨厌你。”
回音不断盘旋,不断萦绕,却不再清晰。李慕儿甩甩头,忽然莞尔。
………………
颠簸。
不停的颠簸。
喧嚣嘈杂的说话声。
李慕儿觉得浑身快要散架,却被什么东西狠狠束缚捆绑住,硬是不让她散架。
依旧睁不开眼。
身子终于平定下来,周围忽然寂静无声,甚至能够闻到淡淡的青草味道。
随后一阵异香扑过鼻尖。
李慕儿缓缓张开双眼。
模糊的视线中,是大片大片的鲜红。
李慕儿以为是自己的血。
她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没想到此刻也不禁吓得大叫:“别杀我!”
“呵呵……”入耳是一阵清脆的笑声。
李慕儿手支着身体半趴在床上,这才得以看清眼前事物。
那大片红色实际上来自于地上的地毯,周围的家具,上边都有美丽的图案花纹,配着少许蓝色、白色,显得明快凝练。
李慕儿不解,这种装饰风格,她从来没有见过!
“你醒了?”
正当李慕儿疑窦丛生时,那个清脆的女声再次响起,李慕儿转头一看,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
“怎么,怎么会是你?其,其木格?”
“嗯,看见我,意外吧?”其木格将手洗干净,拿了块帕子边擦边走过来,“女学士,我现在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救命恩人?”昏迷前的记忆开始涌现,何乔新离去,冯月言劫狱,两个形似其木格和巴图的身影……不对,明明是冯月言劫的狱,怎么会?
其木格见她犯懵,又笑了起来,“对啊,皇上要杀你,而我救了你,不就是你的恩人了。”
“皇上他,不会杀我。”
李慕儿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话,那个冗长的梦似乎已经很远。
其木格冷哼了一声,“皇上杀不杀你,你都在牢里。”
“冯小姐呢?你们怎么会一起救我?”
其木格似笑非笑地摇摇头,“冯小姐是想救你,却不能保你一世无忧。她终究还是个弱女子,我们要劫了你,她可没办法阻止。”
“一世无忧……”这几个字太有内容,李慕儿望着眼前陌生的装饰风格,忽然心头一跳,猛地跳下了床,拉开门冲到了外面!
一望无际的绿色!
广傲的草原上,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一个个蒙古包,成群的牛羊安闲地吃着青草,几匹骏马飞奔在远方,直向天际奔去。
李慕儿一觉醒来,竟已离他千里之外……
☆、第一九九章:千里之外
李慕儿面对这万丈豪情的蒙古大草原,心情却无论如何都豪迈不起来。
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她撤回目光,直愣愣地转向其木格,明知故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其木格伸手挑了下被风吹乱的发辫,笑答:“这里是鄂尔多斯,每个蒙古人心中永远的圣地!”
成吉思汗当年率军南下,曾经在鄂尔多斯盘亘一年之久,而后他在战争中突然病逝。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作为他最后一个军师指挥中心,鄂尔多斯对于蒙古人的意义非凡。
可对于李慕儿而言,这就像是天涯与海角,是她从来没有想过会踏足的地方,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跑。
幸好如今功力尚还可以应付,她一个飞身,跃上附近的一匹黑马,扯了缰绳呼啸而去。
哪里跑得掉?
她不知方向地盲目往前奔着,奔过一群正在骑马的壮汉,他们戏谑地笑着,仿佛看到了多么好笑的事情。下一瞬,不知是谁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号,她胯下的马儿就像得了命令,竟不听李慕儿的指挥,顾自掉转头往来路奔了回去。
其木格此时也骑在了马背上,却不紧不慢地晃悠着,待她复又靠近,才摇头叹息道:“女学士,你跑不了的。何况,你盲目跑出去,只会被恶狼吃掉。生存之道,放之四海而皆准,何必回去送死?”
她说得前两句话不无道理。李慕儿打马驰骋一番,撞了南墙,也终于冷静了下来,与她交涉道:“我生也好,死也罢,都是大明的子民。怎可栖居于鞑靼帐下,过背井离乡的生活?”
“女学士,你不要傻了,”其木格的马匹缓步踱向她,“我早已查过,你在你们京城,什么亲人都没有了。既然无牵无挂,走到哪里不都一样?况且,我们很欣赏你,一定会好好重用你。”
不对,她女学士的身份名叫沈琼莲,而沈琼莲在乌程尚有家人。李慕儿眼睛一亮,谨慎问道:“你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
说话间她已来到李慕儿面前,李慕儿望着她长辫迎风飞扬的样子,愈发觉得恍如隔世。
“太皇太后为何看你舞剑像见了鬼似的,我自然起了疑。不过,你是什么身份都好,跟我们没有关系。”其木格注意到她抗拒的眼神,转移话题道:“女学士,你还记不记得在会同馆见到你的时候,我曾经说过,那是我们第三次碰面。你知道第一次是在哪里吗?”
李慕儿蹙眉想了半天,终是摇了摇头。
“也是在会同馆。梅诺麻卡,那年你可是把满剌哈只,整得很惨!而我就坐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
李慕儿再次瞠目结舌。
当年忙着与满剌哈只斗,倒不曾注意到她。
“所以我说我们很欣赏你。三次见你,你每次都有不同的身份,却每次都让我刮目相看。直到这三个你重合在一起,成为了女学士,我又觉得,啧啧啧,实在可惜。”
“可惜?”
其木格点头,“我看的出来,你是一个有抱负的女子。可你在那里,只不过是后宫里的一介女官,说穿了,还不如司礼监的太监。我们这里则不同,我们不会因为你是女人而瞧不起你,只要你有才干,大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走上前朝,登上胜利者的舞台!”
李慕儿现在可以确定,千辛万苦将她带来草原,其木格此举,并非恶意,自己暂时没有危险。
可接下去该怎样,她还没有一丝主意,只能从长计议。
念及此,李慕儿静下心来,一面下马一面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其木格嘴角勾起一抹得意之色,愈加显出她的古灵精怪。
…………………………
李慕儿换上了一身蒙古服饰,右开襟的长袍,上有日月图腾,色彩鲜艳浮夸。头发被扎成十数小辫,披于前后左右,额箍上一串串的珊瑚珠子,走起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李慕儿望着铜镜中陌生的自己,沉默不发一言。
昨夜她一宿没睡。
其木格告诉她今早带她见几个大人物,李慕儿思索了许久会是谁?她对鞑靼的情况并不是很了解,鞑靼小王子和皇后是不指望见到了,可其木格既然能被委派成为入京的使臣,在鞑靼定也有些能耐。
到底是去见谁呢?
正想着,其木格欢快地跑了进来,身影未到而声音先至,“女学士,你起了吗?昨晚睡得好不好?”
李慕儿以反问作为回答:“其木格,你给我句痛快话,把我留下来,到底要我干什么?”
其木格薄唇不着痕迹地抿成一条直线,神秘兮兮道:“这我可做不了主,你现在随我去见的人,她会给你答案。”
李慕儿被带到一座全新的华丽的帐篷,洁白的毡顶围上绘有描金和天蓝色的绚丽图案。掀开厚重的帘子,李慕儿看到里面有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红色的龙图腾被褥,床上放着一张长条小桌,看起来整洁漂亮,并不浮华。
再往右看,有个妇人坐在矮桌边上,桌上放着诸多食物,还有几碗奶水。李慕儿之所以觉得那是奶水,是因为妇人正给怀中的小孩儿一勺勺喂着,而手边还有一个孩子躺在小床上咿咿呀呀叫着。
看来是对双胞胎。
妇人见有人走进,微抬了下头。李慕儿却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震惊地愣在了原地。
妇人穿着隆重,头发分开输成两辫,末端结为二椎,垂于两耳,比男装时看起来温婉了不少,却还是暗藏着一股威严。
不错,妇人正是与其木格一同进京的,李慕儿一早看出女扮男装的,没有什么存在感却总一鸣惊人的那位使臣——阿古拉。
更令李慕儿惊讶的,是其木格进帐后恭谨下跪,用蒙语与她交谈了几句,显然一副以她为尊的样子。
她究竟是谁?
阿古拉听完其木格的话,将孩子小心放回床上,支手撑在膝上,对李慕儿道:“那就还是封做‘女学士’,与其木格一起辅佐我们。”
怪不得她入京后话一直很少,听得出来,她的蒙古口音很重,汉语讲得不是很好。
李慕儿还在疑惑为何她有这么大的权利,便听其木格回头对她笑道:“女学士,还不快感谢我们的皇后!”
皇后!
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鞑靼皇后:满都海!
☆、第二百章:使臣身份
堂堂鞑靼皇后,为何扮作使臣入京朝贡,这不是莫大的耻辱吗?难道说他们此番入京并不只是因为朝贡,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李慕儿实在想不通。
其木格见她一副无措的模样,忙起身去拉她到桌边坐下。
她就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与母亲围坐一桌,看着小床上的弟弟妹妹。鞑靼皇后也不怪她越矩,只微笑着斜了她一眼,场面别提多温馨。
李慕儿不知该如何控制自己的表情。
鞑靼皇后余光瞟向她,突然想起什么,伸出手道:“把手给我。”
“嗯?”李慕儿本能地将左手递过去。
鞑靼皇后摇了摇头,“另外一只。”
右手不灵活,李慕儿缓缓搭在桌上。指尖的纱布早已取下,露出五个不大不小的针孔。
鞑靼皇后使劲掐住她的手,持续往上掐,再缓缓往下捋,似乎是在观察她血色的变化。最后,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感叹道:“大夫不错,快好了。”接着用蒙语交待了其木格几句话,惹得其木格频频点头,兴奋得不行。
“那我们先走吧。”其木格听完鞑靼皇后的话拉起李慕儿就往外跑。
在草原上奔跑,空气中弥漫的青草气息沁人心脾,李慕儿却懊恼地挣脱开其木格的手,愤愤道:“其木格,求求你放我走吧!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连语言都不通,能帮你做什么?!”
其木格收起了一贯的嬉笑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摇摇头道:“你陪着我,就是帮我了。”说完又上前牵她的手,“快走吧,皇后说了,那种虫子只有早晨阳光初升的时候才出来,现在正是抓它们的好时候。”
“什么虫子?”
“能治好你手的虫子。”其木格眼睛眯了起来,“你要走要留的事,咱们慢慢聊。现在最重要的是医好你的手,你难道不想医好它吗?”
这话无疑说到了李慕儿心坎上。她犹豫了一下,脚步便不由自主随着她动了起来。
她所谓的虫子,类似于田间水蛭,躲在一种长得极为特别的草下,迎着阳光探出脑袋来,一有动静,又迅速地钻了回去。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抓到五六只,还折腾得浑身是泥。
可也因为这样狼狈的共处,李慕儿身心居然出奇地放松了下来,还觉得很开心。
“其木格你快看,这个最大的好恶心啊,怎么能长这么丑?”
李慕儿从小野惯了,哪会怕这个,说着话就要去戳它,被其木格一把阻止,“别碰它!”眼前的蠕虫呈环形红褐色,全身光溜溜的看着很瘆人,其木格将它小心收在帕子上,解释道,“你可别小瞧它,若是不小心被它缠上,得不到很好的引导,十有八九是要血尽人亡的。”
“原来它吸血?”
怪不得可以医治她的手了,应当跟凌老先生的办法异曲同工。
李慕儿看着其木格脏脏的小脸蛋,有些感动,回去的路上便主动与她闲聊了起来。
“其木格,你的汉语讲得很好,是谁教你的?”
其木格走在前面,半天没有回应。
李慕儿以为她没有听到,正欲再问,她却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冲她笑笑道:“因为我本来就是汉人啊!”
李慕儿再次震惊。
“你是汉人?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其实李慕儿心里清楚,她与自己不同,她显然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的。
果然,其木格眉眼弯了弯,特别淡定地回应道:“女学士,我同你不一样。我虽是汉人的骨肉,可我的家,我在乎的人,都在这片大草原上。对于我而言,没有什么大国小家的区别,我只知道,是满都海皇后救了我,是这里的人们养育了我。我生活在这里,这里便是我的一切。”
人各有志,李慕儿自然不愿和她争辩。对于她的生世,李慕儿也猜到了大概,这个叫满都海的皇后,必然对她有如同再造的大恩,足以令她死心塌地为之效忠。
而李慕儿此时却还不了解,这位叫满都海的皇后,到底在这片草原上是个怎样的传奇……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正往来路回转,后头突然传来微弱的马蹄声,和一个干净爽朗的说话声:“其木格,你们回来了?”
李慕儿闻声回头,发现眼前一匹英俊无比的马匹,长鬃飞扬,眼神凌厉,活脱脱一匹上佳的汗血宝马。
而这宝马骑在如此一个清秀的少年身下,显然有些格格不入。
少年年纪应该不大,眉梢眼角尚残存稚气,他的肤色略黑,颧骨上有两团红印,一看就是在外漂泊打滚惯了的野孩子,双眼带着股狡黠的调皮劲儿。
其木格直等他来到身边,拍了拍马背亲热地与马儿打了招呼,才嫌弃地斜了他一眼道:“朝鲁,你跑去哪儿了?他们说你又走了好几天,大祭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不着急。”被叫做朝鲁的男孩子翻身下马,默契地给了其木格一个熊抱,他长得矮小,还特意踮了下脚,显得特别滑稽。随后他便发现了陌生的李慕儿,蹙眉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她,问道:“这是你从中原带回来的人?”
“嗯,她现在是我们的女学士!”其木格哼了声,似乎跟他很不对胃口,可一举一动分明足见亲密。
李慕儿此时的眼神,却全系在骏马的身上。
刚才她就在奇怪,这么漂亮珍贵的一匹好马,为何一侧垂着一个篓子。这篓子很深,形似箭篓,又较箭篓大一些。它被设计得极为独特,摆放的位置也恰到好处,一方面不会影响骑马人,一方面又在骑马人的保护下很安全。
当是运送什么重要物品的。
而另一边,朝鲁对她探究的眼神还没有结束,反而越来越有内容,最后化为一股不安,叹息着摇了摇头,招呼道:“咱们走吧,一起去趟大汗的营帐,我有事情要禀报。”
朝鲁牵马走在前面,不时地回头望望李慕儿,看得李慕儿很不舒服,忍不住向其木格打探道:“这个小男孩儿是谁?怎么神秘兮兮的。”
其木格狠狠白了他一眼,“他是我们的小萨满。老萨满去年去世了,朝鲁传承了他的衣钵。你别看他鬼鬼祟祟的,关键时刻,我们都离不开他。”
蒙古人信奉萨满教,李慕儿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掌教的萨满巫师宣称自己集万能于一身,除了能役使鬼魅为人祛除灾难外,还能占卜吉凶,预言祸福。
可眼前这个小孩儿,看起来哪像有这么大能耐的?
☆、第二零一章:草原儿女
当李慕儿梳洗妥当,被其木格拉去皇帐前,她一直有些恍惚。
恍惚这才不知过去了几天,她竟从大明的女学士,变成了鞑靼的。
恍惚这会儿竟即将要去见传说中的鞑靼小王子。
李慕儿对鞑靼小王子的印象,全都来源于朝堂间对他偶尔的争议。包括弘治元年他曾率部落潜往大同近边营,长达三十里。包括他遣使一千五百余人请通贡,上书自称“大元大可汗”。包括他屡以入贡为名,沿边骚扰,且出没河套地区,导致大明西北边境关系时常紧张。
所以在李慕儿的心目中,小王子无疑是个好勇斗狠的形象,人也大抵长得严肃凶悍,可怕吓人。虽有着这样的预见,可真见到了他本人,李慕儿还是被震得七荤八素。
眼前华服加身难掩孔武有力,目光如炬好似睥睨一切的“大元大可汗”,不是巴图又是谁?
原来,李慕儿这么多次面对的,所谓嚣张跋扈的鞑靼使臣巴图,竟然就是鞑靼的达延汗——孛儿只斤巴图孟克。
巴图孟克很不满其木格将李慕儿带进皇帐,他一面卷起本来摊在大桌上的地图,一面呵斥道:“其木格你是疯了吗?我不是告诉过你,没收服她之前,别带进这里来!”
其木格行了礼,开口分辩道:“大汗,哈屯说了,也封她做女学士。”
巴图孟克脸色缓了缓,语气却不松懈,“满都海这样说也没用,关键还是看她自己的意愿。不信你当着本汗的面,问她一句,愿不愿意效忠我们蒙古草原,从此成为我们草原儿女?”
此话一出,几人齐齐望向李慕儿,包括在角落一直不曾说话却悄悄观察着她的小萨满朝鲁。
李慕儿的答案毫无意外,只一字:“不。”
巴图孟克冷哼一声,“你们的皇帝要杀你,你回去就是一死。在这里不仅可以活得好好的,还能够获得荣华富贵,你也不愿意?”
李慕儿此次再见巴图孟克,明显感受到了他身为鞑靼领袖的那股霸气。但饶是如此她仍然大着胆子试探道:“若我不愿,你肯放我走吗?”
巴图孟克没有看其木格冲他使的眼色,顾自放狠话道:“不降,你就只是个俘虏,就这么简单。”
李慕儿虽只是区区女流之辈,可生在大明长在大明的她怎会不懂得国之为大,投奔他国是为背叛的道理。巴图孟克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慕儿怎还可能与他和平相处,当即脱口而出道:“大汗说得不错,败者为寇,我今日是被你们掳到此地,绝非心甘情愿。身为大明的女学士,无论生死,我都只会为大明朝效力。贵地的女学士一位,小人愧不敢当,既然大汗不肯放我回去,到底想要如何处置我?要杀或剐,我都悉听尊便!”
“好,来人呐!”巴图孟克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挑衅,从牢里将她救出带回蒙古,本就是满都海与其木格的主意,他从来推崇武力治国,对于她的才华可谓一点兴趣也没有。此刻又被她的强硬态度惹得恼怒,愤愤下令道:“汉人果然是最没有良心的,我们救了你,还得不到你的臣服,那还留你何用?拉下去囚禁起来,等回到漠北,将她和瓦剌的俘虏关在一起,任她自生自灭!”
其木格此时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不知是和巴图孟克一样因为李慕儿的不识时务而愤怒,还是因为巴图孟克的话语多少有些误伤到了她。
巴图孟克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居然一反常态,轻轻地安慰了句:“其木格,你不要乱想,我没有说你。”
另一边,武士已伸手向李慕儿抓来,李慕儿心中尚在犹豫,到底该不该反抗,该不该再次逃出去,就听见外面一个平静威严的声音响起:“住手。”
是满都海!
她只身一人而来,负手缓步走进营帐,所经之处,人人低头跪迎,对她的格外尊敬,比起巴图孟克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连巴图孟克都连忙起身相迎,满脸敬意地说了几句蒙语。
李慕儿望着两人牵起的手,忽然想到一事!
这满都海看来已有四十,而巴图孟克最大也不会超过二十,这两人若说是呣子也不为过,怎么会是夫妻?
李慕儿才刚到草原不过一日,就受到了连番的心理冲击,此刻心里乱得不行,根本想不出如何应对。其木格看在眼里,听着巴图孟克与满都海的谈话,默默地走到了李慕儿身边,面无表情道:“你放心,我们的皇后在为你求情。”
李慕儿惊讶地望了眼满都海,便顺势发现了满都海前面站着的朝鲁,不知何时,他也加入到了两人的讨论中。
其木格听得突然一怔,抬头望向朝鲁。
李慕儿忍不住问道:“其木格,朝鲁说了什么?”
“没什么,”其木格收回眼神,蹙眉道,“他也在为你求情。”
李慕儿愈发迷糊,她一个外族人,何德何能,至于他们为她说好话吗?
还没说上几句话,巴图孟克似乎很快被满都海说服,挥挥手叫武士退了下去,转脸对李慕儿道:“这回我就听哈屯的,放过你。你好好想清楚,在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之前,不准进此皇帐。”
满都海宠溺地摇了摇头,倒是很和蔼地冲她和其木格道:“虫子抓了吗?”
两人脑袋同时点了点。
“走吧,拿来我的寝帐。”
……………………
蠕虫不断吸食着李慕儿指尖的血,身上甚至显现出了可怕的黑褐色。很奇怪的是,这种疗法竟然比马骢用内力相逼,更为轻松些,几乎毫无痛感。片刻之后,手臂的压迫感就轻了不少,宛若重生。
李慕儿心里很复杂,说不感激,是假的。可民族气节又刚刚被巴图孟克逼了出来,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满都海似乎很懂得操纵这些灵物,几个手势之下,便控制得它们服服帖帖,说停就停。
其木格趴在一边,看得有趣,刚才的小小不悦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不断发出惊叹声。
大功告成,其木格拉着李慕儿出了营帐,李慕儿一颗八卦的心再耐不住,开口问道:“其木格,为什么巴图孟克看起来这么听满都海的话?他们真的是夫妻吗?”
☆、第二零二章:老妻少夫
夜幕降临,大草原的黑夜并不宁静。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李慕儿躺在床上,脑海中不断回忆起这一天一夜来,所受的种种震撼,包括方才其木格对她讲的那个,关于满都海与巴图孟克这对老妻少夫的故事。
满都海,本是鞑靼前任可汗——满都古勒汗的侧妃。那年,满都海才十四岁,而满都古勒汗还只是成吉思汗的第二十七代继承人,当时不过很有可能继承汗位而已。他到汪古部求亲的时候,满都海家里其他的姐妹并没有什么兴趣,因为他只是众多继承人中的一个,未必会做可汗,年龄又偏大。
然而,满都海却不是这样的看法。
她自小武艺高强,政治军事才能出众,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一统蒙古,作为一名汪古部贵族的女儿,满都海不顾家人的反对,自愿嫁给了比她大二十二岁的满都鲁。
也许是命中注定满都海必成大业,从王妃扶正到大哈屯的两年时间里,成吉思汗的其他继承人相继去世,满都鲁虽已暮年,却名正言顺地继承了汗位,满都海也被尊为满都海赛因可敦。只可惜,她为老可汗生下了两个女儿,却始终未曾诞下男丁。
暴风雨却不会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就推迟降临。
满都古勒汗因病去世,没有儿子继承大统。
由于满都古勒汗无嗣,当时蒙古本部共六万户,大汗直辖一万户,还包括当初兼并孛罗忽的部分部众,便都继承到了满都海皇后麾下。
如此强大的势力,对想要问鼎大汗宝座的人而言无疑是种诱惑。
蒙古历来有继承人收取死者内人的习俗,不论谁做了大汗都可以娶前任大汗的妻妾。
这也就意味着,谁娶了可汗的遗孀满都海,就将继承满都古勒汗的部众、财产和可汗的地位。
于是蒙古草原各地的贵族王爷们,纷纷来向满都海求婚。
但是按照蒙古继承法,只有成吉思汗的直系后人才可以即位为可汗,求婚者众多,却都不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
寻遍整个大草原,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继承人,只剩下年仅六岁的孤儿——孛儿只斤巴图孟克。
满都海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决定:下嫁给比她小整整二十五岁的巴图孟克。
其实在李慕儿看来,致力于大业的满都海会做出这个看似荒唐的决定,并不稀奇,更多的恐怕是无奈。一来巴图孟克确实从继承顺序来讲排在最先,就拿瓦剌族也先的例子来说好了,外姓人哪怕有再大的实力夺得汗位,最终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名不正则言不顺。二来巴图孟克年纪幼小这件事,还能让权臣们放松警惕,好让满都海有时间缓口气,慢慢培养新可汗。
其木格还说,巴图孟克的命运十分坎坷,幼年丧父,母亲也被奸臣太师掳走,要不是被满都海发现,他可能一辈子都碌碌无为,或迟早被觊觎汗位的有心人杀害。
而迎娶满都海之后呢,巴图孟克自然而然坐上了第一把交椅,称号为:达延汗。
这么听来,满都海确实是巴图孟克的恩人,让他免受孤苦不说,还捧他坐上汗位,一跃成了蒙古草原的众狼之王。巴图孟克若是不尊重她,可谓天地难容。
至于两人之间的夫妻之情,李慕儿相信,巴图孟克在满都海的教育熏陶下长大,一定对她充满了依赖。早上见到的那对双胞胎,也足以证明,两人虽然年龄相差悬殊,但感情应该是极好的。
李慕儿闭着眼睛,都几乎能看到他们一路走来的不易,必定充斥着诸多非议,面对了不少抗争。尤其是对于满都海而言,不知会不会有“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的遗憾?李慕儿私心觉得,如她这般胸怀天下的女子,大抵是无暇琢磨这些儿女情长的感慨的。
好在满都海在政事上所获得的成功,显然已经达到了她的预期。含辛茹苦培养新可汗十余年,如今终于看到他能独立站在高位,掌控全局,这样的成就感,想必是比众属下对她的服从更让她感到欣慰的吧。
对于这样一位伟大的女性,李慕儿唯有敬佩。可对于怎样反抗她从而回去中原,却显然成了大问题。
李慕儿边思索着,边感受到困意渐渐袭来,眼皮发沉便要睡去。
突听得帐外马蹄声四起,全然不似白日那样欢快,反而混着人群厮叫,充满了动乱的气息。
李慕儿匆忙穿好衣服,小心谨慎地拉起帘子一角查看。
果然,人荒马乱,两批武士厮杀在一起,刀剑划过皮肉的声音避不开地钻入耳朵,听着瘆人的很。
看来应该是族人内乱,鞑靼正在收复草原中,有敌人前来挑衅并不奇怪。李慕儿不愿掺和,眼神四处搜寻着她仅认识的几个人。
没有看到巴图孟克和满都海,倒是其木格,和几个侍卫护在一个营帐前,警惕地望着马上的敌兵。
那并不是大汗与王后的寝帐。
可看她紧张的样子,里头分明有什么重要的人物。
李慕儿眨个眼的瞬间,突然发现有匹烈马突破重围,呼啸着向其木格奔去。
“其木格当心!”李慕儿几乎是本能地施展轻功飞跃到她身边,却还是晚了一些,其木格左侧的侍卫已经被砍杀在地,其木格往后退了几步,勉强站稳。
李慕儿眼色一厉,抽过死者手上的刀,以刀为剑,与来人厮打在了一起。
可那边本乱战着的敌兵,似觉察到了目标所在,纷纷朝这边涌来。李慕儿与几个侍卫,立于下首,想要拦马,便会被马上骑士所伤;与骑士过招,便要提防烈马冲撞,一时只能忙着招架,情势十分被动。
李慕儿右手尚难自如,不能在马背上与他们而战,唯有将他们逼下马来。此时她一刀刺进马腹,还未来得及拔出,背后忽然有人趁势偷袭,眼看就要砍向她!
“女学士!”其木格大叫一声,紧接着李慕儿感觉到背后疾风扫过。待她回头,只看到一把弯刀接住了砍过来的刀刃,随后弯刀的主人一脚便将来人踢飞!
居然是满都海。
李慕儿与满都海出于武者本能,后背微微贴在一起,面对左右敌众,她们转头对视了眼,彼此唇角一勾,挥起刀来并肩而战……
☆、第二零三章:血脉不亲
这里毕竟是满都海的地盘,鞑靼的勇士们都不是吃素的,看到满都海身陷包围圈,立马一群群冲了过来。一直没露面的巴图孟克也出现在了打斗圈里,几下就砍杀了好几个人。
没过多久,敌兵就被一一拿下。
雨过天晴,众人忙着收拾残局,不声不响,似乎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李慕儿脸上溅了几滴鲜血,漠然地望着被挟制住跪在面前的主谋,他说着她听不懂的蒙语,她只能从满都海和巴图孟克的表情判断他对鞑靼到底有何深仇大恨。
可是他们显然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竟然淡定地眼睛都不眨一下。
末了,人被押了下去,满都海才转身面对她,脸上露出丝欣喜,用简单的汉语夸赞道:“你,武功很好。”
巴图孟克也哼了一声道:“那倒还有些用处。”
李慕儿抹了把将要流进眼睛的血滴,默不作声地丢掉了手上沾血的刀。
从刚才她们开始于对方厮杀时就钻进帐里的其木格,此时终于走了出来,冲满都海点了点头,大概是示意里头的人无恙。
而巴图孟克的眼神却有些怪异,在大家都松了口气,眉头舒展开来时,他却连看都不看营帐一眼,冷漠地提步就走。
李慕儿好奇地看向其木格。
其木格冲她瘪瘪嘴,走过来感谢道:“刚才多亏了你。”
李慕儿摇头轻笑,“没想到你不会武功。”
“嘿嘿,我打小就爱看书,却没有兴趣练武。”其木格挠了挠头,“我也没想到,原来你的武功这么好。现在想想,要不是冯月言迷晕了你,我们还指不定能不能带走你这个死心眼儿呢。”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李慕儿又想到那边的事。
“你们没有把冯小姐怎么样吧?”
“当然没有。”其木格移开了眼神,笑道,“这点怜香惜玉之情,我们还是有的。”
这就奇怪了。李慕儿暗忖,冯月言是认识她们几个的,一定会告诉朱祐樘她是被鞑靼使臣所掳。且不说鄂尔多斯离京千里,当时其木格她们是朝贡,朝贡事宜尚未办完,朱祐樘更曾邀请她们观太子册礼,也就是说她被掳之后定然还在京城待了好几天。
距今想必已经过去不少日子,为什么朱祐樘没来寻她?
其木格眼珠子转了转,呵气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我劝你死心吧,大明皇帝真的判了你死刑,直到册封太子前我们离开,他都没有收回成命。”
李慕儿心尖儿一冷。
只听其木格继续说着:“冯月言知道他要杀你,怎么会供出你的去处?她对你还算真心,至少,是不想你死的。”
李慕儿闭上眼睛,想平复下混乱的情绪。
一旁的满都海一直看着巴图孟克的背影,直到他已走回寝帐,她才叹了口气,转身想要进营帐瞧瞧里面的人。刚撩起帘子,她又似想到什么,对其木格和李慕儿招了招手,道:“你们俩,一起进来吧。”
李慕儿被其木格拽了把,慌乱地抹干净脸上残存的血渍,才随着她们一起钻了进去。
大概是人生来就有好奇心,李慕儿恍然觉得,自己的事还理不清个头绪,却对这大草原的人事充满了好奇。
里头被众人保护着的神秘人物,就算其一。
烛火很微暗,她只能模糊看清榻上躺着的一个妇女的轮廓,看起来与满都海年龄相仿,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年轻。
她的脸庞埋在阴影里,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满都海和其木格一齐走过去蹲伏到她床边,她却只抓住其木格的手,对她讷讷低语了几句话。
从李慕儿这个角度望过去,满都海显得极为尴尬。
可满都海自己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安抚妇人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温柔。
李慕儿既然进来了,自然也学她们一样靠了过去。妇人这才注意到她,微微仰起了头来看她。
徐娘虽老,风韵犹存。
李慕儿尚在怔愣,突然手上一沉,是她把另一只手递了过来,牵住了她。
其木格欣喜地与满都海对视了眼,转头道:“女学士,这位是我们的太后。”
太后。巴图孟克的生母。
…………………………
李慕儿靠在草垛上,望着草原尽头的天际,隐隐泛起了一层红色,看来这惊险的一夜即将过去。
“喝酒吗?”
李慕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回头,见其木格拿着一个酒囊,盯着她俏皮地晃了晃。
“喝啊,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她笑着接过豪饮了一口,又扔回给其木格,看她仰头亦喝了一大口。
草原上的马奶酒,有一股李慕儿不曾尝过的酸辣味道,说实话,并不爽口。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她半撑起身子,眼神再次悠远地望向天际。
“怎么了?”其木格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咕咚又喝口酒,“是不是一下子听了太多故事,消化不过来了?”
李慕儿回头冲她一笑,“是啊,没想到会见到巴图孟克的母亲,你不是告诉我,她在巴图很小的时候就被太师亦思马因劫走了吗?”
“嗯,可是大汗亲政后,皇后就让他去打败了亦思马因,接回了太后。这样一来,既维护了皇室的尊严,也恰时将大汗推向了前台,凸显了他的宽阔胸襟和统帅风范。”其木格说到这里暗自叹了口气,“今晚的那些刺客,就是亦思马因在漠西的旧部余孽,他们想要为亦思马因报仇,也想夺回太后,或者,杀了她。”
其实,在李慕儿看来,太后跟了亦思马因十多年,想必早已与他有了感情,所以才看起来如此郁郁寡欢。她不敢直说,只试探问道:“看起来,巴图孟克对她似乎还有芥蒂。”
“这是自然,大汗对这位母亲毫无记忆,他们之间的亲缘政治、感情纠葛特别复杂。这几年来,也从未有过任何互诉衷肠的只言片语。反倒是皇后,处处讨好着太后,试图缓和他们呣子的关系。太后喜欢像我这样的年轻女孩儿陪她说话,所以皇后才让你也进去。”
满都海果然万事都能处理妥善,李慕儿心中赞叹,正要说出口,却听太后帐前突然有人大声喊叫。两人惊得站起,其木格脸色一沉,郁郁道:“糟了,太后又发病了!”
☆、第二零四章:春祭大典
帐中不知何时点起了熏香,香的味道很呛鼻,李慕儿刚进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榻上的太后面色苍白,双手抱着脑袋不断地呻吟着,那难受的模样让李慕儿看了都似乎能感同身受。
小萨满朝鲁站在榻前,把手中的汤药递给早已在床头服侍着的满都海。
可太后口中念念有词,怎么也不肯吃药。
其木格忙伸手接了过来,轻声安抚着她,安抚到后来甚至心急地冒出了几句汉语:“有用的,怎么会没用?”
几人好不容易连哄带骗让太后服下了药,李慕儿也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站着。
直到天色大亮,太后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几人才依次退了出来。
李慕儿一出营帐就问其木格道:“太后这是有头痛的旧疾?”
“是啊,”其木格眉间还未带舒展,“这么多年了,反反复复的,我们不知用了多少种方法了,总是初时有用,却无法根治。”
话一说完,两人陷入了沉默。半晌其木格才勉强扯扯嘴角,对李慕儿道:“这一晚上的就没消停过,你也累了吧?回去睡一觉,等用午膳的时候我再来叫你。”
“其木格,”李慕儿拉住欲走的她,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你我相交甚浅,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其木格会心一笑,“我同你说过了啊,我很欣赏你。”
李慕儿肯定地摇了摇头,“不对。”
“呵,”其木格反握住她的手,“因为,我以前也和你一样。失去了所有的家人,被人追杀流浪,是满都海皇后救了我。”说到满都海,她的眼睛一亮,“你相信我,我们在这里也可以过得很好。我们不会与大明为敌,只是找了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地,这并没有错啊。”
李慕儿没有说话。其木格与自己的状况,怎能相提并论?她在宫中做女学士这许久以来,对于大明和鞑靼亦敌亦友的关系,自然有所耳闻。所以她不确定,也许哪一天两国就像从前与瓦剌一般,大打出手。到时候身为大汉的子民,又岂能轻松盘旋在中间呢?
……………………………
满都海实在是个亲切和善的皇后,在忙碌了一晚上之后,居然还记得要为李慕儿排淤血的事情。
李慕儿睡醒后再次来到她帐中,感觉与昨日已然不同。
她笑道:“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做‘不打不相识’,昨夜与哈屯并肩作战,真是痛快!”
满都海虽然汉语讲得不是很好,倒似乎能猜出她的意思,唇角微微一勾,对其木格说了一长串话叫她翻译。
其木格眼睛眯了起来,拍拍李慕儿肩头道:“蒙古也有一句谚语,‘没尝过灾难的人不知道拯救之情,没经过危险的人不知道搭救之恩。’昨晚上,谢谢你出手相助。”
“应该是我道谢才对,我的手也换了许多方法诊治,没想到这草原上的小小虫子……”李慕儿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盯着自己指尖上还未消失的针孔眉毛一挑,倏地灵光一闪,激动道,“哈屯,你们可曾试过中原的医术?我们的针灸之术,正适合医治太后这种脉络不通,疼痛难忍的病症,或许会有奇效!”
其木格面露惊喜之色,忙告诉满都海,满都海听完也很兴奋,转而问她:“去哪里找?”
自然是要去汉人里找。
满都海问出后似乎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即叫人传令下去,让在边境互市的蒙人,打探是否有针灸圣手。
……………………………
寻医的事情需要静候佳音,草原上似乎除了满都海和其木格,也没人在意太后的病。
因为他们在忙着更重要的事,一场对蒙古人极为重要的祭祀活动——查干苏鲁克大典。
查干苏鲁克大典,又称为“春祭”。春祭是成吉思汗陵一年一度最隆重的祭典活动,必须在鄂尔多斯的成吉思汗陵举行。这也解释了巴图孟克他们为什么不在鞑靼属地呆着,反而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漠南。
显而易见,此次春祭对达延汗的意义格外重大。如今鞑靼初扫瓦剌,如亦思马因般的旧部奸臣势力也被一一瓦解,通过此次朝圣祭祖,满都海定是要重新确立以成吉思汗纯正血统为准的,孛儿只斤氏的唯一统治权,展现一个全新游牧汗国浴火重生后的再次大一统。
李慕儿自然没有去参与,只是从其木格转述的宏大场景与巴图孟克众星拱月般的气魄盖天中得以一窥,因而揣测的。
“这等于为大汗补办了一次即位大典,从而结束了近百年来各部族的无法无天,使成吉思汗一脉重掌实权!”
果然,其木格也与她的想法一致。只不过,其木格的话听来颇为自豪,而李慕儿却担心,鞑靼势力逐步强大,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瓦剌,迟早与大明再次开战?
这话她没有告诉其木格,她也不知道真到了那一刻,其木格是不是多多少少会感到难受?
祭祀完毕,随之便是摆开盛大的宴会,一连三日的“那达慕”盛会可谓狂欢不断。
蒙古人与大明处处谨守规矩不同,讲求“与民同乐”。李慕儿被其木格拉着去看赛马时,便看到巴图孟克正在博克圈里赤着膊与一个壮汉摔跤。
其木格立马来了兴致,钻进去为巴图孟克大声喊“加油”。
巴图孟克似乎也能分辨出她的声音,一听就转过头来冲她使了个“看我的”眼色。
博克与骑马和射箭一样,是蒙古族最传统的活动项目。攻不破、摔不烂、持久永恒,李慕儿这几天闲着也是闲着,看了许多蒙古书籍,还学起了蒙语,是以有所了解。比赛十分精彩,李慕儿也不由被吸引了目光,直到有人突然拍了拍她的肩头。
是小萨满朝鲁。
“借一步说话。”他嘴角一撇,黝黑的脸颊上居然带起个小小梨涡。
李慕儿忽然想起一个朋友,她笑起来时面颊上的那双漩涡总使人心生好感。
瞄了眼身旁早已无暇顾及她的其木格,李慕儿默默退出了人群,随着朝鲁去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我早就想单独和你说说话了,我该怎么称呼你,女学士?”
☆、第二零五章:身处高位
“你叫我莹中便是。”
李慕儿站在比自己还要矮上几分的朝鲁面前,却丝毫不敢瞧不起他。
蒙古人对萨满教的信仰和崇拜十分浓厚,而朝鲁小小年纪便成了鞑靼王室的萨满,其能力想必更不容小觑。
那他为何要找自己单独聊聊?李慕儿心头竟有些发慌。
他似乎立刻看穿了她的想法,微笑安抚道:“莹中姐姐,你不必紧张。我只是有个两全的提议,想同你说说。”
“两全?”
“不错。”朝鲁远远望了眼正在挥舞着双手的其木格,才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可是我也听说了,你回去,便是去送死。”
李慕儿的心里又倏地一沉。
“其木格很小就来到了这里,她对家国的概念,自然没有你分明。我知道,投奔敌国,是为叛国。在你的心中,蒙古随时有可能成为敌国,而我们对你有恩,你到时势必会左右为难,对不对?”
李慕儿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或许只会巫术的小伙,原来头脑如此清晰。
“那么,如果我们不再待在这里呢?”
“我们?”李慕儿显然已经被他绕晕了,连其木格都算不上与她称“我们”,这大草原上哪还有人能与她称得上“我们”?
“嗯,”朝鲁低了低头,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又开口道,“你,我,其木格如果愿意就也算她一个。你可以不回中原,我们一起在草原上流浪,这样你既不用回去受死,也避免了他日的冲突与矛盾,岂不是两全?”
李慕儿真个诧异,“你为何愿意陪我流浪?我与你不过几面之缘,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何况,你在王室中的地位即便不算高贵,也算能独当一面,何以要放弃这些?”
“那些不过是过眼云烟,我们蒙古最不缺的就是萨满巫师,而你想必也看出来了,我根本无心于此。蒙古有多辽阔,我还没有尽数游遍,咱俩相互搭个伴,纵情草原,不是很好吗?”
李慕儿忍不住轻笑了声,他的建议确实诱人,与她幼时的梦想也是不谋而合,看着他眺望远方大气澎湃的模样,她差点就要答应下来。
只可惜,现在她还没有搞清楚许多事,一走了之虽然痛快,可是那些过往,就注定了永远不明不白。
朝鲁显然也没指望她会立刻回应,双手环胸故作老成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莹中姐姐好好考虑考虑,我随时等着你的答案。”
李慕儿点了点头,转念又问了一句,“朝鲁,你的汉语怎么也讲得这么好?”
朝鲁笑笑,冲着其木格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教她蒙语,她就教我们汉语。你别看她这个人闹腾,私下里可喜欢看书了,我想她这么喜欢女学士你,最大的原因一定是仰慕你的才华吧?”
“你们是指?”
“我和巴图孟克啊!”朝鲁说出口方觉不对,吐吐舌头看了看周围,放低声音道,“大汗没有亲政前,可比现在清闲多了,哈屯就像我们的母亲,什么都顺着我们!就连其木格这样一个外族的小姑娘,哈屯都很疼她。可怜了我啊,每次我们一起犯的错,我都是唯一一个要受罚的,你说,我惨不惨?”
他提起其木格的时候脸颊上的漩涡愈加深了,这让李慕儿产生了一种错觉,恍惚间也被带入了他的回忆之中,那里面天蓝草绿,四个孩子欢声笑语不断,一匹汗血宝马跟在他们身后,明明跑得很快,却总是追不上他们的步伐……
等等,为什么是四个孩子?
李慕儿蓦地回神,像是大梦初醒的感觉,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奇装异服凝视着她双眸的朝鲁。刚要说话,背后其木格笑声传来:“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去看比赛?朝鲁,你不要神神秘秘的,吓到女学士!”
“其木格你好偏心!我和莹中姐姐闲聊几句,你又来错怪我!”
“莹中姐姐?”其木格张大嘴巴看了眼李慕儿,“你可真会套近乎!我让你叫我一声‘额各其’,你怎么不叫?”
两人俏皮地你一言我一语,场面十分欢快,李慕儿也随之放松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们聊着。
……………………
这一晚,李慕儿没有睡好。
一方面她的确在考虑朝鲁的提议,可另一方面,她对朝鲁实在太不熟悉,说不上信不信任。
而京城的情势到底如何,更是横亘在她心底的一根硬刺。
“唉……”李慕儿长叹了口气,起身披上外衣去到帐外,靠在了她常靠的草垛之上。
夜深人静,风过微凉,李慕儿呵了呵手,却听到身后响起刀刃划破长空的嘶鸣声。
以及激烈的争吵。
蒙语李慕儿虽然正在学习,但仍然听不太懂,只能连蒙带猜抓住了几个关键词:“你变了!”“你的话语总是伤害到其木格!”
是巴图孟克和朝鲁。
李慕儿憋住了呼吸,生怕被他们发现。等到一切又恢复平静,她才小心翼翼站起身来,探头向外望去。
不巧与巴图孟克对视个正着。
“你还没睡?”
“嗯。”
“你都听到了?”
