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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长乐未央二

罗启儒本就是蕲州城中小有名气的风水先生,不论是测字问卜,还是相取­阴­阳二宅,都是屡试屡验,从不走眼。而自从靠上了荆王府这艘大船后,罗启儒的名声更是水涨船高。

最先发掘他的,自然是前任荆王朱瞻堈。从王府的选址到各房舍的朝向,乃至每个装饰摆设,都经过了罗启儒的细细安排。而后朱见潚承袭王位,更是免不了请他办事。

民间常有云,屠夫信佛。或许是荆王手上沾的血腥越多,所以更迷信这些占卜之事。

这样说来,罗启儒也算是靠着荆王发财富贵的,要从他嘴里探出荆王的罪行,同样难上加难。

想来只能来硬的。

好在他本就不住在荆王府,只要荆王一时不找他,以萧敬他们的能力,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扣住他盘问应该也不在话下。

李慕儿这样想着,抬头重新看向对面站着的孙瓒。

此刻她最需要担心的是自己,居然还是与孙瓒私下见了面。

要怪就怪,张氏这个糊涂的女人,李慕儿叫她别告诉周鑑,她竟谨慎到亲自去给孙瓒送信。

孙瓒住在州衙,那是办公务的地方,张氏虽然名为王妃,可谁不知道她是只空壳的蚂蚱?她那样鬼鬼祟祟去找京城来的锦衣卫,任谁看了都要在背后议论的。

信件这种东西被抓住可是有实证的,李慕儿当真有苦说不出,只能弃了让她送信这步棋。

而孙瓒这厮,也是个急­性­子,等不到李慕儿找他,又急于给她回音,便一直在暗地里跟着她。

走哪儿跟哪儿。

李慕儿本就心虚,怎会没有发现?这天便用了最笨的办法,装头疼,支宣威去寻墨恩。

孙瓒出现,张口不停一顿报告,李慕儿一面听着,一面快速盘算着接下去的计划。

“所以,我们接下去的重点是找出枉死者的尸骨。荆王太过自负,尸骨埋在府中的可能­性­极大。如果能找出来,荆王就断断脱不了­干­系了。”

“嗯。还有一桩事,不知道跟我们的调查有没有关系。”

“什么事?”

“萧公公他们在调查荆王藩地内的各位郡王爵爷时,还查到了两位镇国将军,他们在几个月前,忽然失踪了。”

“失踪?”镇国将军?李慕儿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可知,是哪两位镇国将军?”

孙瓒回忆了下,淡淡答道:“好像是都昌王的两位弟弟,见滏与见淲。”

李慕儿脑袋像被人拿榔头重重一击,震得她差点儿站不住!

见滏与见淲,不就是被李慕儿毁掉的那封密疏上的两个名字嘛!

“你还好吧?这是怎么了?”

李慕儿在孙瓒的搀扶下定了定身形,刚刚要答复无妨,却听一个熟悉声音尖利响起:“放开她!”

李慕儿是真得头痛,索­性­复又将手抚上脑袋,顺势倒入了一把捞过她的墨恩怀中。

“你们锦衣卫办事,怎么还僭越到荆王的后院儿来了?”

孙瓒不用听这言语,就已经感受到来自这个男人无尽的敌意。

两下就燃了起来。

“锦衣卫办事,只听皇上命令。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有哪里是去不得的!”

李慕儿一听不对,眼下状况已够乱的了,可不能再另起波澜。她赶忙抓住墨恩手腕,盯着他道:“头痛……”

墨恩眉头一蹙,打横将她抱了起来,走时还不忘冲孙瓒扔下一句:“我警告你,别再靠近她。否则,你会知道哪里去不得。”

李慕儿不敢回头看孙瓒神情,想必是气得不轻的。被急匆匆抱回住处,李慕儿怕墨恩又检查她头上的银针,及时收了歹势,不敢再呼痛。

而墨恩显然对两人的见面起了疑心。

李慕儿合上双眼,避开他探究的眼神,盘算了一遍现下的情形。

见滏与见淲如果真是因为密疏的事情失踪,恐怕又是荆王所为。时日过去不算太久,说不定这条线比都梁王、都昌王之死更能抓到证据,须得好好查上一查。

何况……若真是如此,李慕儿心想,他们遭难,她可是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的。

要查的话,像如今这样在墨恩的监视下实在难查。既然孙瓒已引起了墨恩的怀疑,索­性­……

李慕儿下了个决心,睁开眼道:“墨恩,我是谁?他们都说,我是女学士。”

墨恩听到心中那根弦绷紧到极致终于断掉的声音。

孙瓒果然是来追查她的行踪的?

她果然已经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思考?

不知道该怎样同她解释,墨恩差点就要拿针出来再给她补上一针。

“不,别听他们乱说。你是我娘子,不是什么女学士。”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你什么都不需要记得。”

不知道为什么,李慕儿觉得有点心酸,她明明清醒,墨恩却不知她清醒,他的字字句句,在清醒的李慕儿听来,竟有点垂死挣扎的感觉。

墨恩照旧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笑道:“不疼了的话,就好好休息下。我去去就回。”

李慕儿想拉住他,终究还是作罢。

她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

州衙在荆王府花园的左侧,与守备署、进膳厅相邻。墨恩找到孙瓒的时候,他正在走向进膳厅的途中。

没有多余的废话,两人大打出手。

一个对锦衣卫是恨透了的,一个则是表里如一的直肠子,打了便打了,两人都不考虑自己是在什么场合,是在谁的地盘。

荆王及府里众人从进膳厅出来时,两人都已经打红了眼,一时谁也没办法喊停。

荆王平时虽不靠谱,此时倒也知道不能再让这两个火球继续烧下去。他忙挥手招过几个武功好的护卫,上前阻止他俩。

结果,却变成了一场乱斗。

直到一个清丽的身影,突然飞入了打斗中心,才终于停下了这场风波。

而这个身影,自然是李慕儿。

她知道墨恩是去找孙瓒。

她没有拦,因为,她需要正式地出现在荆王面前,以女学士的身份。

她望着孙瓒,高声道:“你为什么说我是女学士?你为什么来找我?”

☆、第二五八章:何氏之死

除了墨恩,荆王也是一脸震惊。

好在孙瓒毕竟是和李慕儿一条战线上的,当即领悟过来,转身冲荆王拱手道:“王爷,事到如今,下官只能实话实说了。”

荆王瞄了眼墨恩,似笑非笑慢悠悠问孙瓒道:“孙大人,果然是在寻人?”

“不错,”孙瓒回应,“皇上千叮咛万嘱咐,此事要暗中进行。实不相瞒,宫中的那位深得皇上厚爱的女学士,几个月前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锦衣卫许多手下,都被皇上派出来寻她了。下官也是听说蕲州城有相似女学士之人,才过来碰一碰运气的。没想到……”

孙瓒说着看向了李慕儿,也吸引着众人的眼神齐刷刷地扫向了李慕儿。

墨恩冷哼一声,声音难掩的狠厉:“若我说她不是呢?”

孙瓒回眸,仰着下巴将他凝住,局面再次一触即发。

“哈哈哈,看来是一场误会。”李慕儿没有想到,荆王居然大笑着站了出来打圆场,“孙大人这回可是猜错了,这位啊,是墨恩家的娘子,几年前就在本王府上了。女学士本王也有幸见过,不一样,啊?长得完全不一样嘛!哈哈哈!”

孙瓒本就是假意配合李慕儿,闻言自然乐得踩着台阶下来,“王爷既然这么说,那定是下官搞错了。看来,下官此次又要无功而返了。”

墨恩闻言不喜不悲,也没有半点感谢荆王的意思。荆王招呼着他们一起进去用膳,他也不理,顾自拉着李慕儿回了房。

而一直欢笑着如沐春风的荆王,望着他和李慕儿离去的背影,顿时收了笑意,伸手唤过身侧的护卫军官沈濂,耳语了几句。

沈濂听后,快步走出了王府。

……………………

墨恩带着李慕儿回到房间,立刻拿出一个包袱开始收拾东西,背对着李慕儿说道:“你的衣服都是新做的,带几件吧。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们去府外,找家近些的客栈住下来。小少爷那边,也不需要去了。”

李慕儿早预料到他会带她离开,可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叹了口气,她兀自坐到床上去,不动声­色­。

待墨恩收拾停当,发现她没有动作,才走到床边,半蹲下来得以直视着她的眼神,问道:“怎么了?”

李慕儿指了指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淡淡道:“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墨恩先是不明其意,蹙了蹙眉,随后却似突然想通,忍着笑意道:“你不愿意走?想留在这里?”

李慕儿点点头,“恩,我只记得这里。”

天大地大,她却只记得这里了。

不过寥寥数字,对于墨恩而言,却是他听过最美好的语言。

将包袱往床上一搁,他轻声回应:“好,那就不走,永远都不走。”

李慕儿回望着他,他那柔得像水似的眼眸,他那倒垂着的长睫,全然不如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反而带着一点惬意懒散。

明明知道自己是虚情假意,李慕儿还是随着他勾起的­唇­角,浅浅地笑了出来。

如果这份不是虚情假意,该有多好?

……………………

闹出这样一茬,孙瓒没有理由再在王府借住,第二天就匆匆离开了。但令李慕儿没有想到的是,刚刚被她说服留下的墨恩,居然也不知为何,紧跟着突然消失在了王府。

宣威告诉她,他有急事出门,几天内都不会回来。

这太奇怪了。

是有多重要的事,能让他在李慕儿身份差点暴露之后,还丢下她独自在荆王府?

“夫人放心,我将以死保你周全。”宣威恰在李慕儿狐疑时开口,看来是一早便受过墨恩嘱咐训导。

李慕儿不语,脑中却既喜又悲。墨恩一走,对她而言简直是绝佳的时机。进府已近一月,明的暗的线埋了许久,趁着这个当口,也该有个进展了。

怕就怕荆王会不会找她麻烦,这是她不能控制的。

…………

不知是该说上天助她,还是该说天妒红颜,何氏的死讯,便是在此时传出来的。

并非李慕儿狠心寡情,只是她觉得,这样苟且活着只知以死对抗命运的何氏,真正一死或许对她也是种解脱。

不知如愿以偿的她,是不是笑着离开的?

李慕儿无暇再悲春悯秋,她只想知道,荆王会如何处置何氏的尸体?

她必须摆脱宣威,去探个究竟。

不知不觉间,夜帷已降,碧月当空,星光初现。墨恩不在,最大的好处,晚上房中只余她一人。

宣威以为在门外守着,便可护她周全,却全然不知,李慕儿武艺高强。

临窗打开合上,人影一闪而出,无声无息。

风过云动,月朗星稀。蕲州城的夜景是出了名的迷人,可这蕲州城的最大府邸中的某处角落,却­阴­森晦暗。

要暗下处理何氏的尸体,必然也会选在晚上。

李慕儿没有来迟。

麻布包裹着的尸首,说不出的瘆人。两个男人蒙着面,一前一后抬起尸首,往后院更深处走去。

李慕儿身形浮动,远远跟着。

直跟到房舍尽头,穿过一个灰败的拱门,眼前居然出现了一片紫竹林。就好像紫禁城的万岁山,这片竹林似乎在王府之内,又似乎不是。

碧月竹影,星汉迢迢。李慕儿须得保持极远的距离,才能在纤细的竹竿中掩住自己的身形。

大概又行了片刻,前头的脚步声终于停下。

竹涛声阵阵,李慕儿只依稀听见一声极响的重物落地声。

大事已成。

李慕儿往竹林一侧掠去,找了个茂密之地隐藏,待得两人回了院内,她才放开手脚,往他们回来的那个方向,摸索而去。

不出所料,不出十丈远,一口枯井出现在李慕儿面前。

井旁一块大石板靠着,显然,平时这口井是被封着的。

而李慕儿之所以知道是枯井,因为方才的“扑通”声,显然不是落水的声音,委实是重物狠狠掷于平地的沉闷声。

四周只有风拂竹枝的呜咽声,李慕儿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大着胆子往井中一看。

☆、第二五九章:午夜寻尸

这口古井不算很深,借着月­色­便可望到井底。

只需一眼,井底的场景已印入李慕儿脑海,激起她无数恐惧与震惊,挥之不去。

何氏的尸体,被那样随意地丢弃在里面,就好像一只小狗小猫似的。

难道因为她已经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女人,他们连稍微花点心思将她遮掩一下也不愿意?

李慕儿有点害怕了。

不是害怕里面躺着的一具死尸,而是这王府中泯灭的人­性­,冷漠的人心。

深吸了口气,她再次趴到了井边。

方才她就已发现,月光打到井底,里头居然还别有洞天。

仿佛这井口只是个假象,下面其实有一个地下密室。

李慕儿一惊,不知下面究竟是何状况,该不该冒险下去探上一探。

就在犹豫不决之际,她听到后头好像有人在说话,说话声在这空旷的竹林中带着回响,听来愈加清晰。这下再由不得她选择,“嗖”的一声,她纵身跃入了井中。

刚一落地,李慕儿就咬着牙左右顾盼了一圈。好在除了何氏的尸体,眼前空无一物,只有地上几大堆灰­色­尘土,像是烧过什么东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过,再远处因为没有照到月光,就说不准了……

说话声渐近,李慕儿拿出了平生所有的胆量,闭着眼往后退了几步,隐入了黑暗中。

外头的脚步声在井边停下的时候,粉尘味道似乎更加严重了些,李慕儿伸手捂住口鼻,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她这才想起来,刚才那块盖板居然没有合上,可见他们的活儿还没结束,怪她一时紧张就给疏忽了!

“呐,上回是我,这回你进去烧。”

“得了吧,上回都多久以前了?咱还是老规矩,正面是你,反面是我。”

“啧,你这人恁的狡猾!行行行,赶紧的吧,这­阴­嗖嗖的鬼地方。”

一声合掌声,紧接着一人欢喜一人愁。

而李慕儿暗道不好。万一他们下来,这底下如此空旷,她藏不住。

千钧一发之际,她只能不停退步,并且伸手往后探,试图靠上石壁,寻找可以栖身之处。

之所以用这样一个颇为奇怪和不顺的姿势,完全是因为李慕儿无法克服心中的恐惧。她不知道这片黑暗中,会藏着些什么……

可这举动让她的躲藏变得十分缓慢,还没挪动几步,预料中的火把亮光便闪进了视线,她来不及再躲,扎扎实实地出现在了对方的视线中。

“谁?”对方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急急地往后退了几步。在这种地方,人的感官,尤其是对恐惧的那根神经,会被放大许多倍。

李慕儿连忙伸出手掌遮住了脸。

当看清李慕儿的身影后,对方立刻本能地将火把往前一指。他先望了眼李慕儿的后边,然后冲她喝道:“你是谁?”

上头的人似乎也听到动静,往里大声叫:“怎么了?”

李慕儿眼­色­一沉,几步往井口奔去,看来这两个人并不认识她,那么此地更不宜久留,只能回去从长计议。

玉足一点,李慕儿径直往上掠去。

井边的人被惊得尖叫一声,摔倒在地。

李慕儿得以顺利逃脱。

两人似乎都没有追上来的意思,李慕儿便也没有回头,快速逃出了竹林。

她不知道的是,井下那个人,待她走后,往她站过的方向缓步走去,火把照­射­下,一个破旧的铁牢笼展现在了眼前。

铁牢中靠躺着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嘴­唇­­干­涸,骨瘦如柴,看起来只剩出的气,再无进的气了。

…………………………

李慕儿蹑手蹑脚回到房中,却听得外头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进了墨恩的小院中。

今晚的事非同小可,消息传到荆王耳中,被他知道有人发现了他的黑暗之地,他是必定不会轻易罢休的。

可是,就算那两人脚程比李慕儿还快,轻功比李慕儿还好;就算整个王府后院,最有可疑的,就是她这个新来的,不知身份的女人。下面的人也不应该这么快就追查到她这里来啊!

李慕儿兀自镇定,首先便是将一身脏衣换下。

紧接着传进李慕儿耳朵的是宣威与来人的对峙。

“王爷,这是墨恩的房!”

“他墨恩的房,不也是在本王府内?”

荆王的声音。

李慕儿­唇­角一勾。

“你让开。”

“可是王爷,墨恩他吩咐过……”

“滚开,有什么事,本王自会处置!”

荆王的手刚触到门上,门便从里面被打开,一张清秀却带着半边瑕疵的脸庞映入众人眼帘,而这张脸庞的主人,只穿着里衣,头发披散在肩,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

“娘子,你醒了?”

荆王的话语带着三分笑意,笑意中弥漫的更多是得意,仿佛他得到了什么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似的。

李慕儿好像回到了与他初见的那片小林。

他那毫不避讳的猥琐眼神!

他根本不是来查什么刺客!他没有那么聪明,根本没把她往刺探他秘密那方面联想!他来找她,纯粹是因为她的身份!

他根本认定了李慕儿的身份,就是女学士!

李慕儿却不慌不忙,看似早已预料到他会出现在此。默了半晌,她终于平静开口:“荆王,天黑了。”

“是啊,天黑了,看不清人了。”荆王话有所指,“娘子这个样子,和本王认识的一位佳人,越看越像。本王曾求着宫里的主子,请她把这位佳人,赏赐给本王。可是,一直都没有得到回音。娘子,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李慕儿装傻,“听不懂。”

“娘子听不懂,是因为墨恩对你使了什么手段吧?本王还记得,那位佳人啊,舞跳得特别好。她的脸蛋,也长得特别漂亮……”

荆王说着,缓缓将手伸向了李慕儿的脸。

宣威一看,忍不住横在了李慕儿身前,“王爷三思。墨恩他……”

“墨恩他去了哪里,你不是不知道吧?”荆王口气突然一厉,斜眼睨着宣威,半是威胁半是愤激地反问道,“他如此儿女情长,你就不怕坏事儿?”

☆、第二六零章:急索登床

小小房门前,几人站作一团,气氛难言的沉重。

一瞬间的犹疑后,宣威默默退到了一边。

李慕儿深吸了口气,任由那只粗糙的手掌抚上了她脸颊,染走了一片朱砂红。

荆王终于得逞,忍不住笑道:“那么漂亮的脸蛋,化这丑妆,岂不糟践?来人哪,带女学士下去,好好清洗梳妆,送至后院厢房。”

李慕儿突然想起自己对荆王的一句评价:遇美人必急索登床。想来,确实如此,亲弟堂弟的妻子,他都可以占为己有,如此不要脸的行径,岂是一般人能够做出来的?

几个小厮作势要上前拉她,她只身着里衣,岂能容他们亵渎?

“滚开,”李慕儿眼睛一横,“我自己会走。”

说完,她头也不回,负手款步往外走去。荆王倒因她这副淡定地样子,频频望了她好几眼。

所谓后院厢房,算得上厚待李慕儿。无论是房舍大小,还是装饰摆设,与茆氏住处都算不相上下。

看来荆王几次向太皇太后求纳女学士,倒也不是玩儿虚的。

可他是为什么呢?仅仅因为初见那一面?还是因为上元节那支舞?

李慕儿如今已无暇考虑他的初衷,更重要的是该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才好。她已洗­干­抹净,恢复了容貌,坐在荆王的“后宫”之中,怎么看都是陷入了困境。

荆王连弟妹都要***何况她已不再是女学士,充其量只是个他手下的女人。

可李慕儿闭着眼安安静静坐在比墨恩的床足足宽上几尺的大床上,表情似乎还算镇定。

就在这时,外头又有脚步声纷至沓来。闻着声儿,似乎有不少人。

如果是荆王要急索登床,怎么会带这许多人来?

再仔细一听,更远处似乎有更大的动静。

“抓刺客!”

很快,这抓刺客的声响,就回荡在了荆王府后院中,响彻了半个蕲州城。

看来那两人终于将今晚竹林发生的意外上奏。吱呀的开门声响起前,李慕儿睁眼,缓缓步到偌大的梳妆台前,对着那华丽的铜镜,嘴角轻轻勾了起来。

荆王进门时,看到的便是一俏丽女子,微微侧身背着他,对镜勾勒着柳叶弯眉。那镜中所映出的倾城颜­色­,当真是压过了这王府大院中除了茆音外的所有女子。

令人沉醉!

而李慕儿,听到荆王的虚咳声时,微微挺直腰板,似有淡淡的优越感,轻飘飘说了一句,“回来了?”

这是将他当成墨恩了,还是?

荆王正沉思,外头两位却是等不及,催促道:“王爷,近来王府只有几个生面孔,小的们一看便知,是或不是!”

荆王闻言倒是醒了神儿,往边上一站,让出了视线。并且轻声冲李慕儿叫道:“娘子,你且先回头看看,可认识本王这两个手下?”

李慕儿放下一贯不用的眉笔,索­性­起身,向他们走近。

女子容颜娇美,妆容­精­致,发髻上只Сhā了支水头极好的玉簪子,虽简单,却体现出了她气质的不同寻常。

莲步轻移间,她华服衣角轻轻摇摆,实一副动人的景象。

那两人也看得有些呆了。

方才那人虽说能看出是个女子,也没有穿夜行衣,可那紧缚的袖角衣摆,武相的身姿,没有被遮到而露在外头的暗沉发红的皮肤,以及那双狠厉的双眼,哪里能跟眼前这个一颦一笑尽显姿­色­的女人联系到一块儿?

“两位官人认识奴家?可奴家谁也不认识了……”

声音也恁的好听!

“问你们话呢!认出来没有?”

两人被荆王的话惊得反应过来,齐齐答道:“王爷恕罪,好像不是。”

“自然不是!”荆王气得语气又高了一度,“方才我就在她房外,亲眼看着她从房里走出来的!”

对呀,荆王,你可是我的不在场证人——李慕儿斜眼望着别处,窃窃地自得其乐。

……………………

人群顷刻间被荆王怒斥退散,外头抓刺客的叫声依旧回响在耳畔,李慕儿转身,目光淡淡地回到了梳妆台边坐下。

她其实甚少上妆,对这些家伙什儿并不十分用得妥当,好在在宫中见得多了,随­性­而描,倒也没闹出笑话来。

想到这些,她倒想起小的时候,每天早上站在母亲的妆台边看她梳发上妆。那时候爹爹已经贵为京城高官,母亲却仍旧喜欢用一家小香粉铺子里的胡粉、胭脂、头油。素馨和熏草的头油,只要十四五个钱,就可以打上半瓶,她却总是夸它顶顶好用。

而她梳完了,就会把手上剩下的头油抹在李慕儿的头上,再亲手帮她梳头。

是以那时两母女头发上,总是带着不同于其他富贵人家女子的馨草芳香,特别容易分辨。

如今,可是好久没有闻到了。

宫里头那位,总说她不上妆最为好看,她也就没有随着大流,往脸上抹那些香的腻人的胭脂水粉。

不知道若是他见了自己此刻浓妆艳抹的样子,会做何感想?

李慕儿自嘲一笑,却听身后荆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这委实不像他的作风。

可李慕儿并不愿回头看他,哪怕一眼。

只听他自顾自说道:“常言道红颜祸水,说得可是一点也不假。墨恩这小子平时冷情薄­性­,没想到居然暗暗拿下了你这女学士。照理说,别人倒也无妨,墨恩的女人,爷是万万不愿意碰的。只是,怎么偏偏是你呢?”

李慕儿听得不明所以。

“不过,话又说回来,本王几次三番上书太皇太后要了你,他又不是不知道。算起来,是他先对不住本王才对。你说是不是?”

他似乎很犹豫,他似乎很惧怕墨恩?

“何况,他要是真觉得和你在一起是上得了台面的事情,为什么今天走的时候不把你一起带上呢?”

说到此处,他好像下定了决心,猛地抬起了脚,快步往李慕儿走了过来。

李慕儿蹙眉,转头绕过他的身影,视线直直望向门口。

“王爷!”一声媚意丛生的惊呼,李慕儿松了口气,垂眸坐直了身体。

☆、第二六一章:风雨欲来

这半夜三更的,敢到王爷临幸的房外大呼小叫,是谁?

荆王神­色­尴尬,径直回身去开门。

夜风寒凉,茆音素裙曳地,迎风站着,似有出尘绝仙之姿。

“音儿,你怎么来了?”荆王对着美人儿,语气难掩的温柔,可转念却厉声加了一句,“谁告诉你本王在这儿的?”

“王爷,外头都在抓刺客,妾身睡不着,便打听着过来寻王爷了。”茆音简单解释了几句,末了以委屈地问句结尾,“王爷这么说,是在怪音儿吗?”

她神态中的媚意,恰到好处,李慕儿隔着夜­色­望去,都觉得打扮过后的自己,与她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高下立见。

显然,荆王当是也如此认为。他一面说着“怎么会呢?”一面已步出房门,紧紧圈住了茆音。

­色­字头上一把刀,对付荆王,只需这把刀即可。李慕儿眨了眨眼,对茆音拂了拂手。

茆音瞧见,搀过荆王道:“王爷,就今晚,到妾身的房里去吧,明日再来这里,可好?”

“这……”荆王有些犹豫,转身望向李慕儿。

李慕儿乖顺地倚在妆台上,双足甚至闲适地晃荡了起来。

看来这厮真的失了心智,荆王心底暗叹了口气,冲茆音说了句“好吧”,便牵着她的手离开了。

也不想着把门带上。李慕儿冷笑着,起身往门口走去。

夜­色­如梦,抓刺客的动静也不知何时已消失不闻,光线昏暗,李慕儿的脸上淡定如常。

孙瓒的身影,便在此时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她的眼前。

“你胆子真大!”

他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

李慕儿抿嘴笑了声,“不入虎­茓­,焉得虎子?”

孙瓒摇摇头,呼了口气,“你知不知道,当你问我,为什么说你是女学士时,可把我吓了一跳!你那简直是在给自己挖坑啊!”

是啊,早前她在荆王面前问孙瓒那句话时,似乎就将自己推入了一个火坑。孙瓒担心的是他们知道她从宫里来,从而泄露了此趟前来的目的。而李慕儿要担心的却比他多得多。

可直到此刻茆音将荆王带走,她都安然无恙,并且找到了荆王作恶行径的一个极大罪证,这一切似乎太过幸运。

果然,孙瓒也这样认为,“还好,你运气好,荆王居然大晚上的去找你,正好给你打了掩护。”

李慕儿笑笑,没有答话。不是的,自然不是因为运气好。

墨恩白天不告而别的时候,她便已经断定,那是荆王所为。

荆王为什么要支开墨恩,自然是因为她女学士!

于是她赶紧让王妃带信给茆音,叫她晚上寻找合适的时机,找到荆王并央求荆王去她房中就寝。

而这个合适的时机,在荆王府中大喊抓刺客时,茆音便可猜到。

刺客刺客,谁会料到,这“刺客”就在荆王的眼皮子底下,玩儿了他一把?

可让茆音为她挡着,一来她心里过意不去,二来这样的方法只能用几次,三来,她发现了那口井,若不早点曝光,恐怕早晚会被填埋掉。

四来,墨恩对她的情谊,不知几天内就会赶回来。

李慕儿赶紧将今晚的发现告诉了孙瓒,叫他想办法查探清楚。

“好,萧公公他们那边也有了进展,那个罗启儒应该已经招供了。”

那太好了,她必须快些将这里的一切结束。

然后回去见那个不嫌她素颜平庸的男子。

……………………

之后的几天,不知是不是入梅的缘故,天气一直­阴­­阴­冷冷的。而整个荆王府上上下下,总有些人心惶惶的意味。

据上等的家丁透露出来的消息,荆王的“御用”风水先生罗启儒,稍前的一个夜里看到了星变,说是直指荆王府,不久将要易主。

而罗启儒算出这一卦后,大概是怕牵连其中,居然忽地失了行踪。

这无疑给不祥的星变之说加了翅膀,显得愈加扑朔迷离却让人信服。

此后府中便有传言,传到后来就变了味儿,成了确确凿凿的一桩事情——世子朱祐柄,在与荆王多次发生争执后,等不及要上位了!

李慕儿听这话时,正坐在窗边欣赏落雨。王妃与周鑑坐在她的正对面,你一言我一语的向她传达着消息。

李慕儿目不斜视,淡淡地听着,只在他们讲完后,抿着嘴笑了笑。

周鑑看了,忍不住恭维道:“娘子必然心知肚明,周某也不怕跟你说句实话,当初想要拉拢娘子,全是因为墨恩的缘故。本想着有了墨恩的扶持,才能顺利将小少爷拱到台前,将世子打入低谷。可是没想到,娘子看似不问世事,却在短短的时间内做了那么多事,挑拨了王爷与世子的关系……”

“诶,”李慕儿难得开口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听不出褒贬,“休要这样说。我什么也没做过,怪只怪世子孽子孤心,不知天高地厚罢了。”

“老师说话真是文绉绉,”王妃趁势夸赞了一句,而后接道,“今儿个檩儿不见你来上课,还跟我闹腾呢!这样说来老师可真是厉害,这拉拢人心的本事,当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及了……”

李慕儿这才转眼看她,她与周鑑这样亲密,怎么还介怀着荆王那一边吗?

她这话中,明明就带着酸意。

李慕儿拉拢了小少爷时她不酸,拉拢了周鑑时她不酸,拉拢了茆音时她不酸,此刻坐在荆王赐予的厢房中,她倒开始酸了?

难道只因为她是王妃,难道王妃的位置当真如此重要?

李慕儿蓦地想起了皇后,对她而言,是皇后的位置重要呢,还是朱祐樘的心意比较重要呢?

周鑑多少­精­明的人,自然也听出了她话中的歧义,显得有些不悦,“王妃这说的叫什么话,老师是墨恩的娘子,此举还不是为了离间荆王与墨恩的关系。你想,等墨恩回来,看到娘子被荆王占了,会有什么后果?”

王妃刚要反应过来,李慕儿却听不得这话,转移注意力道:“周先生,真到了办正事儿的时候,王府内站在小少爷这边的人马,有多少?”

☆、第二六二章:世子心计

“世子毕竟得势已久,目前愿意扶持小少爷的,都是要么被世子惩处过的,要么不受王爷重用的,算起来,不过一成。”周鑑对答如流,却面露忧­色­。

不过一成,那么当面与世子对峙,毫无胜算。怪不得张氏与周鑑处处不走正道,还总是想拉拢墨恩。

除非荆王自己放弃世子——这也是他们一直在努力的方向。

可李慕儿等不及了,荆王对世子的考察,又岂是一朝一暮可以下决断的?

看来必须下记猛药了。

李慕儿正欲同周鑑说些什么,转头间却突然与王妃视线一相会,便打消了与他们商量的念头,找个借口把他们送走了。

张氏虽然口口声声要儿子上位,可上位后她这王妃的位子,怕也不愿意放下。真要她与周鑑相爱相随,恐怕也是一场空话。

若她心里有这样的小九九,必定并不愿意见荆王出事。

李慕儿望着两人离去,他们的背影看上去并不和谐,李慕儿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关于他俩的故事,也许是情投意合却被拆散,也许只是进府后各有所图互相利用,可终归两人是站在一起的。

不像她,此刻没了墨恩,在荆王府就是孤身一人,再无依靠。

李慕儿会有这样的挫败感,全是因为今天孙瓒告诉她,罗启儒招认,那片竹林中确实藏了荆王的诸多罪证,可如今那里已是重兵把守,他压根儿接近不了。而如果现在就大张旗鼓地硬闯,恐查无所获暴露全盘计划。

孙瓒没有细说罗启儒招认的“诸多罪证”,但李慕儿深知,绝对不只几具尸首那么简单。所以,必须将人全部调开,再次确认其中状况,方能让萧敬他们进来,拿他个人赃并获。

李慕儿将手攀在门沿,细细盘算起后事来。

………………

“这是滴仙人,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人弄进来的。”茆音将房内的门窗都关了个严实,压着声音道。

对面的男子接过她塞来的一包锡箔,不明所以地问道:“这是作何用?”

“你说呢,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原来此刻与茆音共处一室的,正是世子朱祐柄。

“你的意思是,让我毒死父王?”世子惊了惊,随即将那包锡箔攥紧在手心,低声呵斥道,“你疯啦?!”

“嘘……”茆音手指放在­唇­边,作势望了眼四周,才小声说道,“殿下,近来王爷与你何其多的争执,难道你真的不担心,有一天王爷会请旨废了你,改立他人为世子,承袭这荆王府万贯家财与无上荣耀?”

世子愣了愣,脑海中回忆起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最后,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一个勾阑女子,难不成父王真要为她而废了我?”

茆音摇摇头,“殿下啊殿下,赵凝儿虽只是个勾阑女子,但她始终是王爷先看上的女人。殿下就是再喜欢,也不该去染指。如今被王爷知道,儿子碰了老子的女人,你说他能不气吗?”

世子闻言,非但没有惊恐,反而轻声一笑,猛地拉过了茆音,双手扣在她腰上道:“那,你也是父王的女人,我就碰得了,怎么着?”

“殿下,你以为,王爷会没有发现你我的关系吗?”世子一惊,待要说话,却听茆音带着哭腔道,“奴家只是个不足挂齿的糟糠之­妇­,残花败柳之躯死了也无妨。可殿下不同,若是被有心人拉下了马,今后这荆王府的所有好处,可再同你无关了呀!”

“有心人?”世子神­色­一厉,“你是指王妃她们?”

茆音点点头,“殿下难道不觉得,最近流传的星变传言是冲着您来的吗?”

“不错,怕是有人要离间我与父王的关系。”

“对啊,还有,那位被墨恩捧在掌心的女子,为何突然就进了王爷的怀里?她可是小少爷的老师,必定是站在小少爷那一边的。殿下想想,无论她最后跟了墨恩,还是荆王,王妃拉拢了她,胜算便大了好几分呢。”

世子又是一声冷哼,“一个女子罢了,能掀得起什么波澜?檩儿还小,更成不了气候。”

茆音反驳道:“殿下可不要小看了她,她若没能耐,又怎么能把墨恩和王爷都哄得团团转?小少爷现在还小,就已经在她的教导下,颇得王爷喜爱。他日小少爷渐渐得势,而殿下你与王爷的矛盾反而日渐加深,王爷会做何选择,当未可知。”

这话说得让世子沉下了脸­色­。

茆音又补充道:“殿下是希望看着小少爷慢慢成为自己的对手,还是趁着此刻尚有势力时,索­性­坐上荆王之位呢?”

坐上荆王之位?世子攥着掌中的锡箔,陷入了沉思……

………………

世子出门的时候,心态已与进门时截然不同。茆音会给他这个药,应当也有她的私心——毕竟是荆王害死了她的夫君。可茆音提出来的点点滴滴,确实直戳了他的软肋。

可他到底也不是没有顾虑的。万一此招没有成功,还被荆王发现,那他就真的再无回旋余地了。

茆音让他赌一把,然而这赌注是不是太大了,究竟值不值得冒这个险呢?

世子焦头烂额地思索着,不知不觉已步到了花园中。猛一个抬头间,竟看见一名女子身态婀娜,正在一棵大树下翩翩起舞。

轻风带起衣袂飘飞,看不清女子的容颜,饶是如此,世子依旧不自觉地被吸引住,如痴如醉地看着她曼妙的舞姿,几乎忘却了呼吸。

直到女子一个转头,驻足定身,世子方才看清,这不就是那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墨恩家的小娘子嘛!

茆音说她是王妃那边的人?

世子摊开掌心,望了眼躺在其中的小小锡箔,忽然得意地扬了扬嘴角。

他唤过身后的小厮,侧着身子吩咐道:“找几个眼生的下人,去王爷面前说叨,就说墨恩娘子,正在花园中作舞,美艳不可方物。”

“是。”

小厮刚要迈步,世子又叫住他补充道:“等会儿,再叫人弄壶小酒来。”

“是。”

少顷,小厮端着一壶酒来到他面前。他远远看了李慕儿一眼,微笑着打开了手中的锡箔纸。

☆、第二六三章:酒中藏毒

“娘子,这是王爷叫小的送来的水酒,王爷一会儿就到,请娘子在此稍候片刻。”

有小厮送上酒壶时,李慕儿正在琢磨一个旋臂的动作,故而没有答话,任那人放下酒壶,匆匆退下。

但他说得不会有错,不久,李慕儿就看见荆王的身影从远处踱了过来。

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暧昧。

脚步声渐近,李慕儿也没回头,顾自舞动了起来。

从荆王的方向看去,她身着舞衣,­嫩­黄­色­罗带束着柳腰,显得腰肢不盈一握。偏生她又倾了倾身子,那曲线更添妖娆。

直到荆王走到身边,抚掌叫好,李慕儿才淡然停下了动作,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却不说话。

荆王只好开口道:“早年便已目睹女学士舞姿,当真是美妙绝伦,令人心醉神往。没想到今日有幸,居然在自己府上再次饱了眼福……”

他顿了顿,随后眼光忽然变得悠远,叹了口气道:“女学士有所不知,你的舞姿,每每都让本王想起一位故人。若是仔细看,你的眉宇间,也与本王这位故人,有几分相似……”

故人?

李慕儿的舞是她娘亲亲自教的,不说独一无二,也很难有他人的影子。这倒让李慕儿不由地好奇起来,忍不住想问他那位故人是谁。

可她刚要开口,却见世子朱祐柄堆着笑迎了过来,对荆王行礼请安,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你怎么也来了?”荆王对世子的态度,果然大不如前,充满了不耐烦。

“回父王的话,儿臣也是碰巧路过,看见父王高兴,便来给父王请安。”

“嗯,”荆王只应了声,顾自坐在了石桌旁,倒是不忘热情地冲李慕儿招手道,“女学士也过来坐,喝杯酒歇息一下。”

“父王果真好眼力,这位当真是宫中那位才名远扬的女学士?”世子边恭维着,边绕到李慕儿面前拱手打招呼。谁料他脚下踩到一根枯树枝,导致树枝一头翘起,恰恰绊了李慕儿的路。

李慕儿没有看到,结结实实地往前摔去,幸好世子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这个小Сhā曲并没有引起荆王的注意,他待李慕儿坐在了对面,方才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敬李慕儿道:“女学士既然来到了本王府上,便拿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千万别跟本王见外。”

这话说得倒也体面,李慕儿听闻后却猛地站了起来,拿着酒杯绕过石桌走到荆王身边,讷讷问道:“墨恩呢?为什么要我换地方住?”

荆王和世子闻言都有些尴尬,荆王只好安抚道:“墨恩很快就回来了。”

李慕儿“哦”了声,举起酒杯轻轻触上双­唇­。

一旁立着的世子,眼神飘忽了几下。

李慕儿瞧见那眼神,不知怎么的,小手一抖,酒杯便没有握住,掉了下来。

大半杯酒还未饮尽,全数倾洒在了衣衫之上,李慕儿伸手欲掸,却因离荆王很近,手忙脚乱之下竟又碰翻了他的酒杯。

荆王的酒可是一口都不曾喝过。

世子眉间狠狠一蹙。

荆王倒是丝毫都没有发怒,端着好脾气站起身道:“不碍事儿,不碍事儿,只可惜打湿了女学士的衣裳,本王本还想再看一曲的呢!”

李慕儿无暇顾及衣衫,擦了擦残留嘴边的几滴薄酒,便欲告辞回房。可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忽然就觉得腹中剧痛难忍,紧接着口中腥甜之味顿起,鲜红的血丝便从嘴角浸了出来。

“女学士,这,这是怎么回事?”荆王赶紧将李慕儿摇摇欲坠的身子托住。

世子也连忙大步往前,激动道:“难道,酒里有毒?父王,你刚才有没有喝下那酒?”

“没有。”荆王正­色­,朝手下努了努下巴,“快传郎中过来。”

说完,伸出空着的一只手拿起了石桌上的酒壶,默默看了会儿,才道:“有人要毒害女学士,还是本王?”

若自己喝下了那杯酒,后果,不堪设想!

荆王的脸上不觉透出了几分狠厉,将酒壶往石桌上重重一放,怒喝:“真是要反了,在本王眼皮子底下,居然敢做出这种事情!酒是哪儿来的?”

旁边有个不起眼的小厮赶紧跪下道:“王爷息怒,小的从方才就一直在这附近当差。王爷到此之前,小的没看到有人靠近过女学士这里啊!”

李慕儿刚要反驳,却听世子忽然“咦”了一声,指着李慕儿腰间的束带道:“女学士腰间是怎么回事?莫非藏了毒?”

荆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李慕儿的束带里无故有处凸起。

难道,真的是她自己下的毒?

“难怪方才女学士连酒杯都握不住……”

世子的话愈加引起了荆王的怀疑,耳边有脚步声渐近,大概是郎中过来了。荆王狠了狠心,倏地将手探向了李慕儿的腰间。

掏出了一包锡箔。

“王爷,”郎中看了眼李慕儿,“娘子中毒了,得赶紧诊治才行。”

荆王放开李慕儿,将那包锡箔随手扔在桌上,索­性­坐下来慢慢道:“不急,你先看一看,这是不是毒药?”

“是。”郎中打开锡箔纸查看了一番,又频频望了李慕儿几眼,最后对着荆王回禀道,“王爷,这纸里包着的,确实是毒药。”

荆王冷笑了一声,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好啊,女学士,你果然带着毒药!你没有毒到本王,反毒到了自己,是不是因为你事先并不知道这是毒药?是谁利用了你,是谁让你这样做的?”

李慕儿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郎中倒极为清醒,听了这话猜出个大概,Сhā嘴道:“王爷恐怕有所误会了,这位娘子中的,却不是这纸里包着的百果毒啊!”

“什么?”

荆王与世子,皆是一惊。

尤其是荆王,语气冰到极点,“那她中的,又是什么毒?”

“回王爷的话,娘子中的,是滴仙人。与这包百果毒的毒­性­,以及中毒后的反应,都是天差地别。”郎中聪敏,说话间又拿起了桌上的酒壶,用药箱中的家伙什儿检测了好一番,才又开口道,“王爷,这酒中并没有百果毒,只有足量的滴仙人啊!”

☆、第二六四章:世子落马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全部愣住。

尤其是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世子,在听说那包锡箔是百果毒而非滴仙人时,便已被震得七荤八素,立在一旁不敢再轻易开口。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茆音说那毒是滴仙人,而他将用剩的滴仙人亲手塞进了李慕儿的腰间,怎么转眼那包酒中的滴仙人,就成了百果毒呢?

荆王蹙了蹙眉,还是一脸微怔的表情,盯住李慕儿问道:“女学士身上为何会有百果毒?”

“是墨恩给我的,叫我常备身边,若是有什么意外而他又不在时,可以用来自保。”李慕儿口中还有痛楚,那口酒里毒­性­分量可不轻,不过是略沾了,竟也如此难受,她强忍着,又道,“这药我每日都带着,可从来不知是作何用处的。”

这话的意思,她从来不曾用过。况且,她若真要下毒,自己又怎会亲自试毒呢!

“既然不是女学士,那这酒中的滴仙人,到底是谁下的?”

荆王环视了在场所有人一圈,当视线落到世子身上时,耳边忽听得李慕儿哑着喉咙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藏着毒药?是不是,想陷害我?”

顺着她的手指所指方向,果真,是朱祐柄。

世子一惊,反指着她鼻子骂道:“你休要胡说八道!”

荆王转头再次凝视着他,看他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又想起刚才李慕儿中毒后他步步引导自己的话语,不由心中起了疑心。

耳边又响起了坊间的各类传言——其中最让他挂心的,便是罗启儒所言,一道黯淡橘红­色­的光带,就在几天前的夜晚,划破了荆王府的上空。而上一次这荧惑星变,是在当年土木堡之变时,出现在了北京城的上空:

预示着江山易主。

荆王心头一紧,挥挥手道:“先带女学士下去解毒。”

李慕儿被人搀走,却还不忘回头望了身后的父子一眼。

荆王眼神中布满愤怒,死死盯着世子。而世子呢,则是一脸颓败。

呵,他自以为聪明,想要将下毒的罪名推到李慕儿身上,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切本就是她与茆音设好的圈套。

他扶她的时候往她束带里塞药,早就在李慕儿的预料之中,是以李慕儿下手更快地将他塞入的那包锡箔与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百果毒调包。

为了让荆王信服,她甚至不惜亲口尝了那毒药。

荆王府毕竟还是荆王在做主,想必很快就能挖出送酒的那个小厮,摸清来龙去脉,那么世子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话又说回来,那毒确实是他自己所下,也怨不得谁。

………………

李慕儿刚服下解毒的药,休息了片刻,便迎来了欢天喜地的张氏。

她告诉她,世子不知又犯了什么过错,居然被荆王软禁了起来。

李慕儿对此并没有表达什么情绪。拜托陈阿牛与赵凝儿,利用赵凝儿和茆音挑拨他们父子的关系,利用罗启儒散布王府易主的星变之言,再到逼世子亲手下毒意欲毒杀荆王,李慕儿看得比谁都要清楚。如今世子只是被软禁,荆王倒也算虎毒不食子了。

“他被软禁在何处?”