这话问得李慕儿尴尬,僵在原地不知该答什么。
巴图孟克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突然晃了晃刀刃,道:“你武功很好,陪我练会儿手吧。”
“好。”
李慕儿没有废话,接过他转身取来的一把剑,与他比划了起来。
她知道,他心情不太好。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也爱找人比划。
巴图孟克的招式胜在力量凶猛,李慕儿则出剑决绝,反应敏捷。数十招过下来,两人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畅快。
直至有个小孩出账小解,被他们吓到哭了起来,两人才默契收招,退开了几步之外。
“哈哈,好剑法!”巴图孟克大呼痛快,一个翻身坐在了草垛子上,解下腰间酒囊猛灌了几口,才恍若无人地骂了一句,“真他么累!”
李慕儿抹了抹额角的汗珠子,宽慰道:“做人都累,何况你是人上人。”
巴图孟克望了她眼,叹口气,表情难得的有些忧郁,“是不是坐上高位,就注定要失去最好的朋友呢?”
李慕儿恍然之间,仿佛看到了朱祐樘,他的眉眼间也总是露出这样的疲惫之色。
天色已经蒙蒙亮,怕是该上早朝了。不知道他此刻坐在高位,又在想些什么呢?
☆、第二零六章: 心心相惜
春祭后,最困扰满都海的一桩事,就是亦思马因的旧部余孽。
当年托郭齐少师率军彻底击溃了亦思马因部落,亦思马因被托郭齐少师亲手射死。可巴图孟克与满都海一时心软,放过了他与如今鞑靼太后的两个儿子。
本以为两人已是断翅之雏鹰,难成大器。却不料背后有人扶持,居然还要生事!
这让巴图孟克的处境十分尴尬,算起来,他们应该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才对。
灭,则为无情。不灭,则不甘心。
巴图孟克虽对此事没有任何表示,可满都海看在眼里,暗自下定决心要为他摆平此事。
就如前面十年来一样,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这天李慕儿如往常一样到她帐中治疗手伤,无意间就听到了她与其木格的对话。
不过她心里清楚,这绝非无意。
“其木格,这几天可能要麻烦你照顾两个孩子了。”
“嗯?哈屯要去做什么?”
“亦思马因的旧部虽毁,余孽尚存,此战在所难免。”
满都海汉语讲得不溜,平时与其木格都是蒙语交流,今日这军机大事,却当着李慕儿的面用汉语分析起来,且讲得头头是道。
李慕儿不傻,这番话显然是说给她听,试探她的心意的。
她本不想搀和。却忽然想起太后愁眉深锁的样子,和巴图孟克人前故作坚强、人后暗暗叹的那口气。
若战,对他们呣子的关系怕是雪上加霜。
李慕儿深呼了口气,抬眼看向满都海道:“哈屯,汉人打仗,全靠孙子兵法。我倒记起来,孙子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说的是让敌人的军队丧失战斗能力,从而使己方达到完胜的目的。我却私以为,这是让我们不通过双方军队的兵刃交锋,便使敌军屈服,方为上策。”
“不战,何以胜?”看得出来,满都海汉语词汇有限,理解汉语的能力却不差。尤其是此刻,谈的她最挂心的国事,她自然很愿意与李慕儿做一番沟通。
这让两人的交流稍显轻松了点,李慕儿屈指扣着桌面,思索片刻后回答道:“无需胜,以退为进。”
“何意?”
“哈屯,亦思马因的余孽来寻太后,救也好杀也好,绝不可能是为了亦思马因。亦思马因已死,失乞儿本就不是他的正妻,且不说他会不会有这么忠心的手下,即便有,他们也无须冒此风险。所以,一定是她的两个儿子,不甘心蒙受这样的屈辱,或者说,妒忌同样是失乞儿的孩子,一个却做了高高在上的大可汗,而他们只能在草原上过着游牧裹腹的生活。”
这与满都海的意思是一样的,她们事先未曾沟通,却默契地想到了一块儿,满都海不由地笑了笑,颌首示意她继续说。
“如果战,哈屯是准备杀了他们,还是俘来做奴隶?”李慕儿未待满都海回答,顾自摇摇头继续道,“都不妥。所以,不如寻到他们,而后给予封地,就像我们中原的藩王,吃皇粮受眷顾,安安乐乐,也是享福。但实际上,藩王的行动十分受限,只能在自己的封地自由行走,若是无召出藩,便是欺君之罪,当斩。”
其木格知道藩王制度,闻言附和道:“这确实比让他们在外游荡,随时生变的好。”
说完,其木格与李慕儿两人双双看向满都海,等待她的决断。
满都海却只问了一句:“如何寻到他们?”
要战,只需领兵到漠西,重拳之下很快就能挖出他们。可若不战,要在大草原上找到在暗处的人,可比登天还难。
李慕儿莞尔,看来满都海已经无声接受了她的提议,“四个字,引蛇出洞。”
……………………
满都海次日便带上那夜抓到的几名刺客,快马加鞭去了趟漠西。
同行的,还有一个与太后身形相似的妇人。
他们不是要找太后吗?让他们找到便是,回去交差后,顺藤摸瓜,很快就能钓出幕后黑手。
只是满都海本不必亲自跑这一趟。
她却执着亲往,坚定地对李慕儿说道:“他人恐说服不了,我要亲自与他们谈。”
李慕儿打心眼儿里觉得,这绝不是纡尊降贵,这是气魄。
可惜,令李慕儿与满都海都没有想到的是,巴图孟克那一边,却为此事,做了最坏的决定。
…………………………
待满都海回转漠南时,李慕儿与其木格到她帐中吃了顿接风洗尘的晚宴。
其间满都海并没有再提那两位亦思马因之子的事,李慕儿也就无从得知他们到底谈了什么。
不过经过这件事情,两人之间的感情似乎突飞猛进,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酒到浓处,满都海居然用一口蒙古腔调的汉语感慨道:“女学士是个人才,我特别希望你能真正留下来帮我。”
李慕儿笑,“留不留下来,在下不就在这里吗?”
满都海摇头,眼神却很真挚,“不,你的心不在这里,我看得出来。女学士,他们并不重视你。你留下来,为可汗效力,也算是对得起你这一身才华了不是吗?”
李慕儿真不知该如何作答,“哈屯一番美意,在下心领。”
她还是不为所动?满都海又饮了口酒,补充道:“明朝人向来轻视妇女,你们的文书记录中,应该根本没有我满都海的名字吧?”
不错,李慕儿鲜少看到关于满都海的事迹,所以才会在其木格讲她的故事时,感到震惊。
这样一个奇女子,在蒙古人的心中,是如神一般的存在。可在汉人的笔下,她的功绩全算在了她两任丈夫的头上。
倒让巴图孟克这个毛头小子出尽了风头!
她的意思,李慕儿听得懂。人生在世,有人为名,有人为利,也有人如满都海般心系蒙古统一,而她呢?
“女学士”三字,又有几人知晓,还有几人记得呢?
自嘲着摇了摇头,李慕儿举起酒杯,遥遥敬了敬满都海。来世再投胎,定也要做她这样的女中豪杰,不疯魔,不成活!
☆、第二零七章:怪医林志
满都海此行后果不知,太后的头痛症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所幸,边境终于有好消息传了回来。
与鄂尔多斯相邻的大同,有一位名医,名叫林志。但是他之所以有名,除了因为精通针灸之术外,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生性怪癖,行医治病只随心兴。愿意施以援手的,哪怕不要分文也会全力救治,而他不愿搀和的,即便千金相求他也无动于衷。
如今叫他不远百里奔赴鞑靼来医病,可想而知他的答案会是什么。
针灸之术不在一朝一夕,太后不宜长途奔波。满都海思量再三,决定派其木格走一趟。一来同为汉人好说话,二来小姑娘出马总有几分薄面。
李慕儿当然自告奋勇地要陪去。
当她提出来时,满都海和其木格却犹豫了。
是啊,她这一跟去,便是回了大明,面临着两种可能:如果朱祐樘真判了她流放,此刻她就是朝廷钦犯,有没有被通缉且不说,危险是肯定存在的。第二种可能,就是她始终不信自己已被朱祐樘放弃,若是她入了城趁机逃跑,其木格能耐她何?
李慕儿怎会不明白她们的意思,只好向她们保证道:“哈屯医治我的手臂,我本就无以为报,若此番能求得良医救助太后,也算是我报答哈屯的一点小小心意。莹中虽鲁莽愚钝,倒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不会趁着这种时候耍什么手段。”
最终她还是陪其木格一起去了,只不过,还多了个朝鲁。
三人快马加鞭,很快来到了大同镇。
大同地处边塞,自古就是中原汉族与北方游牧民族的接壤地带,也是各族人民“互市”,“通商”边贸往来的窗口,三人以商人之姿混入城防,尚算顺利。
也因着这个关系,大同镇内人来人往,繁荣之势比起京城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恍惚之间李慕儿仿佛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土,只是不知道那片故土是否依旧欢迎她?
思绪纷乱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张大人”。李慕儿匆忙下马,牵着马匹让到一边。抬头间,正对上一群官兵骑在马上缓步走来。
铁骑威武,军人飒爽,不知道这位张大人身居何职,有没有曾经出现在紫禁城乾清宫的那一叠叠折奏中。
风过无痕,李慕儿很快与他擦肩而过。
“走吧,莹中。”
“嗯。”
李慕儿翻身重坐回马背,不知是不是因为“大人”这称谓实在令她怀念,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那张大人一眼。
只见他正亲自下马,往最热闹的那个路口走去,那边有一堵墙,上面张贴着各类榜文和告示。他动作干练,几下就把一张全新的榜文贴了上去。
文字看起来很长。待他一退,周围的人群纷纷围了上去查看,口中念念有词。
看罢之后,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李慕儿却无暇再去顾及,被其木格和朝鲁拉着往小镇深处奔去。
…………………………
林志的房子可以说得上是破旧。可屋内传出的阵阵清新药香无形之间让人产生一种敬畏之情。
也是,人都怕死,对医者的敬畏不如说是来自于对死亡的恐惧。
此刻李慕儿三人便怀着十分敬畏与忐忑的心情,叩响了残破的木门。
“进来进来,门不是开着嘛,装什么大头蒜啊!”
谁会料到那个传说中医术高明性格怪癖的林神医居然说话如此不拘一格,三人骤一来到屋内,望着眼前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长得斯斯文文的男人,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愣着干嘛?哪个有病把手伸过来。”林志头也不抬一下,抱着一本小破书直截了当开口。
“噢,林先生误会了,看病的不是我们三个,而是家中母亲。”李慕儿最先反应过来,拱手客气道。
林志这才斜斜瞄了一眼她,轻飘飘道:“我不出诊。”
“林先生身为医者,怎么可能不出诊?家母卧病在床,难以起身,这可如何是好?”
李慕儿口气中已显焦灼,想要引起他的同情心,谁料他还是冷淡说道:“都已经下不了床了,那还让我治什么?”
“你!”其木格有些被他的漠然激怒,忿忿开口,“常言道‘医者父母心’,你连出诊救治病人都不肯,怎么配得上这一身医术?医者若是不治病救人,与那些害人之人又有何分别?”
“哟,还是个牙尖嘴利的!”林志似来了兴趣,抬眼开始打量三人,最后眼神在朝鲁身上扫了一圈,缓缓起身道:“噢,我知道了,你们是前几天那些鞑子派来的吧?怎么,几个大老爷们儿请不动我,就叫你们三个小屁孩儿来求我?”
李慕儿赶紧打圆场,“林先生莫要怪罪,实在是家中老母亲病得难受,才不得不让先生离家几日。先生放心,待家母病愈,定然平安送先生回来。”
“那若是治不好呢?我还能回来吗?”
原来他有这层顾虑,李慕儿叹了口气,道:“我若说我等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也是空口无凭。可是,医为仁人之术,必具仁人之心,想必林先生不是如此计较之人。”
“嚯,都这么会说话!”林志拿手中的破书扇了扇脸颊,似突然间想到什么,一把拉过李慕儿道,“诶诶诶,你这么会说话,快给我猜几个歇后语。呐,这个这个,我怎么都想不出来。”
那小破本子上乱七八糟写着些手稿,看来是他随性所书,李慕儿望着他指的歪扭字体——空棺材出丧,唔,“目中无人!”
“目,中,无,人,诶,对哦,目,木,对对对就是目中无人!那这个呢?”
看林志这个呆傻的模样,三人真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能围在一起陪他玩了起来。
“麻脸不叫麻脸?”
“坑人!”
“矮子放屁?”
“哈哈,低声下气。”
李慕儿摸准了林志的脾气,计上心来,道:“林先生,家母这一病啊,我们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啥滋味,还经常打黑脸照镜子——自己吓唬自己。好不容易找到您,打鼓弄琵琶——相逢是一家,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给您打个包票,您放心跟我们走,绝对是打酒只问提壶人——错不了!”
“哈哈,有意思,你这人太有意思了,好吧,我就跟你们走一趟。”
☆、第二零八章:明日歌谁
三人显然没有料到如此轻易就打动了林志,一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林志自个儿快速收拾了下东西,主动对他们道:“傻愣着干嘛?赶紧走啊!”
这才拥着他连连往回赶。
林志进到皇帐站在太后榻前,不由得倒抽了口气。
他瑟瑟拉过李慕儿耳语道:“你这是骗我到了哪里?给给给谁看病啊?”
“咳咳,”李慕儿轻掩口鼻,压低声音回答他,“鞑靼小王子的母亲,蒙古大草原的皇太后。”
林志瞪大了眼睛凝住她,半天憋出了一句:“吓死人了!”
可来都来了,病还是得治。
林志的医术当真诚不欺他们,三两针下去,头痛欲裂的太后便安静地沉沉睡去。
林志就此小住了下来。
李慕儿送晚饭到他帐里时,他还在气头上,哼一声别过了头去。
李慕儿觉得他孩子气极了。
只好好言相哄道:“林先生,没有事先告诉你被诊者的身份,是我的不对。可是,你们行医救人难道还要挑对象吗?每个人的性命都是弥足珍贵的,不是吗?”
林志横了眼她,“你懂个屁!我从不给这样身份的人治病,唉,会惹祸上身的!”
李慕儿蹙了蹙眉表示不解,他便摆摆手不耐烦道:“算了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懂!”
李慕儿笑笑,递上餐盘道:“那就不说了,累了一天了,吃点儿东西吧。这大草原上别的不说,羊肉可是真的鲜美,你快尝尝。”
林志这才发现李慕儿指尖的伤口,出于医者的本能,他一把接过了她的手,细细把起脉来。
李慕儿眼见着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对,末了十分嫌弃地甩开她的手,斜睨着她问道:“你身上怎么会有他的内力?”
“他?”李慕儿纳闷,“谁?”
林志却恰时守嘴,抿着唇直啧啧啧了几声,而后二话不说地开始吃饭。
李慕儿眼神变得悠远,她身上除了自己的内力,便是马骢的,还有,墨恩。
终是忍不住问出口:“你认识墨恩?”
林志倒也不扭捏,有一答一:“嗯,他是我师弟,一起学的医。”
“哦,真巧。”李慕儿一想起墨恩,心中情绪就很复杂,也不知该如何继续这话题。
林志似也不愿多谈墨恩,随口问她:“你一个中原女子,为何会在鞑子这里?是不是被他们掳来的?”
这问题可真不好回答,若说是掳来的,可明明其木格她们是为救她。若说不是,自己又何尝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呢?
林志见她不答,又转移话题道:“喂,我看你文采不错,要是个男子,说不定可以考取个功名啊!”
“考取功名?”要是他知道自己本就有一官半职,而且还是在御前当差,不知会有什么反应,李慕儿不由笑了出来,与他玩笑道,“你这么爱才,莫非也想考取功名?”
谁料林志把手中肉块一丢,瞪圆了眼道:“诶,你怎么知道的?我考了呀,不过名落孙山了。”说到这里,他不免有些失落,还满怀艳羡地反问,“你知道上一届的状元郎是谁吗?”
李慕儿愈发觉得好笑,点点头答他:“嗯,听说过,叫钱福,对不对?”
“是啊,这人可是学富五车,输给他我也还算服气。”他瘪了瘪嘴,显然聊到了兴头上,“你听过他的诗吗?我听过几首,啧啧,真是惊才绝艳。”
李慕儿不知为何,眼眶有些泛酸,抱膝浅笑道:“我听过啊,他最有名的应该是那首‘明日歌’吧。”
“对对对!”
两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一同念出来: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李慕儿的声音清亮,韵味十足,林志的声音低哑,却字正腔圆,在这异乡的将夜中,这样的和音非但不显得突兀,反倒有一丝飘然世外的洒脱情趣。
……………………
李慕儿与林志的交情还没有来得及加深,草原上却发生了令人不可置信的意外。
某夜,夜深人静,帐外月朗星疏,寂静漠然。
有人轻轻敛起了帐帘,挪步而出。
身姿纤瘦,是个女人。
北方那七颗亮星呈舀酒斗形,淡白的亮光照耀着脚下的路,女人却一步一停,走得十分吃力。
终于,她来到一顶破旧营帐前,不知手撒何物,将两位看守轻易迷倒。
开了锁进到帐中,一股酸臭味袭来,她却拉下了遮面的麻布,颤抖着声音问道:“巴雅尔,是不是你?”
一个宽阔的身影趴伏在地上,背上尽是血污,衣服几乎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干涸的血凝结在身上,皮开肉绽的伤口与衣服粘连在一起。他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没了声息。
这个人不是那一夜来刺杀的刺客,而是前几天才被满都海带到营里的。
女人正要上前查看,被唤作巴雅尔的男子却突然冷笑出声:“巴雅尔早就死了,******也死了。锡吉尔夫人,你和太师的两个儿子,都被你的巴图孟克杀死了,难道您不知道吗?”
锡吉尔,鞑靼太后的名讳。
巴雅尔与******,便是巴图孟克那两个同母异父的兄弟。
可惜,手足相残,煮豆燃萁,在至高的皇权之下,没有亲情可言。
满都海与李慕儿的计划没有成功,巴图孟克先她们一步,将漠西的亦思马因余孽,尽数诛杀。
而太后闻言,居然没有再问什么,徐徐回身,眼波里雾气隐隐,表情很不明朗。
沿着来时的路缓缓走着,太后将手撑在额边,腰背渐渐佝偻在一起,最后终于撑不住,倒在了一顶小帐前。
……………………
李慕儿睡梦中被一记响亮的重物倒地声惊醒,视线尚且朦胧,她却恍然生出一股不祥的征兆。
掀帐而出,撩起倒在门口的身影,李慕儿大惊失色,尖声叫道:“快来人呐!其木格!”
片刻之后,李慕儿帐前便围满了人。
满都海从李慕儿手中接过太后,颤手伸到她的鼻下。
全场无声。
李慕儿默默退后,让其木格替代了她所在的位置。
这样一来,她才能趁着哭声响起时,不被注意地退出包围圈,快步赶向林志帐中。
林志应该也被外头的动静闹醒了,正要出门,便被迎面冲来的李慕儿拽住,气喘吁吁道:“太后殁了,你要不要先走?”
☆、第二零九章:太后去世
林志很快明白过来李慕儿的意思,但他还算镇定,冲外头瞄了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呢?”
李慕儿平复了下情绪,倒也不像来时那般冲动了。她低头思忖了片刻,道:“我懂你的意思,现在不告而别,倒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可你是我找来的,我不敢冒这个险,如果你要走,我必定豁出全力护你安全离开。”
林志脸上露出难得的正色,嘴上却说道:“废话,病人都死了,我不跑还等着在这儿被鞑子宰吗?”
李慕儿怔了怔,便看到他三下五除二收拾了东西,一把撂肩上就往外冲。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还不忘叫她:“喂,你走不走?”
李慕儿一时左右为难。
如果此刻趁乱和林志搭伴离开,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可想到其木格方才眼里的伤心,又觉得就这样离开实在有些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她还在犹豫不决,林志忽地拽了她一把,道:“快去给我整匹马啊,我一个人怎么走?”
“哦哦!”李慕儿恍然回神,匆忙带着他走出帐外。
外头果然已经乱成一团,李慕儿强壮镇定地绕过人群,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林志来时骑的那匹马。
这马是在大同现买的,不会受蒙古人控制。
两人静静走了好远,林志才敢上马。临了他还是不忘拉李慕儿一把,“你真不走?”
李慕儿摇摇头,担忧反问:“你认识回去的路吗?”
林志得意一笑,“你当我傻吗?来的一路上,我早已留下了记号,”他说着晃了晃手里的药袋,“循着这药香我就能回去了。”
李慕儿极为佩服地点了点头,“你不像看起来那么傻。”
林志略带鼻音地哼了一声,却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匣子,递给她道:“看在我们俩都敬佩钱福的份上,这个送给你吧。哪天你想逃走,它可以帮助你找到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李慕儿鼻子泛酸,伸手去接。
林志却紧捏着不肯放手。
李慕儿又使了使力,一腔心事瞬间化为乌有,嗤笑道:“你到底肯不肯给?”
林志啧了声,终于放手一推,“算了算了,男人怎么能这么小气说话不算数。给你了,好好待它,我走了。”
“嗯,珍重。”
“珍重。”
马蹄声远去,李慕儿呼了口气,这才好奇地打开了手中的小盒子。
一只闪着光亮的蝴蝶飞将而出,眼看就要往林志的方向追去。
李慕儿反应敏捷,慌忙用盒子挡住它去路,顺势将它收回匣中。
而后她震惊地捂住了嘴,神色复杂地望着黑夜中林志消失的方向,久久不曾离去。
……………………
待她返回营地时,人们似乎已从悲伤之中走了出来。
其实这不难理解,锡吉尔虽贵为太后,可又有谁真的尊她为太后呢?不说别人,巴图孟克就是第一个不愿承认她身份的。
可自从那夜看过巴图孟克沮丧的一面后,李慕儿不由地开始疑惑,他对自己的生母,是否当真如他看上去那般决绝呢?
不巧的是,巴图孟克压根不在营地,未能送上生母最后一程。
李慕儿便也暂且难以知晓这答案了。
真正因太后之死而伤心的,除了满都海,大概也只有其木格了。
李慕儿拽了拽眼神迷离的其木格,宽慰道:“死者已矣,也许对太后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其木格回神,这才想起来问:“林志呢?他是不是跑了?”
李慕儿没料到她这么快想到这茬,支支吾吾没有给予回应,她便又道:“我们查过了,太后是突然受了刺激才走的,不关林志的事,他走了便走了罢。”
李慕儿点点头,正要开口道谢,其木格又接了句:“是满都海哈屯说的。”
李慕儿遥遥望了满都海一眼,她神色平静,表情淡然,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
太后的丧礼办得极为体面。
巴图孟克也在三天后赶回,得以送她入土为安。
除了礼仪上的周到,巴图孟克的脸上并未见过多的情绪,平常到让李慕儿错以为此事就此翻篇了。
直到这一夜,李慕儿靠在草垛之后,再次听到了呼呼的练刀声。
以及其木格沉闷的说话声:
“巴图孟克,你心里难过就说出来,为什么总是憋着?”
回答她的是猎猎风声。
“你还记得我刚被满都海捡来的时候吗?当时我总是沉默,是你告诉我,失去父母的小孩子,如果再不说话,就真的没有人会理他了。”
刀刃划破长空的声音居然停了下来。
其木格的声音愈发的低沉,“你现在的每一句话,都是一言九鼎,分量极重,是不是我们已配不上再听你的肺腑之语?”
巴图孟克突然激动起来,“你们,你们?是啊,我现在身为大可汗,一举一动都关系到全族的利益,难道还能像个孩子似的,与你们玩闹在一起吗?”
其木格沉默了半晌,语气失落道:“你说得没错,大汗,你要成就一番伟业,其木格本该尽心辅佐。可其木格毕竟是个汉人,他日意见相左时,难保大汗不会因此否决其木格。朝鲁说得没错,君便是君,臣便是臣,君臣之间,永远不可能会有并肩的一日。”
脚步声离去,紧接着是一片万籁俱静。
李慕儿听得云里雾里,却觉得心底被掀起一股闷闷的感受。
…………………………
而就在此后,巴图孟克带领着麾下骑兵再次离营,只是这番阵仗,显然是要去干架的节奏。
铁蹄出征,英姿飒飒,李慕儿没来由地发慌,飞奔去了其木格营帐。
她手握着书卷,似乎在掩饰着什么情绪。朝鲁站在一边,本来念念有词,看到李慕儿进来后忽地住了嘴。
一切都显得有些不正常。
李慕儿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道:“巴图孟克要去做什么?”
其木格没有做声。
朝鲁叹了口气,倏地夺过她手中的书卷,正色对二人道:“我上次说的提议,并不是开玩笑的。如今,也该是你们做决断的时候了。是去?还是留?”
☆、第二一零章:束手就擒
李慕儿一怔,只觉得一路过来心中所有的猜想似乎都成了真。
随即阴沉了脸问:“巴图孟克去找林志了?”
其木格低垂着眉眼没有回答。
李慕儿只好自问自答:“不,准确地说,他不是去找林志。而是以此为藉口,好趁机挑唆明境,是不是?”
汉人无良庸医,医死蒙古太后,畏罪逃回明境,蒙古出兵要人,进犯大同要塞,可谓名正言顺。
没想到,李慕儿无意中竟推波助澜,造成了今日这样的局面。“朝鲁,你说带我离开,可以置身事外。可如今,我自认已是大明的罪人,能做之事,唯有尽力挽回。”李慕儿说着望了眼其木格,“抱歉,搭救之恩只有来世再报。今天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回去大同,与我朝子民,并肩抗敌!”
“等等!”其木格终于开口,叫住将要出门的李慕儿,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起身道:“我和你一起去。”
这下轮到朝鲁激动,“其木格!你疯了吗?你是要与我们为敌吗?”
“不,”其木格坚定道,“我永远不会与你们为敌。可是林志分明是好心为救太后而来,而如今我们明知他是无辜的,还要加害于他,实在不义。”
“不义?”朝鲁冷笑一声,“在政事面前,你所谓的不义,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我。即便没有林志,还会有梅志、盛志、刁志,哪是我们可以改变的?这个道理,你们两个总是待在皇帝身边的人,难道会不懂吗?”
“朝鲁,你又是否听过一个道理:为人处世,但求无愧于心。其木格,我们走。”李慕儿说罢再不犹豫,出帐往马圈而去。
可哪里是这样轻易能走得了的?
远远地,李慕儿便瞧见满都海立于皇帐前,负手回望着她。
两人对视了良久,直到其木格与朝鲁也掀开了门帘将要走出,满都海才遥遥挥了挥手。
一群持刀武士立即围住了李慕儿。
李慕儿叹了叹气,突然回想起巴图孟克说过的话:不降,便是俘虏,仅此而已。该来的,果然还是会来。李慕儿这才发现,到这里以来,无论自己也好,其木格也好,一直把情感临驾在了理智之上。而在政权面前,理智显然是该占上风的。
如今后悔显然已经没用,身边的武士越围越拢,李慕儿只有两个选择,束手就擒成为阶下囚,或拼死杀出一条血路盲目逃窜。
正在李慕儿运功凝于掌心时,她看到其木格对她使了个眼色,并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李慕儿了悟,收了功,束手就擒。
……………………
算是得到了厚待,李慕儿没有被上刑,没有被拉出去干重活,只是被软禁在牢营中。
或许满都海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她。
想起满都海,李慕儿的心情有些复杂。巴图孟克此行,满都海定然是知道的。可林志无辜,她也清清楚楚。
如果说有人可以阻止巴图孟克,那这个人一定只有满都海。
可如果说这世上有女人能将国事视为一切,这个女人也只有满都海。
说曹操,曹操到。
满都海出现在李慕儿面前时,李慕儿脸上露出丝惊讶,她本以为心怀天下的满都海再不会来管她,毕竟她似乎再没有可利用的价值了。
可看到满都海身后的其木格,李慕儿又恍悟,其木格果然还在为她争取。
满都海这回没有再同她说汉语,而是说蒙语,再由其木格一句句翻译过来:“你们两个,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
其木格刚一译完,便跪下来摇了摇头。
李慕儿冲她笑了笑,“不,哈屯若是无情,应该早已坐拥草原,自封女帝了吧?”
“可我若是有情,此刻应该在心上人的营帐中,享受天伦之乐才对。”其木格疑惑地与李慕儿对视了一眼,继续翻译道,“我的心上人,名叫乌讷博罗特,是科尔沁部落的首领。我们幼年就相识,可我却为了自己建功立业的想法,拒绝了他的求婚,嫁给了巴图孟克。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离开时的眼神,比起你们,要失落的多。”
其木格愣了愣,用自己的口吻安慰满都海道:“哈屯,你那样做也是为了全局啊!乌讷博罗特王是属于黄金家族的远支,按照继承制度,他是没有权利继承汗统的。如果您按照感情的支配嫁给他,无疑会引来虎视眈眈的癿加思兰、亦思马因两位卫拉特部大领主的报复,那么此时蒙古各部说不定还在混战之中。”
“是啊,”满都海终于自己用汉语答道,“孛儿只斤氏,必须要赢。其木格,你明白吗?”
“可是,巴图孟克用这样的借口挑起纷争,实在……”
其木格不敢再说下去,李慕儿顺势接话:“巴图孟克如今还太过年轻,做事难免有些浮躁。哈屯就没有想过,他的冲动也有可能犯错吗?”
“没关系,他犯错,我,替他弥补。”
满都海的汉语说得生涩,却是掷地有声。就这区区几个字,重重地砸在李慕儿心头,让她猛然想起了澹烟楼的那句“失民心者,打天下”。她想,与其说满都海是巴图孟克背后的女人,不如说她是整个鞑靼背后的女人。她说得没错,大明朝中确实鲜少有关于她的记载,可了解她的人一定会知道,她才是这蒙古草原上,真正的英雄!
李慕儿思绪翻飞后,不忘问出正题:“哈屯,可否放我回去?如今你已明白,我永远不可能归属于草原。”
其木格也趁势为她开脱,“是啊,哈屯,她一个小小女子,对我们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满都海摇摇头,对其木格说了几句话,最后深深望了李慕儿一眼,便兀自走了出去。
其木格目送她离开,回头慢慢踱向李慕儿,一步一步,似乎都格外沉重。
最终,她解开了李慕儿的一切束缚,指了指门口,闷声道:“你走吧,如果这是你的选择。”
李慕儿冲她感激一笑,却疑虑道:“满都海不会怪你?”
“不会。哈屯说了,人本来就是我要救的,放不放,全在于我。”
☆、第二一一章:虏寇犯边
李慕儿终于踏上了回程,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她的第一反应是去找林志,虽然她不确定巴图孟克是否真会去抓他,可必须要护他到平安之地,她才能够彻底安心。
夜蝶出匣,闪闪犹如萤火,蹁跹地在前头带路。
风越发绵长,月色更是隐隐。
李慕儿愈行愈急,可直到天亮,还未行出草原疆域。
这回家的路,可知有多远。
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李慕儿暗忖不好,想要寻个地方躲闪。可草原辽阔,一望无垠,哪里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少顷,李慕儿便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定睛一看,似是蒙古骑兵。
李慕儿突然顿悟,她只顾着回大同寻找林志,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巴图孟克必定带着众骑兵在大同城围附近扎营,她要回去,很有可能经过他们的营地!
此刻不就被逮个正着?
骑兵中有人立刻认出了她来,用蒙语嘟囔了几句,便指挥众人扑了上来。
糟糕!李慕儿忙收起蝴蝶藏于怀中。她没有武器,右手虽然在满都海帮助下已能轻松动弹却尚不可运功打斗,眼下对方人多势众,又威猛强壮善于骑马作战,几个回合下来,李慕儿眼见不敌,扑通摔下马来。
刀口顿时架于脖颈,李慕儿奔波半夜,终是羊入虎口,不过是来到了蒙古另一个大营而已。
灯火已熄,天光大亮,李慕儿与巴图孟克复再次相见,立场却已截然不同。
巴图孟克哑声开口:“你是自己逃出来的?”
李慕儿自然答是。
巴图孟克显然不信,却也未加分辩,只冷哼一声道:“既然你来到这里,本汗就让你看看,你们中原人是多么不堪一击。”
…………………………
李慕儿没有想到一切会发生地这么快,这么猛烈。
当她被缚在马上,亲眼见着巴图孟克的骑兵闯入大同镇,叫嚣着,飞奔着,见东西则抢,见明兵便杀的场面后,她终于明白了朱祐樘说过的话: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也终于了解,她在紫禁城为女学士时,朝野上经常报奏的所谓“虏寇犯边”,听来不过区区数语,却原来是如此残暴的景象。
如果说李慕儿曾有一瞬将巴图孟克视作为朋友,那么此刻,他在她眼中则成了一个恶魔,一个野心勃勃的大明之敌!
这场捣乱持续了许久,直到明军大批兵马赶来,巴图孟克的骑兵才匆匆出城,顺势虏获了不少百姓。
一回营,人群中爆发出如雷的掌声与喝彩声,似乎在庆祝自己打了胜仗,逼得被押下来跪在俘虏中的李慕儿狠狠啐了一声。
巴图孟克发现了她,眉毛一挑,他身边一个武士便故意走了过来,到她面前,拽过一个虏来的百姓,大声用汉语问道:“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林志的庸医?”
百姓赶忙求饶,“不认识,不认识,大爷行行好,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番话顿时又引来鞑子无数嘲讽和讥笑,那武士冲着李慕儿指桑骂槐道:“中原人不仅没有良心,还如此无知懦弱,真是可悲!哈哈哈……”
李慕儿呸了声,“俘获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便以为得了大明一分一毫,当真不要脸!”她又转向巴图孟克,冷笑道,“巴图孟克,我当你是个英雄,原来竟是如此卑鄙无耻之徒!你以为扰乱几次边境就能证明自己的能力了?错,你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过是被我们大明戏称的‘小王子’而已……”
身前武士哪里听得下去她这般侮辱他们的达延汗!李慕儿只觉脸上一阵剧痛,随后口中布满血腥味,她刚想把血吐到对方身上,对方却身形一闪,大手一挥叫人把她带了下去。
……………………
手铐脚链加身,李慕儿舌头抵着脸颊内侧,仿佛那样就能减轻些许痛苦。草原的夜很冷,李慕儿被关在铁牢中已几日有余,没有营帐,风餐露宿。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她的人生中,经历过多次绝望,可没有一次像这回一样,除了绝望,还有深深的寂寞。
嘴中又泛起血腥滋味,李慕儿吐了口血水,轻轻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背后传来应和,声音甜甜的,虽不如银耳般清透,却也在这寒夜让李慕儿感受到了一丝暖意。她缓缓回头,对忽然出现在这里的熟悉面孔低语道:“其木格,你们也过来了?”
其木格面露愧色,“嗯,我们来与大汗会合,而后一同回漠北。”
李慕儿点点头,有气无力道:“那我们呢?是不是被带回去做你们的奴隶?”
其木格闻言垂下眼眸,显得有些尴尬。
“其木格,我不怪你。可我亦不会放弃。只要还有一丝机会,我一定会逃,逃回去,逃回家。”
说这话的时候,李慕儿的眼神飘向远方,似乎看到了什么期待的人或事,脸上不自觉浮现出一层浅浅的笑容。
第一次,其木格有些后悔救了她。她果然和自己不一样,如论是生是死,她的归属依然在那里。
这让其木格忽然想起她所待的那个地方,人们叫它紫禁城,它无比华丽,却透着一股空空荡荡的不实感,人们见了面总是低头,彼此之间离得很远,那样一个地方,有什么值得她怀念。
其木格这样想着,便不禁问出了口。
李慕儿却只是反问道:“其木格,你见过下雪吗?”
“当然见过。”其木格疑惑。
“可你没有见过下雪后的紫禁城。”李慕儿笑了笑,眼神又眺望远方,“下雪后的紫禁城,没有见过的人不会理解,那究竟有多美。”
其木格顺着她的目光怔愣了一会儿,终于长叹了口气,双手攀在铁栏上道:“女学士,这是最后一次,我放你走,从今以后,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
☆、第二一二章:设法自救
李慕儿心中感动,却凄然一笑道:“其木格,你已救了我多次,还能救我几次?今时今日,我与你的立场已然对立。你若再放我,与我降了你们是同一个道理,皆为背叛。”
她最后几个字咬字清晰,一针见血,说得其木格不由脸色一青。
“何况,你现在放我出了这牢笼,又怎能保我平安出这营地?此处不同往常,这里驻扎着的,是奔在最前方的战士,他们不会认你,亦不会手软。”
其木格双手握紧了拳,她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这让她感觉到无助,以及对巴图孟克深深的失望。
李慕儿看出了她的情绪,挪了挪僵硬的身子安抚她道:“其木格,早在澹烟楼,我就发现你对巴图孟克……呵,怎么说呢,也许还停留在幼时的感情。可你不能忘了,他现在是大可汗,是草原上的王,他有一大堆的理想要去实现,有一大堆的子民要去统治,他哪里能够像你这样,计较每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的死活?”
其木格眼眶渐渐红了,“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他比我们都热血,他会帮苏日娜救受伤的幼鹰,会教朝鲁武功防身,还会帮我整夜整夜地抓萤火虫……”
“其木格,”李慕儿轻叹,“你有跟随巴图孟克上过战场吗?你有见过他刀口舔血的日子吗?”
其木格眼神飘忽了半晌,终是会意惨笑,“是啊,我没有见识过。当年满都海哈屯带着他上战场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哈屯将他放在箭篓中,奔波厮杀。那些鲜血,沾在箭篓上,多年以后都洗不干净,那溅到巴图孟克眼中的,又有多少呢?”
李慕儿不语,由她自己思忖。
又过了片刻,其木格抬头道:“女学士,你真好,还帮他说话。”
“我才没有帮他说话,”李慕儿扯扯嘴角伤口便疼地嘶了一声,“我只是不想你这么难过。其木格,人都会变的,你以为这世上有几个人,能不负初心?”
其木格点头嗯了嗯,回神又道:“你会被关在这里,我也有责任。我现在放你走,你至少可以拼一拼,否则哪还有机会逃跑?”
“拼一拼”三个字眼显然说进了李慕儿心坎,她眼睛一亮,正视其木格道:“我自然是要拼的,不只为我自己,也为隔壁那群无辜的俘虏。其木格,你帮我个忙,帮我传句话给巴图孟克。”
“好,你说。”
………………………………
李慕儿脚戴锁链拖行着,被带到一个临时所搭的擂台边。所谓擂台,也不过是用木头围成了一圈,圈子外人声鼎沸,而圈子里则成了个比试场地。
李慕儿缓步而行,环顾了下四周,终于在侧边一个角落看到了正坐皮椅的巴图孟克。
后者显然也已发现了她,挥了挥打手让众人噤声,才霸道地用手指了指她道:“你真的想让本汗出题,再比试一场?”
李慕儿似笑非笑望着他,脚下一步也不踉跄,言语间透出一股莫名的自信,道:“是。”
她让其木格传话,问巴图孟克,当初在澹烟楼输给了她,如今想不想再与她比试一场扳回面子?至于比什么,这是他的地盘,由他说了算。
“假如你输了呢?”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李慕儿扬了扬眉毛,扫了一圈众人,最后视线停留在身后被一起拉来的俘虏,道,“可我若侥幸赢了,便请大汗放我们回家。”
巴图孟克冷哼了声,“你以一己之力,想救这么多人?”
“不,在这里,我和我身后的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便是大明百姓。这就好像你们无论迁徙到了哪里,都是一个集体,不分你我。”
李慕儿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关键是让巴图孟克找不到攻破的点,他只好唇角一勾,不屑地说了一句:“等你能赢了我们草原第一勇士再说吧。”
第一勇士?
光听这噱头,李慕儿就方寸大乱。她知道蒙古人好勇斗狠,想要比文是不大可能的,她是想要搏一搏,可此时此地,无论比什么,她都处于被动劣势,心里发慌也属正常。偏还得装出一副有把握的模样,不在气势上输了去。
可当她被解下手铐脚镣,在人潮的欢呼声中,站到虎背熊腰、魁梧健壮的“草原第一勇士”面前时,还是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我们草原上的英雄,最喜欢博克。博克不分体重、年龄、地位、民族,只要你摔得赢对手,就配得到尊重。你不是想当英雄吗?那就来试一试,你究竟配不配?”
博克……李慕儿不是没想过的,此刻脑中也说不上是喜是悲,显然也没有时间多加思考,唯有拼尽全力一试。
耳边响起了哄笑声,李慕儿站在对手面前,活像一个娇俏的小娘子,鬼才会相信她能摔倒对方。
“规则呢?如果只是比谁先摔倒对方,未免太欺负小姑娘了。想必蒙古第一勇士,在赛场上也不是如此恃强凌弱之辈吧?”
李慕儿真没有想到,在身后瑟瑟发抖的大同俘虏中,居然有人肯为她说话。感动之余,她不禁回头去寻说话的人,可说来奇怪,怎么只问其声,不见其人呢?
巴图孟克也不屑与俘虏废话,只下令道:“我给你一炷香时间,期间不管你们互相摔对方几次,待香一灭谁将谁制服了,就算赢。”
这样一来,比的就是耐力,李慕儿还算有几分机会。前期只要与他迂回周旋,耗光他的体力,最后一击即中,或许能胜。
这样想着,李慕儿单脚退后一步,伸手将裙角提起往后一甩,另一手摊掌于身前,眉间厉色道:“请赐教。”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草原第一猛士”,下手这么狠,这么猛,当真是不分体重、年龄,只要一碰到李慕儿的身体,就双手一勾将她拎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咳咳……”一个过肩摔,李慕儿只觉腰背酸痛,浑身被震得像要散了架,别说还手了,就连自保性命,都有些困难。
咽下喉间血腥,李慕儿自嘲一笑,觉得自己真是异想天开,太过自信。
手缓缓
手缓缓上移捂向胸口,蓦地经过一个坚硬的凸起。
是林志给的小匣子。
那里面装着能指引她回家的法宝。
回家……
李慕儿想回家。
她突然支身冲巴图孟克道:“我要抗议!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第二一三章:同归故里
比试因这样荒谬的理由而暂停,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其木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拿了几张肉焙子和一碗酥油茶,匆匆出现在了擂台外冲她招手。
李慕儿笑了笑,干涸的嘴唇浸出一丝鲜血,起身拍拍身上的草碎,故作轻松地走到她面前。在接过食物狂吃的空隙,她轻声对其木格道:“帮我,叫他跟人家摔一轮。”
其木格立刻会意,恰逢那勇士正与旁人讥笑,其木格便用蒙语埋汰他道:“桑博,你摔了这么久也不嫌累吗?”
“跟个小丫头片子摔跤有什么好累的?”
场外几个壮汉纷纷帮桑博说话:“就是啊其木格,桑博就算跟我们摔一圈也不会累啊!”
“得了吧,说大话也不怕闪着舌头。我不信你不累,装吧你就!”
“诶……”其木格的激将法显然奏效,桑博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便拉过身边一个兄弟,道,“咱其木格姑娘看来没看够,上回给大汗喊加油可不是这样的态度!来来来,咱们先来玩一个,看其木格为谁加油?”
见擂台上又掀起一股风云,李慕儿边大口吞咽着,边侧身用余光打量起来。
她出此下策,并不是希望桑博耗费完体力,事实上看他的体格再怎么耗费也不至于拎不动李慕儿。她只是想观察下,这门蒙古族古老的技艺,其中必然也有诀窍,如果光凭蛮力即可致胜,那擂台外比桑博高大强壮的人多了去了,为何他们不能成为“草原第一勇士”?
果然,只见桑博腰、腿动作协调配合,在不能举起对方直接摔的情况下,充分运用扑、拉、甩、绊等技巧,很快就将人放倒。他笑着扶起对手,两人友好地握手撞了一下彼此,身上的肉随之抖了三抖。
看起来如此敦实的他,对抗之中却动作那样敏捷灵活。
相比之下,自己可谓身轻如燕,如果利用这一点,再用点内力稳住身形,那么只要不被摔到体无完肤,就还有制胜的机会。李慕儿咽下了最后一口食物,瞄了眼烧了一半的香,昂首步回擂台。
这回她可学乖了,步法诡异莫测,身体如若无骨,只要桑博的手脚一触到她,她便好像一条泥鳅顺势滑向一侧,试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桑博一时竟讨不到好去。
可是这样耗下去,也并不能决定胜负。眼看那柱香就要燃尽,李慕儿眼神厉了厉,决定主动出击。
她没有学过太极,却曾听说过太极以柔克刚的方法。桑博一掌袭来,李慕儿搭住他的手臂,借着他的力往后一退,刚好躲过他随之而来的踢绊。这样一来桑博的姿势就十分被动,李慕儿趁机用点内力使劲一拉,他便更为被动地往前踉跄扑了几步。
好机会!李慕儿非但没有因为他扑身过来而后退,反而迎面冲了上去,斜身将一条腿伸到了他的侧后方,准备推他上身,绊他下身,将之放倒。
可惜,她面对的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博克高手,他立即猜到她的动机,手上顿时蓄起一股蛮力,狠狠地抱住了她。
如果李慕儿空着的另一只手能用上功力,那么在他腰上使点手段,说不定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一举拿下,可她的右手偏偏还没恢复到这种地步!
糟糕!香灰眼见就要落完,胜负便在此刻。李慕儿若继续被他反制,必定又会像前面无数次那样,摔个狗吃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慕儿突然听到耳边桑博一声闷哼,紧接着他蓄势待发的那股力量似乎减了大半。
她不敢犹豫,大喝了一声,将平生所有力气都用了出来,猛然伸手将他往后推,脚却快速灵活地往身前勾,两股相反的力,令桑博整个身体直直向后倒去。
“啪!”重物落地的声音,在全场忽然的安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以及让人震惊!
桑博摔得并不疼,很快就站了起来,他疑惑地摸了把腰际,发现什么都没有,可刚才的痛感是怎么来的呢?
愿赌服输,他没有与李慕儿打招呼,只是转身握拳放在胸口,冲着巴图孟克单膝下跪。
“大汗,桑博输了。”
巴图孟克蹙眉看了眼说话的其木格,冷哼着起了身,一言不发地往营帐走去。
擂台外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甚至还有几个胆子大的大明百姓的欢笑声。李慕儿这才恍然发觉自己赢了,全身的力气顿失,骨头都像要散架,汗水突然潮涌般漫出来,她如落叶般没了支撑,缓缓滑倒在硝烟味刚刚散去的圆圈中。
其木格蓦地冲进来接住了她软倒得身躯,这样的举动在作鸟兽散的蒙古人群中显得格外温情,李慕儿冲她感激地笑了笑,强打起精神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女学士,我真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
“呵,彼此彼此。”
其木格听到她这话,狐疑地望了眼巴图孟克离开的方向。
果然,他正回过头看着她,见她留意,才再次折身离去。
“反正都这样了,芥蒂一旦生成,哪里还能轻易除去?”
李慕儿再没力气安抚颓废的其木格,怀中坚硬磕着自己难受了好一会儿,她猛地掏出那个匣子,抚了抚吃痛的腹部。
其木格纳闷,“这是什么?”
李慕儿连木匣子都晃不动,嘴角却不自觉勾了起来,“这是可以帮助我回家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就好像所有的牵挂突然都放下,李慕儿终于再支撑不住,舒服地靠在其木格肩头沉沉睡去。
………………
耳畔扫过大风的呼啸声,却充满了安宁祥和。
李慕儿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入眼是一个男人的颈项,上头有一颗血红的朱砂痣。
她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人背在背上,稳步地行着。
“咳咳……”喉咙里的铁锈味因为昏迷而没有完全消散,张张嘴就觉得腥痒难耐。
咳完抬头,李慕儿才发现身下的人脚步已慢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几个陌生人的声音:
“姑娘,你醒了!”
“是啊,恩人,你终于醒了!”
“姑娘,我们被放出来了,谢谢你!”
放出来了?李慕儿眯了眯眼,终于回忆起失去意识前的一幕。不错,她赢了桑博,巴图孟克遵守承诺,他们重获自由,不必再做鞑子的俘虏……
他们要一起回家。
念及此处,李慕儿放松下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同时又似想到什么,突然焦急地同背着她的男人说:“你们认识回去的路吗?我这里有东西可以指路,先放我下来。”
“不必了,你那东西能找到的是我,我不就在这里吗?”
☆、第二一四章:又见林志
熟悉的声音,似乎在擂台外听过,又似乎在别处也听过。
低哑沉闷,却字正腔圆。
“哎呦喂,可累死我了,你要下来就下来罢,自己走!”
李慕儿正疑虑着,便被那人放了下来,后头的人忙上前扶住她。
站稳定睛一瞧,李慕儿吃力地扯了扯嘴角,“果然是你,林先生。”
……………………
林志此时一身破烂衣裳,灰头土脸,加上他本就长得普通,真要花上一番功夫方能认出。
他不乐意地瘪了瘪嘴,“不然,你以为谁会在比试前为你说话?”
周遭的人都尴尬地低下了头。
李慕儿感激地笑笑,“恐怕不止吧……我差点就要不敌,可他突然腰间一软,力气全无,也是你搞的鬼吧?”
林志自豪地扬了扬眉,“亏你还有点良心,那都是小意思,”他指缝中不知何时已多出枚细针,若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就这细针,刺入他茓位后,会立刻消融不见。”
李慕儿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想了想又觉心有余悸,便避过旁人轻声问他,“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难道不知道巴图孟克的目标就是你吗?”
林志讽刺地用鼻子哼了哼,反问道:“那你难道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借口吗?”
李慕儿当然知道,一时没有回话。
林志见把她问住,脸上再次浮现出一抹得意,“还有你难道不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吗?”
李慕儿笑着摇摇头,一副拿他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没有办法的样子,末了才松了口气道:“幸好没人认出你来。”
林志瞟了她一眼,似乎在考虑有句话当不当讲。他的心情向来显而易见地浮于表面,李慕儿一眼就看了出来,蹙眉问:“怎么?我猜错了?”
林志吸了吸鼻子,轻轻嗯了一声,“是有个人,早认出我了。”
“谁?”
“其木格。”
李慕儿刚问出口其实便知道了答案,认出了林志却不告发他,除了其木格,还能有谁?
李慕儿叹了口气,似问林志又似自问道:“其木格说对中原已没有感情,一心归附蒙古草原,你信吗?”
林志难得的没有回话。
………………………
众人复又上路,路远跋涉,吃的都是野味,累了便席地而睡。夜里冷得睡不着,只好白天睡觉,夜里赶路。
好在人多相互有个帮衬,一路扶持着,在星星指引的方向下,终于熬到了大同边关。
不约而同地,人群里发出了阵阵感叹声。
李慕儿望着城墙上点点星火,映照着士兵闪亮的铁甲头盔,刀剑弓弩,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终于回家了。
李慕儿总觉得自己没有家,可望着城里城外的大明子民,不禁恍悟:若失了国,才是真正地无家可归。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带着复杂的心情步步往城门而行,城墙上的士兵们却突然整齐划一,拔箭架于弓上,瞄准了她们一行人。
“怎么回事?”
“是不是以为我们是鞑子?”
“喂,自己人!”
“我们是城里的百姓!”
李慕儿这边许多人一下慌了神,冲着城墙阵阵慌乱大叫,吵闹声中反而听不清个明细。
也难怪士兵们会如此紧张,巴图孟克他们刚刚来闹过事,最近边关的防守定然加强了许多,她们深夜前来,李慕儿甚至穿着蒙古服饰,被当作奸细都不奇怪。
说自己是从蒙古大营逃出来的俘虏,显然他们并不相信。
李慕儿在心底拿捏了一下,上前几步大声道:“叫你们管事儿的出来,我知道鞑子的落脚之处!”
……………………
带进城后,一番盘查,百姓的身份终于得以证实。李慕儿面对亲自接待她的官员,面露喜色。
因为对方自介道:“本官乃大同游击将军,张安。姑娘有什么情况,可以告知本官,本官自会定夺。”
当年她还初任女学士,曾因虏寇入侵一事为朱祐樘提过一建议,让他派一名心腹驻守大同与延绥两地,好代替他抉择形势,做好防守应援。
朱祐樘便是派的张安。
这样说来,她与这张安,算有几分渊源。
眼前将军身姿挺拔,满面正气,不愧是朱祐樘暗自培养的人才。李慕儿拱手以礼,反笑问道:“不知张大人被派到大同后,与皇上可还保持联络?”
张安蹙了蹙眉,本就对她有所怀疑,此刻更是一万个不高兴,“姑娘问这作甚?”
他这一问,李慕儿倒想起来不能与他说穿自己的身份,万一他洞悉京中状况,便晓得女学士已是阶下囚,本该流放边外,她岂不是自投罗网了?
暗忖了下,李慕儿终是保守回答道:“大人也看到了,我们都是被鞑子虏去的汉人,好不容易逃出来,哪里还能记得回去的路?小女子方才随口一说,是希望大人放我们回城,实乃权宜之计。”
张安默不作声,站起来踱了两圈,又打量了她几眼,才不信任地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姐?听这口音,不似本地人士。”
看来他还是不放心,李慕儿也自认来路确实不明,一时倒答不上话来。
就在此时,有人带着林志走了进来,解释道:“将军,林先生说有话禀告您。”
看来林志在军中也有人脉?
李慕儿正揣度着,便见张安迎上前去,恭敬地对林志说道:“林先生是我的恩人,怎劳你亲自来寻?这次都怪张某没有守好城门,让林先生受苦了。”
原来林志救过张安。李慕儿暗自松了口气。
果然,林志是来为李慕儿开脱的:“张大人不必客气。我是来找你要回我的丫鬟的。”
“丫鬟?”
丫鬟!李慕儿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口。
“是啊,就她!我刚从外地游医时捡回来的,没想到倒是个机灵的,多亏了她,我们才能从鞑子手上逃出来。”
这话倒是不假,张安心想,方才听其他百姓亦是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多么有骨气,多么聪敏多么牺牲……
“既然是林府的人,那张某自不会难为她。不过林先生近来要万般小心,不能再叫鞑子钻了空子。不如这样,就请两位在张某这里小住几日,免得再有意外。”
好家伙,这样一来,确实可以保护林志,但更重要的,是能监视李慕儿吧?
“这样当然最好!”李慕儿趁着林志张嘴拒绝前,一口应了下来。
接受到林志的狐疑目光,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何要答应。大抵是因为,她这一回到大明,也不知前路如何,而张府官味十足,比较有从前的感觉吧。
☆、第二一五章:大赦天下
时隔多日,李慕儿终于换上了汉人的服装。即便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头面,素雅到不能更素雅的衣裙,李慕儿仍觉得有一股亲切之感油然而生,忍不住在房内展臂转了一圈。
门却在此时突然被大力推开,李慕儿打着转的裙摆蓦然停下,尴尬愣在原地,望着一脸鄙夷的林志。
林志看都不多看她一眼,就发挥出一贯的毒舌,道:“你一个人在房里孤芳自赏吗?”
李慕儿掩面虚咳了声,反问道:“来找我有事吗?”
林志这才来了兴致,“你不闷吗?难不成还真待在这里啊?走走走,好久没上街游荡了,出去溜溜!”
李慕儿才叫好久没出去溜达了呢,哪里受得了他的诱惑?裙摆一提就跟了上去。
出府还算容易,可李慕儿有习武之人的敏锐,立刻察觉到有人跟随在后。不过这并没有让她觉得不自在,反而心中对张安愈加肯定了几分。
街上显然已经没有上回来找林志时那般热闹,蒙古商人的身影也都消失不见。这几日在风口浪尖,边境的关系趋于紧张,看来百姓也看得分明。
找了家有名气的饭馆子午膳,又走了一阵,李慕儿突然想起之前曾在街上见过张安,是他带着人马前来张贴榜文。
不知那榜文如何可还在?
李慕儿鬼使神差便寻了过去,任林志在后头叫她也没有叫应。
好大的一张京城来的官文,占了整整半堵墙面。
纸张字迹因着风雨的侵蚀已显得有些破旧,李慕儿逐字逐句读去,越读越觉得视线模糊,越读越觉得心中释怀。
林志见她异样,凑上前一看,“帝王统御天下必立储,副以定国本,以系人心,斯能长治久安……国家大典中外同欢,宜敷茂恩,用慰颙望所有,合行宽恤事条,开示于后……”接着是一串宽赦的罪行。
这是,册立太子时皇上昭告大赦天下的榜文,有什么好奇怪的?
林志转头奇怪地看着李慕儿的泪眼,只听她轻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四月十五了。”
“那离册立东宫,已过去月余了……”李慕儿抽了抽鼻子,喃喃自语道,“大赦天下,大赦天下……原来太皇太后判我重新流放时,他便想好了这一出。他赦了李家的人,我又何罪之有呢?冯月言误会了,其木格也误会了,连我自己也误会了,他根本没有判我的罪,我不是朝廷钦犯……”
林志大概是察觉到她情绪不对,语气终于软了下来,“喂,你到底怎么了?”
李慕儿回神,眼睛亮了亮,嘴角浮起一丝笑容道:“我要回京城!”
“京城?”林志表情又回复不正经,“你准备怎么回去?”
李慕儿没有回答,而是转身走向一个陌生人,在他身前站定道:“快带我回去找你们家大人,我有话向他交代!”
…………………………
折回张府后,李慕儿立刻找到张安。
张安对她仍有一丝不信任,“姑娘终于想起来有什么忘了说吗?”
李慕儿一个箭步上前,焦急问道:“将军自离京后,与皇上可还保持着联络?”
张安哪里肯告诉她,揪着眉头不说话。
“将军莫慌,我绝对不是什么鞑靼人的奸细。我姓沈名琼莲,是皇上钦点的后廷女学士,将军可曾听说过?”
女学士?!一旁的林志被茶水呛得猛咳起来。连张安也心中一凛,直直盯着她道:“你真是女学士?”
李慕儿一字一句道:“千真万确。”
“太好了!”张安忽然激动起来,“女学士,皇上一直在暗地里找你,没想到,居然让我给寻着了!”
“他在找我?他果然在找我?”李慕儿喜极而泣,刚想说出自己想回京城的意向,却听门外有人来报,似有军机大事要上奏张安。
张安忙宽慰李慕儿:“女学士且在此稍候,等张某人回来,再与你商量回宫的事宜。”
李慕儿闻言兴奋地点了点头,送了张安出门。
心中如释重负,折身回转厅中坐下,李慕儿这才发现林志正目不转睛盯着她。
“你看什么?听说我是女官,觉得震惊吗?”
林志摇了摇头,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道:“你在宫里面当差,有没有见过状元钱福?他可是我奋斗的目标!”
李慕儿再次被他逗得捧腹大笑。
………………
两人又聊上许久,李慕儿偏不肯告诉他关于钱福的事,吊着他的胃口。
一面她又暗自疑虑,为何张安迟迟不归?
眼见夜深,李慕儿再等不得,出门找管家问道:“将军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将军方才见了一人,而后便换了军装,匆匆出门去了。”
换了军装?
李慕儿正腹诽着,只听管家又道:“女学士先休息去吧。待将军打完胜仗回转,一定会差人通知女学士。”
打完胜仗?!
李慕儿猛地推开管家,冲出了门。
“女学士!”
“喂,你去哪里?”
顾不得身后的喧闹,李慕儿径自往马圈去牵马。
管家显然已经受了张安交待,不敢得罪李慕儿,只能由着她偷了一匹马。而林志又是张安的恩人,顺一匹马也不算大事。望着两人绝尘而去的背影,管家无奈摊了摊手。
“你要去干嘛?”
街上已无人烟,唯有风声呼啸,夹杂着林志的声音,传入李慕儿耳朵。
“你跟来做什么?”李慕儿在马背上伏低身子保持平衡,转身冲他吼道:“今夜张安主动出征,必定是掌握了鞑子的营地,准备突袭。别人我不管,可其木格对我有恩,我要去保她一命!”
“别傻了,出张府容易,可我们没有令牌,怎么出得了城门?”
“闯!”
李慕儿话音未落,胯下快马已来到城门。
全城戒严宵禁,城门早已下钥。
虽然将士们大多已随张安出城,可城门处仍有一批卫兵防守。两人勒停骏马,被他们拦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肯放行。
李慕儿冲林志使了个眼色。
一方面劝他别跟着她冒险,另一方面是提醒他自己要动手了。
还没等林志反应过来,李慕儿已“驾”的一声冲了出去,顺手夺过了一门卫兵手中的剑。
☆、第二一六章:围剿蒙营
守城的卫兵们都认识林志,但此刻李慕儿当众夺刀,他们只能群起而攻之。
而李慕儿不停顿地往城门口奔去,面对他们的阻拦也不与他们大打出手,只是用巧力隔断他们的裤腰带,一时场面十分尴尬。
见此情景,林志暗骂了声“真是疯了”,随后驾马赶上前去。
空着的手往下一探,不知从何飘起一股稀薄白烟,所经之处,守卫们一个个纷纷倒下。
身旁刀锋居然越来越少,李慕儿无意间转头,才看到林志一只手探于马下,另一只手以袖捂着口鼻向她奔来,边还冲她喊道:“快走!”
两人瞬间来到城门边,李慕儿伫马用力打开城门,开了条小缝溜了出去。
刚一出城,林志又叫道:“快拉我一把!”
李慕儿本能伸手过去,将他拽到了自己马上。
身后他的那匹马应声倒下。
“好厉害的麻药!”
李慕儿感慨一声,却被林志催促道,“赶紧走吧!他们还得守城,我药性下得不重,一会儿就醒了!”
李慕儿感激一笑,勒紧缰绳边飞奔边道:“坐稳了!你指路!”
………………………
良驹跑了许久,终于接近了目的地。
所谓目的地,此刻硝烟弥漫,沙尘滚滚,杂乱无章的打斗声听着让人几乎窒息。
张安一方部队精良,身着盔甲武器傍身。而另一方的巴图孟克他们看起来毫无防备的样子,显然已经处于劣势。
这是一场突袭。
为报鞑靼小王子挑衅边关之仇!
张安下手并不狠绝,看来只是想赶他们出边境回漠北,是以死伤并不严重。
但鞑靼人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李慕儿顾不得这许多,也无权干涉这种战事,只兀自逼近,寻找着自己要找的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半晌,她终于看到了其木格。此刻她正一手抱着一个孩子,神色慌张地躲在暗处角落。
还有几个勇士持刀蹲在她的身前,谨慎看着打斗圈。
李慕儿停住了脚步,顺势伸手拦下林志,道:“我们暂且不要过去,看看情况再说。”
忽然,其木格的背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李慕儿手势一提差点就要运功,待看清了来人,才放松下来。
是朝鲁牵着那匹汗血宝马,悄悄绕到了其木格身边。
几人连忙起身,将孩子放入箭篓。箭篓虽较寻常的大上许多,可同时放入两个孩子自然拥挤,顿时里头就响起了一阵啼哭声。
其木格安慰了几句,没有成功,索性随他们去,牵过了勇士随后找来的马。
朝鲁亦上马,回望了眼战场,闷声道:“走。”
李慕儿松了口气。
可就在此时,那混战圈中忽然冲出两匹快马,往他们方向奔去。
李慕儿定睛一看,发现是巴图孟克与满都海,两人身上都染上了他人的血渍,显得有些狼狈。赶到其木格身边的时候,巴图孟克不知道为什么,竟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接着是几句蒙语的对话,不过从众人的神情不难看出,他们已准备撤退。
李慕儿视线又回到其木格身上,她看来并不好受,上马都不如往常干脆,踉跄一下差点摔下来。
稳了稳身形,人倒是安全了,可怀中一物突然掉了出来。
李慕儿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就见一只蝴蝶翩翩朝她这边飞舞过来。
准确的说是朝林志。
而巴图孟克等人的眼神,也随着那蝴蝶,直直地盯在了她与林志身上。
…………………………
“糟糕!”
李慕儿还没来得及回忆林志给她的蝴蝶何时落到了其木格手里,就连“糟糕”二字都未来得及说出口,巴图孟克已经手持弓弩,瞄准她们二人。
“小心!”李慕儿使劲推开林志,自己顺势也往旁边闪躲。
一支箭稳稳Сhā在了两人中间,只差分毫!
还不待两人后怕,巴图孟克再次张弓。
双箭齐发。
那箭似挟了风,似识得路,毫无阻力一般,冲两人脸面袭来!
此刻就算李慕儿能躲开,林志也要遭殃。千钧一发之际,李慕儿反应敏捷,旋身躲过,徒手去接飞向林志的箭。
可巴图孟克箭术之妙,这箭射出时带着多大的力量,李慕儿自然忽略了。一阵利物划破肌肤的摩擦声,她狠狠抓住箭身的左手瞬间鲜血,整个人都被箭上的力量控制,往林志方向带了几步。
箭尖堪堪停在林志鼻尖。
鲜血从李慕儿的指缝中不断溢出,跌落在鲜嫩的青草上,林志刚想道谢,被李慕儿大喝一声:“还愣着干嘛?快跑!”
“哦!”林志难得这么顺从,侧身拉着她就往打斗圈中跑去。
他倒是聪明,知道去找张安庇护。
李慕儿边跑边转头望向其木格,她正满脸震惊地望着她,似乎并不相信她会出现在这里。
李慕儿又倾身抱住林志躲开一箭,才冲着其木格动了动嘴唇,用口型说道:
“保重。”
视线交错时,其木格微微笑了出来。
只是那笑容中,除了信任、感激,恍惚还有一丝难过。
“保重。”
接下去发生的一切,只能用一个“乱”字方能概括。
张安手下发现了林志,带了一小队人过来保护。而巴图孟克身边的人一见明军,忙劝他不要逞一时之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诸如此类。
巴图孟克多傲的心气,这会儿让他认输撤离,自然满肚子的气恼不知该如何发泄。
李慕儿却丝毫不关心这些,她的视线还未离开过其木格。
只见其木格也同旁人一样,踱到了巴图孟克身边进行规劝。她背对着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李慕儿却总觉得,其木格怪怪的,可到底哪里怪,她又说不上来。
直到那只蝴蝶终于绕过人群寻到正主,停在了林志肩头,李慕儿才恍然醒悟。
她猛地推开身前护着的士兵,就看到巴图孟克随手拔出一支箭,看都不看目标一眼,便狠狠刺出。
“唔”的一声闷哼,听得李慕儿眼泪瞬时溢了出来。
始作俑者垂眸望着地面,只是嘴里轻声低语:“没想到,你终究还是背叛了我。”
那个虽然瘦小却总是充满灵气的背影,此时飘飘然落下了马……
☆、第二一七章:谁是叛徒?
夜色浓重地笼罩着这片草原天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之气无人觉得讶异,突然从马上摔落的那具娇小身躯,亦丝毫没有引起双方的波澜。
仿佛那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等闲之辈,同战场上战死的所有无名小卒一样,没有人关心她会被谁杀死,为什么被杀死……
可李慕儿知道。
巴图孟克初登大位,早就对身为汉人的其木格有所提防,自从李慕儿的出现,愈发加深了他对其木格的芥蒂。
如今,李慕儿逃走,明兵便至,他们的营地本来难寻,可其木格身上的蝴蝶却懂识人辨道……
种种巧合,难以解释。
何况巴图孟克并没有给其木格解释的机会。
气急攻心的他,将所有过往抹灭,将所有愤慨发泄在了这一箭上。
“其木格!巴图孟克你疯了吗?!她是其木格啊!她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其木格啊!”
朝鲁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也显得暴躁、无礼。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他敢这么无礼同大汗讲话。
许是一句“她是其木格啊”点醒了巴图孟克,他终于回头望向朝鲁怀中躺着的其木格。
那张总是带着三分狡黠的脸庞此刻颜色尽失,苍白无神,与口中流出的殷红血液对比,显得格外突兀。
这是他相识十多年的其木格。
她说:“我以为,你心底总是信我的。”
他的身形终于有些不稳。
不过一瞬间的事,李慕儿还震惊地捂着嘴,尚在不可思议巴图孟克真的动了手,周围就有大批的明军不断涌上来。
“大汗!”
催促巴图孟克的声音愈发激烈,恍惚间,李慕儿似乎还听到了满都海的声音。
隔着中间打斗的人群,她随即用眼神搜寻到了她。
满都海,这个叱咤草原的女人,此刻也同她一样,泪眼朦胧,悲痛地望着其木格。
可是她没有下马,她与巴图孟克肩并着肩,被包围在鞑靼人组成的保护圈中,甚至主动去拽过巴图孟克的缰绳。
她不能下马,巴图孟克亦不能。
唯一在马下的朝鲁,紧抱着怀中的其木格,忽而冷笑了声,抽出缰绳甩在自己的汗血宝马上,大喝道:“大汗,哈屯,走吧!”
那匹驮着双生子的汗血宝马如离弦之箭飞奔出包围圈,巴图孟克与满都海眼色黯了黯,再不看其木格,转身夹紧了马腹,呼啸而去。
众人亦再不能停留,纷纷驾马撤离。
接下来的战况更加呈现出一面倒的趋势。鞑靼人逃的逃,溜的溜,瞬间不剩多少。
几个抵死相抗的,也被大批的明军俘虏。
往日被鞑子在大同烧杀抢掠的场面,终于反转了过来。
这无疑是一件让大明全体百姓大呼痛苦的乐事,如果地上没有躺着重伤的其木格,李慕儿想必也会这么认为。
可是现下,她只知道拖着林志,木然地说道:“快救她,救救她……”
其木格见了她,脸色有些僵硬,唇角轻轻地勾了勾。反观满脸怒意的朝鲁,其木格有些感动,有气无力宽慰他道:“大汗与哈屯身处高位,不能后悔,不能回头,不能退步,我们一直都明白,不是吗?”
朝鲁闻言默默点了点头,抬首看着围上来要押解他们的明军,倒也显得淡然了许多。
李慕儿蹲跪在两人身边,明军皆不认识她,她能做到全身而退已属不易,更别提维护其木格与朝鲁。可其木格现在这个样子,她怎忍心看她被俘?
血手一动,李慕儿差点又要动手。
好在张安及时赶到,看到她和林志,先是一怔,随后立即反应过来,对他俩道:“先带回去再说。”
这已经是身为将军最大的让步,李慕儿唯有接受。
再看其木格,她和朝鲁正盯着张安身后的一个人,面上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义巴来,居然是你!”朝鲁终于愤愤然喝道。
李慕儿这才注意到那个被换作义巴来的中年男子,虽然身着明军军装,可那黝黑皮肤,矮壮身材,活脱脱是蒙古人的样子。而且李慕儿对他居然有些印象,好像在巴图孟克身边曾多次看见他。
朝鲁复又开口,却是对着其木格说:“大祭之时,我就同你说过。‘最先效忠,带头尊汗’的义巴来,在上次部族叛乱时可是‘立了大功’的,当时他尚未成为部族首领,才侥幸潜伏了下来,而他父亲却在那次战役中被我军杀死。如今他刚接了亡父的班,地位尚且不稳,才会极尽卑微之能事,装出一副孤儿可怜相,只顾讨好大汗以示忠诚。当时你还骂我小人之心,怎么样,我又说对了吧?”
其木格听了这话,偷眼瞄了瞄李慕儿,仿佛这个话题与她也有关系似的。
“哼,漠南本来就归我部统治,巴图孟克要来这里落脚,还有我这个准首领什么事?”义巴来的声音粗犷,极易辨认,可他到底是不是叛徒,此刻已经没有讨论的意义。李慕儿担忧地看看其木格,又看看正一脸正经为她检查伤口的林志,问道:“如何?”
林志也算是刚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这会儿却又没了正形,挑眉道:“先别说遗言了,有我在,死不了。”
李慕儿松了口气。
林志又道:“不过,伤成这样,不宜动弹,怎么带回城去?”
李慕儿蹙眉凝住张安。
张安不语,他只知道皇上迫切地在寻找女学士,可对女学士到底需要纵容到什么地步,他不得而知。
更何况其木格对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的鞑靼女人而已。
李慕儿似看穿了他的想法,咬唇步了出来,单膝下跪道:“将军,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女学士请说。”
张安想来扶她,被她伸手回绝,口中继续说道:“将军,皇上对边关的处置,从来都是以和为贵。对不对?”
张安沉默。
“鞑靼小王子亦好,火筛亦好,对于他们的入侵,皇上都只是采取抗战驱赶之策,从没有劳师动众,主动对他们发出攻击,对不对?”
“对。”张安终于点头。
“皇上宽厚仁慈的个性,由此可见。将军与皇上是旧识,不妨试想下,若是今日皇上在此,会做出什么决定?”
“女学士折煞张某了,张某怎敢与皇上相提并论?这样吧,反正也要留下一队人马在此收拾残局,你们之后跟着他们回城便是。”
张安松了口,虽只是许其木格在原地裹伤,李慕儿已十分感激,不敢再得寸进尺。
将其木格搬进就近的营帐,又经了一番折腾,几人都筋疲力尽,其木格也在疼痛中昏睡过去。
李慕儿想要出去透透气,刚掀开帘子就碰上张安,他像是要先回城,特意来与李慕儿说:“女学士,我要传信儿告诉皇上你的消息,你可有话要我带?”
☆、第二一八章:有情无情
可有话要他带?李慕儿瞬间失了神。
耳边似乎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你可有话,要同朕说?”
有,当然有,有一大堆话,想同他说!
林志见她没反应,又补充道:“皇上与张某,有绝密的联络途径。张某现在回去,便要禀报皇上此处发生的事情,以及女学士的消息。女学士如果还有什么话要回禀皇上,便现在同张某说吧。”
李慕儿回过神来,笑道:“那就麻烦将军帮我附上句话:莹中无罪之身,可还能恢复官位,回宫续职?”
张安怔了怔,眼神中有些疑惑,最终只是颌首道:“好。”
李慕儿吐气回望帐里,便突然想到什么,拉住欲走的张安道:“还有一句,将军请务必亲自帮我问一声皇上:其木格,如何处置?”
这问题问得没头没尾,张安倒更觉得奇怪了。
皇上日理万机,哪有空管你这小姐妹如何处置。
没有说出心中的腹诽,张安点点头告辞离去。
李慕儿站在原地,将手缓缓捂上口鼻,足足愣了许久,许久。
……………………
另一边,巴图孟克带领幸而逃脱的众人,来到了一条河边扎营。
那是条小河,河面宽约三丈,深浅难测,也没有桥可以跨过去,说不上与寻常小河有何异处。
可巴图孟克却直直地盯着河面,盯了半晌。
完好带出来的东西不多,手下人顾自简单收拾,并没有留意到岸边出神的巴图孟克。
他脱下伪装之后的悲伤,也就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只悄悄地随着清亮的河水,流向了不知何处。
当他回身去寻满都海时,又恢复了一贯的意气风发。
仿佛方才的狼狈只不过是人们的错觉而已。
满都海见他这般,倒是颇为满意,宽慰他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大汗,无论此次是谁背叛了您,战事都已经发生了。您只需要记住,今日失去的马匹,他日,我们定能原原本本地讨回来。”
“不,”巴图孟克眼睛眯了眯,厉色道,“是加倍。”
满都海呼吸顿了顿,如果将来有人问她,是何时发现这个她亲手养大的孩子终于真正长大成人的,答案不是在他继承汗位时,也不是在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时,而是这一刻。
从他眼神中透露的帝王该有的决绝中。
巴图孟克没有注意满都海的异常,兀自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哈屯,此番我们本想将政权中心转移到漠南。漠南靠近长城和农耕区,虽驼道来往通畅,物资供应充裕,也好就地掌控各大部族,但毕竟面临一个人口众多、由砖木垒就城池的泱泱大国。且不说随时可能引发战争,就单论物资的诱惑,也能轻易把我族的政权变得软化了。”
他分析得不错,大明物产较之蒙古丰厚许多,难保不会再出现贪图利益的叛徒,像今晚这样带领明军侵袭蒙古皇营。
当初说要将政权转移到漠南的是满都海自己,其实也是存着私心的。
她生于漠南,长于漠南,漠南对她而言,更有家的归属感。
如今发生这样的事,她难免心存愧疚,进言道:“大汗圣明。漠南各部族之反复无常投而复叛,就连圣祖在世时也深感棘手。现今祭圣效应已充分发挥,大汗地位在大漠南北都已更加得到确认。我们确实应该离开这险象环生之地,将汗廷重新迁归漠北草原,以利大汗于远方纵观天下,控制整个草原汗国,并可确保大汗圣体无虞与马背民族之永存。”
满都海之聪明,便在于她对大局的审度,两人意见相合,巴图孟克高兴点了点头,“满都海所言极是。何况,没有了草原,畜群、游牧和战马,也就没有了马背民族!”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跪地高呼,士气复又燃起,去势也已一锤定音。
满都海却仍有顾虑,神情落寞地回望了眼来路,轻声询问道:“大汗,其木格与朝鲁……”
巴图孟克躲开了她的眼神,转向另一边,装作没有听到她的提醒,毅然决然道:“等休息好了,我们便上路,重回漠北大草原。”
话里的意思却已跃然,其木格与朝鲁,不复相见。
…………………………
紫禁城。
碧瓦朱檐映着澄澈高远的天幕,紫荆城中虽春意不浓,却也暖融融的不消闪躲。
端的是好景致,若在往常,便是把酒赏花的好时节,但如今,朱祐樘却握着一杯清茶,再无闲情逸致。
距离李慕儿失踪,已一月有余。
毫无消息。
搜遍了京城角落,发遍了大赦通告,仍旧一无所获。
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不管主动还是被动,都让朱祐樘担坏了心。
回想当时在显忠祠的场景,朱祐樘就有些后悔。自己心里明明是信她的,只是想顺势让太皇太后以为自己动了怒,好保她能不被暗害,平安等到他大赦天下的旨意。
谁料她居然还是跑了。
他们彼此都以为对方会信任自己,可到头来,都不相信对方会信任自己吧……
朱祐樘正走神着,忽见萧敬急匆匆进了雍肃殿来,恭谨却面带喜色地禀报道:“皇上,小安来信了。”
萧敬口中的小安,自然是指张安。他们同是朱祐樘早年培养的心腹,外人并不了解,可他们彼此之间却十分熟稔。
“是鞑靼小王子扰边的事情吗?”
“是。小安得了密报,趁夜偷袭了鞑靼中廷所在,已将他们赶出边境!此举虽不算光明,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实在痛快。”
“嗯,朕知道了。”朱祐樘点点头,表情算得上平淡。张安办事,他很放心。
萧敬见他淡漠的样子,唇角微微勾了勾,心想接下去自己要禀报的事情,不知还能不能让皇上如此淡定?
“皇上,小安还有一件私事要报。”
“哦?什么事?”朱祐樘终于看向萧敬,不理解一向秉公的张安能有什么私事?而一向干脆的萧敬为何吞吞吐吐?
“是关于,女学士。”
这三个字说得清晰,震得朱祐樘杯中的清茶晃起了好大的涟漪。
即便强壮镇定,声音还是带了丝颤抖:“找到她了?”
“就在大同,而且,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要求皇上。”
朱祐樘回身,身影快速地消失在檐下,面上不自觉,神采飞扬了起来。
☆、第二一九章:终须一别
“其木格,别往那头走,小心掉下去。”
“嘿嘿,不怕,巴图孟克已经在下面等着了。”
“苏日娜,把手递给我!”
“其木格,朝鲁,我要走了,不要告诉巴图孟克。”
……
“其木格,其木格,你没事吧?”睡梦中忽然被人叫醒,其木格缓缓睁开双眼。
湿热的空气里带着股奇怪的味道,似熏香,似药味,倒也不太难闻,只是隐隐令人感到沉闷压抑,实在不舒服。
她狠狠呼气想屏蔽这股味道,胸口却剧烈的疼痛起来。
这才想起来,自己受伤了。
被巴图孟克所伤。
顿时胸腔变得更痛了。
“烧已经退了,怎么还在说胡话?”榻边的李慕儿抚了抚其木格额头,侧头问身后的林志。
“说胡话怪我咯?跟你说了烧退了就无大碍了,我是神医你是神医?”
李慕儿不敢反驳他,目送他走了出去。
房内突的静了下来。
其木格惧怕这样的安静,勉力想要起身。
“其木格,你的伤还没好……”
其木格猛地打断了她的话:“女学士,朝鲁呢?”
她居然醒来就找从前总是嫌弃的朝鲁,也许因为如今他是她身边唯一仅剩的依赖,李慕儿突然觉得有些心酸,索性扶着她坐起来,安抚道:“你放心,他在,他不会丢下你的。”
其木格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失落。
而这表情被紧接着进门的朝鲁抓个正着。
他沉了沉脸色,随即奔到其木格身边宽慰道:“你安心养伤,等你好了,我就带你离开。从前我问你你总是不答应,以后怕是由不得你了。”
其木格闻言反倒轻笑了出来,“离开?难道明军肯放了我们吗?”
朝鲁用下巴努了努李慕儿方向,回应道:“对。女学士说了,我们可以自行决定去留。”
女学士?其木格木讷转向李慕儿,她有这么大的权力?
李慕儿似笑非笑,没有答她的话,心里面只想着朱祐樘的那封回信中,提到她的寥寥几笔:
“一切全凭女学士做主。
速回,速回。”
朝鲁稳了稳其木格身形,递了个眼神给李慕儿,再次确认道:“女学士,你所言当真非虚?你们真肯放过我们这些战地俘虏?”
“我也当过俘虏,我知道俘虏的无辜。”李慕儿说着遥遥朝外拱了拱手,“吾皇素来遵循和平政策,小王子却多加挑事……”看了眼其木格,李慕儿不敢再细讲,总结道,“如今你们迁回漠北,不再叨扰明边,双方的恩怨就算了了。吾皇本就只打算赶巴图孟克回巢,留你们何用?”
其木格摇了摇朝鲁的手臂,“他们回漠北了?”
“嗯,似乎已经上路了。”
其木格听到这答案,算不上吃惊,点点头转而对朝鲁淡然道:“那我们也早些离开吧。在明军里待着,总归让人不舒服。”
“嗯,我刚才就是去准备马车了。”
……………………
红云在天边翻涌着,渐渐散开,暮霞万丈。李慕儿驾马护在马车旁,行得极慢。
真到了说离别的时候,不知怎的,竟没有前几次那般痛快了。
她望了望坐在车沿的朝鲁,忽而想到一事,遂问道:“朝鲁,当初你邀我同游天下,我一直没想明白是为什么。那时我与你不过初见,你何以非要带我离开?”
朝鲁轻笑了声,“你忘了,我是小萨满啊,未卜先知是我混饭吃的本事。我早就料到,其木格这丫头会因你而受苦。”转头看了眼车门,又道,“你是她的劫。看,我又说对了。”
李慕儿摇摇头,本能反驳他:“你要是真能未卜先知,怎么没算到我军的突袭?”
这可把朝鲁问倒了。马车内传来嘲笑声,他尴尬地撅噘嘴,道:“反正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会给其木格带来噩运。她的身份,本就在草原上难以立足,我所能做的,便是将你们都带离暴风中心。如果不能带离她,至少也要带你离开。”
是啊,带李慕儿离开,巴图孟克不会因她而怀疑其木格,最后闹到这种地步……
李慕儿正叹,朝鲁突然伫马道:“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女学士,留步吧。”
李慕儿望着眼前广阔的草原,与自己这边的沙地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俩保重。”
“保重。”
马车离去,其木格自始至终未曾打开车门。李慕儿知道,她大抵也同自己一样,说了太多次珍重,却还是害怕听到这两个字眼。
回身,马蹄变得快了起来。
在这片大草原经历了太多关于信任与背叛,她心中愈发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
………………………
李慕儿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送了他们很远,这会儿要回去,竟然鬼使神差地迷了路。
独自走来,路也变得难行了起来,顷刻间夜幕降临,李慕儿只有下马,一面在路过的树上做着记号,一面靠着星星辨别方向。
眼睁睁看着面前出现的一个陡坡,李慕儿真是后悔没有等到林志回来,把他这个人肉指南针带出来。
“……现如今他们回了漠北,漠南的势力便将由我重新掌控。你放心,只要你们答应我的条件还算数,将来我必定会助你们一臂之力。”
李慕儿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这声音隔着树林,说不上熟悉,可带着一股子蒙古腔调,声音粗犷,极易辨认。
李慕儿突然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不知自己的马蹄声可曾惊动了他们?也不知对方有多少人自己能否应付?
她第一反应,走为上策!
刚一转身要跨上马,身后一阵飒飒风声即至。
李慕儿本能回身接招,谁料对方倒也聪明,竟不是冲她出招,而是悬空一脚踹向她胯下的马匹。
嘶鸣声顿起,马匹带着李慕儿,直挺挺往陡坡而去。
也就在此时,她终于看清了来人。
面容普通,却足够熟稔。
可他的眼神为何如此冰冷?
“林志!怎么会是你?”
眼看着她就要摔下去,林志忽而伸手拽住了她。
两人一同往斜坡滚下去,李慕儿脑袋重重磕在石头上,意识渐渐消散在林志怀中。
☆、第二二零章:怪兄怪弟
药香扑鼻。
李慕儿睁开眼,发现暖黄色的帷帐刚刚放下,隐约能瞧见榻外那一抹熟悉的男子身影起身而去。
果真是林志。
李慕儿一直当他是与世无争的怪医,为何会与蒙古人私下相见?
还说那样奇怪的话……
难道从他答应为鞑靼太后诊病开始,这一切就在他的掌控之中,直到端了鞑子的蜂巢?
可他这样做有何目的?
不对,也许不是他,他背后还有人,将来义巴来要祝他们一臂之力……
李慕儿想得脑袋骤然疼了起来。
轻抚额头,才发现头上缠了纱布,后脑勺很痛,怕是跌落陡坡的时候摔着了。
林志倒还肯救她?
剧烈的疼痛反而让李慕儿的神智愈加清明,她微微撑起身子,外衣已经被褪下,只余一套月白色里衣贴在身上,发髻也早就散乱不堪,甚至有几缕贴在脸颊上。
实在狼狈。
才掀起床帏想要下床,外头有人匆匆走进,两人眼神撞个正着,顿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这屋子极其简单,看来也许久不曾有人住了,就连床周的帐子,都灰旧得像麻布似的,唯有她的被窝还算干净。
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灰,被林志踩出一个个脚印。
仔细一看,却好像不止他一人的脚印……
李慕儿紧紧蹙眉,开口的时候方知道自己的喉咙有多哑:“林志,你到底什么意思?”
林志的眼神开始闪烁起来,似乎有话僵在嘴边。
愣是不说。
李慕儿急地就势坐了起来,把脚伸到床下,扯着嗓子叫道:“你想软禁我?”
“啊?”林志疑惑一声。
“这不是你家,”李慕儿补充了一句,又软了语气道,“你放我走吧,我要回去了。”
“回哪儿?”
房外飘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李慕儿刚刚立起的脚下顿时一哆嗦,头晕眼花地将要倒回床上。
那人反应飞快,冲了过来搀住了她。
李慕儿抬首与他四目相对,惊得牙关都在打颤,“墨,墨恩,你怎么会在这里?”