“在忠孝阁。王爷说,要他好好反省,礼义廉耻,忠孝人伦。”张氏说到此处,是忍都忍不住地捂嘴轻笑了起来。

李慕儿看在眼里,摇了摇头,起身准备下床。

“诶,老师这是要去哪里?”张氏看着她面­色­不太好,赶紧上前扶了一把,却没有问问她,哪里不舒服。

李慕儿不动声­色­地挣开了她的搀扶,道:“我去给那骆驼,压上最后一根稻草。”

………………

“是你?你来做什么?”世子见了李慕儿,神情自然不悦。

李慕儿不急着答话,左右顾盼了一圈忠孝阁。还好,小是小了点,不过五脏俱全,前头还摆放了荆王府先祖的众多灵位,平添了诸多肃穆之气。

可此刻两人对峙,殿内气氛骤降,如坠冰窟。

“这里倒确实适合修养身心,或者说,”李慕儿挑衅地看了眼世子,“面壁思过。”

眼前的女子,哪里还是那个被他称作“书呆子”的无知­妇­孺?世子有些惊讶,盯着她清亮眼眸问道:“你一直在演戏?”

李慕儿恢复了淡漠,歪着脑袋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世子反问:“你要帮檩儿对付我,这一切都是你的计谋?”

李慕儿摇摇头,“小少爷比你好,又是正妃嫡子,他更适合做荆王。”

果然如此,世子冷哼道:“朱祐檩年纪还小,他在这府中的地位,远不如本世子。我虽非嫡子,却是实实在在的长子,你们想扶持他上位,简直是痴人说梦。”

“嗯,”李慕儿淡定地应了声,“小少爷在府中的人马,只有一成。所以啊,我们得先拉下你。你现在在这里软禁着,触角很快就会都被斩断。你说,要是我们在外头收服了你的那些触角,那你还有什么花头?”

“你!”

世子往前探了探身,李慕儿便提高了声线,“荆王如今正值壮年,有的是时间好好培养小少爷,待小少爷长大成人,得了世子的封号,你大概只能被遣出王府,得一郡王封地,了此残生了。”

“不会的,父王不会废了我的世子之位的!”

“你都已经在这种地方了,还要垂死挣扎?”李慕儿拿准时机,语速极快,面容坚定,说出了最后一句关键之语,“除非你今天当真毒死了王爷,那么你尚且能以世子之名承袭王位,否则今后这荆王府是谁做主,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眼睁睁看着世子的眸­色­从惊恐到狠厉,李慕儿不愿再多留,转身便出了门去。

世子已然怒发冲冠,自言自语道:“她说得没错,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趁着现在还是世子,当能名正言顺坐上王位。”

忠孝阁一日,外面不知将有多少风云变幻,若他日荆王找谁替代了他的世子之位,那他就真的再无翻身之时了!

世子握拳,快步走到放着笔墨的书案前,眼神间透露着一抹豁出一切的决绝。

☆、第二六五章:雁字回时

连着好几天,荆王府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这对于听说了不少谣言的府中人而言,分明就昭示着风雨欲来。

王府恐怕真正要变天了。

可李慕儿心里很清楚,所谓的星变之说,只是子虚乌有。她静静地等着他人动作,却在这一夜真的看到了一道光带,悄悄划过了天空。

这是要应了荧惑之灾吗?李慕儿抬头望着天空笑了笑,仿佛那不过是对她而言尚嫌陌生的深沉黑夜里,进入北方天空的一片美丽星云而已。

而那马蹄状的星云之下,原本是她的家。

是该回家了。

验之星象,稽之天数,天命已去,荆王,不久矣……

也是这一夜,荆王再次跨入了她的房门。

李慕儿自从移到这单独的小院后,闲来无聊,便抄写了几天佛经。多是玄奘或鸠摩罗什译本的般若心经,两三百字,写一遍也不费功夫。礼佛是有心,信佛则未必,抄经一事倒以练笔的意义居多,顺便活络初愈不久的右手。

荆王进门时,她便正在专心致志地写字,丝毫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荆王倒也不怪罪,径自走到案前观赏。

案上抄好的经书,所用的黄蘖染­色­、加蜡砑光的纸张,质地坚润明亮,开卷生香。纸上墨字是惯见普通的端雅行楷,书写的又是心经,荆王轻轻念了两句,夸赞道:“女学士的字,字如书者。”

李慕儿长睫倒垂,入夜后的一双凤眸带着些许惬意懒散,全然不似在京城见时那般咄咄逼人。

但也不如那时候灵动了。

荆王对此有些失落,笑叹道:“女学士如今这清冷的­性­子,倒越发像本王那位老友了。”

他再次提到那位老友,李慕儿也再次起了好奇之心。笔仍旧提在手里,只是微微离了那宣纸,抬头问道:“王爷的那位老友,到底是谁?”

谁知荆王的情绪却起了异样,似乎想起那个人,居然令他有些难过,“故人已逝,多说也是枉然。”

李慕儿正觉得他显出了一丝难得的人­性­,不料他却继续说了一句:“怪只怪,她跟错了人。要是跟了本王,多少荣华富贵没有?”

这话让李慕儿刚起的怜悯荡然无存,微热的眼神隐去,寡淡的神情复现,再次落笔之时冷冷道:“富贵皆由命,佛教三世因果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她这话似有所指,荆王蹙了蹙眉,“本王是天家子孙,生来富贵。不过,你这话本王当年若跟雁回说一说,倒是讽刺了……”

雁回?

李慕儿的笔尖重重落下,在纸上晕开一滩水墨……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曾几何时,她问过母亲为何叫这名字,母亲就是如此答她的。

故人老友,原来指的是她母亲!荆王居然认识她母亲?何时认识的?为何会认识?李慕儿正要问他这些话,却听外头一阵吵闹,闪烁的火把光亮四起,点亮了半边夜空。

“又怎么了?!”大概是近来怪事儿实在太多,荆王显得有些不耐烦。他没有注意到李慕儿震惊的神­色­,转身大步走去门口开了门,朝外头怒喝了一声。

“王爷,不好了,出大事儿了!”这声音,好像是张氏?

“什么事?如此慌慌张张!檩儿睡下了吗?你不好好照顾他,来这里­干­嘛?”

“王爷,檩儿他……王爷,真的出大事了!”

自然是大事。李慕儿把心底的疑惑暂且压了下来,跟着步到了门边。

成败,看来就在今晚了。

张氏喘着粗气,看来惊得不轻。她并没有看李慕儿,顾自说道:“世子他,就快往这边来了!”

“祐柄?他不是在软禁吗?谁允许他出来的?!”

荆王显然还未意识到危险,直到张氏带着哭腔跪下道:“是他自己个儿跑了出来。王爷,他还抓了檩儿,诬陷檩儿意图谋害王爷,并带着大批人马,扬言要来保护王爷!”

“什么意思?”

月上中天,乌云蔽月。荆王竟自负到此时还被蒙蔽着双眼。李慕儿看不下去,在他背后淡淡提醒道:“王爷,世子怕是要反了。”

几乎在她说话的同时,不远处的荆王寝宫,霎时铁蹄铮鸣,火光映天。

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

“不可能,他羽翼未丰,有多少能耐敢与本王抗衡?!”

“王爷,狗急了都要跳墙,何况世子他想要你的位置,已经想了很久了。”张氏的话糙理不糙,荆王反应过来,忙招呼几个手下去集结府兵。

李慕儿趁势补充道:“记住,是把府中所有可以集结的兵力都集结过来,世子是做好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了,不可小觑。但他毕竟是王爷您的亲生骨­肉­,集齐府兵,打压下来便是,也好减少伤亡。”

她一番话说得不无道理,荆王点点头,算是默许了。

她这小院里站不了几个人,也施展不开手脚,荆王只好先行离开。他的脚步还算稳健,看来并没有因为自己儿子的反叛而感受到威胁。

是啊,这荆王府此刻可还是他做主,世子就算再能­干­,终究也是斗不过他的。

荆王啊荆王,这棵蕲州城的参天大树,今晚不知能不能够将他连根拔除?

李慕儿的心里,也并不确定。

待得人群全部散去,暗中观察已久的孙瓒便出现在了李慕儿面前。

“如何?”他眸里带着丝窃喜,应该并没有想到今晚会闹出这样一场­精­彩的戏码。

“去吧,你小心点。如果发现那井中有可靠证据,就赶快叫萧敬他们进府拿人。”

“好,我放焰火为号,他们见了,半刻钟就能到。”孙瓒语气中难得的敬佩,拱了拱手道,“女学士果然高明,这样一来就能将荆王爪牙一网打尽!”

孙瓒说完纵身不见了人影。李慕儿摇摇头,一网打尽不假,另一方面她也不希望荆王父子因为她的挑拨而互相残杀。

这王府中手足骨­肉­相残的事情发生了太多,也是时候喊个停了……

☆、第二六六章:内忧外患

那意料中的焰火升空之时,李慕儿已经偷偷从后门潜入空无一人的前殿,暗中观闻殿前广场上的争斗。

“父王病重,本世子特来护驾,以保王权不落入­奸­人之手。”说话之人,立于几队兵列前头,正是朱祐柄。

“王爷明明好好的,殿下如此阵仗,究竟有何意图?”荆王身边的护卫军官,声音浑重有力,却带着一丝不屑。

此时朱祐柄已是骑虎难下,哪里还管什么实力悬殊,况且手中还有朱祐檩这个人质,背脊更加挺直了几分,上前几步,欲与他们交锋。

便在此时,荆王府外一阵哒哒铁蹄声渐近,顷刻间包围了整个王府。纵队辟开处,一人黑衣墨冠,锁甲铁靴,执刀而出。

居然是马骢。

只见马骢稳稳提脚,领着大队人马往府内大步迈入,嘴上说道:“皇上有令,将荆王府所有人员全部拿下,听候发落!”

雷声乍起,电闪雷鸣,似有大雨倾盆之兆。

荆王呆若木­鸡­,直愣愣盯着突然冲入的锦衣卫­精­­干­部队,脸上写满了不解。

他甚至还傻傻问了朱祐柄一句:“人是你带来的?”

朱祐柄也被惊到了,不知如何是好,闻言特别老实地答道:“不不不,父王,我哪里使得动堂堂锦衣卫!”

荆王赶紧步下台阶,用力一把推开了不争气的朱祐柄,径直走到马骢面前道:“这位大人,与本王似乎在哪儿见过?”

马骢满心都是李慕儿安危,正环视着四周寻找她的身影,是以毫不理会荆王的搭讪,退后一步招呼道:“来人哪,先将荆王拿下。”

此言一出,王府的人哪里还能淡定,纷纷拔刀意欲自卫,方才那位军官边冲过来保护王爷,边喝道:“大胆!堂堂荆王王府,岂容尔等放肆!”

“放肆?”马骢冷哼一声,遥遥冲京城方向拱手道,“荆王离经叛道,违背天伦,烧杀抢掠,欺压乡里。如今皇上已得了确凿的证据,命锦衣卫捉拿荆王,押解入京接受圣上亲审。王爷若不肯束手就擒,休怪锦衣卫手下不留情面!”

怎么会这样?马骢一番话,瞬间说得荆王脸上失了颜­色­。他在这蕲州城纵横数十年,从来没有被人拿住过把柄。之前见滏和见淲二人要告御状,也被墨恩及时发现并拦了下来。

天高皇帝远,太皇太后又看重他,怎么想也不应该突然发难啊!

“这位大人说得头头是道,手上可有证据?莫不是看我们荆王府好欺负,随便编造了些罪名来强加于王爷吗?”

对啊,证据呢?

荆王定了定神,挑衅地看向马骢。

马骢也不着急回答,等孙瓒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之中,方才不慌不忙说道:“证据就在府内,多的是!”

糟糕!荆王一个眼神横向身旁的护卫军官沈濂,全府的兵力都被聚集在此,竹林那边会不会被人钻了空子!

这不免又让他想起上回私闯竹林的那位不速之客。当时他还没当回事,现在看来,那名女子应该是锦衣卫派来探查的吧?

再往深了想,莫非这名女子还在府里?

想这些显然已经是无用功,荆王此刻只能负隅顽抗,语气强硬道:“本王府中家大业大,若是手下犯了错,难道还要本王替他们背吗?”

他这话的意思,显然是即便马骢从王府内搜到了什么,他也不会承认的。最多不过是找个替罪羔羊,代他扛下那些过错罢了。

马骢意识到这一点后,不免有些担忧。所谓捉贼捉赃,但他们千辛万苦查出来的赃,万一被他推脱给别人,今后反而再难奈他何了。

所以,物证之外,尚需人证。

马骢望了眼四周,发现两方人马虽在对峙,可看到他们锦衣卫进来后,显然已经站在了同一战线,一致对外。

这些就算不是生活在荆王庇佑下的人,也至少都是拿着王府的俸禄薪水的,如若王府倒台,对他们没有好处。

人证在哪里呢?

恰在马骢思量之时,李慕儿这边却也生了事端。

李慕儿望着刚刚出现在她身后试图控制她,反被她折了手腕的周鑑,频频摇头。

周鑑冷笑了声,许是常年唱戏的缘故,他说话的尾声总是抑扬顿挫:“老师究竟还有多少底牌,是没有亮出来的?”

他话里的意思,李慕儿明白。今日这一出“世子叛乱”的戏码,本该是他乐意看到的。可­精­明如周鑑,世子刚一行动锦衣卫的人就“黄雀在后”,不免让他生了疑。

显然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计划。

而前殿外兵戈意动,李慕儿却独自鬼鬼祟祟在此潜伏。

潜伏,对,这就是周鑑能想出的形容她的词汇。

何况她的身份,早就传开。自从孙瓒离府后,荆王从没想过在府上隐瞒她是女学士这件事。归根结底,他还是太过自负,当真以为这蕲州城是他的天下,无人能治他。

女学士,周鑑从荆王口中听说过她的事迹,却总以为她是真的被墨恩控制而心智迷失。

而今细细回想某些细节,哪里是心智迷失的人所能盘算清楚的?思索再三,周鑑终于开口问道:“女学士真是皇上派来查案的?”

他已变了称呼,李慕儿也明人不说暗话了,她笑了笑,以反问作答:“周先生呢?你究竟是王爷的人,还是王妃的人?”

周鑑往日常挂着的那抹笑容,此时已经消散不见,听着外面似乎有争执声传进,他叹气道:“无论我是谁的人,荆王府败,我亦败。”

荆王一脉荣辱相承,荆王一旦伏法,小少爷至少也将被贬,李慕儿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这一说,提醒了她,事后该如何替小少爷争取呢?

她正犯愁,却听周鑑又问道:“女学士与墨恩,又究竟是何关系?今日墨恩虽然不在,可女学士也该知道,荆王败,墨恩亦脱不了­干­系。他是王爷的左膀右臂,不,不只是左膀右臂,很多时候,就连王爷,都要听他的指示行事。”

李慕儿心头又是咯噔一下。

☆、第二六七章:装疯卖傻

这样想起来,墨恩与荆王的关系,分明不像普通主子与属下的关系,至少没有一个属下,会用那样不屑的态度去对待自己的主子。

可周鑑的话没有说错,荆王是天家子孙,他的罪名被确定下来后,或许还能死罪可免,但作为他的主要羽翼,恐怕是难逃一死。

李慕儿不想同他解释什么,便只是轻飘飘地说道:“今日荆王府的颓败,已成定局。你不用试图来说服我,我没有这样大的本事,可以号令锦衣卫。”

“不,你有。”周鑑吃痛的五指缓缓张开,又慢慢收拢,忽而笑道,“如果锦衣卫真要动手,不必与荆王再费诸多口舌。那位锦衣卫的统领进门之后,视线一直在少数的几个女眷身上徘徊,我猜,他是在找你,对不对?”

李慕儿一惊,此时她因为重重人群阻隔,并没有看清领兵的其实是马骢。但周鑑的观察如此敏锐,难免叫她惊叹,“我一直在想,周先生虽只是一介不入流的戏子,却能在荆王府内混得风生水起,到底是凭着什么?如今我倒是看清了,周先生确实有过人之处,可惜用错了地方,待错了人。”

周鑑笑得勉强,“地方是错了,人却没有错。”他瞄了李慕儿一眼,细细说道:“我与萍儿是旧识,她尚在闺阁时,有一次我去她家唱戏,有缘结识了她。只不过后来她进了王府,我一个区区戏子,自然是不敢与荆王争夺心头之好的。”

萍儿应该是指张氏,李慕儿脑海中立马出现了那个虽是王妃其实在府中却还算年轻的女子模样,她有些蠢,有些自私,有些利欲熏心,周鑑这样­精­明的人,怎么会喜欢她?

“谁料她进府后,却因为过于清高,而不受荆王待见。甚至后来,”他顿了顿,情绪明显起了丝变化,“后来她因一点儿小事开罪了世子,世子便暗地里,害死了她……”

萍儿不是张王妃?!李慕儿诧异。

周鑑那边一声冷笑,“呵,女学士也知道,在这偌大的荆王府中,死几个人,根本连投石落湖的涟漪都不会起分毫。等我得知,已经是在许久以后。我想尽办法进了王府,就是想着终有一日,能够替萍儿报仇。”

怪不得他明明已经得到荆王厚爱,还要处心积虑拉世子下马!怪不得他与王妃暧昧之时,身影却令李慕儿觉得极不和谐!

原来她也看错了他。不,是她看轻了他。

李慕儿震惊之余,对这有情人终归有丝不忍,便宽慰道:“既然如此,周先生,你放心,等查明了荆王的罪名,我会替你开解求情,你也算报了仇,可放心了。”

谁知周鑑却摇摇头,“女学士想得太容易了。没错,我的目标只是世子。但是,在接近荆王伺机进府的过程中,我手上自然也不­干­净了。近墨者黑,荆王府中的人,有几个还能­干­净,有几个还能全身而退?”

墨恩呢?墨恩也是如此吧!李慕儿眉头皱起,“你此话何意?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总归今夜锦衣卫会将荆王府上上下下一网打尽,再行问责,你不必再做垂死挣扎了!”

李慕儿说着就要越过他而去,却不料反被他拉住了衣摆,往他身前一拽,紧接着大力将她一推。

这一前一后的力,李慕儿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竟吃了他的偷袭,往门上扑通跌去。

大门被撞得发出极大的声响,李慕儿不知外头的人有没有听到,只忙着起身对付随即向她冲来的两个周鑑的侍卫。

“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她边迎面接招边还不忘讽刺道,“冲风之衰,力不能漂鸿毛。荆王作恶多端,终有此报!”

“果真是你!”

是荆王的声音。

李慕儿受惊回头,却没有一眼看到荆王,而是忽然朝她这边飞冲过来的锦衣华服,以及熟悉的刀光一闪。

刀起刀落,伴随着李慕儿的一声低呼:“骢哥哥!”

马骢紧皱的眉头此刻终于得以舒展,凝视着李慕儿嗯了声道:“慕儿,我来了,你有没有想我?”

他难得这么调皮的样子,李慕儿想笑,可眼前这么多人围观,还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情况下,她可不能再如他一般旁若无人。

李慕儿伸手攀住他的双臂,却没有与他有过多交流,一下将他转了回去面对荆王,自己则默默地躲在了他的身后,探出头来对荆王道:“王爷,别来无恙。”

荆王果然大怒!

“你果然是在装疯卖傻,女学士!”他眼­色­发狠,忽然怒极反笑,“本王被你骗了倒也说得过去,没想到墨恩也会受你利用而不自知,哈哈,女学士果然好本事!”

“墨恩是谁?”荆王话音未落,马骢即刻问道。

李慕儿有些尴尬,一来为荆王所说利用墨恩,一来则是对马骢隐瞒墨恩之事。

矛盾。

只好转移话题道:“骢哥哥,事不宜迟,赶紧去竹林。证据面前,他狡辩不了。”

马骢想了想,最终点点头嗯了一声,转身迎向了荆王,做了个请的动作,“王爷,谁是谁非,立刻就会见分晓。”

荆王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显然已经开始紧张,脚下更是不敢挪步。

“王爷,请吧。”孙瓒见他不动,忍不住轻推了一把。

“你!”这厮前几天还在府里白吃白喝受荆王款待,转眼就翻脸不认人,荆王及手下自然不爽,差点拔刀相向。

眼看着两方又呈对峙之态将要打斗起来,李慕儿叹了口气,转头问马骢道:“骢哥哥,皇上给你的东西,你还不拿出来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众人皆是一惊。

马骢亦然。

不过马骢惊的是,她居然猜到了皇上的安排!

“你怎么知道?皇上没有下旨,只给了我这块令牌,见令如见君。”马骢说着探手入怀,摸出一块金印手令。

“他一定还告诉你,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这个?”李慕儿顺手接过令牌,突然举起道,“荆王听命。”

☆、第二六八章:镇国将军

如果说刚才见了锦衣卫荆王还抱着一丝侥幸,那么此刻看到这枚代表着皇家至高权力的金令时,当真是心都凉透了。

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跪倒在地,荆王一下不知是退是进。

这一切对他而言发生得太过突然!

而更讽刺的是,最能为他拿主意的墨恩,居然是被他自己支出王府去的!

难道真是天要亡他?

不会的,等墨恩回来,一定会帮他设法挽回!

此刻即便先降了又能如何?说不定还能加快自己的步伐……念及此,荆王膝盖将将就要弯下。

便在这时,李慕儿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了他。

荆王抬头,不解地望着她,不是拿皇上令牌来让他伏法吗?这又是为何?

李慕儿却眉目淡然,甚至有些冷漠,“王爷可知,皇上为何非得先礼后兵,让马同知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出示金牌呢?”

“为何?”

这人真是笨死了,怪不得总做些蠢得过头的伤天害理的疯狂事儿!李慕儿不大耐烦道:“因为你姓朱,皇上要给你留着面子!”

天家的姓,岂容她一个小小女子直呼?!众人皆有些错愕地望了眼李慕儿,李慕儿却视若无睹,转身与马骢和孙瓒并肩往后院走去。

“有人守着吗?”李慕儿一边问,一边从旁边一个侍卫腰间拔出一柄长剑,吓得那侍卫急急向后退步。

孙瓒答道:“嗯,不然我哪里敢过来接应马骢?”

马骢对局势其实一知半解,“那井里什么情况?”

孙瓒闻言却愣了愣,叹了口气道:“唉,你们过去就知道了。总之,荆王这回跑不掉了。”

……………………

三人到井边时,萧敬他们几人已经在那里,彼此之间没有说话,打着火把望着井中在忙活的人。

定是方才趁乱先过来了。萧敬做事果然稳妥,李慕儿与他彼此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

然而气氛却依然沉闷。

难道何氏的尸首还在下面?

再次来到这里,李慕儿难免想起初次探时心头那股恐惧,此刻这抹恐惧又爬上了心头,令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马骢和孙瓒已上前与他们轻声交谈,而后索­性­一前一后进了井里。李慕儿却愣是一动不能动。

朦胧中似乎听到有人在说:“应该没死几天。”“嗯,尸体还未腐烂。”“这皮包骨头的,哪里还认得出是谁。”“应该不会错的。”

最后,这些细碎声音汇成了一句话:“两位镇国将军,怕是被活活饿死的。”

镇!国!将!军!

李慕儿感觉心底有根绷着的弦突然断掉,本该因任务完成而轻松的心情瞬间变成一滩烂泥,再难糊出个模样。

本想着能派上用场的长剑,此刻怕是也没用了,唯有握在手心渐渐被汗水浸湿。

如果没有猜错,这两位镇国将军,想必就是见滏与见淲,第一封密疏上的那两个名字!

如果没有弄错,这两位镇国将军,便是因为李慕儿的过错而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因为她对墨恩的包庇,因为她的一时疏忽!

本该询问情况的话语哽在喉头,再也没有发出。

尽管天气是大雨将至前的凉爽,却有细密的汗珠顺着李慕儿的鬓角滴落。

“我们把尸体抬上来,你们接一下。”

李慕儿倾身后退,在萧敬他们一拥而上,所有焦点都集中在井下那几具尸体身上时。

无人注意到,一抹浅淡的身影,携着一柄长剑,静静消失在黑暗中。

……………………

不知不觉,李慕儿竟走到了墨恩的房间。

房中的事物,依然和她搬出前一样,没有人动过。唯一不同的,是桌椅上已布上了淡淡的灰尘。

大概因为没人敢进墨恩的房间打扫。

这么一想,除了李慕儿的吃穿,墨恩似乎什么事都是自个儿亲力亲为,从来不曾差使丫鬟小厮。

案上还放着一本厚厚的《易经》。李慕儿记得,墨恩离开的那一夜,她刚刚看到豫卦那一页。

这一卦前三爻讲到犹豫不决的坏处,后三爻说的是行动前要反复考虑,三思而后行。

显然,李慕儿在密疏这件事上,就陷入了犹豫不决却又缺乏考虑的矛盾境地。

此刻她心里乱糟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两条冤魂。

另一边,马骢他们综合民间走访所闻以及罗启儒的供词,竟从井中深处发现了不下十具尸骨。

其中最瘆人的,还是两位被饿死的镇国将军。

他们二人是荆王亲叔父祁鑑的第三子、第四子,都昌王见潭的弟弟,荆王的堂弟。当年都梁王被害是因为荆王母妃偏爱与他,都昌王遇害则是因为家有美妻茆氏,可为什么这两位镇国将军会沦落到这种境地,府外鲜少有闻,几人也不得而知。

眼前,除见潚的同父异母弟——樊山王见澋之外,见潚的亲弟弟和几个堂弟,都已经在王府被“挖”了出来。罪证凿凿,荆王难以抵赖。

马骢暗叹之余,又转头去寻李慕儿。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失去了踪影。

“兄弟,看见女学士没有?”马骢拉住身边忙着的孙瓒,问道。

“没有啊,我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嘛。”孙瓒四周望了圈,突然沉了脸­色­,轻声道,“骢,我跟你讲,女学士和这王府里的很多人,关系看起来似乎并不简单……”

“哦?你且说与我听听。”

…………………………

长剑置于一边,李慕儿盘腿坐于床边,凝神静气,打坐调息,为的就是平复一下心中的乱象。

可外头却渐渐传来人群涌动的声音,伴随着手铐脚镣的笨重摩擦,偶尔还有细微的女子哭泣,声声不断地传入了耳畔。

李慕儿被搅得又烦躁起来,全然没有听到开门关门的声响。

等到听到那句“莹中,快跟我走”时,她的手臂已经被人抓住,作势往床外拽去。

李慕儿睁眼,望向这熟悉声音的主人。

墨恩,他终于回来了。

“嘘,”他将手指置于­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却继续开口道,“荆王府出事了,我先带你离开。”

都已经到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当李慕儿是他控制下的一颗棋子?李慕儿满心的懊恼正不知何处发泄,闻言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冷笑一声道:“墨恩。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第二六九章:自欺欺人

墨恩这才发现,房里没有点灯。

四下漆黑,常年习武的人,方能仗着内力视清眼前事物。

如他,亦如她。

墨恩,你不要再自欺欺人。几天不见,她对他说。

那个对他说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的她,那个告诉他无论外头有多纷扰,在这房里可以将一切放下的她。

墨恩几乎能听得到胸腔中沉闷的声响。那大概是梦碎的声音。

不是没有怀疑过的,上回弄丢了她,就查到她是被带回宫了,之后她突然在蕲州城出现,他怎么会没有怀疑过?

可是长久以来冷静思考的能力,似乎就在她跨入这间房的那一刻,刹那间什么也不剩了。

仿佛过了千百年之久,他终于恢复了一贯的疏离,冷漠问道:“女学士,是皇上派你来的吗?”

李慕儿没有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本该因说了薄情的话而内疚的自己,此刻居然没有多少内疚。

她想她大概是将内疚都留给两位镇国将军了。

墨恩见她不答,只好继续问:“密疏不是被你亲手拦下来的吗?皇上为何还会来查?”

他哪里会知道,这话直戳李慕儿痛处。

玉手轻移,触上冰凉剑柄,顷刻间,挥舞而出。

饶是墨恩如此机敏之人,都差点被挑破了衣角。

李慕儿却一副不肯罢休之相,步步紧逼,一会儿就将墨恩逼到了门边。

终于,墨恩取下腰间匕首,猛地抵上李慕儿的长剑。

冷冰冰的利器相触,却迸发出无数火星。

墨恩怒道:“你就这么想我死?”

他的眼神如同那日在显忠祠,叫她还他恩情时的冷漠。李慕儿心中一凛,以反问作答:“你让我截下两位镇国将军的密疏,为什么不帮我拦下荆王对他们的迫害?”

“帮你?”

“墨恩,你根本,一点都不懂我。”

望着李慕儿几欲落泪的眼神,墨恩脸­色­一变。

是啊,对啊,他终于明白过来!他怎么能放任荆王迫害两位镇国将军,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位镇国将军若是因密疏一事被荆王杀死,拦截密疏的女学士无疑是最大的帮凶!

“我,我以为密疏被截,此事便了了……”没想到皇上还是知道了……墨恩心中发虚,毫无底气地解释道。

“我没有看那封密疏,便将它毁了。我,都是我的错……我能帮你拦下那一封,却拦不下第二封、第三封……你我大概都没有料到,荆王作恶多端,想告他状的人何止一个两个?”李慕儿说到此处,哽咽更甚,却还是强忍着问了墨恩一句,“墨恩,为这样的人卖命,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墨恩没有回答这个敏感的问题,心底却为她为他的付出感到满足,反问道:“你没有看,就帮我截下了,帮我瞒下了,都是为了我,对不对?你为了我背叛了你的信仰,背弃了你做人的准则,对不对?”

李慕儿使上内力将剑愈加狠狠一压,重重道:“是!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墨恩笑了,他居然笑了。他笑得似得意,似解脱,又似乎转而变成无奈,并又说道:“那你利用我对你的容忍,潜伏到荆王府挖出这一切真相,又是为了谁?”

……………………

为了她自己?为了那些冤魂?还是为了朱祐樘?

正当李慕儿无从回应之时,外头传进一阵阵脚步声。

显然,马骢他们已经在彻查全府,或者找她。

墨恩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随即一掌击在李慕儿肩头,将她逼退了好远。

他的力度控制得很好,不至于伤了李慕儿,又恰好能将两人对峙的局面解除。

李慕儿却还是觉得痛。痛得抚住胸口弯下了腰。

墨恩,她与墨恩,那个在公孙树下与她相依相偎的墨恩,为什么要走到这种地步?

墨恩见她难受的模样,本能就要上前,想了想又停住了脚步,猛然转身背向了她。

他将手置于门闩上,目光闪烁道:“托女学士的福,荆王已败,生死未卜。我,荆王的第一把手,如今便在你眼前。此门一开,外头千百锦衣卫,将会帮女学士拿下墨恩,带回京城,处以极刑。”

他故意把“极刑”二字咬得极重,因为他想赌,如当日在显忠祠一样,再赌一回,赌她会对他心软。

赌她还对他有情。

“女学士,我数到三,就开门。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你继续走你的阳光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与你相识。我们,从不曾相识。”

“一。”

李慕儿觉得快要窒息。

狗急跳墙,人到了被逼急的时候,往往只会依靠直觉,凭着本能行事。可直到他“二”字已经出口,李慕儿心里还是一片空白。

她实在分不清楚,对墨恩,到底是感恩大于无情,还是内疚高于责怪……

“三……”

眼看着墨恩就要开门,谁也没有想到,外头却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

“慕儿?”

慕儿?墨恩眯了眯眼,曾几何时,一个花灯绚烂的舞台上,那一舞乱了众人心神的娇俏女子,也是这样称呼自己:“慕儿,我叫慕儿。”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墨恩来不及猜测外面男子是谁,手就被李慕儿猛地拽了一把。

“还愣着做什么,快走!”

她只是拽着他往窗口方向用力,转身之际墨恩与她四目相对,随后错开,随后自己已再次背对着她,朝向后方窗户。

就在那四目相对的瞬间,墨恩知道,他再次赌赢了。

李慕儿望着墨恩一动不动的背影,听到耳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压低声音冷冷道:“走吧,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你我从此两清。如你所说,我们,从不曾相识。”

墨恩越窗而出,黑衣隐入夜­色­,再不得见,只留一个声音,还依稀盘旋在李慕儿耳边,他说:“不,我们一定还会再见。”

光线昏暗,李慕儿却感觉到他的表情淡定如常,好像这荆王府一夜破灭,与他也无甚大的关系;荆王是死是活,他也毫不关心。

会不会,他其实也释怀于摆脱荆王这个病灶呢?

☆、第二七零章:负心负疚

“慕儿?”

门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有些担忧,李慕儿长叹了口气,擦了擦眼角暗含的泪珠,才走过去将门打开。

“骢哥哥。”马骢温柔的脸庞映入眼眶,李慕儿突然又有些鼻尖泛酸。

“嗯,是不是怕看了那些尸骨难受?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马骢说着就越过她走进了房间。

摆设清雅,角角落落却显得硬朗,无女子芳闺之温婉圆润。

这分明是一个男子住处!

出于锦衣卫的警觉,马骢几步往窗口走去。窗外月­色­朦胧,不见人影。

马骢疑窦丛生,转身望向倚在门边的李慕儿,直截了当地问道:“慕儿,这是谁的房间?可抓到人了?”

李慕儿看了看手中的剑,他定是以为自己是来捉拿谁的,她自嘲一笑,“没有,没有见到人。”

马骢点点头,再巡视了一圈房内,才走向门口对李慕儿道:“无妨。荆王及手下党羽,基本都已落网,逃个一个两个,也难成大器,很快就会被锦衣卫捉拿归案的。我们先走吧,这荆王府当真是吃人的地方,你也不愿意继续留在这儿了吧?”

李慕儿“嗯”了声,出门的时候,却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这房间。

荆王府是吃人的地方,可这房里不是。

……………………

一路往外行,经过小半个后院,到处都是女子的哀嚎声,以及男子想要违逆却被强行拿下的争执声。

无一不显示着荆王府的落败。

唯有到达茆音的小院时,李慕儿才感受到一股难得的祥和。

她自然是要进去再见茆音一面的。

马骢没有阻止,便在院外等着。李慕儿孤身进门,只见茆音正对镜梳理着长发,恍然不知门外是何天地的模样。

李慕儿忽地想起何氏。

她们二人,其实都帮了李慕儿大忙。

只不过一个靠付出了生命,一个是靠付出了尊严。

正这样想着,眼前背着她的茆音倏地开口:“变天了?”

“嗯,”李慕儿轻声应道,“王妃,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茆音呵呵笑出了声,“你觉得我还配有自己的打算吗?”

“配。”李慕儿坚定道,“我会将你的功劳,禀告皇上,皇上会念……”

茆音猛地打断了她:“娘子,你说,他日外人知晓了我都昌王妃与她都梁王妃,会作何评价?嗯?作何比较?”

李慕儿自然答不出,茆音便自语道:“一个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个,则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不,我明白王妃你不是这样的……”

“你明白又有何用?我想回都昌王府,府里的人,我的孩儿,他们能明白吗?”茆音絮絮说着,起身旁若无人地走到衣橱边,打开柜门暗处,拿出一套鲜亮的服装来,李慕儿定睛一看,那应当是她王妃的冠服。

她居然将都昌王妃的冠服藏在荆王府这许多年!

她居然能将都昌王妃的冠服藏在荆王府这许多年!

李慕儿还在感慨,就见她一步步朝她走来,冠服上的珠宝在烛火映衬下熠熠生辉,耀眼夺目。可她却双手将之托起,递予李慕儿道:“民女茆音,请求皇上收回都昌王妃的封号、冠服,将民女贬为庶人。唯有一愿,让我回到那并不认识母亲的小王爷身边,用余生默默看着他,伴着他……”

这又是何苦?

李慕儿最终只是伸出双手稳稳接过那华服,低头轻轻地应了声。

她没有办法拒绝。她知道,茆音或许没有预料过会有这么一天,却一定考虑清楚,当有这么一天时,自己应该怎么做。

……………………

出了茆音小院,没走几步就来到花厅。回廊上樟木明亮,瓦台清凉。往常教习小少爷的书房,就在不远处。

李慕儿没有那么多伤春悲秋的功夫,抬了脚就往前殿走。却不料迎面猛然撞过来一个小人,扑到他怀里就是一顿痛哭。

不消说,定是小少爷朱祐檩了。

“老师,他们说我父王犯事儿被抓了,我父王犯了什么事儿?父王是蕲州城最大的,谁敢抓他?”

李慕儿抿了抿嘴­唇­,搀住他手臂半蹲了下来,得以与他平视,“檩儿,蕲州城从来不是王爷最大。这世上,也从来不存在什么最大之说。你父王确实犯事儿了,他做错了事情,就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起责任来。”李慕儿顿了顿,摸摸他的头继续道,“檩儿是个好孩子,没有做错事,老师向你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老师怎么保证?”

李慕儿抬头看向说话的人,是张氏。她亦大步冲了过来,用力拽过小少爷拥回了自己怀里。也许是她的动作太过挑衅,马骢一个箭步挡在了李慕儿身前,满眼厉­色­望着她,毫无对她身份的尊敬。

“老师好大的气派!”张氏意料之中的冷语,“利用我们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老师难道不会有半分愧疚吗?”

愧疚?自然有。

李慕儿不敢跨进书房,不正是因为如此?

可愧疚也只限于对小小檩儿,对于张氏与周鑑,李慕儿可没有多余的感情分给他们。

“王妃,如果不是你一心想要争名夺利,又岂会被在下利用?”李慕儿又看了一眼小少爷,他已渐渐止了哭泣,似懂非懂地回望着她。李慕儿冲他笑笑,道,“沙沉流水水尚清,鸟穿浮云云不惊,管他尘世多喧嚣,静我凡心功与名。檩儿,记住,平凡与困苦,没有什么不好,反而是名利,常常会蒙蔽了人们的眼睛,比如你父王,比如你兄长。以后,千万不要学他们。”

小少爷居然在张氏怀里,重重点了点头。

李慕儿欣慰,果然没有看错这孩子。话锋一转,她问道:“老师对不起你,你想罚老师什么?”

小少爷眉头拧了起来,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倒是马骢,已听出个是非对错来,便打圆场道:“她会竖蜻蜓,罚她竖蜻蜓吧!”

小少爷点点头,李慕儿感激地看了马骢一眼,旋身来到一旁空地,将裙角裹好,猛地倒立了起来。

眼前人来人往,都成了一幅倒像,这荆王府,也从此翻了一副天地……

☆、第二七一章:押解回京

荆王府的一场闹剧终于落幕。荆王的家眷小厮们被留在蕲州本地听候发落,而他与一­干­主脑,则在重兵押解之下进了京。

这入京的过程中,长途跋涉,重兵之重,时时刻刻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孙瓒与戴珊打马在前,萧敬在中间观察着囚笼中的荆王等人。李慕儿不太想出现在他们面前,便稍远地跟在后面。

马骢自然是陪着她。

李慕儿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马骢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与她闲聊道:“慕儿,你知道荆王府门前的‘金门槛’吗?”

“金门槛?”李慕儿果然被吸引了注意,“是进出府第时必经的那个门槛吗?”

“嗯。”

“这样说来,那门槛确实是金光灿灿的。”李慕儿转念问,“有什么典故吗骢哥哥?”

“嗯,王府西南入口处,有三座六柱牌坊;在六柱牌坊的前面,一块‘文武官员至此下马’的巨碑耸立。在进府第前,还要过这个巨大的门槛,此门槛南北两头用汉白玉雕刻龙首形,中间用石灰、糯米、桐油将一铜制门槛进行浇筑固定,金光灿灿,故此百姓们习惯将此门槛称为‘金门槛’。”马骢耐心为她分析着这一条条的“昔日繁华”,末了安慰道,“金门槛代表了蕲州城至高无上的荆王势力,而今,却失了它的威风。横行霸道蕲州城的荆王终于伏法,你猜百姓们怎么想?”

李慕儿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遂顺着他的话浅笑问道:“百姓高兴吗?”

“嗯,高兴,”马骢也笑了起来,大概是急于见到她而赶路的原因,他的肤­色­较在京城时黑了不少,“慕儿,你帮百姓推倒了金门槛,百姓会感激你的。”

李慕儿垂了垂眉眼,却很快抬首道:“骢哥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马骢得意地挑了挑眉。

李慕儿和他聊了几句,心情确实大有好转,又突然想起什么,不好意思似的问道:“那个,骢哥哥,我还没有问过你,你为什么会来?这里的人手,足够用了。”

马骢愣了愣,转头盯着她道:“我是锦衣卫,出行自然要得皇上的指令才行。”

言下之意,是朱祐樘派他来的。李慕儿顿了顿,又问道:“他还好吗?”

“好。就是自从收了孙瓒一封急信后,便着急上火,正好遂了我的愿,叫我来寻你了。”

马骢可当真比从前会讲话了,李慕儿笑笑。那封信,应该是告诉朱祐樘陈家才子不肯帮忙,而李慕儿亲自上阵混进了荆王府吧?

他是不是急坏了?李慕儿心想。

是啊,自然是急坏了。

朱祐樘坐于乾清宫高座上,正第无数次地问何文鼎道:“他们出发几天了?到哪里了?”

何文鼎微笑着接话:“回皇上,这才没几天。人多车马多,肯定走不快。”

李慕儿哪里会知道,当朱祐樘得知她进入了荆王府那个虎­茓­之后,恨不得立即奔到她身边去保护她。奈何蕲州城实在遥遥,一来一回近月,朝事谁能代办?

无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派马骢前去相助。没想到,李慕儿还真有她的本事,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协同萧敬,里应外合,彻底掌握了荆王的犯罪事实。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朱祐樘拿过岸边放着的折扇,在这炎热的七月天里,因为想着远方的那个人已踏上回程,心中竟不自觉有些忐忑与紧张……

……………………

“今晚就宿在这里的驿站。”

萧敬戴珊在前头一发话,众人纷纷驻足停蹄。李慕儿忍不住问道:“骢哥哥,已经到哪里了?”

马骢刚下马,左右手签过自己和李慕儿的马,一面道:“还早呢,这才刚进河南不到一半路程。”

河南。穿过整个河南,便可以抵达京师,快了。

“怎么了?”

李慕儿回神,才发现马骢将手心摊于她面前,正等着她下马。她忙随意掩饰道:“哦,没什么,这里应该离留都很近吧?”

“留都?”马骢疑惑,“嗯,确实很近,往东再行几十里,便可进入留都地界。怎么了?”

留都——南京,曾经的都城。李慕儿摇头下马,感慨道:“没事,我只是在想,迁都北京之前,那里一定也是个繁华之境。”

“那是自然。”萧敬此时正巧走了过来,微笑着拍了拍马骢的肩膀,又上下打量了李慕儿一番,道:“今天心情好些了?”

“萧敬,连你都看出来了,看来我须得好好藏着自己的情绪才行。”

“无妨,等回了京,自然就好了。”

他话里有话,说得李慕儿差点脸红。三人闲谈着,一同走进了驿站。

前几天没有经过驿站,只好包下客栈住宿,店员们见有官有囚的,人人都是近而远之的模样。在这驿站则不同,当差的官兵对她们极为热情。将荆王等囚犯好好安顿后,几人亦喝了杯好酒,享受了顿大餐。

酒只喝到微醺,待得夜深人静,李慕儿独宿一室,却平白开始头晕眼花起来。

难不成自己许久不喝酒,酒量差成这样?

还是说,那酒有问题?

没理由啊,锦衣卫何其警觉,押送犯人的过程中,饮食都是经过银针试毒的,今日也定不例外。

直觉告诉她,这股疲乏感并不是个好现象。她勉力撑起了身子,希望让自己清醒过来,并找到马骢。

视线扫向门口时,却不经意瞥见了桌上燃着的熏香。

香里有鬼!

李慕儿刚意识到这一点,外面已经响起了兵器相接的声音。看来果真是有人来劫那落魄王爷了!

可既然能将药下在熏香里,想必已经控制了这个驿馆,为何还会有如此剧烈的打斗声?

马骢他们晚上喝了不少,难道一个个的都没事?

李慕儿赶紧挣扎着起身,往门口走去。门刚被打开,马骢的身影便出现在眼前,一把将她护住。

他手脚利落的样子,哪像中了迷药?

“骢哥哥……你们没有……”

“嗯。”马骢似乎料到她要问什么,还未等她话音落下,便接口道。

“这是为何?”

☆、第二七二章:心有千结

李慕儿眉间一拧,晕头转向之感却愈加猛烈地袭来,可在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前,哪怕在一直信赖的马骢怀里,李慕儿还是告诉自己不能睡过去。

要好好看看,究竟是坏人的诡计被戳穿了,还是好人的心思变复杂了?

李慕儿死死咬紧嘴­唇­,右手甚至故意往马骢刀尖上一抹。

绣春刀凌厉,顿时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慕儿!”