墨恩似笑非笑,“我来看我师兄。女学士,好久不见。”
李慕儿盯了他许久,没有问他缘故,转移话题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做了。”
“我知道。”
墨恩语气淡漠,索性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轻轻放回床上躺好,才叮嘱道:“先把头上的伤口养好。有什么事,日后再说。”
李慕儿那句“可是我想回宫”生生卡在了喉咙。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墨恩都会有不一样的情绪。愤怒、依赖、开心、恐惧,都有过。
他说得没错,李慕儿心想,此刻局势不明,自己明着走也好,暗着逃也好,必得先养好这伤,否则毫无胜算。
墨恩似乎十分满意她的乖顺,扯了扯嘴角道:“再睡一会儿。”而后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李慕儿瞬间被一阵困意侵袭,毫无反抗之力。
………………
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是月朗星稀。
李慕儿嘴唇有些干涸,便再次下了床。
这回没有人再拦她。
想必那两人是睡下了。李慕儿找到简陋小桌上放着的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眼珠子却狡黠地转了转。
摸了把后脑勺,疼痛已不似上回剧烈,李慕儿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蹑手蹑脚地往门边走去。
残旧木门的吱呀声却难以掩盖。
林志立刻出现在了眼前。
他果然心里有鬼,才会这样盯紧了她,李慕儿强装镇定,又往前走了两步,“看什么看,我要小解。”
林志嘴角抽了抽。
黑暗里有衣料摩挲的声音,李慕儿往那角落望去,便看到墨恩走了过来。
林志不知为何,竟往李慕儿身后躲了躲。
墨恩则眯着眼睛指着一个方向,冷冷道:“去吧。”
李慕儿头上也是伤,手上也是伤,折腾了半天回转,发现那俩师兄弟,隔得老远,背对背坐在院中,谁也不搭理谁。
李慕儿好奇了,“你不是来看你林师兄的吗?怎么,闹别扭了?”
墨恩手上本拾掇着什么东西,闻言塞入了怀,起身道:“他做错了事情,在逃难。”
李慕儿恍然大悟,“是不是跟蒙古人勾结?”又探头问林志,“我知道你不是什么贪图富贵的人,你到底跟义巴来交换了什么条件?”
林志这才背过身来看她,月光照耀下,李慕儿却看得清,他皱着鼻子愁容满面,仿佛听到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吓人的话语。
“你放心,”李慕儿宽慰道,“那张安与我有几分交情,我们回去同他解释清楚,我看也没有大事。此次赶走巴图孟克,实是桩功劳,这义巴来不像个好人,你莫要同他合作。若是他要挟于你,我会求张安帮你摆平。”
她这番话说得极为真诚,也确有道理,可林志却没有半分心动的样子,鼓着腮帮子又垂下了头。
他到底想怎样嘛?!李慕儿朝他走了过去,站在她后头的墨恩便也身形一动。
林志“啪”地起身,小跑到李慕儿身边。
“你往常不是话很多,怎么不说了?我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你怕我回去乱说,对不对?”李慕儿拉着他往大门边带了几步,劝道,“可你也没有杀我灭口,看来你做的错事,也并不严重,对不对?”
“不错,”墨恩速度诡异地飘到了他们面前,“确实不严重,还不如绑架女学士来得严重。”
李慕儿愣了愣。
“女学士忽然失踪,本该镇守边关的将士,可都在找你呢。”
墨恩说话怎又变得这么酸,口气和上回在显忠祠一模一样。李慕儿听得别扭,听说张安在找自己又不愉快,语气便强硬了起来:“哼,我本就该在回京城的路上。你们师兄弟,不管有什么阴谋阳谋,与我无关。如果你要维护他,把我杀了就是,这样不清不楚囚着我,又有什么意思?”
“你就这么想回京城?”
墨恩答非所问,李慕儿反倒不知该如何应对,只不悦地用鼻子哼哼。
墨恩似乎叹了口气,“你的伤太重,我怕他们起疑,对我师兄不利。”
林志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
墨恩转头横了他一眼,复又说道:“你想去京城,等好了我亲自送你去。”
☆、第二二一章:代罪羔羊
墨恩肯亲自送她回京城?
不止是李慕儿,林志亦瞪大了双眼,一脸吃惊不已的表情。
“这样,你可以安心养伤了吗?”
李慕儿半张着嘴,没有回话。
“上回在显忠祠,我就觉着你不对。你身上太多的伤,内力也很不稳,究竟是怎么搞的?”
他难得说这一串儿的话,语气里半是埋怨,半是关怀,倒让李慕儿不是滋味起来。
仔细想想,和墨恩相识的情景虽不愉快,但在纸婆婆家相守的时光,墨恩对她是大过天的恩。
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如今见到墨恩总是难过,因为他的出现,是和自己最难跨越的那段记忆连在一起的,很难不让她联想到那些人。
那些人儿。
脑袋忽又痛起来,李慕儿蹲下身子,抱住了自己的双膝。
墨恩面无表情,却顺势再次将她抱回了房中。
留下林志一人,独自在院中摇头咋舌,“啧啧啧,师弟,你的心机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呐!”
………………
接下来的日子,李慕儿果真安稳了许多。
师兄弟俩虽然并不细心,但胜在都通医术,照料得她很好。
不但头上的伤口和那夜徒手握箭的擦伤渐渐愈合,就连已初见疗效的右手,在墨恩的调理和真气疏通下,竟然不仅恢复如常,还依稀能运转自己的内力了。
这让李慕儿觉得回京的路又近了一步。
她也当真认为不久便可回宫!
可这样的“自以为”却在某个深夜偷听到他俩的谈话后,变得遥不可及……
夜色浓的化不开,李慕儿睡了一整个半天,这会儿倒清醒的不行。
隐约听到门外有动静,她悄然靠近门口,吸取了上回的经验,没有开门,只趴在门上,屏息凝气,以内力倾听。
“再说,你不是有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吗?为什么不干脆用药,让她疯了,让她傻了,再不济,也要让她失去记忆吧?”
林志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那药性烈。”
“那,我怎么办?你这个死没良心的,别以为我真怕你,就算你揍我,我也还是要说的!没错,师傅在的时候你没少给我担着,可你也没少欺负我!我告儿你,我林志是有气节的人,这回的事儿,没那么容易,哼。”
“我会救你。”
“嗬,嗬,嗬,得了吧您呐!你这么护着她做什么?她身上居然有你的内力,我当时就觉得奇了怪了,你们俩到底有什么过去?哈,我明白了,你是舍不得她把你也忘了吧?诶,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李慕儿双手重重按在了门上。
门很快被打开,李慕儿作势打了个哈欠,边往外走,“咦,你们怎么还没睡?让一让,我去茅厕。”
……………………
一夜未眠。
有什么东西,在李慕儿心中渐次清晰了起来。
待到天明,迷迷糊糊睡了两个时辰,忽闻得院外木门被狠狠打开。
那沉闷的声音,在清净的早晨,格外刺耳。
李慕儿赶紧起身欲开门出去,却蓦地被人点住了茓道。
身后阴嗖嗖的,李慕儿听到林志和墨恩的声音同时响起。
不过一个是在房外,“别别别,小哥儿,我自己会走!”
一个是在房内,“师兄和义巴来的事,自己会去了结。我们回京。”
他的手慢慢伸过来,大概是要为她解茓,李慕儿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心慌万分。
“我真希望我永远不要了解你。”茓道被解开,李慕儿纹丝不动。
墨恩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僵在了半空中。
李慕儿眉目轻寒,“那个在林子里和义巴来交谈的,不是林志,是你吧?墨恩。”
他那双向来凌厉的眼睛又眯了眯。
“林志连我换上好看的新衣服,都不会多看我一眼,更别提他那怕死的个性,”李慕儿终于回身,“他不会冒险,在我滚下斜坡时抱住我。”
“你那时就发现了?”
他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我没有那么聪明。我也从不知道,你会易容。”李慕儿说着探手,从他怀里快速抽出了一张人皮面具,“可林志是个直性子,不懂得藏匿自己的情绪。好比他怕你,就老往我身后躲。又好比他嫌你总是睁眼双瞎话。”想到林志那些细微有趣的表情,她不由笑了出来,“当我在你们面前问他为何跟义巴来勾结时,他不是害怕,不是防备,而是像在埋怨我傻,居然主动透露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事。”
墨恩不语。
“然后,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没错,我听到了。林志听似口口声声是要你保他,实际上却是在埋汰你为何不把知道秘密的我除去,而非要把他推出去当替罪羊,是不是?”李慕儿说着微微摇了摇头,“林志说得没错,你真的好没良心,他可是你师兄啊!”
默了半晌,墨恩终掀起眼帘,道:“你既然明白,知道太多不会有好下场,为何还要说穿?如果你不说,我们此刻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李慕儿知道他故意用自己曾说过的话在呛她,眉宇间没有半分不耐,反而温柔道:“因为你对我有恩。你陪我度过的那段时光,没有人可以代替。”
墨恩凝住了她的眼睛。
李慕儿呼了口气,大着胆子道:“墨恩,你让我毁密奏,还和蒙古人私下联络,都是荆王派你做的,对不对?”
墨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句话我早就想说,难道你不觉得,你这是在助纣为虐?荆王这个人如何,想必你比我清楚,人之风姿,言谈举止皆可表露。他绝不是个良善的主子,你要不要考虑,离开他?”
话已经摊开到这种地步,直白的不能再直白了,墨恩无奈地笑了下,“女学士,你很喜欢说教。”
李慕儿怔了怔,这说教是奏效了,还是没奏效?
“只可惜,”墨恩的手又一次在她眼前晃了晃,李慕儿暗道糟糕,意识便模糊了过去,耳畔最后听到的,是他冰凉的讽刺,“我最讨厌说教。”
☆、第二二二章:京城来人
在跨入边防卫的那一刻,林志抬起头,却发现“招待”他的不是张安,而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华服青年。
那身飞鱼游走的华服纹绣精美,绣春刀鎏金错银,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眼。
都怪他该死的师弟,故意泄露他的行踪,好在女学士面前上演一场主犯被抓,与蒙古人勾结之事已了的戏码,从而打消女学士的疑窦,遮掩自己的阴谋。
然后他们二人双宿双飞,相偕回京,他就只能在此扯谎。
只是,连锦衣卫都出动了?
此事仿佛并不简单。
林志这样想着,顽劣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拘谨起来。
那人的表情却充满慌张,逮着他就问:“女学士人呢?不是说,她与你在一起吗?”
林志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嗯,本来在一起,之后她送其木格离开,送着送着,就不见了。”
他这话说得也不假,至少马骢听说的事实亦是如此。
女学士送其木格出城,再没回来。
难道她真的随其木格一起走了?
“那她离去之前,可曾说过什么话?”
林志料到他会有这一问,早就在腹中盘算好答案:“没什么特别的,大抵就是与其木格之友谊地久天长,塞外草原辽阔不知是何天地云云……”
马骢失望地再看了他一眼,挥挥手,道:“林先生先下去休息吧,不知她未跟你在一起,冒昧将先生请过来,实在抱歉了。”
小子说话倒挺有礼貌,林志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顾自离去。
殊不知背后马骢眼神精光一现,转头与张安对视道:“他在撒谎。”
张安垂眸思索了下,回应道:“不错,林先生想必并不知晓,女学士要我带给皇上的话。”
一个问皇上可否回宫续职的人,怎会羡慕草原生活,一声不响又离开?
马骢握了握拳,“先派几个人,盯紧他。但别干扰他的行动,看看他接下去会作何反应。”
“是。”跟着来的几个手下立刻行动起来,做事风格极为干练。张安不由忆起当年本也可以成为威风赫赫的锦衣卫,却因着朱祐樘几句话,甘愿做他暗处的助手,最后被远远地派往了边境。
虽然不悔,虽然同样位高权重,但此时难免有几分感慨。
也有许久不曾见到皇上了。
马骢没察觉张安的情绪,还在兀自安排,“将军,方才我没来得及,可否请他们再带我去趟找到林先生的地方?”
“自然可以。马同知请。”
出门的时候,林志居然就在门口候着。
“我知道你们还是不会放心,”他耸了耸肩,“搞得好像女学士对我有什么用处似的……走吧,我再同你们走一趟。”
“不必了,林先生来来回回挺累的。”马骢说完拔腿就走,身后几个人默契地排了开来,压根儿没给林志跟上去的机会。
定是怕他一同去了捣鬼,林志被拦下,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
那房子离边防卫极远,算是在郊外,却并不破败。搜索了一番,也未发现什么线索。
连个脚印都没有。
而这无疑是最大的不妥。
马骢出来时,脸色已经差到极点。
回程中路过一家茶摊,张安提议大家歇一歇喝杯茶。可刚一坐下,马骢就发现邻座一个熟悉身影。
“林志?你怎么还是来了!”马骢腾地起身,腰间的绣春刀叮当作响。
林志惊恐地将茶杯放下,举起双手道:“这位大人,我可什么都没干!不过出来喝口茶而已。我住这儿的时候,也是顶喜欢喝老板的茶的。”
马骢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发现那老板身形矮小,以头巾遮面,双手并用,正在忙着泡茶。
茶水极有规律地倒进茶碗,一滴也不曾落下,一滴也不多,一滴也不少。
马骢索性坐到林志身边,挑明了道:“林先生,将军告诉我,你在同绥皆有名望,从来安分守己。可在下不明白,你与女学士到底有何冤仇,为什么要将她藏匿起来?”
“大人言重了,小的可不敢当。”林某将茶盏推到马骢面前,“小的与女学士非但没有冤仇,还算得上是好朋友,怎会将她藏匿起来?大人想想,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啊!”
的确说不通,可林志这个人着实奇怪。
话还是摊开了说的好,马骢又道:“这样说来,林先生一定也是希望我们找到女学士的,对吗?”
“当然,”林志毫不犹豫回答,“待你们寻到了她,我还要替她治她的手。你大概不知道,她的右手,不太利索。”
马骢闻言握住了茶盏,指尖微微泛白。
“大人!”忽然一匹快马飞奔而来,“城中传来了一些消息,不知是不是发现了女学士的行踪,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马骢瞄了眼林志,他的双手交叉在一起,带茧的指尖有规律地敲着,听到这个消息,眼色黯了黯,忙着起身道:“大人可否带小的同去?”
他越是要去,马骢越觉得不该带着他。倘若他知道李慕儿的去向,只消暗中跟着他,迟早会查到。
锦衣卫跟踪人的能力,他是很有自信的。
“不劳烦林先生了,这茶水可口,林先生且再品品。”马骢离去的脚步又是火急火燎,林志将要说的话生生咽下,脸色却一下子晦暗下来。
待得人群散尽,他才缓缓踢开身后的长椅,一步一步极慢地踱到老板身边,阻止了他继续泡茶的动作。
老板抬起头,露出了双眸,其中眼波流转似水,却不是那清澈的溪流,而是一汪深不可测的古井,毫无波澜。
“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一长串不带声调的句子从她口中流出来,好像没有过脑子,只是将心底某个角落烙刻着的内容重复,重复,不断重复。
林志表情说不上满意,还是失落,只是轻声问道:“他来找你了,你开心吗?”
“昔之人无闻知……”
她讷讷不知回话,林志倒也不着急,硬是牵起她的手道:“走了,我们走了。”
☆、第二二三章:马骢寻人
马骢到了城里,自然又扑了个空,遗憾地回了边防卫。
林志也早已经回来。
看到他们的身影,他小跑着过来,急切切问道:“如何如何?找着人没?”
马骢摇摇头,眼神悄无声息地环顾了下派去跟踪林志的几名锦衣卫。
看来他们并没有异况要上报。
“林先生脚程挺快。”马骢扔下这一句,就要进门,不料几个手下闻言却对视了几眼,预感不妙。
“大人,”有个看起来精明能干的,立刻冲到马骢面前,拱手道,“林先生一直在卫所,不曾出门。”
看来是锦衣卫办事的默契发生了作用,林志握拳虚咳,虽料想到是怎么回事,却也不十分明了究竟怎么回事。
马骢却飞快转身,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抓起了林志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大概是因为常年捯饬药材,指尖微微有些发黑,却并无细茧。
马骢如遭雷击!
“快,将军,我们回茶摊!”
林志未曾出门,那方才他们见到的,怕并不是林志!张安见马骢急色,也暗道糟糕,一面应着,一面跟着匆匆出了门。
刚出门,马骢又觉不对,回首大声叫道:“这回请林先生与我等同行吧!”
话音刚落,林志便从门里奔了出来,选中一匹马道:“林某正有此意,正有此意。”
………………
可茶摊上哪里还有人?
别说假林志,就连老板也不知去向。
马骢忽然想起老板瘦弱的身板,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丝怪异的感觉。
局势变得愈发不明朗。
唯有转而问林志:“林先生,此人既然冒充你,定是对你十分了解才是。你可知道他的身份?或者,你身边有人懂得易容之术吗?”
他这话可算问到点子上了。偏林志此人性格之怪异,怪就怪在凡事随性而为,此时墨恩已经不在,急于把脚拔出来的他自然不会再为他兜着,实诚答道:“有啊,我家墨师弟就会!不过,我这师弟来无影去无踪的,我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马骢却一下急了!他忍林志这厮已然忍了许久,早就对他神秘莫测的模样心生反感,他这话说得虽然撇清了自己的关系,却又丢了个大疑团给马骢。马骢再受不了,一把将他手扣住,反着按在了桌上。
林志手腕吃痛,脸又贴着桌子,狼狈不堪,忙叫唤着哎哟道:“大人好不讲道理!你问的我可都回答了,绝无虚言!大人难道要仗着锦衣卫势大,欺负我这老实百姓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倒正中马骢下怀,“林先生说对了。锦衣卫的‘十八般武艺’,是出了名的毒辣,林先生若不肯合作,不妨进去尝尝那滋味,”他故意将身子压低,在他耳边道,“可不好受……”
林志当真吓得咽了咽口水。
他与墨恩本来商量着,张安好糊弄,又视他为恩人,监视个几天觉得他没嫌疑,此事也就算过去了。
可没成想来了个厉害角色。
锦衣卫的办事能力,林志可不敢轻易质疑,再者这位“马同知”对寻找女学士一事的上心程度,看起来实在有些可怕。
林志左右了下利弊,弱弱道:“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可大人要我合作,小民是自然不敢有异议的。大人说吧,要小民做什么?”
马骢这才松开了他,恢复礼貌拱手问:“林先生平常与你师弟如何联系?”
“不联系。”林志答完,又怕他不满意,补充道,“只有他找我,没有我找他。”
“只有他找你……”马骢默默重复了遍,嘴角一勾道,“那便让他来找你……”
“喂,你们干嘛?诶,我不是说了会合作嘛!放手啊!”
……………………
“客官,你的酒菜上齐了,请慢用。”一家平平无奇的客栈,两个平平无奇的过客,店小二转身时,却还是好奇地望了眼其中那个戴着帷帽的。
生的倒是副好相貌,可这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念叨个啥?
看上去傻不愣登的。
此处是两镇相交之界,陌生客人往来居多,彼此之间并无交集。隔壁那桌便没觉得这两人有多稀奇,顾自扯着闲话。
“你此番从大同回来,可遇上些什么新鲜事儿?”
“嗨,新鲜事儿倒是没有,这白眼狼的事情倒是听说了一桩。”
“什么白眼狼?”问这话的人是个清瘦的男子,一脸急着八卦的表情。
“就是大同的游击将军张安,”答话的男人微胖,显得中气十足,连连压低声音却还是四下可闻,“他先前在与鞑子对峙时受了伤,不是被林神医救了嘛?这最近啊,也不知林神医犯了什么事儿,被他给拿下了!”
“呦,这林神医虽然性子古怪,可医术却是远近闻名的。别说大同,方圆几个镇,被他救过的人可不在少数!”
“他不肯救的也不在少数啊!”
墨恩听到这一句,不由闷笑了声。
却听胖男人继续道:“医术再好,如今也没用了。恐怕,难以自保咯……”
“这么严重啊!那张将军可确实不够地道……”
他们接下去说了什么,墨恩已经无暇去听,脑海里兀自盘算了起来。
显然,这一定是个局,要引他回去。
确切的说是引她回去。
他放下酒杯,抬头看她,见她正木讷地吃着碗里的白饭。
为她夹了几筷菜,发现她嘴边沾了饭粒。
非常本能的,墨恩就伸手揩了揩她的嘴角。
这个举动貌似惊动了她,她终于抬起眼,歪着脑袋凝着他,半晌,又低头吃起来。
果然是不记得他了。
墨恩暗自叹了口气,这样将她寸步不离带在身边,实在不愿意放手。
可是林志那边,也不能真就这么不管吧?
倘若只有张安,他相信林志绝对可以搞定,但连他也没有料到,那个锦衣卫会来。
那个锦衣卫,她的心上人?
他既然已经发现自己乔装带走了她,恐怕这事就没那么轻易了结了。
“师兄啊师兄,”墨恩暗道,“看来我必须为你跑这一遭了。”
☆、第二二四章:剐心更痛
林志被关的地方守卫并不严。
是以墨恩携着人来到牢房时,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
林志正小酒小菜津津有味吃着,见了他立马堆出一副惊讶表情,“你还真来了?不错不错,不枉费我一片情义。”
墨恩语气却不咸不淡,“谁把我招出来的,自己心里清楚。”
林志瘪了瘪嘴,跟着出了牢房。看着戴了帷帽的李慕儿,他不禁问道:“你知道这是个陷阱吧?你准备还人了?你对她用了什么招?怎么这么乖巧?”
一路唠叨,墨恩愣是一字未答,直直地盯着外头。待走到了门口,眼前已是乌压压一片。
全是人。
马骢握绣春刀的手紧了紧,眼神落在李慕儿的身上一刻也不想再移开。
再次隔着帷帽,再次寻到了她,这回他可不会认错。
那就是她的慕儿!
可李慕儿却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墨恩瞥了眼领头的马骢,主动揭开了李慕儿头上的帷帽,露出了她俏丽的容颜。
面含秋水,楚楚动人。
她没有说话,缓缓转头看向墨恩。
两人视线相交,她薄唇终于微启:
“骢哥哥,救我。”
寥寥几字,明明说得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明明都不是面对着马骢,却瞬间直击马骢心底,令他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
“快放了她!”语气里已充满狠厉。
“放?”墨恩声线略压了压,“凭什么?”
“你不放,你们都走不了。”
墨恩斜睨着他,忽而嘴角一翘,“我放,你就放我们师兄弟走?”
马骢犹豫了下。
自然不想轻易放他离开,鬼鬼祟祟,挟持女学士,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他尚不明了,又如何能放心?
墨恩见他不语,手腕一动,锃亮的匕首就抵在了李慕儿锁骨上方。
李慕儿没有说话。
马骢心头一紧,大叫道:“别伤害她!”
墨恩挑衅地看着他,似在等他的回应。
“好,你放了她,我放了你师兄。”
听到这里,林志倒抽了一口凉气。难不成他这师弟当真转性了,来营救他不说,还肯拿女学士换他?
他抬首望了望天空,明日的太阳是不是要打西边出来了?
“一言为定啊。”墨恩谈吐轻松,随即真得松开了对李慕儿的钳制。
马骢不由自主地上前一大步。
“诶,”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墨恩的匕首又抵上李慕儿脖子,阴沉道,“大人急什么?我们得先离开,以防你们锦衣卫出尔反尔。”
说完他拽着李慕儿,护着林志,一步步走向人群,只是在经过他们时,手上故意勒紧了李慕儿的肩膀。
很快双方便交换了个位置,墨恩等着马骢也走过来与他面对面,才复又说道:“人我还了,你能不能接着,就看你自己了。”
双手一松,他将李慕儿使劲一推。
马骢眼色一亮,快步上前稳稳接了李慕儿入怀。
而对方拉起林志纵身跃上墙头,身影顿时消失在视野中。
“大人,还追吗?”锦衣卫属下严阵以待,当即问道。
马骢下意识伸手抚了下李慕儿的鬓边,光滑平整,并非易容。
“不用了。”马骢轻声回应,随即紧紧圈住了怀中的小人儿。
……………………
夜色正浓,墨恩脚步轻快地走在路上,不急也不缓。
倒弄得林志一肚子疑惑。
“喂,你真就这样把她还给人家了?”
墨恩以反问作答:“你不是看到了?”
“女学士她知道你的秘密,也没关系吗?”林志打心眼儿里其实是有些担心李慕儿,“我瞧她那样子,不太正常……你是不是,最终还是用了药?”
“差不多。”
“那她失忆了?”林志想到她刚才叫的那声骢哥哥,又觉得不大确信。
“差不多了。”墨恩还是惜字如金,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回望来路。
……………
“嗯……”一声闷哼。
从马骢嘴里传出。
众人还没来得及散开,在锦衣卫培养下极为敏感的他们,被突如其来的血腥味惊在原地。
下一瞬,就看到马骢推开女学士,双手握着她肩膀,不可置信道:“慕儿,你……”
一把匕首Сhā在他右胸,匕首柄部握在他口中的“慕儿”手里,正滴滴答答往下淌血。
“大人!”
众人突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拿下她亦不是,不拿亦不是!
偏他们头儿还不肯下确切的命令,眼神晦涩只顾凝视着她,“慕儿,我是骢哥哥啊,你怎么了?”
…………………
“什么?你居然用了那方法?”另一边。林志靠着墙,亦是一脸不可思议,“我是该说你在乎她好,还是说你不在乎她好?这也太冒险了!”
“不入虎茓,焉得虎子。”
“所以,你根本不是来救我,就是为了让她刺那一刀!”林志抚额长叹,既叹自己又错看了他,也叹女学士倒霉遇到这种人,“可你完全可以等换完我逃出来后,再把她招出来。你却非要她刺那一刀,马骢怎么招你惹你了?还是说,你就是想要示威,想要伤他的心?”
墨恩白了他一眼。
“那她还会回来吗?”
“会的。他不是喜欢和我谈条件吗?”墨恩冷哼一声,“我的确放了她啊。不过,如果她自己不愿意留下呢?”
…………………
李慕儿没反应,马骢眼光闪烁,忍着剧痛又问了一遍:“慕儿,你不要骢哥哥了吗?”
不问还好,话音刚落,李慕儿将匕首狠狠拔了出来,安静地往后退了几步。
鲜血“噗”的涌出,马骢身形一晃,被手下左右扶住。
李慕儿歪歪头,用衣摆蹭了蹭沾血的匕首,无悲无喜地转身。
“慕儿,你不要我,难道也不要皇上了吗?”
她的脚步顿了顿。
“那一切都是误会,我信你,皇上也信你。你跟骢哥哥回去,我们大家,都在等着你……”胸口疼痛加剧,马骢捂着的手中已**一片。
她却还是毅然决然地挪动了脚步。
“慕儿!”
马骢最后响亮地叫了一声,仍没有听到她的回应。
却恍惚听见,她细碎地念着:“君子所,其无逸……”
…………………
“墨恩,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干脆让女学士杀了马骢?”
“杀人与剐心,剐心更痛。”
☆、第二二五章:漏网之鱼
墨恩的话刚刚脱口,林志就看到李慕儿的身影缓步朝他们走来。
动作慢得像被人扯着,一举一动皆显木然。
忽然想起她从前能文能武的伶俐劲儿,多少灵动。若今后真就变成这么个傀儡,倒实在是可惜了。
如此想来,墨恩这家伙,可真不是个东西。
“你打算带女学士去哪里?”
“她不是想回京吗?我带她回京啊。”
墨恩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仿佛真是为了她好似的,看得林志背脊又是一阵发凉。
鬼知道他带她回京又有什么目的!
“你呢,师兄?我总叫你过来帮我,这回总该肯了吧?”
林志嘴角抽了抽,虽然从此刻开始他说不定就是官府追捕的逃犯了,但同从前一样,他是断断不愿意与墨恩跟随的那些人为伍的。
都怪他师父,要不是当初他一心软收下了这么个祸害,自己可是绝对不会与他有所纠葛关联的。
唉,还好天大地大,到处皆可为家。
“我还是那个答案,不肯,不答应,不愿意。”
墨恩从鼻子里哼哼了声,“矫情。”
“得了吧!”林志挥挥手,转身潇洒地离开,“我还是找个地方,继续治我的病,看我的书,争取来年考个状元郎吧!”
待走过李慕儿身边时,他却停了停,耷拉着脑袋看了眼李慕儿,问道:“女学士生活还能自理吗?洗澡呢?洗澡怎么办?”
墨恩脚下一颗石子蓦地踢了出去,狠狠啐道:“滚蛋!”
……………………
墨恩不知道那马骢可曾伤愈回京,总归这一路上,也未曾遇上什么阻拦与危险。
除了李慕儿偶尔会头痛欲裂。
这让他很是为难。
此番到京城,他不敢再到招摇的醉仙楼投宿,只找了个小客栈住了下来。
这一住又过了很多天。终于等到了他认为合适的时机。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
一座华丽的府邸近在眼前。
朱红色的大门透着古韵,白玉阶旁两头石狮子威风凛凛,彩色的琉璃瓦折射出绚烂的光华。
墨恩不慌不忙,带着李慕儿步步逼近。
而里厢,一人独自坐在空旷院落中,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瞧不清眸子里的情绪。
天阶夜色凉如水,窗内烛火摇曳,窗外光晕横斜,前几日下过雨的积水顺着屋檐悄然跌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似叹息似挽留。
那人望着水滴落在院子角落,望着望着,忽然抬起头来。
竟是刘吉。
然而这个被同僚戏称“刘棉花”,从来不惧谏官弹劾的内阁大首辅,此刻脸色却显得有些颓败。
原因全在于,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不久前皇后央求朱祐樘封外家两个弟弟做伯爵,他却提出此举不合礼数,应当先封太皇太后外家子弟,方能轮到皇后。
事后朱祐樘派了几个都人太监到府上讽刺了他一番,意思显然已经明了,让他主动致仕。
无论是前朝时精于营私,靠逢迎先皇、勾结宦官而尸位素餐的他,还是在朱祐樘登基后摇身一变励精图治,曾不费一兵一卒解决了哈密问题的他,都是在内阁任职十八年,经历两朝的大元老,他的功过是非,谁人能说清?
却不料,千算万算,最后居然败在了后宫的争斗之中。
当年太皇太后吸收了他,他还自以为搭上了最好的靠山,如今便也因着为这靠山办事,弄得官位不保。
皇上最恼后宫之人与前朝有所勾结,这他是知道的,可如果仅仅因为这个,有太皇太后在,他的下场还不至于如此。
说来他不是没有预见的,几十年来都安心当官的他,自从太皇太后要他在外对付女学士的种种行径开始,便越来越不能心安。
想必皇上便是从那时候开始就对自己生了芥蒂。
直到此番显忠祠一场闹剧,导致女学士失踪至今,皇上连与太皇太后都差点翻脸,更何况他这个始作俑者。
批复已下,他已经几日没进宫,从今往后,也无需再进宫了。
思绪到这里戛然而止,耳边忽而传来一簇风声,抬头一看,桌对面竟多了两个人。
一个遮面黑衣人他无暇关注,因为另一个人实在太令他震惊。
“女学士?!”
她回来了?
“下官只是来问大人,是否还记得李家灭门的那晚?”
刘吉生生吓得后退了一步。眼前这个所谓女学士,别人不知道她身份,他可以已经知道了的。虽说皇上大赦天下饶恕了她,可当年为撇清与李孜省的关系,他可是力谏灭她满门的。
如今是来秋后算账了吗?
“你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都有些发颤,眼看就要叫人,墨恩的匕首便适时压了上去。
贴在他的喉咙。
墨恩没有说话,该说的话,他早已灌输给李慕儿。
果然,李慕儿再次说话,却不是回应他,“那晚有条漏网之鱼,你知道吗?”
刘吉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那条漏网之鱼,不正是她自己?
“你到底想说什么?”
“把你对李家的了解,告诉我。”
还能有人比你更了解李家?刘吉刚要说出口,外头忽然传来动静,人未到而声先至:“老爷,老爷,太皇太后来了。”
墨恩一惊,慌忙撤手,拉着李慕儿翻出了墙头。
管家刚进来,刘吉便指着墙外吩咐道:“快叫人去那个方向追两个人,一男一女,其中一个浑身黑衣。”
“是。老爷,太皇太后在厅堂了。”
“嗯,我知道了。”
………………
太皇太后身着素衣,卸下满身铅华,居然比往日看上去老了几岁。刘吉这样想想,自然不敢说出口,只把方才李慕儿来的事情禀报了她。
太皇太后亦是大为震惊。
“她出现了?”
“不错,太皇太后,是她无疑。只是她来这一趟的目的,微臣也实在分辨不清。”
太皇太后闻言站起身来,缓步踱了几步,问道:“那一晚的事情,知道的大臣其实不在少数。不说别的,要找也该先找马文升才是。为什么,她会来刘大人这里呢?”
☆、第二二六章:沐猴衣冠
人都说伴君如伴虎,殊不知伴着这样一个踩着后宫三千爬上高位的女人,也同样是份危险差事。
都快散伙了,她还在怀疑他。
“微臣,自然不知。”
太皇太后笑了声,道:“也对,想必是气刘大人总是与她作对,趁你致仕了,来讽刺你一番的。”
刘吉低下头,不予评论。
“不过这样看来,她对李家之事,依然在意。”太皇太后眼色厉了厉,“暗暗地不回宫,也好,趁着皇上还未发现,也该早些了结了她。”
“太皇太后考虑的是,只可惜,微臣怕是往后再帮不了太皇太后了。”
他这话讲得真诚,太皇太后微叹了口气,“说起来,此番刘大人致仕,都是为了帮哀家的外家说话。是哀家对不住你,可哀家若要保你,怕又会加深与皇帝的嫌疑。”
“太皇太后言重了,微臣愧不敢当。微臣年老体迈,也是该回家乡颐养天年,享享清福了。”
“刘大人能这么想,哀家很安慰。可往后失了你这左膀右臂啊,哀家心中着实不安。不知刘大人在朝中,可有看好之人推荐?”
果然啊,太皇太后当然不是来惜别的,而是想他举荐个人,取代他的位置。
刘吉似笑非笑,“太皇太后又不是不知道,刘吉为人,在朝中树敌倒是无数,哪里来的看好之人?”
身为太皇太后,已是万人之上,为何还要在朝堂上寻一支柱?刘吉不是很想得明白,只能猜测这是太皇太后几十年在后宫生存的本能,凡事总要掌控在手,否则便缺少安全感。
“那好吧,没有就算了。刘大人此去,还望多加珍重。你我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今后想必也不会再见了。有些事,就烂在肚子里面吧。”
“是,”刘吉恭谨弯腰,“谨遵太皇太后懿旨。”
……………
太皇太后前脚刚出门,刘吉这厢后脚就进了书房。
书架上一个精致花瓶,流光溢彩,伸手微转,一扇暗门在眼前缓缓打开。
刘吉迈步而入,经过重重珠宝首饰、金钱银两。
这里俨然是个小金库。
刘吉摸索着来到一个架子前,取下一普通的木盒。
上面已蒙了层厚厚的灰。
他轻吹了口,连口鼻都来不及捂住,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匣子。
那其中安静躺着一块令牌。
谈不上珍贵,只上头刻着的三个字,令刘吉眉头狠狠皱了起来,思绪不由飘回到前朝,先帝在位时,无论是时局还是官员,都与现在迥然有异……
当年,朝廷的势力则明着被分为几派,宦官当权讨好万氏的汪直与刘瑾之流,贡献方术谋得龙宠的李孜省与万安之流,以及忧国忧民却倍遭排挤的马文升怀恩之流……
而身居内阁大学士的他,则一向遵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规则,没有真正地融入哪一派系。
自从汪直升为西厂提督后,大权在握,内阁皆要看他脸色行事。所谓“纸糊三阁老”的名号,就是从那个时候叫出来的。
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李孜省与他加强了来往。
所谓朝堂,从没有永远的敌人,亦没有永远的朋友。李孜省是个圆滑世故的人物,看似与马文升政见不同,尚且可以以武会友,可再以武会友,暗地里,却照样排挤诬陷马文升。
再说他与汪直的关系,那更是互相利用,谋取利益之至,背过头说不定就想给对方戳上几刀。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以李孜省的心计,有利可图者自然尽力拉拢,何况是备受汪直压迫的内阁大臣?
那日万安牵头,酒至半酣,李孜省忽然掏出了这玩意儿。
一块令牌,普普通通,并不是大内之物。
倒有些江湖风格。
果然,李孜省开口解释,这是一块掌门令。
掌门令一出,三千门众无不听从!
他居然每人送了一块。
江湖之事,刘吉并不太了解,几壶浊酒下肚,谁都当李孜省是醉话。等到醒来,只得了这破玩意儿,连何门何派都叫不上来,还谈什么“掌门令一出”?
这之后种种,先帝突然离世,新帝继位,到李孜省落马,内阁其余二臣接连致仕,刘吉只求自保,当然是与他关系撇得越清越好。
今夜这一忆起来,没完没了的,倒想起这玩意儿。不知道那两人是否还留着此物,如今自己也告老归田,图个后世无忧,刘吉心想,是断断不能留着这物什,日后给他招来祸端的。
念及此,刘吉大步而出,意欲找人销毁令牌。
谁料外头竟又立了那两人,一人抱胸靠在窗边旁观,手中的匕首却在月下锃亮发光。
而女学士,则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一面向他逼近,一面重复说道:“交出来,交出来……”
“你果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刘吉话未说完,便被一记手刀打晕。
墨恩蹲下身来,取过他掌心中的令牌,亦面无表情地说了句:“真是麻烦。”
起身时,余光瞄过李慕儿,发现她双眼虽无神,却直直地盯着墙上的一个角落。
墨恩顺着望过去,虽然挂在书房正中的位置,可不过一幅普通字画,大概是她的职业病犯了,看到题字就觉得有兴趣罢?
眼神不由自主转向落款,墨恩这才发现,原来,是皇帝的大作。
难怪刘吉当宝。
难怪她觉得熟悉,在御前当差的时候,怕是没少看这落款。
不对,她连看到马骢都无丝毫记忆,怎么见着这字画,竟有了反应?
外头又有些许动静传来,墨恩来不及多想,只知此地当真不宜久留。想拥着李慕儿再次离开,李慕儿却似有了自己的意识,竟死死地钉在原地不动。
这一微弱的反抗让马骢蹙紧了眉头,指间骤然多出一枚银针,狠狠朝李慕儿头部某个茓位狠狠刺去。
“唔……”她发出一声闷哼,随即抱着脑袋微微弯曲了身体。
墨恩适时说道:“忘记一切。心如止水。”
动静渐近,墨恩再等不得,一把揽过还在疼痛中的她,飞掠而去。
☆、第二二七章:意外重逢
然这回出去,外面已是追兵重重。
怀中李慕儿头痛大作,难以运功。墨恩想要离开,须得硬闯。
他把李慕儿靠在墙角,歉疚地望了她一眼,转身去打发那些刘府的家丁。
对方虽都不是什么高手,可是墨恩尽量要将动静降到最低,以免引起更大的波澜,是以一时忽略了李慕儿的状况。
殊不知黑暗中有个身影缓缓靠近,悄然带走了李慕儿。
待他终于回过神来,自是一番懊恼之色。
狠地一掌拍在最近一人身上,墨恩无心再与他们周旋,飞身去四处搜寻她的踪影。
哪里还能找到?
偏巧的是,此番他只顾着拿令牌,还未来得及给她下其它的命令。
他抚了抚怀中的令牌,眼睛都变得猩红起来。
此时此刻,他却只能先以大局为重。
黑衣入夜,即刻消失不见。
………………
而另一边,萧敬扶着神志不清的李慕儿,正一脸微汗伴着满腹震惊,疾步而行。
更深露重,紫禁城似乎近在眼前,可她疼痛难忍的模样,着实令萧敬心焦。
若是皇上看到,还不知是惊是喜?
萧敬心内一个激灵,不敢有半分耽搁,朝那皇门匆匆而去。
而那皇城内的某人,此刻又在雍肃殿自斟自酌,月光将他的身形拉得很长,夜风盈袖,衬得愈发俊挺。
他虽已褪下了金纹龙袍,只着了暗青色的曳撒随风呼呼而动,可仍是掩不住那与生俱来的君王之仪。
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中,这个集万千钟灵毓秀于一身的男子,却宛如泥塑地站着,只那般站着。
说不出的寂寥。
耳边脚步声由远及近,步履显然有些仓促,他头也没回,淡淡问道:“太皇太后果真去找刘吉了吗?”
“皇上!”萧敬尾音嘶哑,惊得朱祐樘赶紧回头,却见他身旁一女子,一手撑着他,一手支着额头挡住了脸。
若不是她细碎发出的呻吟声入了耳,朱祐樘绝不会把她与李慕儿联系在一起。
因为马骢告诉他,她心意已决,再不会回宫!
“莹中……”
这一声儿日思夜盼的呼唤,几乎是从唇齿间溢出来的,他控制不住地双手微颤,仿佛两个月来的别离愁绪尽数涌上了心头,竟压得他动弹不得。
萧敬见他不语,也不过来,知道他是没了主意,忙对他道:“皇上,女学士她,不太好。”
果然将朱祐樘唤醒了过来。
“怎么不好?”他随手将酒一放,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温柔地将李慕儿揽入了怀。
********,是他的莹中。
她没有使劲挣扎,似乎也没有力气挣扎,只一味地叫着疼,鬓角都沁出了汗珠。
“莹中,告诉朕,哪里疼?”朱祐樘问出口,便察觉自己是多此一问了,看她抚头的模样,定是头疼啊。
李慕儿没有回答,像是忽然寻到了方法,将头抵在他怀中,使劲地钻个不停。
仿佛这样可笑的举动能让她的痛感减轻似的。
朱祐樘却心慌起来。
不是因为她的头疼,而是因为,她的反应,好像不太对。
无法,朱祐樘打横将她抱起,坐到一旁石凳上,放她在自己膝头,拂着她的头发对萧敬道:“快去宣御医。”
在萧敬转身离去时,他又补充了一句:“找凌老先生。”
四下安静,只留他们二人独处。
她的呻吟便愈发令人揪心。
她是个极耐痛的人,他从来都知道。当初被满剌哈只打碎了牙也往肚里咽,肩头那伤有多重都挡不住她去何府争取,而如今她却头疼的哭叫。
那到底该是怎样的疼痛?
他咬了咬牙,觉得心口闷闷的,唯有将怀中人又拥紧了些,安抚地一下下摸着她的脑袋。
直到凌云前来。
他才把她安置回房,好让凌云诊治。
凌云却也不知是何缘故。
脉象温和,连往日乱冲的真气也已被压下,右手的淤血,居然也清了个干净!
这都是好事啊。
凌云思索了下,道:“皇上,老臣现在只能为女学士小施几针,减缓痛症。至于病因,怕是还得观察观察。”
“好,老先生快些,她太难受了。”
朱祐樘话音刚落,凌云已展开针囊,取出一枚极细的针来。
只是当他将针探到李慕儿头顶时,她却忽然睁眼,挣扎着闪躲着喊道:“不要!我不记得了!不要扎我!”
此言一出,朱祐樘和凌云皆是一惊。
朱祐樘是惊,她的这个反应,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谁身上见过。
凌云则不敢再扎针,反而转身到药箱里翻东西。翻了半天,拿出一小块玄石,径直朝李慕儿头上探去。
“凌老先生,”朱祐樘看着她恐惧的样子,心下难免不安,“这是?”
“皇上放心,这是吸针石。”
“吸针石?”
“是啊,皇上。”
朱祐樘疑虑还未待消散,就见凌云将玄石贴上了正使劲往床内墙上靠的李慕儿头颅。
“嗖”的一声,一枚细针从她颅中飞出,被吸附在了那枚貌不惊人的玄石上。
朱祐樘倒抽了一口凉气。
紧接着,又是几枚同样的细针被吸了出来。
每拔一枚,李慕儿便如释重负地呼一口气。
到最后,她无力地眨了眨眼睛,终于安静下来,沉沉睡了过去。
吸针石上排列着数枚银针,做工精细,肉眼几乎难看清。
凌云摇了摇头,不由感慨道:“没想到竟用了这样高深的方法,来操控女学士的心智。”
凌云是老前辈,朱祐樘在他面前,不敢失仪,只能心疼地凝着李慕儿,问道:“凌老先生,此话怎讲?”