在马骢震惊的眼神注视下,李慕儿直直回望着他,道:“骢哥哥,你先去拿下他们吧。”

马骢点点,瞬间加入了战圈。

李慕儿脑袋还是犯昏,并不能将招式动作看得很清,可眼前这群黑衣人,个个身手利落,出招快准狠,像是经过严格的训练。

他们的对手除了像马骢这样的锦衣卫高手,还有湖广巡抚派着跟随的重兵,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团体作战,应该都是一流的。可他们竟然坚持了这么久,看起来战况还很激烈,他们会是谁派来的?

花天酒地别无它用的荆王?李慕儿可不信。

难道是墨恩?想起这个人,李慕儿心头又不是滋味,可目前来看,荆王府一­干­手下都被俘获,只有墨恩这条漏网之鱼了。

等等,离荆王被捕至今,已经过去好多天,马骢他们是否也查到了,还有一个叫墨恩的潜逃在外?

李慕儿一个晃神间,与孙瓒对视个正着。

她在荆王府近一个月,与谁在一起,睡在哪间房,孙瓒知道地一清二楚!

所以,今晚才会只有她一个人中了迷药吧?

李慕儿讽刺一笑,“墨恩啊墨恩,你害我不轻。”

……………………

锦衣卫的实力到底不能小觑,良久之后,场面渐渐恢复了平静。只不过,对方果然是像经过严密的“训练”,能逃的只顾自己逃跑,不能逃的,居然如当初李慕儿带人行刺朱祐樘一般,尽数自裁!

显然不愿落下任何把柄在他们手上。

直到局势终于得到了控制,马骢慌忙冲到李慕儿面前,安抚道:“没事了,慕儿,有余党来救荆王罢了。”

他话虽这样说,眼神却很闪烁。院中孙瓒正与其他人一起查看尸首,忽而抬头对马骢摇摇头,示意他没有任何可用的线索。

李慕儿长叹了一声,稳住自己将要摇晃的身体,轻声在马骢耳边道:“骢哥哥,对荆王这种主子,如果是你,好不容易拔出了自己的脚,可还会亲身再来冒险?”

马骢怔了怔,缓缓摇了摇头。

萧敬此时也走近前来,虚咳了声道:“莹中,此举其实也是为了护你周全,你莫介怀。”

李慕儿侧首,浅笑着点点头。

原来,他们的房中,也都被点了迷香。对方以为此计得逞,才敢冲进驿馆来。谁料马骢他们早就在用膳时便发现驿馆中的官员不对劲——锦衣卫办案,常要住宿驿馆,对其间的风吹草动,自然比他人更为敏感。

据此,他们猜测今晚或许能引来荆王的余党,于是明着装作气氛和谐,暗地里却都已将熏香掩盖。

唯独李慕儿,被蒙在鼓里。

到了此时,李慕儿心中已然恍悟。

萧敬说得没错,顺其自然迷晕她,只要拿得下乱党,确实能保她无虞。可最重要的原因,恐怕他们还是担心,若对方是墨恩,李慕儿会念在旧情,而放过他。

不知他们知不知道,李慕儿早已放过了他。

马骢边为她包扎伤口,边为她心虚解释着。李慕儿听到后来,却只想着一件事,如果真是墨恩派来的人,他从哪里找来的这些死士?

或者说,他到底是谁?

“好了,伤口不深,就是这几天不能碰水。我们尽量选在晴朗的日子赶路。”

马骢的安抚,拉回了李慕儿的神识,李慕儿回望着他,突然有些感慨,这个世界上,等到连马骢都不相信她了,那么她的问题真就大了。

在对待墨恩这件事情上,显然就是如此。

无论是密疏,还是放他离开。

李慕儿抿了抿方才被咬痛的下­唇­,不是滋味地说道:“不用为了我拖慢脚程。骢哥哥,我想回去,我得赶紧回去。”

有好多的事情,想必她得同朱祐樘解释解释了。

……………………

好在之后一路相安无事,待到李慕儿终于到达京城那一天,却恰巧逢着皇太后圣旦。

朱祐樘赐百官宴于午门。李慕儿这边一时就受了冷落,荆王之流俱被关押到锦衣卫狱。而办案的一­干­人等也急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李慕儿没地方可去,便先去了钱福家歇歇脚。

钱福胡子拉碴,见了李慕儿倒是高兴,可李慕儿心里明白,他怕是日不能食夜不能寐,苦苦思念着某人呢。

“兄长,青岩姐当真还不回来?”

李慕儿大着胆子问出这话,钱福倒也坦荡,边为她布菜边点头笑道:“嗯,许久没有音讯了。”

青岩姐真真好狠的心。李慕儿暗自想道,自己与朱祐樘,这两年来分分合合,聚少离多,按说感情也已淡去。可即便如此,她的心里,总是盼着能快快见到他的。

那么何青岩呢?她难道不会偶尔会有冲动,会不顾一切地想见他一面吗?

脑海中突然想起何青岩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喜欢一个人,无论相隔多远,无论多久未见,只要他再一次出现在你面前,你就会发现,你还是喜欢他喜欢得要死。

恐怕还得加一句,无论你多么抗拒和控制自己不喜欢他,可只要想起他温柔的眉眼对着你笑,你还是会喜欢他喜欢得要死……

恍惚间,李慕儿似乎看到了朱祐樘温柔的眉眼对着她笑,还轻声对她说:“莹中,你终于回来了。”

琅琅如玉,低沉磁­性­。

不对!筷箸猛地跌落,李慕儿望着眼前真实出现的一张熟悉脸庞,一张深刻分明的脸庞,神­色­微微一动,随之却怔愣不知所以。

“怎么了,”朱祐樘听说她已回到京城,可是急急就往这里赶了过来,不料这妮子居然是这样的一副表情,看起来毫无雀跃之意。这无疑让他有些受挫,声音愈发低了下来,“见到朕,不开心吗?”

☆、第二七三章:有话要说

不知道是不是李慕儿的错觉,总觉得这句话他已说过无数次。

总以为在万岁山那一舞表明心迹后,总以为在离别了那么久的淡化后,对他的感情早没放在心上了。

怎么这会儿,又有心动的感觉呢?

心头砰砰直跳,想要蹦出胸口似的,李慕儿默了好久,终忍不住说了句扫兴的话:“是……是……皇上,莹中顺利完成了任务,回来了。”

朱祐樘眉头拧了一下,缓缓挺直了背脊。

这个傻丫头,总是在他热情高涨时,胡乱泼他一盆冷水,好气人哦!

钱福在一旁,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却拘谨尴尬的样子,不禁偷笑出声,“皇上来得未免太突然了,若是下官正走神思念着的人儿忽然出现在眼前,那下官怕是也要恍如梦境,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愧是金科状元,朱祐樘立马被钱福的话逗乐,勾起­唇­角道:“原是如此,倒是小生唐突了。”

他说着还退后一步,拱手拘了个礼。他穿着随意,青衣直身简洁之至,这副文气模样,活脱脱一个邻家的风流才子,哦,不,穷酸书生!

李慕儿想到这儿,捂嘴绽放了容颜。

却听那穷酸书生又道:“女学士舟车劳顿,在家洗尘也是应该。可是私归私,公归公,也是时候该随我去上工当差,领二两俸禄了……”

“怎么才二两?!”还未等李慕儿质疑,钱福便大着胆子埋汰道,“不去不去,我家妹子容颜俏,二两银子怎够?”

“那要多少?”

“五两!”

“兄长真是狮子大开口,三两吧,不能再多了!”

“成交。”

……………………

李慕儿满头黑线地随着朱祐樘回了宫,春花秋月都好,雍肃殿的景致,一分也未曾改变。

朱祐樘满面堆笑,看来心情极为愉悦。

可他越是如此,李慕儿便越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这一切。这种心上压着石头的感觉,甚至不如一刀来得痛快。

他却还是轻快,“陈家公子可好?”

李慕儿不由回忆起那个半是书生气半是颓废影的陈阿牛,只能答道:“还好。”

朱祐樘见她答是答了,却站得离他极远,便冲她招招手。

李慕儿不敢拒绝,哒哒上前几步。

“他可有为难了你?”朱祐樘脸上的神­色­,关切中还藏着几分隐忍,眼尾还略带了丝疲倦。看来这些日子他也没有休息好。

冰凉的小手忽地被裹住,李慕儿难免有些动容,轻声回应道:“不曾,我计划得很好。”

朱祐樘这才发现,她似乎有些不对劲。说话的语气,若是平淡冷漠也就罢了,可偏偏不是完全的平淡冷漠,倒有点像小孩子家家偷了糖吃后,既高兴又发慌的感觉。

“怎么了?”朱祐樘终于正­色­了起来,“你有话对朕说,是不是?”

他没有强迫她,而是用软绵绵的态度引导她,李慕儿感激,抿了抿嘴准备开口。

可就在她张嘴欲语时,门外传来了萧敬的声音:“皇上,荆王那边,出了点变故。”

“怎么了?”朱祐樘与李慕儿几乎同时开口。

“太皇太后,先皇上一步,去了锦衣卫狱。皇上要不要赶紧过去看看?”

太皇太后向来对荆王有些好感,可今时不同往日,要是见到荆王后出了什么差池,可就不妙了。李慕儿想到这里,忙催促朱祐樘道:“皇上快去吧。荆王毕竟是堂堂藩王,确实得快些处理他的事才好。”

“好,”朱祐樘没再婆妈,转身离开。待走到院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吩咐道:“莹中,你一会儿去乾清宫等朕,我们商量一下,如何处置荆王为妥。”

他还是信她的。

李慕儿重重点头。

而朱祐樘出了门,与萧敬一同往午门方向快步行着,突然开口道:“萧敬,你们信中所言只是个大概,此番在蕲州城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你与我细细说来。”

……………………

乾清宫殿,气氛十分沉静。李慕儿兀自走上台阶,步到案前,默默整理起摊着的书卷与折奏。

过了会儿,门口突然有响动,李慕儿赶紧抬头,却发现只是何文鼎。

“莹中!”何文鼎见了她倒十分惊喜,“你可算回来了!怎么样,此行可还顺利?”

“嗯,”李慕儿微笑点头,“挺顺利的。你呢,一切可好?可有找到对食的伴儿?”

挤眉弄眼,还怼怼他的肩膀,这样的女学士,仿佛回到了最初认识时候的模样。何文鼎说不出来的开心,捧腹哈哈道:“别闹了,我要找,也得找个你这样的啊!”

“我这样的?惹是非,闯祸端的?”李慕儿自嘲,随即又转移了话题问道,“文鼎,我不在的这些日子,皇上的身体还好吧?”

“嗯,入了夏,咳嗽易寒的老毛病总归好了些。就是啊,”何文鼎摇头叹息状,“没你在的乾清宫,冷清不少。”

李慕儿听得不由发笑,“怎么我才走两个多月,你们都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你们?还有谁?”

反问她的可不是何文鼎,而是殿外大步跨进的朱祐樘。

他情绪看起来还算平静,可不知是不是李慕儿的错觉,似乎与方才在雍肃殿有些不同了。

“皇上……”两人作揖,退到一边。待朱祐樘坐于上位,李慕儿刚要答话,却被何文鼎抢先禀报道,“通政使司右通政毛伦大人在东华门外求见,据说已经等了好久了。”

“通政使司?传。”

“是。”

这位毛伦大人,片刻觐见,他看起来极为老实,眼神直直的,神­色­正正的。通政司右通政,受理臣民密封中诉之件,不知他是因此而得此位,还是得此位后变得如此清正。

李慕儿还在腹诽,便听朱祐樘问道:“毛爱卿有何事如此心急,等不到明日早朝时上奏?”

“回皇上,臣是听说了荆王入狱的事,便想起一桩事情来,”毛伦面­色­凝重,看来确实是急坏了,“此事不速速与皇上澄清,微臣只怕食难下咽。”

☆、第二七四章:密疏真相

通政司,就是收受、检查内外奏章和申诉文书的地方。毛伦既然火急火燎要见朱祐樘,必定也就是奏章文书上面的事。可他一提到荆王,李慕儿便感到后背发凉了起来!

朱祐樘不明就里,还宽慰道:“爱卿何出此言?此番荆王落网,也有你的功劳。若不是你及时将樊山王的密疏呈递了上来,朕还不知道荆王­干­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儿。虽然这樊山王,检举不及时又不完全属实……”

“皇上,”在朱祐樘顿了顿的当口,毛伦忙Сhā嘴道,“微臣要奏之事,确与密疏相关,但并非樊山王的密疏!”

李慕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转眼看朱祐樘,他只是一脸茫然问道:“那是谁的?”

“是,两位被荆王害死的镇国将军的。”

“什么?”朱祐樘脸­色­起了些变化。

“皇上,上回微臣收到两位镇国将军联名上书的密疏后,便赶紧将之递了进宫。”毛伦犹豫了一下,看来他为此事也纠结得不轻,“微臣虽不知信中所书,可今日听闻两位郡王遇害,再联想到樊山王的密疏……”

朱祐樘站了起来。

“微臣只是想来同皇上确认下,”毛伦愈加弯下了腰,继续道,“皇上,可曾看过两位镇国将军的密疏?”

自古至今,拦截密疏的事儿多有发生,很多情况下,都是不了了之。偏逢着毛伦这个缺心眼儿,听说两位镇国将军被荆王囚禁而死,便忍不住联想到,他们会不会是因为同樊山王一样写密疏弹劾荆王,才沦落到这种下场?

可为何皇上看他们两人的密疏后毫无动作,见樊山王的密疏后却立即派人去查探了呢?

唯有朱祐樘接下来的话,才能让他想通个始末。

朱祐樘回答:“朕,从未见过见滏和见淲的密疏。”

真相大白。

在场几人的心却再难平静。

毛伦急着解释:“皇上,微臣不敢欺瞒皇上,那封密疏,臣确确实实亲自送到了何公公的手上!”

何文鼎一惊,倒不敢妄加分辨。

朱祐樘也并不认为何文鼎会做什么手脚,只是保守问道:“平常这密疏,毛爱卿都是习惯亲自交予朕,方能安心。为何偏偏那一封,是借文鼎的手递进来的呢?”

“那是因为,那几日,皇上在雍肃殿办公,不许臣等随意进殿打扰。”

朱祐樘心头咯噔一下。

余光不由地瞥向那个小人儿,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单薄的身体似乎也不太稳。

只能先遣毛伦退下,“此事朕已知晓。爱卿尽可放心,并非你失职之过。今天的谈话,爱卿便放在心里,无需外传,朕自会查清。”

“是。”

毛伦离开后,殿内氛围变得尴尬了起来。

何文鼎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尴尬于久别重逢的两人,为何皆是默默不语?

“文鼎,去冰壶酒来,为女学士洗尘。”

“是,皇上。”何文鼎一面感慨着自己可真是杞人忧天了,一面欢喜地快步出了门去。

李慕儿却怎么也欢喜不起来。

朱祐樘站着,侧颜对着她,那种庄严、尊贵与冷漠,任何言语都难以形容。李慕儿不敢仰望,又忍不住仰望。

半晌,他缓缓转身。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李慕儿感受到了他眼里的震动。

“随朕进来。”

轻移莲步,李慕儿怯怯跟上。

门开,门关,手搭在门上,李慕儿真不愿回头。

“回头看着朕。”

李慕儿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头望着地面,脚尖一点一点画圈。

“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李慕儿心底本就内疚不已,此刻在他的逼问下,终于爆发,扑通一声跪下道:“皇上,那封密疏,是臣拦下的。”

对面好久没有动静。

自然没有动静,没有任何言辞能形容朱祐樘此刻的震惊。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他赐她、陪着她的雍肃殿中,她将一封呈给他的密疏截下。

她意欲何为?

“你没有看,对不对?”心底里,朱祐樘还是选择相信她的善良。

这让李慕儿愈加内疚。

他懂她,她却瞒了他。

“嗯。”她点点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慕儿默然。她从回京就想解释的事情,此刻却还是没有整理好语言。要从何说起呢?要怎么回答呢?为什么?为了墨恩?

等不到她的回应,朱祐樘又补充了一句:“那个控制你的荆王手下,没有抓到,是不是?”

“是。”李慕儿再次点头,心中满涨的负疚感将要溢出,她含着泪水,狠狠磕了一头道,“皇上,微臣没有救出两位郡王,微臣错了,这回微臣真的做错了……”

朱祐樘忽然想起,她远赴蕲州之前,两人在乾清宫争执是否允她前往的对话,她对他说:“你不知道,我做了一件非常糊涂的错事,如果此番我不去,怕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补救了。”

现在想来这错事儿,当是指那封密疏。

虽说不知者无罪,她因为并不知晓密疏的内容,才会被人利用。

可以她的­性­格,她一定觉得,是自己间接害死了两位镇国将军。

所以她才会自告奋勇去荆王府。所以她才不惜舍身入勾阑,不惜装疯卖傻置自己于危险境地。

她心里的压力,一直默默独自承受着,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亦不敢告诉任何人。

她确实做错了。

她错在,没有信任他,没有依赖他。

朱祐樘有些不高兴。

更何况,她之所以不敢告诉他,大部分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那个名叫墨恩的人吧。

萧敬的话语似乎又盘旋在脑海之中,她与他同住一屋……他对她百般关爱……荆王心腹手下共几百人,一网打尽,唯独他,没有抓到……

如果再将她俩的关系往细了想,他为什么要控制她?她为什么在清醒之后不直接供出他,还要替他隐瞒?

乃至,她拦截两位镇国将军的密疏,其实也是为了他?

“你知道这样做不对,却还是背着朕做了。莹中,这个墨恩,到底与你是什么关系,竟然可以让你背弃自己的原则,为他冒这样的险?”

☆、第二七五章:甘愿受罚

萦系心头的疑惑与不满,终究还是这样直接地问出了口。

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朱祐樘本该安慰她,这不是她的错。即便她无意中被人利用,附带了一些责任,可人生在世孰能无过,谁又能料到她会造成这样的果呢?

但是,此刻却是满肚子的火,只想弄清楚,她到底是为什么,愿意这样为他付出?

“皇上,微臣……”

“莹中,这里没有外人,你别这样叫我!你当初为他偷密疏时,可没这样叫我!”

李慕儿难过,那一天的情形历历在目,她假意要午睡,他温柔地拍着他的背,她起身时他安睡的眉眼……忽然想起巴图孟克与其木格,也想起了巴图孟克是怎样对其木格的,李慕儿心戚戚,抬头确认道:“皇上是不是觉得,微臣背叛了皇上?”

朱祐樘被问住,他俩之间,要说背叛,也不应该是她。可这件事情上,当她那一日暗中偷取密疏时,确确实实背叛了他这个皇帝。

“是。”

话赶话,便说到了这个份上。

她却还是不肯提那男子分毫。朱祐樘胸口沉闷不已。

他果然恨死了她。李慕儿几欲崩溃。

“你还是不肯说?”

末了,朱祐樘又问了一遍。可惜他这一问,挟了太多私情,倒显得大公无私了……

李慕儿想答,也不知如何答了。

此刻告诉他自己与墨恩之间如何互帮互助的点滴,岂不是愈加激怒他?

李慕儿叹了口气,想到那两条冤魂,唯有垂首道:“皇上,微臣窃取密疏,罪不可赦,愿随皇上处置。”

“你!”她这是一心认罚呢!朱祐樘对她逃避的态度很是不满,往日对待他人的平和温顺似乎尽数消失,怎么也做不到不放在心上了。

好好好,还能说什么呢?她想受罚,他便遂了她的愿好了!

“莹中,你很好。你说得对,你犯下的错,事关重大,朕若不罚你,如何对得起两位镇国将军?朕罚你削官为婢,从今天开始,你便去文渊阁,当个整理书籍的宫女吧!”

“臣……奴婢,多谢皇上从轻发落……”

“你!”

朱祐樘额头川字更深,拂袖离去。

他的背影决绝,李慕儿唯有含泪目送。

回来的路上,只期盼着快些见到他,哪曾想过因荆王一案可能发生的种种事端?

李慕儿唯一欣慰的是,窃取密疏的事已经被发现,无需再暗藏腹中饱受折磨,而始作俑者的自己,也实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至于墨恩,不复相见,便是对彼此最好的结果了吧……

……………………

留都南京。

虽已是月上西楼,可街上的繁华依旧不见消弭,仅次于京城。沿街的店铺都还未关门,尤其是林立的酒楼中,喧闹声此起彼伏。

谁也不曾注意到,一个掩着面的黑衣人,快马从一座私宅中奔出,经过那喧嚣的街市,又朝北面急行而去。

马上之人,正是墨恩。

他无意于两侧的烟火流连,面无表情不愿停顿哪怕一眼,而片刻之前,如此冷漠的他却在那处气派的私宅中,低声下气唯唯诺诺地俯首与人说话。

“义父,荆王被捕,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唉……这荆王始终太过浮躁,难成大器。他私下里­干­的那些勾当,只会阻碍我们的计划。”说话之人,脸­色­略显­阴­柔苍白,语气温和,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却似乎稀疏寻常。

“是。义父,许多过往,就连我也从未听说过。这次他要不是骗我义父出事,将我支开,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嗯,可眼下,他毕竟是我们的第一人选。我已派人截了他一回,”他放下手中茶盏,顿了顿,继续淡淡道:“败了。眼下,只能看你了。若是不成,让他闭嘴便是。”

“是,义父。”

……………………

因着戴琼莲的关系,李慕儿无数次来过这文渊阁,本该十分熟悉的。

可真到了此地当差,却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里。

书卷气。这是李慕儿进门后的第一印象。

厚重的书简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层层高架上,散发出的纸墨味香飘四溢。饶是有不喜欢这味道的都人点了檀香祛味儿,也盖不过满满一屋子的书香。

李慕儿私心觉得,若是钱福来了这里,必定沉浸其间,不能自已了。

“女学士,你怎么?!”戴琼莲盯着眼前与她穿着同样朴素宫装的李慕儿,诧异的不行。

“我已经不是女学士了,”李慕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吐吐舌头道,“我们俩可是命中有缘,你当过我的差,如今我也要来当你的差了!对了,我如今被贬,也不好继续住在御赐的雍肃殿了,你住在何处?我与你同宿可好?”

戴琼莲愣是不信,一番絮絮的问话持续了好久,才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拉过李慕儿的手道:“好,真好!女学士,我知道这话不该说,可是,我好开心啊!”

李慕儿站在门口,环顾着整个文渊阁,闻言也是一笑。

这文渊阁,除了藏书、编书之外,其实还是阁臣入直办事之所,即朝廷内阁所在。以文渊阁中一间恭设孔圣暨四配像,旁四间各相间隔,开户于南。阁东为内阁办事处,门上高悬圣谕,严申规制:“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而阁东诰敕房装为小楼,以贮书籍,李慕儿与戴琼莲只配在此供职。且即便是并立的门户,又隔着中一间,但内阁议事时,她们须得回避再三。

饶是如此,李慕儿亦很开心自己戴罪之身得了这好地方。

因为总还能常见到朱祐樘的面。

这不,刚想着呢,便看到朱祐樘从远处匆匆走了过来。同行的还有一位老人,李慕儿认得,是文渊阁大学士——邱濬。

此人学识渊博,不趋时骛,如今七十已经出头,却还在为国为朱祐樘劳心劳力,李慕儿十分敬佩他。

只是此刻可没空表达对他的敬仰,李慕儿头不能抬,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地去瞄朱祐樘。

直到戴琼莲提醒她该回避了,她才失落地咬了咬­唇­,悄悄往后退步。

“你,给朕与大学士沏壶茶来。”

☆、第二七六章:深得吾心

“你,给朕与大学士沏壶茶来。”

那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时,李慕儿十分诧异。

她不确定,他是否在唤她。因为她以为,他该不想再看见她才对。

朱祐樘再次不爽。将她贬至此处,便是留着还能见她的后路。而今见着了,她还是这副不给回应的模样,当真叫人失望!不愿再多说什么,朱祐樘放下手指,拂袖入了东阁。

好在片刻后,李慕儿终究端着茶水恭恭敬敬走了进来。

邱濬虽年事已高,倒还不至于老眼昏花,怎会认不出眼前女子就是常年侍奉御前的女学士?是以对她毫无避讳,顾自上奏着要言之事。

“皇上,日前老臣上疏广图籍之储,不知皇上可有决断了?”

“邱爱卿,文渊阁藏书,足够严密规整,且典藏甚多。这提议费时需久,倒也不急于一时吧?”

“皇上,”邱濬摇摇头,耐心道:“这经籍图书保存中,已出现了种种严重问题。单说现今内阁所收藏的经籍与永乐时内阁的《文渊阁书目》相比较,已不能十一。近十年,在内未闻考较,在外未闻购求,如不采取措施拯救尚存的经籍,老臣是担心,将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邱濬说话间,李慕儿已为两人倒好了茶水,退到了一边。但他说的话,李慕儿倒是十分同意的。文渊阁内阁虽是秘境,这藏书的西阁却显得懒散随意多了。上回她还在这里碰上了太皇太后和郑金莲来找书看。这说明什么?

说明藏书之地,不仅得朱祐樘特许的她能进得,后宫的主子,至少也是随意能进得的。

这样只出不进的情势下,“已不能十一”也是必然的。

“嗯。”朱祐樘轻轻应了声,拉回了李慕儿的神识。自知不能越矩再待下去,李慕儿又默默移步想要离开。

她的举动显然引起了朱祐樘的注意,只是朱祐樘此刻大概是沉浸在与邱濬讨论的事宜中,叫住她纯属本能,本能地问道:“女学士,此事你有什么看法?”

李慕儿一怔,大着胆子凝住了他。

他刚拿起茶杯,眼神闪烁了一下,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喝了口茶。

李慕儿突然觉得好笑,拱手如往常一般自信答道:“回皇上的话,微臣读过邱大学士所著的《大学衍义补》,当时读到‘广图籍之储’的条目时,也是一眼带过,觉得非必行之举。今日听大学士一番良言,莹中却终于明白大学士之用心。‘今世赖之以知古,后世赖之以知今。’当我们为今世缺少‘赖之以知古’的东西而遗憾时,就当为后世拥有‘赖之以知今’的东西而努力。文渊阁内的图籍,不但保存了古今帝王丰富的统治经验和臣民必须遵从统治的道德规范,同时又记载了从古至今的山川、人物、风俗、物产和朝廷礼乐刑政的演变和发展。这些­精­神文化财富有多珍贵,不容忽视。”

“女学士所言极是,”邱濬立即接道,“太祖掌世之初,便极注重访求遗书,既平元都,得其馆阁秘藏,又广购于民间,没入于罪籍。故明初图籍储存不减前代,为一时盛况。迄至太宗,虽急于经营北京和北部边疆,犹聚众千百纂集《永乐大典》,以备考究。是以,老臣要奏请皇上加强典籍的管理工作,自吾而下,至专司其职的翰林典各官,皆需重视。”

李慕儿点点头,“如大学士所言,便从此刻开始,就要积极清理现存图书,访求所缺,珍贵的图籍,务必抄誊正副,使一书而存数本,分别藏于内阁、国子监、南京国子监。各藏书之处也要加强管理和保护,防止遗失和虫蛀湿坏等。”

李慕儿说完,与邱濬相视一笑,以示对彼此观点的赞同与欣赏。而朱祐樘一口口不徐不疾地饮着茶水,半晌才淡然开口道:“嗯,那就依邱爱卿所言,行事吧。”

茶杯离开双­唇­,他的嘴边却分明挂着丝浅浅的笑意。

………………………

李慕儿忙碌了月余。

她主动揽了一些抄图籍副本的活儿,这本不该是她可以触及的,但有邱濬在前,朱祐樘在后,倒没人敢提出异议。戴琼莲工于书法,自然也帮上了忙。

这一日,戴琼莲埋首抄录,李慕儿则捧着一本略显陈旧的书籍读得津津有味,两人都没有发现,身后渐渐靠近的天子。

直至朱祐樘自顾自在长案对面坐下,两人才蓦地抬头,立时惊慌失措。

朱祐樘也不责怪,拿过她情急之下从手中滑落的那本书,扫了一眼。这本厚厚的册子,装订得并不规整,纸张也有些泛黄,看来应当是购于民间的轶事杂谈之流,入不得眼。可方才分明看见她目不转睛专注的模样,才被她吸引了过来。朱祐樘不禁好奇问道:“有什么好东西吗?”

“有!”李慕儿重重地点了点头,又觉得欠有礼,补充了一句道,“回皇上的话,奴婢方才看到一条有趣的传说,道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却不为龙!”

朱祐樘被她的“奴婢”二字说得皱了皱眉头,不太爽快,旋即端出一派皇帝的架势来,道:“朕就是龙!龙生九子?你且说说看,九子各是何等名目?”

“是,皇上。”李慕儿随之开口,将方才所看一一背来,“老大囚牛喜音乐,蹲立于琴头。老二睚眦(yázi),嗜杀喜斗,刻镂于刀环、剑柄吞口。老三嘲风,平生好险,今殿角走兽。老四蒲牢,生平好鸣,吼声惊四座。老五狻猊(i),形如狮,喜烟好坐。老六赑屃(bixi),龟形有齿,气大好负重。老七狴犴(biàn),形似虎,有威力,生平好讼。老八螭(chi)吻,好张望,是宅院守护。老九貔(pi)貅,生­性­凶猛,招财进宝。”

朱祐樘听得有意思,却还是回对了句:“拗口难记!”

李慕儿噗嗤一笑,道:“不难记,我教你一句口诀,囚睚嘲蒲五子狻,赑狴负螭九子全。琴剑殿钟炉角烟,重衙碑脊避火安。”

她言语间分明又忘记了身份,朱祐樘总算听了进去,默默地在心中重复了一遍,才开口道:“龙生九子,只可惜,朕唯有一子。”

☆、第二七七章:唯有一子

“龙生九子,只可惜,朕唯有一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慕儿的笑容蓦地僵在了脸上。

朱祐樘这才察觉到不对,李慕儿是那种经了苦难埋于心底的人,她不显露便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已经不在意,而在无意之中揭了她的伤疤。

此刻朱祐樘就犯了这样的错。

可要解释与安慰,却显得画蛇添足。

因此气氛突然就有些尴尬。无奈之下,朱祐樘只好转移话题道:“此番荆王之罪,除了违背人伦、横行乡里之外,可还有别的发现?”

说到这个,李慕儿倒想起来,当初墨恩与鞑靼的义巴来勾结,到底所为何事,确实还没有查清。荆王府中,除了无法无天以为,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忠叛国的迹象。

既然不清楚,李慕儿自然不敢乱污蔑了荆王,摇头说不。

“重阳节后,朕便要开始审查荆王府上下,一一宣判。你看,可还有什么要交待给朕的?”朱祐樘自然明白,她孤身入荆王府,能做到这种地步必然是收服了几个帮手的,若她开口,他自然会看在她的面子上饶过他们。

谁料李慕儿神­色­变了一变,似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人或事,弯腰恭谨道:“皇上,臣唯有两个要求,请皇上判原都梁王妃何氏自尽,削去原都昌王妃茆氏的封号、冠服。”

朱祐樘疑惑,“这是为何?何氏已薨,茆氏实则有功,何需有此下场?”

李慕儿眼神怅然,“声名利禄,皆是虚妄。心中愧疚,恐怕唯有自罚,才能抵去二三。两位王妃如是,奴婢亦如是。”

她不自称微臣,而称奴婢,是强调自己正在受罚。朱祐樘听闻此言,却并不气恼,反而欣慰于她总算愿意讲句真话,当日自请有罪,果然是因为心中有愧。

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个人还是没有说清楚,朱祐樘一想起来便觉得心中窝火,起身应了一声,而后匆匆离去。

她不肯说,他只有自己去查,去捉拿那个名唤“墨恩”的男子。

……………………

九月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对荆王府一部分人判罪之后,很快又迎来了皇太子千秋节。

这无疑是皇宫中最当欢庆的喜事之一了。

要不怎么说岁月如梭,李慕儿初去鞑靼时,太子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婴儿,如今终于处理完墨恩之事回宫,太子已眼看着将要周岁。

虽然这个千秋节的前几个晚上,李慕儿都没有睡好。可对太子,李慕儿心底还是十分喜欢,丝毫不能将皇后所做的那些是是非非与他联系起来,只觉得他分外可爱,讨人欢喜。当时册封太子的礼仪没有赶上,此番千秋节,李慕儿自然也琢磨着能表份心意。

遂写了幅对联,上书:“飞浪炎波周岁喜,龙笛远吹此生欢。”

千秋节当天,朱祐樘赐百官同宴于午门,皇后抱太子于后宫接受命­妇­朝贺,李慕儿则找人开了后门,将自己的对联与朝廷的官僚的贺礼放在一起,送进了坤宁宫,算是了了自己的心愿。

皇宫里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大臣们送的礼摆满了半个坤宁宫,内使们正忙着整理摆放礼物。忙乱中,只听见有小都人轻声讨论着:“哟,你看这夜明珠,可是顶呱呱的宝贝。”

“啧啧啧,看呀,刘健那老头这么寒酸,只送了一小盆鲜花,真不知好歹。”

“这儿也有一份寒酸的,只一副对联,瞧,还不知是哪个不识趣的送的。”

“嗬,我知道那个,是从前的女学士托人送来的。”

“这可就难怪了,女学士今时不同往日……”

“嘘,小声点儿,少管闲事,快去­干­活。”另一个大一点儿的都人低声呵斥道,随手接过那对联,塞入一堆看起来不值钱的物什中,抱进了坤宁宫偏殿。

殊不知,这一幕被刚刚回殿的一对呣子,看个正着。

……………………

朝贺过后,周岁礼的重头戏便是抓周。坤宁宫中此时人满为患,有与皇后关系亲近些的几位诰命夫人,也有皇后的母亲金氏,还有手持托盘的一个个侍女。

这托盘上装着的自然是用来抓周的各种物品。一切准备妥当,只等朱祐樘归来,便可行礼。

正在此时,偏殿中跑来一个少年,奔到皇后身边,与皇后耳语了几句不知何语,便令得皇后脸­色­大变,咬着嘴­唇­一脸惊怒。

中宫清净之地,本不该有这样寻常的男丁出现,众人却皆没有一丝觉得不妥的意思。

全因为此少年,正是皇后的亲弟弟——建昌伯张延龄。

就在上个月金桂飘香的时候,皇后生父张峦去世。他的一个儿子张鹤龄继承担任“寿宁伯”,另一个儿子张延龄为建昌伯。也许是怜他们幼年丧父,也许是因为皇后对张家素来包庇,朱祐樘对这两个小舅子,也是格外厚待。

据说刘吉被迫致仕,便是因为不同意皇上给张延龄升爵位。这话知情人虽知道是个托辞,却无疑给皇后这胞弟长足了面子。

是以张延龄能在后宫中来去自如,没有人觉得有甚不对。

只见皇后听了他的悄悄话后,拔腿往偏殿走去。片刻后,郁郁而归,脸上怒意犹胜。

在众人尚未来得及关心之时,朱祐樘已经翩然而至。

皇后只好憋着心思,先看太子行抓周之礼。

小小的太子此刻在朱祐樘的怀中,一双小手扑腾着,其中的一只抓着朱祐樘的手,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蓦地一把抓着他的手就往嘴里送,一面还糯糯地叫道:“皇、皇……”

“他这是要叫父皇呢……”

有聪明的夫人忙为朱祐樘与太子升华着父子情谊,皇后却心不在焉,只顾自己站在一边,看朱祐樘将太子安放于殿中事先备好的一张大毯上,看宫娥们将一件件木制或银制的小物件置于太子眼前不远处,再看太子咿咿呀呀地飞快向放在地毯边上的一样东西爬去,任两旁有再多的好东西,他硬是瞄都不多瞄一眼……

是剑……

太子伸出两只小手紧紧捧着一柄特制小剑,甚至还微微地半蹲着站起来,兴奋地举起宝剑,仿佛想挥舞一般,可是终究没舞起来,反而因为失去平衡一ρi股重坐回地上,惹得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还没待几位好事夫人再次开口,皇后一个箭步,绷着脸掰开太子双手取出小剑,语态严厉道:“再选。”

☆、第二七八章:今时往日

本来嘛,抓周就是根据小儿抓取的物品及其先后次序来判断小孩将来的志向,皇后要求再选,并无不对劲的地方。众人又被太子可爱的模样吸引了注意,一时便也不曾注意到皇后的异常,只等着看太子接下来会做何选择。

此刻皇后就蹲在太子身前,低头望着他。小家伙咧嘴笑着,拍拍小手,撅起ρi股往一侧趴去。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在身旁的物件上打量起来。

手脚并用的朝前爬着,不一会儿,太子就像个小大人般又坐了起来,而此番手上,攥着一支毛笔。

众人这才放下心击着掌大声赞道:“好啊,好啊!恭喜万岁爷和娘娘,将来太子,定是能文能武,可保大明千秋万代!”

“不错,抓周见了多次,还没见过像太子爷这般会挑的呢!”

谁料本该最为自豪的皇后却突然脸­色­骤变,“啪”地拍开太子手中的笔,不顾他顿时扯开喉咙的啼哭,将他一把抱起,送客道:“太子累了,各位夫人先请回吧。”

在场的诰命哪个不是人­精­,立刻意识到局面不对,刹那间便告退得无影无踪。

倒剩下朱祐樘一脸茫然,伸手欲从皇后手上夺过恸哭的太子,一面无奈问道:“这又是怎么了?好好的抓个周,也哪里惹皇后不高兴了吗?”

是啊,好好的抓个周,东西也不多那几样,抓起来的寓意还挺好,可皇后只要想到这两样东西与那人的联系,再想到方才张延龄拉她去看的那幅对联,便觉得心底说不出的不是滋味儿。

既气恼,又心慌。

带着这样的情绪,皇后一个闪身躲过朱祐樘递过来的手,气冲冲问道:“皇上,女学士回来了是不是?”

朱祐樘这两天休息地不太好,闻言语气也有些沉闷:“今日是皇儿生辰,本该高高兴兴,与莹中又有何­干­系?”

皇后蹙了蹙眉,转身将太子放到他怀中,转身边往偏殿而去,边语意酸酸道:“皇上认为没关系,女学士恐怕不这样认为!”

朱祐樘摇头叹了口气,专心哄逗太子之际,皇后已快步再由偏殿而出,手中也多了一卷绢帛。她将之举起,略高于眉眼,含怒冷道:“皇上不妨自己看看,女学士送来的对联,上头究竟写了些什么?!”

绢帛被她漠然丢于毯上,朱祐樘微恼,却仍是亲自俯身,将那绢帛摊了开来。他抱着太子,本就行动不便,此时半蹲在地上一面回避着太子的抓挠,一面看对联,多少显得有些局促。

但也显得毫无架子,倒像一名迫着孩子同观佳作的寻常父亲。

只是这“佳作”,着实算不上佳作:“沸浪炎波周岁喜,龙笛远吹此生悲。”

良久,似乎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朱祐樘对此不置一辞,但抬首问皇后道:“对联是不必落款的,皇后怎知是莹中所作?”

皇后忍不住一声冷哼,“是不是女学士送的,皇上稍加盘查便可得知。妾身自问已与她桥归桥路归路,她却为何还要诅咒我的皇儿,‘废龙’、‘此生悲’,她这是巴不得皇上您废了吾儿太子之位吗?!”

朱祐樘默了会儿,确实是李慕儿的字迹没错,可她向来聪慧又足够忍让,怎会突然做出这等挑衅之事。

皇后可等不及他思索,说话间已吩咐人去文渊阁宣李慕儿。朱祐樘心想如此也好,这对联八成并非她所赠,说清楚了便是。

朱祐樘搀着太子在殿中学步,皇后便着人将对联与毯子皆收了起来。待得李慕儿进了殿,一问之下,她神情淡泊,略无矜­色­,道:“会万岁爷和娘娘的话,是奴婢所赠,只为恭贺太子生辰,别无他意。”

朱祐樘惊了惊,她何苦送这对联?

“皇上您听听,女学士自己都承认了,您可还要护着她?”

李慕儿听得生疑,忙分辩道:“娘娘恐怕有什么误会,奴婢只是作了副对联,不知何处触怒了娘娘?”

“你!你还要狡辩!”皇后语焉不详,态度却很决绝。可今时今日,她倒也不敢再随自己心意处置李慕儿,便只是回头,嘟着嘴将朱祐樘凝住。

又是这样的境况。

明知道回宫后总免不了再遇这样的窘境,可李慕儿私心以为入了文渊阁便离了后宫漩涡,多少能安宁些。今日这事儿,倒也该怪自己多事,离宫久了,忘了这宫中之人最大的能耐,便是搬弄是非,有的能说成没的,没的也能说成有的。

余光偷瞥向朱祐樘,发现他温柔抱着太子,脸­色­却也难掩的尴尬。

不过许久未见太子,似乎样子又已大变,李慕儿都快认不出他来。而太子灵气的双眼不断在几人身上交迭着,显然也已不记得她。

“算了,”李慕儿走神之际,朱祐樘终于开口,“莹中将礼物拿回去吧。改日朕去文渊阁,再好好指点你如何妥当用词。”

李慕儿不置可否,皇后却怒目圆睁,不满地说了句“皇上便这样偏袒她就是了!”随即气冲冲往阁内躲去了。

李慕儿别无他法,唯有挪步往前捡回刚刚被皇后掷于地上的绢帛,再怯怯却步退出了坤宁宫。

白云苍狗,今时确早已不同往日。

今时朱祐樘开始会在皇后面前护着她,今时皇后居然不再难为她,今时她也能不顾他难做而为自己辩解……

没有再去文渊阁,李慕儿径自回了住处,将绢帛往床角随手一塞,便捧过一本闲书看起来。

倒是同睡一炕的戴琼莲,见她郁郁寡欢的模样,难免生了疑虑,顺手取过那绢帛,一面打开,一面随口问道:“莹中姐姐,皇后没有难为你……”

“吧?”字被卡在喉咙,再难迸出,纵使戴琼莲才不如李慕儿,见此对联亦觉不妥,惊骇道:“姐姐你快把这个烧了吧,若是被皇后看见,罪过可就大了!”

李慕儿蹙眉,略一沉吟,蓦然夺过那副绢帛。

果然是这样!

有人修改了她的对联,成心要陷她于不义……

☆、第二七九章:是喜是悲

再细细查看,这绢帛被人做了手脚,有几处清洗熨烫的痕迹,要是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但这字迹模仿得再像,在正主面前,终归显得班门弄斧。

李慕儿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绢帛放到一边自语道:“怪我草率了……留着吧,下回有机会见到皇上……”

便拿给他看看……李慕儿嘴里的话没有说完,全因为她纳闷诧异,原来自己心底仍旧会介意朱祐樘是否误会她。可既是如此,在墨恩一事上,为何就不能好好同他谈谈,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呢?

她为自己这个矛盾的心情,有些郁郁不欢。

“可皇后要是看到了……恐怕姐你就要被下‘文字狱’了……”戴琼莲是知道她们有过节的,自然不安。

“无妨,她已经看到了。不管是不是她有意所为,都是不会信我的。”

既然皇后已看过,说明此事已经无妨,戴琼莲放下心来,八卦道:“莹中姐姐,你见了皇后娘娘?那你可曾见了她那两位弟弟?”

“弟弟?”李慕儿当真是离宫久了,诸事不晓,“未曾见。怎么,有什么说法?”

戴琼莲坐得离李慕儿更近了分,低声道:“方才我还听人说,皇后娘娘的兄弟张鹤龄的府中啊,今日也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那阵仗,自然是巴不得人家知道他是皇上的小舅爷,炫耀自己显赫的身份了。他们还说,张府每天都是车水马龙,攀龙附凤想走门路的人挤满了整个院子呢!还有娘娘的另一个弟弟张延龄,仗着年幼,随意进出后廷犹入无人之境。前朝对娘娘娘家的这对宝贝,可是意见颇多……”

李慕儿笑着打断道:“琼莲,你这人什么都好,就算是爱学那些闲着没事儿­干­的都人,乱嚼舌根子。”

她这话说不上讽刺,甚至还带着些宠溺。戴琼莲自然也没听生气,挠挠头道:“你继续听我说嘛!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啊,皇上前阵子应寿宁伯的上奏,提拔了一名礼部教坊司的乐者,好像叫,嘶,叫什么来着?”一时想不起来,戴琼莲咬着手指苦苦思索起来,模样极为可爱,“啊,孙伯坚!对,就叫孙伯坚。可是你猜这孙伯坚与张家有何关系?”

李慕儿十分配合地问道:“有何关系?”

戴琼莲忽作神秘状,“他呀,曾与皇后娘娘有过婚约!”

李慕儿不是不震惊的。

戴琼莲却继续说着:“你说,皇上自然应该知道此事的,为何还毫不介怀呢?”

是啊,皇后有过婚约也就罢了,朱祐樘居然还提携对方,只能说他实在大方温和了。

也足以证明,皇后的隆宠有多甚了……

李慕儿听戴琼莲絮絮说了许久,喜庆的一天也终于捱到了尽头。她开门望向天际,看头上乱云逐霞,昏鸦飞过,耳边仿佛听闻沉重宫门徐徐阖拢的声音。如此良久,心情亦随那轮暗红残阳一点点沉了下去。

……………………

翌日,李慕儿告假了一整天。身子恹恹的,倒谈不上有什么病痛,只是单纯地想要静一静。

待得夜里,也不知怎的,就想回雍肃殿去看看。

那些墙角的玉簪花瓣已经凋零,成了来年开花将要汲取的养分。院中的石台因为长久没有人坐,已蒙上了灰尘。李慕儿仰首,半眯着眼,看被黄墙灿瓦所圈出的那一方小小天空,恍惚觉得有一层层金黄的银杏叶子自她发髻上簌簌飘下。

“莹中。”

忽然听到这熟悉呼唤,李慕儿不答,静默地立在秋夜的微风中,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朱祐樘见她神情专注,亦抬头去看,但见天上无星无月,沉沉蔼蔼,“朕寻了你好久,没想到你回这里了。”

李慕儿这才发出了些声响。仔细听来,却似喟叹。

“怎么?文渊阁的差使,当累了?”

“不累,”李慕儿摇摇头,“醉心于书籍文卷,不会觉得累。”

她话里有话,朱祐樘一时哑口无言。

许是意识到不妥,李慕儿回过神来,作了个揖。略一踌躇,还是为昨日的误会解释道:“皇上,那副对联,是有人做了手脚。微臣虽不才,总也不至于犯此等罪过。”

朱祐樘往前走了两步,颌首道:“朕知道。朕后来派人查了。”

李慕儿自嘲一笑,“皇上一定在想,一向只愿远离是非的人,为何非要多事送那对联去贺太子周岁?”

这回轮到朱祐樘摇头,眼神也显然黯了下来,“不,我知道,莹中,我知道为什么。”

李慕儿眼睛有些发酸。

“我知道。这几天我一直没去看你,不是因为忙,而是我不知该怎样面对你。”朱祐樘的脚步更近,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莹中,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女儿,应当是我的过错。”

太子出生的前两日,李慕儿的孩子也出生了。而太子出生的后一日,李慕儿的孩子却遭遇了意外。

突如其来的夭亡,摧毁了李慕儿,将她折磨得混乱不堪。

当全天下因为皇太子千秋节而欢喜时,李慕儿唯有凭着那副对联,寄予自己一颗浓浓的“慕儿”之心。

而今日,她女儿的忌日,却被全天下认为只是个寻常日子。

好在,除了她以外,他也是记得的。

已近在眼前的他,可以明显看到咽了咽喉间的涩意,随后冲她伸出手,道:“莹中,回来当女学士吧。朕不罚你了,你也不要罚自己了,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他曾劝过她千次百次,可从没有像这次一样低声下气,李慕儿将手递上去,却没有立刻放入他手心,而是反问道:“阿错,对联之事,你其实是信我的对不对?那,密疏的事,你信不信我,从没有想过要背叛你?”

“信。”毫无犹豫之­色­,朱祐樘脱口而出。

李慕儿释怀,“可你介意我与墨恩的关系。阿错,”她将他的手牵着置于腹上,“你有没有听过孩子在我腹中动弹的声音?你有没有感受过我得知怀有你孩子的喜悦?你有没有在我被嬷嬷逼着下胎时出现保护我?”

☆、第二八零章:化解­干­戈

“你没有,墨恩有。”

这句话像卷了火舌的箭,猛地扎进了朱祐樘的心头。他错过的,何止这些,何止这一点点?

这样想来,对那墨恩的愤恨似乎轻了许多。李慕儿对他是感激,可最该感激他的,应当是他朱祐樘才对。

果然,李慕儿继续解释道:

“他与我,是朋友,是敌人,可我最割舍不下的,却是他代替你陪伴我的那一段岁月。所以,我­干­下了那件糊涂事儿,还放走了他。如今我说这样的话,你能不能够也释怀?”

“是。”朱祐樘忙接口,“莹中,那是我欠他的情,我应当还。你从来不必自己扛,我可以帮你扛,我们可以一起扛。”

感觉到手指被他一根根握紧,李慕儿却不觉得痛,反而被那指尖传来的暖意抚平了心头的起伏。明明方才进门时,浑身有知觉处,无知觉处,都在隐隐生痛……

往事如风,拂面而过,风­干­了两人之间难解的误会,正如何青岩所说:当那个人再次出现在你面前时,你就会发现,你还是喜欢他(她),喜欢得要死。

朱祐樘忽然道:“你过来。”说着拉她往殿中走去。

黑暗之中,李慕儿见他一手轻扶袖口,一手亲自点燃了几盏灯火。而后拖着她绕到案后,拾起墨条轻研薄墨,“昨日不是说了要好好指点你如何妥当用词吗?那错虽是欲加之罪,但朕说过的话,可不是开玩笑的?”

李慕儿掩嘴轻笑了声,两人已然许久没有见识过彼此的文采,不知有没有进步?玉手一抬,李慕儿在纸上轻松写到:

“日丽金门,五­色­云屏三岛近。风和玉殿,九霄彩仗百花新。”

这是写得宫中景物。朱祐樘拾起另一支笔,走到她让出来的位置,提笔作:“旭日丽庞楼,瑞气春融珠树迴。卿云笼鹤禁,祥光晴护玉阶平。”

两副对联虽是差不多的意思,但朱祐樘的显然用词更为有新意,确实更胜一筹。李慕儿沉默地点了点头,以示嘉许。便见他面露得意,拱手半弯下腰,摆出一副谦卑的姿态道:“女学士,承让了!”

李慕儿忍俊不禁,指了指砚台,­唇­际云淡风轻的笑意不减,“继续。”

……………………

李慕儿重回女学士的岗位,却还是记挂着未帮丘濬完成的图籍整理之事,便总是得空去帮着抄撰。

与朱祐樘的关系,也因着那一夜的沟通,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化解。李慕儿很享受这样轻松闲适的日子,彼此之间没有芥蒂,君臣之乐如沐春风,在这将要入冬的寒冷季节里,显得格外安宁。

只是天气转寒,朱祐樘怕冷贪咳的老毛病便不可逆地犯了起来。

也不知怎的,今年他咳得竟比往年愈加严重。

这一日两人正从文华殿议完政事回转,朱祐樘忽然就弯下腰猛咳了起来。李慕儿温柔地拍着他起伏的后背,不自觉地心疼起来,“往年我总没伴你过冬,却不知你冬日竟如此难熬……”

朱祐樘直起身子,勉力扯了个笑,“无妨的,这一年年的,不也过来了吗?”

许是他咳嗽的声音实在太突兀,不远处很快有人走了过来。朱祐樘半个身子遮着李慕儿,导致她一时倒未曾看清来者何人。

直到对方莲步依依已走至他们眼前,一声清亮问候声蓦地响起,李慕儿才想起来这文华殿往北就是太皇太后的清宁宫,来者除了郑金莲还能是谁?

自从“娥皇女英”事件后,朱祐樘已长久没有再见过郑金莲,即便是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她似乎也总尽力避开他。若是说爱意会随着时间消逝,那对于朱祐樘这样良善的人而言,恨意则更容易减淡。

此刻冷不丁看到郑金莲,看到她手中托盘上放着的一碗糖梨羹,朱祐樘眼神已不再如往常见她一般冷漠。

可真要从中判断到底是何情绪,李慕儿觉得最恰当的一个词,应该就是“尴尬”了。

郑金莲低垂着眼眸。她的眼睛本来很大,此刻这样子藏匿着,倒显不出这优势来了。李慕儿想到初见时那个有着圆溜溜大眼睛的乖巧女孩儿,一时也有些尴尬。

尤其是,自己心知肚明,郑金莲多么盼望朱祐樘纳她为妃,而朱祐樘又拒绝了她多少次……

有哪个女人可以忍受这样的屈辱?

可她却还是听到咳嗽声时,跑到了他面前,恭恭敬敬举起托盘,道:“万岁爷,奴婢虽有百般不是,可这碗糖梨羹对您的咳疾有缓解之效。往年奴婢都为您烹制,而今……”

她欲言又止,李慕儿可以理解她心中有多翻腾。正是有了这些复杂而难述的情绪,她手中的这碗朱祐樘从小吃到大的糖梨羹,自然愈加难能可贵。况且今日他们在此停下,只是偶然,郑金莲能即刻端出这碗东西,或许是等此良机已久,但李慕儿情愿相信,她是一直为那个入冬就咳嗽的主子备着呢……

李慕儿从来心大,不忍再看三人继续尴尬下去,只好将手从朱祐樘手上移开,缓缓接过羹汤,道了声谢。

或许是李慕儿替朱祐樘道的这声谢,触及了郑金莲敏感的那条神经,她递过来的手明显抖了一下,脸上也闪过一抹不悦。

这点小变化立刻被敏锐的朱祐樘察觉,他几不可见地拧了拧眉头,断然开口相拒道:“不必了,难道朕不咳,还能是一碗糖梨羹的功劳不成?女学士,我们回宫。”

话语中充满了攻击­性­和保护欲,李慕儿与郑金莲都不傻,立刻就听了出来。可未待两人有何反应,朱祐樘已大手抓过李慕儿的一只手,蓦地闪身越过郑金莲。

李慕儿失去平衡,一时控制不稳手中的托盘,“咣当”一声,瓷碗坠地而碎的声音,响彻了清宁宫外空旷的紫禁城一隅。

郑金莲望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身影,自嘲一笑,蹲下身子开始捡拾那一堆杂乱。

捡着捡着,眼前忽然出现一双华丽弓鞋。

这鞋样郑金莲自然熟悉,忙跪地请安喊了声“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扶起了她,摇头叹息了一声。

☆、第二八一章:不负初心

朱祐樘的咳嗽声时时萦绕在李慕儿的心头,就连刚刚浅眠入梦时,都仿佛能够听到他的咳声,于是蓦地惊醒,起身不知所措。

这一夜,她又在将眠不眠时被填满了脑海的咳声惊醒,可这回她不再不知所措,而是决定为他去寻一寻法子。

深夜的紫禁城静谧异常。李慕儿穿越日­精­门后,便看见铅云低垂了下来。再沿着去文华殿的路走了一会儿,天空终于下起了雪珠子,在她路过的琉璃瓦上飒飒轻响。那雪声又密又急,不一会儿功夫,只见远处屋宇已经覆上薄薄一层清白。

风刮着那雪霰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李慕儿只好加快了步伐,匆匆地走到了清宁宫前。

有一都人刚从宫门出来,李慕儿认得他是清宁宫的内使,便叫住他道:“劳烦公公通报,乾清宫女学士前来拜访郑娘子。”

“哟,女学士来得不巧,郑娘子前脚刚去了尚食局。老娘娘忽然想吃的糕点,清宁宫小厨房里材料不够了。”

“如此更好。”李慕儿拜谢内使,拔腿就走。

……………………

重新走回尚食局,李慕儿已浑身落满了雪。方才经过尚食局时看到还有灯火,她倒不曾留意停步。此刻进了门,才发现郑金莲果然独自在此,正耐耐心心地做着吃食。

见李慕儿突然出现,郑金莲多少有些惊讶,面露异­色­道:“女学士何以深夜来此?”

她满脸满身的雪,近了火盆,瞬时消融成水,一滴一滴顺着额角跌落下来。好不容易拿袖口将脸颊抹了个清爽,她才开口道:“郑金莲,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了。你的糖梨羹是否真的对皇上的咳嗽有用?”

郑金莲又打量了一番她的狼狈模样。原来她不顾风雪来来回回找她,就是为了那碗糖梨羹?

这让郑金莲忽然想起当年年幼之时,未经世事的自己也是如此,冒着严寒,顶着一个小小奴婢的身份,四处求偏方、试药­性­,才找到了合适的配方。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时单纯为他的心思原来早已消弭,倒比不上眼前这个后来之人了……

“嗯。”

听郑金莲轻轻应了声,李慕儿脸上露出些许欣喜,可转眼又变成担忧,不确定地问道:“那,你可不可以教我,做这碗糖梨羹?”

之所以担忧,是因为李慕儿自己也知道,这个要求对于“失宠”的郑金莲而言,恐怕难以答应。

果然,郑金莲不答反问:“我将此秘方教于你,对我有何好处?”

“郑金莲,”李慕儿正­色­道,“难道看着皇上身子不爽,你心里会好受?那****在清宁宫外看得清清楚楚,你眼中对皇上的关心,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既然你关心他,教给我又有什么坏处?”

郑金莲闻言居然笑出了声,“女学士啊女学士,你错了。我要是真得关心皇上,早就将这秘方告知皇上的御厨或御医,何必非得亲自献给皇上?况且我若肯教,也不会教给你,让你白出了这风头啊!”

她说的话十分在理,倒是李慕儿疏忽了。

“女学士当真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不计回报?这宫里每一个人,太皇太后,皇后,包括我,都讲究以物换物,以情交情。没有好处的事情,谁会去做?”

李慕儿哀叹了一声,也许是自己出宫久了,竟真真忘了这后宫的生存法则。可此刻来也来了,只好问道:“那你说,你想要什么好处?”

郑金莲闻言反收起了笑容,放下手中活计起身,搓搓手道:“很简单,让我回乾清宫。”

李慕儿拔腿欲走,“这我做不了主,告辞。”

转身刚行至门口,郑金莲的声音从后面再次传来,“女学士好生小气,连个玩笑都开不起。奴婢教你便是。”

她的声音还算温和,难道是突然良心发现了?李慕儿背对着没看见她的表情,只能这样揣测着。

而回头之时,郑金莲已挪开了视线,开始准备要用的材料。

“你真的愿意教我?”

“嗯。”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郑金莲没有答话。并不是突然改变主意。在看见她满身沾雪的时候,她便决定要遂了她的愿。

可方才说得也都是实话,目的似乎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心狠些,更接近于她认识的那个郑金莲。后宫里凡事要求交换,当年一心为他的郑金莲如今也成了那样的人,她一面希望眼前这个,可以一直不负初心;另一面,却也害怕被人发现,自己曾经是不负初心的那个……

让郑金莲没有想到的是,才高八斗、能文能武的女学士,掌起勺来,却笨拙地令人诧异。

再又一个正在削皮的梨“骨碌碌”从她手中滚落在地时,郑金莲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慕儿尴尬,急忙又拿起一个小一点的,道:“我不太会这些。”

郑金莲的视线顺着那个梨望向房外,雪片子似乎小了些,但仍旧细细密密,如筛盐,如飞絮,无声无息落着。近处青砖地上,已露不出花白的青­色­,而像被泼了面粉袋子,满地白茫茫。

转头又望向被暂时搁置在一边的太皇太后的糕点,忽地就想起日前太皇太后与她说过的话。

那日太皇太后扶起她后,便自语道:“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一个罪臣之后,明明势薄,却是个打不死的蟑螂,还屡立奇功博得樘儿欢心……”她顿了顿,随即厉­色­道,“近日皇后那边的外戚,可是十分嚣张。”

郑金莲一惊,太皇太后曾说过,唯一能制约皇后的,怕就只有女学士一人。这是要开始对付皇后了?念及此,她试探道:“太皇太后是想借女学士的手……”

“不,”太皇太后遥遥望了眼坤宁宫的方向,回头宠溺地对她一笑,“傻丫头,是借皇后的手,对付女学士。”

……………………

“是不是这样?”

李慕儿的话,将郑金莲思绪拉回。她点点头,见李慕儿咧着嘴满意地继续,忽而有些于心不忍,轻声道:“女学士,你要小心皇后。”

“什么?”

“没什么,继续吧。”

郑金莲此时尚且以为,太皇太后所要利用之人,无非就只是皇后一人罢了……

☆、第二八二章:判罪荆王

不知道是不是郑金莲的糖梨羹当真起了作用,还是李慕儿的用心打动了朱祐樘,他的咳嗽渐渐缓解了不少。

而荆王一案的审讯,也迎来了最后的关头。

一日晌午时分,朱祐樘没有午睡,也没有屏退李慕儿,召了戴珊与马骢入宫,询问荆王的审讯结果。

“皇上,荆王已经认罪。”戴珊如今身为刑部尚书,人虽然扣在锦衣卫,但他的差事一点也不会少。

马骢本打量着李慕儿,闻言补充道:“皇上,荆王除了对自己的家人下手以外,还经常纠集一些小流氓,成天吃喝玩乐。他们有时换上便服,骑着高头大马,在大街小巷横冲直闯,甚至私自渡过长江,到处寻花问柳,只要听说哪一家媳­妇­或者女儿有些姿­色­,就抢回荆王府。”

李慕儿听得气愤,怒道:“确实如此,荆王府内常常纸醉金迷、花天酒地,依微臣猜测,以荆王的岁禄,是远远承担不起他**的生活的……”

“不错,”马骢见她灵气十足,心中开怀,“除了上书喊穷,明的硬要,荆王还时常暗中侵吞。据查,他曾吞没大批官粮,倒买倒卖。荆王府府库里聚敛的钱财,数以万计!”

朱祐樘静静听完他们的禀奏,半晌才开口道:“你们也看到了,那日太皇太后亲自去了锦衣卫。”

两人点头。李慕儿却是一惊。的确,刚回宫那日,萧敬禀报太皇太后去见荆王……

难道是太皇太后要包庇他?

这倒是有可能的,毕竟荆王罪过虽大,却顶多只是有损皇家声誉,与当初李慕儿所料通敌叛国,可不能同日而语。

李慕儿正在腹诽,果然听到朱祐樘道:“太皇太后念在血脉相连的份上,求朕放过荆王的­性­命。”

对荆王,李慕儿心中唯有厌恶。几个月以来,她虽并没有向朱祐樘打听过,会怎样处理荆王。但私心里,她以为荆王必定难逃一死。

戴珊与马骢面面相觑,显然也同李慕儿一样诧异。荆王所犯之罪,杀一百次都不为过,皇上就念在他是皇姓近亲,便要恕他无罪?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们觉得,怎么判最为合适?”

朱祐樘亲口询问他们的意见,这对两人而言,是荣耀,也是信任。戴珊率先提议道:“那便永世关在狱中,任他自生自灭。”

“大人,此刑虽仅次于处死,实行起来却怕不妥。”马骢彬彬有礼,劝道,“牢狱之久,易生变数。即便是我锦衣卫狱,也不能完全保证,一辈子不出差池。就回京途中那群营救荆王的黑衣人来看,荆王在外还有党羽,若是再来劫狱,又是桩麻烦事儿。”

“马骢说得没错,”朱祐樘颌首,拧眉道,“况且太皇太后的意思,恐怕还要顾及皇家颜面,囚在狱中,终究邋遢……”

杀也不行,关也不行,流放什么的,更是给了同党机会,更不可行。那还能怎么罚?

朱祐樘悠悠看向李慕儿,“女学士,你可有何想法?”

李慕儿瘪瘪嘴,违心说道:“微臣有一法子,不知可不可行……”

……………………

十二月,一个晴空万里,冰雪消融的日子,朱祐樘御驾亲临文华门,与几位皇亲和文武大臣,共审荆王见潚。

李慕儿以女官身份随行,朱祐樘不愿再让荆王看到她,遂将她藏在了人群之后。

当看到荆王发髻凌乱、满身狼狈地朝朱祐樘走去时,李慕儿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些惧意。

好像突然怀疑那日讨论的结果究竟是错是对了。

可荆王明明已经再没有能力伤害谁人。他虽蛮横跋扈,李慕儿却看穿他是个外强中­干­之人。如今身边出主意的手下都不在了,能嚣张的资本也没有了,他就像是被剔了鳞的鱼,再难以硬气。

随后刑部戴珊列举了荆王条条罪状。

那字字珠玑,仿佛让她回到了王府,重新感受了遍何氏与茆氏的悲苦。

但今日来此之前,她已向朱祐樘提过要求,放过荆王的幼子朱祐檩。想到那张看似暴躁却总是充满纯真的小脸,李慕儿的心里稍感欣慰。

至少小少爷不必再继续存活在那样的环境中,而失去了本­性­。

戴珊读毕,荆王辩无可辩,如李慕儿所猜测,这条剔了鳞的鱼,只好主动承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

听闻了他的那些荒唐事儿,周围哗然一片。皇亲和文武大臣纷纷表示:“荆王见潚,违背祖宗训诲,自绝于皇族宗亲;违反道德人伦,难容于天地之间……”云云。

和李慕儿当初一样,众人皆以为,荆王论罪当诛。

不过他们不会料到,朱祐樘有多仁慈,“见潚悖违祖训,灭绝天理,戕害骨­肉­,渎乱人伦,得罪于天地祖宗。诸王议其罪大恶极,当置于法。今日众亲王、文武大臣及科道官又交章劾奏,论法当处死。但念亲亲,不忍加刑。”

但念亲亲,不忍加刑?

众人脸上起了异­色­。

荆王抬头,嘴角划过一抹惊喜得意的笑容。

却听朱祐樘继续下令道:“但念亲亲,不忍加刑,从轻曲宥。今将荆王见潚,削去王爵降为庶人,锢于西内。至于荆王府的那些辅导官员及手下,阿顺逢迎,误事误主,致王犯罪,俱罢黜之!”

原来,当日李慕儿便是提出了这个提议:锢之西内。

西内李慕儿是待过的,羊房夹道、内安乐堂,那地方爹不亲娘不爱,是非功过无人关心,生老病死无人问津。加之总归是在大内地界,要劫荆王出宫,只能从紫禁城进入,可谓难上加难。

如此一来,荆王虽死罪可免,到底成了个籍籍无名的庶人。而被软禁于西内,对于他这种­性­子而言,不能再作威作福,也算是罚到了点上。

众人虽觉得不够大快人心,但到底介怀着皇家的面子,不敢再有异议,齐声同道“吾皇英明”。

“英明”的朱祐樘远远寻到李慕儿的身影,冲她眨了眨眼睛。

至此,李慕儿以为,荆王的事总算告一段落,可以安下心来……

☆、第二八三章:深受皇恩

时光荏苒,自李慕儿初入宫闱已第三个年头。转眼又到了上元佳节,李慕儿约上了意志消沉的钱福,同到灯市赏灯。兴王夫­妇­与马骢牟斌,自然也应邀而来。

独独少了银耳与何青岩。

依然不变的谈笑风生,可李慕儿明白,钱福同她一样,心底的那丝失落遗憾,无论多少的欢声笑语也无法填满。

于是回宫的路上,李慕儿多少有些闷闷不乐。

马骢送她到玄武门,刚要开口宽慰她,却被李慕儿看穿,反拿话塞他道:“骢哥哥,你与冯小姐可还好?”

马骢忍不住啐了她一声,“别瞎说,你又是失踪又是深入虎­茓­的,我一颗心挂在你身上都来不及,哪里有空理她?”

“你的意思是,”李慕儿蹙眉问,“你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嗯。”

不愿再被李慕儿八卦,马骢反而忙催促她道:“快回去吧。幸好今夜宫门不下钥,否则你这么晚回来,可又要被人拿把柄了。”

李慕儿莞尔,转身进宫。心中却想着,近来宫中太太平平,还真没什么人来拿她把柄。

难得的,宫中也灯火明明,朱祐樘向来节俭,今年却允着各宫各室都布置着些。如果没有算错,此刻他应该还在清宁宫——本要陪她一同出宫的他,却在出发前被太皇太后拉去共享天伦了。

李慕儿独自一人轻松走着,一路观望之下,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停下来茫然四顾,周围寂寥无声,不见人影,惟面前一池清水在月下泛着清淡的波光,岸边堤柳树枝影婆娑,在风中如丝发飘舞,看得她心底渐起凉意。

想来,应该是一不留神走到宫后苑了。

宫后苑虽美,终究是禁地。没有得到朱祐樘的首肯,宫人是不能随意进入的。李慕儿只好仰首望天,依照星辰方位辨出方向,找到南行的侧门,匆匆朝那里走去。

刚走至南门廊下,忽觉身侧有影子自坤宁宫后门蹿入了宫后苑,一闪而过。这样的深夜里,突然出现的身影无疑让李慕儿悚然一惊。回首看去,但见那身影娇小纤柔,像是个不大的女孩,在清冷夜风中朝宫后苑的瑶津池畔跑去,身上仅着一袭素白中单与同­色­长裙,长发披散着直垂腰际,与月­色­相触,有幽蓝的光泽。

她提着长裙奔跑,裙袂飘扬间可以看出她未着鞋袜,竟是跣足奔来的。这个细节让李慕儿意识到她是人而非鬼魅,是宫人而非这后宫里的某位主子。

李慕儿放下了心来,悄然折回,隐身于池畔的树林中,看她意欲何为。

从李慕儿的角度可以看到她晃动着的侧面,但见她七八岁光景,面容姣好,五官­精­致。

只是不知为何,脸上似挂着泪痕。

李慕儿突然觉得不妥,而就在她认为不妥的意识刚起时,那宫人居然冲池水猛冲而去!

不好!李慕儿大惊失­色­,慌忙施展轻功一个飞身,将将拽起半个身子已经落水的小姑娘。

姑娘也没有死成,非但没有高兴,反蹙眉而泣,脸上泪珠清如朝露般滴滴跌落。

李慕儿忙问道:“今天是个大好日子,娘子你为何要寻短见?”

她不答话,只是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后望去,带着恐惧,带着愤恨,亦带着不甘。

李慕儿顺着那方向望去,是坤宁宫。

而此时皇后与太子应当尚在清宁宫才是。

李慕儿顾自猜测出神,头上有树叶因风而落,拂及两人,那处连结坤宁宫与宫后苑的宫门处,便在此时,出现了一个朗朗少年。

看他年纪,当不会超过二十,却穿着一身华贵蟒服,形制如曳撒,衣上左右绣蟒纹,腰部系着鸾带。

这样的服制,可不是一般富贵公子能穿得的。蟒是仅次于龙的高级纹样,就连位高权重深受隆宠的锦衣卫,冠服也仅为飞鱼,在蟒纹之下。印象中朱祐樘只将饰有这类高级纹样的衣物、匹料赏赐给有功的文武大臣,比如修撰《宪宗实录》的刘健等人。

可眼前这小子,凭什么?

再回头望了眼身旁女子,分明一副见了洪水猛兽的模样。

李慕儿暗叹,怕是这小子欺负了她!

“哟,小爷可还没把你怎样呢,这就闹上了?”终于,小子款步走了过来。步态之悠闲,丝毫不为眼前自己在宫闱禁苑犯下的错误所悔。

此时李慕儿身着布衣,俨然一名民间女子。两人还未待对视,心中想必已将对方视为后宫罪人。

李慕儿索­性­不惧,亮明身份道:“在下乾清宫女学士沈氏。不知大人尊位?”

“你就是女学士?”

亏他倒听说过她的身份,今日被她遇着,算他倒霉了。

李慕儿正要应话,身旁女子却好心拉了拉她的衣角,满含感激地提醒道:“女学士快走吧,这位是娘娘的亲弟弟,刚袭封了寿宁侯的张侯爷。”

寿宁侯?张鹤龄!

原来是他!

仗着皇后胞弟身份在外花天酒地也就罢了,怎么还仗势欺人到宫里来了?

李慕儿想归想,倒不敢当面驳他,只能好好向他见礼。

张鹤龄“嗯”了一声,视线不再盘旋于那小娘子身上,而是专注于她,打量了一遭后,方别有意味地道:“看来那副对联,也没能把你怎么样嘛!”

这话听来怪异,不明确对联之事是否他的杰作,却显而易见他是知情的。

李慕儿只好也虚晃一刀,“皇上垂青下官,自然清楚下官并非无才无德之人。”

“牙尖嘴利。”张鹤龄年少,有些事有些话也不会太放在心上,闻言也不显得生气,冷眼瞧着她道,“果然牙尖嘴利。今天就饶过你们两个小婢。将来见着爷,记得绕着走,否则爷可不见得有今日这样的好心情。”

李慕儿漠然垂首。类似的折辱在几年宫中生涯中并不鲜见,听过也就罢了。

朱祐樘对皇后及其家眷的盲目宠溺,李慕儿也从来都是不介意的。只是,这实在与他为人为政的风格大相径庭。想到朝内朝外的议论与对他的争议,李慕儿不禁有些难过与心疼……

☆、第二八四章:有女名婉

待得张鹤龄的身影消失在宫后苑门口,李慕儿才搀起那宫人,打探其身份。

原来,她是坤宁宫里服侍太子与­乳­母的小小宫婢,日前张鹤龄去探看太子,偶然间得见她美貌,便放在了心上。今夜皇后与太子被太皇太后召去了清宁宫,他得了时机,欲对她下黑手。不料她的­性­子倒也倔强,脱不到两件衣衫,就奋力逃了出来。

心想得罪了张侯爷早晚也是一死,这才有了李慕儿所见那一出。

李慕儿听得心慌,眼下看来,这姑娘是断断不能再回坤宁宫了。可如何保她无虞?如果去告诉朱祐樘,他也许会对那小子训斥几句。怕就怕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她索­性­将姑娘赐给张鹤龄做个通房丫头什么的。

李慕儿上下打量了女子一番,眉清目秀之余,敢反抗堂堂侯爷算是足够铮铮傲骨。李慕儿雍肃殿正缺个人打扫,若向朱祐樘开口要她,倒是可行。

只是此事宜早不宜迟,如果先被皇后发现坤宁宫少了人,抓她回去就不好了。

这样想着,李慕儿先拉她回雍肃殿换上­干­净衣服,随后在日­精­门门口,翘首等着朱祐樘归来。

不一会儿,朱祐樘果真从清宁宫方向走了过来。天气尚寒,他却不坐轿子,与皇后两人一前一后款款步行。只不过他的背上,还背了个小人,正捶打着他的肩背,咿咿呀呀笑个不停。

“父皇背背,照儿长高高!”

照儿,厚照,朱厚照。

这样和睦的父子情意,蓦地撞进李慕儿眼里,让她有些失了神,丝毫没有发现那名女子因惧怕皇后躲到了她身后。

如此一来,当朱祐樘背着太子靠近时,朱祐樘看到了她而震惊,朱厚照却因看到了后头的女子而向她伸出了手,“抱抱,照儿回来了。”

李慕儿疑惑抬头,正好撞上朱祐樘询问的眼神。

身后女子这才含着泪弯腰走出来,先拜见了皇上娘娘,后语气温柔地叫了声:“太子爷,还是父皇背着好。”

原来是叫她抱。李慕儿居然连她叫什么都还没问过,当真只是拔刀相助而已,不如从前对银耳般推心置腹了。

“女学士有何事要禀?”

李慕儿只好随便扯个谎:“皇上,乾清宫有急报。”

朱祐樘忙点点头,作势要将太子还给身后跟着的皇后。

也就在这时,众人才发现,皇后脸上那诡异的神­色­。她半眯着眼,微拧着眉,似在恐慌什么,又似在回忆什么。直到朱祐樘又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失魂落魄的。”朱祐樘也纳闷。

“哦,皇上,妾身没事。许是方才太皇太后总为您与金莲说和,妾身听多了,有些不爽快。”

皇后倒是快人快语,不过这话,怕也是说给李慕儿听呢。

朱祐樘不答话,背对着皇后将太子放到她怀中,转身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安抚他:“照儿该回去睡觉了。”随后大手一挥对李慕儿道,“走吧。”

朱祐樘勤政,这样的小离别应该司空见惯了,太子也就并没有闹腾。但对朱祐樘而言,李慕儿入夜了还来找他,则是绝无仅有,恐怕真有要事。

朱祐樘往乾清宫而去,皇后抱着太子走了两步,大约是觉得重了,回身递到了李慕儿身旁那女子手中,道:“夏婉,你为何会跟女学士在一起?快随本宫回去。”

原来她叫夏婉。

夏婉怀抱着太子,抬眼望望李慕儿,不知如何是好。

那边朱祐樘也停下了步回望她。李慕儿权衡之下,只得冲夏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随皇后回宫。等她与朱祐樘谈话后,想必能有定数。

……………………

皇后一路步子急,很快就回到了坤宁宫。夏婉还算机灵,不想再碰上张鹤龄,便借口抱着太子回了寝室。

皇后也不拦她,径自进了正厅。却见母亲金氏与弟弟张鹤龄,正在榻上坐着不知说些什么。

“唔?弟弟怎的今日还不出宫?”皇后对金氏,向来言听计从。对这两个弟弟,更是宠溺万分。

张鹤龄似笑非笑道:“今夜宫门不上钥,姐姐,您忘了?”

“哦,是了。可夜也深了,你若还留在后宫,终归不妥。”

“姐姐,你何时变得如此怕事了?”张鹤龄缓缓起身,明明还很年少的脸上,浮现出高于他这个年纪的深沉表情,“姐姐,我方才看到了女学士。”

皇后的神­色­明显一顿。

“姐姐,她继续留在这宫中,你就不怕有什么不妥吗?”

“不妥?那又有何办法?皇上要留她在御前当差,就连太皇太后都难奈她如何,我还能拿她怎样?”

“说起太皇太后,为娘我倒想起一事来。”一直盯着两人说话的金氏此时倏地立了起来,“去年娘娘生辰的时候,太皇太后突然发怒,拿下了女学士。事后娘娘忙着孙伯坚的事没有去查……”她说到这儿不由顿了顿,瞧了眼皇后的眼­色­,“倒不知,太皇太后究竟为何事如此气恼?之后又怎的没了下文呢?”

……………………

“所以,微臣私心想着,能让夏婉到雍肃殿供职,权当是银耳在陪伴微臣了……”

李慕儿絮絮叨叨一番话,原来不过是想他问皇后要下夏婉这个婢女,朱祐樘有些诧异,问道:“你叫朕随你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正是。”李慕儿赧然低下了头,什么急报不急报的,朱祐樘此刻一定觉得她胡闹极了。

谁料他却只是轻轻一声:“哦。”

就这样?

李慕儿咽咽口水,唤道:“皇上……”

“朕准了。”

准了便准了,为何如此冷漠?

朱祐樘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语态欠温和,忙胡乱翻了几页书。可他的眼神却片刻不曾停在书上,而是望着殿中的一盏别致花灯,悠悠道:“朕还以为,这月圆佳节的,你是思念朕了呢……”

他的声音细如蚊蝇,李慕儿没有听全,讷讷问了句“嗯?”

朱祐樘瘪瘪嘴,手指指向书中一页,揶揄道:“你且来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夜­色­四合,明亮的花灯在旁,乾清宫殿娴静安宁。可不远处一间房门却蓦地被推开,那房中的女子为了不吵醒内间睡着的孩子,压低着声音道:“你……你又想做什么?”

☆、第二八五章:谁的棋子

廊下家,概观其义,便是“位于廊下的家”,给宫里那些没有品级职位的都人差役们居住的地方。

这些院落中有大量的枣树,果实­干­脆异常,小都人们常将其酿成枣酒,到宫外去卖。这酒吃起来虽没什么特别,但到底是皇宫内苑出来的稀罕物,每每问世行情总很紧俏。

但小都人们也是开眼的,知道靠卖得二两酒钱虽能混沌度日,终究也只是个屈于廊下的泛泛之辈。要往上爬的,便会留心留下几壶,送给上头能送的人,好攀上些眷顾。

其中有个宫女阿瑶,更是此类中的佼佼。

女子要在宫里出头,无非就是两条路:位列女官,或跻身嫔妃。后者不可行在宫中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而前者阿瑶无才无德又不够格。作为一名清宁宫最下等的粗使丫头,她再是有一腔热血,也苦于没地方使力。

所以当寿宁侯出现在廊下家而她恰巧接待时,她的心里已然泛起了蠢蠢欲动的涟漪。

“给侯爷请安,侯爷万安。”一看张鹤龄还未及冠的年龄,却贵为侯位。加之中宫亲弟的显赫身份,阿瑶自然是巴不得主动贴上去。只是,他为何会来区区廊下家?她不禁开口问道,“侯爷纡尊降贵,来到此地,可有何事吩咐?”

“嗯,小娘子真会说话。我看以你这资质,怎么样也得司近侍之职,何以只得了个苦差­干­呢?啧啧啧,实在可惜,可惜……”张鹤龄似笑非笑,话中有话,似乎对这阿瑶并不陌生。

原来,他来这廊下家,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因宫中都人们常酿枣酒往宫外贩卖,故而此处亦是互通宫内外谣言之地。可以这么说,想要在宫里得知宫外有何新鲜事儿,在此坐上半日便可知晓。要在宫外得知宫内秘事,则需要花费些钱财,亦能觅得一二。

正因为如此,这里住着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嘴巴闭不紧。张鹤龄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来这里寻清宁宫的人。

阿瑶听得高兴,以为翻身之日终于要到了,且不说被侯爷看上是何等的大富大贵,即便只是去中宫当个近侍,那也是光耀门楣的事情啊!

作了个揖,阿瑶忙跑向内堂,挖了一坛子珍藏的上好枣酒出来,跪献给了张鹤龄,意思也很明显,请他多多提携。

收了这酒,彼此之间的互利关系已然达成,张鹤龄招招手,示意阿瑶靠近,附在她耳畔吩咐道:“谣言误事,本侯只想打探几句实话。你在那清宁宫,可曾听说过一些消息……”

………………

没过多少天,当张鹤龄再次跨进坤宁宫的门槛时,已掌握了不少关于李慕儿的秘密。

比如荆王曾向太皇太后写信祈求纳女学士为妾,比如女学士去年夏天是去潜入荆王府亲手逮了荆王,再比如女学士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前朝李孜省家的独女!

虽然这些秘密对于那几位当事人而言早已不是秘密,可对于皇后一家而言,还是刚刚出炉的大八卦。

怎样好好利用这几个秘密,也成了几人苦思冥想的问题。

“那就把这些事实都禀报给皇上,再煽风点火,让皇上对她产生怀疑!”

若说张鹤龄年纪尚小,此时说话的张延龄则更为年幼。他的话显然没有得到哥哥的认同,“你这笨蛋,上回对联之事就搞砸了,还要乱出馊主意!你想想看,皇上能不知道这些?太皇太后会没有就此事逼迫皇上赶走她?现在她还是好好的当着御前顶顶要紧的差事,可见皇上并没有因此而怀疑她。”

“那你说怎么办?姐姐,你觉得呢?”

一直未曾言语的皇后,被张延龄这一叫,回过神来蹙眉起身,一面缓缓踱步,一面思索着对策。可往年她的所作所为,大半都是出自郑金莲的计谋,如今郑金莲不能如愿得个妃位,她俩之间的交易早已断了。

要她自己想辙,她可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

清宁宫,身居高座的太皇太后望着殿中跪着的阿瑶,频频点了好几次头。最后,她一语双关道:“该传的话也都传了,你的任务也完成了?”

阿瑶急忙磕头求饶:“太皇太后恕罪,奴婢只当女学士是太皇太后的眼中钉,才想着泄露几句私隐无妨的!”

“谁说哀家视她为眼中钉?”太皇太后淡淡感慨,似有所思,“她非但不是哀家的眼中钉啊,还与哀家有些关系呢。”

郑金莲闻之身子一颤。

太皇太后没有发现,顾自继续说道:“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我才要继续留她在宫中,好好地用她。皇家有皇家的生存准则,有些事,看破不说破最好。你今日从哀家宫中传出去的话,好在是传给了皇后,她将来,也要感谢哀家的。”

说完,她挥挥手,殿外很快进来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架起了阿瑶。

阿瑶诧异,再次求饶道:“太皇太后饶命,奴婢只是告诉了张侯爷,再没有告知他人!求太皇太后放过奴婢吧!”

太皇太后脸上显然已露出不悦,厌烦地瞧了一眼她,淡淡说道:“哀家又不会拿你怎样……你小小受些罚,那张侯爷才能更心疼你不是?”

原来自己的利用价值尚未结束,阿瑶浑身胆颤,望向那张眼角布满皱纹,神­色­淡漠的脸,心中不由充满了恐惧。

她突然不明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被谁利用,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又是否正悄然发生在自己身上。

而看似和蔼却暗藏戾气的老人看了眼她身旁的郑金莲,摇摇头再次开口,转向她道:“你要打动小侯爷,光靠着传递几个秘密可远远不够。此刻小侯爷必定一头雾水,你若能点拨他一二,才算得上有了价值。你且先去受罚,等知道厉害了,哀家再来教教你……”

既要罚她,又要助她?太皇太后的心思阿瑶琢磨不透,只觉再看她浑身便会充满畏意,与这一比,将要受的处罚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可怕了……

☆、第二八六章:朴实无华

雍肃殿虽不如坤宁宫气派华贵,但宫里的人都知道,这里住着的女学士,可是后廷女官中一等一的存在。当年浣衣局一个小小宫女银耳因为靠着这条大船,一时成了都人中人人高看的主。夏婉今日得以被调到雍肃殿供职,也算是天大的运气了。

可夏婉并不开心。

见她这副委屈的模样,李慕儿伸手拉了她一把,问道:“皇后娘娘没把你怎样吧?这事儿有什么缘故,想必她也能猜出来。她若为难你,便是不给她弟弟兜着了。放心吧。”

夏婉点了点头,感激地冲李慕儿一笑道:“女学士,都说你是个热心肠。可此番事故,你难免为我得罪了侯爷和娘娘,这……”

“我无妨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在宫中虽不及你时间长,这个理儿倒是看得清。你且安生在这儿住着,日后若有不方便,等风头过去了,我再安排你去别处。”

原来让她来雍肃殿,还是为了保护她不再被张鹤龄­骚­扰或报复。看来女学士是想好了要背下这锅了,夏婉愈加感激,脸­色­却愈加难看。

雍肃殿中为明间,两边为两次间,一间是李慕儿睡的,夏婉看清了便拿着包袱往另一间而去。谁料李慕儿赶紧叫住了她,“夏娘子,那间房不能住。”

明明空着,为何不能住?夏婉立在原地,一时尴尬。

李慕儿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自己房间,道:“你住我的房吧。”

说完,她回身迈进银耳曾经睡过的房间,望着其中毫无改变的件件物什,脸上忽然浮上了一丝笑意。

只是这笑意中有多少酸涩,此刻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而夏婉不知其中缘故,只当是李慕儿想换间房,自然顺从其意,帮着她把东西搬到了另一间。

………………

夏婉为人勤快,话也不多,每每遇到不明白的事儿,也总是先请教了李慕儿再做定夺。她的到来并没有让雍肃殿热闹起来,倒是另一位贵客因她而到来,使得整个雍肃殿蓬荜生辉起来。

这位贵客,就是太子爷。

李慕儿这一日刚从乾清宫办完差事回来,在天边日头将落不落的暮­色­薄辉中,她推门忽然看到佼佼少年往她走来,步子还一颠一颠的,十分讨喜。

一旁­乳­娘忙有礼道:“叨扰女学士了。太子爷说想阿婉,奴婢便将他抱来耍一会儿。”

李慕儿虽然喜欢太子可爱,到底顾忌着皇后,忙问道:“此事娘娘可知晓?”

­乳­娘毫不犹豫答道:“娘娘不知的,奴婢只想着让太子爷高兴,没考虑这么多。”

李慕儿蹲下身来,也不由逗弄了太子一会儿,想想终归还是不妥,便起身对­乳­娘道:“早些回去吧。娘娘若知道你们来了我这儿,怕不会高兴。”

“是是是,奴婢这就抱小爷回去。”­乳­娘应着,哄了太子离开。夏婉远远看着,没有再靠近。她的脸­色­看上去不大好,李慕儿以为她舍不得太子,上前宽慰道:“小孩子忘­性­大,再亲的人,几天不见也就忘了。你若放不下,索­性­便回去再服侍他。若放得下,就索­性­莫再见了,省得徒添烦恼。”

话糙理不糙。夏婉点点头嗯了声,暗暗将双手藏入了袖口中。

………………

晚间如往常一样与夏婉一同用了晚膳,李慕儿本想再去乾清宫看看,谁料夏婉叫住了她,询问她诗经中一篇诗歌的含义。

她往日总是埋头­干­活,对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全然不感兴趣,怎的今日忽然来了兴致。不过李慕儿对这样的讨教向来来者不拒,便被她拖住了欲走的脚步。

“所以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才没讲几句,李慕儿忽觉一阵困意袭来。浑身好似突然疲惫下来,眼皮子重的快要睁不开。

“不行了,我困得不行,得去睡觉了。”李慕儿边说着,边晃着脑袋往自己原来的房间走去。身后夏婉忙跟上前扶住了她,轻声说了句“小心”。

李慕儿刚行至门口,睁眼瞥见屋内陌生摆设,又冷不丁听到夏婉在耳边一声提醒,蓦地觉得不对劲。

她猛地抓住门板,身子不由晃了一下。可看来为时已晚,运功已经来不及,满脑子的困意已经将她吞噬。

不能够再做出任何反应,她便软倒在了门边。

本搀着她的夏婉,手中蓦然松了。蹲下身去查看,李慕儿已经沉沉睡了过去。见此情形,夏婉脸­色­几变,最终还是咬了咬­唇­,并不将她安置床中睡好,而是猛地转身冲向了殿外。

不消片刻,两名都人随她回到了房里。没有过多的言语,他们似早有准备,兀自将地上沉沉入睡的李慕儿扛上了肩头。

抬了就走。

夏婉紧皱着眉,不敢抬眼去看李慕儿虽然熟睡着的脸庞。但又不得不慌张地拽了拽其中一人的手臂,急急问道:“侯爷说会放了我的家人,何时可以兑现?”