“皇上,一般的失魂症,用药即可致,只是药性太烈,容易让人成了失心疯。而此人,用银针封茓,既能控制宿主的意志,又能在适当时候,及时撤出,不至于对宿主造成永久的伤害。”
朱祐樘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只不过,此举也有弊端,当宿主潜意识发生反抗时,便会头痛不已。女学士脑袋里,已经被扎了这许多针,可见,在她被控制期间,曾经多次做出过强烈的反抗。”
“也就是说,那样的剧痛,她已经历了数次。”
朱祐樘终于开口,眼神里有难得的火热。
凌云暗叹,默默点了点头。
朱祐樘伸手,搭在了床架上,缓缓用劲,指尖很快泛白。
挥退了凌云,他才厉着神色,一字一句,狠狠自语:
“莹中,无论是谁做的,朕一定叫他,加倍奉还。”
☆、第二二八章:马骢的伤
朦朦胧胧,迷迷糊糊,李慕儿醒来时,只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好久没有睡个安稳觉了。
第一反应是说不出的酣畅。
只是这酣畅一过,她便被熟悉的熏香味道震得心头一愣。
床的上方挂着浅色的帏帐,这个色说不上名贵,却极为少见,是她当年觉得喜欢,朱祐樘赏赐的。
她痴痴地转头,床外熟悉的摆设,规规整整;梳妆台上只一面镜子与妆匣,她的首饰并不多;一张绘竹翠屏被挪放在一边,全因她喜光,不愿让那翠屏遮了门去。
这是雍肃殿无疑!
她闭上眼,疲于去思考自己是何时回的此地,或是何时离开过此地?只觉得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面,没有朱祐樘。
于是这个梦,便说不上美,或不美。
好在梦醒之时,居然是在自己心心念念盼着要回的地方。
念及此,她稍感安慰,便将锦被掀了,起身下榻。
虽已是春末,不巧遇着雨天,地上难免寒凉。李慕儿素裙曳地,赤脚迎风站着,因着小脸苍白,反倒似有出尘若仙之姿。
只是头上刚受过重创,经不住眩晕,刚走几步,就身子一歪,差点摔了。
还好有一双玉手恰恰将她轻扶。
他的手冰冰的,李慕儿透过薄薄的衣料尚能感受到,这样的温度,这样的触感,只有可能是他。
可她一时却不敢抬头。
此番离别,同上回又决然不同。上回她心里有太多愁怨,太多牵挂。而这一次,两人被迫分开,再次相见,她居然觉得不知该如何面对。
原来,这便是相思,这便是爱悦。不见时是求之不得的痛苦,是室迩人遐的煎熬,而见了,又觉不知该将这份想念从何说起……
最终,李慕儿回神,盈盈欠了欠身,柔声道:“微臣,给皇上请安。”
“莹中,你终于记得朕了。”
他这话没头没尾,却说得异常认真,甚至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
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激动。
这让李慕儿再次愣了神儿,隐约间脑海中闪过了几个人。
林志,墨恩。
她徐徐起身,神情怪异地将朱祐樘望住,半晌才回神道:“阿错,我,我不记得了。”
她说别的也就罢了,一说这句,朱祐樘再控制不住,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不怕,不记得了好,咱不要记得那些了……”
在他宽慰的过程中,李慕儿已经被迫回忆起了最后有印象的画面。
那陋室中昏暗,睁眼闭眼全无分别。她浑身疲乏无力,感受着一个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突然一盏油灯在眼前点亮,说是眼前,其实放在她的脑后,但仍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
而后有人轻轻抚上她的额头,对她柔声说道:“别怕,闭上眼睛,把那些,都忘了吧。”
就像被人拉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灵魂已不再属于自己,只能栖身于那黑暗的角落中,将过往暂时搁浅……
“阿错,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是不是,做错了事?”
若是没有做错事,他不会同墨恩一样,希望她忘记的好。
他总是教她学会面对的。
朱祐樘愣了愣,除了刺伤马骢外,别的他还没有听说。可她这一问,倒让他对于她的这片空白,也恐慌了起来。“没有,莹中,回来了就好。”
李慕儿呼了口气。
…………………
只是她这口气没呼出多久。还没等她重新适应宫里的生活,马骢回京的消息传来,他受伤的消息,便没有再瞒住。
因为对于他是怎么伤的,众人都是三缄其口,李慕儿反倒疑心,非得去看一看。
只是这马府,她是无论如何不能进的,大伙儿便约在了钱福家,也算是她回来了,对大家有个交待。
李慕儿进门的时候,一众熟悉脸庞映入眼帘,叫她感动许久。
马骢也已经在了,靠在椅子上微笑看她。
面色苍白,精神恹恹,哪还有往日的风范?
李慕儿突觉得心酸,跑过去问道:“骢哥哥,怎么伤成这样,你去哪里了?”
马骢盯着她盯了片刻,其实早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收到了朱祐樘快马加鞭送至的信,向他解释了李慕儿伤他的原因。
马骢一方面十分感动朱祐樘的用心,另一方面,自然也特别心疼李慕儿受过的痛苦。
相比之下自己受的这点伤,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没事,骢哥哥没事。”
“不,你有事。骢哥哥,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马骢有点懵了,她出来探他是其一,其二,大概是想知道这段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朱祐樘必定瞒得紧。
马骢正不知该如何应付,钱福忙过来圆场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莹中,久别重逢,难道我们不该击掌而笑,把酒言欢吗?”
李慕儿这才发现少了一人,“兄长,怎的未见青岩姐?你没有邀请她吗?”
钱福本是笑意盈盈,闻言却低头垂眸,失望道:“自你失踪后,青岩也走了。说是回母家了。”
他的表情变得晦涩,让李慕儿刹那间觉得他方才的笑意也算是装出来的。
原来,饱受思念之苦的还有她这状元兄长。
说起状元,李慕儿蓦地又想到林志。
对于林志被带走后的那片空白,李慕儿说不好奇是假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好奇愈演愈烈,只要一想到那两个名字,心尖上就好似蚂蚁过境,噬咬得她十分难受。
李慕儿觉得自己得想个办法,套出他们的话来。
手抬起来抚上额头,李慕儿装出一副不适的模样,急得马骢站了起来,牟斌也冲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头又疼了吗?”
“嗯,不知怎么的,每当我拼命回忆却回忆不起来时,便还是会头疼。想来得等哪天全然想起来了,才能好过些。”
她这苦肉计显然奏效,却不是打动马骢和钱福,而是牟斌。
他极快地从马骢手上搀过她,扶到一边坐下道:“你若知道是自己伤了骢,恐怕头更痛!”
☆、第二二九章:墨恩底细
“牟斌!”
李慕儿的手僵在额上,“所以,骢哥哥的伤,真的是我做的?”
心中的揣测得以证实,李慕儿的心跌落谷底。
“让我来猜猜,骢哥哥听说我送人失踪,便不远千里去了大同边关寻我。谁料我早已受人控制,亲手刺伤了你。好让你们误以为,我是自己一心求去,从此天各一方,与你们再无瓜葛……”
虽然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不甚明了,但是那人的目的,大抵便是如此。
事到如今,马骢终于忍不住问出:“慕儿,林志的师弟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
李慕儿眼神迷离,嘴唇微动,“骢哥哥何以会有这样的猜测?”
“因为我觉得他,他很了解你。”
是啊,他很了解她。在她最挫败无助时,他陪着她,护着她,她还一度以为他是可以信任的。还一度以为,他虽心狠手辣,却总是有心的。
才会在知道他陷害林志时,主动戳穿了他,试图改变他。
没想到,自己还是赌输了。
镜花水月皆有两面,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李慕儿忽然想到什么,没有回答马骢的问题,反问道:“骢哥哥,你们有没有想过,他既然要我主动离开,为何还带我回到京城?”
几人陷入沉思,李慕儿却兀自有了答案。
墨恩此人,如今回想他的种种迹象,实在太过可疑。
他是荆王的手下,当年与荆王无召入京,而后又多次独自来京,到底是为了何事?
他让她拦下的那份密疏,是镇国将军见滏、见淲所书,她当时一时情急,看也没看上一眼就“毁尸灭迹”了,现在想想,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内容,让墨恩如此紧张呢?
还有此次他非要带着她回到京城,难道仅仅是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不对,他肯定有所图谋。
李慕儿愁眉锁眼,再问道:“你们知不知道,萧敬是在哪里寻到我的?”
“这个我知道!”牟斌抢着答话,“是在刘府附近。当晚动静闹得挺大,刘府附近有打斗过的痕迹。而萧公公,正巧是被皇上派去刘府办事了。”
“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带着我去找了刘吉……”李慕儿站起身来,负手踱了几步,“找刘吉,又是所为何事?”
耿直牟斌立马接道:“去刘府问问不就知道了!”
李慕儿抿了抿嘴,眼神刚巧与马骢对上。马骢知道她对刘吉心存芥蒂,笑笑道:“听说,刘吉致仕了。”
钱福补充:“不错,刘吉被弹了一辈子,没想到最后居然还是败在自己那张嘴上,也算是因果轮回,恶有恶报了。”
李慕儿对此不置可否,脚步微挪去扶马骢,垂眸愧疚道:“骢哥哥,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不起。”
“没事,”马骢居高临下,摸了摸她的头,宠溺道,“走吧。”
“去哪里?”
“刘府啊。”
李慕儿扯扯嘴角,他说墨恩似乎很了解她,那他自己呢?不是更了解她吗?
怎么也傻傻地相信,她会亲手刺伤他呢?
眸中颜色一厉,李慕儿愈发对墨恩充满恐惧。
…………………
几人相携来到刘府,礼都提上了许多,却被告知刘吉已经“卸甲归田”,回了老家河北。
这老头儿动作之快,显然是急于跳出火坑,不想再与朝中纷扰有所关联。
虽然这样急迫的逃离无疑更证明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条线一时只能算是断了。
李慕儿一直不愿回答墨恩的底细,钱福他们也就没有多问,各自散了。
只马骢提出送她回宫。
路上便难免再次提起墨恩。
马骢说得婉转:“慕儿,我不知道你的手好了。那人扮作林志,在茶馆迷惑我。我明明看到了你,却还是让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带走了你。后来夜里他带着你来换林志,我听到你叫我骢哥哥,一时恍了神,丝毫没有发现不妥。事后想想,虽然觉得奇怪,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李慕儿不怪他,只觉得心中暖暖的,如往常一样玩笑道:“骢哥哥,让你这个榆木脑袋费这些心思,还真是难为你了。”
“不,”马骢反驳道,“这回可不是我笨,是对手太厉害!”
李慕儿顿了顿脚步,便听到他适时套话道:“慕儿,此人心机如此之深,又够歹毒,留着是个祸患,你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吗?”
李慕儿暗叹口气,知道,却也不知道。
只知道他是荆王的人。
可他与荆王别的事,又实在不知道。
见李慕儿不答话,墨恩愈发确定她与他的关系不简单,只好劝道:“他此番这样害你,实在心狠手辣,你可千万莫要再与他有所牵连了。”
紫禁城就在眼前,李慕儿突然想到,紫禁城里面那位,近来一直只顾照顾着她的情绪,可打心眼儿里,是不是也是与马骢一样的想法?
甚至已经有所行动。
如果他日墨恩被他们逮了,她是帮,还是不帮?
…………………
回转宫中,朱祐樘还在乾清宫批复折子。李慕儿好久没踏足乾清宫,倒也有些想念,便换了官服准备前去。
刚走上环廊,却被人拦住。
这都人看着眼生,不像是常在御前走动的,说话虽细声细气,却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不过,也许只是因为他传达的消息,让李慕儿有这种错觉罢了。
“女学士,太皇太后有请。”
太皇太后这茬,经历了几个月,她都快要忘了。
此时再想起,心又慌了起来。
虽然大赦天下的旨意已下,可是她心里明白,太皇太后顶多恕她无罪,大概还是不能接受她这个身份的人继续留在宫中当差的。
这期间朱祐樘与太皇太后的关系有没有因她恶化,她都已经可以瞥见一二。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古语云皆有道理,李慕儿暗忖,此刻也唯有迎难而上,并尽自己所能,让太皇太后宽心了。
下了丹陛,经过乾清宫,李慕儿抬头,却没能望见殿中情景。
☆、第二三零章:太后谈话
“微臣叩见太皇太后。”
一入清宁宫,李慕儿便整顿衣冠,举手加额,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太皇太后与郑金莲都愣了下,恍惚间觉得她似乎又有些不同了。
太皇太后到底是老姜,介怀于朱祐樘的情绪,委婉问道:“女学士此次出宫,可有何收获?”
她原是指刘吉之事,李慕儿却有所不知,据实禀道:“回太皇太后的话,微臣是被鞑靼小王子带走的……”
鞑靼小王子带走了她?这头起的,饶是太皇太后本意不善,倒也好奇想听她讲下去了。
李慕儿将鄂尔多斯种种经历一番概述,重点讲了其木格之身份以及她与鞑靼人之间的关系,最后总结道:“其木格虽身为汉人,却是尽心竭力效忠小王子的。只可惜,纵然多年相处,点点滴滴看在眼里,小王子还是在奸人的背叛下,误解了其木格。”
太皇太后是亲历过“土木之变”的人,对蒙古人自然是充满了憎恶。听完这席话,当即批判道:“其木格既然是大明子民,即便蒙古人待她再好,她也不该效忠蒙古!”
李慕儿再次一揖及地,用尽所有诚心款款道:“太皇太后明鉴,微臣之于李家,早已如其木格之于大明,其中是判是离,身为观局者,难道太皇太后还不分明吗?”
几句话语口齿清晰,可李慕儿说到最后已几近哽咽。
太皇太后听后不由感慨,怪不得朱祐樘会封她做女学士。
这寥寥数语,先引她入瓮,后至情至理,一下将她对朱祐樘之情义,表达了个分明。
有此才智,确实叫人刮目相待。
还未待她说话,李慕儿又补充道:“微臣是沈琼莲也好,是李家后人也罢,经这些年的磨炼,皇上的悉心引导,如今微臣在宫中只有一个身份,便是皇上御笔亲提的——女学士。”
她故意将尾音拉长,还悄悄地瞄了眼太皇太后身边的郑金莲。
看来,兜兜转转一大圈,郑金莲也还是未能如愿成为朱祐樘的妃子。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半晌,终于问道:“你去找刘吉,又是所为何事?”
李慕儿惊了惊。
太皇太后问出此话,一来她不能像回答马骢那样含糊其辞,否则刚刚赢得的好感将荡然无存;二来,却证明了太皇太后与刘吉有所勾结,已是不争的事实。
李慕儿决定诚实回话,却又顾虑到一点:朱祐樘曾经说过,太皇太后很喜欢荆王,荆王经常来探望太皇太后,比其他藩王入京的次数都要多得多。
荆王还曾上谏望朱祐樘广纳嫔妃,这本不关他一个旁系藩王的事,想来应当也是太皇太后授的意。
可她去寻刘吉,显然与荆王脱不了干系,这番话,难答。
“怎么不回话?你心虚了?”
太皇太后催促之下,李慕儿只好硬着头皮道:“回太皇太后的话,微臣去刘府,实非自己所愿,而是被人控制,当了代罪羔羊。”
她又将墨恩所作所为复述一遍,只是他为谁效力,暂时不敢揭穿。
太皇太后却并不相信操控人心的无稽之谈,冷哼一声道:“你这样说,哀家就该放过你吗?在哀家心目当中,皇上的安危胜过一切,哀家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
李慕儿心头颤了颤,太皇太后要杀她,易如反掌,才不会同她再费这番口舌。眼下看来,郑金莲没有如愿,她还能正常回宫当差,说明朱祐樘态度必定已经强硬过,让太皇太后明白了她的重要性,不敢随意动她。
仗着这点优势,李慕儿忙道:“太皇太后,微臣贱命,怎敢与皇上的安危相维系?太皇太后留着微臣,自然有微臣的用处。微臣虽人微言轻,但太皇太后的命令,微臣不敢不从。”
好啊,她为解燃眉之急,果然愿意投靠清宁。太皇太后眼角一弯,她叫李慕儿过来,确实是为了询问她造访刘府一事。如若她有意翻李家旧事,那便再留她不得。可她若确实一心向着朱祐樘,那自然是要留着她的。
留着她,是对皇后最大的制衡!
皇后外戚多少嚣张,无人不知,就连周氏外戚在外也要让着一二。这刘吉为何被致仕,虽然朱祐樘只是借题发挥,却又给了皇后外戚嚣张的资本。
本来郑金莲上位,这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只可惜朱祐樘最终还是以廷议罢之。
这后宫能制衡皇后的,居然唯有女学士。
皇后最怕的,也只有女学士。
所以,太皇太后心中考虑的,便是如何用她,如何放心用她?
念及此,她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女学士,你知道,哀家对你唯一的不放心,便是你的身世。如果放下这一点,哀家从来不曾为难你。”
是啊,如果郑金莲的为难与她无关的话。
“皇帝是哀家一手带大的,哀家不愿意他受到哪怕一点威胁。可是,他信你,哀家也舍不得他难过。”
这话李慕儿相信。
“如果你是真心归顺了,那么,一定要记住我和你说的话。”
李慕儿抬头,蓦地与她对视。
她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认真与笃定,“低头看看你身上的衣服,我希望你记得身上穿着的这身官服。因为它时刻在提醒着你,你是一名后廷女官,那上面的装饰和点缀,与朝廷外官不同。你不能忘记,你只是一个女子,一个女子不该拥有的东西,你不能冀望在宫内得到。”
这是暗示她放下自己的身份吧,李慕儿恭谨应是。
“可往后日复一日,继续长伴皇上左右,你一定要忘记,自己是个女子。一个女子所希望得到的东西,你更不能冀望在此处得到了。”
忘记自己是个女子,与朱祐樘之间……
这截然相反的两句话,听得李慕儿心中大彻大悟。
“女学士是个聪明的人,可是哀家从你身上,看到了与其他女官不同的东西,”太皇太后顿了顿,终究把话说完,“是江湖气。”
李慕儿沉默。
“女学士,善良和义气,在这里不是什么好东西,和青春一样不值钱。哀家说的话,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是,微臣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第二三一章:再现密疏
从清宁宫回来的路上,天空飘起了细雨。大概是进入了梅季,这雨水落在身上让人有明显不适的感觉。
它们却还断断续续落在李慕儿的官服上。
初穿这身官服时,还是个不思进取的小丫头,浑浑然不知究竟要做什么。而如今时过境迁,在这个位置上已经三载有余,看似是坐稳了,其实却越来越难。
越来越多的眼睛盯着。
她突然特别想见一见朱祐樘,学学他无论遇见何事都淡然处之的心态,看看他执笔统治江山却始终不负的初衷。
脚下便加快了步伐,往乾清宫走去。
他果然还在批折子,她进门的时候没有惊动他,便看到了他手指掐着眉间,疲倦的模样。
看来自己说错了,再怎样泰然的他,也会有难做的时候。
上前越过冲她挤眉弄眼的何文鼎,李慕儿径自到他身边,双手抚上他太阳茓轻柔,“皇上,臣回来了。”
“嗯,”朱祐樘笑意顿生,“回来有一会儿了吧,去哪儿了?”
李慕儿如实回答:“太皇太后召见微臣。”
朱祐樘吓了一跳,拉下她的手直视她道:“莹中,太皇太后她……”
“没事,”李慕儿抢话,“太皇太后没有难为我。”
“那就好。”
朱祐樘还想说些什么来安抚她,殿外却传来一声急报。
是会极门的宦官来送密疏。
李慕儿每次瞧见这密疏啊,就心存愧疚。此番经墨恩一利用,愈加这样觉得。
遂眼神闪避着退了开去。
殿内瞬间恢复安静,只听到信纸信封摩挲的声音。朱祐樘握信的手指修长白皙,如若青葱,看呆了李慕儿。
“岂有此理!”突然一声怒喝,李慕儿怔愣中被吓到,身子不由地颤了颤。
隔得这么远,朱祐樘还是感受到了她的异样,转过身把她往身边一拽,柔声道:“吓到你了?”
“皇上,何事惹您如此动怒?”
何文鼎尚在问,李慕儿的视线却已停留在案上的密疏中,震惊的无法自拔。
“樊山王见澋,向朕举报荆王见潚干的坏事,求朕许他迁回江西建昌府始祖旧府邸,或者迁到湖广常德、衡州等地,保全身家性命。”
保全身家性命!
可见荆王之恶,已歹劣至威胁他人生命?
李慕儿战战兢兢,开口问道:“皇上,荆王,到底做了些什么,什么坏事儿?”
朱祐樘稳住了她,转身又去看那封密疏,边回答道:“樊山王说,多年前魏妃离世,以及都梁王见溥、都昌王见潭之死,都是荆王,亲手所为!”
李慕儿惊讶于荆王手上沾着这么多人的鲜血,可这几人都是前朝就离世了的,虽然听起来都是有名有份的人物,但她却并不明了他们与荆王之间的关系。
是以朱祐樘接下去的解释,才真的令她慌了心神。
“魏妃,是荆王的生身之母。都梁王见溥,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而都昌王见潭,则是他的堂弟。”
不止李慕儿,何文鼎都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生母!兄弟!是要多丧心病狂的人才能做出这样泯灭天伦的恶行?!
“莹中,你说,朕该如何处理这封密疏?”朱祐樘狠狠将题本往案上一扔,显然气得不轻。
李慕儿深吸了口气,退后几步恭谨弯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去想与墨恩的恩怨情仇,只就事论事道:“皇上,其实您心中已有定夺,只是碍于太皇太后情面,不是吗?”
朱祐樘眉间紧着,没有答话,顾自坐回了椅上。
李慕儿见他若有所思,为难的样子,不由又心疼起来,遂劝慰道:“我泱泱华夏,在上古时代就有了忠孝之说。在那个禅让制的年代,尧选择了舜做他的接班人,舜不仅日夜照顾他双目失明的老父亲,对待三番五次想要害他的弟弟和继母也极其和善。当娥皇和女英嫁入他家,他亦要求妻子孝敬公婆,并不因为身份高贵而迁就她们。可见,古时,人们就将‘孝’作为‘忠’的前提,正所谓‘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是以在微臣看来,荆王身为王室宗亲,对父母的孝顺之情,该等同于给予一个国家,一位君主。孝,便是忠,此等不孝之人,对国、对皇上、乃至对太皇太后,尽为不忠。虽事发已久,但若就此睁只眼闭只眼,实在有悖皇上以孝治天下的理念。”
朱祐樘见她又恢复了往日当差的干劲,注意力倏地被转移,凝着她点点头嗯了声,“接着说。”
“然此事也不能光凭樊山王一面之词,便治荆王以罪。不如先派人去荆王藩地暗中调查一番,看荆王究竟为人如何,百姓对他的评价如何,当年的事实又是如何,方可将一切定论。”
“那你认为,派谁去合适?”
朱祐樘这个问题,也许只是顺势而问,李慕儿却思索了良久。
原因全在于,她对荆王的了解,或者说是对荆王身边人的了解,比朱祐樘多得多。他们有问题是必然,可光凭李慕儿一面之词,亦没有任何什么意义。若要去他们的地盘寻找证据,李慕儿深知,他们没这么简单,若泄露了行踪,恐怕此行同样毫无意义。
所以派谁去,这确实是个问题。
李慕儿想了半天,唯有回答:“皇上,微臣不知。但恳求皇上派心腹之人,切记保密,莫被当事者发现了便是。”
心腹之人?
朱祐樘手指点着案头,闭眼沉思了片刻,方道:“司礼监萧敬,够心腹吧?”
自然心腹!
李慕儿抿嘴点头,又考虑到什么,开口道:“恐怕不够。”
朱祐樘似乎也是这样认为,很快接道:“再派刑部和锦衣卫一名官员随行。”
李慕儿拱手,“如此,最为稳妥。”
“嗯,只是,太皇太后那边,”朱祐樘想到这里眉头又揪了起来,“是瞒着,还是据实以告?”
李慕儿想起太皇太后刚刚告诫过她的话,心中尚有喟叹,反问道:“皇上,你觉得,在你和荆王之间,太皇太后会选择帮谁?”
☆、第二三二章:大发雷霆
答案显而易见。
只是这个问题也问得奇怪。
她的意思是,他若非要治罪荆王,太皇太后还是会站在他这边?否则虽荆王做得这些悖逆天伦的事,与他有何干系?
李慕儿等不到朱祐樘的回答,便继续道:“皇上若是不放心,微臣可以替皇上去试探一下太皇太后的反应。”
朱祐樘本能要拒绝,太皇太后如今对她,可是巴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怎能亲自送上门去?
可仔细想了想,今日她这么有干劲儿,也不好打压她难得才回复的状态。何况她这样积极的模样,显然是有备无患。
“好,太皇太后那里,就交给你了。”朱祐樘应道。
李慕儿一日之内再赴清宁宫,只叹世事真是变换莫测。
太皇太后见了她,亦是一脸震惊。
一番见礼,李慕儿未做寒暄,直奔主题道:
“太皇太后,微臣好好考虑了太皇太后教诲之语,深受启发。是以去而复返,来向太皇太后坦白一些事情。”
“哦?”太皇太后愈加疑惑,“你说。”
“太皇太后,控制微臣的人,是荆王的手下。”
李慕儿只这一言,说完后开始暗中观察太皇太后的反应。
她眉间微皱,却没有立刻质疑自己诬陷荆王。
她一定是在思索荆王为何要去找刘吉?
李慕儿放下心来继续道:“太皇太后,微臣还有几桩关于荆王的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太皇太后言简意赅。
“微臣知道荆王常入京探看太皇太后,可有一年冬至前后,那本不该是荆王入京的时候,却被微臣意外在京城撞见。太皇太后当知,藩王无召入京,是死罪。”
太皇太后一怔。
她看重今时的荆王朱见潚,全因她与其父朱祁镐有些旧情可念,加之朱见潚此人极懂奉承迎合,讨得了她的欢心。
可他竟被惯的这样大的胆量,敢破坏老祖宗立下的规矩!
李慕儿察觉到太皇太后已有怒意,又道:“此番微臣被荆王手下绑架控制,也是因为不小心听到他与蒙古人有所勾结。”
太皇太后闻言彻底生了疑,对荆王,亦对李慕儿!
她揽过话语权,问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隐瞒至今?”
李慕儿忙道:“太皇太后,荆王这手下十分阴毒,用微臣身边朋友的性命威胁,当时微臣没有想太多,以为他只是贪玩耍乐。如今桩桩件件事情联系起来,怕是不简单。”
太皇太后明明同意这话,却似笑非笑,“那你为何不直接禀明皇上,却来告诉哀家?”
“太皇太后,”李慕儿深深掬了一礼,“皇上个性,您应当很清楚。他太过仁慈,即便听说荆王杀母弑弟,亦在顾忌太皇太后的情绪,不知该不该严惩他。是以微臣只好先行禀告太皇太后,请太皇太后明鉴,荆王的事,是否应该公事公办?”
太皇太后又在脑海里将她所言与各相关人士的关系都过了一遍,突然问道:“女学士,荆王与他手下知道你是女学士,可他们知不知道,你是李孜省的女儿?”
李慕儿低头思索。
墨恩他一直都只将她认作女学士沈琼莲,从未有它。
“不知。”
答得斩钉截铁。
太皇太后显然松了口气。
可她依旧若有所思,听李慕儿继续回禀密疏之事与朱祐樘接下去的打算后,她才忽而扯起了嘴角,盯着她道:“女学士,告诉皇上,公事公办。另外,哀家倒是觉得,有一个人,更适合走这一趟,调查荆王。”
李慕儿似乎并不意外,低头道:“太皇太后,请讲。”
………………
“什么?不行,朕不答应。”
乾清宫虽是帝王寝宫,也常用来召见大臣。可在朱祐樘治下,却向来是整个紫禁城中最清静的地方。
今日却不然。
朱祐樘第二次大发雷霆,不是因着别的,而是因为,太皇太后提出,让李慕儿远赴蕲州,助萧敬调查荆王一案。
当事之人却一脸平静,似乎早有预见。
是了,她自然早有预见,这一切,本就是她的计谋吧!
她不将所知之事告诉他,而是转头告诉太皇太后,哪里是为他试探,分明就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去蕲州走这一遭!
她知道他不会答应!
她知道,太皇太后一定会派她去,因为她是李家余孽,太皇太后一要试探她是否另有图谋,二要看看荆王是否另有图谋,三,则可以了解,李家与荆王、乃至刘吉,是否有所勾结。
她却主动入了太皇太后的瓮!
“女学士,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李慕儿扑通一声跪下,没有半分惧怕的样子。她想出这一招,早已做好挨他骂的准备,可是她与墨恩之间的恩怨,她必须自己亲自去了结。
何况,她比萧敬他们,有一天然的优势。
“皇上,你仔细想想,我虽然从荆王那手下身边逃走了,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我已经康复?”
如果,她还没有好呢?
真是荒谬,朱祐樘教训道:“你倒想得周到!”
李慕儿索性顺着他的话道:“皇上说得是。倘若女学士尚在他的控制之中,他自然会无所顾忌,再次将我押在身边,派以任务,甚至进入荆王府。我与几位大人里应外合,方能查清真相,不至于被荆王这地头蛇迷惑了视野,看不真切。”
她字字句句何其严谨,朱祐樘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她,这必定是次绝佳的谋划。
如果不是她。
朱祐樘冷笑了声,语气恢复了淡然,“可是,在这个计划中,你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李慕儿抬起头,大眼睛望着他,眨也不眨。
谁?
“朕。”
李慕儿隐约有些头疼,心尖儿却暖了一下。
“你忽略了,朕已不似从前,将你的安危放在恩人的抉择之后。如果这会伤害到你,朕宁愿再与太皇太后疏离,也要否了她的建议。”
李慕儿明白他的想法,轻叹口气,声音放柔和了些,“皇上多虑了,微臣懂得自保。”
“莹中,这里没有外人,你别这样叫我!”
☆、第二三三章:君莫辞邀
他的语气有些凶,不,不是凶,是傲娇。李慕儿听着他轻拍桌子的声音,好气又好笑,有点无奈。
看来,男人也得哄。
她站起身来,揉了揉今天跪得都有些发麻的膝盖,挪着步走到了他身边。
“微臣不叫皇上皇上,那该叫什么?微臣……”
话语梗在喉咙里,李慕儿蓦地被拥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这个她在关外草原上日思夜想的怀抱。
小脸有点灼热,李慕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让他拥着,听着他在耳边不冷静的吐气声。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沉着声音道:“莹中,不要去,好不好?不知道为什么,朕的心里,有些不安。”
见她被人害成那样,后怕仍在,自然不安。
李慕儿眯眯眼,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被他这撒娇的模样迷惑了,遂抬手推开了他一点,正色说道:“阿错,这回我不能依你。你不知道,我做了一件非常糊涂的错事,如果此番我不去,怕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补救了。”我希望可以正视你的双眸,没有半点亏欠,李慕儿把这句咽在肚中,反问了一句,“你希望我永远活在愧疚中,从此后悔不已吗?”
她似乎总能抓到他的软肋。
朱祐樘有些憋闷,又发作不出来。
好不容易找回她,好不容易看到她好好的,这会儿却被她要挟,又得将她送回虎口,这样的憋屈,谁理解得了?
朱祐樘兀自不甘,李慕儿却已挣开了他的怀抱,柔声道:“阿错,你曾经告诉过我,人一旦进入一种浮躁的状态,很容易将仇恨放大,失去善良的天性。而我此刻,正是在避免这种情况的再次发生。阿错,我知道,我受控之下,伤了骢哥哥,如果我不将这笔债理智地讨回来,我亦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原来她知道了,原来她说的糊涂错事是指这个?朱祐樘显然会错了意,李慕儿却不知,继续劝道:“我也可以再次没有交代的顾自离开,可我不会了。阿错,当我在茫茫草原上怀念宫里的一砖一瓦时,我便知道,即使此生能得的极少,能留下的极少,可是我这一生,注定是离不开这紫禁城了。”
也离不开你了。
“往后大把时光,我不想让这桩事情,留在心头扰我愁绪,阿错,你就让我去试试吧,好不好?”
言之凿凿,情真意切,朱祐樘哪里还有理由拒绝?
这冰雪聪明的女子,他无言以对。
李慕儿见他一个好字始终不肯说出口,干脆耍赖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朱祐樘愤而背过身去。
这就真算是默许了。
李慕儿笑着松了口气,轻拍了拍他的背。
待朱祐樘转过来时,她手上不知何时从何处变出了个毽子来,歪着脑袋冲他问道:“时候尚早,踢会儿毽子吧。”
膝若轴,腰如绵,纵身猿,着地燕……
朱祐樘最终没有参与,可望着她如初识那般欢畅的模样,恍然觉得,也许她是对的。她的生命中有许多的事,许多的人,恐怕他不能替她决断。
唯有默默支持,暗中保护她吧。
………………
李慕儿也是才知道,何青岩之父何文鼎,其实在她身份暴露之前,就已经辞去官职,早已不是什么刑部尚书。此次朱祐樘派去蕲州与她们一起行事的,是刑部右侍郎戴珊。马骢有伤在身,此次未能随行,锦衣卫派出的是与他同级的指挥同知孙瓒。
即便二人都是这般位高权重之士,可践行的派头,却远不及李慕儿粗!
这不,钱府今晚门庭喧闹,显然又是要帮她将接风与送行一道办了。
倒也没太高调,怕被人发现泄露了行踪,来的都是些熟人:牟斌马骢自不必说,还有兴王夫妇,以及“救”过她的冯月言。
派头大就大在,朱祐樘自然是要到场的。
只是李慕儿哪还有暇顾及他,忙着与一众久未逢面的好友寒暄。
兴王夫妇,看起来似乎又长个了,尤其是兴王。可两人坐在一起,还是那般欢喜冤家的模样,总是闹出些笑话来,叫人开心。
冯月言似乎有些尴尬无措,不知该怎样面对李慕儿。李慕儿亦没想到会再见她,反倒一脸笑容,靠过去轻声安慰道:“冯小姐不必自责,我知道当时你也是一番好意,其中的误会,想必你是猜不透的。”
冯月言闻言点点头,“那晚他们都说你凶多吉少,我刚一出门,就看见兴王匆匆而来,我以为,皇上真要杀你。我想帮……帮你,就想出了劫狱的坏主意。谁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幸让鞑靼人虏了你去。那个其木格,她说她很看重你,我想,她们不会亏待你。如果在京城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另谋出路……”
说到最后她底气愈发不足,拿起酒杯闷头灌了杯酒。
李慕儿神色淡然,心中却一声轻响。
她初衷的确是帮她没错,可她似乎忘了说最关键的后续。
即便不知道朱祐樘对她最后的审判究竟是什么,但马骢满世界找她,冯月言一定知道。
她却选择了沉默。
李慕儿瞄了眼马骢,果然在感情面前,是最容易迷失自我的。
视线所经之处,瞄到了独坐一隅的钱福,他看起来格外的寂寥。
何乔新告老归田,何青岩亦转身离开。连李慕儿都会在想起何青岩时心尖微痛,何况钱福?
银耳、何青岩,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回她们?
而还在眼前的,就愈加要珍惜了。
李慕儿看了眼众人,举杯叹了声,拿筷子轻敲酒杯道:“至此酒未凉,击箸而笑。我起咏叹调,君莫辞邀。”
钱福立马会意,接道:“你只随手招,她念甚妙。一曲广陵散,众人风骚。”兴王刚给蒋伊夹了筷菜,“美宴过三巡,光景驰西。”
“人生几回笑,醉回年少。”朱祐樘最后一字落地,与李慕儿相视而笑。
他日再见时,希望一切光景如前,失去的那些人儿,只要各自齐心,总也有寻回来的一天。
众人互相饮尽杯中之酒,都这样美好地希冀着……
☆、第二三四章:远赴蕲州
蕲州古城是鄂东最大的城池,风景优美,依托长江水运,经济也十分发达。
而荆王府之所以选址在此,说起来还有些典故。
第一任荆王本也是太祖之后、仁宗帝的第六子,只因不是长子而不能继承皇位,只能封藩于江西建昌。
可是随后,建昌全城都晓得荆王府出怪了件怪事:府殿的大梁上常常出现比碗口还粗的大蟒蛇,这蟒蛇的尾巴缠在梁上,蛇头在空中摆动,火红的蛇信摇摇晃晃,谁见了都害怕。
没过多长时间,连当时的英宗帝也听说了这件事儿。从皇上到荆王,无一不说这是坏兆头。而荆王趁机提出搬迁王府的要求,将荆王府搬到了蕲州。
李慕儿听闻此说时,正与萧敬几人在客栈中小憩。
为了暗地行动,几人皆是乔装打扮,一路上吃住行全如普通百姓,连驿馆都不曾进过。
这样一来还有一个好处,便是途中听说了许多关于荆王的风言风语。
同行的刑部侍郎戴珊,与前尚书何乔新一样,是个廉洁耿介、不喜迎合权贵的清官,此刻听到这般轶事,又与此行目的联系起来,不由的哼哼了一句:“依我看,所谓的闹蛇七分是假,无非是要把这话传出去闹个满城风雨,也好找个搬迁王府的由头。”
锦衣卫指挥同知孙瓒,是个武将,性格同马骢亦八九不离十,随行中贯是话少实干。萧敬听了此言,倒是笑问道:“戴兄何出此言?荆王为何不喜江西建昌,非得移到这蕲州城来?”
戴珊谨慎看了眼四周,待那几个说着荆王府闲言的百姓结账走人,才解释道:“你们方才没听到他们说这蕲州城如何如何好吗?”
萧敬仰起脑袋开始回忆,李慕儿笑着为他解释道:“戴叔叔是指,蕲州城是块风水宝地。这儿有龙峰山、凤凰山,可谓‘龙凤呈祥’;有麒麟山,示意‘麒麟献宝’;还有一个‘王’字地脉位于城中。”
“正是。”戴珊与何乔新共事已久,视何乔新为师。他知道眼前的这位女学士能让皇上和何尚书都对她刮目相看,必有她的长处,是以一路上对她客客气气,甚至可以说格外照顾。
李慕儿便叫了他一声“戴叔叔”。
她继续接着戴叔叔的话讲道:“萧敬你看,在这样的地方建王府,风水大吉,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帝王事业哩!”
言外之意,首位荆王朱瞻堈,就说不定已经并不甘心分封藩王屈居人下,还总想着要当人主?
那他的孙儿,现任荆王朱见潚,是否也心怀叵测呢?
她虽压低了声音,萧敬还是保守地示意她噤声,别教人发现他们在讨论荆王府的事儿。
李慕儿乖顺点点头,心下却在考虑更重要的问题。
眼看着已到蕲州城,她显然不能再与萧敬他们同行。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路来都没见有蝴蝶来找她。可既然已经到了墨恩的眼皮底下,还是小心些的好,万一被他发现自己已经康复,那她的计划就实施不了了。
这样想着,李慕儿脱口问道:“几位接下去,打算去哪里?”
萧敬虽只是司礼监的,却负责了本次行动,自然要掌控决断,“先去府衙,与镇守湖广的刘雅等人会合,再行商量。”
李慕儿点点头,复又说道:“那莹中就要与各位告辞了。”
几人忙将手中杯盏放下。
一直不曾开口的孙瓒此时激动道:“不行,你不能冒险独自行动。”
孙瓒会这样说,李慕儿一点也不意外。别说朱祐樘,马骢牟斌定也是好好拜托了他的,他可是担了保护她的责任来的。
李慕儿无法,叹气道:“我也不想独自行动,可我若不独自行动,怕是我们都会暴露。”
她盯着手背上的朱砂小痣,最后补充了一句:“他不是喜欢找我吗?这一回,我就是要让他找到……”
……………………
千番说辞,李慕儿终于摆脱了萧敬和戴珊,孙瓒却不肯,非要与她一道。
哪怕躲在暗处做她的护卫。
李慕儿只好由他去。
幸亏孙瓒这人在锦衣卫也向来低调,墨恩应当不会发现他。
一个人默默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李慕儿觉得有些尴尬。这样傻等着他来找,好像也不是办法。而且她还要继续装疯卖傻,该找个什么样的契机呢?
她得想个办法。
荆王,荆王……
李慕儿心中默念了两遍,抬眼便看见了教坊司的门匾。
教坊司,名义上是官办的礼乐机构,但实际上就是管办妓院,眷养了一群妓汝。李慕儿只知京城有,没想到在此处也能见着。
难不成这小小蕲州城,也有这么多官员需要官妓消遣?
这疑惑让李慕儿心头随之一震,荆王荆王,遇美人必急索登床!
她兴奋地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这条胡同,分明就是一条勾栏胡同,几家民营妓坊和教坊司共同构成了蕲州城中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就是这儿了!李慕儿勾起嘴角,在这里等,定能有所收获。
………………………
“咳咳,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
李慕儿望着眼前别过头抱着胸一脸大义凛然的孙瓒,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锦衣卫的人,怎么个个都这么轴?!
她不过是要他假装把自己卖入勾栏院,好让她在其内装作一个被人控制的无知艺伎,静待毒蛇出洞。
他却打死不依。
孙瓒从鼻子里哼哼了声,他们锦衣卫的兄弟,最讲的便是“义气”二字,要是被马骢牟斌知道他兵行险招,把女学士卖入了妓院,还不非宰了他不可?
还有皇上……想到临行前朱祐樘嘱咐他保护好她的认真模样,孙瓒便觉得心头发虚。
李慕儿见状,心下发堵,只好使出狠招,同样抱胸沉声道:“孙同知如今倒要来扮好人,可还记得当年我被冤行刺,关在锦衣卫镇抚司衙门,牟斌刚走,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将我转移到了刑部。那个人,若我记的没错,正是孙同知您呐!”
☆、第二三五章:袅袅青萝
这话可把孙瓒惊得不轻!
当年虽是被奸人所骗,但那事儿确实是他所为。事后虽无人查究,可得知她与马骢牟斌交情不浅之后,孙瓒的心里一直心怀内疚。
听说就是因为他将她移送刑部,才错过了保她的最佳时机。
“咳咳……”
“咳咳……”李慕儿也回以两声轻咳,语气诚恳道,“孙大人是有情有义之人,莹中实在佩服之至。可眼下我们是出来替皇上办事儿的,什么儿女情长,私人恩怨都该暂时放到一边。孙大人在锦衣卫,定也经常办这类案子,应该知道,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难查到其犯罪证据。荆王虽只是个藩王,可这蕲州城,难说不是他的天下,难道你真的认为,以萧敬他们那样子在外头走访或瞎撞,能查出个什么具体来?”
孙瓒的眉头皱了皱,她说的道理,他当然明白。若不是顾虑着她的安危,里应外合之法,他自然第一个举手赞成。
“莹中虽是一介女流,却不脸红说句大话,我既然自请来查此事,便是有保护自己的办法和能力。孙大人一味阻挡,岂不坏了大事?”
孙瓒被说动了。
“那你说,怎么做?”
“你只管把我卖去,记得谈个好价钱。”
孙瓒嘴角严重抽了抽。
两人达成共识,同步往胡同走去。
刚走出几步,李慕儿突然停下道:“等等!”
“又怎么了?”