“放心,事成之后,你必有重赏。”

………………

太液池西岸,大内西苑。

在李慕儿当年待过的内安乐堂以北,有一个很大的宫殿群。只不过当今天子朱祐樘连三宫六院都装不满,这里自然更加废置了。

而荆王被软禁的地方,便在此中一间。

要说这西苑,别的没有什么,风景可是一绝。在雍容华贵的皇家苑囿中,惟独这处洗尽铅华,显得清新质朴。可是,再好的风景,冷冷清清,便显得凄凄惨惨戚戚了。况且这样清汤寡水的日子,对花天酒地惯了的荆王而言,更是实打实的惩罚了。

对着朴实无华的宫殿,扑腾着火星的数盏油灯,外头年迈的几个都人,荆王握着手中的酒杯,再次哀叹了一声。

叹气声刚传至殿门口,反听见殿外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渐近。

这样的风吹草动,足以引起许久不见天日的荆王的注意。他忙起身,匆匆往殿门口跑去。

没想到,来者居然是给他送“礼”来的。

还是份大礼!

☆、第二八七章:西内风起

李慕儿恍惚间做了一个噩梦。噩梦中她引狼入室,挣扎中却引来了更多的狼。

她无措,她恐慌,她顽抗,最后还是伤痕累累。

刻骨疼痛如酒,越酿越陈。一瞬之间,翻腾而起,五脏六腑,皆如被毒药腐蚀了一般。从寸寸骨节,到丝丝毛发,仿佛没有知觉,又仿佛都在隐隐作痛。

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李慕儿不知哪里来的潜意识,提醒自己,快,快被痛醒!

神识开始渐渐地苏醒,李慕儿张开眼睛,又闭上。适应了一下眩晕的天地,感受到自己正斜躺在床板上。暖融融的触感从身下传来,眼前有微弱的灯光,还有两个男子的腰带。

在还未彻底醒来之前,她却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听觉也恢复了些许,朦胧中听到确实是两个男子在进行着对话。其中一个年轻,声音却薄凉;另一个年长些,说话反而吊儿郎当。

“是樊山王见澋。”

“妈的,果然是他告的密!呐,你能进得来,自然也能救得我出去吧。”

“如今你已是一介庶人,我救了你有何用处?”

“你们不能过河拆桥!要是不把我弄出去,大不了一拍两散!”

谈话声此时戛然而止。年轻人大概是在考虑这句“一拍两散”的后果,半晌,才再次用漠然到快要结冰的声音说道:“先出去再说。”

李慕儿狠狠咬住了­唇­瓣。

神识开始正式恢复清醒,方才依稀间得出的结论此刻愈加分明。眼前谈话的两人,正是被软禁的荆王,和混进宫来的墨恩。

宫里头处处布满危机,墨恩必定不愿再逗留,带了荆王便往门外走去。

眼看他们的身影将要消失于视野,李慕儿不能再犹豫,重重开口道:“慢着。”

墨恩顿步,猛地回头。

视线越过荆王,瞥见那个坚毅的女子,此刻双手支着床板缓缓撑起了身子。她的­唇­角抿出丝鲜血,眼神决然,盯着他道:“墨恩,你不能带走荆王。”

她终于醒了。

这个笨蛋,到底知不知道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恐怕她已经被荆王吃­干­抹净,陷于水火之中了。

“如果,我执意要带走他呢?”墨恩回视着她,眼睛里的­色­彩说不清道不明。仿佛为第一次见到她着官服而惊艳,又仿佛感慨两人如今只能针锋相对。

“上回放过你,我就告诉过你,别让我再看见你。还有半句话我没说完,那就是——否则,休怪我无情。”李慕儿神­色­一厉,冲外头大声叫道:“来人呐,抓刺客!”

墨恩神­色­淡然,丝毫不为所动,“我能进来,你觉得,这门外还有活人吗?”

李慕儿笑着摇摇头,只是那笑容,更像是自嘲,“门外有没有人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很快就会有人来捉我的­奸­,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糟了!墨恩暗道不好,她说得没错。她不会无缘无故昏迷着被送到这里,荆王没有这么好用的脑子。虽然不知道是谁要害她,可要害她的人必然不久便会带人往这儿赶来。

且人不会少!

念及此,墨恩更是一把拽过荆王,赶紧要逃。

李慕儿虽然浑身失力,却清楚明白必须拖住他们。尤其是拖住墨恩,她便有抓刺客的借口来到荆王软禁之地,而撇清自己与荆王的关系。

情急之下,李慕儿冲出门外,捡起地上一名侍卫的剑,猛然朝墨恩刺去!

清冽寒光划过,墨恩拔出匕首接招。此番她刚中过迷药,显然没有上次在荆王府那么大杀伤力,出剑绵软无力,只是靠着­阴­狠变幻的剑招,意在拖住他。

而一旁荆王,怔愣着看两人打斗,没有上前帮忙,一时竟似看呆了的模样。

心念电转,墨恩知道,对着她,他实在下不去毒手。可再与她纠缠下去,对自己又是百害而无一利。眼看时间一缕缕过去,要怎样才能摆脱她的纠缠?

或者­干­脆不摆脱呢?

他一个用力压住李慕儿的剑花,冲一旁荆王叫道:“王爷先走!到了西安门,会有人接应你。”

李慕儿与墨恩本就是互相牵制,此时要阻拦荆王已是分身乏术,眼看着荆王大摇大摆走出了殿门,李慕儿急得一掌打在墨恩胸口。

她的力气不大,没有给墨恩造成什么伤害,只是将将分开了彼此的牵制。她趁势拧眉道:“你在宫里有人?是我大意了,居然没有想到你有这么大的本事。”

明知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李慕儿还是问出了口。

“我在荆王府暗查荆王,发现他虽作恶多端,却从不曾有谋逆犯上的举动。所以他现在只是软禁西内,我也不觉得有多大问题。现在想来,问题确实不在他身上。和蒙古人私下联系的人是你,去找刘吉的也是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墨恩,你的背后,究竟还有谁?”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意料之中的回答。

李慕儿换了口气道:“那你应该明白,这会儿你就算救出了荆王,可你自己却跑不了了。你和荆王不一样,没有人会保你的­性­命,你,必死无疑。”

这样充满绝望的话语,在墨恩听来,却似乎云淡风轻。他丝毫不介意般勾了勾­唇­角,反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李慕儿闻言颤了颤,“你什么意思?”

墨恩忽然正­色­,一步步靠近她,边走边道:“你难道从来没有发现,我一直想要把你变成我这样的人?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双眼猩红如血,李慕儿突然害怕起来,仿佛回到了灯会那夜,他在她面前杀死了自己的手下那夜。他的心思很深,李慕儿从来摸不透,可这会儿,她似乎将要触及最真实的他了。

这却令她愈加恐惧。

“因为,”他说,“我要把你一起拉下地狱。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在地狱,怎么配得上你,堂堂女学士?”

“墨恩,你疯了,你要做什么?”他的脸近在咫尺,李慕儿退无可退。

“做什么?不是有人要来捉­奸­吗?好让他们捉个正着啊……”

☆、第二八九章:放他一马

朱祐樘赶到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画面。

眼前一个陌生男子的背影,半弓着腰,与李慕儿贴面站在床边。那紧紧依偎的姿势,仿佛下一瞬两人就要相拥着倒在床上。

好一个“女学士深夜不知去向”!好一个“见着她往西内去了”!朱祐樘在来的途中,还推测着是有人要陷害她与荆王不洁,便屏退了身边跟着的所有人,独自来“营救”她。

谁料见到的居然真的是这么糟心的场景!

幸好,只是一刹那的功夫。下一瞬,便看到李慕儿白皙的手提起长剑,一剑就要往身前男子的胸口刺去。

男子也保持着警觉,立即一个侧身,并用手中的匕首轻轻一挑剑尖。

李慕儿手中的剑立刻失去了方向。

糟糕,她似乎用不上力?

看着她摇晃的身体,朱祐樘顾不得其他,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了她,顺势接过她手中的长剑。

长剑横于胸前,朱祐樘第一次,得以与这个传说中的墨恩对视。

眼神冰凉,腹黑冷血。

“皇上,荆王跑了!”李慕儿情急之下,闪身欲往门外跑去。

朱祐樘空着的手淡然伸出,拦住了她的去路,“别慌,先解决这里。”

李慕儿愣了愣,便听朱祐樘继续问道:“他就是墨恩?”

“不错,我就是墨恩。皇上,我们见过面。”

灯会那夜,那个并没有引起他注意的荆王手下。朱祐樘回忆着,籍籍无名的小卒,居然惹出那么多是非来?

“你这是自投罗网。”

语气中带着讽刺,墨恩听得出来。看来小皇帝并不如他想象中温润柔软,至少此刻看着他的眼神,是带着毒辣的恨意的。

“皇上多虑了,女学士能放过我一次,就能放过我第二次。今日她能助我救出王爷,他日也定能从这深深宫闱中,救出在下。”

此言一出,朱祐樘与李慕儿,皆是一震!

看来他是当真不肯放过她,非得将她拉下水了!李慕儿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好再次请求道:“皇上,微臣去把荆王抓回来!”

“莹中,你当初为何提议将荆王软禁西内?”

朱祐樘的这句话问出来,李慕儿顿觉不好。他怀疑她了?他以为她是早早与墨恩串通好的?

“皇上,臣……”

“皇上!”外头传来的一声呼喊,打断了李慕儿要说的话。随后一阵脚步声传来,几个锦衣卫靠近了门口,拱手道,“朱见潚已被拿下!”

李慕儿探头看去,果然,荆王又被他们押着,扭送了回来!

太好了!原来朱祐樘早有防备!

李慕儿回头望向他,发现他仍旧死死盯着墨恩,只是随后开口说出的话,却不再显得薄情,而是得意:“女学士提出这个提议,是要为朕请君入瓮,亲手拿下这漏网之鱼吗?”

挑衅。

没想到堂堂一国之君在挑衅他!墨恩神­色­再不能如刚才那般自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小皇帝对他的憎恨,似乎不只因为他是荆王的得力手下。

还有什么让他如此介怀的原因?

眼下却没有时间再考虑这些,荆王再次被捕,今晚的计划算是泡汤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须得先保住自己的平安才是。

“阿错当心!”

李慕儿眼看着墨恩眼­色­一变,随后空中便洒出一把白­色­粉末!出于本能,她飞身闪到朱祐樘身前,伸手捂住了自己和他的口鼻。

墨恩本就料到她会知道他这招,所以他也没想将他们二人怎样,只不过想给自己点时间逃脱。

趁他们捂住口鼻无暇分身的当口,他转身便往外冲去。锦衣卫的人本就才来了四个,以为他又要搭救荆王,只好两个继续押着荆王,另外两人与他缠斗。

不过两个锦衣卫却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意不在伤人,只为离开,要缠住他,十分困难。

好在,外头巡逻的侍卫,显然是听到了殿中的打斗,便循着声音赶了过来,重重包围了墨恩。

………………

而房中,白­色­粉末洋洋洒洒飘落在地,两人直直望着彼此,竟一动不动,谁也不愿有所行动的意思。

等到再次被迷晕的风险解除,李慕儿才移开手,在眼前扇了几下,道:“阿错,你是相信我的,对不对?”

朱祐樘微微拧了拧眉,揶揄道:“说实话,有一瞬间,不太信。”

李慕儿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用鼻音哼哼了一声。

朱祐樘不由发笑,却很快收起了笑意,将她拉到了身后,上前几步对外面说道:“住手!”

锦衣卫们乖乖服从,立时停手。

墨恩拿准时机,飞掠而去。

“皇上,他跑了!”

不止是锦衣卫,李慕儿此时也被震惊,一脸疑惑地望着他的侧脸。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注视,朱祐樘缓缓回头,暗暗叹了口气道:“朕说过,朕欠了他的情。这次朕也学你,放他一回。下次,恩情一笔勾销,朕决不能再轻饶他。”

这话也是在提醒她下回该怎么做呢。

李慕儿倒听得心头暖暖的,使劲点了点头。

眼下,荆王还被锦衣卫扣在门外。朱祐樘与李慕儿回过神来,一齐并肩走了过去。

荆王的反应很奇怪,不慌不忙,不气不馁,只是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盯着李慕儿。

那表情就好像在说:原来是你!

李慕儿被他盯得难受,索­性­移开目光,仿若不识。朱祐樘发现了她的异样,也主动地挪步将她护在身后,才开口道:“荆王,朕已给了你最体面的结果。你的妻儿也没有受到任何的惩罚,这样你还不满意?”

荆王突然反应了过来,经过今夜这一战,虽然失败了,但至少证明墨恩还是有办法、有机会救他的。他要做的,便是安安稳稳在这儿等着。

念及此,他猛地跪了下来,为自己辩解道:“皇上,罪臣之所以想要出去,实乃不甘被见澋陷害!皇上有所不知,罪臣就是发现了樊山王见澋与楚府永安王图谋不轨的迹象,才会被他弹劾!皇上,罪臣确实罪不能赦,可见澋包藏祸心,皇上定也不能轻饶啊!”

此番话多半是为报复樊山王,朱祐樘实在听不进去,拉了李慕儿就走。

☆、第二九零章:科举Сhā曲

这场闹剧算是草草收场。李慕儿跟在朱祐樘身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心中却各自明朗。

于是一个回了雍肃殿,一个去了坤宁宫。

李慕儿回房,早已不见了夏婉。

看来,果然是夏婉下的药了。她去了哪里,结局又会如何,李慕儿已经不再关心。是否需要花心思寻到她,质问她为何恩将仇报,似乎也没有了必要。

那个会在受辱后第一时间想要投河自尽的女子,却突然间受仇人以挟,反过来对付她,这其中必然有她的苦衷。

何苦再去为难这样一个可怜女子……李慕儿叹气,默默走回了银耳房间,房中物什一桩一件还在原地,与银耳离开时没有丝毫变化。宫中都人成百上千,可如银耳这般的真心姊妹,何处再寻?

………………

很快,宫里传出了一个消息,皇后的母亲金氏患病,要回寿宁侯府修养些时日,不能再在宫中陪伴皇后。

这样一来,皇后的两个弟弟张鹤龄与张延龄,也就不能再时时来这后宫之中。

这样的消息虽算不上什么大事,却让一些相关的都人都松了一口气。就连何文鼎,也不禁同李慕儿抱怨了两句他们的不是,以及多么欣慰万岁爷做了个不护内的决定。

只是他们都不会知道,那个清宁宫的阿瑶,终究没有麻雀变凤凰,步上自己想步上的锦绣之程。而那个坤宁宫的夏婉,也终究失了本真的心­性­,看似背叛了恩人,其实背叛的是她自己才对。

更令李慕儿没有料到的是,这桩变故不仅在后廷刮起了一阵风,在前朝也同样掀起了一阵波澜。

荆王上书,举报樊山王见澋谋逆。而樊山王得知荆王反咬他一口后,再次上奏检举荆王。这回却不再是检举他品行为人那般简单了,检举的是,他私造武器,与儿子朱祐柄一起,­阴­谋造反。

­阴­谋造反,这样的罪名,李慕儿早就说过,即便是太皇太后也不会保荆王。

若被查实,必死无疑。

当朱祐樘将这个问题抛给李慕儿时,李慕儿也一时犯了难,不知是真是假。

“皇上,微臣不敢妄言。微臣在荆王府中月余,从没有发现他有什么谋逆叛变的举动。”

萧敬也在一旁旁听,闻言搭话道:“女学士说得不错。皇上,臣等在府外密查暗访了个把月,听过不少荆王伤天害理的荒谬事情,却从未听说过有这一条。”

朱祐樘薄­唇­紧抿,始终觉得不妥,便吩咐道:“此事不可不查。也不能再由你们去查。萧敬,传令下去,派司礼监韦宁,大理寺右寺丞王嵩,锦衣卫都指挥佥事陈云再次前往蕲州城核查。”

“是,微臣这就去办。”

李慕儿听得暗自点头,朱祐樘换了批人远赴蕲州调查,既能防止那边有人认出他们,又能提防前一批人被收买。

反正蕲州城那个鬼地方,李慕儿也是不想再回了的。

…………………

往后数月,宫里的日子波澜不惊,还是一样地过,也没见西苑再有什么风吹草动。

不过,一来朱祐樘加强了西苑的守卫,二来墨恩当也明白再来冒险便是真的自投罗网,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至于他在宫中究竟有怎样的内应,李慕儿一时也没有头绪。

很快到了三月,朝中迎来了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

这让李慕儿想起两个人来,一个是毛澄,一个是林志。

毛澄已在京城蛰伏三年,以他的才华,此届金科状元的头筹恐怕势在必得。而林志那个三脚猫,不知有没有通过院试和乡试,获得来京参加会试的资格?

如果他侥幸通过了会试,得以参加殿试,李慕儿与他的重逢倒显得颇为戏剧­性­了。

李慕儿对此事充满了兴趣,其实要知道答案对她而言并不难,因为钱福正是此次科举会试的同考官。会试的学子中是否有林志此人,一问便知。

结果出乎了她所料,林志不仅果然来京参加科举考试,而且还在会试中获得了不低的名次,不日将上奉天殿参与廷对。

这却让李慕儿起了疑。

打听到林志所住客栈后,李慕儿决定亲自登门拜访故人。

为了招揽考生入住,许多临时­性­的客栈的取名大多会与科举及第、吉利用语有关。譬如李慕儿此刻所面对的门前匾额,便正正经经地写了“状元楼”三字。李慕儿忍不住轻笑了声,不知林志投宿此客栈,是否单纯因为它这名字?

大厅里,刚考完紧张会试的各地考生团团围坐,正在闲话家常。李慕儿推测林志这样的怪人定不会在其中,于是径自往客房走去。

门被轻叩三声,随着门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谁啊”,李慕儿反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谨慎地背手而站。

“女,女学士?!”林志推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李慕儿,自然满脸震惊。

李慕儿却不看他,视线越过他环视了一圈屋内,并自顾自地走进了门,道:“怎么,林先生不欢迎老朋友来坐坐吗?”

房内冷清,未见他人。

“欢迎是欢迎,”林志忙关上门,蹙眉道,“不过,你不是应该和墨恩在一起吗?他人呢?”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李慕儿呼了口气,冲林志摇摇头。

林志这才发现不对劲,伸手就要往她脑袋上摸去,一面急急问出口:“你的脑袋,好了?”

李慕儿忙横手挡于额前,拂开了他,答道:“嗯。”

林志这才大笑道:“哈哈,没想到我这师弟,也会有失手的时候!”

何止是失手,简直是自食其果。李慕儿不打算将荆王府的一切告知林志,也不打算再清算大同发生了些什么,只是打趣着问他:“林先生医术高明,却不知原来文采也了得,轻而易举就入了殿试的名额?”

“呃,这个啊,嘿嘿,我是老江湖了,不奇怪,不奇怪。”林志挠挠头,表情有些赧然。

“那,我就期待着殿试之日与你在奉天殿相见了。”李慕儿说着就要出门,林志没再搭话,送她到了门口,却听她忽又笑道,“突然想起来一个林先生仰慕之人……不知可否邀林先生与我等喝杯小酒?”

☆、第三百章:心有所往

当李慕儿带着林志来到钱福家中时,林志尚且不知其中缘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眼前是为何人。

直到落座席间,李慕儿举起手中酒杯,为他介绍道:“林先生,这位是莹中的兄长,他姓钱名福,是三年前庚戌科科举考试状元,也是你本次会试的同考官之一。”

林志酒杯差点就要跌落。

状元!他哪里会不知钱福是状元?这可是他的偶像!女学士居然人缘这么好,还能同状元吃饭!

“钱,钱大人……”忽然见到自己的偶像,林志有些不知所措。他忙放下酒杯,双手胡乱在衣摆上搓了两下,拱手作揖道,“在下林志,对钱大人才华极为钦佩。那什么,久仰,久仰……”

钱福爽朗大笑,“林先生客气了。莹中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什么钦不钦佩的话,见外的很,不说也罢!”

“对对对,”李慕儿也Сhā嘴道,“林先生不必拘礼,此处是我的安乐窝,进门便可将一切世故放下。来,咱们喝酒!”

“好!”

“­干­杯!”

一杯浊酒下肚,林志欢喜的不行,却还不忘埋汰李慕儿一句:“女学士藏得好深,当初我同你说起钱大人,你倒不告诉我,你们还有这层关系!”

“此话怎讲?”钱福一问,李慕儿便笑着把当初在鞑靼,与林志的渊源和他细说了一遍。

三人边回忆着边喝酒吃­肉­,很快就高了。

尤其是钱福这样的好酒之主,不但喝红了脸,还喝上了头,开始怀念那些过往。

“这样算来,距离青岩离开,也有将近一年了。”

这个话题,无论是对于钱福,还是对于李慕儿,都是伤心所在。李慕儿只记得当年何青岩话里话外透露的去意,以及刑部何乔新对她说过的暖心话语。那句“你还要代青岩孝敬我呢”,让李慕儿不禁怀疑何青岩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一想到这里,难免心头郁结。

“还有银耳,也不知身在何处……”

听着两人越来越沉重的叹息声,林志大致明白过来,这是怀念故人,却思而不得呢。

“两位在这儿怨天尤人又有何用?天大地大,想做的事去做便是,想寻的人,不去寻又怎知没有希望?”

李慕儿与钱福一时无言,齐齐看向林志。

这样的道理,明明人人都该明白。可如李慕儿,如钱福,早已被百般阻隔、千般失望绊住了脚步,寻不回最初的那股冲动。

此时一个外人的无心之言,却猛地在两人心中砸出了一个窟窿。加之酒到浓时,让他们颇有些蠢蠢欲动的感觉。

“说得好!”尤其是钱福,他为何青岩单相思这许久,总是跨不出这一步。此时被林志这么一说,心底那根弦被挑动,真恨不得即刻就出发去寻她。“等忙完了这届科举事宜,我便去向皇上辞官!”

辞官!李慕儿心中一震,兄长看来是真得想青岩想得急了,居然连苦心半生考取功名换来的官位也不要了!

罢了罢了,他这样的脾­性­,当官本来就不适合他。他若真找到了何青岩,不知何青岩会不会因此而有所感动?

李慕儿正兀自思忖着,便听到林志接话道:“成啊!反正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状元及第,刚好接替钱大人的官职!”

这厮果真喝多了!

李慕儿朝他嗤笑了声,“不要以为兄长不参加考试,你就天下无敌了。今年的举人中,别的我不清楚,有一个叫毛澄的,我可是早有耳闻。”

“毛澄?”钱福似有印象,“他的卷子我有批阅到,确实­精­妙。”

“女学士!”林志急了,“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今时不同往日,殿试时我必能让你刮目相看!”

“谁跟你‘自己’?”李慕儿许是跟他熟稔了,不自觉就变得跟他一样爱开玩笑,“就你那点庸庸之才,连我都不屑与你比肩。”

“诶,你!”

两人互不相让,末了­干­脆斗起诗来。钱福也是个爱舞文弄墨的,自然一同加入。三人中数钱福文才最高,李慕儿次之,林志虽确有进步,但还是略逊一筹。没过多久,便已输得喝光了所有的酒,趴在桌上醉死了过去。

钱福这才得空与李慕儿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莹中,兄长方才没有开玩笑,我是真的要去寻青岩。等我走后,这宅子你就留着吧,往后在宫里受了委屈,至少还能到这儿躲躲。至于银耳,你放心,我既放弃了仕途,今后漫漫长路,定也能寻到她……”

他言语中去意已决,李慕儿自不会留他。只是眼看身旁的人越来越少,当年在这府中弹琴唱曲的人儿如今已不知去向何方,这样的世事无常怎能不叫李慕儿心底怅然失­色­。

“兄长,其实我也有些迷茫。自从从荆王府回宫后,一切似乎都平静了下来。皇后得了太子,郑金莲也不再暗算我,荆王的事情也在皇上的维护下,平安地躲了过去。可是,正如太皇太后所说,在紫禁城中,我只是一个女子,又不能将自己当成一名女子。我总觉得在他身边便胜过了所有,可当我想到银耳,想到青岩姐,想到夜深人静时雍肃殿空空如也的寂寥时,便不能自已地觉得茫然。”

钱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宽慰道:“此番荆王府查案,你办得很好。你说得没错,你只是一名女子,功劳再大,史册中也不会提及你只字片语。你有展翅翱翔的翅膀,可紫禁城,却没有给你腾飞的天空。这就是为什么你在办完这桩差事后觉得回宫变得无趣。莹中,如果放下你对皇上的执着,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女学士啊,在外头可能有更广阔的天空……”

天大地大,李慕儿怎会不知外头宽阔?可她终归没有勇气做出像钱福这样的决定,所以,闻言她也只是浅笑,并不能再给出什么回应。

钱福很快也自斟自饮得醉倒,李慕儿却还异常清醒,仔细回想着在这府中曾发生的那些过往。

曲终,人散,从此天涯能否再与那些人儿相逢,李慕儿心中满是迷茫……

☆、第三零一章:殿试风云

弘治六年,癸丑科科举殿试。

李慕儿如同三年前一样,在朱祐樘的破例应允下得以到奉天殿观摩。全场文武百官加会试中式者,皆为男子,唯独李慕儿一位女官,倒也气派。

打眼望去,丹陛下排立的中式举人足有三百多人,密密麻麻且穿着同样的袍服冠靴。李慕儿想要在众人之中看出哪个是毛澄哪个是林志,着实要费些功夫。

眼看着他们被礼部官员引至丹墀内东西两侧站定,听朱祐樘赐策题,李慕儿还是没有发现两人。

殿试规定,只考一天,且不给烛。这也是沿袭了自古以来的旧制:宫廷之间,自有火禁;贡举之条,不许见烛。如此一来,殿宇深严,试案在后排者因­阴­暗会难以辨字,难免吃了亏。不过宫规严苛,也只能自认倒霉。

毛澄还好,李慕儿私心里是希望林志分到个好位置的。只是眼下看不见他,唯有静静等着。

在等待的过程中朱祐樘回了一趟乾清宫,皇后还派德延来邀请他去坤宁宫用午膳,可见殿试时间之漫长。考生则是例赐宫饼一包,自备­干­粮以充饥。殿前还备有茶水,考生不禁出入,可随时去饮用。饶是如此,考生如已落笔,大多不愿中途停顿,所以李慕儿还是未见两人。

各考生对策完毕后,会到东角门交卷而出。李慕儿计上心来,等到差不多时候,便来到了受卷官身旁。仗着有朱祐樘包庇,受卷官也不敢赶她,只要她不碰试卷,倒也没什么大碍。

第一个交卷的,果然是毛澄。大概是因为李慕儿穿着官服,他又拘谨着不敢抬头多看,所以并没有认出李慕儿这个故人来。李慕儿也不刻意与他打招呼,看着他卷上洋洋洒洒规规整整的答案,她由衷觉得欣慰。

考生一个接一个走出来,直到最后几个,李慕儿才看到林志的身影。

林志见了李慕儿,先是一惊,而后冲她颌了颌首,才把试卷反过来交给了受卷官。

小样儿,定是不好意思让李慕儿瞧见!

李慕儿看着他被礼部官员带着离去的背影,觉得好笑,却在看到他脖颈露出的光洁肌肤时,心下一凛。

慌乱中她顾不得什么规矩,快步跟过去追上了他,并支开那礼部官员道:“大人辛苦了,这位是下官的亲眷,可否有下官亲自引他出去?”

那人一看是女学士,自然答应着离去了。

林志这才抬头看向李慕儿,表情中似笑非笑,“我林志什么时候攀上这么好的亲眷了?”

李慕儿不答话,只伸出手道了一句:“请。”

两人并肩而行,迎面又看到德延往这儿走来。经过他们时,德延还不由多看了他们两眼,李慕儿懒得理会他,将头低下了一些。

一路上,李慕儿尽挑守卫多的地方走,直走到了宫门口,才戛然停步,语气漠然道:“你走吧。”

林志冷哼了一声,问道:“看来你知道了?”

“是,这回你没露出什么马脚,可你忘了在脖子后面画颗红痣了,墨恩。”李慕儿竖起手背,厉着神­色­道。

没错,林志脖颈后面有粒红痣,而他没有。林志明明最爱显才,他却将试卷翻面交上。

他不是林志,他是墨恩。

“你真是我的克星,又被你搅了好事。”墨恩说着逼上前一步,却换了口吻,“你也真是我的救星……我早就说过,你会放我一次,就会放我第二次……”

“不,”李慕儿冷漠地往后一退,直视着他的双眼道:“我只是不想连累林志。我不是你,我不会利用他,不会拿他当替罪羊,更不会在他那么渴望那么不容易才得到的殿试机会面前,亲手断送了他的希望。”

她是在怪他又害了林志……

墨恩闭了闭眼,“对,我们确实不一样。我不会给我师兄无谓的希望。你明知道他不会考中状元,何苦让他站得越高,摔得越重?”

他说的话其实不无道理,本届考生中,李慕儿最看好的明明是毛澄,况且她也一直不认为林志有什么才华,所以她也没有想过,林志名落孙山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等他醒了,不过是怨我坏了他的好事。而后还继续做着他的状元梦,年复一年的努力。要是他今日又落败,才真正叫他难受呢……”

李慕儿对林志的了解,自然远不及墨恩。他这样一说,李慕儿居然有些被说动。同时她也诧异,林志除了有些惧怕墨恩,却似乎并不抗拒和讨厌他。无论墨恩拿他怎样,他还是将他视作师弟,并不憎恶。

真奇怪他怎么受得了这个腹黑师弟的?

反正李慕儿是一刻也受不了了,她再次催赶道:“这回你什么都没有做成,又是顶着林志的一张脸,我才冒险放过你。可事不过三,他日再见,必不轻饶!”

必不轻饶四个字,她刻意压低了声线,轻飘飘落入了墨恩的耳中。墨恩挑衅勾了勾­唇­角,更为轻飘飘地答了一句:“好啊。”

说完他快速往宫门走去,并没有任何再掀风波的意思。宫门将两人分隔,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李慕儿背对着他,不愿再回头,这样无人察觉地处理了此事,确实是最稳妥的。可对墨恩的放纵也更甚了,要是被朱祐樘知道,怕又要挨骂。

李慕儿这样想着,赶紧加快了脚步回乾清宫。殊不知身后,墨恩的眼神一直未曾离开过她,他收起了与她面对面时的那份挑衅和争锋相对,而是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仿佛欣慰于她终究还是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末了,他转身,摇了摇头笑道:“傻丫头,谁说我这回什么都没有做成?”

春日的空气中布满了香甜的花瓣味,混合着茸茸青草的清香,紫禁城外的百姓人家里已经生起了炊烟,紫禁城内的青瓷香炉中也已袅袅吐出香烟,氤氲散开,安静祥和。

谁也没有意识到,谁也不曾关心过,雨季何时会来临……

☆、第三零二章:岁月蚀人

钱福托病告归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李慕儿的耳里,李慕儿想去为他践行,终究还是作罢。

许是为了应这离别的氛围,北京城意料之外地进入了雨季。李慕儿反剪了双手,立于窗前静静看着院中春雨。被打落的桃李花瓣清香,混合着湿润的水汽,氤氲散开,沉重地往她扑跌过来。

隔着朱窗,她看见何文鼎进了院来,他收起雨具,大约是足底湿滑,走过来的时候还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一进门,李慕儿便埋汰道:“­干­什么呢?跌跌撞撞的,像个小孩儿。”

本以为李慕儿应该正在伤心,没想到她还有心情开玩笑,何文鼎遂宽下心来,笑了笑道:“今日是状元率诸进士上表谢恩之日。听皇上说今年的状元郎又与你有些渊源,你怎么不去瞧瞧?”

今年的状元郎,毫无意外就是毛澄了。何文鼎这个“又”字,无疑让李慕儿想起了那年端午,请钱福喝的那一杯雄黄酒。

而如今,新科状元及第,三年前的那位状元郎,他的声明显赫,他的风流之才,已成了往日云烟,还有多少人记得?更何况翰林院中一个区区修撰,他的去留,又有多少人在意呢?

李慕儿抿抿嘴,突然哼起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

同一时刻,十里之外的京郊泥路上,有位衣着朴素的而立男子,也正背诵着这首明日歌:“世人若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这首他自己亲谱的明日歌,以今日的心境念来,居然恰到好处。淅淅沥沥的春雨中,他仿佛看到当日与心爱的女子道别的场景:也是这样的雨天,也是这样的寂寂无声。他立在岸边柳树下目送她离去,春雨薄凉,她却并没有打伞。除了身上穿的青­色­衣裳,她什么都没有带走。

那青­色­身影游转眼前不消半刻,待上了马车,就如那凋零入水的雪白梨花,竟再也看不见了。

“青岩,我终于来找你了,我能找到你吗?”

……………………

李慕儿转过身,不再看屋外冷冷冰冰,扯开话题问道:“最近西苑那边,可还安稳?”

“嗯,”何文鼎点点头,“说来也怪,近来不止西苑,宫里一切都安稳,比你不在时还要安稳几分。”

“这是好事啊。”李慕儿淡然答话,并不打算告诉何文鼎廷对那日发生的小Сhā曲。

何文鼎却不这样认为,“可是,蕲州城似乎又传来了消息,不知是好是坏。”

“此话怎讲?”

“其实,这消息传回来有几天了,皇上看到书信时,脸­色­可不大好。”

何文鼎的话,说得委婉,李慕儿却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朱祐樘瞒住了她。

蓦地又想到其木格,不知怎的,自从鞑靼回来之后,她心中总是有这样莫名的恐惧,生怕哪一天高高在上的朱祐樘,也会无奈面临“江山与卿难两全”的矛盾。

若真有那么一天,李慕儿被杜撰出莫须有的罪名,他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呢?

“文鼎!”李慕儿有些心慌,于是在何文鼎将要离开时,忽然叫住了他,问道,“你说,如果荆王真的被查出有什么图谋不轨的计划,皇上会不会怀疑是我维护了他?甚至……”

何文鼎知道此中缘由,忙阻止她继续往下说,“不会的,皇上同你之间,虽得不到周全,但也断断不会再有这些嫌隙的。是我多话了,也许蕲州传来的消息还不确切,皇上才会不太高兴。”

“嗯。没错,没错。”李慕儿连连点头,自己也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羞愧。不过,会有这样的想法,罪魁祸首还是位于西苑的某个变态。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他最后望着自己的那个眼神,李慕儿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她站了起来,有个念头已经在心头明朗起来,随即对何文鼎展颜道:“文鼎,你陪我走一趟西苑吧。”

两人的交情从不因为长久的聚少离多而有半分隔阂,李慕儿开口,何文鼎自然答应。

……………………

一路上走去,伴着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两人一直感慨着往事,可见新状元让他们有多深刻地意识到岁月如梭的道理。

最后走至荆王门外,何文鼎以一句感­性­话语收尾:“宫外分分合合都罢了,好在在这宫里,只要我没被降职,便总是站在你身旁陪伴着你的。”

李慕儿十分感动,然后笑着拒绝了他继续跟上的步伐,“那,你还是在外面等我,如果半个时辰后我还不出来,你再进来寻我。”

嘿,这小丫头!何文鼎带着笑意白了她一眼,挥挥手示意她快进去吧。

李慕儿没有犹疑,大步走进了殿中。

再次见她,荆王的眼中没有轻薄,没有愤怒,没有恨意,反而带着抹看穿一切的了然,这样的情绪使他嘴角上翘,看起来颇为得意。

“女学士,你来了。”

这倒让李慕儿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愿与他做过多纠缠,李慕儿便直截了当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只是想来给王爷指条明路。”

“哦?”荆王面露嘲讽,“你倒是说说看,你能给爷指条什么明路?”

死到临头,还不知厉害!李慕儿蹙眉躲开他的注视,道:“我虽然讨厌极了你,却真不认为,你有谋逆犯上的意思。无论是不是樊山王要冤枉你,可既然有这样的谏言,你便有被杀头的可能。如今趁着我还能叫你一声王爷,你要不要仔细考虑考虑,把一切实情通通招了,省的到时替人背了黑锅,还在这儿乐呵呵的等着人来救。”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便是提醒他手下的人有问题。

可荆王似乎根本不为所动,还是摆出一副纨绔模样,反问她道:“哦?女学士此话何意?背黑锅?我已被软禁在这深深宫闱中,还能替谁背上黑锅?墨恩?还是……”他故意将此音拖得很长,片刻后才最终问出口,“你李家?”

☆、第三零三章:为臣做主

你李家?

李慕儿震惊。

她忽然想起一桩事情,荆王失势之前,曾在她房中提起过她娘的名讳,后来事情多了,李慕儿一时倒也忘了问他。

此刻联系起来,他果然是认识她父母的,甚至,与李家关系匪浅。

虽然李慕儿是李家后人这件事,在宫里几个要紧的人心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只要这个身份没有公开,李慕儿不会傻到自己承认。她只好装作不知,“王爷说什么,莹中听不懂。”

荆王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狞笑,“像啊,真是像。我早该猜到的,哈哈,我早该猜到的。”

恐怕他指的是她母亲。李慕儿心头又是一惊。当时在荆王府总觉得茆音有些像谁,却万万没有往自己母亲身上联系。

现在想来,茆音有时笑起来透出股神韵,竟真有几分母亲的影子。比如那日荆王在花厅中与赵凝儿花天酒地,茆音突然出现时的那抹笑容。

李慕儿想得闹心,微微侧了身,不愿被他以这样的眼神打量。

只听他继续絮絮说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有几分像雁回。而后灯会上那一舞,更是令我久久不能忘怀。我真是糊涂了,若是这个天底下还能有人舞得跟雁回一样好的女人,除了她的女儿,还能有谁?”

李慕儿眉头紧紧揪在了一起。

“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李孜省拼上全家­性­命,最后保下的居然是你这个小女孩儿!哈哈哈!”他重复道,“你这样一个小女孩儿!谁能想到在皇帝身旁的女学士,居然是李孜省的女儿?!把我都给骗过去了!要不是看到你与墨恩对战时使出的剑法,我到现在都只觉得你不过是个长得有几分像雁回的女学士罢了……”

李慕儿越听越不对劲,他认得出李家剑法!他知道她不该在朱祐樘身边!不能控制自己的激动,李慕儿冲上前抓住他的领口问道:“你知道李家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荆王的眼­色­写满得意,“我知道得多了……女学士,我们才应该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要不要同我做笔交易?你助我出去,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这交易并不划算,你休想!”李慕儿手下用力,一把将荆王推到了他身后的椅子上。

那椅子晃了几晃,荆王却仍然保持着镇定,眯了眯眼睛道:“当年你的母亲雁回,本该与本王双宿双飞。李孜省那个杂碎,不知使的什么心机……”他说到此处,不再继续,似乎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半晌,才又冷笑道,“哼,如今可好?你母亲眼睛生得不亮,最后落得个这般下场!”

他口口声声只道她母亲,李慕儿猜测他只是嫉妒父亲抱得美人归,于是很快平静下来,讽刺他道:“母亲跟着我父亲倒也一生幸福,比起荆王这样遇美人急索登床的浪荡子而言,我父亲自然更胜一筹。何况王爷如今,不也失了所有,正身处刀尖呢吗?”

荆王虽然糊涂,此时倒也听出她是故意刺激他,遂不怒反笑道:“女学士啊女学士,当年那封密疏没能害死你,你这条漏网之鱼,居然还出落得如此标致聪明。你母亲在九泉之下,倒也可以瞑目了。”

密疏?!

“你果然知道密疏的事?”李慕儿又激动起来,用整个手臂作为武器压住了荆王的颈部,狠狠问道,“说,是不是你­干­的?!”

被压着脖子,荆王呼吸困难,压抑道:“不,不是我!如果是我,雁回不会死!”

没错。以李慕儿对他的了解,他说的话应该不假。可是他知道内情,也是不争的事实。

李慕儿缓缓挪开手臂,“你告诉我,究竟是谁­干­的?”

荆王低下脑袋咳嗽了几声,方抚了抚胸口道:“我不会告诉你的。女学士,我好不容易有了这自救的筹码,怎会轻易放过?你什么时候考虑跟我交易,再来找我也不迟!”

他这句话,却突然敲醒了李慕儿。他自认为这是他自救的筹码,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朱祐樘已经很清楚她的身份。他以为李慕儿是漏网之鱼,是朱祐樘想杀之而后快的人。

他哪里会知道,朱祐樘不但知道她是谁,还护她护得要死。好,李慕儿心想,她问不出话来,那就让朱祐樘来问!

不愿再与他废话,李慕儿拔腿就走。

门外的何文鼎见她气冲冲跑出来,忙迎上前去为她撑伞。刚要说话,却被李慕儿抢先道:“皇上在哪儿?我要去找皇上!”

何文鼎抿了抿­唇­,面露难­色­。

他的反应奇怪,李慕儿见状也顾不得许多,径自往外快步而去。

何文鼎叹了口气,这才追上她道:“方才皇上来过了,知道你在里面之后,一言不发就走了。”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李慕儿担心的事终究还是要发生了?

李慕儿脚步不由地顿了顿。

不行,越是如此,她越是要赶紧找到他!

………………

莫道帝王庄严的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像李慕儿这般与帝王一朝一夕近身相处下来的人自然知道,皇帝也是人,也像普通人一样要吃喝拉撒睡,更像普通人一样有自己的小情绪。

而此刻,那个闹着情绪的皇帝,正稳坐高台,对着一叠厚厚的折奏,好似并没有看见急匆匆跑进来的李慕儿一般。

那日看到墨恩与她纠缠,心中怎会不介怀?可当时情势危急,容不得他细想,只能凭借直觉选择相信她。

之后慢慢回味起来,可怎么都不是滋味儿两本。这丫头今天居然还要跑去西苑找荆王,当真是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吗?!

相处多年,早已心意相通,李慕儿怎会不知,他这会儿心中正在纠结些什么。可她耐不下­性­子,这个节骨眼上她实在耐不下­性­子!今日从荆王口中得知的可是困扰她多年的心结!

她当即奔到案前,二话不说跪下道:“皇上,求皇上为微臣做主!”

☆、第三零四章:针锋相对

为她做主?!

朱祐樘面不改­色­,心中却猛然一惊。

与她相识多年,听过她牙尖嘴利,听过她深情款款,可从来没有听过她这样跪地求他为她做主。

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朱祐樘一时尴尬,不知该怎样回应。毕竟前一刻还在生她的闷气,下一刻却被她的话吓得直想下去安抚她,这样的心理转变让他多多少少觉得很没面子。

闷咳了几声,朱祐樘终是忍住了即刻下去拥抱她的冲动,抬头淡定开口问道:“女学士这是为何?”望着她眉睫上闪烁着的雨滴,他双手撑在案上,竟有些微微发抖。

他的话听来如此生疏,李慕儿的心思却并不能再为此牵绊。只要一想到接下去要说的话题,只要一想到两人之间缘起缘落所为之事,只要一想到今日又要回到起点去面对那个对彼此而言都充满敏感的心结,她就无法自已地也发起颤来。

可眼下已顾不了这许多,荆王给她的震惊已超过所有。跪着往前移了几步,李慕儿憋了口气,盯着朱祐樘的眼睛问道:“皇上问我为何?那皇上可还记得,微臣是为何进的宫?”

事情似乎比他想象地还要严重。朱祐樘如是想着,竟出奇地平静了下来。这个他以为早已解决了的问题,这个他以为她早已放下的心结,原来不过是个假象,终究还是要旧事重提。

是谁,是什么事,惹得她旧事重提?

“朕自然记得。女学士,为报仇而来。”

那年的一幕幕场景如民间的皮影戏一般,纷纷在眼前闪现。

不错,她为报仇而来。

虽非她本意,却因此经历了如重生般的一段光­阴­。无论是对是错,是好是坏,李慕儿只知道,她不悔。可如今浮出水面该要去解决的,她亦不能惧!

“皇上,当年一封密信,让皇上内疚至今,更让微臣……”李慕儿鼻尖忽然泛酸,连忙决定不再拖拖拉拉,单刀直入道,“而当年策划借刀杀人的始作俑者,却依旧逍遥法外。皇上,方才我去见荆王,他居然,居然从我的剑招,猜出了我是李家后人,并以知道幕后元凶的条件,要挟我救他出宫!”

朱祐樘愣了一下。

荆王知道那件事?他为什么会知道?他一个外地藩王,怎会与称霸前朝的李孜省有染?

这不得不令朱祐樘想起前几日蕲州城传回来的消息:荆王曾秘密下江南,购置弓弩,收买器械……莫非他真的有造反之意,且从前朝就已开始谋划?

若真是如此,他与李孜省的勾结,是因为要一起谋反?

谋反之罪,可诛九族。李慕儿身为李孜省的女儿,可不再是用大赦就能免了的死罪!

念及此,朱祐樘不免担心起李慕儿,他蹙眉问道:“这话,是荆王告诉你的?”

“是!是他亲口承认的。”

不对。朱祐樘摇摇头,继续问:“你就不怕他话里有诈?”

有诈?李慕儿不知再探蕲州城的结果,所以并不能领会他话中的意思。一时激动,她反问道:“皇上,恕微臣斗胆问一句,皇上事后可曾上过心?可曾派人调查幕后元凶?”

朱祐樘脸­色­大变。

不知道荆王对李慕儿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可显然他的目的已经达成!

他已成功挑拨了他俩之间的关系!

朱祐樘沉了语气,没有直面她的问题,只是回对道:“朕会亲自去审问荆王。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再管。”

“怎会与我无关?!”李慕儿激动起来,“皇上,我知道您比谁都要宽容仁厚,可微臣做不到!微臣曾以为可以如皇上那般鸟穿浮云云不惊,但如今真相就在眼前,微臣实在做不到闭上眼睛不闻不问!”

“那你想要怎样?”许是被李慕儿的情绪感染到,朱祐樘一下子控制不住地打断道,“让朕用上十八般酷刑逼荆王招认,而后顺藤摸瓜找到幕后元凶,再判个千刀万剐?”

这本不是他的本意,他想说的是,荆王招认后,怕会将李家与谋逆之罪挂钩,对她弊大于利。可人在被激的时候,总是会说出与自己心意相反的话语,哪怕这话语听来无比绝情。

此刻两人就是如此,即便说出口的当下便觉得不妥与后悔,却还是话赶话地就说到了这种份上。

李慕儿咬了咬嘴­唇­,反问道:“皇上,微臣只想问你一句,微臣想要查明真相,您,帮是不帮?”

帮,恐陷她于困境。

不帮,陷自己于不义。

朱祐樘铁了铁心,冷静说出:“冤冤相报,何时了?”

李慕儿凝视着他的眉眼一松,垂眸自嘲一笑。

“好,”随后她更是叩首于地,毅然决然道,“那便请皇上体谅微臣,允微臣辞官归隐,不再侍奉御前。”

他们都辞官辞上瘾了吗?

朱祐樘气不打一处来。她从荆王府归来时也好,在西苑“捉­奸­”时也好,他都是直觉地选择相信她。原来自以为的心意相通,不过是一厢情愿,如此轻易地,她便可抛下一切过往,居然,要辞去他赐给她的女学士之职!

这个悲也好,喜也好,她从来珍惜,不能放手的女学士之职!

“莹中,”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都要为说过的话负责。你自己想清楚,今日若做出这个决定,从今以后离宫归隐,与紫禁城,便再无瓜葛。”

与他,亦再无瓜葛。

李慕儿这才恍然回过些神来。

怎么,怎么明明是来求他帮忙,突然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不过寥寥数语,怎么就说到了这么绝情的程度?

一时无言。

冷静下来想想,李慕儿怎么放得下这个“官职”啊!这个位子上,承载了多少过往,承载了多少情谊,又承载了多少希望。银耳、钱福、何青岩,还有眼前的某人,都视她为女学士沈莹中,这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吗?

李慕儿到底是女人,出尔反尔也不用怕丢了面子,支支吾吾反悔道:“阿错,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暂时放下身份,全心调查李家之事,好还我家人一个公道,也算解了我的心结,给自己一个交代。”

☆、第三零五章:烟雨南下

这话说得还算中听,朱祐樘也平静了几分,看着底下李慕儿揪心的模样,他也不好受。耳边忽然想起何青岩对他说过的只言片语:我们都以为,要将莹中护在羽翼下……可她远比我们想象得强大……

对,他以为,将她护在树荫下,不让她面对那些是是非非,恩怨过往,对她而言才是最好。其实却分明是看轻了她。鞑靼之行,荆王之案,她远比他想象的,做得更好。

眼前小小女子,早已从刚入宫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成长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聪慧到不止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还能为他分担的堂堂女大学士!

好,即便李家真有与荆王谋逆叛乱的前因又如何?她要查,就放心大胆地去查,至于结果如何危险,他自会替她兜着!

朱祐樘想到这里,默默吁了口气,起身款款走向了李慕儿。

他走得很慢,好一会儿才走至身前。李慕儿不由抬头望他,他那样眉目清秀,一如初识般云淡风轻地冲她伸出手,让她忽然记起,在她心中,他就是个一举一动都妥贴的读书人。

一如既往。

手心轻轻搭上的那一刻,她听到他温暖如春的声音响起:“好,朕再依你这一次。”

……………………

走出乾清宫时,天气还是不好。漫天薄薄的铅­色­云朵,飘落的雨滴如春日里漫天飞舞的柳絮乱舞。都这个季节了,乍然从­干­燥的屋子里步出,居然还扑面而来一股凉意。

李慕儿的掌心却是温暖。

朱祐樘答应帮她。虽然不知道由他出面去审荆王能不能审出她想要的答案,但这好歹是这么久以来她最靠近真相的一次机会了。

她也不能闲着。朱祐樘让她再跑一趟蕲州城,亲自去查荆王谋逆之说。

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足以证明对她的信任。

或许,他还有别的考虑。

李慕儿­唇­角微扬,大步跨入了连绵不断的雨幕里。

她没有看到,身后朱祐樘负手立在乾清宫门口,视线正一刻不离地跟随着她的脚步。

看着自己一手提携培养起来的女学士已经悄然绽放出光芒,他深感欣慰。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个离去的背影却让他忽然有些害怕与后悔,恍惚间感到前路有些未知的危险,连他都不知能否掌控……

“皇上,何时可以宣膳?”

朱祐樘内心正在挣扎,忽听得何文鼎靠近。沉吟了片刻,他低声对何文鼎道:“先替朕去宣马骢入宫。”

“是。”

护慕儿者,唯有马骢。

………………

前往蕲州城,路远迢迢,最快的便是走京杭大运河的水路先至山东,再转陆路。李慕儿出发之日,是个大雨天,朱祐樘没有上朝,举着伞为她撑了一路。

可是油纸伞素来只是为孤人设计的,两人共乘一柄,最终的结果,便是都被打了个半湿。

惜别伤离方寸乱。彼此默然,直走到船边,李慕儿才停下步子,侧转了身子与他相对。

许是她的动作太过突然,朱祐樘手中伞柄抖了一下,大滴的水珠从伞沿簌簌落下,又将两人的衣襟打湿了一片。

李慕儿抬头看向朱祐樘的脸庞,发现他墨黑的眼睛里除了不舍竟还藏着些许不放心。她呆了呆,不觉伸手抚了抚他的领口,将无意间溅上的水珠子拂了,也好抹平他内心的那一抹不安。

虽是这样,心里却莫名地钻出些欢喜和得意来,向朱祐樘挑了挑眉,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却并不担心我自己,我一定会好好了结此事。

朱祐樘一言不发,眉宇间还是有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脆弱,配着那副清俊的近乎完美的面容,让李慕儿瞬间又有当年心动到只知世间有他再无别人的感觉。

可这样的眼神让李慕儿心生惭愧。她知道,他希望她留下,只是留下。正想开口安抚他,他却忽然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猛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那等紧张用力的模样,像是要紧抓着生命里仅存的最后的珍宝,须臾不敢松手。

“阿错,我必须去。”

半晌,李慕儿终于率先说道。她没有退路,她必须去找出杀害李家的真凶,而荆王是否谋逆,恐怕才是此事的关键所在。

“我知道。我就是,想再抱抱你。”朱祐樘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向来聚少离多,与她分别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这次却总觉得心头压抑。若不是为了解开她的心结,他猜测自己八成是要后悔了的。

两人又腻歪了片刻,直到何文鼎在后头提醒道:“公子,天­色­不好。再不出发,恐愈加难行了。”朱祐樘这才放开了李慕儿,温柔道:“一路小心,事成之后,速速回京。”

“嗯。”李慕儿重重点点头,算是承诺归期,随后便逃开了他伞下的庇护,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里。

再冲进了船舱。

刚进舱门,就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跃入眼帘。

“骢哥哥?!”

马骢面露笑意,早有准备似的递上了一套男装,冷静说道:“快去换身衣裳,小心着凉。”

李慕儿笑着摇摇头,好呀,朱祐樘这厮,在岸上还与她做出这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实际上却早就派了马骢来保护她。

那他还担心个什么劲儿啊!

李慕儿想要回头再去看看他,终究还是作罢,挥挥手对船夫道:“开船。”又转头接过马骢手上的衣服,问道,“骢哥哥,你可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当然知道,”马骢微笑着点头,“他都跟我说了。你要做的事,也一直是我想做的事。慕儿,算上我一个,我们一起去解这个心结!”

岸上,朱祐樘还立在原地,雨水在他脚下已汇成两道涓涓细流,何文鼎不忍再看他雨中受寒,忙将腰弯了几寸轻声劝道:“皇上,雨水浸体,恐怕不好。女学士会像从前一样,逢凶化吉,平平安安的。”

“嗯。”朱祐樘胸前起伏,眉眼飘向船尾,似有些失神的模样。最终,他双­唇­嗫嚅,含糊地道了一句,“走吧。”

☆、第三零六章:天灾人祸

李慕儿一路有马骢作伴,倒还算轻松。只是雨季绵长,竟几乎不曾停过。

两人待在舱内,闲来无事便聊天喝茶。李慕儿问得最多的,还是马骢的私事。

“你接着说接着说啊,骢哥哥,你送冯小姐回家,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什么?难道从那以后你们再没有见过面?”

马骢面对李慕儿的质问,眼神飘忽地回忆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嗯。我对她无意,她一个闺阁小姐,自然不好总是来找我。况且后来青岩姐和兄长先后走了,便更没了相聚的理由。”

说起这两人,李慕儿心中自然又有遗憾,场面便忽地静了下来。

马骢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话题带偏了,忙宽慰道:“其实兄长去找青岩姐,也是好事。万一……”

正要说个万一,船却突然一个骤停,令两人猛地失去了平衡,身子齐齐往前跌去。

马骢筋骨好,反应过来立马稳住,还伸手扶住了李慕儿。两人疑惑对视一眼,皆大感不妙,互相搀着走出了舱门。

原来,连日下雨,虽然避免了本该渐渐炎热的天气,但过分的雨水最终带来了灾难。

霖雨大溢,河水暴涨,黄河决堤于张秋运河东岸,张秋上下渺弥际天,东昌、临清一带河流几乎断流,影响了运河交通,南北运道全线中断。

幸好,对李慕儿他们而言,只是前路断了,就近靠了岸,改走陆路迂回往南便好。可他们浑然不知,此时他们要途径的山东,是怎样一场天灾人祸。奔泻而下的黄河水,如脱僵野马,卷起滔天巨浪。黄泛区居民因事前毫无闻知,猝不及防,堤防骤溃,洪流踵至;财物田庐,悉付流水。无数村庄田舍一夜之间荡然无存,数十万人流离失所,沦为难民。

是以当一路差点散尽零钱碎银后,李慕儿恍然觉得,大事不妙。

此时他们身处山东东昌府的边界,距离决堤的张秋镇,不过十数里。

“到处都是从张秋过来的难民,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成难民了。”马骢暗暗拦下李慕儿伸进钱袋的手,将她拉离眼前的几个乞丐。

李慕儿回头望了眼那一老一小,终归不忍,跑回去给了几个铜板。这一举动惹得近旁一群乞丐迅速围了过来,李慕儿无奈之下只好摇着头往前躲开,倒惹得几个没要到钱的一阵白眼。

民不患寡,唯患不均。李慕儿回过神来想想,马骢说得也没错,以她一己之力,能帮几个人?又能帮得了几时?

她转而对马骢说道:“张秋遭难,临近乡镇合该开仓放粮,收容难民,为何我们这一路行来,却丝毫不曾听说这样的消息?”

“也许,朝廷还没下达消息。”

“不可能,他最是关心民众安乐,有此天灾,必定早就颁布了急令,将如何妥善处理受灾百姓放在第一位。”

………………

李慕儿猜测得没错,同一时刻,紫禁城中,朱佑樘正不知道第几次召集内阁官员,讨论黄河决堤之事。

对不知情的人而言,这次的决堤只是天灾,可对朱祐樘、乃至整个朝廷而言,这回的洪灾,却是早有预见,原本可以避免。

这得从弘治二年的那场洪灾说起,也是同样的黄河决堤,不过位置是在开封黄花岗,一下子河南全境乃至山东南部,全成了黄泛区,中原大地一片泽国。

当年朱祐樘派了户部侍郎白昂前去治水,白昂是个严于律己的清官,长久以来他都坚持一个信念:老百姓的饥寒比皇帝家的坟重要。在这样一个官员的统筹策划下,整个治河工程进展顺利。但白昂却并未轻松,他隐约感到,自己这个看似完美无暇的治河计划里,似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漏洞。

终于,当他来到一个地方,仔细观察了当地水情后,他找到了这个漏洞。

这个漏洞,就是山东张秋河。

张秋河西接黄河,东接京杭大运河,是中国北方水路交通的枢纽。但一旦入淮的洪水超过了淮河的承受力,那么淮河沿岸势必将遭受灭顶之灾,而张秋河将会率先发生决堤,成为整个淮河大水灾的导火索。

意识到问题严重的白昂急忙向朝廷写了奏折,建议从山东东平至青县,开凿十二条月河,将部分黄河水引入山东大清河与小清河入海,缓解淮河的分流压力。这是一个事半功倍的方略,既避免淮河水患,又解决山东北部旱区的用水问题,可谓是一举多得,万无一失。可万万没想到,朝臣们一看就炸了锅,说这办法劳民伤财,坚决反对。朱祐樘也一念之差,摆手没同意。

虽然是朝臣的压力迫使这个“防患于未然”的点子被扼杀在了摇篮中,但如今看来,这无疑成了朱祐樘心中的一桩悔事,也成了他政事上的一大污点。此刻他眼下泛着乌青,语气听起来也有些沙哑,“张秋的灾民,可安顿好了?”

“回皇上的话,已命隔壁乡镇予以支援。只是,张秋本有一个大粮仓,这次水灾直接将粮仓淹没,要在附近集粮赈灾,恐还需要些时日。”

“皇上,如今当务之急是博选才臣前往治水!京杭大运河连接着整个南北运输,我朝的财政赋税,更全指着运河输送,这下运河瘫痪,等于主动脉被卡,麻烦大了。”

是啊,这可麻烦了,要知道北京城的物资供应都是靠漕运来维持的,漕运一旦瘫痪,国计民生且不说,京城的老少爷们吃什么?

必须要尽快解决!

朱祐樘几乎焦头烂额,最后经过一番讨论,礼部尚书王恕等人举荐了贤臣刘大夏。此事暂时告一段落,大臣们纷纷告退,朱祐樘却尚不轻松,再次问身边的萧敬道:“女学士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萧敬暗自叹了口,摇摇头道:“回万岁爷,还没有。女学士与马同知福泽深厚,定不会有事的。”

朱祐樘嗯了声,眉头却拧得更紧,运河中断,两人生死未卜,不知是否刚巧经过张秋,被卷入了浩劫?

☆、第三零七章:救人要紧

天高皇帝远,这话搁在哪朝哪代都适合。当李慕儿改变路程,转到受灾中心张秋镇,看到和听到大大小小或悲惨或市侩的场面时才真正感觉到了这句话的真实­性­。

洪灾的积水淤泥已经大致清退,可城内的形势依然严峻。大街上遍地是难民,几个人或者十几个人靠在一起取暖,有气无力的望着城中的某处。街旁的商铺住民则户户都是家门紧闭,大概都担心有人进来抢吃的。

“各位大哥,俺错了,看在同村的份子上,行行好,留个馒头,你们知道,俺还有个老母亲!”一阵吵闹声传来,李慕儿回头,看到一个男子眼­色­痛苦而惊恐,满脸血污,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给你吃的?我们弟兄们不都得饿死!呸!找死的贱骨头!撒手……”身前站着的癞头汉子似乎有些地位,将手头的食物分给几个手下,急忙吞食了!

感觉肚子里有些力气,癞头汉子狰狞的笑了下,一口浓痰吐在了中年男子的脸上,抬腿将其踹翻了个跟头,滚落到另一伙人的身旁。

中年男子见状就伏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李慕儿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灾难,是以一路上虽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在看到眼前场景时心中一冷,觉得压抑透不过气来。

再往前走几步,发现一群脸­色­惨白凄然的民众,将各大粮行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看着高昂的粮价望洋兴叹,经过这场大灾,房舍被淹,很多人变得衣衫褴褛,更不要提粮食了!如今家中也不剩什么,一个个神情麻木。偶有几个青壮年还有些­精­神的,口中满是义愤填膺,“哼,官府这样抬高粮价,趁机捞取巨财,实在可恶!”

“对,八成还克扣了官粮,不许发放……如今官商勾结,简直是草菅人命!城里的民众粮食都被泡了水,庄稼也全没了,如今都在喝西北风……乡下还有许多没被淹死的难民往这儿来寻求庇护……再这样下去,只怕真的也要饿死人了……”

“现在是夏天还好,待到了冬天,他们无衣无食,只能饿死……”

“都已经有许多人开始想法子卖儿卖女了……”

“是啊,听说城里最大的粮仓也被淹了,你信吗?”

“嘘,当心被官府的人听到了……”

李慕儿站在粮行前,听着这些言论,与马骢对视了一眼,各自蹙眉升起怒意。

果不其然,恐怕皇命已达,却敌不过贪官污吏只字片语的阻挠!

回转身,李慕儿拉着马骢前去阳谷县的驿站。

这一路先是走得水路,也不想大张旗鼓动用关系,所以两人从不曾投宿驿站。可到了这里,李慕儿倒迫切地想要亮明身份了!

阳谷县不大,如今又遭了灾,所谓驿站,不过就是在县衙中谋个住处了。这更合了李慕儿的心意,让马骢亮出了锦衣卫的金牌,顺利入住了衙内。

县令名叫王彦章,生的一副­精­明的样子。旁的也就罢了,单从他极力想讨好马骢,却又掐着“本县已无余粮”的原则愣是滴水不漏,足以见得是颇有心机之人。

李慕儿与马骢来到房中坐定,马骢便迫不及待问道:“折腾了一路,慕儿,你究竟有什么计划没有?”

他没有问“你想做什么?”而是问“你有计划了吗?”足见其对李慕儿的了解与信任,李慕儿会心一笑,不敢大意道:“此番重灾,漕运中断,事关民生,朝廷必定已经陷入困境。”他也一定焦头烂额了吧?李慕儿心中揣测,却仍是面不改­色­道,“身为朝廷命官,既然撞上了这事儿,咱们怎么也得助一臂之力啊!治水的事,我们不懂,相信皇上也会派最适合的人前来指挥。那么我们能做的,就是解救百姓于危难之中。”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凭着你我之力,怎能?”

“骢哥哥你错了,”李慕儿打断马骢,坚定道,“我说的救助百姓,绝不是你我一己之力。其实,朝廷必定已经下达皇令,开仓赈灾势在必行,我们要做的,只是顺水推舟。或者说,挖开舟前阻挡着的顽石罢了。”

“嗯,”马骢同意地点点头,转念又道,“可眼下毫无证据,据说当地的粮仓还被水淹了,这个仓去哪里开呢?”

李慕儿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带着商量的口气对马骢道:“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骢哥哥,我有一个想法,就是万一这个公办的粮仓并没有被淹,而是被官商勾结贪污了下来呢?”不等马骢回答,她又继续道,“那我们要找证据,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办成的。到时即便惩治了贪官污吏,可错失救人的机会,便不划算了……”

“是这个理儿!”

“所以,我们应当兵分两路。”李慕儿随手拿起桌上两个杯子,重重置于两人面前,一边比划一边道,“你去找公仓是否被淹的实证,而我,得去借‘义仓’!”

“义仓?”

“不错。官仓的意义,是为日常消费储存粮食,和在丰年积蓄余粮以备灾荒,每当粮食短缺,或遇上天灾人祸时,官府就该将仓内的粮食投之于市,不致‘谷贵伤农’,或直接对难民进行资助。而义仓,则是本着藏粮于民、建立民间储备的理念而兴建的。”

李慕儿口中的义仓,马骢也曾听说过。它的本意是“民办”粮仓:仓库设于乡间,仓粮由乡民自愿捐献,富者多出,贫者少出;粮仓由乡民中威望高、声誉好者管理,管理人员定期轮换,有利于仓储透明;遇到灾荒时,义仓可以就近赈济,及时便捷。

可这样的义仓未免太过理想主义,并非人人都是菩萨,肯在自己有余粮时捐出一二。也并非人人都能未卜先知,肯在没有灾难的时候存进去一点余粮。更不用说起人心那点小九九,谁会放心从自己的口袋掏出来放进大家的口袋呢?

所以“义仓”之说执行起来总是困难重重,历朝历代都是时立时废,时兴时衰。

李慕儿似乎猜到马骢在担心什么,摇摇头叹息道:“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能解得了近渴。我们只管分头行动,记住,务必要快!我们早一刻办成,兴许就能让无辜的百姓早一刻脱离苦海!”

☆、第三零八章:最初模样

说­干­就­干­。第二天,李慕儿与马骢便兵分两路,忙活了起来。

李慕儿要寻义仓,说穿了,就是要去寻民间的慈善机构。可这些慈善机构到底有多少斤两,她拿不准。更何况,若真是做慈善的,恐怕不用等她去求,早就已经布米施粥,救济过饥民了。

所以她虽跟马骢说的去找义仓,实际上她心里盘算的,却是自己去挖掘一个“义仓”。

这无疑比马骢查探公粮是否被贪污的活计还要难上许多。

可是李慕儿不服输的劲儿啊,偏偏就上来了。她一路上打探县里的乡绅富豪,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几户。

盘算了一下,她单枪匹马往城东的富贾沈家。

一路快行,李慕儿不敢有丝毫停顿。即便遇到难民拦住去路,她也不再意气用事,多做停留。可是经过一处弄巷时,她却被一声惊呼吸引,停下了脚步。

眼前一个芳龄倩影,背对着她。她衣着朴素,却不似难民那般褴褛脏乱,青布衣衫只是微微发旧,倒衬得她修长背影朴实无华。

方才那声惊呼应该是她发出来的,因为她的身前,几个枯瘦的身影正捧着一包东西飞窜而去,显然是抢夺了她的。

可她并没有要追赶的意思,只是双肩微微一松,似乎在哀叹。

人可以贫穷,却不能丢志。李慕儿不爽几个男子强抢女子财物的行为,脸­色­一沉,便一个飞身越过姑娘,往那几人飞掠了过去。

“啊!”

“饶命啊饶命啊!”

对方大概也是饿坏了,并没有多加反抗,看到有人追过来就赶紧求饶。这下李慕儿倒不敢为难他们了,捧着手中一包热乎乎的东西,不安地蹙眉回头看那姑娘,想问问她是什么意思。

谁料这一回头,李慕儿如遭雷击,眼泪夺眶而出。

这世上,离别有好多种,重逢也有好多种。李慕儿从来是个害怕道别的人,很多时候,她宁愿选择默默无声地离开,也希望自己爱的人如此。

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如此。因为他们都知道,离别和重逢,难免苦情。

正如李慕儿每一次和朱祐樘经历的那样。

她经历了太多次,却第一次知道,原来藏在心中的友情,也如那份执着的爱一样,无论相隔多远,无论时隔多久,当再次见到曾经那个义同金兰的姐妹时,居然也是这样喜极而泣的无言。

显然,对方亦是如此。

何青岩拿手背捂着口鼻,泪珠子划过她的指缝,簌簌跌落,她也不想着揩去,只是呜咽着不肯出声。

迷蒙细雨又再次飘落下来,打湿了两人的发梢与眉尾。

一如初见。

“青岩姐……”李慕儿在心中默默唤了一声,那个有着倾城容颜却刻意掩之的女子,那个身患恶疾却一声不吭的女子,那个在她难过时竭尽所能安抚的女子,此刻站在巷子的一头,眼神温柔地望着自己,水纹在她脚下晕开,眉睫中似有迷雾流淌,如最初遇见她时的模样。

“莹中,你不过来抱抱姐姐吗?”最终,还是何青岩率先开口,将李慕儿从无尽的回忆与感慨中拉了出来,再顾不得许多,猛地冲向了她。

那是一个单薄的拥抱。两个瘦弱的身影,紧紧拥着彼此,彼此都带着哭腔,却又不敢啜泣出声音来。李慕儿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原来是几个热腾腾的包子,刚被赶走的几个乞儿,再次围了过来,将包子捡了就跑。两人却早已无暇顾及这些,仿佛要把分别许久产生的思念,全部付诸于这个拥抱,久久不能自已。

…………………

“何仙姑,你怎么还在这里?这是……”直到突然有人在巷子口喊了这么一句,李慕儿与何青岩才回过神来,彼此抹抹眼泪,忍不住对视着笑出了声。

“瞧你,鼻涕都快流下来了。”

“姐姐不也是,眼睛都哭肿了。”

何青岩又笑了笑,才牵起李慕儿双手道:“莹中,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最后听说你的消息,是你失踪后重又回了宫,我的心才算落了地。怎么,又出宫来了?”

这样算起来,荆王之事何青岩定然一概不知了,李慕儿一时也无从解释,便道:“此事说来话长,可我出现在阳谷县的缘故,定与姐姐相同。”

“与我相同?”何青岩先是一愣,当看到李慕儿点点头聪慧的眉眼后,立马反应了过来,颌首道:“是啊,定与姐姐相同。乐善好施,乃我辈之责。”

乐善好施。

原来,黄河决堤,百姓遭难,何青岩听说后,便来到此处,愿尽一己微薄之力,去帮助那些受苦的灾民。而李慕儿,正是从她身后那人口中一句“何仙姑”听出,何青岩必然已在此多日,救助了许多人。

怪不得她的气­色­看起来并不好。李慕儿觉得又自豪又心疼,蹙着眉头埋怨道:“姐姐是一个人来的吗?其实,你完全没必要……”

何青岩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忙打断她道:“莹中!你是不是觉得,以我这样清冷的­性­格,应该不会来趟这趟浑水?”没有得到李慕儿的回应,何青岩顾自继续道,“这也多亏了你啊。是你教会我,有血有­肉­地去生活,即便伤痕累累,至少,没有白活一世啊!”

听到她这样坦然的话语,李慕儿忽地眼睛一亮,反抓住她的手问道:“那兄长呢?青岩姐你是否肯给他机会了?”

何青岩眉间一蹙,有些踌躇。那个长远没有提起的人,仿佛突然又闯入了她的生命,让她再一次措手不及起来。

李慕儿见她沉吟不答便知她有顾虑,又补充道:“青岩姐,兄长他辞官了,天下之大,你觉得他会去何处寻你?”

这本是一个问句,李慕儿却知晓不会得到任何答案。可她也知晓,这一问必定问进了何青岩的心里。余下的事会如何,她一时捉摸不到,也不好逼得太紧,便转了个话题道:“对了,青岩姐,城东的沈家,你可认识?”

☆、第三零九章:院内有径

“沈家?你是说,那个传说是沈万三后人的沈伯垚?”

“不错,正是此人。”

沈伯垚家财万贯,何青岩自然猜到李慕儿要做什么了。她摇摇头,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半晌才道:“沈伯垚确实能暂解城中饥荒,可此人­性­格古怪,恐怕不会帮衬。不过听说他又是个爱才之人,你堂堂女学士出马,或许能有机会,也未可知……”

李慕儿吸了吸鼻子,拉着何青岩的手顺势而行,一面说道:“那我们还等什么?青岩姐随我走一趟吧!”

这刚经过方才来叫何青岩的男子身旁,李慕儿就被他一把拽住。他的手劲儿不轻,勒得李慕儿拧眉“嘶”了一声,抬头疑惑望住他。

忙着与何青岩说话,这会儿李慕儿才注意到他。他身材修长瘦弱,仿佛经不起风吹似的。只是配上他清秀的容貌,大气的笑容,倒显得风骨神采与众不同了。

“这位小公子好生不雅,大庭广众之下怎能对一个姑娘拉拉扯扯的?”

李慕儿惊讶低头,原来她为了图个方便,一路以来都是男装打扮,自己都忘记了。何青岩在一旁闻言也是噗嗤一笑,赶紧挥开那人紧勒着李慕儿的手,解释道:“道长别担心,她是我的姊……他是我的弟弟!”

道长?李慕儿揉揉手臂,好奇地看着他。年纪轻轻,哪里像个道长?

“原来如此,是在下失礼了。”他连连拱手,不好意思道,“小兄弟莫放在心上。”

“无妨。”李慕儿暂时没空与他计较,也无暇关心他是何人,拉着何青岩边走。

只是与他擦身而过时,不知为何,倒觉得此人虽然“误伤”了她,还对何青岩有种莫名的关心,但似乎人还不赖。

………………

待被何青岩带到沈府,李慕儿不可置信地四下张望起来,却见徐府坐落在一条极为僻静的小胡同里,漆黑的大门上挂着一对大红­色­的铜铃,其余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不是说腰缠万贯吗?不是说余粮充足吗?怎么是这样寒酸的门面?

何青岩见李慕儿这样的反应,倒并不奇怪,了然对她说道:“看吧,我说这沈伯垚­性­子怪,你可信我了?”

“信。”李慕儿走至门前,犹豫道,“连看门的人都没有,怎么进去?”

“直接进去就是。”何青岩说着,便兀自上前推开了门。

富家之境,如此轻易便能进门?李慕儿往门里看去,居然空无一人。只是门后的路径,分为东西中三路。不过相对而言,东西两路要狭窄许多,唯独中路,格外气派非凡。

抬头往后看,只见中路方向有座高楼耸起,想必是“真正的沈府”所在。

这是整的哪出?

“走吧,莹中。既然来了,进去碰碰运气也无妨。”何青岩说着,抬腿就往中路走去。

李慕儿却没迈步,再次左右打量了一番,突然叫住何青岩,指着她脚下道:“姐姐,这里有三条路,你为何偏偏选这条?”

何青岩不明所以,看了眼脚下的路,才回答道:“莹中,我并未做任何选择。因为,我压根没想过往那两条小路走啊。”

此言一出,两人相视错愕。

沈家豪气归豪气,这种进门三条路的设计根本毫无必要啊!

何青岩在李慕儿低头思忖的当口,赶紧折了回来,一同观察起那两条小路。

西面小路虽窄,但极为规整。鹅卵小石铺成的路基,整整齐齐通向前方。

而这东面小路的两旁,却是一番乱象。

李慕儿抬步往东而行,一步一步走得极慢,一面还观察着旁侧的景物,轻声念道:“院内有径,径欲曲;径侧有石,石欲怪。石转有松,松欲古;松顶有凤,凤欲舞。有凤来仪,客欲贵;客进有阶,阶欲平……”

“莹中?”此时两人已步到几个石级上,何青岩开始怀疑,这怎么看也不像通往正厅的路啊!

李慕儿被叫得回头,脸上却全然不再是刚进门时的忧虑,反而换上了一贯的自信从容,“姐姐,客进有阶,我们已经是沈家的客人了……”

“啊?”何青岩虽听不明白,却还是跟着李慕儿一同往石级上爬去。同时,李慕儿的嘴里还是叨叨不停,“阶畔有花,花欲鲜;花落有亭,亭欲朴;亭后有竹,竹欲疏……”

眼前一片竹林,密密遮住视线,不但再没有路,甚至让何青岩怀疑两人已经不知不觉出了府,或者迷了路。刚想再问,却听到李慕儿忽然一声喜悦的惊呼,“啊!姐姐快看!”

竹林尽头,一幢两层高楼孤傲耸立。没有想象中的气派华贵,倒颇有些遗世而独立的清冷感觉。

何青岩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凝住李慕儿,却听她额头微微冒着汗,脸上却也是放松的神­色­,对着那小楼笑道:

“竹尽有室,室欲幽。”

“哈哈,好好好,好一个竹尽有室,室欲幽。公子能至此处,不容易啊!”这话语来自一位中年男子,他穿着讲究,玉身长立。不同于那些脑满肠肥的暴发户,他浑身散发着的是一股与生俱来的名门气质,自然而成。

李慕儿突然觉得他不是“怪”,而是——不食人间烟火。

“沈先生说得是,能猜破沈先生这微妙雅致的心思,可不是不容易吗?沈先生可否允许我们进门讨口茶喝呢?”

她没有叫他什么“老爷”、“公子”,而是叫他先生,足以见得她对沈伯垚才华的肯定。沈伯垚自然也听得舒心,对她这样不谦虚的自我称赞便也没放在心上,反是退后一步让到边上,伸出一只手欢迎道:“两位,请进。”

“多谢。”

李慕儿将手负在身后,装作满不在乎镇定的模样,款款往楼内而去。却在经过沈伯垚身边时,发现了他望向何青岩惊艳的眼神。

唉,果然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何青岩这倾城的容颜,能在灾后乱世中平安自保已属不易,怎么还独自做起慈善来了呢?

☆、第三一零章 沈家激辩

待进了厅门,李慕儿发现,正厅里的摆设果然只能用“优雅”二字形容,一桌一椅处处可见主人家的心机。

正厅后边有一穿堂,种种迹象昭示着此处才是沈府真正所在,方才的那扇大门,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也难怪李慕儿打听到的沈府还有余粮,且数量众多。现下从一路的“跋涉”看来,沈府的地势建得极高,遇了洪水也不过是淹了底下假院子,根本动摇不了沈家分毫。

可是,有余粮归有余粮,肯不肯拿出来救济又是另外一回事。看沈伯垚的样子,倒也还算和善,李慕儿想不明白,他为何对外头灾患如此淡然,不肯Сhā手一二?

沈伯垚似乎对两人的来意心知肚明,却也没有一点儿要拆穿的意思,自顾自地请她们喝茶聊天,说着佩服李慕儿才气云云。

何青岩一贯淡然,此时依然不发一言。李慕儿实在憋不下去,终于开口直奔主题道:“实不相瞒,沈先生,我俩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自己讨茶喝,而是想要更多的人能喝到茶。”

“喝茶?”沈伯垚笑着反问,“近来最不缺的就是水了,要喝茶还不容易吗?”

面对他的装傻充愣,李慕儿没有半点脾气,只是哀叹道:“唉,当食不能果腹时,哪还有闲情逸致饮茶?”

“公子这样说,那你在此饮茶,一定没有这种忧虑。既然你自己没有,又何苦管什么‘当’呢?我也曾以为助人能为乐,后来才发现,各家自扫门前雪,才是成就大同之道。”

他这话说的多少有些无奈,李慕儿听得愣了愣。各家自扫门加雪,这个道理只适用于天下大同时,如今满城风雨,不伸出援手,便是雪上加霜了。李慕儿满心试图感化他,起身一个鞠躬,用平生最虔诚的语气道:“沈先生,《礼记?礼运》中如是说过:‘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人们不能仅奉养自己的父母,养育自己的孩子,而是要让天下的老年人都能享受其晚年,青壮年能为社稷效力,儿童能顺利地成长,年老的鳏夫、年迈的寡­妇­、孤儿、无子老者、残疾人士,都能得到他人的关爱,这样才算得上‘大同社会’。当然,何谓‘大同’,各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在下此行,自不敢质疑沈先生这杆秤是否公平。只是希望沈先生能听听外界的声音,看看门外落雪,究竟有多厚了……”

“你似乎很喜欢说教?”

这句话李慕儿听着耳熟,似乎曾经墨恩也这样讲过。只可惜,他讨厌说教。那么眼前的沈先生,是不是也讨厌说教?

李慕儿心生不妥,赶紧想解释自己并非也不敢对他说教,却听他亦起身道:“这样吧,我这个人也最喜欢说教。我们来比一比,到底谁能说服谁!”

这,显然是要来场辩论了。李慕儿倒不心慌,论嘴皮子,她应该还是有胜算的。与何青岩对视一笑,她点点头立刻答应了下来。沈伯垚也不矫情,领了她往书房而去。

一进书房,沈伯垚也不坐上座,与李慕儿在棋盘对面一同坐了,直接开口道:“你倒是说说,前有古人为此善举吗?”

李慕儿思索了下,当即答道:“南齐有竟陵王萧子良开仓赈灾,《南史?齐文惠皇太子传》记载,他还与文惠皇太子萧长懋一起,创办了‘六疾馆’。宋时大家朱子,曾在建宁府崇安县开耀乡创设‘社仓’。‘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则在苏州创设过‘义庄’……”

………………

这场辩论的结果如何,何青岩一直未能得知。她只记得,自己从天明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明,足足等了一天一夜,才等到沈伯垚与李慕儿从书房并排着走出来,彼此眼中都充满谦逊和满足。

这大概就是世人所说: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酒逢知己千杯少吧!

“公子放心吧,我沈某向来言出必行。不日就将五百担大米,送到公子府上,全当是公子的荣耀。”

李慕儿见沈伯垚如此大方,却也没立刻应承下来,反而连连挥手道:“不不不,沈先生知道,在下并不是为了什么虚名而来。在下也十分清楚,沈先生不愿挂名捐粮赈灾。不如这样,沈先生便当自己是拥着个义仓。”

“义仓?”

“不错。义仓本就是用于储粮备荒,缓解灾年。我听说隋朝之时,百姓在朝廷的鼓励下,将丰年的余粮无偿捐入义仓;到了凶年,义仓开仓,允许遭灾的百姓借粮缓解灾情;来年若获得丰收,借粮者就必须把一部分新粮食还输给义仓。义仓通过捐、借、还的方式,形成了一种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良­性­循环。”

沈伯垚点点头,勾着­唇­角问道:“你的意思是,来年,还让他们还我粮食?”

“不,在下的意思是,这粮食可以不由我或者沈先生的名义捐赠,而是用义仓的名义开仓放粮。他日灾祸一去,丰收之年,百姓多少将粮食还于‘义仓’。再有苦厄时,沈先生就不必陷入捐与不捐的矛盾中了!”

沈伯垚眉头一跳,好啊,原来这厮一早就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好,就这么办吧。”

这一场在沈家发生的关系许多人生死的转折,在当年的阳谷流传甚广,有人说是天降英才苦口婆心劝了三日感化了沈家,也有人说是菩萨心肠的倾城艳伶潜入沈家收服了沈家主子。可再多的流言蜚语,最后终究随着那百担粮食,流逝于一张张喜悦笑脸中。

至于此事真正的促成者李慕儿,如同从前在紫禁城一样,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没有人会知道她做了什么。即便沈伯垚,也只是在想收下她为左膀右臂而被拒后,感慨地对着她离去的背影夸赞了一番,没有问一句她的身份……

谁又能想到,这个毫不起眼的小伙儿,会是紫禁城那位人称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学士呢?

☆、第三一一章 八方来援

派粮那天,成千上万的人汇聚在一起,挑着荆筐的壮汉、背着竹篓的­妇­人、拿着笸箩的老人、抱着瓦罐的小孩……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兴奋的笑容,他们步履匆匆,生怕因自己的迟疑而错过活命的机会。领了粮的,恨不得给分米的小厮跪下磕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有大动作,怕白花花的大米有一星半点儿洒了去……

李慕儿远远站着,面露微笑,身旁的何青岩亦然。李慕儿侧头望望何青岩,突然噗嗤一笑,道:“青岩姐,这回我能侥幸成功,你也功劳不小啊!”

“又在胡说,”何青岩手指点了下她脑袋,“我顶多只是带了路,还差点带错路……如果我们走了中路,大概只会被当做小贼,被赶出府去吧?”

“也许会,”李慕儿坏坏看着她,“也许,不会。”

何青岩对此并没有多大情绪起伏,如往常一样,一笑带过。这倒让李慕儿不禁想起钱福来,他辞了官满天下去找,没想到居然被李慕儿无心遇上,要是他知道了,定也会感叹一番吧!

“想什么呢?”

何青岩看着气­色­不错,对此李慕儿很是愉悦,也不愿意再说些敏感的话题惹她烦恼,便摇摇头道:“没什么,青岩姐,我们回去吧。”

她们要回的,是一个破落的小院。小院里别的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气儿——几个孩子在院子里不大的空地上,吱吱呀呀地唱着童谣:

“青龙头,白龙尾,

小儿求雨天欢喜。

麦子麦子焦黄,

起动起动龙王。

大下小下,

初一下到十八。

摩诃萨。”

有个稍年长的大娘,听了这样的歌谣却冲出门来拍掌啐道:“呸!这都闹了水祸了,还唱着这求雨的童儿歌,娘里个腿­奶­­奶­个脚!”

这方言听得李慕儿憋不住笑出来,何青岩倒是习惯了,轻声解释道:“李大娘说话直,不过话糙理不糙。这几个孩子都是本来家里就不富裕的,这又在灾中与爹娘走散……”

何青岩顿了顿,李慕儿立马意识到,所谓“走散”,恐怕有许多种不好的可能。再看眼前的孩子,单纯的笑容背后,不知是否也有悲伤的时刻。

“上不了书院,怕是连唱的什么都是一知半解……”

何青岩的话听来失落,李慕儿瘪了瘪嘴,收起笑意问道:“青岩姐,你收留着这么多孩子,钱财可还够用?”

“你放心,我现在时常出诊,能贴补一些。”

李慕儿闻言,暗自叹了口气,从重逢时她手中那几个热乎的包子便可以看出,她堂堂一个刑部尚书之女,在这儿过得可并不轻松。

正这样想着,门外匆匆跑进一个身影。

两人匆匆转头一看,是马骢。

马骢本盯着李慕儿的背影直奔而来,却在看到何青岩时脚步一顿,随即脸­色­大喜,叫道:“青岩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可爱,印象中,他总是一副武相的模样,若是不笑,会让人觉得怕怕的。何青岩想到这里不禁莞尔,颌首道:“一方有难,八方来援。”

“我看是千里有缘来相会才对!”马骢确实高兴,话都多了起来,“要是兄长也能从八方来援就好了,那我们可就团聚了!”

李慕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骢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看到有义仓派粮,我就猜到是你那边成了。这城小,想找一个人还不容易!”

“那,我派给你的事儿,有进展没有?”

“当然。”马骢谈及此事,一下正了­色­,“我就是­干­这行的,还能办不成?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好。”

何青岩听着两人对话,不明所以,好奇问道:“你们俩,打什么哑谜呢?”

“没什么,青岩姐,”李慕儿朝孩子们努努下巴,道,“沈家的百担米粮,只能解一时之困。我必须再为他们争取一些。”

何青岩闻言,突然神­色­一变,压低声音道:“你要查张县令?”

李慕儿与马骢对视一眼,最终对她点了点头。

何青岩叹了口气,“这个张县令,十分­精­明。人人都知道张秋大堤决口数次,百姓流离失所,灾民哀鸿遍野,他却放着治河工程不管,一面向上哭穷,一面对下安抚民心,看似以百姓为重,却没有一丝作为。我听说,曾有人到官办的粮仓去看过,确实被淹得一塌糊涂,事实摆在眼前,不信都不行。”

“非也非也!此地无银,欲盖弥彰!”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突然传入耳畔,李慕儿与马骢戒备地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东边一间最小的屋舍中走出一名挺拔的男子,比马骢还要高上几分。

这不正是与何青岩重逢时见到的那个人吗?李慕儿知道他与何青岩算是朋友,于是冲他颌首,算是打了招呼。

马骢却仍不放心,盯着他不满开口:“你在房里,怎么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李慕儿心中咯噔一下,不错,三人交谈时已经拼命压低声音,他却还能听清楚,显然内力深厚。

还未等对方说话,何青岩便替他解释道:“道长是一派之主,会武功也不稀奇。大家都是为行善而来,不必在意身份。”

“青岩姐说的是,”李慕儿忙跟着打圆场,“在下莹中,这位是马骢。道长对官粮一事,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在下西河派掌门风入松。”

风入松?这名字倒很衬他……

“依在下看来,城中地势都不高,粮食被淹很正常。”

这话说得矛盾,马骢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是县令没有撒谎,粮仓真的被淹了?”

“不,是除了沈家,大活儿的粮食都被淹了。”

“什么意思?”

李慕儿反应过来,接话道:“道长的意思是,大家的粮食都淹了,那市上高价挂卖的粮食又是哪里来的?!”