李慕儿摸了摸自己光滑白净还算小有姿色的脸,扶着额头转身道:“先去趟药店。”
……………………
这个季节,尤其是白天,天气刚开始发热,勾栏院生意清淡。即便是李慕儿打听到的达官显贵最常光顾的“青萝院”,此刻门前也车马冷落,不见几个客人。
一龟公闲极无聊,眼角糊着两滩眼屎,躲在门楼底下正奄奄一息地纳凉,孙瓒带着薄纱遮面的李慕儿,一见那龟公还在梦周公,便没好气地在他ρi股上踹了一脚。
龟公吃痛,跳起来大喝道:“哪个不长眼的?!”
眼前一男一女穿着干净,举止有度,怎么看也不像是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不过看这男子眼神犀利,龟公是个看惯了眼色的主,气势立马弱了下来,只逞嘴能道:“干嘛啊?卖老婆啊?”
孙瓒一口气差点憋不住,李慕儿冷着脸控制自己不要笑。
他的喉咙响,早已惊动了院内的老鸨,这日子清闲,鸨儿难免自己出来管事儿。
一见这阵仗,确实像是龟公说得那么回事儿。
可鸨儿会说话呀,嘴甜呀,“哟,这位小哥儿来寻新鲜,怎的还自己带个姑娘来?”
“少废话,多少钱?”孙瓒说着把李慕儿往前送了一把。
鸨儿上下打量了番李慕儿,倒是副好身段,可嘴上却道:“小哥儿真会说笑,咱这儿是什么地方,你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孙瓒不耐烦了,怎的这么麻烦!
“小哥,这逼良为娼的代价可不是闹着玩的。咱这儿麻雀笼子小,经不起晃荡……”
孙瓒可听不出她话里什么意思,这会儿出主意的李慕儿必须装傻充楞,他只好自己意会后回应道:“她是个孤儿,没地方去了。你不要白不要,拿去做杂役也成,我就要个酒钱。”
“杂役倒是不缺,身家要是没问题的话,”鸨儿说着便来撩李慕儿的面纱,轻纱委地,露出一张半边红的脸庞。虽是眉眼俊俏的一个女孩子,倒也因这胎记大打了折扣,让鸨儿很是嫌弃的别过了脸道,“就给这个数吧。”
孙瓒看着她伸出的一只手,想起李慕儿说过的讲个好价钱,便举起两只手道:“这样吧!”
鸨儿又看了眼李慕儿,见她回眸死气沉沉的模样,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对孙瓒示意道:“就值这个数了。”
孙瓒早就受够了她身上浓烈的脂粉味,到此时连声应道:“好吧好吧,别亏待了她。”
拿钱转身的时候,他还不忘在李慕儿耳边埋汰一句道:“本来那姿色能多卖点,现在就值这么点儿了。”
李慕儿再次憋笑。
孙瓒离去,身影转入了隔壁弄堂,李慕儿知道,他会寻个地方暗中观察保护她。
而自己,则被鸨儿拉着手进入了蕲州城有名的烟花之地:“青萝院”。
……………………
院中娘子们懒懒散散,有些围坐一堆,有些倚靠着房门小憩,看到鸨儿带了个丑丫头进来,都来了精神,纷纷赶过来看戏。
“花姐,这小娘子谁家的?”
“长得可真俊!”
“是啊,瞧这腰肢,一看就是个小妖精。”
李慕儿知道她们是在讽刺自己,可环视了一圈她们的容颜,觉得她们确实也有资格讽刺。
这一个个不说美若天仙,却是各有滋味风韵的。
李慕儿在京城时听说过教坊司,那里的娘子们都是不幸成为战争、政争牺牲品的官僚家眷,所以素质其实不亚于闺阁小姐。可是这家是民间的私营勾栏,为了钱财,定然乱象丛生,少不了勾心斗角、争奇斗艳。
李慕儿故意将无斑的脸别过去些,好让她们看清自己脸上的瑕疵。
其实娘子们也是本能地排斥新人,看到她这副脸孔,心里倒也是不将她列为竞争对手的。
李慕儿眼看着进了正厅,经过一个书生样的男子身边,他正在书写着什么,鸨儿经过他身边时停了下来,嫌弃他选的词太过迂腐,古板沉闷。
李慕儿瞄了眼,“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遥知新妆了,开朱户、自待月西厢。”
其实挺好的,描写细腻,痴情丝丝。不过鸨儿大概嫌他写得不够有“内涵”?
李慕儿低头眼珠子转了转。方才她们的讽刺,让她忽然明白一个道理:如孙瓒所说当个杂役,是万万不行的。在这风月场所,要么靠颜,要么靠技,要么靠艺。
没有这三样东西,不能走到台前,那即便她在这里待一辈子,也无法让她想找的人注意到她啊!
目前来看,颜李慕儿自己想法儿给掩了,技李慕儿更是听着就脸红,至于这艺……
☆、第二三六章:故露锋芒
想到这儿,李慕儿装作旁若无人的样子愣愣拿过纸笔,顾自写道:
“牡丹花下死,死梦生醉,醉三山五岳多情儿郎爱牡丹。
做鬼也风流,流芳万代,代五湖四海寡意女子来作伴。”
鸨儿看着她一笔笔写着,眼神里明明沉沉无光,可书下的每一个字却似熠熠生辉,全然不像个没心没智的。
疑惑好奇之下,鸨儿主动递过几张纸给她,李慕儿不说话,歪歪脑袋继续写道:
“红衣一样能普渡;夜渡未必非慈航。”
“红袖藏香方不悔;春风得意须尽欢。”
有意思!
鸨儿捂嘴轻笑了声,惹得近些的娘子们也靠了过来观赏。
女人多的地方碎语多,不一会儿身边便叽叽喳喳充满了议论声。
李慕儿仍是不说话,但谁递过来纸张,她都一一为她们题了词。
那傻乎乎的模样,仿佛这些字句都是刻在她骨子里似的。
鸨儿终于忍不住,抓住她小手直截了当问道:“娘子是在装傻吧?”
李慕儿想了想,一字一句道:“我,不,傻。”
她的表情还是带着几分木讷,惹得近旁几个娘子咯咯笑了出来。
“好了,别笑了,你们呀,都该学着点,好好涨些文采给自己镀镀金。一天天的不知道花点儿心思,这隔壁教坊司的燕娘子,最近可是占尽了风头,迟早将你们都比下去。”
“哼,不就是会作个诗唱个曲儿嘛!”
“就是,关了门啊,谁知道比不比得上我们。”
“别人我可不知道,不过一定及不上妹妹你!”
姑娘们语气里的媚意,听得李慕儿汗毛一阵阵竖起来,这民间私营的勾栏院,果然是让人大开眼界!
不过,她们虽言语轻佻,但能看懂她字里行间的暗示,到底已算有几分才气,比寻常百姓家的女子要强上几分了。可见鸨儿口中的燕娘子,必定是个人物。
李慕儿忽然计上心头。
既然自己貌不能视,技不如人,不如便用自己的长处,在这柳巷里打出个名堂来。
朱祐樘告诉过她,她被控制失了心智时,可都是能絮絮叨叨背出《尚书》的!
想来露上几分才,也不至于露馅儿。
鸨儿显然也同她想到了一块儿,吩咐人将她带到一楼书房,就算是做了她的“闺阁”。
所谓书房,不过一个书架子,上头零零散散放了几本名家之作。几个龟公磨蹭着在墙根处搭个床,就算是将她打发了。
没办法,这毕竟是个看脸给饭吃的地方。
刚安顿好,就到了用膳的时辰。白日没生意,娘子们都聚到了大厅。还有几个小厮跑上跑下,显然有些大牌是在自己房内用膳的。
这些大牌都住在二楼。
李慕儿待在房里,等人安排。谁料鸨儿还算看得起她,竟拉了她同坐。
“你叫什么名字?”
鸨儿刚发问,大家便都凝住了她。
李慕儿摇摇头,缓缓答:“不,记,得。”答完就去夹菜。
她左手使筷惯了,虽然右手已康复,还是改不过来。有娘子见了,又开始八卦,“你看,刚才她用右手写字,现在却用左手吃饭。听说两手都能使的人,特别聪明。”
“聪明吗?可惜啊……”
她们话语间已没有了刚进门时的尖酸,显然是对她傻傻愣愣的模样起了恻隐之心。这是好事,李慕儿乐得受用。
而此过程中,鸨儿一直斜眼睨着她,直到半顿饭过去,她才忽然放下筷子道:“你们说,拿她来对付那个燕娘子,如何?”
“什么?苏妈妈,你不是说这燕娘子最近可风光了,快把全蕲州城的风流才子都吸引去了。”
是吗?李慕儿心想,难道她打听来的“青萝院”乃城中最热闹的勾栏院,是消息有误?
“什么风流才子,不过是群寒酸的书生,念着她有才情才去切磋,哪里能影响了我们的生意。”
原来如此,李慕儿吁了口气,只听鸨儿继续说道:“眼光不要太浅,我就是要将她们先踩了下去,免得他日不留心爬上来。”
“不过,苏妈妈,你看她行吗?”
众人因此言再次望向李慕儿,她正有规律地往嘴里塞着饭菜,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不管行不行,先放出来试试,万一不行,反正也不是院里的姑娘,不算丢人。”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往楼上某个方向剃了一眼,仿佛那间房中住了和此事有关的某个人物似的。
“咳咳,城北荷池里的莲花开得怎么样了?”鸨儿虚咳了声,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匆匆扯了个话题来岔开众人的视线。
“都六月中旬了,该开得极好了吧?”
“好。整日窝在楼里也挺热的,改日咱们也该出去赏赏莲了……”鸨儿重拾起筷子,敲了敲桌子,看来有了自己的盘算。
午后,鸨儿便带着几个属下,忙活了起来。
姑娘们又恢复了清闲,慵懒地躲着暑气说着闲话。
有好事者,拉出了李慕儿,成心想逗她玩儿。
“你真不记得自个儿的名字了?”问话的娘子一对桃花眼,笑起来便眯成十分好看的形状,李慕儿不敢直视,轻轻摇摇头。
“哟,桃桃,我看不像是假的呢。诶,我曾听说过一种失忆症,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这位娘子脸蛋儿圆润,却别有风情。
被唤作桃桃的娘子叹了口气,“妈妈嘴上说着不担心,其实可是怕死了那个燕娘子吧!连这刚刚买进来不知底细的小丫头,也要拿来用一用。”
“嘘,噤声,小心被楼上那位听到。自从上回作诗输给燕娘子后,咱们这位大小姐脾气可不曾好过。”
“还好吧,也不见她闹啊。”
“哎呦喂,你是没看到她那张冰山似的脸。嘶,我想起来就觉得一阵寒。”
“呵呵,谁叫她拒绝了荆王,荆王这么久没来找她,她可是连个靠山都没有了……”
荆王!
李慕儿一下来了精神!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这步棋,算是走对了一半……
☆、第二三七章:青萝院下
李慕儿虽说是被“卖”进了这“青萝院”,可丝毫没有要被逼良为娼的觉悟,一天天的自是闲逛,也做不出“大侠救命”的小女人姿态,反而变成了这院子里的人喜欢开玩笑的对象。
好在她也不生气,是以无论是花魁还是小厮都爱和她说说笑笑。
李慕儿除了吟诗作对,平时话着实不多,偶尔说上那么两三句,多半也是驴唇不对马嘴。这院里的姑娘,只道这个长得不错、文采出众的女子是天生少根弦。
再加上那个叫做春娘的鸨儿也有自己不可为人知的隐秘打算,特别吩咐了手下好好照顾着,除了那几个少数去处之外,她可在这“青萝院”内自由走动。所以李慕儿这几日倒也并未受什么苦。
李慕儿是装傻,不是真傻,自然不会如那些江湖泛滥的小说一般随处打听消息,妓院这样的烟花之所,进出之人既有达官显贵,也有落魄文人,可谓三教九流尽皆汇聚于此,能在里头占据一席之地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八面玲珑的人物。
要想在这些人嘴里知道点有用信息,容易引起别人猜忌不说,多半会事倍功半,所以她一开始找的就是那些底层的小厮。
如果说这“青萝院”有什么人可以知晓上下所有的事,大概就是陈阿牛了。
陈阿牛原本不叫陈阿牛,也有个体面的名字,可他终归只是个下人,再加上一直住在马厩边上那个牛棚改建的破房子里。时间久了,管事的就“赐”给他阿牛这样一个名字,好在还保留了姓,算是没有辱没了祖宗。
陈阿牛在杂事房当值,做了近十年端茶送水的活儿,虽然也算是这“青萝院”的老人,但始终不过一个一月领几吊钱的寒酸小厮了,是这院子里人人可以使唤的最下等人。
就是这样一个小厮,在这院子里,却也是顶受欢迎的人物,为什么?除了因他上辈子积德,生就了一副不错的皮囊之外,还因为他有一手洗鱼漂的手艺。
整个“青萝院”做这活计的小厮不下二十人,可只有经他手的鱼漂,没有一丝腥味,而且轻薄。要说在这烟花之地,任你是头牌还是花魁,亦或是达官显贵,最少不了的,便是此物。
李慕儿初次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后院的那间房中休息,见到李慕儿手上的酒壶,明显咽了咽口水,看来,他的见识并不差。
这“青萝院”,是烟花之地没错,可也是这城里最烧银钱的销金窟,他自然知道李慕儿手里的这壶酒是来自会稽的上好女儿红,在外头也要值上二两银子,在这院里头更是售价高达五两!
陈阿牛毕竟不是刚进这院子的愣头青,自然知道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快速起身,下意识的半弓着身子道:“姐姐看着眼生,想来便是前几天那位会吟诗作对的姐姐了,姐姐来此合意,还提着这等好酒,这不是折煞了我吗?”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
李慕儿笑道:“你一口一个姐姐,这不是把我叫老了嘛,我可听说了,你在这院子里待了十来年,咱两说不准谁大呢。”
“姐姐这不是笑话我吗,我这等下人,哪配和姐姐一起相提并论啊。”
李慕儿笑笑,也不多说什么,在屋里唯一的桌子前坐下,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这酒是李慕儿从孙瓒处半抢半骗过来的,自己都还舍不得喝上一口。
酒尚未饮,酒香却率先铺满了整个房子,李慕儿二话不说,先一饮而尽。陈阿牛倒也不做作,也拿起酒杯一口喝干。
李慕儿并没有如陈阿牛想的那样问东问西。半坛酒尽,始终只聊些闲碎的话题,不过这女子也并未如别人说的那样天生的傻里傻气,这倒让陈阿牛感到奇怪了。
李慕儿不说明来意,他也不好自己问,两人就这样闲聊喝酒。等到一坛酒尽,李慕儿还好,陈阿牛却着实有点上头了。可即便如此,李慕儿起身出门时,陈阿牛还是勉强站起,半弓着腰,送到门口。
他终归还是醉了,腰间的香囊落地的一刹那竟也未知。
李慕儿弯腰捡起,双手交到陈阿牛手上,无意间看到了香囊上面绣着一行细细的小字:“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后者先是脸色凝重,随即释然,说了声“谢谢”。目送着李慕儿离开,一如刚开始那样卑躬屈膝。
回到自己房间的李慕儿刚刚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孙瓒便不知从何处隐秘出现,正一脸疑惑瞧着李慕儿。
看得李慕儿不禁笑着开口道:“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在别人面前装傻充愣,却愿意在陈阿牛这个下等小厮面前冒险?”
孙赞没有说话,算是默认。李慕儿解释道:“原本我真的只是想在陈阿牛身上多了解点这青萝院人和事情。可是现在,恐怕我们此行的成败,多半要寄托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了。”孙瓒脸上疑容更甚,李慕儿却只是喃喃道:“江南陈家最得意,岂是区区装疯卖傻可以骗过去的。”说着便出了门,留下身后一脸莫名其妙的某人。
………………
接下来一连三天,李慕儿都拎着酒出现在陈阿牛面前。
一如当日,陈阿牛依旧殷勤的滴水不漏,同样一如当日,两人只是闲谈般的说说笑笑。
这第四日,李慕儿照旧提酒而来,显得熟门熟路。
而陈阿牛,已然在门口迎候许久。
李慕儿在这简陋的房内坐下,给二人倒完酒,她还是豪爽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阿牛却始终未动。
李慕儿也不催促,一杯接着一杯的自顾自饮酒。
可一连三杯酒下肚,陈阿牛始终一动未动,最终还是李慕儿先憋不住,问道:“你怎么不喝啊?”
原本应该只是最底层的市井小民陈阿牛没有如往日的殷勤,而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问道:“你是荆王的人,还是,来自京城?”
李慕儿放下酒杯,笑得无比灿烂,一直在暗中保护李慕儿的孙瓒,此时心中却早已泛起了惊涛骇浪。
☆、第二三八章:陈家灵才
青萝院最角落的那间简陋的小房间,三个人。屋内两人,以及相隔不远处的屋外一人持剑而立。
屋内两人还好说,三丈外默默持剑护卫李慕儿的孙瓒正天人交战,犹豫着是否该出剑杀了这个语出惊人的年轻人?
出剑,此次暗访的目的势必很难达成。可他心里怎会不明白,比起任务的成败,皇上更关心女学士的安危。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迫使孙瓒不得不收剑:“先生这几天来一直在外看着我二人饮酒,何不一块儿喝一杯?”此间只有三人,孙瓒知道声音是出自那个叫陈阿牛的年轻人之口,可依旧满脸的不可思议。
两人相隔这么远,那说话的声音却分明就如同有人在你身边和你聊天一般。光凭这份内力,孙瓒便知道,自己绝非对手。如果屋内那人有伤人之意,他和李慕儿都绝没有生还的机会。
无奈之下,孙瓒只得从藏身之处现身,走到桌子旁,一ρi股坐下来。
陈阿牛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只酒杯,依旧殷勤的给孙瓒倒上一杯酒,开玩笑的说道:“想必这几日的酒都是先生请的。”
孙瓒似乎远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并未饮酒。毕竟他眼前的陈阿牛,再也不是那个在青萝院八面玲珑的小厮。
陈阿牛倒也不以为意,接着问道:“锦衣卫的大内高手?”孙瓒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了自己不经意间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可也为时以晚。陈阿牛接着说道,“那二位便是‘那位’的人?”
李慕儿和孙瓒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陈阿牛平静地说道:“二位此行为何而来,陈某不清楚。可若想让陈某帮忙,”他自嘲一笑,“呵,陈某只是这院里最下等的小厮,做着最下等的活,其实帮不上什么忙的。”
孙瓒还想再说什么,李慕儿却伸手阻止,拿起酒杯对着陈阿牛说道:“别的不说,你的这份情就值得我们干一杯。“
陈阿牛会心一笑,两人共同举杯,接着问道:“你知道了?“
“本来只是猜测,可那天看到你的香囊,多半就确定了。你放心,在莹中心里,先生只是小厮陈阿牛。不过莹中十分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能让先生这等人物不惜对抗整个家族,委身于此?”
听了她直截了当的问话,陈阿牛略显促狭,“这世间的事,有哪件是能真正讲出道理来的?我只能和姑娘说四个字,那便是‘心甘情愿’,想必姑娘能懂。”
陈阿牛和李慕儿你一言我一语,可一旁的孙瓒却越听越糊涂。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所以索性就静静地听着。他毕竟不能长时间地在青萝院出现,喝过两杯酒便独自隐去。
房中复又只剩下二人。
陈阿牛好酒,可从来都不是酒量好的那种,很快醉倒在了桌子上。
李慕儿却仅仅是微醺,独自回味着刚刚那“心甘情愿”四字。这世间上总有许多才子佳人,佳人才子的美好故事。可那大多只存在戏文里,现实就是现实,很多男子遇见女子,女子遇见男子,似乎在相遇的那一刻就花光了所有的运气。所以一生都因为一段感情而背负一世的债,就像慕儿和阿错。如果两人仅仅是普通的江湖儿女,是不是可以对镜临妆,舞着婉转的水袖,哪怕抵不过刹那芳华?
岁月不停逐人,阿错,你我之间,是不是真就有缘无分了?
李慕儿看向趴在桌子上的陈阿牛,又独自饮一杯苦酒,享受着黄酒过喉的灼烧感,心甘情愿这四个字,看似勇敢无私,其实透着无奈,这样的世家奇男子,本该是除阿错以外最该权倾天下的人。是该多勇敢,才能如此为一个人念念不忘?
……………
李慕儿独自一人走出房间,出门之前不忘轻轻为陈阿牛盖上一张薄毯。
回到自己的房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醒醒酒。
显然知道孙瓒就在背后,她头也不回地说道:“可曾听过一句话,天下俊才七出江南,江南俊才九出陈氏?”
孙瓒皱眉道:“你的意思是,陈阿牛是那个号称帝师之家陈家的人?”
李慕儿点点头,接着说道:“其实我来之前,他曾经告诉过我,他有一个朋友,应该就在这城中,说不定能帮上我的忙。不过,一切都要看机缘。我当时以为是他安排了别的人帮我们。可现在看来,多半是指的就是陈阿牛。”
孙瓒却依然一头雾水,陈家这样的家族,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不计其数,旁系末枝也多,不可能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家族的扶持。
可陈阿牛即便不是嫡出,却也绝不可能沦落到这番地步。
别的不说,就凭他一身武功,足可以在锦衣卫谋取高位,更何况孙瓒知道李慕儿口中的“他”是指谁,能被“他”称为朋友的自然不是等闲之人。
孙瓒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陈家有这样一个年轻人。
李慕儿接着问道:“你知道陈家近二十年最出彩的是何人?”
孙赞不假思索的答道:“自然是陈老夫子,两朝丞相,三代帝师,即便当今圣上,虽未受老夫子教诲,可依旧恭敬的称一生陈太傅。”
李慕儿颌首,“那你可记得,当年有一人,被称誉为天下才气共一石,他却独占九分。陈家老夫子更是亲口说过,有孙如此,此生无憾。”
孙赞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他就是那个当年被特许进宫陪皇子读书,十二岁便凭借才气赢得陈家最得意美名的陈家长孙?可他不是在十年前暴毙了吗?”
李慕儿笑道:“陈家最得意确实已经死了,现在活在青萝院的,仅仅是一个底层的小厮陈阿牛。”
………………
青萝院的某间简陋的小屋,陈阿牛盖着薄毯躺在桌子上,口中碎念念:
“怜君落笔沏风尘,
流纨素手月华斟。
渡尽浮生才子梦,
一顾伊人误终身。”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无畏,固执,乃至偏执,放荡不羁,骄傲,而又狂妄。即使到了绝境,他们也绝不妥协,宁愿死,也不愿输,可以为了自己认定的东西义无反顾。
陈家最得意也罢,青萝院端茶的小厮陈阿牛也好,他只为她活着。
就像慕儿之于阿错。
☆、第二三九章:病态荆王
蕲州虽说比不得风景如画女子如仙的烟雨江南,可好歹也是这川鄂之地的重镇,是西南最繁华紧要的去处。来来往往的男人多了,才有青萝院的活路。
这世上要说赚男人的钱,最容易的无非就是赌博和女人两样,所以蕲州城中,赌坊酒肆教坊青楼林立。
十几年前更是有那好事之人出了一份胭脂榜。
一开始,只有这烟花之地的女子上榜,可是如同江湖豪杰谁都不愿意做那武人的天下第二一般,更是没有哪个女子愿意承认有人容颜更胜。所以久而久之,便有了名门望族的富家女子登顶榜单,当年老荆王之女才貌双全,一举荣登胭脂榜榜眼,这西南的女子便更以登顶榜单为荣。
荆王就藩的西南之地,比不得京城那般美女云集,也敌不过江南的锦绣。可好歹数州之地,更兼天府之国就在一侧,倒也不缺美女。这样一来,真要登上这胭脂榜也并非易事,要登顶胭脂榜,更是难上加难。
而青萝院之所以能在这蕲州屹立这么多年,便是因为常有数人登上榜单。近些年,青萝院的花魁凝儿更是常年占据着榜首之位,荆王和她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人尽皆知。
时值盛夏,可春兰院里却显不见丝毫暑气,室内各种绿植看着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房间四角都放了冰盒,显得格外春意黯然。
赵凝儿独自站在窗前,已经半个时辰,看不出表情。
她的丫鬟,也就是和这座小筑同名的春兰,却丝毫不敢上前打扰,两人相处了数年,她最清楚这位主人的脾气:那次春聚,是她这辈子的心结。
作为丫鬟,春兰是实打实参与了那次春聚的,不管是相貌还是气度,自己的主子赵凝儿都算落了下乘。
春兰打量着这个拥有动人容颜的女子,一身绿纱蝉衣包缚着紧致的身躯。胸前若影若现的可以看到粉色的亵衣,给人一种别样的风情。脸庞精致的如同白玉雕琢一般,红唇和双眼天生的透出魅气,当得“倾城倾国”四字。
可如果赵凝儿属于那种每个男子看了都想压在身下的抚媚女人,那么那位燕娘子,就是每个男子都想娶回家的清纯女子,真正解释了出淤泥而不染这句话。就连一直对赵凝儿宠爱有加的荆王在见过她之后,也留下了“出尘”二字,足可见她的魅力。
男人看女子,都讲求个才貌双全,所以这蕲州城才有了春夏秋冬四聚。赵凝儿能独占胭脂榜如此之久,除了那张耀眼的脸庞,自然也有真才实学。那位青萝院的掌门人没在这方面少花银子,从来心高气傲的赵凝儿也没少下功夫。
可这会儿一个燕娘子却实打实的狠狠打了她们一巴掌。
赵凝儿想到此处,双指不觉在窗沿上留下了一个指痕。
……………………
蕲州的南城,有一座恢弘的宅邸,即便比不上皇宫的龙盘虎踞,可也算是金碧辉煌,整个西南,有资格拥有如此豪宅的,除了荆王,绝无他人。
一间布置雅致地房间内,某个清秀的男子在房间踱步,双手仅仅握拳,指甲深深的陷入皮肉中,隔壁房间不时传出女人的呻吟和男子的谩骂,女人是他的妻子,而男人,则是那个蕲州城的地头蛇——荆王。
屋内,弄个美丽女子的齐腰长发被荆王抓在手里,麻木的听着荆王口中吐出的污秽言语。荆王并没有因为她的麻木而罢休,反而变本加厉得走上前扯住她的一把青丝,拖拽到床边,将她狠狠摔在床上,嘶吼骂道:“你这个出身卑微的贱货?你男人就是我养的一条狗!他今天有的,都是我给的,你知不知道?!想要他过的好好的,那就要你跪在我面前求我脱你的衣服。”
一头黑丝散乱于床的女人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哭,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破天荒的平淡反问道:“我脱了你就会放过我们?不可能!”
荆王闻言明显神情一滞,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眼中再无阴鸷,蹲下身,伸手抚摸这张俏丽的脸蛋,也许不在一味顺从,反而更有味道。
他柔声道:“我刚才弄疼你了没?”
明显是被当作玩物存在的女人似乎抓到了某些东西,什么也没说,反而大胆得一巴掌甩了过去。
被打了一巴掌的荆王丝毫没有愤怒,脸上有种反常的兴奋,“刚才弄疼你啦,都是我的错。”
女人看了一眼带着病态笑容的荆王,心怀怨恨。荆王见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床上,嘴里说着:“你只能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那废物算什么东西,也配拥有你这样的女人?”
“那小子就在隔壁,连个屁都不敢放!”边说着,边疯狂的撕毁她的衣衫。
女人再次麻木地任由如狼似虎的荆王摆布。
荆王似乎进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眼神迷离。
ji情过后恢复清醒的荆王面对眼前的陌生女人,强烈的厌弃涌上心头。良久,对着眼前这个女子生硬的说道:“滚!”
女孩子站起身,机械的穿好衣服,走出卧室。
独自一人的荆王坐在床沿,眼神阴冷。
脑海中仿佛又出现一个若雪之姿的出尘女子,她长袖挥舞,她绝尘若仙,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能牵引当年年少的自己。
可一个回眸,她却嫁作他人为妇,对方还是个他最不屑的人物!
从此天各一方,得不到的,也只好看着她毁灭。
“王爷,”荆王正兀自出神,房外忽然有人禀事。听着声音虽是个男子,却如出谷黄莺委婉动听,“胭脂榜夏聚即将到来,这回王爷要带哪些手下出席?”
能跟着荆王耀武扬威,又能免费欣赏美人美景,身为荆王府的属下,自然一群人眼巴巴盼着这等好事儿。
荆王却显得冷漠,“你,墨恩,再带几个护卫军官。”
“是。”门外人很快退下。荆王眼神又变得不屑起来,赵凝儿,燕娘子,什么胭脂榜,什么状元榜眼,还不是区区身下之物。
☆、第二四零章:各怀鬼胎
离开青萝院五十步的地方,便是城中的教坊司,教坊司中多是官妓,论才艺或许能胜过民营妓坊的娘子,但论姿色论手段却断断抢不了多少生意。不过自从燕娘子出现以后,教坊司风头越来越盛,甚至隐隐有了盖过青萝院的势头。
教坊司中有座园中园,小而别致,院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算不得贵,却绝对精。能有幸进入这座院子的,不是这西南之地的财神爷,就是镇守一方的封疆之臣,每一个在这蕲州城跺跺脚都能震上一震。
有些女人,只要男子见到,就会想要心甘情愿地去呵护她,燕娘子无疑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身材修长,即便略显清瘦,却依旧凹凸有致。白皙的肌肤犹如汉白玉般晶莹剔透。此时她正静静的坐在窗口发呆,眼含幽怨。
几天以后就是那场夏聚,也是这次的胭脂榜“状元”之争,可她担心的却不是这场胭脂之争,而是那位让人讨厌的荆王,上次他过来时留在腰间的瘀伤还在隐隐作痛。
她来蕲州城没有多久,便以才气闻名,吸引了许多公子文人的注意。可她卖弄才气,从来不是为了能招揽更多的裙下之臣。
由其是荆王……
燕娘子眉头蹙了蹙,她不想输了才。可是,更不想伺候荆王。
当真是矛盾了。
……………………
青萝院,鸨儿却是揣着必胜的决心的。
那个新来的女子虽说痴痴傻傻,可是肚子里确实有点货,或者可以让她帮忙赢了这场胭脂之争,再将功劳转加给凝儿。
总之,青萝院不能丢了这胭脂榜头名。
可是要那丫头参加,又想要凝儿抢功,绝非易事。先不说怎么掩人耳目,移花接木,就是那燕娘子也绝非善类。鸨儿摇了摇头,不再多想,打算先去赵凝儿房间商议下。
来到春兰院门口的时候,隐隐听见有琴声传来,轻柔绵长。虽说这院子里的姑娘会琴棋书画的不少,可真正登堂入室的却屈指可数。
鸨儿走进房间,院子里的丫头正想禀报,鸨儿摇手示意,自己在前厅找了个位子坐下,听着纱帐里面传出的琴声。
半柱香过后,琴音奏闭,纱帐内传出赵凝儿温婉的笑声,“好听吗?”
轻轻的一声回应:“嗯。”
紧接着,一阵刺耳的拨弦声传来,一听就是有人在鲁班门前弄斧了。
鸨儿这才站起身掀开帘子。映入眼帘的是坐在一旁捂嘴偷笑的赵凝儿和坐在古琴前表情木讷的傻丫头李慕儿。
赵凝儿忙起身问好:“苏妈妈来了啊,春兰,怎么也不通报一声?”
鸨儿没有理会赵凝儿,只冲着李慕儿问道:“丫头,写诗看过了,你会弹琴吗?”
李慕儿顾自吃着身旁几上的糕点,摇摇头轻飘飘道:“不会。”
鸨儿暗自盘算,那就只能作诗,才有机会赢那燕娘子了。
她轻轻一笑,回身对赵凝儿的丫头道:“春兰,你带着娘子去城里好点的铺子做几身衣裳。”说着掏出一锭银子。
春兰一头雾水,可李慕儿却明白,这是想支开自己。看春兰一脸迷糊,只得接着装傻淡淡说道:“好啊,新衣服。走,去买新衣服。”
等到春兰带着李慕儿离开房间,聪慧的赵凝儿立即问道:“苏妈妈支开他们,有什么话说?”
鸨儿道:“刚刚看到你们在轻纱后抚琴,让我突然想起一个主意。待夏聚之日,我们完全可以依样画葫芦。往年都是在城北荷池边有两座亭子,到时候你和那燕娘子各坐一亭,我们再随便找个理由用轻纱围住亭子,要她扮成你的丫头,和你一同出战。你只消借用她的才华,占为己用,便可赢下一局。至于下棋,你大可从纱帐里出来,和那燕娘子面对面地对弈。”
赵凝儿闻言自然不爽,酸溜溜说道:“苏妈妈说笑了,我难道还比不上那个傻乎乎的野丫头?”
鸨儿摇摇头,“我敢打赌,吟诗作对之事,你和燕娘子,都不会是这傻丫头的对手……”
……………………
这边,李慕儿在路上也一直在盘算,鸨儿支开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被春兰缠着逛这逛那,李慕儿也思索不出些什么。
个把时辰以后,回到青萝院,李慕儿率先来到陈阿牛的住处,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同他说了一遍,并问道:“陈公子,你说他们想干什么?”
陈阿牛思忖了片刻,笑道:“公子不敢当。陈某觉得,他们多半想来一出李代桃僵之计。”
说着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如果鸨儿在场,一定会非常惊讶,一个她路过都不会多看几眼的小厮陈阿牛所言,竟然与她的谋划分毫不差。
李慕儿恍然大悟,“照你这么说,那天我可以帮她赢了这场胭脂之争咯?”
陈阿牛浅笑着摇摇头,大概是也猜中了李慕儿心中的小九九,“你也别小看了燕娘子,她不简单。赵凝儿能霸占胭脂榜榜首多年,并非泛泛之辈,从前也是大户人家出生,要不是家道中落……”他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停顿了片刻。李慕儿心里看得透,却也不好说破他,只静静等着他继续开口。半晌,他才似从漫长的回忆中醒过神来,道,“绝不至于沦落风尘……可是,连她这样的,都败在了燕娘子手下……”
李慕儿自然知道陈阿牛口中说出“不简单”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可她才不管谁赢谁输,能吸引了墨恩,才是硬道理。
第二天,消息传遍全城,五天之后那场风流才子期盼已久的胭脂之争将在城北荷池举行。不过不同以往,此次为了保持神秘感,双方均在各自的亭子外面蒙上一层轻纱,只能够带自己的丫鬟。
听到消息的李慕儿不得不由衷的佩服陈阿牛,果然和他推断的分毫不差,也与自己期望的分毫不差。
看来这一回是要便宜赵凝儿了。
……………………
荆王府,荆王坐在桌子前,面前放着两张画,自然是燕娘子和赵凝儿。他那张卑鄙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狞笑。
男人,若他情窦初开,只需要宽衣解带;若他阅人无数,你就灶边炉台。而对于有钱有地位的荆王而言,什么女人都是手到擒来,根本早已失去了那种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憧憬,和年少时那份寤寐求之的心性……
☆、第二四一章:偷桃换李
对男人来说,很多人很多事,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
而这样的女人,赵凝儿是,燕娘子也是。
谁都知道这两人暗中较劲非要争个高下,可谁也都知道,这两人是只卖艺不卖身。由其是赵凝儿,不知是何方神圣罩着,直到今日,连荆王都没能踏进过她的香闺,当真清高!
整个蕲州城大概有三分之一的男人想着是不是可以把这两位春宵共度,还有三分之一正在考虑是不是该花大价钱和其中一位吃顿饭,至于剩下的三分之一,大概连想一想的本钱都没有。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资格为美人一掷千金的。
可是猪肉吃不上,看着猪跑一跑也是好的。所以这几天的蕲州城城北荷池一代,无比热闹,无论是贫是贵的男子,都要来瞻望一下传说中的胭脂榜之争。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西南那些游手好闲的大家子弟和富家公子,都是早早地预定好了临近湖边的位子。城北荷池边的客栈,这回是实打实地赚了个盆满钵满,连带着附近那些粗鄙茶寮的粗茶淡水都涨了价格,大有洛阳纸贵的意思。
天香楼,算是城北荷池边上最一鼎一的酒楼,生意自然不在话下。不过掌柜的倒也有自己的郁闷,明天能来到天香楼的,对他来说哪一个不是一等一的人物?谁都得罪不起!刚来一个县令公子,又来一个知府侄子,可天香楼大归大,终归只有有限的房间和桌子,这帮大爷平时颐指气使惯了,得罪了谁他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不,担心什么来什么,眼看两个人朝着天香楼走来。天香楼的小二自然也有他的眼力价,看到两人眼生,知道不是本地的人物,多半是路过蕲州的过江龙,听到有这么个盛会,来凑个热闹。在两人走进客栈以前,就当前一步走到两人跟前,哈着腰,回道:“两位贵客,实在抱歉,咱们这儿客满了,要不请两位移步,隔壁有几家不错的酒楼。”
这两人正是戴珊和孙瓒,之所以选择天香楼,纯粹是因为此处离湖心亭最近,且视野开阔,窗户又够大,方便一会儿出了问题孙瓒过去救人……
不过没想到生平第一次被人赶,孙瓒刚想开口,就被戴珊拦住。两人本就是暗中行事,最不能暴露身份。可是望了眼那窗口,这位置确实上佳,万一有什么变故,从这边可以最快赶到亭中。
“实在不好意思了……”小二大概见他们没有反应,便靠近了几步补充道,“这个最好的位置,自然是被荆王定了……”
官宦富贵子弟也有个三六九等,且不去说那权贵多如牛毛的京城,在这西南之地,豪阀嫡长子,以及正三品的封疆大吏之子,当然是第一等的公子哥。接下来是郡守太守子孙和那些家财万贯的富可敌国的富家子弟,加上一般世族的后代。再次之则是士族与一般实权官吏的公子。最后才轮到役门吏门子弟,父亲品秩都不高,这一那些享有声的清流子弟多半是不愿意参与这类热闹的,哪怕心里想也不会参与。
可在这西南,最不能的得罪的自然是荆王,谁都知道那位喜怒无常的荆王是个疯子,只要忤了他的面子,他是一定要找回来的。
小二的嘴脸,摆明了一副“难道你们连荆王也敢惹”的模样。戴珊闻言,心中已有些了悟,只好拉着孙瓒离开。
而孙瓒小心翼翼抱着一个看起来并不重的包裹,脸上说不出的无奈。
………………
青萝院,赵凝儿的丫鬟春兰莫名其妙地被告知今天不用陪自己的主子去参加这场夏聚了。
鸨儿把李慕儿叫到自己房间,后者即便心中早已知晓一切,可依旧一副人事不知的表情,问道:“苏妈妈,怎么啦,可是要赶我走?”
鸨儿笑着安抚她,“苏妈妈怎么能舍得赶你走啊?!今日苏妈妈需要你和凝儿姐姐一道去参加个盛会,到时候你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帮她写个诗就好。”
“苏妈妈,我怕……我不会写……”
“平日里怎么写今天怎么写就好了。”
……………………
赵凝儿的丫鬟换成了李慕儿——这件事,没有几个人知道。先是鸨儿交代了春兰必须呆在春兰院不许出去,再就是青萝院破天荒的为同去的丫鬟“春兰”也雇了轿子,瞒过了所有人的双眼。
李慕儿其实很好奇,如果说男子对这一场胭脂之争趋之若鹜也就算了,可她分明也看到很多女子也纷纷赶往湖边。再者,听说主持这场考评的是来自于西南某家书院的掌院,算的上是这蕲州最拔尖的清流名士,可偏偏也愿意参与这等红尘之事。
城北荷池两岸早已被围的水泄不通。站在湖边的,多半是那些穷酸文人,可这并不妨碍他们的热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都是这么说的。
戴珊和孙瓒,既然没能占了客栈中最佳的位置,便索性就到岸边最寻常的角落,既安全,又能旁听民意。
还方便做李慕儿交代之事。
打眼往天香楼那个最显眼的窗口望去,荆王看来已经就位。他的身边还坐了两人,一个温文儒雅细皮嫩肉,时不时还和荆王说笑几句。一个则脸色冷冰冰的,似乎对窗外人人争着观赏的场景毫无兴趣。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李慕儿他们和燕娘子这边居然是差不多时间到达,人流很有默契的为他们分开成两边。等到来到那条由石板铺城的通往湖中两座亭子的小道,一家往左,一家往右。李慕儿这边是两乘轿子,而燕娘子的丫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竟莫名其妙的输了气势。
赵凝儿和李慕儿走进亭子,白纱之隔,若隐若现。
亭子是普通的亭子,可除了亭子,其他的一切却并不普通。李慕儿好歹实在宫里当差的,自然能识得这些东西。花梨木大理石几案,设着文房四宝和杯皿酒具。砚台是知名端砚,价值连城,而那一方墨也绝非凡品。不过李慕儿可不需要这些贵重家伙,趁着鸨儿进门之前,她偷偷走到案前,从袖中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墨条,也来了招偷桃换李。
☆、第二四二章:风月之争
做完这步,李慕儿继续佯装观察着周遭事物。亭子的一角放着一个三脚的香炉,应该是东晋的东西。至于琴,李慕儿不懂,可听他说过,面板雕刻精致,表面光滑而非油漆,音质穿透力极深,则属上品,想来此间的琴也绝非善品。
今日的这个局,很有些味道,在亭子衍生的那条小道的交汇处,放着两个木斛,据说青萝院和教坊司商量着在城中特别挑选了一百零一人,这一百零一人每一位都会获得两枚竹签,这琴,书两局,每一位都可以把自己的竹签放到木斛中,得竹签多者为胜。前些日子,为了能够有资格获得那两枚竹签,蕲州城还颇起了些风浪。
第一局,是琴,青萝院作为蕲州最大的教坊勾栏,自然有她的“底蕴”。
赵凝儿作为花魁,更是出类拔萃。悠扬的琴声从亭子里出来,夏风轻抚白纱,倩影若隐若现,虽说只有琴音,可所有人仿佛都看到了有人在湖中长袖起舞,风度清雅,翩翩起舞,宛若一只炫目彩蝶。
李慕儿却无心欣赏,眼神透过被风抚起的白纱,拼命地搜寻着荆王的身影。
既然荆王对赵凝儿早就垂涎,那么今日他必定会来捧场。他会在哪里?墨恩会一起来吗?
他会想起她吗?
她这边心怀鬼胎,那一边的鸨儿却面带喜色,听着这悠扬的琴声,希冀着或许这场聚会,不用等到那个傻丫头那一局就赢了。
可惜,事不遂人愿。
一曲毕,众人意犹未尽,另一曲已即刻响起。
如果说赵凝儿的琴声让人如沐春风,那么燕娘子的琴音则是幽怨,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即便是李慕儿听着这琴声,也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他。
这世上的事情,真的没有太多道理可以讲,太多的事情李慕儿以为是对的,可明明却错了。她以为是错的,却其实才是对的。
曾经她想刺死他,可现在谁要是想伤害他,她必定第一个上去和人拼命。曾经她以为自己百无一用只能报仇,如今却在千里之外的蕲州城查案抓人。
世事当真变幻无常。
李慕儿侧头看向赵凝儿,这才发现,她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是靠近了才能发现,她低着头,纤纤玉指轻轻抚摸着腰间的一枚香囊。
那枚香囊,李慕儿看着眼熟。
同样是琴音,一个浮于表面,一个直达心间,其实不用再投签,高下立判。
输了便是输了,赵凝儿没有任何的遗憾,这一局本没有赢的把握,可接下来一句对弈,她却再也没有后退的可能,必须赢。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将所有不甘与落寞全数咽下,缓缓站起了身。
李慕儿作势要跟出去,却被鸨儿猛地拽住,并示意她噤声。
纵横十九道,是下棋,其实更是斗心,两人同时掀起白纱,走向中间的交汇处。
那里放着一张棋盘,两盒棋子,和亭子里的奢华不同,棋盘和棋不是什么名贵的器具。可是棋盘也好,棋子也好,却都被打磨的无比光滑,明显是被人无数次拿在手中把玩盘出来的。
赵凝儿很自觉地坐在白子一边,让先。燕娘子倒也不做作,初盘双方都是看不出多少实际的东西,赵凝儿稳扎稳打,燕娘子也是按部就班。
可是到了中盘,棋力更甚的赵凝儿便慢慢体现出了优势,燕娘子只有招架之力。
饶是如此,燕娘子脸上依旧风淡云清。因为这一局即便输了,到了诗文一局,她自觉赢面还是很大。
李慕儿对于下棋只能算一知半解,朱祐樘教过她,但和他的棋艺相比,她只能算是学了个皮毛。
下棋之难,和习武一样,没有几年的功力是不敢自称为“会”的。李慕儿不由想到,这赵凝儿棋艺如此高超,不知是否与她一样,是心上人手把手教出来的呢?
隔着轻纱望着赵凝儿,这女子虽比青萝院的其她女子有些才气,但脾气似乎不太好,人也有些自私。堂堂陈家大才子,怎么就会为了她“心甘情愿”呢?
这世上的****啊,果然最无缘由。最难释因,也最难结果。
一炷香后,败局以现,燕娘子倒也不做作,主动投子认输。
各赢一局,似乎注定了这场胭脂之争的精彩。
回到亭子里的赵凝儿看向一边的李慕儿,略显忐忑。诗文这一局,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先是双方各出一副对子,要求夸赞到两座教坊的风流才子。再是二人各写一诗,需是少女情怀,依旧是投签定输赢。
赵凝儿装模作样地坐在几案前,李慕儿则站在一边,隐约看来,像是在研磨,实则她才是真正的主笔。
李慕儿状似细细思索,不动声色地研着墨。奇怪的是,那墨条竟隐隐透出一股花香。随着在砚台中加水磨出墨汁,这股香味越来越浓,竟渐渐地飘出纱外,进了许多人的鼻子。
而岸边的孙瓒,在戴珊的点头示意下,忽然打开了怀中的那个包袱。
无数色彩斑斓的蝴蝶翩翩起舞,顷刻间就往李慕儿身处的那座亭子飞了过去。
“咦,快看。”
“好美!”
“怪不得要遮纱,看来青萝院的心思藏在这儿呢!”
“是啊,噱头十足,引人注目啊……”
李慕儿顾不得外头风言风语,眼看着成群的蝴蝶往此处围拢,在鸨儿和赵凝儿的惊喜笑意中,连连下笔。
………………
而不远处的天香楼,有个一直埋头喝酒的人终于被窗外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目光,并把手轻轻地放在了胸口。
那里有一个匣子,总是硌着他,一直一直硌着他。
窗边偶尔也飞进了几只迷失方向的蝴蝶,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探手入怀拿出了那个匣子。
………………
不出所料,当赵凝儿与燕娘子的诗作被众人评议之后,赵凝儿以高票胜出。
燕娘子自然不服。
数月前还是手下败将的赵凝儿,缘何突然有此才气?
再联想到今日之聚的种种古怪,燕娘子毕竟聪敏,立刻对那纱下若隐若现的另一个女子身影起了疑,招过一旁的丫头耳语了几句。
☆、第二四三章:温柔试探
赵凝儿终于出了几个月前的一口闷气,此时正得意着,在蝴蝶丛中笑意连连。而李慕儿则微抬着手,观察着一只只艳丽的蝴蝶,看在他人眼里还真有几副痴傻模样。
忽听得燕娘子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凝儿姐姐好书法,可否留一副墨宝给妹妹学习?”
这是要为难她?赵凝儿自不服输,正要应好,却见一丫头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不知什么东西,冲着李慕儿直直奔了过来。
鸨儿眼看着拦不下来,慌乱间竟发现李慕儿的脸上突然露出惊喜之色。下一瞬的事情似乎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个丫头被一飞掠而来的男子用力甩了出去。
紧接着赵凝儿也被另一个男子使劲一拉,离开了那碗倾倒而出的滚烫汤羹!
鸨儿一脸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两个男子,只因他们都是陌生又熟悉:一个曾在荆王身边照过面,一个则在青萝院中常瞥见。
可是突然同时出现在这亭中,就实在显得诡异了!
陈阿牛还好,见赵凝儿没事赶紧退了下去。而荆王府的这位“冷面阎王”,此刻望着李慕儿的眼神似惊喜,似犹疑,似心疼,似气愤,饶是有百般语言也无法说清楚的复杂。
李慕儿心中大石总算放下,她赌墨恩看到蝴蝶能想起她,终归是赌赢了。眼下又不能表现出认识他的模样,只好装傻道:“呜呼!君子所,其无逸……”
墨恩唇角一勾,牵起她忽地飞出了亭子外。
…………………………
亭外已是喧闹一片,众人皆在对今日两大花魁之间的风月之争感慨万千,也颇有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感觉。有些站在燕娘子那一派的,还再继续对着李慕儿所写的对联与诗作品头论足,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好来。
是以一时都没有人发现,荆王府中的某位“高人”,已经潜入香闺带走了那位真正的“才女”。
不过眼尖的李慕儿倒是发现,在他们出来的那一刹那,孙瓒的身影往回掠去。
他大概是差点要来保护李慕儿了,还好没有进来,不教李慕儿露了馅儿。
甫一站定,李慕儿还未来得及思考此刻身在何处,就看到墨恩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他要开始试探她了!
李慕儿紧张起来,却表现得滴水不漏,愣是不露出一丝捎带着感情色彩的表情来。
墨恩蹙了蹙眉,大概还在怀疑这是不是她。或是不敢在分别了这么久以后轻易相信她。看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儿,微尖的下巴傲气地上扬着,显得那张樱桃小嘴愈发可人,他突然生出个主意来。
唇角上翘,他眯着眼道:“吻我。”
小别两月,墨恩对李慕儿再次发出命令。
李慕儿面无表情,心头却突突乱跳。
这样的命令,执行或不执行,似乎她都会吃亏。
真希望此刻那个天杀的荆王能突然出现救她出这两难的困境。
只这一瞬的怔愣,墨恩的表情眼看就要起变化。他的嘴角开始缓缓地向上勾起,带着试探,带着戏谑。
“我说,吻我。”
他又下达了一遍。
李慕儿心下一沉。
不能输。
嘴唇重重地贴上,毅然与决绝。
墨恩的神经一下子如同电闪雷击,被拨乱地一塌糊涂。
那年在客栈,他逗她的时候也曾如此轻吻了她,一闪而过的触感,并没有多大感觉。可当时心头划过的悸动,却让他一直怀念至今。
那是他二十多年来从未曾有过的心跳。
而此刻,这个女人在主动吻她。
他开心到刻意去忽略这是她受到控制下做出的举动。
他开心到不由自主地给予回应。
李慕儿感觉到后脑勺被扣住,暗道不好,却已来不及移开。
双唇被狠狠衔了,他的唇舌温柔地湿润着自己的唇线,带着浅浅的缠绵,透着浓郁的酒香。李慕儿没有回应,更不敢反抗,只得闭上眼睛,企盼这一刻赶紧过去。
吻技并不精湛的墨恩,却像是吃到了幼时最爱的糖果,小心翼翼索取着那最甜腻的芬芳,浑然忘却了自我,忘却了两人是敌非友的关系,忘却了真实的处境。
李慕儿没有料到这个吻会继续深入,贝齿被他温热的舌尖微微推了开来,而自己的舌尖即将被卷入他的浓烈中厮磨。
眼睛再闭不住,猛地睁了开来。
这个平时阴冷狠辣的男人,此刻却闭着眼一副陶醉的模样,李慕儿以为他是要惩罚自己,现在却突然明白过来,他动了情。
他爱上了自己?
这个猜测吓到了她。
随着吻意越来越深,李慕儿越来越感觉到他唇舌的暖意,这样的温暖令她想到了朱祐樘,他也总是双唇带着冰凉,却在吻她的时候温热难当。
朱祐樘!
李慕儿计上心头!
她抬起双手扶住脑袋,唇角漏出一声痛呼。
墨恩旋即放过了她的唇。
一股莫名的怒意四起,他按住她双肩凝视着她痛苦扭曲的脸,冷冷问道:“你又想起了他,是不是?”
李慕儿不知这个“他”是指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墨恩已经相信自己还未脱离他的控制。
她的计划成功了。
“疼。”
李慕儿又叫了一声,成功把墨恩的注意力转移。
他叹了口气,轻轻拉开她的手,帮她按压起太阳***中还低声宽慰着:“放松,别想那些,忘记那些……”
生怕他再给她下针,李慕儿见好就收,喘了几口粗气慢慢安静了下来。
“墨恩,原来你在这里。”就在这时,一个亮堂足见主人武相的声音响起,李慕儿等来人走近了才发现,也是荆王身边的人。
“何事?”墨恩一把将她拉至身后,漠然问道。
“王爷找你呢?”来人探首望了眼李慕儿,李慕儿此时刚好侧着身,他便只望到她发红的半边脸庞,遂笑着对墨恩打趣道,“你突然离开,不会就是为了这小娘子吧?啧啧啧,眼光不咋滴啊!”
墨恩冷着脸,丝毫没有与他开玩笑的心情,开口骂道:“滚,我一会儿就来。”
李慕儿这才看清,两人正身处天香楼与湖畔之间的一条小胡同里,如果大家回身,或是从天香楼出来,都可以看见她们。
☆、第二四四章:终见荆王
说话间,亭中的风月之争已经散场,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往这边涌来。
很快荆王一定也会从天香楼出来。
李慕儿又紧张起来,不知墨恩接下去会这么做,将不将她带入荆王府?
墨恩却一味淡定,转身抬手摩挲起她的脸颊。
因辰砂涂抹而变红的脸颊在他的擦拭下显出了一个嫩白指印,李慕儿心慌起来。
他发现她脸上的红斑是伪装的,会不会怀疑她现在受控的模样也是伪装的?
好在墨恩早已将她的安危放在了质疑她之前,他只是柔声问她:“谁做的?”
李慕儿对着人群出入的地方,几个青萝院的娘子款步走了出来,赵凝儿乘在轿里,鸨儿却没有,独自走在最前面。
她抬起手指,指了指一脸得意的鸨儿。
墨恩背对着那处,此时转身,看清她所指方向,眼色便是一厉。
又转回来,抚了把她的瑕疵之处,垂眸想了想道:“索性留着吧。”
李慕儿抬眸盯住他。
他居然莫名其妙笑了笑,“不回那里了,我带你走。”
李慕儿直觉要问去哪里,最后还是放弃,将手交到他伸过来的手上。
手心微烫。
荆王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墨恩身后。
墨恩将李慕儿挡得严严实实,他没有看到她,只冲着墨恩的背影道:“墨恩,在那里做什么呢?”
李慕儿心头又一紧。
如果墨恩不打算让她进荆王府,她是不是应该现在闪出去让荆王发现她?
后果呢?
荆王可是曾提出过纳她为侧妃的。
李慕儿犹豫了一下。
就在她犹豫之间,荆王已经朝他们走了过来。
墨恩盯着一脸茫然的李慕儿,背脊微微发僵。看得出来,他亦在犹豫。
直到荆王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他才似忽然拿定了主意,转身道:“王爷,这位是属下的……”
“女学士!”还没等墨恩解释,荆王便眼尖地认出了她,他的双眸立刻危险地眯了起来,“她怎么会在这里?”
换做往常倒也罢了,经历了两位镇国将军联名密奏弹劾一事,相必他的神经是崩得紧的。她一个后廷高官倏地出现在蕲州,不能不叫他心慌。
李慕儿如是认为,荆王却压根儿不是这样的想法。
他想的只是,这个听说三番五次拒了她的内苑女官,为何会和墨恩扭扭捏捏纠缠在一起?
莫非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他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因为墨恩接下来的话让他即便尽力假装都无法相信!
他道:“王爷,这位,是属下的娘子,虽然长得有几分相像,却绝非宫中那位女学士。”
脸上虽有瑕,可天底下哪有长这么像的人啊?
荆王显然不信,墨恩随即望住李慕儿眼睛吩咐道:“莹莹,快给王爷请安。”
“给王爷请安。”
这真是那个三分傲气七分灵气的女学士?荆王不禁又开始怀疑……
……………………
“墨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刚回到荆王府,荆王便开始兴师问罪。这个莹莹的出现太过离奇,墨恩跟着他五年有余,何时冒出这么个娘子?
还同宫中的那位女学士长得七分相像!
“回王爷的话,属下曾在外学医数年,便是在那个时候与我娘子相识。而后我来相助于王爷,她就留在我师父身边帮我照顾师父了。”
荆王虽算得上是个没脑子的莽夫,但一向冷情的墨恩突然多了个媳妇儿,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了想,他装作郑重其事的模样道:“墨恩啊,你知道在我身边当差,有诸多的忌讳。带着一个拖油瓶,可不是个事儿吧。”
墨恩心中轻嗤了声,嘴上却好言道:“我也不知她为何会突然跑来找我,可既然来了,属下只有一个愿望,便是保她平安无虞。”
荆王脑子转了转,墨恩这人吧,虽然平时话少,可难得讲上几句,却是说一不二的。这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休想赶她,也休想动她。“墨恩,我这王府也不差这一口饭,不过她待在府上,到底多有不便,不如……”
“不如就请夫人为小少爷当个老师吧。”
这话出自荆王身后静静站着的一名男子,说是名男子,可他一张小脸却长得比女人还美。双眉弯弯,长而微卷的睫毛下,有着一双像朝露一样清澈的眼睛,说话间眼中便泛起柔柔的涟漪,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而那樱桃小口嵌在白皙的皮肤中,显得愈发娇艳欲滴。
墨恩却似乎对他的美貌并不上心,一双利眸迅速飞向他,冷哼道:“周公子又有高见?”
“墨恩真会说笑,”这周公子眼睛好看地眯了起来,轻移莲步到荆王身边,继续道,“王爷啊,小少爷的老师,前阵子又受不了逃走了。墨恩虽是王爷的心腹,可夫人若在咱王府吃了白饭,难免让其他手下觉得心里不平衡。墨恩的娘子,小的可见识了,当真才高八斗啊!”看来他猜到了李慕儿便是方才荷池亭中的纱下军师!“这两全其美的事,小的只是凑巧想到,谈不上高见呢。”
墨恩不语,心里盘算起此举是否可行。他本不想带李慕儿回王府面对荆王,可他更怕她不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会再次消失。权衡之下,只能将她置于身边,时时看着。
少爷身边都是王妃的眼线,这未尝不是一个好主意。
一边,周公子亦悄悄地冲荆王使着眼色。荆王会意,立即挥挥手道:
“好了,周鑑说得有道理,就这么办吧。”
“好好好,以后墨恩与夫人一同为荆王效力,定能更用心才对。”
墨恩拱拱手,表示了赞同,而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荆王望着他背影,表情变得不大好看,侧首问身边的周公子道:“周鑑,你怎么想的?”
“王爷,”他一声尾音,娇而不媚,“墨恩这么多年来,何时真正尊您为主子过?此次好不容易有此良机,上天给了王爷一个他的软肋把柄,王爷可不得好好握在手里,加以利用?”
荆王恍然大悟,伸手掐了把周公子嫩白脸颊,笑道:“还是你聪明,哈哈,给本王好好看住他夫人,少不了你的好处……”
周鑑周公子嘴角一勾,笑意愈加明显。
☆、第二四五章:墨恩娘子
墨恩一路不敢半分停留,急匆匆地回转了自己的厢房。李慕儿被他带到这里已经许久,还乖巧地保持着来时的坐姿,一动都不曾动弹过,墨恩看了好笑,不由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她的身前。
“我本来只想让你静静待在我身边,不过荆王身边那个戏子,出了个还不错的主意。我心想,你反正也有文采,去做小少爷的老师,也不会气闷了。”
戏子,小少爷,老师。李慕儿过滤着关键词,心下暗喜。
“你放心,在这荆王府,没有人敢欺负你。你不用理会别的,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李慕儿定定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墨恩却突然面露愧疚,“上次把你弄丢后,我就想过了,以后我不让你帮我做那些差事了。那些事儿我做起来尚且吃力,还要利用你……”他顿了顿,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似下定决心般,承诺道,“你安心待在我身边,你放心,不出三年,我必能带你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三年?
李慕儿听着他突如其来絮絮叨叨的温柔之语,忽然有些失神。
他的话说得如此真诚,可三年后会是何种境地,谁能知晓?
“饿了吗?”
李慕儿猛地回神,跌入他充满宠溺的双眸中,本能地便点了点头,口中蹦出一个字:“饿。”
墨恩绽放了个从未有过的明媚笑容,重重应了一声道:“哎,好嘞,夫君去给你找吃的。”
夫君?
李慕儿差点忘了这茬。
他的背影匆匆而去,可他留下的那抹笑意却印在了李慕儿心上。
她此行的目的本来明确,她对他的态度本来厌恶,此刻却又模糊了起来。
他到底是利用她,还是喜欢她?
………………
李慕儿没想到,未待墨恩回来,她却迎来了进府之后的第一位客人。
不过她自然不知晓,眼前这位美男子,便是墨恩口中不屑的那位戏子,荆王的心头好,周鑑。
“嫂嫂安好。”他笑靥如花。
“安,好。”李慕儿脸色平静。
“嫂嫂叫我小周就成。”
他虽一口一个嫂嫂,李慕儿却直觉此人不对胃口。
“小周。”
“嫂嫂要去给小少爷当老师,可听墨恩说了?小少爷顽劣,吓跑了好几位先生了。”
这句话问得复杂,李慕儿索性装作不答。
周鑑虽是个戏子,却极为机灵,自然发现了她眼神呆滞,便试探道:“嫂嫂与墨恩,是何时结为连理的?”
结为连理……李慕儿自知不能戳穿墨恩,依旧不答,顾自绕到窗下案头,拿过张纸乱写。
“嫂嫂的字写得真好,看来我没举荐错。”
原来是他。李慕儿一个哼字埋在心底,抬头冷冷把他凝住,简洁明了地表达拒意道:“烦,出去。”
“嫂嫂莫生气,我是来看看你有何需要。墨恩这个大男人,平常就不仔细,要是有什么缺的,嫂嫂只管同小周说就是了。”
“她说,叫你出去。”
……………………
门外突然传来声响。冰凉薄情,自然是墨恩了。
周鑑本对着李慕儿,闻言冲她抛了个媚眼,堆着笑转身道:“墨恩真好福气,从嫂嫂的字迹便可看出,韵中生韵,香外生香。”
荆王不在,墨恩只管嗤笑了声,“出去。”
李慕儿暗中观察周鑑,他碰了一鼻子灰,却也没显出怒意。可到底忌惮着墨恩的脾气,再向她飞了记媚眼过来,便坦然地哼着小曲儿出了门。
他就来此一趟与李慕儿套顿近乎?
显然没这么简单。
墨恩大概也这样认为,边招手让她过去吃饭,边吩咐道:“以后不要理会此人。”
李慕儿坐下来,安静点了点头。
真乖,墨恩如是想着,伸手想去探她头上的针是否安全。
好在李慕儿迅速反应过来,摔下筷子急急叫道:“不要!不要扎我,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好好,不扎你,不扎了,”墨恩忙改握住她的手,眼中转为内疚,“对不起,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先忍一忍,他日麻烦解决了,我一定都取出来。”
李慕儿不敢望他,重逢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墨恩显露的情绪,已然太多。
都不像他了。
而这样的他,不再让她害怕,却让她变得不安。
……………
“小少爷,这位是新来的老师,教您做学问的。”
不知是不是物以类聚的缘故,说话的这位荆王府大管家沈二,两眼发着精光,看来也是一副颇有心机的样子。
小少爷显然不吃他这套,懒散趴在案头,歪着脑袋瞄了眼他身后的李慕儿,丝毫不加掩饰地讥讽道:“老头儿真是糊涂了,居然还找个女子来教本少爷,说出去真是丢本少爷的颜面。”
老头儿想必指的荆王,李慕儿心下暗爽,这小少爷倒是对胃口。
沈二咳咳了两声,低头偷瞄着小少爷脸色,轻声提醒道:“小少爷,她是墨恩家的娘子。”
小少爷听到墨恩二字,明显脸色一沉,随即直起腰拾过一本书掩面,强壮镇定道:“留下吧。”
李慕儿待管家走远,才绕到对面的案前,坐下来好好打量起小少爷。
他不过十岁左右,生得浓眉大眼,眉宇间虽透着顽劣,却不曾有荆王那般让人厌恶的阴险。
大家都叫他小少爷,不叫他世子,看来并不是荆王器重的,将来承袭他王位的孩儿。
可既然不器重,为何还要单独为他请个老师,不与其他孩子一同教习呢?
此刻他放下了课本,回望李慕儿,眼神中亦带着探究,“你真是墨恩的娘子?”
小小年纪,明白娘子是何意思吗?李慕儿作势不理他,随手抽出一本《孝经》,道:“打开来。”
“喂,本少爷问你话呢,你真是墨恩的娘子?”
怎么他语气中三分是疑惑好奇,七分是小心翼翼呢?
李慕儿来了兴趣,放下书点点头。
谁料这下小少爷竟不再问话,端正坐好,一堂课上得认认真真,毫不含糊。
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熬到李慕儿说结束,他呼的一声叹了一口大气。
☆、第二四六章:兄友弟恭
李慕儿与墨恩算是过上了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好在墨恩平日里总有事情忙碌,并没有多少时间来管她。
这也让她有了机会,仔细做自己想做的事。
譬如:攀上小少爷这根长藤。
见潚的第一任王妃张氏,是南城兵马副指挥张玉铭的女儿,可惜十数年前便已病逝,并没有留下一儿半女。而如今公认的世子朱祐柄,是庶出长子。
张妃一走,朱祐柄便成了世子,张玉铭生怕自家与荆王的关系会因此疏离,急忙再塞了个小女儿给荆王。
按理说,王爷如已有子、不分嫡出庶出、俱不许选继。也就是说,张妃即便已经离世,可朱祐柄已经出生,王爷便不能再娶正妃继位。
偏不知是谁出了力,让这第二位张氏,再为正位王妃。
而小少爷朱祐檩,便是现任荆王妃张氏唯一的孩子,在府中排行最小,却在名分上占了嫡出的好。
一个是庶出的长子,一个是继妃的嫡子,朱祐柄与朱祐檩两兄弟自己倒还算和睦,偏因着张氏欲争夺将来承袭王位的世子之名,两边可以说是水火不容。
这无疑对李慕儿而言是个空子。
“所以,兄友弟恭的意思,少爷懂了吗?”
李慕儿试探着问话,果然引得小少爷将书一放,不开心道:“意思我懂,可事实上却绝非如此啊!”
李慕儿嘴角微微一勾,“哦?少爷此话怎讲?难道你与兄弟姐妹,关系不和?”
“何止不和睦!”小少爷经这多天的教化,性子还真就静了些,对李慕儿也不再是害怕的感觉,说话自然放松了下来,“老师,你可知道,我父王有多少个老婆?”
这话从个小小年纪的孩童口中问出,多少让李慕儿有些不自在,虚咳了声反问:“多少?”
小少爷显然也没仔细想过,闻言反而愣了愣,而后敷衍地摆摆手道:“反正我的两只手是数不过来的!我母妃说了,府里半个院子的狐狸精,半个院子的小杂种,只有我和大哥,才配得上做王府里真正的主人。”
“那你母妃是不是还告诉你,真正的主人,只能有一个?”
“咦,不错不错,老师,她就是这么说的!大哥从来不跟我玩儿,因为他一定也知道这个道理,对不对?”
他们都只知道主人只能有一个的道理,却不知兄友弟恭的道理。
李慕儿突然想到朱祐樘和兴王的关系,不禁叹息。她没有兄弟姊妹,事实上十分羡慕这样的亲情,只可惜总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糟蹋了这样难得的血肉之情。
感慨归感慨,李慕儿还是要问正题:“那你喜欢你大哥吗?你希望他被抓吗?”
小少爷犹豫了下,“打心眼儿里是不希望的。可我知道,大哥不是个好人,父王他也……”
“檩儿,上完课了?”
推门声和一个尖锐女人说话声同时传来,李慕儿恭谨地给张氏请安。
“母妃,你怎么又来了又来了!我这儿和老师说着正事儿呢!”
“正事儿?”张氏眼睛都放出了光亮,“檩儿都知道谈正事儿了,好好好,太好了,母亲这就走……”
李慕儿双眸微眯,正在考虑如何接近张氏以获取更具体的线索,便听她补了一句:“一会儿再来。”
小少爷发飙了。
他“腾”的一声将张氏刚放下的糕点掀翻,大叫道:“母妃您为什么老是盯着檩儿不放!整日把我关在这书房,锁在您身边,您就开心了?那檩儿呢?檩儿也想出去和兄弟玩!老师今日教我兄友弟恭,可在这王府中,哪有我兄友弟恭的机会?”
他骂归骂,称呼上却还拘着礼,李慕儿突然发现,他或许同自己一样,都是在装傻。
他看似顽劣,却不是真的顽劣。
张氏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小少爷抗拒的模样,可这回她却眼神闪烁,大概是因为“兄友弟恭”这四个字,显然已经同她想要灌输给他的想法背道而驰。
“檩儿,你不能这样想。母亲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那您为何不肯放我些许自由?”
“檩儿,檩儿,你要去哪里?”
眼看着小少爷摔门而出,李慕儿反应过来,上前轻轻搀住了张氏,宽慰道:“王妃,让他静一静吧。”
张氏转身瞪了她一眼,却随即从她单一的眼神中想起,之前有个人提醒她的一些事儿……朱祐檩口口声声“老师老师”,分明已经十分听从这个墨恩娘子的话。将要骂出口的话赶紧咽了下去,张氏侧头吩咐下人去看着小少爷,自己则依着李慕儿的话,留了下来。
“你真是墨恩的娘子?”
刚一在朱祐檩的位子上坐下,张氏便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李慕儿逢此问题,俱是不答。
“墨恩这样无情的人,怎么会有家眷?”张氏讽刺了句,转念又点头肯定道,“不过檩儿肯听你的,就是桩好事儿。”
她说着甚至顾自沏起了茶,看来是要与李慕儿促膝长谈的样子。
或者说是,给她洗脑?
李慕儿正如此猜测着,便听到她娓娓道来:“荆王府,房屋三百八十二间,主子家丁多达数千,我不是不让檩儿出去玩耍,而是真的不放心。”
“王府再大,小少爷都是主子。”
李慕儿这话说的应当深得她心才对,张氏却并不赞同,摇摇头道:“你错了,这王府的主子,至始至终,都只有王爷一个人。将来,也只有朱祐柄一个人。而我的檩儿,不能做主子,就可能什么都做不成了……”
什么都做不成?是什么样的黑暗让张氏会有这样偏激的想法?李慕儿不禁宽慰道:“王妃多虑了,今天我教小少爷兄友弟恭的道理,自然也有人教过世子兄友弟恭的道理。将来我还会教小少爷母慈子孝,减少今日这种状况的发生。”
张氏手中的茶漏顿了顿,抬眼斜睨着李慕儿道:“兄友弟恭,母慈子孝,呵,老师,我也读过几天书,我知道天与民五常,可这五常,哪个排在最前面?”
李慕儿如实回答:“天与民五常,使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还未说完,她便明白了张氏的意思。
父义排在最先,若为父者不仁不义,怎来的兄友弟恭,母慈子孝?
☆、第二四七章:王府花园
从张氏的话中不难听出,对于荆王做过的悖逆天伦的恶事,她是清楚一二的。李慕儿愈加觉得自己搭对了线,试探问道:“王妃的意思是?”
张氏却戛然而止,推过一杯茶道:“我的意思是,府中如此之大,站对了派很重要。周鑑举荐你为我檩儿的老师,便是为你指明了方向。也为墨恩指了个方向。老师,檩儿的未来,可就维系在你们二人身上了。”
这番话哪像那个只知道围着儿子转的无知妇孺能想出来的?李慕儿心有所悟,也不戳穿她,也不敢再问关于荆王的事。两人的关系还未到可以无话不谈、不加忌讳的地步,李慕儿不能越了界露出马脚,只好似懂非懂答道:“小少爷聪明,前途当不可限量。”
张氏不耐烦地转过了脸,那人教她说的,她都说了,谁料这小媳妇儿与墨恩一样,阴阳怪气的,没个痛快话。
她只好点点头,起身说句“承老师吉言了”便匆匆往门外寻小少爷去了。
李慕儿送至门边,伸手攀在门上,开始考虑该如何更近张氏一步……
……………………
“下课了?”
墨恩出现的时候,李慕儿还维持着那个姿势,若有所思地望着地面。
他今日一身墨衣,倒衬得麦色肌肤愈发精神,可嘴角噙着的那抹笑啊,李慕儿无论看多少次,还是看不习惯。
“吵架了。”
李慕儿声音里带着委屈,挠得墨恩心头痒痒的。小少爷大闹了王府,把荆王都给惊动了,墨恩怎么会没有听说。只是听到她这半个当事人这样无辜地说出来,墨恩只觉得好笑,走过去摸摸她的头道:“没事儿,他们吵他们的,你别管。”
这样的动作,实在暧昧。李慕儿接受不能,憋了口气道:“闷,想去转转。”
墨恩侧开身,想了想道:“唔,我好像还没带你在这王府好好转转,走吧。”
这么容易?李慕儿不敢相信,抬步跟上的时候还在思索这“转转”该转哪些地方,怎么转?
荆王府确实很大,处处红墙碧瓦,画栋雕梁。她此刻所站的荆王府花园,分东花厅、西花厅。两侧则有儒学、文庙、武庙、守备署、州衙、进膳厅以及三宫、沐浴、更衣、良医所等场所。前面就是前、中、后三座大殿。
这架势,就差照着紫禁城重盖一座了。
李慕儿也是想多了,墨恩说的带她“转转”,无非就是花前月下,黄昏院落,她居然还期望着能借此机会寻找什么线索证据。
如今两个人一前一后逛着花园,倒有些进退两难了。
“你这贱蹄子,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话!你可打听过我是谁?岂是你这贱人可以随意得罪的!”
“那你打翻了何夫人的药碗,我回去怎么交代?”
李慕儿正觉苦闷,耳边竟传进了争吵之声,看来是两个丫鬟在为自个儿家的主子做高低之争。
女人的嘴巴碎,下人的嘴巴大,李慕儿在宫里待过,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能遇上这样的状况,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念及此,她故意停下了脚步,装作不安的模样张望了过去。
“嘘,别同她吵了,她是王妃身边的人……”
“王妃身边的人怎么了?何夫人若不是被王爷骗进府来,也还是都梁王妃呢!”
都梁王妃!
李慕儿心头一惊!
都梁王见溥,密疏上说被荆王害死的亲弟弟,难道他的王妃在他死后被荆王骗进了王府?!
何夫人……李慕儿面上还须装得镇定,偷偷瞄了眼墨恩。
他对这些女人之间的弯弯肠子显然毫不感兴趣,可她们若是再说下去,恐怕要将整个荆王府的丑事都给抖出来了!
唇亡齿寒,荆王的面子,他还是得顾着。上前几步,他正正地立在三个丫鬟面前,什么话也不说,淡淡地看着她们。
丫鬟吓得魂不附体,脸色煞白地鞠了个躬跑开,各回各家。
李慕儿心底暗骂了句,踢踢草尖儿假装无意识地道:“她们都怕你。”
墨恩闻言蓦地回头,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呢,你怕我吗?”
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怕他怕得要死。
“不怕。”
违心的话,墨恩却听不出来,他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唇角,轻声道:“你不怕,就好。”
李慕儿没有听见,她的注意力,全被对面走过来的一群女人吸引。
花园果然是招蜂引蝶的地方,这一群,看穿着打扮之体面,想必地位不同于刚才那三个丫鬟,应当算是各院落的主子。
墨恩厌极了脂粉俗气,拉着李慕儿就要走。
李慕儿却并不想走,所以由他拉着快速往前一跨,假意装作崴到了脚。
“哎呀……”
墨恩被她的呼痛声吓到,第一反应便是蹲下身来为她检查痛处。
“咦,这不是墨恩吗?”
“那这娘子,就是最近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墨恩的夫人吧?”
“是啊,墨恩,都说你是个冷面金刚,看来也只是对外人,这碰到了自家的软玉啊,也会变成颗玲珑心呢,啧啧啧……”
确实是主子了,居然敢这样调侃墨恩。
李慕儿不由地揣测起当头几个贵妇的身份。
墨恩表情动作丝毫未受影响,连正眼都没看她们一眼,惹得几位夫人互相使着眼色,不高兴起来。
“听说墨恩家的娘子在做小少爷的老师,这可不容易啊!”
“谁说不是呢,连咱们府上最顽劣的小少爷都能教上一二,看来娘子也是个人才啊!相请不如偶遇,今日不如让我们几个夫人见识见识,娘子这文采,是徒有虚名呢,还是货真价实啊?”
她们这是看墨恩对“自家女人”温柔,想要趁机挑衅墨恩?
眼看着墨恩的脸色越来越黑,急于留下来与她们套几分近乎的李慕儿赶紧答应道:“不许讽刺墨恩。见识就见识!”
墨恩皱着的眉间微微放松,只觉得心底的一个角落,突然被她三言两语填了个满满当当。
往来不过片刻,笔墨纸砚被摆满石台,李慕儿用崴了的脚尖轻点着地面,提笔就是一篇诗作立成……
☆、第二四八章:借佛献花
“花飞叶散漫天舞,
悲风卷落一地秋。
芳心暗恨春去早,
人欲留君柳不留。”
寂寞女子深闺,李慕儿的这诗,三分诉景,七分却是说到了几位夫人心坎上的那点事儿。
也不知她们瞧懂了没?
李慕儿收笔,不动声色。
“写得真好。”
李慕儿抬头看向说话女子,见她眉黛未施半分颜色,却显露出清如幽兰的气质,看上去虽有些年纪,但保养得极为得宜。
美人绝色,只是为何一双星光水眸中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呢?
“姐姐果真是见过世面的,分的出好坏来……”
“是啊……”
李慕儿只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被几个夫人七嘴八舌的夸赞声盖过。
众情难却之下李慕儿又作了几首,直等到墨恩再也忍受不了,伸手点点石桌台面,不耐烦地环视了众人一圈。
先不说那冰冷的眼神叫人不敢再继续,李慕儿惊才绝艳,让几位夫人已是自叹不如,不敢再在墨恩面前造次。
李慕儿却瞥了那愁眉深锁的美丽女子一眼,最后写了一诗道:“
明夜月圆帘四卷,
日斜惊起相思梦。
此欢能有几人知,
处正贞廉绝爱情。”
站了许久,没崴去的脚一直承受着全身的重量,难免犯酸,这让李慕儿不自主晃了晃身子。于是还未等她观察出众人的神色,墨恩已扯过她的手,将她一个打横抱了起来。
饶是李慕儿这样心大的人,此刻也羞得半死。
在女人们或羡慕或嫉妒或震惊或疑虑的眼神中,墨恩抱着怀中人儿,头也不回地往住处走去。
直到把李慕儿放至床上。
两人的房间很大,甚至算得上空旷,可此刻却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填满。这股情绪于墨恩而言是温馨甜蜜,于李慕儿而言,却是泰山压于顶。
她永远不敢想象下一刻墨恩回做出什么事情来。
而墨恩也总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比如此刻,他只是淡然拿出一个药箱,淡然地握住她的脚踝,淡然地为她褪去鞋袜,而后淡然地为她用药酒按摩伤处。
他的掌心温热,果然让李慕儿感到伤口舒服了许多。
可也正因为他温热的掌心,让李慕儿愈加无所适从。
墨恩哪里知道她内心几多纠结,顾自问道:“你方才急着表现,是为了我?”
李慕儿不敢道不是,点点头道:“她们,讽刺你。”
墨恩低下头,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往上扯,半晌才又道:“疼吗?明天别去上课了。”
“去,”李慕儿还有许多事要做,可一说出口才想起自己会不会应得太急,忙补充道,“他们会吵架。”
“那就更不用去了。”
李慕儿暗道这可不行,她明日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眼看墨恩说完就要起身,她忙抬手揪住他的衣摆,弱弱道:“我喜欢,我喜欢教他。”
墨恩被她拉扯住,弓腰站着,眼睛得以与她对视。看着她眼中的一抹光亮,他突然觉得高兴。
是了,她是女学士,她喜欢这些舞文弄墨的事情。如果这是她喜欢的,他自然跟着欢喜。
点了点头,他腾出手摸摸她的脑袋,道:“好吧,但是下次小少爷和王妃再吵架,你别跟着掺和。”
“好。”
“嗯,我们吃饭。”
……………………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可李慕儿的心呐,早已不在这学堂之内。望着眼前小少爷又恢复了朝气的模样,李慕儿笑了笑,心头却盘算着该如何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小少爷自从昨日大闹王府,似乎又成长了一分,念书都自觉了起来。李慕儿也好奇,便随口问了一句:“小少爷昨日,做什么了?”
小少爷瞄了她一眼,放下课本,托着脑袋一副失落的表情,“大闹了王府,把父王最爱的五花马打碎了。”
“后来呢?”
“父王骂了我一通,大哥还为我求情了。”他说到这里,眼神里才有了些神气,李慕儿突然明白,他之所以大闹王府,恐怕也是为了能引起父兄的注意吧?
孩子总是单纯如此,看似不知分寸,却比许多大人都要暖情的多。
喟叹之下,张氏踩着点又来了。
这回小少爷还算平静,吃着她带来的点心,还恭敬地行了个礼。
相依为命的呣子,到底是没有隔夜仇的。李慕儿安慰,转身想要告辞而去。不料张氏却叫住了她,拉到门房角落问道:“老师,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找她帮忙?李慕儿诧异不已,“什么?”
“你看这个,”她忽的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李慕儿细看才发现,是只金黄色的玉镯子,“这镯子啊,可是用上好的单色大料子做成的,乃金丝玉中的上上之品,极为难得……”
“王妃?”
张氏眼里闪过丝犹豫,咽了咽口水道:“老师教的檩儿这般好,我也没什么好报答的,这点小小心意,请老师收下吧。”
这还叫小小心意?李慕儿在宫中当差的,对这些个劳什子也算见怪不怪,不过这只镯子料子之珍贵,就连宫中也不见能及的。
还有,送东西就送东西吧,为何问可否帮她一个忙?
李慕儿今时可不同往日,哪能同她客气,伸出手去,一脸淡定地握住了那镯子的一边儿。
可另一边儿,这张氏是怎么也不舍得松手。
若是她自己真心要送,哪会这么舍不得?
“多谢王妃赏赐。”李慕儿讷讷拘礼。
张氏这才回过神来,“那个,老师啊,只是有一点啊,回头你家墨恩瞧见了,你可休要忘记了,这镯子是谁送给你的。”
哦,原来如此。
她当李慕儿傻,收下了这贵重礼物,就等于是替墨恩收下了。墨恩收下了,就等于是承了王妃这份情了。
墨恩在王府的地位如何李慕儿不知晓,可在与朱祐柄的世子之争中,得到墨恩的支持自然能如虎添翼。
瞧张氏这不甘的样子,可想不出这种“借佛献花”的事情来,她的背后,是谁在指点迷津呢?
李慕儿疑虑归疑虑,礼可是照收不误。而且,此事还让她有了另一个计划,这朱祐柄与朱祐檩的世子之争,无伤全局,却也许是个可以好好利用的矛盾……
☆、第二四九章:美人身份
李慕儿得了便宜,出了书堂,却不忙着回房,径直朝花园走去。
被王妃拉扯着耽误了一会儿,也不知还能否有所收获。
脚下疾行,不消片刻,便到了昨日作诗之处。李慕儿还未近前,唇角便已微微勾起,因为她所期待见到的那个人,果然已在石桌边上,静坐着等她。
美人之姿,当真比她今日所得璞玉还要通透莹润几分。
李慕儿顾不得脚崴处微痛,快步上前,对那闻声回头的美人微笑道:“夫人当真懂我。”
对方跟着一笑,眉眼微微弯起,“你最后那首藏头诗,果真是写给我看的?”
明夜月圆帘四卷,
日斜惊起相思梦。
此欢能有几人知,
处正贞廉绝爱情。
李慕儿果然是藏着玄机的。但是她摇摇头,并不全然同意美人的话,“是,亦不是。夫人能看懂在下的诗,顶多不过是与我投机而已。可夫人看懂了诗还暗自来到了这里,便一定是在下要找的人了。”
对方抬起双眸,眯了眯道:“老师果然是老师,说话举止,竟饱含书生之气。那,老师找我,却是为何?”
“夫人,您又说错了,不是在下找夫人,是夫人找在下才是。夫人可有什么事,是自己做不了,需要在下帮您做的呢?”
美人眼中再藏不住笑。
却显然还不敢轻易吐露什么真言。
李慕儿理解,舒了口气,准备补上最后一击:“夫人您,到底是谁家的夫……”
“哟,这是凑巧碰上了谁呢?”
一声男子轻佻言语响起,李慕儿与美人俱被吓了一跳。李慕儿背对着来人,还算保持着镇定,而美人却已脸色大变,一副见鬼的模样。
李慕儿眉间轻蹙,缓缓转身,正巧与来人面对个正着。
世子头冠耀耀夺目,只能是这王府中一人之下的朱祐柄了。
这小子与小少爷,血浓于水,长得竟有七分相似。只不过,小少爷眼中仍旧明亮,而他的眼神里,已布满了戾气。
他们之间隔了几年?五年?十年?
对孩子的教育,五年,十年,就可以将之变成另一个人,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李慕儿似乎看到了张氏引导下的小少爷,正慢慢朝着眼前男子的方向而去,这让她突然感觉到一丝慌张。
作为一名老师。
正慌乱间,世子再次开口:“你就是墨恩家的小娘子?”
李慕儿照例不答。
“哼,他们说你不大聪明,是个书呆子,看来果真没错。”世子讽刺着,目不斜视地绕过了她,径自走向了对面的美人,“茆夫人这么好的兴致,出来赏景?”
茆氏……李慕儿的思绪回到今早,墨恩甫一出门,她便用孙瓒所教的秘密方法联系上了他。孙瓒一直就在附近,一来时刻关注她的安危,二来也好听她需要差遣。
李慕儿问他都梁王妃的事,正好与萧敬他们传给他的消息,对上了七八分。
人都道荆王的亲弟弟——都梁王见溥,十多年前死于非命,而他死后,他的王妃何氏,也不知去向。
若密疏所言非虚,这都梁王妃,怕是真的在这府中,成了一位莫名其妙的荆王夫人……
孙瓒还告诉她,不只都梁王妃何氏,此后几年,都昌王见潭的王妃茆氏,也是一模一样的遭遇:夫君死后,行踪成迷。
而据外头的人所说,当年都昌王妃茆氏,是蕲州城有名的美人儿。
昨日写下那首藏头诗,只不过想在王府后院找个志同道合之人,方便今后许多行事。现下看来,若这些都能对上,那么,眼前的茆氏,会不会真的如她猜测,就是当年的都昌王妃呢?
再说这朱祐柄,对着姨娘不行礼也就罢了,偏还言语轻佻浮夸,与他父亲一个德行,实在令人讨厌。
也就冲着他这会儿十分真实流露的恶劣表现——李慕儿暗哼一声,拿出怀中方才张王妃所赠的玉镯,默默戴上了自己的手腕。
子既非良主,这趟浑水,趟一趟又有何妨?