此言一出,几人面面相觑,各自有了眉目。

“粮仓恐怕根本不在县令希望大家看到的地方。如今官商勾结,那些粮食早已异了身份,成了粮商柜台里的招财之宝……”

“所以,我才要带你去个地方。”马骢说着就去拉李慕儿,后者却不忘回头,对另外两人道:“青岩姐,道长,咱们一起走一趟吧。”

☆、第三一二章 为民除害

四人相携往城外走去。

一路上李慕儿还趁机打听风入松的身份。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她一跳,这厮居然是江湖上有名的西河派掌门!

李慕儿对江湖上的各门各派,丝毫都不了解。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完全是因为马骢听说他是西河派掌门时露出的讶异之­色­,以及随后走在后头偷偷为她作出的解释。

“西河派——乃是雷法神霄派的支派。亦称萨真君西河派。以道术名世,门下弟子从游者有数百辈,光是这一辈,听说就有三千多弟子。”

“真这么厉害?”

“当然咯!骢哥哥还能骗你?”

“那他为何孤身在此?”

“你刚没听到他说吗?云游至此,遇上天灾,自然要行善积德啊!”

李慕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着他与何青岩高挑的背影,突然又摇摇头笑道:“骢哥哥,你可得赶紧找着兄长,让他到这儿来守着青岩姐。”

马骢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心下一片了然,赶忙应承道:“好,找人的事难不倒我。只要兄长不躲着,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说话间,前头似乎已到了马骢所说之地。他顾不得再与李慕儿闲聊,大步上前走到最先,领着众人进了一个毫不起眼的院子。

破落的木门被推开时,李慕儿仿佛闻到一股米粮的清香。可她知道,这只是她的心理作用,因为当她看到这个院子时,就已经在潜意识里认为,这里才是真正的粮仓所在。

打眼望去,粮仓的墙顶部是由青砖铺就,形成数个四周高、中间低的排水区,每个排水区中部都留一水槽,水槽延伸几丈,通过导水墙顶把水导向仓外小院。

小院地形也是四周高、中间低,这样积水就可以很快排出墙外。每至雨天,从仓墙到院内,排水通顺流畅,雨停,墙院即­干­。

显然是有心人一早备好的,就等着发这笔国难财呢!

“岂有此理,这伙人定是从几年前的决堤得了启发,居心叵测了多年!”

风入松的义愤填膺道出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话,想到也许从那年百姓还在受苦受难时,他们就已经开始策划下回灾祸如何敛财,就当真让人觉得可气又可怕!

而马骢显然还有别的顾虑,他轻声嘀咕道:“奇怪,上回我来打探,还有门卫把守,怎么今日……”

话音还未落下,院外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李慕儿暗道糟糕,转头与马骢和风入松对视了几眼。

无言的默契油然而生。风入松冲她点点头,侧身将何青岩护在了身后,马骢则迈步走向院外,试图与来人沟通。

可这是要掉头的买卖,如今被揭穿,哪里还能好好说话?

打斗在所难免。

好在无论是李慕儿、马骢还是风入松,论武功都可以独当一面,何况三人并肩作战。

唯一歹势的是,没有武器。李慕儿心念一转,将身前男子一个横劈放倒,夺过了他手中的长剑。虽不如无双好使,倒也还能耍。

剑花飞舞,看上去很是美丽,她出招­阴­狠,更显得剑尖光芒闪闪,锋锐异常。

李慕儿打得兴起,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人看她的眼神。

包围她的人似乎都没曾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子居然有如此­精­妙的剑术,当下也是不及躲闪,纷纷落了下风。

李慕儿趁势冲到马骢身边,一面帮他挡住攻击,一面说道:“看来他们是想暗杀了我们,来个死无对证。骢哥哥,这里属你的官职最大。你必须得回去与张县令当面对质,命令他来‘救’我们!我替你掩护,你快去!”

马骢神­色­摇摆,权衡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按她说的做,“好!你们小心,等着我!”

话毕,马骢拼命冲出了包围圈,飞身往城中而去。

李慕儿欣慰之下,又望了一眼风入松方向。后者似笑非笑,再次冲她点头示意,而他身后的何青岩,被护得几乎不见身影。

……………………

李慕儿与风入松毕竟不愿杀人,又要顾及何青岩,难免放不开手脚。是以马骢回来时,战局仍在僵持阶段。

好在马骢不仅回来得及时,更带来了一位大人物!

“速速住手!这位是奉皇命前来治水的督察院右副都御史,刘大人!”刘大夏!李慕儿听说过他,无论官职还是辈分,此人都远远在张县令之上。此刻张县令低头弯腰跟在他身后,也俨然是一副只字不敢言的模样。

刘大夏是个正气凛然的好官,看到此情此景,再加上锦衣卫马骢的前言,当即明白了事实,蹙眉勒令道:“马同知,即刻将张县令拿下!”

没想到新来的救灾指挥官如此雷厉风行!张县令这下慌了,当即换上卑微的口吻,讨饶道:“刘大人饶命啊!下官是冤枉的,下官什么也不知道啊!”

李慕儿听得生气,往前几步冷哼道:“像你这种不论天有眼,但管地毛皮的人,如今老天开了眼,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刘大夏扫了眼她,并没有认出她的身份,只是拱手敬重地谢过,并相邀道:“几位都是义士,本官如今正在用人阶段,不知可否得到几位义士相助?”

李慕儿垂眸,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风入松,护着何青岩上前委婉相距,末了还不忘提醒道:“大人,治水本为重中之重,可也得有人才行。把人都饿死了,那谁来治水呢?”

他的意思,是叫刘大夏治水之余,将救灾放在最先。刘大夏对此深有感触,当即决定开仓放粮。

至此,李慕儿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回头望何青岩,她也面露轻松,正往她这边款款走来。

“莹中,刘大人问你的话,我也是要问你的。你说,在你走之前为孩子们多争取一些……你,是准备去哪里呢?”

去哪里?李慕儿心生感慨,在这儿耽搁了许久,差点就要忘记此行的真正目的。眼下百姓挨饿问题暂时得以缓解,治水一事朱祐樘也委派了高人,她也是时候离开,去解决自己的事情了……

☆、第三一三章 意外来客

潮湿的风阵阵来袭,从门缝窗棂间钻入,烛火摇曳不定,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何青岩抬起手,挑了挑灯芯,光线跳跃在对面坐着的李慕儿脸上,映出她紧皱着的眉眼,以及时而开合的双­唇­。

两姊妹终于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平平淡淡地说着私房话,分享着分开这段时间来彼此的过往。

“其实,我明白他的苦心。叫我亲自去查荆王谋逆之事,便是希望我无悔无恨无惧。我也确实做到了,最后他在船舱外拉着我手的时候,我知道他有些后悔。可我不能给他后悔的机会,也不能给我自己后悔的机会。跨出了这一步,就要回到四年前、七年前,至于能不能回来,我也不是很确定。”

李慕儿说的这番话,言语中有坚定执着,却也有忧愁烦扰,何青岩静静地盯着她,等她说完,才开解道:“莹中,你其实什么都明白。你的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你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道为爱付出一切抛弃一切的傻女孩儿。女学士沈琼莲,能从蒙古大营解救我朝俘虏,能为皇上严查贪官污吏,能在大灾面前放下个人恩怨停步帮助难民,她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听取我们意见的小姑娘。”

李慕儿听得感动,抿抿嘴靠到了何青岩肩上。她真的消瘦了不少,李慕儿想到她的病就愁上心头,心疼道:“青岩姐不告而别,也是为了兄长吧?可惜落花愿随流水去,他对你终究还是放不下的。”

“放不放的下,也就这样了。”何青岩也将头靠了过去,轻声念道,“*短,离肠断。泪痕长向东风满。凭青翼,问消息。花谢春归,几时来得。忆、忆、忆。”

在这世上,不是所有感情都能朝夕相对,如李慕儿与朱祐樘,如何青岩与钱福,或如李慕儿与何青岩,聚少离多,千山万水,可心中的那锦瑟五十弦,总会为他或她轻抚拨动,不咸不淡,刚好够自己回味……

李慕儿听着何青岩恬淡话语,只觉心情平定,困意也便袭来,却听得何青岩突然“诶”了一声,唤她道:“莹中。”

“嗯?”李慕儿惊得支起头来。

“你离开之前,教孩子们念念书吧!我平日里忙着出诊,根本没有闲暇的功夫。”

什么叫做菩萨心肠?李慕儿望着面前眉眼冷漠的何青岩,不禁感慨。有人成天将大爱挂在嘴边却心生恶念,有人看似无情却有颗热乎的善心,不是真正熟识,谁都没有权利去评价任何一个人。

“好,明日就教他们!”

李慕儿虽这样应承,心中却有一个更好的主意。要说先生,谁能比钱福更适合?不如就再等几日启程,待马骢去寻到钱福,让他陪着何青岩重建灾后生活,岂不了了自己一桩心愿?

……………………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灾荒面前,有人为一口馒头争得头破血流,有人把亲生儿女卖到千里之外;有人用一只破碗出卖一生尊严,也有人同黑恶势力斗到鱼死网破。可在这样浮躁又悲哀的环境下,突然听到一群孩子的朗朗读书声,这当中的天真,哪是一句无邪可以诉清的?

何青言微笑感慨着,刚想往院儿里走进去,却看到李慕儿拿着一本书册脸­色­匆匆地走了出来。

仔细一看,她的身边竟围绕着一只极特别的蝴蝶。

“莹中,你怎么了?”

李慕儿并没有理会何青岩,她的脸上是比她更甚的疑惑慌乱。何青岩往前一步进了院门,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擦肩而过。

她的样子,分明是看到了外面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伴随着一声吃痛的闷哼,以及重物撞在木门上的“吱嘎”声,何青岩惊地回头,便看到门沿上靠着一个男子,额头冒着汗,嘴­唇­发白,眼神却说不出的凌厉,冰冷无情。

一抹危险的气息萦绕在他身旁,何青岩此处虽是收留难民,对这样一个人的出现却并不能够表现出欢迎。

何况他的背上还Сhā着一支断箭。

他是谁?

他是谁,李慕儿熟悉的不得了。当看到蝴蝶盘旋在她身侧时,她便火急火燎地奔了出来。谁知这回来找她的墨恩,居然受着重伤!

看起来他伤得不轻,伤口应该在靠近他右肩的背部,由于一向身着黑衣,倒看不出鲜血,只是右袖的位置,明显较其他地方墨­色­更深。

他在哪儿受的伤?为何受的伤?怎么找到的这里?

没有丝毫时间给她思考这些问题,望着他背上露出的半支箭杆,李慕儿只能一把搀住他,沉声道:“快,先进屋!”

……………………

何青岩的房间虽然寒碜,至少非常­干­净整洁,此刻床沿半趴半坐着一个衣衫发旧,血汗交加的男子,当真让人感觉怪异。

“青岩姐,他是我朋友,快帮他看看伤处,可还能治?”

见李慕儿紧张的模样,何青岩纵然百般不愿,也唯有上前查看男子的伤势。

箭不知是被谁折断的,只剩一小截箭杆留在外面。何青岩小心翼翼剥开伤口周围的外层衣料,细细观察了一会儿。“箭尖留在里头有几天了吧?”

何青岩的问话,只换来墨恩一个沉闷的“嗯”字。

李慕儿听后却蹙起了眉,“你自己不就医术高超吗?为什么不把箭拔出来?”

此言一出,墨恩与何青岩纷纷抬头,前者鄙夷地望了她一眼,后者则耐心对她解释道:“伤口在背部,自己不好拔。况且随意拔箭,容易二次伤害不说,还要担心止不住血。”

“那,拔是不拔?”

墨恩再次鄙视了她,吃力道:“再不拔就要感染了,否则你以为我为何会来找你?”

李慕儿一怔,随即反问道:“你在跟踪我?”

墨恩摇摇头,“我只是路过,发现了你在这里,便停留了几天。我早就说过我们还会见面,还会见很多次面,”说到这里,他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将李慕儿凝住,才继续开口,“所以,你还会救我吗?”

☆、第三一四章 细嗅蔷薇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如果不救他,刚才就不会让他进门了。李慕儿心里清楚,却又接受不了他这样直白地逼迫她做选择。他似乎总想挑战她的耐心她的极限,这让李慕儿十分不爽。

何青岩见状,知他俩定有些难以言明的过往,一时也不敢Сhā嘴。可就在此时,墨恩突然又低下头,无力地趴向床檐。

李慕儿与何青岩本能就去扶他,两个人虽各有个­性­,可到底都是心软的女人,哪有真能见死不救的狠心?

“还发着烧呢……”何青岩语气已弱,显然是动了恻隐之心。李慕儿呼了口气,悬空地触碰了下他的伤口,那里看着很是狰狞,却似乎还隔着一层丝绸。

“青岩姐,这是什么?”

何青岩探了一眼伤处,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莹中,他的箭头需要拔出来,拔不拔?”

还能说什么?

“拔!”

何青岩准备了工具,放置在一旁椅上,站到墨恩身后,一面注视着伤口,一面对李慕儿解释道:“莹中,你方才不是问我这丝绸是什么吗?这其实是一种自护手段。箭矢入皮­肉­,其实并不容易拔。一来用力不当,箭杆会与箭头分离,箭头留在体内则愈加难办。二来箭头有倒刺,拔出来时容易造成更大的伤。所以,有人会在内衣里头穿一层丝绸衣,倒不能用来防箭,但箭头入体内后会把丝绸衣一起­射­进体内。丝绸一般不会被箭头割开,所以取箭头的时候可以拉住丝绸衣服往外扯,可以完好的扯出箭头,而不发生箭头留在体内的致命伤。”以她这个角度为他拔箭,倒是刚好。可是她刚要动手,墨恩便闷哼一声,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去。

“别动!”

何青岩一声呵斥,将李慕儿与墨恩吓了一跳。牵动伤口的痛楚多少难当,他已没有力气靠在床边。

“莹中,过来稳住他。”

什么?李慕儿一惊,会意过来后忙“哦”了一声,扶住墨恩的双臂,坐到了他的面前。

面对面的对视,也没有空闲尴尬。李慕儿受过重伤,知道这痛苦,眼下危急时刻,疗伤要紧。

墨恩也显然是支撑不住,失力地倒在了李慕儿肩头。这样一来,李慕儿倒能够稳稳地控制住他了。

“拔吧。”

何青岩不再犹豫,双手齐下往伤口探去。

“啊!”一声尖叫,却并不是来自被拔箭的墨恩,而是来自扶着他的李慕儿。她一面欲推开墨恩,一面呲牙咧嘴地怒道,“你­干­嘛咬我?!”

这一动吓得何青岩蓦地停手,握着那箭矢惊骇叫道:“别动!”

看来她已经下手,才会痛得墨恩咬住了李慕儿的肩膀。李慕儿气得不行,刚想不顾一切起身,谁料身上某处忽然被用力一点,紧接着居然全身不能再动弹。

“墨恩,你这个卑鄙小人!”

“我都没点你的­茓­,你凭什么点我!”

在李慕儿的一阵怒骂声中,何青岩深吸一口气,再次专注于伤处,准备拔箭。

“你再敢咬我,信不信我把箭给你……”李慕儿的话语,戛然而止。方才被咬的肩头,忽然感觉暖暖的,刺刺的。紧接着这种触感从肩头延伸到脖颈,最后甚至到了耳畔。

他居然敢,亲她!

李慕儿呆若木­鸡­,事实上,她也确实动弹不得。

被亲吻的地方痒痒的,他似乎很小心。这个让李慕儿又恨又怒的家伙,此刻受着重伤,却如细嗅蔷薇似的,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的颈间肌肤。

然后在她耳边轻声而又温柔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

他是在为两位镇国将军的事情道歉吗?李慕儿双­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极度忍耐痛意的颤抖,以及皮肤上渗出的细细汗珠。这句对不起,对他,对这样状况下的他,都太过不易。

“好了。”随着一声绵长而沉重的闷哼,李慕儿听到箭矢落入水中的声音。何青岩的声音,居然让李慕儿松了一口气。

好了,他没事了。

“莹中,你怎么了?”

李慕儿被叫得回过神来,发现墨恩已经在她肩头痛晕了过去。尝试着动了动指尖,还好,他已经帮她解了­茓­道。

李慕儿吁了口气,将他在床上安顿好,这才站起身来,抹了把额头的汗,与何青岩一同坐在了床前的小桌旁。

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剩墨恩清浅的呼吸声。

何青岩不知李慕儿心如鼓擂,沉默了半晌,想想还是不妥,忽然问道:“莹中,你说我们是不是该给他换身­干­净衣裳?”

……………………

墨恩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因黄河之患被拦住去路,滞留在了张秋。不久,便听说城中派粮,以及那个沈府的传说。

不知道是怎样的好奇心驱使,他居然改道来到了阳谷县城。

当李慕儿远远站在派粮圈外看着时,她不知道,有个人正一脸惊喜地注视着她的背影。当李慕儿在郊外粮仓被围攻时,她不知道,有个人正满面担忧地关注着她的安危。

当她与风入松配合默契时,她不知道,有个人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在马骢离开之后,他本想冲出去帮忙。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全身心专注于李慕儿之时,居然有人在他身后,想要他的命。

那一箭从背后­射­来,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一箭从背后­射­入,他根本无法自救。

勉力将长长的箭杆切掉,倒上随身携带的外伤药,他开始思索应该怎么办。

外伤的后遗症很快袭来,他开始头脑发热。

头脑发热后的最大渴望,是去找她。

他很想知道,当重伤的自己倒在她面前时,她会不会再一次救他?还是如她当初说过的那样:决不轻饶?

他没有想到,这回,他又赌赢了。

能够一次次地赢了她,让他感到无比愉悦。欠她的那句“对不起”,无论她接不接受,总归也说出了口。

这样想起来,自己真是做了个美梦……

☆、第三一五章 他的回报

美梦初醒时,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痛了。因为一直维持着侧头俯睡的姿势,起来时脖子不由发酸。双脚落地,墨恩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整洁的衣衫。女孩子做事就是细腻,他­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尽力抬手扶着脖颈,起身缓步朝门口走去。

只是,墨恩并不知道,在他昏睡不醒之时,的确有人为他更衣清洗,好生照顾,却绝对不是李慕儿与何青岩。

而是风入松。

当何青岩为他打理箭伤后,两个女子为了避嫌,只好无奈地去找风入松寻求帮助。

风入松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跟随二人来到了房内。

可谁都不曾注意到,风入松见到墨恩的那一刻,脸上浮现出的那抹异样的神­色­。

似乎,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人。

随后的几天,风入松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墨恩的活儿,李慕儿虽嘴硬,却也时时都看着,所以墨恩才能这般后顾无忧,舒舒服服地躺了几天。

………………

再说墨恩,还未开门,就听到外头“咯咯”的欢笑声,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听到这样的笑声,墨恩将手放在门把上,竟半天都舍不得开。

直到门外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青岩姐,墨恩就交给你了,等他好了你赶他走就是。我……”

“你要走?”

门被“咯吱”打开,李慕儿望着突然起身的墨恩,先惊后喜,随即又淡定下来,轻轻地“嗯”了声,道:“你若好了,便自行离开。”

院子里,方才在玩闹的孩子看到墨恩冷着脸走出来,纷纷躲回了房间。何青岩正独自坐在石凳上捣药,闻言也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担忧地望着两人。

半晌,墨恩似乎叹了口气。

李慕儿没有说话,毕竟她是要去探荆王谋逆之事的,墨恩非但不可能不牵扯其中,甚至有可能是这件事中最大的黑手。她若泄露了这趟行踪,怕是不妙。

不过,假如这事儿本就和墨恩脱不了­干­系,能不能直接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线索呢?李慕儿刚有这个想法,立马低下了头,强迫自己放弃。肩上被咬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提醒了她与墨恩之间的剪不断理还乱,不如不要再有瓜葛,暗中调查比较好。

念及此,李慕儿不愿再有半分犹豫,转身便欲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院子东厢的小房间门也开了,风入松看了眼墨恩与李慕儿,发现前者正注视着后者的背影,丝毫没有发现他。不知为何,风入松忽然拧了眉,看着也想要走出门去。

可还未等他迈出门口,忽听得墨恩开口:“你又救了我一回,我得报答你才是。”

报答?难道他要招供?李慕儿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回头要去询问他。

回头的瞬间,她注意到风入松正一脸凝重地盯着自己瞧。李慕儿觉得奇怪,便也回望着他。

两人还未来得及发生任何对话,墨恩就已问道:“你肯一次次帮我,是因为我帮过你和你的孩子,对不对?”

李慕儿蹙了蹙眉,心底那最深的痛处被勾起,她仍然不知该如何面对。

对方却还要火上浇油,“那,你的孩子呢?为什么我后来遇见你,从未听你说起过孩子,也从未见你带过孩子。”

李慕儿差点站不稳。好在何青岩及时反应过来,一面快步上前扶住了她,一面侧头对墨恩喝道:“别说了!她救了你,你却还要揭她的伤疤,你究竟有没有良心?!”

“伤疤?为什么孩子会是你的伤疤?”

对啊,为什么孩子会是伤疤呢?墨恩的咄咄逼人,反倒让李慕儿正视起这段过往来。每次面对墨恩,她总是想起公孙树下那段清苦而甜蜜的日子,好似“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书生,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希冀,却又可以活在当下有个寄托。

是以之后的每一次再见墨恩,都会因那段美好日子的消逝而难过,更因那份寄托的消失而心痛……

可如今,过去了那么久,她当真还不能从这­阴­影中走出来吗?

李慕儿深吸口气,轻轻拍了拍何青岩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她自己,则打起­精­神回应墨恩道:“因为她死了,我的孩子,没有了……”

她以为会换来墨恩至少不再逼问下去,谁料他却突然笑了,怕牵动伤口,他的笑声压抑而低沉,莫名让人觉得浑身­阴­冷起来。笑了许久,他复又开口,只是这一开口,他却没有想过,­阴­阳即将倒转,天地险些失­色­。

“我就知道,那个锦衣卫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当真以为你的孩子死了?你错了,他没有死。”

“闭嘴,你这个人当真无情,别再说下去了!”

李慕儿本紧盯着墨恩,此刻听到何青岩若有所指的怒吼,不禁转头瞪大了双眼望着何青岩,脑子骤然一片空白。

“我无情?我从前不希望她知道,是有我的私心。”墨恩顿了顿,重新对李慕儿道:“可今天,我说了要报答你,所以才想告诉你真相。你的孩子没有死,他只是被换走了。当年你生产完我才赶到,我亲眼看到,有人在门外,将孩子换了。你的孩子,估计现在正在他父亲的手上,享受着无尽的宠爱呢……”

脑海中仅存的意志轰然倒塌,李慕儿听到自己那一根根心弦崩断的声音。

“他的父亲是那个锦衣卫对不对?我就知道他一定负了你,否则你不会走火入魔……你现在回去找他,就会知道,他要么是将孩子藏起来了,要么娶了正妻光明正大地霸占了你的孩子。总之,我告诉你,孩子没有死,你若想去要回他,我一定赴汤蹈火帮你……”

孩子没有死……

孩子没有死……

孩子被换了……

孩子被换了……

有谁会要换她的孩子?

孩子的父亲不是锦衣卫,通通都错了,一切都弄错了……

上元灯会,内安乐堂,真假女学士,出宫产子,偷龙转凤……

“错了,原来,一切都错了!”

李慕儿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一张小小人脸,粹质如同冰玉,神采焕发。她缓缓抬头,终于抑制不住,仰天长笑了起来……

☆、第三一六章 孩子没死

原来,自己伤心欲绝已久的孩子,根本就健在人世,只是认了他人做母,与她再无半分­干­系……

谁能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何青岩心疼扶着李慕儿,看着她对天长嘶的悲痛模样,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明知无用,也要安慰,“莹中,你冷静点,或许事情没有那么复杂……不要听信他的片面之词……”

李慕儿却猛地推开了她,边往后频频退步,边摇头冷笑着问她:“青岩姐,你是知道的对不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

何青岩犹豫了,她犹豫了……

“你果然早就发现了……你早就发现了……我的孩子……已经成了……”李慕儿的笑声,渐渐化为了哽咽声,她伸着一根手指,一下下指着自己的心口,而后指向北方,遏制不住地大叫了出来,“成了当今太子!”

当!今!太!子!

在场的人,无不震惊!

何青岩残存着理智,忙大步上前,想去捂她的嘴,终究还是作罢,只拉住她手,道:“嘘,莹中,你先冷静下来。事情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你我坐下来好好谈谈……”

“怎么会这样?”墨恩双手攀在门上,显然也因为激动伤口起了异样,“孩子的父亲不是马骢?是……”

是皇上?是皇上!

当今太子,是她的亲生孩子?一旁的风入松,半倚在门口,亦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而李慕儿,最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李慕儿,此刻被何青岩拉着,却依然难以平复心中澎湃。她抬起婆娑的泪眼,讷讷地瞧了眼何青岩,随后冷笑道:“呵呵呵,呵呵呵,苍天负我!你们都负我!”

被压制的另一半内力似乎蠢蠢欲动,直让她浑身发热,得知孩子离世时的那种感觉再次爬上了她的心头,她的身体,手下便不受控制一般,猛地甩开了何青岩的手。

何青岩不会武功,身子又虚,被她这一甩,哪里能够承受,堪堪就往后头倒去。

怪只怪李慕儿来不及去扶,眼看着何青岩的脑袋磕在了一把石椅上,发出极重的一声撞击。

顿时,鲜血淋漓洒在地面。

墨恩还处在惊愕中没有动弹,也动弹不得。风入松见状却再不能置身事外,飞身一掠,瞬间跪坐在了何青岩身旁,小心翼翼将她揽入怀中,“何仙姑,你受伤了!我先帮你裹伤!”

李慕儿一怔,透过模糊的双眼看着何青岩额头溢出的鲜血,明明伤口不大,血却像止不住似的往外涌。何仙姑——这个从来淡然,如今被人称作仙姑的女子,是除了银耳以外她最亲最爱的姊妹,她怎么可以不相信她?

“青岩姐……”李慕儿终于反应过来,也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本能地蹲在何青岩的另一侧,只是不及风入松手快罢了。可本能归本能,李慕儿始终不能做到处之泰然,她哽咽着问道,“你怎么可以,也瞒着我,瞒了我这么久……”

何青岩闻言,再不能抑制地哭出了声。血泪顺着她美丽的脸庞流下,再好的相貌,也显得狰狞起来。“莹中,我就是料到了你会这样难过,才一直不敢开口,甚至情愿一走了之……”

原来,何青岩的离去不只是为了逃避钱福,更是为了逃避她!

何青岩泪光闪烁,不由忆起那些她所发现的蛛丝马迹……

第一次怀疑,是在宫后苑与金氏和皇后的那一场对峙。

那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太子,第一次发现他与李慕儿之间怪异的气场相合。

随后许多次,观察他俩之间的互动,何青岩都觉得有一些奇特的感觉。

仿佛他俩生来就有什么关联。

何青岩曾经在一本医书上看到过这样一条说法:许多孩子出生后,脉搏和母亲是同步的。这种状况甚至会持续几个月之久,所以刚出生的婴儿才会特别依赖母亲。

不过这些只是她的猜测,真正点醒了她的,是何文鼎与她说的­乳­母一事。皇后克扣­乳­母用度,又对太子的玩笑那样敏感,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她真心在意太子对她的态度,不愿将心爱的孩子委手他人。二就是她心虚,生怕太子对她的不亲近,会泄露些什么秘密。

可若是前者,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怎么会在­乳­母走后搞不定自己的孩子?再者,何青岩当时刚回过家,翻看与钱福的信件时,发现了当年一个蹊跷之处:几人曾经在一起盘对过,李慕儿在进内安乐堂前,写过一封让她分辨皇后所赐药物成分的信,还附着一条手绢。

既然附着手绢,何青岩应该不会忘记才对,可她确确实实,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一封奇怪的书信。

难道是被有心人拦截了?

再回看往事,为何皇后刚传出喜讯,李慕儿就被以疫症之控贬至内安乐堂?

又以身份之说被赶出宫?

虽然她早就料到,皇后有孕后,便是为难李慕儿最好的时机。可皇后既然痛恨她,为何只是让她离开?为何,不直接杀了她?为何不——斩草除根?

后来,李慕儿重又出现在众人眼前,却已经失去了孩子!而中宫某人,却因着产下太子,受尽恩宠!

种种迹象回忆排列,不能不让何青岩怀疑:当年皇后怕是另有所图!

可眼看着李慕儿在朱佑樘的陪伴下慢慢恢复心境,将过往­阴­影一一放下。又眼看着有可能是她的孩子被封为太子,从此身份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青岩哪里有勇气,将自己的怀疑告诉她?

“莹中,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对不起……”

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她,这句话似曾相识,很多人都对她说过。李慕儿冷笑了一声,这个世上关心她的人确实很多,想要保护她的人都以为正默默保护着她,可他们从来没有问一问她自己,是否愿意生活在羽翼之下,脆弱不堪……

“何仙姑!”李慕儿正埋头沉浸在悲伤之中,冷不丁听到风入松的叫声,仔细一听,倒像是冲着她,“何仙姑已经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你若真拿她当朋友,就别再介怀过往了!”

☆、第三一七章 病入膏肓

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这连番的打击震得李慕儿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青岩姐……”她弱弱叫道。像是在询问,像是在心疼。

何青岩却只是淡淡回以一笑,仿佛那额头连绵的鲜血并不是从她血管里流出来似的,“莹中,你我都知迟早会有那一日,我真正离开的那一日。姐姐我从前总以为自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可如今,”她的鼻子抽了抽,“可如今我却放心不下你了……”

“青岩姐……”李慕儿被她这句话逼得放声大哭,作势就要去拥抱她。风入松见状,猛地抬手,似乎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最后,不知道是不是顾忌着何青岩,他还是收回了掌风。

这一幕李慕儿看得清楚,何青岩却没有发现。她挣扎着逃开风入松的怀抱,吃力地回抱住了李慕儿。

鲜血转而滴在李慕儿的肩头,李慕儿心中大恸,赶忙止住哭声,转头望向墨恩,道:“是青岩姐救了你,求你帮帮她……”

一直处于惊愕状态的墨恩,这才回过神,点点头示意道:“快扶她进来,无论如何,先止血才行。”

等李慕儿回过头准备搀起何青岩时,她已经昏睡了过去。

“青岩姐……”李慕儿急了,“快!先抱她进去!”

风入松依言照做,一把抱起了何青岩,奇怪的是,他还对着李慕儿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你居然是个女的?”而在经过墨恩身边时,两人对视了一眼,风入松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墨恩见后,硬是将脸上惊讶的神­色­压了下来。

………………

天­色­渐渐暗下来,李慕儿只身坐靠在门坎上,日间喧闹的院落此刻蓦然褪­色­成暗青残垣,于她眼角随风飘零。紧闭的门后面是沉睡了许久的何青岩,就在片刻前,墨恩告诉她,她没有杞人忧天。

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你,没事吧?”这是墨恩问的第二句话。李慕儿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将他和风入松赶出了房,好一个人独自静一静。

墨恩也是个伤患,刚从这张床上爬起来。李慕儿记得他离开的时候,神态已经很是虚弱,是风入松搭着他,带去自己房间的。

可是,静一静,又能静出些什么来呢?

孩子的打击还未平息,眼下又要面对何青岩重病缠身的事实,李慕儿不知道,这回自己还能不能撑住。

“莹中……”

清浅的叫声传来,李慕儿不敢有半分怠慢,忙推门而进。

“青岩姐,我在这里。”

好不容易止住了血,何青岩的脸­色­,与白天相比已是判若两人。可她仍然心有余悸,紧紧握住了李慕儿递过来的纤细手指,道:“莹中,你能原谅我吗?”

“你我之间,说什么原谅不原谅?”李慕儿虽这样答着,眼眸却不由自主垂了下来。

何青岩尽力扯了丝笑容,语重心长道:“莹中,你一向聪慧,你一定知道,姐姐除了不想让你再受打击之外,还有怎么样的考虑。”

李慕儿怔了下,凝神屏息,听何青岩讲下去。“太子的身份如今有多尊贵,无需我赘言。你若贸然相认,无非就是两个结果:一是冒认皇亲国戚,造谣是非,论罪当诛。”

李慕儿不得不打断她,“我不需要他人相信,皇上一定会信我。我不管他是不是太子,他都是我和皇上的孩子。”

何青岩吃力颌首,“你说得没错,所以一定是第二种结果:母凭子贵,你将入宫为妃,甚至,皇后会因此被降罪,换你母仪天下……”

“不,我不要……”

李慕儿毫不犹豫,回答得毅然决然。

何青岩早就预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手上轻轻用力,继续道:“且不论你的身世地位如何,太子生母另有其人,本身就是一桩天大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想要被推到戏台中央吗?”

李慕儿摇摇头,低声道:“我只想让他知道,我们的孩子还活着,他没有死,他是我们的孩子。”

话说到后头,声如蚊蝇,几乎听不见了。何青岩心疼不已,却还是要提醒她道:“可你低估了皇上对你的爱,如果他知道太子是皇后从你那里换来的,他会依着你的­性­子将这风波压下吗?”

李慕儿脑袋垂得越发低了。

“我曾试探过你兄长,他也是这个意思。”大概是因为提到了钱福,何青岩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守住这个秘密,也不敢面对被当局者迷的你,只好暂时离开。没想到……”

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居然从墨恩嘴里道出了真相。

李慕儿深深叹了口气,脑海中忽然再次闪过“兄长”二字。抬头看向何青岩苍白的面孔,心下不免感慨。

钱福还在天涯海角苦苦寻觅着她,却不知她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如果两人此生就此错过,对钱福而言是遗憾,对何青岩而言是成全,可对知晓一切的李慕儿而言,则会是无尽的折磨。

这一片缱绻深情本是由李慕儿促成,结局也许并不能美好,可若是不能够坦然相对,又哪里来的结局可言?

况且,他们的这份感情,不只她一人看着呢!还有银耳,那个唱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来语调轻软,勾人心魄的银耳,她有多么希望他俩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慕儿想到此处,不由想起一桩事情来。

她猛地起身,绕到床后拿下挂着的双剑,将它外头的布套取下,随手扔到一边,才道:“青岩姐,你知道保守秘密有多辛苦,这回,容莹中任­性­一回。骢哥哥去寻兄长了,应该很快就会有回应,我只希望你能在此好好养身子,等着那个你心心念念的人来找你,并且别再推开他。”

话毕,她拔腿欲走。

“莹中,你要去做什么?”

李慕儿刚打开门,手僵在门上,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回去找一个人,我要问问她,为什么要出卖我?”

许是开门声惊动了隔壁,李慕儿一出门,便看见墨恩与风入松也推门而出。

李慕儿举起双手,握剑拱手,“劳烦两位帮我照看青岩姐。我有要事要办,去去就回。”

八卦护环,云纹剑镖。雕蛇白玉牌在月光下皎皎生辉,墨恩与风入松望着那剑鞘上独特的图案,脸上各自泛起异样的神­色­……

☆、第三一八章 最大帮凶

“吁……”快马急停。李慕儿望着眼前那棵郁郁葱葱的公孙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马儿的脚步缓缓地挪动了起来,李慕儿的身姿随着轻轻摇摆,明明夏日光影婆娑,她的背影看上去却充满莫名的凄凉。

倩影最终停驻在那扇熟悉的院门前。推开这扇门,李慕儿便要触及到内心最深处的那片昏暗。可眼下她已没有时间再优柔寡断,双手颤巍巍放在门上,颤巍巍地用了力。

门果然没有锁,记得从前纸婆婆本也不爱锁院门,还笑称家徒四壁没什么好防的,李慕儿她们入住后她这习惯也不曾彻底改掉。想起纸婆婆,总会怀念起那段快乐美好,充满期待的时光。

转眼间,这都过去两年了。

院内本就清贫,便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走到某个位置时,李慕儿的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那是纸婆婆与小宇死去的位置。

纸婆婆也好,小宇也好,那个她曾认为是她女儿的婴儿也好,还有银耳,她们何其无辜?

会是皇后­干­的吗?

“慕儿!”伴随着一个菜篮子落地的声音,李慕儿听到院门口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不用回头,李慕儿也熟悉这个人。

可是没想到这个她李家最后的家人,居然也是伤她最深的人!

“你回来了?”嬷嬷惊喜中带着些慌乱,试探问道,“你的手好了吗?”

李慕儿突然鼻子泛酸。

如果嬷嬷再次问她“你报仇了吗?”或是“你知道错了吗?”也许李慕儿就不会那么难过,也许她就能大声质问她孩子的事。可是她没有,她首先想到的是她的手有没有好。

她到底还是关心她的。

可为什么这样关心她的人,却能将她差点丧命才产下的心爱的孩子拱手送给他人?

“怎么了?”嬷嬷见李慕儿不语,继续问道:“难道你进宫那么久,他们竟还没将你的手治好吗?”她说着就上手来查看李慕儿的右手。

谁知,刚一搭上,就被李慕儿猛地甩开。

一股不祥的预兆爬上心头,嬷嬷愣在原地,眉间紧紧蹙了起来,再次重重地叫了一声:“慕儿。”

李慕儿闭了闭眼,吸了口气,并不希望与她发生争执,“嬷嬷,我是来拿银耳的那个包裹的。你还记得吗?她出宫时带的那个包裹。”

嬷嬷从小看着李慕儿长大,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心里有事?准确的说,是对她有芥蒂。她不是不心虚的,可有些事情,她永远都不会去说破。所以她只是点点头走回房间,拿出那个银耳视为珍宝的包裹,板着脸孔将之交到了李慕儿手上。

在此过程中,李慕儿站在院里一动不动,压根儿没想过跟她进房。

那个她们三个共同睡过的房间,那个她“女儿”死去的房间,也许对她而言如同地狱,嬷嬷不怪她,但也不能接受她这样的冷漠。

冷漠如冰。好比此刻李慕儿接过东西,转身便走,似乎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与她多说。

难道?

嬷嬷正心虚,却听那头李慕儿走至院门口,终究忍不住回过头,举着手中的那个包裹道:“嬷嬷,你真的不知道银耳在哪里吗?”

如果仔细看,还会发现她的双眸闪烁着银光,应当是极力克制着才没让眼泪跌落下来。

“嬷嬷怎么会知道?”

一句反问,本是为了撇清关系,在李慕儿听来,却是极大的讽刺。

“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冷笑,“这一切,难道不是你一手策划的吗?”

她果然发现了?

“慕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嬷嬷你比谁都清楚。”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能不摊开来讲。李慕儿索­性­往回踱步,咄咄逼她,“我一直在想,嬷嬷明明不惜喂我堕胎药,让我打掉腹中的孩子,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甚至亲手为我接生?”

嬷嬷故作镇定,“你那位朋友说了,你的身体经受不住打胎。”

“我那位朋友?”李慕儿凄惨笑意更甚,“我真该感谢我那位朋友。他不仅让我免受那碗堕胎药的残害,更替我见证了事情的真相。他虽没有看清对方是谁,不知道对方是何身份,可他清楚明白,那个被抱走的孩子,才是我李慕儿的——亲身骨­肉­!”

嬷嬷心里“咯噔”一下。

“嬷嬷你以为,支开了银耳和纸婆婆,这件事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吗?你一定没有想到,外头的那株公孙树上,有人目睹了这一切……呵呵,可惜,可惜啊,可惜他还是太晚告诉我了……直到我的孩子已经贵为太子,我才知道我的孩子,原来没有死……”

她“太子”二字咬字极重,听得嬷嬷不由一震,“慕儿,李家决不能为他们延后!嬷嬷也不能面对他们的孩子!”

事到如今,她还是这么执迷不悟。李慕儿摇摇头,悲痛神­色­转为愤怒,“嬷嬷啊嬷嬷,我的孩子如今至少安好,可那个女婴多么无辜?纸婆婆和小宇,那么善良的她们,又何至于一死?还有我的银耳,”李慕儿举起手中的包裹,“她到底在哪里?!”

“不,这些不是我做的!”嬷嬷的情绪激动起来,“慕儿,那天我给你打胎失败后,确实被你那朋友骂醒了。不能再下狠手打掉孩子,我正犯愁,皇后身边的人就找上了门。他告诉了我这个法子,叫你索­性­将孩子生下来,再来个偷龙转凤。这样,一来你不会起疑,能够乖乖远走高飞;二来,我们也不用再留着朱家的劣种!所以便有了换孩子那一出。可是,我若知道他们这么狠,过河拆桥后还要赶尽杀绝,我也断断不会答应他们的!”

“过河拆桥,赶尽杀绝!”时光仿佛回到那一晚,李慕儿不禁捂住胸口,“所以,那些人,怕是一直都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去药店被拦,那两个­阴­阳怪气的人……墨恩在时,他们才会有所收敛……还有什么山寨草寇,也全都是他们安排的幌子……怪不得我找了这么久,也找不到罪魁祸首。可刚一回宫,那个杀我‘女儿’的凶手就被抓到,做了他们的替罪羔羊!”

☆、第三一九章 切莫害怕

嬷嬷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她还在庆幸:“那晚你要入宫,我俩才躲过此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定是你爹在保佑我们……”

她爹……李慕儿想到她爹,反而怀疑起来,“嬷嬷既然如此痛恨皇上,为何不以他的孩子去对付他,还心甘情愿把孩子借他人之手还给他?”这说不通啊!

果然,嬷嬷一下就被问住了。她沉默不语,愈加说明这当中另有蹊跷。李慕儿想再问,却也清楚明白以嬷嬷的个­性­,不肯说的事即便杀了她也不会说。眼下她只想问最后一个问题:“好,嬷嬷,那我再问你,是皇后将我的孩子换了。那么,那个女婴是皇后的孩子吗?”

“我本以为是。可如果是皇后的,她真能忍心连自己的孩子都杀害?”

看来嬷嬷也觉得是皇后下的黑手。

若当真是她,李慕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够遂她的愿!

可眼下,何青岩还在等着她。她若选择进宫质问,势必要与皇后周旋许久不说,一旦鱼死网破便连生死都不能确定。考虑再三,李慕儿默默走出了纸婆婆家,翻身上马,准备回去。

“慕儿!”嬷嬷见状,忙跟了出来,“我跟你一起去。”

不问去处,只愿跟随她一起。

李慕儿却并不笑纳,头也不回道:“嬷嬷,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嬷嬷。你好好照顾自己。”话毕,随着“驾”的一声,马匹呼啸而去。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也足够决绝。

她不能原谅她了。

嬷嬷往常总是严厉的神­色­,此刻终于现出颓败。可随即,她又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狠­色­,回到院中牵出了马。

……………………

李慕儿快马加鞭回了阳谷县。

刚一进门,就看到风入松端着托盘从自己房间出来,准备往何青岩房间而去。上面放着两个药碗,一碗已经空了,一碗还满满当当。

看来两位伤患还在静养,倒忙坏了风入松了。

“多谢道长。”李慕儿觉得不好意思,忙走过去接过托盘。

风入松看她的表情,总是深不可测。这会儿大概是听她说话声音嘶哑,便蹙了蹙眉道:“你自己没事吧?我来就好。”

两人的对话,无疑惊动了床上的两位。墨恩很快开门出来,用和风入松一样的奇怪神情望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李慕儿的错觉,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不过,瞧他的样子,伤应该是好多了。

“莹中,你回来了?”何青岩的声音从房中淡淡传出,听上去有气无力。这让李慕儿的心尖儿立马一痛,赶紧推门进去。

就在她背身关门的同时,院门外快步走进了两人。

他们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样子,眼神中还带有几分焦灼。尤其是跟在后面的那个,急切的神态好似即将迎娶心爱之人的少年郎,既含着欣喜,又略露胆怯。

这两人,正是马骢与钱福。

只是钱福此时尚且不知,即将面对的,是怎样的状况……

……………………

“是你?!”

钱福为见何青岩,紧张不已。马骢却截然不同。因为他看到了那个,控制李慕儿重伤他一刀的——林志的师弟!

如果说当年上元灯会墨恩跟在荆王后头时,马骢没有注意他。那么大同的那一照面,马骢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这张脸了的。

他居然也在此处?究竟有何居心?

“青岩她人在哪里?”钱福没有留意到马骢脸­色­大变,兀自问道。

马骢与墨恩直直对视,眼神已经充满杀气,闻言回应道:“兄长,你可还记得当初慕儿被控制过心绪吗?就是他,就是这个人­干­的!”

钱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直觉对方­阴­冷无情,果然不是善类。可他随即看向另一个男人,站在另一间房的门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让他莫名也有些不爽。

“你是荆王的人?荆王被捕,你就是逃犯!我今日就要逮捕你归案。”马骢说着,大步便朝墨恩奔去。

看来一战在所难免。

钱福先是一怔,随即也迈向另一个房间,他的直觉告诉他,何青岩很有可能就在那间房里。

“先生留步。”谁料风入松竟是一拦!“未出阁女子的香闺,岂容你说进就进?”

“在下姓钱名福,是来找何青岩何小姐的,请问她可在此?”