如是想着,李慕儿上前几步,故意走到世子跟前儿,向茆氏做邀道:“夫人说要作诗,咱们换个地方吧。旁的倒也罢了,伤风败俗之景,恐扰了氛围。”
朱祐柄脸色骤变,李慕儿在他开口喝斥前抢先道:“况且,一会儿墨恩就要来找我。”
看来墨恩在这府中的地位果然匪浅,堂堂世子居然也在闻名后将怒意一收,拂袖而去。
“多谢老师。”
朱祐柄刚走,茆氏立即起身道谢。
李慕儿心一沉,拉过她的手道:“方才世子在前,夫人却不起身,可见亦不是真怕了他去。夫人,你在这府中,可是有何苦衷?”
………………
后院未进多深,便能到茆氏的住处。房内上好檀木所雕成的桌椅上细致的刻着不同的花纹,处处透露出主人家细腻温婉的感觉。
但李慕儿所看到的,却远不止这个。茆氏住处位置极佳,屋内摆设等尽显华贵,足见她在荆王府混得不错,她是否真的愿意相助于自己?
李慕儿不禁开始怀疑。
“老师,这里安静,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茆氏忽然直截了当开口,将李慕儿思绪拉回。来不及做过多考虑,李慕儿当即问道:“夫人可是都昌王的发妻,当年美名在外的都昌王妃?”
茆氏眼色变了几变,似乎亦在脑海中权衡了一番李慕儿是否值得信任,最终却化为一摊苦笑,“都昌王妃,当随都昌王而去。”
李慕儿心下一片哗然。
一为心中揣测终于得以证实,二为茆氏只字片语中暗藏的百般无奈。
自古至今,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至多,其中不乏有痴男怨女殉情赴死之说,可事实上,这些故事之所以能流传,便是因为它的难能可贵。
真到了生死殊途之际,有多少人能抛下一切,与心爱人共赴黄泉呢?
而苟活之人,又岂能评价她的对错?
李慕儿叹了口气,正不知如何接话,茆氏居然主动开始讲述,她与他们的恩怨纠葛……
☆、第二五零章:都昌王妃
都昌怀顺王,名朱见潭,成化十六年顺袭第一世都昌王之位。
都昌王的父亲与荆王的父亲是亲兄弟,但是由于荆王的父亲是嫡长子,他的那一脉才有资格继承藩王王位。
所以朱见潭虽是朱见潚的堂弟,却只是个支系郡王,与直系藩王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对于授封的郡王,亲王会在藩国内划一块地作为郡王的封地。都昌王一脉受封安平,两下分开二地,当相安无事才对。
坏就坏在,朱见潭还是世子时,就娶了个远近闻名的美女,安平茆县令的千金:茆音。
朱见潭与茆音成婚时,两人都是芳华正好。一个仪表堂堂低调内敛,一个沉鱼落雁温柔似水。这段好姻缘曾经在安平被传为佳话,而两人的感情也遂愿着这段佳话,夫妻和睦,恩爱非常。
茆音道,郡王在封地,不需要有所作为,更忌讳有所作为。何况当年朱见潭还是世子,父母健在,只消安乐度日,无为无过即可。于是,小两口的日子便如同民间伉俪,琴棋书画,喝酒赏花,自得其所乐。
可这样的日子,却在朱见潭的父亲——都昌惠靖王朱祁鑑去世后,陷入了一潭深渊……
那一年,朱见潭年方二十,父王过世,顺袭都昌王位。
荆王朱见潚,亲自前往册封礼。
礼龛之下,得见都昌王妃倾世容颜。
用茆音的话说,当时荆王看她的眼神,就好像饿狼发现了猎物,丝毫不避讳的充满占有欲。
而她虽然觉得不适,作为都昌王妃,却不得不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行完整套礼仪。
如果她知道那一眼便引发了后来家破人亡的事端,她宁可不当这都昌王妃,宁可朱见潭让出王位……
朱见潭毕竟是个男人,考虑不到过细。加之父亲刚走,初登王位,一下子要忙碌的事情太多太多,从而忽略了自己的妻子早已被荆王盯上。
最先意识到事情不对的,是茆音的婆婆,朱见潭的母亲马氏。
毕竟阅历长于他俩,又有女人独有的直觉,荆王那眼神中传递出来的讯息,她岂会不知?
发现苗头不对,她不敢直接与朱见潭讲,也不敢得罪了荆王。于是便派了几个心腹,看紧了茆音一些。
这直接导致荆王在安平的日子里再没能见到茆音哪怕一眼。
荆王回府后,派人调查,得知了马氏之阴险,随即大怒。
他找了个由头,冤枉马氏在夫君死后没有守节,做出了损害家门之事,借口将马氏抓了起来,说要亲自审问。
可怜马氏入了私狱后,被剪光了头发,还被人用鞭子狠狠地抽打。
直到这个时候,朱见潭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为救亲母,他东奔西走,恨不得将家产变卖,将王位易主。这无疑也遂了荆王的愿,他的目的,便是以马氏的性命要挟朱见潭:交出茆音,以妻换母。
“岂有此理,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李慕儿听至此处,实在遏制不住满腔的愤怒,咆哮出声打断。
“呵,”茆音轻哼一声,“王法?他就是这蕲州城最大的王,王法在他身上,不在我们口中,不在任何一个他人手上。”
“后来呢?”李慕儿蹙了蹙眉,补充道,“你现在做了他的夫人,也就是说,都昌王真的将你让给了他,以换取母亲性命?”
“不,他没有……”茆音眼神又开始变得深邃,“他不会这么做……”
如此辗转近三年,马氏的罪似乎坐实了去,荆王府一直不肯交人。朱见潭也一直找不到办法救人,只知道马氏在荆王府,没有生命危险,却遭受着非人的对待。
这样的心理折磨,无论是对朱见潭,还是对茆音,都不能笑之以对。
可是除此之外,他们别无他法。
整个蕲州城,都在荆王的控制之下。朱见潭从来低调不与他人拉帮结派,此时唯有沦落困境,自救不能。
这样的状况直持续到成化十九年十月,那是一个多事之秋,茆音与朱见潭的嫡长子朱祐樢难产,差点回天乏术。而荆王,也终于丧失了所有的耐心……
茆音呣子刚刚捡回了两条命,便有人诬告朱见潭,吞没大批官粮,倒买倒卖。荆王“贼不捉脏”,直接抓了朱见潭入荆王府,严加拷问。
彼此之间较劲三年,各自都挤压了多少怒意,不用茆音说,李慕儿也可以想象得出来。
两下终于相见,想必便如针尖对上麦芒,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茆音讲到这里,也停顿了下来,似乎讲不下去。
李慕儿摇摇头,安慰道:“王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也许是这一声王妃,终于将茆音那堵心墙推倒,她捂了捂嘴,再支撑不住,开始轻轻啜泣起来。
李慕儿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至于朱见潭是怎么死的,她没有再继续问,茆音也没再提及。很久以后她才从孙瓒嘴里知道:朱见潭被抓紧荆王府没有多久,在一个深夜,荆王命人将他捆绑起来,拿几袋子土紧紧压在见潭的头脸之上,不消片刻,见潭便窒息而死。然后,荆王终究得偿所愿,把茆音抓进了府中,糟蹋了……
茆音哭了许久,才平复了心情,抹了抹泪抬头问道:“听完这些,再看看如今我在这荆王府中过得不差,老师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我?”
这个问题确实问倒了李慕儿。李慕儿扪心自问,若当时自己身处那样恶劣的环境下,是宁为玉碎,还是沦为瓦全呢?
不过她很快推翻了这样的假设,因为她想起一件事儿来:孩子。
“王妃,你和都昌王的孩子呢?”
茆音似乎很佩服她想到了这一点,扯了扯嘴角道:“他很好。”
是了,三世都昌悼僖王朱祐樢,如今还在安平平安待着……而他的母亲,为了保护他,自己的荣辱,早已置之度外了……
茆音猜到李慕儿在想什么,她扭过脸,解释道:“我会在荆王府忍辱偷生,不只是为保孩儿此生安康。更是因为,府中已有前车之鉴……”
“前车之鉴?”
“对,老师有所不知,这府中,还有一位像我一样的郡王妃……”
☆、第二五一章:不同人生
李慕儿怔了怔,立刻想起了那日在花园听说的何氏。
“我刚来府上时,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后来朱见潚拿我的孩子威胁我,我才断了轻生的念头。而朱见潚对我,也不过是有几分新鲜感,或者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等到手后,很快就同对待其他女人一样,将我抛到一边。我如今在荆王府能立得住脚,全都是靠着自己忍气吞声、绸缪规划。老师也许觉得我如今这样风光的模样,令人不齿,可那一位,抵死不从,又落到了什么地步呢?”
她说的那一位,果然便是指都梁王妃何氏。
当年都梁王朱见溥死于非命,这死于非命究竟是何意茆音并不清楚,可是何氏与她一模一样的遭遇,她却极为清楚。
只不过,何氏可是荆王的亲弟妹。
何氏性子烈,十几年来,从没有一天服从过荆王。荆王却也不杀她,只把她关在后院深处,使尽方法折磨。折磨完了再将她医治好,继续折磨……
荆王脾气暴躁瞬息万变,整个蕲州城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茆音将何氏的遭遇听在耳里,自然不敢再步她的后尘。
李慕儿心中十分感慨,荆王府中三位王妃,一位是继妃,两位是郡王王妃,而这三位王妃又因为分别的选择,便有了决然不同的遭遇,步入了浑然不一的人生路。
孰是孰非,李慕儿也分不清楚。
她想再多探些关于何氏的消息,只是今日时候不早,再谈下去墨恩就要来找她了。要是被他发现她在打听王府私话,恐怕不好。
念及此,李慕儿只能直奔主题道:“王妃可想过,有一天离开荆王府,重回安平,呣子相聚?”
茆音眼神亮了亮,却瞬间又黯淡了下去,气馁道:“谈何容易?”
李慕儿准备趁势追击,但不敢说出自己此行进入王府的真正目的,便只说道:“天无绝人之路。王妃,我也想逃离这里,可是以我一人之力,寡不敌众。我需要王妃适时助我一臂之力,你可愿意?”
茆音柳眉微皱了起来,这就像是走悬崖上的铁索,你若要往前,不知能否完好捱到对面,你若不往前,则永远在黑暗中踟蹰无法改变。
到底该不该相信眼前女子,拼上一拼?
李慕儿明白她的犹豫,这个决定难下,不能急于一时。而且,她还有后顾之忧……
李慕儿想了想,告辞道:“王妃可以再考虑考虑。什么时候答应了在下,便传个口讯给我。”
本想再交代几句今日之语不可泄露,可料想她在荆王府多年处事之圆滑,应该不需要李慕儿再费这口舌。
回到住处,墨恩还没回。李慕儿赶紧又找到了孙瓒,除了要他转告萧敬顺着这条线查荆王徇私舞弊的证据,还要他帮忙做了一件事:传信给朱祐樘,要他宣安平现任的都昌王,朱见潭之子朱祐樢进京觐见,路上派人好生保护。并且将这个消息广而告之,至少,要传得到茆音的耳朵里。
………………………
果然,此招一出,李慕儿很快收到茆音的回音,称能帮得上的,必定尽力而为。
而当时的场景,也当真算得上险象环生。
这一日李慕儿教完小少爷下课,小少爷非要拉着她去花园玩弹弓。
好死不死,遇上了荆王正在园中花天酒地,被一群女子围在正中,醉生梦死,一片奢靡。
光天化日之下,看到老子这样放浪形骸的样子,不知又会在小子心中留下多大的阴影,李慕儿想了想,拽着小少爷想走。
谁料那头荆王已经烂醉如泥,失了理智,只听他大声叫道:“站住!”
李慕儿已背过身去,闻言停步,怯怯不敢回头。
“说你呢,转过来。”
李慕儿也不是没想过会在墨恩不在身边的情况下,在府中重遇荆王。可这会儿他这副糊涂样,李慕儿不确定两人见面会出什么样的差池。好在小少爷在,他总算是他的骨肉,不知能否为她挡过一劫。
深吸了口气,李慕儿掐了掐小少爷的手掌,示意他帮忙。
小少爷不愧是她的学生,当即会意,转身道:“父王,儿臣突然想起来,还有功课未做,就和老师先告辞了。”
“等等,”荆王说话都有些大舌头了,“檩儿,你先走,把你老师留下,父王,有话问她。”
小少爷眼看着就要闹脾气,李慕儿犹豫了一下,索性放手由他去闹。
“父王,你,你为老不尊!大庭广众,你,你还要不要脸!”
骂得好!身后传来父子争论声,李慕儿犹自不转头。
正得意着呢,眼前忽然跃入一人影,气势汹汹朝她奔来,那紧张的神情,不是张王妃还能是谁?
糟糕,她可是收了她手镯的,这会儿被她看到自己袖手旁观,任由小少爷顶撞荆王,还不要了她的命?
李慕儿赶紧转身,假意劝阻,开始口口声声替小少爷求情开脱。
“王爷,王爷,”张氏很快奔到,娴熟地拉过荆王到一旁,完全无视那些莺莺燕燕给她多大的侮辱,只顾自己讨好道,“王爷息怒,檩儿这是说着玩儿呢,王爷莫放在心上。妾身这就带檩儿回去……”
“快把你的宝贝儿子带走!”荆王气已经不打一处来,倒还没忘了李慕儿这茬,“把他老师留下。”
李慕儿哀叹,眼看张氏要将小少爷带走,赶紧冲他使眼色用嘴型道:“墨恩,去找墨恩。”
小少爷点点头,赶紧跑走。
李慕儿低眸,不敢迎上荆王眼神。
“才高八斗?哼,这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人?”荆王打着酒嗝,语态猥琐道,“你到底,是不是宫中那位,女学士,嗯?”
“女学士?”一个娇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在李慕儿听来,居然有几分耳熟。
“难怪,文采飞扬……”对方终于站起身来,李慕儿这才看清,可不就是“青萝院”的凝儿姑娘吗?
怎么一直不从的凝儿姑娘,居然也出现在了荆王府中,成了荆王的座上之宾?
陈公子护了她这么久,怎么突然不护了?
☆、第二五二章:结为同盟
李慕儿还在惊讶,就见她款步走到荆王身边,双手如蛇缠藤蔓般,缓缓攀上了荆王的脖子,将上身轻轻倚在了荆王的身上。这一套动作下来,妩媚的样子,饶是李慕儿一个女子看了都为之心动。
印象中赵凝儿虽是勾阑女子,却最为清高。怎么此刻当着她的面这样不自爱?
而那边赵凝儿樱桃小嘴轻启,更让李慕儿心跳加速,因为她随即问道:“王爷,您说她是女学士,是不是真的啊?”
不知道是不是李慕儿的错觉,她似乎对自己有些敌意。
“是,八成是!”荆王怎能在美人面前丢了面子,他微微弯腰,将凝儿一把横抱起来,而后一步步朝李慕儿走来,边走边道,“女学士可是姿容胜雪,凝儿来帮本王看看,她这脸上的瑕疵,究竟是真是假?”
“呵呵,是,王爷。”虽说美人十指纤纤玉笋红,可此刻伸向李慕儿脸庞的这双纤纤玉手,却让她觉得是蝎子腿蜈蚣脚,说不上来的可怕。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她八成是知道了李慕儿与陈阿牛的交集,放在心上了……
又不能与她解释,李慕儿只能躲闪。可刚一退后,立马有人上前按住了她。
眼看赵凝儿的手就要触及李慕儿的脸颊,李慕儿内功已运在掌心准备抵抗,却不料又是一道女人声音从背后传来:
“王爷好兴致!”
来人正是茆音。
不过最令李慕儿惊讶的是,荆王见了茆音脸上那抹笑容,突然像是老鼠见了猫,竟默默地将凝儿放了下来。
“音儿,你怎么出来了?”
李慕儿不明所以,茆音美则美矣,不过毕竟不如赵凝儿年轻,为何令荆王有如此宠溺的语气?
看来她所说的绸缪规划,远比李慕儿想象中的绸缪规划,更为复杂。
李慕儿心中大喜,若能得她相助,必定事半功倍!
“王爷,你许久不进奴家的院门也就罢了,怎还找些个野草野花,吵得奴家头疼呢?”
李慕儿从前倒不觉得,这茆音的声音丝丝悦耳,好不勾魂。
“这是哪儿的话,音儿若是想本王,直接来找本王便是。音儿觉得吵,来人哪,将这些姑娘全都送回去!”
荆王说着,摇晃着往茆音倒去。
李慕儿侧身躲开,可巧与茆音视线撞个正着。
茆音莞尔一笑,眼神中泛起了些许水光,婉言道:“老师做得非常好。他日有什么需要奴家帮忙的,奴家必当倾力相助。”
此言一出,李慕儿与茆音,也总算是结成了同盟。
李慕儿望着茆音与荆王远去的背影,看着她极力卖弄风骚的手段,心中五味杂陈,回头对赵凝儿道:“食色性也,女子色相,究竟能保持几许呢?还是珍惜眼前人吧……”
“眼前人再好,可自己不清净了,哪还有资格珍惜眼前人……”赵凝儿垂了垂眸,似乎对荆王的突然离去和扫她出门并没有感到多大的难过。
“清者自清。”
赵凝儿闻言,下巴朝即将消失的美人背影努了努,神情淡然道:“我与她都是可怜人儿,谁又还能够清者自清?”
李慕儿叹了口气,正要在与她说叨几句,却见不远处走来一人,像是被派来送客,可走近一看,又不该是来送客的。
堂堂世子,怎会来做此事?
“凝儿姑娘,我来送你回去。”
当真是来送客的,李慕儿惊了惊。凝儿倒是还一脸镇定,与他一道往园外走去。
墨恩赶到时,园中已是人走茶凉。只看到李慕儿一人呆立原地,神色间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这眉头深锁的样子,一瞬间令墨恩有些害怕,她到底在思考些什么?
她不该思考。
“莹中,你在想什么?”突如其来的一句熟悉称呼,差点让李慕儿措手不及。待她反应过来时,墨恩居然已经拥她入怀。
她不知该怎么答话。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
李慕儿沉下心来,低诉道:“害怕,荆王,我害怕。”
墨恩的手臂又箍紧了些,回话的语气中似乎夹了丝笑意,“不用怕他,你最不用怕的,就是他。”
没等李慕儿回味过来此话何意,墨恩就拖过她的手,说了声“走”而后大步离去。
……………
这个小Сhā曲,确定了李慕儿与茆音的同盟关系,本该是好事。谁知却引起了墨恩的重视,李慕儿如今到哪儿,都被一个近卫跟着。
墨恩的本意应该是保护她不再被荆王为难,对李慕儿而言却如同刚刚寻到的出口又被罩在了瓮中,举步维艰。
好在,给小少爷上课时,近卫并不跟着。
李慕儿只能将所有事情都挪到课堂上来处理,而这显然不太实际。
李慕儿翻了一页书,环视了一圈书房。且不说他人进不来,光这张氏整日里里外外盯着,就够她受的了。
张氏……
李慕儿心中一个机灵,伸手抚了抚腕间的玉镯子……
课一上完,果然张氏还是雷打不动地捧着点心进了门来,不过她这回对李慕儿可不大友善,应该是还在为昨日小少爷差点冲撞荆王的事连罪于她。
李慕儿只好厚着脸皮上前道:“王妃,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氏正在铺陈着点心,闻言愣了愣,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来,却在起身的时候,看清了李慕儿刻意露出来的手腕。
玉镯子透亮,张氏眼睛也是一亮,一把抓过李慕儿道:“好,老师请到本妃房中坐坐吧。”
张氏身为正妃,寝殿自然气派非常,只不过这纤尘不染的偌大房间,缺少的岂止是一丝人情味?
李慕儿端坐于桌边,喝着张氏亲自泡上的香茗,品出的却全是寂寥与悲哀。
她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道:“王妃想让小少爷承袭王位,可知有多困难?”
“知道,”张氏点点头,“世子他,深受王爷器重。”
李慕儿抿抿嘴,伸出手指在桌上比划起来,“不止如此。即便我们拉世子下马,小少爷之上,还有五位王爷。岷青王和桐城王已逝且无子嗣,剩下虞城王、洛安王和广济王,他们虽已都受封郡王,但作为荆王的亲生骨肉,世子之后,顺位也在小少爷之前。”
“你说得没错,他们都已受封郡王,”张氏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有此说辞,刻意强调道,“而我的檩儿,尚未册封。”
“你想拉下世子,然后说服荆王不立长,而立嫡?”李慕儿眉头一皱,“这不合规矩。”
“所以,我们才需要墨恩啊……”
一道陌生又熟悉的男子声音从背后传来,李慕儿吃了一惊。
☆、第二五三章:戏子周鑑
不过,李慕儿很快平静下来。她早就想到,张氏身后有高人指点,且这个高人必定已与自己打过照面。
那么,毫无疑问,定然只能是他了,周鑑。
“娘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吧?”
李慕儿没有起身,倒不是不尊重他一个戏子,只是一想到他满腹心计的样子,总是让她感觉不适。
“先生多礼了,还是随小少爷,唤我声老师吧。”
周鑑倒也不放在心上,兀自笑道:“他们都道老师埋首于书,没料想居然对荆王府的人脉如此熟络。”
李慕儿闻言,心中咯噔一下,这周鑑可不像张氏那么好糊弄,要不露痕迹地与他合作互赢,李慕儿还得更加小心。
“先生过奖,我也是听墨恩说的。”
周鑑听到墨恩二字,心头一喜,“墨恩果真愿意与我们合作?”
我们?
李慕儿终于抬头正眼瞧他,此时张氏早已起身,乖顺地站在周鑑一侧,两人挨得极近,关系好不暧昧。
看来周鑑不止是张氏的军师。
李慕儿不屑地把眼神挪到一旁,摇摇头表示否定,“墨恩不会管这些。”
张氏急了,“那你怎么戴着我送的镯子!”
周鑑将她一拦,镇定道:“墨恩不管,老师管也行。”
谁都看得出来,墨恩对他家小娘子爱逾性命,拉了她入伙,哪怕他日东窗事发,墨恩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周鑑端的是这心思,李慕儿岂会不知,她也不去说破,拿下腕上的镯子道:“我只是为了小少爷。他是个好孩子,相比于朱祐柄,他更适合做这荆王府的主子。”
张氏哪里想到她说话如此直接,差点就要过来捂住她嘴叫她轻点。周鑑倒极为满意,推回那镯子道:“老师说得对极了。只不过这点小心意你还是收着,凡事都讲个你来我往,公公平平,如果只是老师一味付出,我们的心里反倒是不安的。”
那当然,没有这镯子,以后怎么有证据证明,墨恩与他们是一伙的呢!李慕儿明白这个道理,她递还镯子只是为了表明立场,此时再与他们推辞,倒显得节外生枝。这样想着,在张氏肉痛的眼神注视下,她将镯子复又套上了手腕。
周鑑面露笑意,安心坐了下来,问道:“老师是否已有计划?”
李慕儿瞄了眼殿外,轻声道:“墨恩派了近卫跟着我,我行事诸有不便,今日我们私下交谈,很快就会传到他的耳里。我会告诉他实情。但是,周先生务必不要再出现在此处,以及我身边。”
周鑑与张氏对视了一眼,点头应是,“我都是是从后头进来的,那护卫没有发现。”
李慕儿颌首,“我没有什么计划,只有一个人,她可以帮你们。只不过,我现在被监视着,总不能单独见她,所以今后我会写信请她帮我办事,你们要做的,便是绕过墨恩的眼线,帮我们传递信件。”
“好,这有何难?你每日为檩儿上课的时候,把信交予我就是。”张氏高兴答应,想了想又好奇问道,“不过,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李慕儿表情似笑非笑,“茆音。”
“茆音?”张氏大惊失色。
就连周鑑都面露异色,“老师怎么会与她搭上线?这可是个人物,捉摸不透啊……”
“捉摸不透?”
“不错。你若说她忠贞,她可算是荆王在府中难得宠爱的几个女人之一,”周鑑说到这里难免侧头看了眼脸色尴尬的张氏,“可若说她不忠贞,她又能收了王府上上下下的人心……”
“忠不忠贞,要看和谁比。”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李慕儿有心想再打听一下何氏,“若是与府中的另一位王妃相比,其他任凭是谁,都配不起忠贞二字了,不是吗?”
周鑑与张氏却似乎并不愿多提这个何氏,“老师言重了,有些人有些事,是王府中的忌讳,与我们要做的事情无关,还是不要随意碰触的好。”
要通过他们靠近何氏,看来是不可能了。李慕儿失望之余,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惹他们怀疑,只得先写了两封信,一封是让他们转交茆音。而另一封,是给陈阿牛的。随后便在近卫的跟随下,匆匆回了住处。
到了晚上,墨恩熄灯前,果然忍不住走到她床边,弯腰问道:“莹中,今天王妃叫你过去,所为何事?”
李慕儿坐在床沿,盯着他的眼睛,忽而抬起手来,吓得墨恩脸往后退了退。
李慕儿不禁笑了出来。
墨恩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发现她手上多出的好看镯子。
“这是,王妃送的?”
“嗯。”
墨恩看她很是喜欢的样子,就不忍将它取下了,叹了口气道:“喜欢的话戴着吧,就当,是我送给你的。”
李慕儿望着他深邃的眼神,她知道他明白收下这镯子意味着什么,可是他似乎并不介意。
李慕儿决定趁热打铁,补充了一句:“我喜欢小少爷。”
墨恩沉默了半晌。李慕儿顾自把玩着玉镯,心中却如同鼓锤,紧张不已。
好在墨恩最终只是同往常一般冷冷一哼,轻飘飘地说道:“你喜欢就好。”
李慕儿如释重负。
躺到床上,李慕儿还在想一个问题,便是今后怎样避开近卫,和孙瓒见面。
孙瓒这个秘密,就连张氏那边也必须瞒着,那怎么才能瞒过他们所有人,设法与他通消息呢?
“莹中?”
“嗯?”
李慕儿思绪翻飞中,被墨恩突然的呼唤吓了一跳。
“还没睡?”
“嗯。”
月光映在窗户上,婆娑的树影时不时晃动着。周围很安静。墨恩大概因为躺着的缘故,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今天我听到一首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这大概是李慕儿第一次听到他文绉绉地念诗,虽然有点班门弄斧的味道,可李慕儿却意外地觉得很有意思。
只是,他显然还没有念完。
他忽然停顿了下,“唔”了声道:“可惜,我没有听全。你能不能告诉我,后面那两句,是什么?”
☆、第二五四章:荡子之妇
李慕儿本能地接道:“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空床难独守……
说出口,李慕儿便有些后悔了。
他笑她曾做过青楼女子也就罢了,这句空床难独守,实在让人脸红。
李慕儿尴尬,那边墨恩却发出了低低的笑声,“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这几句诗,跟我们现在的状况可真像啊,是不是?”
李慕儿想说不是,可怎么跟他说好呢?
墨恩不知她内心震荡,还自言自语说着:“当时在城北荷池意识到那个人是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怎么他今天,是要真情大告白吗?
“在京城把你弄丢后,我真的很难受。不是因为我怕你泄露了我的秘密,真的不是因为那个。我只要想到,最后在那种地方找回你,想到弄丢你之后你可能受过什么苦,我就后悔得不得了。”
这话听得李慕儿有些内疚起来。
“不过还好,能找回来,就算是我的福气了。”
福气?李慕儿鼻子发酸,找回她,怎么会是他的福气呢……
“你是不是在想,你可不是倡家女子?嗯,你当然不是。可我,却是正儿八经的荡子……”
“不,”李慕儿终于开口,“荡子,指的是长期浪漫四方,羁旅忘返的人。”
“是吗?不是游子的意思吗?”听动静,墨恩应该是从榻上坐了起来。
“不是的,荡子和游子,义近而有别。荡子在外是游玩作乐不知归家,你呢?你在外是做什么?”
“是啊,我在外可不是寻欢作乐,”墨恩索性下了榻,盯着李慕儿的方向道,“往常我在外头,忙起来没完没了,这个住处,回或不回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可是现在……”
李慕儿心头紧了紧,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靠近床边,他继续的话语近在咫尺,低低地夹杂着叹息:“我却每天期盼着早点做完事,好回来陪着你,不让你,独守空房。”
他的脸不期然出现在眼前,李慕儿睁大双眼,定定望着他。这个角度看去,他应该是蹲靠在床边,保持着让她安心的距离。
就是这样的安全距离,让李慕儿差点就红了眼眶。墨恩这样从来不会考虑别人感受的人,到底是为她考虑了多少?
墨恩依旧不知李慕儿心中的澎湃,冲她笑了笑,甚至伸手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道:“睡吧,我看着我的小娘子睡。”
李慕儿乖顺地闭上眼睛,却仍然能感受到他炽热的注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不管会不会露出马脚,就凭着这一瞬间的心软,她突然闭着眼开口道:“墨恩,无论外头有多纷扰,可在这房里,你可以将一切放下。”
半晌,墨恩重重回应:“好。”
…………………………
与茆音的合作,在张氏的帮助下,显得异常顺利。但是李慕儿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便是只找到人证,只听到口供,却掌握不到任何实际证据。
比如,朱见潭既然死于府中,那他的尸体呢?是在府中,还是被人运到外头处理了?
茆音自然不知,他人又是讳莫如深。
没有这些切实的物证,哪怕将来人人对荆王口诛笔伐,他也尚有开脱之词。
李慕儿一面着急,一面只能先打听到何氏所在,准备亲自去见一见何氏。
可怎么避开那近卫呢?李慕儿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老师,不如你和我的丫鬟换身衣服,我们将你的近卫引到别处去?”不敢告诉张氏实情,李慕儿只说是去找茆音,张氏便也忙着出主意。
李慕儿摇摇头,此人定是墨恩的心腹,不会这么容易打发。
“那,不如老师装作身体不适,叫他去找大夫?”
也不行,她若不舒服,恐怕近卫叫来的不是大夫,而是墨恩。
“那怎么办呢?”
“真是麻烦,将他打晕算了!”小少爷虽不知她们所为何事,但听着她们左右犹豫,快嘴Сhā了一句。
李慕儿笑道:“你可打不过他。”
是啊,可打不过他……李慕儿又往窗边望了眼,转头忽有所悟地看向小少爷,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嘴角。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跟着李慕儿的近卫,名字叫做宣威,和墨恩一样,性情冷淡,说一不二。被派了这个差事后,每次李慕儿上课,他便在书房门外立着,雷打不动。可这会儿突然看到小少爷气呼呼地跑出来,他也惊了一跳。
不过,他没忘记自己的职责,不该管的事,他权当没有看见。
小少爷却像受了什么刺激,几步跑到他面前,猛地抽出他腰间的短剑,指着他道:“来,我们打一架,让本少爷出出气!”
“檩儿别胡闹!小心被伤着!”
“宣威,不许和小少爷动手!”
李慕儿与张氏一前一后奔了出来,宣威看了眼李慕儿,点头欲退到一边。
小少爷却不依,执剑往他刺去。本能地,宣威取过剑鞘一挡,把小少爷拨了开去。
“好啊,你居然敢跟小少爷动手!”张氏大喝一声,眼看着两人已打成一团,她忙推了把李慕儿道,“老师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前殿找墨恩过来,檩儿最怕墨恩了。”
“是。”李慕儿应着转身就走。宣威想跟,奈何小少爷真就缠住了他,要与他过招。他暗叹一声,心想只能等李慕儿将墨恩找来治这小子了……
李慕儿明着说是找墨恩,暗着说是找茆音,其实却是要找何氏。可茆音住处在前院,何氏却被关押在极深的内院,李慕儿必须抓紧时间,快去快回。
紫禁城中有永巷,李慕儿待过,自然知道冷宫之冷。但饶是如此,进何氏住处时,李慕儿还是觉得背脊都凉了半截,莫名有种不敢往前的恐惧。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于鼻尖,而且这股子血腥味特别奇怪,似乎一层叠着一层,深深浅浅,浓浓薄薄,令人打心底不舒适。
“何夫人,你醒醒啊何夫人!”
☆、第二五五章:都梁王妃
听闻此声呼喊,李慕儿再不敢有半分迟疑,忙不迭奔进房中。而眼前的场景,却着实让她吓了一跳。
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卧倒在地,背上血痕累累,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光是这倒也罢了,偏她脚边一张踢翻的椅子,椅子上还挂着截断掉的布条。李慕儿抬眼一看,樑上也挂着布条,显然是有人想不开,却没成功。
这个妇人,不消细想,必定就是何氏没错了。
李慕儿忙招呼着惊慌失措的丫鬟将何氏半扶了起来,好检查她是否安好。
幸亏,应该是她本就受伤在身,布条没有系好,才保住了性命,不过昏迷了过去。
丫鬟在旁半是哽咽,半是恐惧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王爷吩咐过的,要是何夫人死了,是要我们赔命的!”
这叫什么道理,天天这样折磨着,却不给个痛快,难怪茆音不愿步她的后尘……
李慕儿吩咐丫鬟:“你先别急,去烧些热水来,这里的事,包括我,别给人家知道了。”
“是!”丫鬟虽不认得她,却记得她是墨恩身边的人,哪敢不从。
待她走后,李慕儿输了些真气给何氏,硬是将她唤醒了过来。她的时间不多,此刻还不是同情她伤势身世的时刻,必须直奔主题。
“夫人,可是曾经的都梁王妃?”
何氏眯朦着双眼,或许是因为遭受的蹂躏实在太多,又或许是因为这个称呼已过于遥远,竟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夫人,属下是都梁王府派来的人,奉命前来营救王妃!”
就像是长困沙漠的人突然见到了绿洲,何氏惨淡的眼眸中忽而一亮,颤抖着声音说道:“橺儿,是橺儿对不对?他怎么这么傻,他怎么还不肯放弃?他斗不过荆王的,不用来救我,就当我死了吧……”
李慕儿听得心酸,却还是硬起心肠道:“王妃,荆王一日不除,都梁王府将永世不得安宁。你不能一味寻死,应当坚强起来,同属下里应外合,搜集荆王不法的证据,设法将他连根拔起!”
何氏狰狞面色不可思议地将李慕儿望住,“你疯了吧?这怎么可能?整个蕲州城都在荆王的控制之下,将他连根拔起?呵呵,简直痴人说梦!”
李慕儿蹙眉,她最怕的便是何氏这样忠贞不渝,却不肯奋力一搏的女子。
“王妃只需要将你知道的告诉我,都梁王是怎么死的?他死在何处?可有留下证据?”
而这番问话无疑戳了何氏的心窝子,她怅然若失,绰绰泪滴,勉强叙述起来那段过往……
现任荆王的生母魏妃,天顺二年进封为荆王妃,育有二子:嫡长子是朱见潚,次子便是何氏的丈夫朱见溥。虽然朱见潚是世子,可魏妃平时却溺爱见溥,在处置金银服饰之类贵重物品时,总是双倍地赏赐见溥。
这让朱见潚心里愤愤不平。
朱见潚袭封荆王后,就将魏氏关在宫中,只给一些破衣烂衫、残羹剩饭,成化十年,魏氏终于被气得一命呜呼。
但荆王还是难解心头之恨,他也不管什么礼仪,令人将母亲的棺材从狗洞儿中抬出去。
此后,荆王大权在握,更是变本加厉,真正做到了所谓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对见溥的嫉恨之心,也被再次翻了出来。
成化十三年,他派人邀请当时已被册封为都梁王的亲弟弟见溥,到后花园一起骑马射箭。谁料,见溥这一进去,就没有活着出来,说是骑马出了差池,给摔死了!
何氏不信,进王府朝见太妃,想要讨个说法。荆王却派侍女将何氏骗到另一个房间,把何氏强奸了,然后将何氏关了起来,再也不放出去。
如此丧尽天良之行,纵使李慕儿一个外人听来,也是义愤填膺。可是,听了半天,何氏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能证明荆王的恶行啊!
“王妃,你的意思是,你没有看到都梁王的尸体?”
“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荆王不肯将尸体归还,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都梁王并非摔死。他的死因,一定在他的尸体上体现得十分明显,荆王不敢将之公布!
可是时过境迁,尸体早已化为一堆白骨,就算找到也说明不了什么。那么突破点,只能是当初跟在荆王身边的那群人。
除非荆王将当时涉事的人全部辞退,否则这王府中,必然还有人知道内幕!
时间紧迫,李慕儿不能再问下去,安慰了几句便要告辞。谁料何氏却突然主动拉住她道:“别再来救我。即便我今日不能自裁,他日若王府落败,也请赐我一个自尽之名……”
李慕儿一惊。何氏之忠,忠在满心认为自己已再配不上都梁王。唯有一死,或被赐一死。
真真造孽。
不过这样看来,眼下何氏这条线,并无多大用处,不过,倒是给李慕儿指了条明路:这些过往,新人不知,必须找老人下手。
荆王身边的老人有哪些呢?
一路边思边行,李慕儿也不敢忘了要去大殿叫墨恩的事情。王府内有前、中、后三座大殿,恍然间直直来到了前殿。丹陛之下,巍峨高耸的大殿之前,李慕儿差点有一种重回乾清宫的感觉。
这荆王府的气派,可见一斑。
殿外许多侍卫把守,似乎今日荆王难得的有正事在殿中忙着,侍卫们自然不肯轻易放了她进去。李慕儿无法,索**在门口坐等。
过了片刻功夫,宣威大概摆脱了小少爷,急急地往这里寻了过来。看到李慕儿,他显然松了口气,上前开口道:“夫人回吧,小少爷那里没事了。墨恩吩咐过,不能让荆王看到你。”
虽然李慕儿这一趟还有别的目的,就是看一看荆王贴身的人。可能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见过了何氏,对李慕儿而言已是最好,此时不宜再节外生枝,她便点头应着就要离开。
说时迟那时快,恰恰在她抬步要走的时候,殿中忽然传出一阵大笑声,笑声由远及近,很快,一群人便从内阁走了出来。
荆王、墨恩、世子,还有几个李慕儿看着眼生的下属。
可最让李慕儿目瞪口呆的一张脸,却是几日不见,但她正在相当设法要见的人——孙瓒!
☆、第二五六章:孙瓒进府
孙瓒穿着锦衣卫的服制,那般正式地出现在荆王府,李慕儿是越看越不妥。
可现在这种状况下,她只能装作不认识他。
孙瓒那边也是,余光都没有多瞄她哪怕一眼,只顾自拱手对荆王说道:“如此多谢荆王款待了,孙某此案不会耽搁太久,顶多几日,便要回京赴命。”
“诶,孙大人言重了,办案要紧,本王必定全力配合,全力配合,啊?哈哈哈!”
墨恩早已在看到李慕儿时,就不露痕迹地将她护在身后。李慕儿此时倒看不清孙瓒与荆王之间的互动了。可以猜到的是,孙瓒应当是几日没见她,借查它案的缘由进府探她来了。
这事儿不妥,倒也有好处。
起码李慕儿可以在府中找机会见他,即便被发现,也不过是偶遇二字罢了。
然而,墨恩却不这样认为。
在他看来,马骢是锦衣卫,而锦衣卫的所有人,都有可能认识李慕儿,并有可能将她从他身边带走。
这让他对孙瓒,保持了一万分的警惕。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此刻最让人揪心的是,荆王再次见到李慕儿,好奇心又被勾起,坏笑着拉过孙瓒问道:“孙大人,你在京中,可曾听说过宫里有个女学士?”
“女学士?”孙瓒顺势答,“自然听过。她才高八斗,朝廷内外皆有所闻。”
“哦?那你可曾亲眼见过她?”
果然还是问了,孙瓒笑着自嘲道:“下官的职务全是在外奔波的苦差,哪里有机会得见后廷红颜?”
荆王点点头,当着墨恩的面,也不好再说什么。
墨恩也是真拽,说了句“王爷,属下先告辞了”便拉着李慕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上,宣威向他解释了一二,墨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待回到房中,他还是不忘对李慕儿下了命令:“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到荆王身边寻我,听到没?”
李慕儿呼了口气,轻轻“嗯”了声。
墨恩摸摸她的头,继续问:“还有,那个孙瓒,你认识吗?”
李慕儿假意晃了晃脑袋,“不认识……”
“好,不认识就好,离他远一点。”说完这话,得到了李慕儿的点头,墨恩神色才恢复了平和。
他紧张的神情却给李慕儿敲响了警钟,看来要在府中见孙瓒,也并不容易。
……………………
次日课后,李慕儿拉过王妃谈话,开口就问:“王妃可知道,昨日进府的那位锦衣卫,住在何处?”
“想必住在州衙。老师问他做什么?”
李慕儿掩掩嘴,轻声问道:“王妃可知他为何来此?”
张氏一脸疑惑,“为何?”
“墨恩说,是为查世子而来。外头有人,告了世子一状!”
“当真?”张氏听闻此言,自然喜出望外。
“当真!你想,锦衣卫是干什么的,会无缘无故进府来吗?墨恩知道他的目的,可是墨恩的职责是保护王爷,他不是冲着王爷来的,墨恩也不屑管他。”
张氏听得连连颌首,李慕儿趁势补充道:“王妃,这可是我们的好机会啊!”
“是啊,那我们该怎么做?”
李慕儿心中吁了口气,张氏果然好哄,若是周鑑在此,她是一点胜算也没有的。
“此时王妃不宜出面。这样吧,我以墨恩的名义,给他写一封信,烦请王妃现在就去给他。”
“好!”
李慕儿又交代道:“还有,此事最好不要告诉周鑑。他在王爷身边,万一露了马脚,王妃您想,王爷是势必想要保住世子的。”
“没错,是这个理儿。”张氏连连抚手,催促李慕儿赶紧书信。
李慕儿这一计得逞,却还要担心张氏中途拆信,言语上,便用了几分心思。
执笔而来,信中大致写道:
世子祐柄,与荆王身边的几位老“猢狲”,狼狈为奸,勾结谋害荆王。府中诸多被他们杀害的冤魂,尸骨难寻。要拿世子,只消“好好”听听这些老“猢狲”的话语。
………………
再说孙瓒这边,拿到了信,便立刻出府,来到了蕲州县衙。
萧敬与戴珊等人,一直就在此处办公。
“女学士的意思,是让我们查查荆王的老部下?”
“不错,该是这个意思。”萧敬到底关心李慕儿,不忘问道,“孙大人见了女学士,她一切可好?”
“很好。”孙瓒顿了顿,补充道,“有个叫墨恩的,是荆王的心腹,似乎很护着她。”
“那就最好。刘公公,你有什么看法?”
这个萧敬唤刘公公的人,乃是湖广镇守太监刘雅。也因着这身份,他对蕲州城大大小小黑白两道的事都有所了解。
此刻,他想了想,解释道:“要说老人,荆王府的护卫军官沈濂、彭浩、余涛,都是从荆王还是世子时就跟着他的了。可是,他们虽不能说尽忠职守,但跟着荆王喝酒吃肉惯了,断断不会希望荆王倒台的。”
孙瓒点点头,表示赞同,“嗯,习武之人嘴巴最硬,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怕是更撬不开嘴。”
“那,还有别人可以下手吗?”戴珊Сhā嘴问了一句。
刘雅再看了一遍李慕儿的信,突然悟了过来,“女学士一直强调‘老人’,却还强调了尸骨,各位大人想想看,这些尸骨到底会埋在何处?”
孙瓒快人快语道:“自然是拉出去随意埋了,总不至于还在府里吧?”
众人一惊。
萧敬也将信接过复又看了一遍,喃喃道:“两位王爷死于非命,这么多年来,却神不知鬼不觉,难道真的……”
孙瓒倒抽一口凉气,“他一个王爷,埋尸于王府,不怕晦气吗?”
“是啊,王府选址,可是经过千挑细选,是蕲州城内的风水宝地呢!”
搭话的是湖广右布政使王范,对蕲州的地理环境极为了解。不过,他的话倒是提醒了刘雅什么,只见刘雅站起来踱了几步,“晦气?风水宝地?那当初为荆王选址的风水先生,是谁?”
“是罗启儒,城中有名的老先生!”
罗启儒……
☆、第二五七章:身份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