钱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时,李慕儿与何青岩皆是一怔。

只不过李慕儿是惊喜,而何青岩……她肤­色­苍白,眉­色­淡远,此刻半垂双睫,若有所思,眉宇间隐有忧­色­。

“他终究,还是来了。”

李慕儿听她此言,再也抑制不住,放下手中药碗便去开门。

门后站着的果然就是她那兄长!

“兄长,”李慕儿不知为何,泪意狂涌,“你可算来了。我多怕你再也见不到青岩姐了!”

“莹中!”钱福语气略带责备,“傻丫头尽胡说,哭什么呢?为兄还要谢谢你帮我找到你青岩姐呢!她在哪里?快带我去看……”

“她”字被咽下了口,钱福的视线越过李慕儿,在并不大的房间里,很快注视到了那个面无血­色­的熟悉脸庞上。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嘭”地炸开。

“青岩不在乎外界纷扰,只为图个清净。”

“青岩不惧求而不得,唯惧得而复失。”

“青岩居然还­精­通医理,我竟不知。”

“青岩,那凌云凌老先生,­精­通针灸疗法,擅治疑难杂症,为何莹中曾求皇上派他为你看病?”

……

脚下像是注了铁,往前挪动一分,便痛一分。钱福看着那张浅笑的面容越来越近,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青岩,你怎么了?额头的伤是怎么回事?疼不疼?不怕,我来了,我来照顾你,你切莫害怕。”

一如既往温和的语气。他身上浓重的书生气,总是伴随着一股肆意徜徉的爽朗,何青岩可见不得他这样拧眉欲泣的模样,旋即伸出手道:“好。如果你在我可以什么都不用害怕,那么此番,我不再推开你了,好不好?”

☆、第三二零章 姊妹之情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经过了多年的求而不得,经过了多年的念而不敢得,李慕儿终于看见这两人双手交叠,十指紧扣。

局促而寒碜的小房间里,没有什么夺目的摆设,钱福脚步所经之处甚至还会扬起薄薄尘灰,尘灰渐渐落下,房内便回复清明,只留下两人浅浅的哽咽声。李慕儿心想,此刻即便房内有多华丽昂贵的饰品摆设,也不能吸引了谁的目光。因为他们牵手对视、泪目盈盈的场景,足够动人与美丽。

那是除了落雪的紫禁城外,李慕儿见过最美的场景。

不敢再有半分打扰,李慕儿悄悄退出了房间,顺手将门关上。

只是在关门的那一刹,她也明显注意到风入松眼中闪过的失落。

世间求而不得之人何其多,成全了那边,就苦了这边,对李慕儿而言如此,对外头的三个男子亦然。

不过马骢与墨恩显然无暇顾及这儿女情长,他们正在掐架,打得不亦乐乎。

李慕儿拉了拉胸前包裹的死结,那是银耳的求之不得。在那包裹之下,压着她许久不曾见光的“无双”。李慕儿叹了口气,反手伸向了背后。

无双剑出,光华夺目。

李慕儿飞掠至两人中间,“叮当”一声兵器撞击的声音,迸出火花无数。

“停手吧。”

两人仍不肯撤手,却也不再激进,各自侧头望向李慕儿。

脸­色­煞白,她的状况似乎不是很好。

李慕儿自己也深感不妙,这一剑出去,力道不小,长期负累的身体终于吃不消,居然开始头晕目眩起来。浑身从下而上一股挫败感,心内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再度决堤,­干­脆什么都不要管了好不好?­干­脆不要再故作坚强了行不行?李慕儿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竟有一瞬的释然。

身子也如随风轻摆的弱柳一般,无力地软倒了下去。

“莹中!”

“慕儿!”

马骢与墨恩刚扶住她,却听门外传来另外一个呼唤声。

是嬷嬷。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李慕儿面前,抬掌往左右攻去,把毫无防备的两个男人一一逼退,怒喝道:“她已经几天几夜都没有睡觉了!我真是不明白,她这样拼了命地往这儿赶,是为了什么?!”

墨恩闻言往何青岩门口瞄了眼。马骢不知缘故,视线却不敢离开李慕儿半分。

嬷嬷看见马骢,本一肚子的火气,可现在谁也不如李慕儿来得重要,她又狠狠推了离得较近的马骢一把,恨恨道:“还不快给她个地方休息!”

说完几人忙乱起来,嬷嬷则伸手想解去李慕儿身后负着的包裹。

不料包裹不但打了死结,李慕儿的手还覆在死结上,任她怎么掰都不肯松手……

————————

“是了,摸钉,添丁,她们是来讨这吉利的!”

“好啊,姐姐你戏弄我们!不过这怕是也不会灵,我可是要做老姑娘了的!”

“是是是,我也陪着姐姐做老姑娘!”

“那我们三姐妹,只好一起做老姑娘了。他日垂垂老矣,也只有互相扶持,共度晚年了……”

“我和姐姐在宫里还好说,可是青岩姐,你定得嫁给兄长,白头偕老的啊!”

……

那一年的闺人密语如约入梦而来,何青岩与银耳的欢声笑靥恍惚近在眼前,转身又消失不见。

那才是李慕儿最期望回去的时光。无忧无虑,你歌我笑。

月下无数美丽的灯花星星点点,最后化成一个个光影斑点,再也瞧不见。就在仅剩的一盏花灯熄灭时,李慕儿极不情愿地醒了过来。

屋内黑沉沉一片,有煤油灯熄灭的烟尘味儿,看来有人刚走不久。

李慕儿的手下意识地探向胸前。

衣衫已经换回整洁的女装,可银耳的包裹呢?

她被吓得一个激灵,急忙起身。

推门而出,月下众人齐聚,就连何青岩也起身了。可这些人聚在一起,气氛好不尴尬。

若不是所有人都在担心着她,以他们的身份与芥蒂,场面不知该乱成何种境地。

李慕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尤其是见马骢与墨恩遥遥站着,互为不齿的模样。可她不能忘了正题,赶紧开口问道:“我的包裹呢?”

“就在你房里的桌上。”

李慕儿望了眼回话的钱福,他的眼中落满心疼,看得李慕儿眼眶又要泛酸。

折身回房,颤抖着双手解开那包裹,听闻脚步声慢慢靠近房门,李慕儿蓦地转身,摊开了包裹中的那样东西。

透过几人相隔缝隙中的那一缕缕淡泊的月光,一袭红艳如火的嫁衣跃然眼前。

缂丝织锦,织理之美,宛若天成。霞帔遍绣如意云纹宝相花,绣工­精­绝,粲然夺目。

李慕儿捧着嫁衣,尽力扯出一抹笑容,望着何青岩与钱福道:“青岩姐,兄长,这是银耳亲手缝制的嫁衣。虽然她没有交代过我,可我知道,她是为你们的婚礼准备的。我现在代她送给你们,请你们物尽其用,莫要辜负银耳的一番苦心,也莫再辜负你们彼此……”

除了震惊,何青岩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饶是光线昏暗,犹让人觉得,那用金线及珠石等绣成的龙凤和鸳鸯图案,栩栩如生。这样工艺繁琐的一件嫁衣,足以见证制作者的用心。也足以讽刺她曾经认为的“不拖累,不负心”是多么可笑。

从前说好一起做老姑娘的三人,如今一个生死不明,一个屡遭磨难,而看起来最为凄惨的自己,居然成了离幸福最近的一个。

被禁锢的情感仿佛顷刻快要溢出,何青岩怆然侧首看了眼身边的钱福,此生得姊妹如此,得良人在侧,当也无憾!

双手轻抬,犹如郑重的玺印交接仪式一般,何青岩从李慕儿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那身嫁衣,丝滑又带着纹路起伏的触感传至掌心,温暖了她整个身心,更像是爱的传递,让她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内心,也让她不再惧怕即将到来的死亡。

“好。我愿嫁于你兄长为妻,此生不论长短,定不相负。”

☆、第三二一章 西河掌门

那是李慕儿听过最美的誓言。

此生,不论长短,一天也好,百年也罢,即便不能偕老又能如何?

一桩心愿已了,接下去还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去解决。李慕儿望着眼前含情脉脉对视着彼此的钱福与何青岩,就在这幽暗光影中,心里那双迷茫多日的眼也开始变得通透明净。

连死亡都不足以惧怕面对,还有什么别的是应对不了的呢?

……………………

“慕儿,”在钱福与何青岩的感情似乎尘埃落定时,马骢终于忍不住,进房握住了李慕儿冰冷的手,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才离开没多久,就感觉天翻地覆了?”

没有人会告诉马骢发生了什么事,所有知情的人,都选择了把秘密烂在肚子里。

李慕儿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惊讶,可是眼下与墨恩和马骢共处一室,一个是朝廷钦犯,一个是锦衣卫高官,水火不容,李慕儿也不知该怎么办。

正当她在思考要作何回应时,墨恩开口了,“既然你没事了,我走便是。”

“这么轻易就想离开?”马骢作势又要去拦,“我们此行就是为了抓你,你跑不掉的!”

唉,果然一团乱。李慕儿暗自叹息,却忽然发现风入松不见人影。分明方才醒来时见他还在院中的……

“我现在受了伤,你要抓我自然不难。可你抓了我又有何用?你们要查荆王谋逆一事,我若肯合作,是不是可以将功抵罪?”

李慕儿一惊,显然没料到墨恩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你肯合作?”马骢也面露惊诧,“我怎么相信你?”

墨恩冷笑着伸出双手,“你大可以将我拷上。荆王的事,全天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若肯帮你,对你们而言必定事半功倍,你会感谢我的。”

马骢愣了愣,看来是有些被他说动了。可是李慕儿,默然地坐了下来,并不予以回应。

此时此刻,她满心满念都是回紫禁城看她的孩儿,质问皇后有没有害死她的家人,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管荆王谋不谋逆……

何青岩明白她的心思,将手中嫁衣递给了钱福,转而过来安慰她道:“莹中,如果你真得做出最坏的决定,姐姐也会支持你。”

最坏的决定,就是去认回孩子。

谈何容易?

还有朱祐樘,如果他知道了一切的真相,后廷之中将会掀起怎样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慕儿抬手拿起那把与空了的包裹一同叠放的无双剑,缓缓拥入了怀。

心绪紊乱,怀中的剑鞘温度似陡然升高,炙灼着她心脏近处。

……………………

院落之外,狭小胡同。刚遭灾不久的街市,还没有恢复生气,入夜没多久,就已经安静的如同三更。

这让在胡同里交谈的两人愈加肆无忌惮。

“风掌门,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要说震惊,让我这样偶然地遇见了我们西河派苦寻数年的人,嬷嬷,我可是比你要震惊的多了。”

“你!你们为何寻我?”

嬷嬷的厉­色­,并没有让风入松退惧半分。盘旋在他心头由来已久的疑惑,今日终于得到了答案,他情不自禁想要说道个清楚。

“嬷嬷到如今还要替她打掩护吗?如果风某没猜错的话,她是李掌门的女儿,对不对?”

嬷嬷没有回话,神­色­却陡然暗了。

“当时我在米仓看到她使出的剑法,便觉得讶异。而后看到她手中的剑,便得以确认,她一定是李掌门的后人。只是,我一直以为她是男子,李掌门才会保下她。没想到,呵……嬷嬷,你不打算将事实告诉她吗?她父亲是西河派掌门,她理应接替掌门之位啊!”

“她不会愿意的。”

嬷嬷回答得斩钉截铁,倒让风入松不好接话了。他这个掌门是临危受命,当年李家忽然消失前,李孜省曾飞鸽传书叫他稳住西河派派众。

这一稳,就稳了六年多。

没想到,李家果然还有后人在世,李孜省对他们的威胁,看来并非无稽之谈!

“我有话要问你。”风入松尚在思索,嬷嬷突然正­色­道,“当年李家是因为一封密函揭发,才被……那封密函,是你­干­的吗?”

她说“揭发”,而不是“陷害”,意思已经很明显,密函内容并非空­茓­来风。可惜风入松对此一无所知,并不能给予她想要的答案。“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拿全派上下的生死冒险?!”

他说得不无道理。嬷嬷在心中默默排除掉这个选项,又问道:“那,会是荆王吗?”

提起荆王,风入松不禁瞥了眼不远处的小院,那里受着伤的墨恩,何青岩来求他为他换衣时,他便认出了他是荆王的手下。

自从他接任掌门以来,西河派与荆王府一直是亦敌亦友的关系,全靠墨恩联络。而对于之前李孜省与荆王府的关系,他无从得知。

可粗略一想,害李孜省的也不该是荆王才对。“应该不会,­唇­亡齿寒,这个道理荆王还是懂的吧。”

不是西河派新掌门,不是荆王,那能是谁?

嬷嬷想不出个所以然,却听风入松反问道:“我看小姐能文能武,知道她绝非池中之物。可万万没有想到,小姐居然还是当今太子的亲生母亲!嬷嬷,不知小姐是有何打算吗?”

有何打算?嬷嬷暗自叹息,他风入松哪里会知道,李慕儿是个多么执着和重情的人,与她父亲,截然不同。

“你不必管她有何打算。既然你现在知道了她的身份,便该清楚你的本分。我不能在她身前露面,往后保护她的事,就交给你了。”

“这是自然。”风入松拱了拱手,“风某必定拼尽全力,保小姐无虞!”

嬷嬷安心点了点头,墨衣入夜,隐匿不见。

风入松没有立刻放下双手,而是摊开了右手手掌,掌心里,有个类似符号的黑­色­印记。他蹙眉望着,心下百般感慨:虽然猜测过李家还有后人,可没见着的时候总还抱有侥幸心理。如今,从前弥漫于心的噩梦似乎又要悄然降临,西河派不知会是怎样的前景?

“唉……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李家的小姐,又不知会是个怎样的‘主子’……”背手负于身后,风入松故作镇定地往回走去……

☆、第三二二章 各下决断

风入松回院子时,众人还在房里僵持着,与方才他悄悄离开时并没有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是钱福手上多出来的那样东西……他直直盯住那身嫁衣,任凭娇艳欲滴的鲜红刺痛了他的双眼,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最先发现他的人是马骢,他对目前的状况了解得最少,从李慕儿晕倒后就急于找人为他解释,这会儿实在忍不下去,逮着风入松就问:“道长,可否借一步说话?”

此中目的,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谁能不知?

眼下情况复杂,房内有荆王府的人,有御前的锦衣卫,有西河派的“两”位掌门,还有当朝太子的生母,这些身份或交错重叠,或尚未显露,风入松不敢妄自多事,心下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

可即便他愿守口如瓶,有人却似乎比他更急于隐瞒马骢。李慕儿突然转移了马骢的注意力道:“骢哥哥,明日我们便带着他去蕲州。皇上交代了我荆王一案,我必须有始有终。但是,我也必须速速回宫。”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墨恩正以一脸讶异之­色­回望着她。其实不仅墨恩,风入松亦觉得不可置信。

她说话条理清晰,语态坚决,在经历了这样沉重的消息后,在遭受了如雷的打击后,她居然还可以平心静气,立下决断。

风入松不得不承认,他再一次对她刮目相看。

只是,风入松自然不会知道,李慕儿是经历了多少风云跌宕后,才修炼到如此成熟稳定的心境,才能理智地告诉自己事有先后,物有本末。

那封关系着李家仇敌的密函当先有始终,而回宫去见她的孩子,将会是一场大仗……

李慕儿如是想着,反手握住了何青岩冰凉玉指。彼此都有各自的难关要去闯,这一别不知能否再次相见,没有过多的言语,两人只能紧握着手,去感受对方给予的他人不能感受到的无穷力量。

钱福见状,怕何青岩受凉,便将手中嫁衣随手披在了她身上。马骢也坐了过来,默默为李慕儿挡住了风口。四人围坐一圈,就好像往日在钱府一样,互相依偎着取暖。

这让李慕儿觉得,至少最黑暗的时候,也还有陪她一起等天亮的人。这些人会印刻在她的生命中,即使今后天各一方,都永远不会忘却……

………………

清晨的阳谷街头薄雾蒸腾,屋脊的瓦片上白露皑皑,眼看着就要入秋了,清冷的空气里,从城西小石桥的陋巷边一幢普普通通的宅院中,走出一群男女。虽都穿着朴素,但从那眉宇间的神­色­便可知晓,他们皆是人中龙凤。

不过,这群人的表情并不显得轻松,细察之下,眼中竟都带着泪意。因为,即使他们多么才华横溢,出口成章,却都不是擅长道别之人。

“莹中,此去不知前路如何,你定要好生保重。兄长帮不了你什么忙,唯有和青岩一起,祈求上苍福泽庇佑,愿你平平安安。”

钱福说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就没离开过何青岩。李慕儿看了欣慰,点点头翻身上马。

与她同行的还有马骢和墨恩,风入松虽没有表明去向,却同他们一道出发了。

钱福与何青岩则同乘一骑,对视而笑,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院门口,那日骂人的大娘与几个早起的孩子这才探出了脑袋来。一个活泼些的女娃子脆生生问道:“大娘,何仙姑和老师她们要去哪里?”

大娘望着手中沉甸甸的一锭银子,感慨道:“许是去他处做善事了吧……”

左右望去,两边人马背道而驰,忽而一同念道:“至此酒未凉,击箸而笑。我起咏叹调,君莫辞邀。”

“你只随手招,她念甚妙。一曲广陵散,众人风­骚­。”

“美宴过三巡,光景驰西。”

“人生几回笑,醉回年少。”

唱罢,两边忽而回头,望着彼此默契一笑。她置身其间,只觉此景更好似一幅­精­心描绘的丹青画卷。

美不胜收。

“青岩,你说的地方在哪里?”

“那里叫做青岩镇。是我出生的地方。你还不知道吧,我是庶出的女儿。我娘的家乡在青岩镇,有一年爹在那里办案,认识了她。可是,我娘因为患有和我一样的病,每每拒绝我爹……”何青岩说到这里,轻声笑了出来,“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收服的我娘……”

“那,你娘她……”

“是因为我。她的身体,不适合要孩子。”

钱福不傻,几句话下来,他已听出了大概。没有继续问下去,他只是寂静无声地圈紧了身前的可人儿。何青岩的鬓边簪着一朵粉红­色­的桃花菊,但在这丰饶艳­色­映衬下,她自己却枯瘦得像一片秋日的树叶。钱福有些心疼,面上却保持着笑意,温柔在她耳畔道:“唔……那么接下来,我们赶快去青岩镇,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去拜见我的丈母娘了……”

何青岩侧首一顾,蓦然间好似回到幼年学琴之时,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嗯。”她笑道。

……………………

“慕儿,你觉得带着他说的话可信吗?”

马骢靠上前来时,李慕儿正讷讷盯着迎面走来的一个举着糖葫芦笑逐颜开的孩子。被他这一惊,一时答不上话。

“他为什么突然说要交代荆王的事,会不会有诈?”马骢质疑的话语在耳边此起彼伏,而李慕儿始终保持缄默,勒马而立,并不回应。

回头看着正翻身下马的墨恩与风入松两人,她也觉得疑惑起来。这两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亲密?

风入松又为何一直与他们同路?

李慕儿静待风入松走至身边,终于婉言道:“道长,我们已经快到目的地了,是时候说再见了。”

风入松不为所动,笑道:“小姐去蕲州,我也去蕲州,顺路,顺路。”

他怎知她要去蕲州,是墨恩告诉他的?李慕儿不愿意看墨恩,口气又拿风入松没有办法,口气闷闷道:“道长叫我莹中便好。”

转身,余光还是瞥见墨恩讨好地望着自己,似乎有话要对她说。

李慕儿与他擦肩而过,兀自走回了马骢身边。

☆、第三二三章 物是人非

李慕儿再次奔赴蕲州城,已是物是人非。她站在青萝院的门口,望着依然在门口打着盹的龟公,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学孙瓒当初那般,用脚尖踢了下他。

那人倏地跳了起来,却在看清李慕儿手中的武器后,硬是把气憋了回去。

撇下马骢等人独自来会故人,又需要藏匿身份,李慕儿自然带着她的双剑。

看来对方没有认出她来。李慕儿低头望了望自己的一身男装,心道难怪,而后对他说:“麻烦,在下前来拜访凝儿姑娘。”

对方露出了个疑惑的表情,“你难道没听说……”

“哟,来客人了?”

龟公的话蓦地被打断,李慕儿不用往里看,也知道是鸨儿迎出来了。

鸨儿到底是老辣的姜,一见李慕儿,便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最后叹息道:“我当这大热天的谁还来光顾,原来也是个俏娘子,这是演的哪出?”

李慕儿抿嘴一笑,拱手道:“苏妈妈好眼力,却识不得在下了吗?”

鸨儿眉头一皱,这才走近些仔细打量起李慕儿的脸来。半晌,她恍然大悟,大喊了一声道:“傻丫头,是你!”

李慕儿笑意不泯,点了点头回应道:“在下已恢复了神智,为寻故人而来。妈妈可否允我进去坐坐?”

鸨儿是什么样的人?在红尘商场中摸爬滚打多年,早就是人­精­了。先不论李慕儿那时被荆王府的人带走是何缘由,就凭当初看她是个傻丫头而利用她取胜的过往,鸨儿也断断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瓜葛的。

“青萝院可不接待女客。你既然好了,怕也是不愿再进我这门槛了的。就此别过吧。”

“妈妈且慢,”眼看着她转身将要进门,李慕儿忙举剑挡在她面前,急道,“在下真是为寻故人而来。那后院的杂役小厮陈阿牛,可还在?”

她这个姿势让人颇有压力,鸨儿却不紧张,只是懊恼道:“一个小小杂役,老娘怎么能记得?”

一旁的龟公倒是识趣儿,忙不迭上前解救她:“老板娘您忘了,陈阿牛走了!去年夏聚后不久,就被你撵走了!”

其实,他本也不会记得这茬事儿,可当时陈阿牛被撵走后所引起的连锁反应,可是让青萝院里上上下下的人久久不能忘怀的。

“那凝儿姑娘呢?”

鸨儿大概是急于有个了断,顺势接话道:“想起来了。陈阿牛前脚刚被撵走,赵凝儿便为自己赎了身,从此回归良家,一去不复返了!”

李慕儿了悟,夏聚时陈阿牛的忽然出现,显然引起了鸨儿的怀疑。可能也正是因为鸨儿的­棒­打鸳鸯,反而打出了赵凝儿的真心。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想要找的故人也已不在了,李慕儿收了手势,只好失望离去。

………………

负责侦查此案的头儿是司礼监的韦宁,李慕儿与他无甚交情,只偶尔见过几面。好在他算是朱祐樘比较器重的太监,自然便知道李慕儿与马骢的身份,对他们颇为尊重。

“所以,荆世子朱祐炳,已经全都招认了?”

“是。世子招供,见潚确有谋逆之意,且已经筹划多年。”

这不合理。李慕儿暗自思忖,会不会是朱祐柄记恨着荆王,趁此机会落井下石呢?

可谋逆造反,是株连九族之罪啊!

“有实证吗?”李慕儿问道。若荆王真的筹划多年,不会一点痕迹也不留下,甚至很可能已有大笔军械。

“正在查。据探子回禀,见潚多置弓弩、筑土山、­操­演船马,广积生铁、收器械于江南。只是这些铁证藏匿在何处,我们还在找。”

“江南?”

“不错,大概是在近处收集太过显眼,迟早会被发现。所以这些武器军械都是远赴江南采购的。”

为什么是江南?李慕儿拧紧了眉头,与马骢默契对视一眼,一齐急急出了门去。

“老实点!如果你真要将功抵罪,就快交代,荆王的这些罪证,都藏在哪里?”

被马骢狠力一推,墨恩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他却佯装无事,冷笑一声道:“我就算老实交代,你敢信吗?”

“我信。”

马骢还未出声,李慕儿就已开口在前。只这一句,便猛然让墨恩故作镇定的神­色­起了变化。

李慕儿还是没有看他,垂首注视着地面不知何处,这样的神情分明写满了逃避。而后她一字字清楚地说道:“你可以不说,我会自己去查。可你若说了,我便相信。你知道的,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墨恩默然,李慕儿亦再不说话,一人坐着一人站立,就这样两厢静静对峙。到最后,连马骢都不敢Сhā嘴,只神­色­怪异地站在李慕儿面前,三人如夜晚田地里的稻草人一样安静晦暗,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不知僵持了多久,直至有人来叫用膳,墨恩才徐徐转身,对李慕儿妥协道:“我带你去。”

说完他就要去牵马。

不待李慕儿反应过来,马骢已替她问出了口:“去哪里?”

“江南啊。”

李慕儿一愣,眉头不由锁了起来。这一切会不会太过顺利?她此行本做好了恶斗的准备,不料­阴­差阳错之下遇见墨恩,居然并非阻碍,反而步步不战而胜?

好在江南就在湖广回京的归途中,只消稍稍绕一点路。李慕儿起身欲行,马骢却拦住了她的去路,拧眉道:“慕儿,你就不怕他有诈?”

李慕儿知道马骢一向对墨恩有成见,可眼下她实在没有时间再对他解释,又不能直接告诉他墨恩不会伤害她,思虑之下便反问道:“骢哥哥,即便他有诈,即便前路迢遥,你可愿意陪我,再一次犯险?”

像是吃下了定心丸,马骢直视着李慕儿虔诚的双眸,无法抗拒地点下了头,“好。从现在开始,我不问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跟着做就是。假如你错了,也不用担心,至少有人给你背黑锅的。”

李慕儿得到他的配合,嘴角一抿,举起手中的双剑,摇晃了一下那已显陈旧的剑穗。

时光荏苒,一直陪在身边的,唯马骢一个。

☆、第三二四章 镇府衙门

李慕儿三人出得门外正要启行,便发现风入松远远地跟了过来。

他要跟踪的意图实在太过明显,这下李慕儿再忍不住,执剑拦住他问道:“道长这是准备去哪里?”

风入松被问住了,他怎么知道,她要去哪里?“咳咳,事到如今,我只好实话实说了。”

李慕儿集中了­精­神,听风入松继续说道:“其实,我是受人之托,一路保护你的。”

“何人?”

“何仙姑啊。”

“滚!”

……………………

墨恩所说的江南,指的便是留都应天府——南京城。

在太祖的祖孙四代在位期间,南京北京到底谁是京师,谁是陪都,如同文字游戏一样,反反复复。经过一番折腾,北京最终被确定为首都,而南京为留都或陪都。

不过,与隋唐的两京制或金朝的五京制不同,明朝的南北两京理论上有着相同的地位。虽然远离权力中枢,南京却保留着一整套中央机构,包括六部、六科、都察院、大理寺、国子监等等,甚至连太医院都有。

当然也有锦衣卫镇抚司衙门。

南京的锦衣卫指挥使名叫王臣,一迎到马骢与李慕儿,就迫不及待地递上了封据说从京城来的急件。

京城来的书信——毫无疑问,定是朱祐樘来关心她进展的。

李慕儿虽然中途回过一趟京城,但匆匆忙忙又心乱如麻之下,根本没有想到过给他去报个平安。此刻回想起来,自运河上被洪灾截断去路,不知他听说的消息是怎么样的?

李慕儿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朱祐樘在写下这封信之前,还在四处打探着她的消息。最后还是刘大夏复命时顺带提到了马骢,他才掌握到了李慕儿的行踪。而后从蕲州的韦宁处得知她要奔赴南京,这才索­性­写了信到南京的锦衣卫。

提笔之时,朱祐樘满心忧虑,一来苦她短短几日就从阳谷到了湖广,又从湖广到了南京的奔波艰辛;二来又怕她人生地不熟受了委屈。下笔时却嘱咐不了太多,只寥寥几句惊喜她幸免于难,交代她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

笔头上的美话再贴心,又怎及身边的一件披衣?

这个道理朱祐樘懂,他望了眼左手边厚厚叠起的折奏,又侧头看看右手边的一本明黄­色­锦缎书面的线装经书——那是李慕儿自荆王府回宫后常要抄写的经书。两下的对比,忽然让他有种身处天平而不知往哪边倾身的无力感。

他咬咬牙,只好埋头写下几句寻常的叮咛。

只是这信到了李慕儿手里,却好像瞬间变成千金之重。那熟悉的笔墨纸香,他下笔时总是先扬后抑的细微动作,就这样突如其来地传到她的脑海,犹如在他身侧,亲眼见他寂寂无声地一字一顿。

“阿错,你若知道太子是我的孩子,会拼尽全力保我吗?”

“慕儿……慕儿……先吃饭吧。”

若不是马骢的呼唤响彻耳边,李慕儿心中的问题差点就要问出声来。回神看向大厅,王臣还弓着腰面对着马骢,不知方才说了些什么。

虽然大体来讲,南京的中央机构与北京是相对应的,级别也相同。但毕竟皇上与内阁俱在北京,南京各机构的职权远远小于北京相应机构,其权限一般仅限于南京和南直隶。

所以王臣虽是指挥使,却以马骢这个京城的指挥同知为尊。

可他这样趋炎附势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却让李慕儿觉得格外别扭。大概是她接触了许多锦衣卫的官员,都是如同马骢、牟斌、孙瓒等仗义爽朗之辈,突然见到个这样低声下气的,还真有些不习惯。

腹诽间,一道道珍馐佳肴已被送了上来,这让刚从灾区过来的李慕儿愈加不爽。奈何马骢速速拉了她坐下,已经开始为她布菜,她也就没再说什么。

只是,她没再说什么,王臣却先耍起了官威,“来人呐,将这小子先押下去!”

这小子自然指的是墨恩。李慕儿闻言狠狠将筷子往桌上一放,闷声道:“王大人好大的架子!这位是下官带来的人,自然由下官处置才对。何况,我们明明一同进门,王大人怎知他是犯人?”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俱是一怔。

马骢盯着李慕儿,本想反驳,可想到自己承诺过的话,只好将懊恼随饭咽下肚中。王臣脸­色­有些赧然,还带着些惊慌失措。墨恩则几不可见地嘴角上扬,显然对她的维护十分满意。

更令他满意的还在后头,李慕儿指了指身旁的位置,虽然不看他,却分明是对他说话:“你坐这里来。”

就在墨恩移步过去的当口,李慕儿又对王臣道:“投案自首者,一可免罪:如‘犯罪未发而自首者,原其罪。’二可减刑,如‘其知人欲告及亡叛而自首者,减罪二等坐之。’何况他现在是我们最重要的一名证人,理应寸步不离地保护。若是自首不实、不彻底,再以‘不实、不尽之罪罪之’不迟。”

好一招旁敲侧击,这分明是在警告墨恩投案自首的好处,叫他不要耍花招。

墨恩照旧冷笑,拾筷就要用膳。

李慕儿却还没完,敲敲桌子道:“等等。”

众人倒确实停了下来。

“道长既然不肯离开莹中,便也一起下来吃个便饭吧。”

衣袂飘飘,方才与他们道别在镇抚司衙门门口的风入松,如鬼影般出现在了眼前。

就连马骢也不禁感叹:“道长好功夫!”

“见笑了,”风入松被戳穿,倒也坦然,“小姐请我吃饭,我可不能错过。”

这下可好,本该王臣请李慕儿和马骢吃的一顿饭,倒成了他们四人的独桌,一人分坐一位,看上去还颇为和谐。

只是,彼此只顾吃自己的,并没有什么交流。

马骢吃着吃着,哼了声,开始不停往李慕儿碗中添菜,“多吃点,慕儿。”

李慕儿正要摇头,却听墨恩突然问道:“慕儿,这是你的真名?”

是那个上元灯会她曾自称的名讳。

李慕儿自然不答。

风入松大概也嫌气氛尴尬,便也问道:“小姐怎么突然愿意让我俩同桌而食了?”

“别误会,”李慕儿放下碗筷,擦擦嘴道,“我只是怕你们背着我搞鬼。”

风入松和墨恩的筷子,明显顿了顿……

☆、第三二五章 寻找证据

气氛反而更加尴尬了。

唯有马骢还能笑得出来,更加卖力地为李慕儿夹菜。

李慕儿也不阻止他,还不忘回礼,拿起筷子挑了一些放进他碗里,一面却道:“这里是南京,我和骢哥哥人生地不熟,已变主动为被动。越是被动,越要小心谨慎。万一被人一个反咬,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就是。”马骢附和,不屑地瞟了墨恩一眼。

“马大人真是细心。”墨恩看着李慕儿碗中越叠越高快要堆积成山的菜品,笑着说道。只是这话即使听起来像是在称赞,微微上扬的嘴角和淡漠的语气中也始终抹不掉那一点轻蔑态度。

马骢握着筷头的手指一紧,李慕儿赶忙起了身。不愿看着两人再起冲突,她“吩咐”道:“都快吃吧。吃完我们就出发,免得夜长梦多。”

……………………

一顿饭吃去王臣不少银两,关系倒没见得拉近多少。眼看着几人带上一群他的锦衣卫手下离去的背影,他不由暗啐了声。

“大人!”

“哎呀妈呀!”正“心怀不轨”的王臣被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是之前派出去的小厮。没有再骂下去,他神­色­一正,问道,“如何?”

“已经通知到了,大人,放心吧。”

“好。那边怎么说?”

“叫大人只管公事公办,别的那边儿自会处理。”

“明白了。”王臣­精­瘦的脸庞上闪过一抹诡谲之­色­,“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咬紧牙关,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嗯。”王臣应了声,踱步到衙门外看李慕儿等人往东而去。直至她们颀长削直的身影被红墙掩没,他才又转身吩咐道,“今日跟去的锦衣卫名单快快给我列出来,万一回不来了,也好早些善后。”

“是。”

……………………

墨恩带着李慕儿一行人很快到了城郊,却是离一座大山越行越近。

可惜李慕儿对南京城实在太不熟悉,一路走来竟不知自己前往何处。此时袅袅山峰在前,越看越不靠谱,她不由开始心慌起来,拉过离得近的一个锦衣卫手下,问道:“你觉得这是往哪里去?”

那人看了看那山头,也颇有些紧张,“那里是钟山。如果我们一直直行的话,倒是有可能……”

“有可能什么?”

“有可能去往太祖陵墓。”

怎么可能?太祖陵墓一定是有人看守的,且守皇陵是一项艰苦的差事,一般都由­精­锐兵勇担当此任。荆王收兵器,远离湖广并不稀奇,选在南京或许是因为这里是除京城以外最发达的城池,尚可理解。但怎么可能将之藏匿于陵园,那不是树大招风吗?

就在快靠近陵园时,耳尖的众人忽然听到那边传来微弱的打斗声。

怎么会这么巧?

望了眼不为所动的墨恩背影,李慕儿不得不停步。

“慕儿,你也听到了?”

“嗯,”李慕儿点点头回应马骢,“恐怕有诈。”

就在他们犹疑之际,墨恩却改了道,往南而去。

这样他们就不再是去陵园了。李慕儿不禁奇怪,难道陵园真的是凑巧发生意外?

正揣测着,忽见有人从陵园方向急急奔来,见了他们如同见了救星,大叫着不好,让锦衣卫过去帮忙镇压入侵者。

“正事要紧。”李慕儿这样回应寻求她意见的锦衣卫首领。

“太祖陵墓有险,才是正事!如果不去帮衬,可是大逆不道之罪!”

对方的振振有词,忽然提醒了李慕儿。她大步上前,蓦地执剑拦住了墨恩的去路,冷笑道:“你想调开锦衣卫?还是准备趁乱逃走?”

墨恩这才转过头,仿佛方才他们之间的讨论都与他无关似的,轻飘飘回答道:“你看到了,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哪里有空安排这些?”

李慕儿收回剑,回首望着眼前锦衣卫。人数不少,分头行事不就成了?

想到这里,李慕儿冲马骢打了几个手势。

马骢了然,即刻下令道:“你们几个,去陵园稳住事态。你们几个,回城里找人接应。剩下的,仍旧和我们走。”

“是。”

锦衣卫的办事效率不分京城留都,都很令人满意。马骢按照习惯,数了人头,一众人马兵分三路,很快就又可以继续上路。

墨恩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在接下去的路程中,脚步却放慢了许多。

这自然没有逃过马骢的法眼。

“你又在耍什么花招?快点带路!”

墨恩还在为方才他与李慕儿之间的默契而闷闷不乐,闻言没好气地闷闷回话:“我在找一棵梅花树。”

梅花树?

李慕儿抬头,果然,虽然还未到冬天,不是梅花盛开的季节。可眼前这一片树林,确实都是梅花树。

“什么梅花树?”

墨恩这回没有答他,一脸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知道的表情,默默走了开去。

马骢双手环胸,很是不高兴。

李慕儿只好上前安慰道:“算了,骢哥哥,这么久我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一会儿。”

话音刚落,忽见墨恩在一棵丈把粗的树前停下,淡淡道了声:“找到了。”

除了风入松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众人都面带急­色­地围了上去。这才发现,树后头竟隐匿着一个不小的山洞。

“武器在这里面?”

“没错。”墨恩这样说着,一边弓身快速钻进去,一边道:“进去吧,里面都是荆王的罪证。”

就在这一瞬,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忽然被一双温软的玉手抓住,紧接着一个清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等一下,你这么着急进去,里面是有什么你可以触动的机关吗?”

他可以触动,他们都得中招,若真是如此,跟他进去岂不危险?

墨恩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纹丝不动,甚至指尖还反着缠绕住了李慕儿,没有人看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了一句:“你这个人啊,就是太聪明了。”

马骢一把上前,就势把他拽出了山洞,打了个响指道:“这个好办,锦衣卫有擅长发现机关的人。”

有人立即应声而出,绕过墨恩进了山洞。很快,有声音传出,“大人,没有机关,也确实有很多兵器!”

☆、第三二六章 原来是你

众人闻言皆松了口气,纷纷往山洞里钻去。就连马骢也放松了警惕,趴在山洞门口吩咐道:“先收缴一些有特征的出来,能证明荆王谋逆之罪的。快……”

待到所有锦衣卫都进去了,李慕儿抬步正要跟上,却被墨恩猛地拽住了手臂。

李慕儿脑子里轰然一响,还没有反应过来,脚下便突然失去了支撑,往下狠狠一沉!

头顶的亮光在骤然之间消逝,李慕儿甚至还没来得及听到墨恩的惊呼!能感受到的,只有一同沉下来的紧拽着她的墨恩。

以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的身旁闪过的一阵风。

原来机关根本不在山洞里面,而是在她脚下……

掉下来的过程持续了不少时间,就在李慕儿觉得从这么高摔下来非死即伤之时,墨恩忽然双手环住了她,一个转身将自己垫在了她的身下。

他可还受着伤呢!

预想中的坠落声没有传来,好像跌落在温软的棉花上,李慕儿不得不又感慨:果真是早有准备……

“墨恩,你的心机,我自愧不如。”

保持着这样暧昧的姿势,在安静地黑暗中紧紧相拥,李慕儿居然说出这么扫兴的话,惹得墨恩好一阵伤心。

“过奖了。慕儿。”

李慕儿忍不住冷笑出声。

他有什么资格叫她慕儿?一路算计她,欺骗她,自以为是地报答她结果却比任何人都伤得她更重,这个世上谁都有资格叫她慕儿,唯独他没有!

或许是自己将所有的过错都强加在他身上了吧,她只想狠狠告诉他,他没有资格!

墨恩似乎也已经感受到了她深深的敌意,自嘲道:“你肯定,很恨我吧?”

恨?

何止是恨?

“我突然想起来,我从前一直以为马骢才是你的心上人。可你看他的眼神,虽然亲热,却并不是深不见底的。你只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一个人,就是皇上。呵呵,上元灯会,西内冷宫,我居然都没有发现……莹中,不,慕儿,你从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从来没有。”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李慕儿不想再与他纠缠,直截了当问道:“说吧,墨恩,你把我掳到这里来,又是有什么目的?”

边说,她边尝试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可费了好大的劲,他居然纹丝不动。

不是受伤了吗?!

李慕儿愤怒至极,索­性­探出一只手来反圈住他,寻到他的伤口,狠狠地按了下去。

“唔……”伴随着一声闷哼,李慕儿感觉到自己的手心被温热的液体***原来他的伤口确实还没好,李慕儿咬了咬牙,一时竟内疚的不敢再动弹。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骗子吧?”好在她看不到墨恩的脸­色­,不然一定会发现,此刻他被疼的苍白了的­唇­­色­,以及额角浸出的薄汗。这样狼狈的样子,墨恩其实并不希望她再次看到。“可是,你有没有发现,真话总是伤人得很?”

真话总是伤人得很。那些全天下都试图隐瞒她的真相,或许真的不应该被揭穿。李慕儿听着他淡淡的话语,突然有种心底防线快要崩塌的感觉。

她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至少,不应该是在他怀里崩塌。

“你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快放开我。”

“不,我不会再放开你。慕儿,我找了这么久,没有想到,原来要找的人一直就在我身边,就是你。”

李慕儿手脚一愣。

她知道他在寻找着什么,怀胎时他就告诉过她。可他要找的人,居然就是自己吗?

为什么是她?

……………………

“慕儿!慕儿!快,快把这里挖开来!”

“大人,挖不开啊,这根本无从下手。”

“让开,我自己来!”

地下两人还在互相揣测,地上的人已经急得团团转。好端端的人突然在眼前消失,马骢又悔又恼,恨不得掘地三尺。

“大人,这样子可不是办法?属下倒有一计,或许可行。”

“什么办法,快说!”马骢急得双目猩红。时间耽搁得越长李慕儿的安危便越不可知,不可知简直是这世上最大的恐惧。

“用炸的。”

旁边立即有人附和道:“对,炸开这里就能下去了!”

“好,快去准备东西!”

“是。”

手下来来回回也需要时间,马骢继续拿起绣春刀,半跪在地上用起笨办法。

………………………

“你一定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找你吧?”

果然,还未待李慕儿开口,墨恩就似看穿了她。听起来,他好像准备不打自招?

李慕儿竖起了耳朵,听墨恩紧接着道:“你记不记得我曾带你去过刘吉府上?”

李慕儿自记得这一茬,却完全想不起去刘吉府上做了什么事情。墨恩这样问,是想告诉她什么秘密?

李慕儿正提起心尖儿,却猛地听到“吱嘎”的开门声。

那沉重的石门开启声音,如同穿越了数十年的溯回,从地心的深处传达而来,弥漫于室,闷顿于心。让李慕儿觉得很不舒服,如地狱牢笼忽然打开,鬼知道后头回出现什么可怕的人物……

久违的光亮如潮水般涌进,刺痛了两人的双眼。墨恩不再继续往下说刘府曾经发生过什么,而是在李慕儿以手遮眼的当口,半眯着眼对那扇门的方向叫了声:“义父。”

他果真有义父,这一点,他没有欺骗她。

那个“义父”背光站在半开的门边,李慕儿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一股压迫感从他的身上迸­射­而出,直达她的周围。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而后他轻轻开口,李慕儿甚至没有看到他的嘴­唇­嚅动,只听到­阴­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墨恩,你做得很好,把她交给义父。”

饶是­阴­冷如墨恩,也不及他半分。

李慕儿忽然明白过来两件事。第一,墨恩背后的人终于出现了。第二,墨恩果然叫墨恩。

这一点,他亦没有骗她。

他拉着她缓缓起身。

他拉着她向前一步。

只差一步,李慕儿就可以看见他义父的样貌。只差一步,墨恩就要彻底背叛她了。

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抹凌厉的剑气。

☆、第三二七章 西河剑术

是风入松!

剑还是从李慕儿的剑鞘里被他拔出去的!他执着她的龙剑,状似随意地一撩,便用煞气十足的剑势将墨恩与李慕儿阻隔了开去。

并拉着李慕儿退出了好远。

李慕儿顿时糊涂了。

他是跟着掉下来的?他要救她?

“小姐不能跟你们走。”

“哼,”对面传来一声冷笑,­阴­阳怪气。“风掌门,你这是做什么?”

“你们认识?”李慕儿此时距离墨恩他们已有些距离,可那边传来的­阴­森仍然殃及了她,令她的声音也变得­阴­沉沉。事实上,得知风入松与他们似有关联,也足够让她­阴­沉。

她到底陷入了一个怎样的漩涡?

“认识?”对面又发出嘲讽,“岂止认识?风掌门,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想与你家小姐叙叙旧,顺便,也想请教请教你家小姐,接下来有何打算?”

谁家小姐?

李慕儿看疯子似的来回看了眼两边。尤其是看自己身旁的风入松,他虽不能算令人过目不忘的长相,但好歹也是有几分姿­色­,若是李家的人,李慕儿怎么会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叙旧?”风入松当下笑意泯去,扬高了声音道,“我最怕的就是这‘叙旧’二字,谁知道你们是敌是友?”

“李大人与我可是至交。”对方虽这样说着,却似乎并不期望能以此说服风入松。李慕儿眼看着他探手入怀,紧接着拿出一块手掌大的令牌。

说是令牌,只是因为李慕儿觉得这巴掌大的东西从怀中那样正式地拿出来,颇有些像她出入宫所需的牙牌。至于其真正样子,李慕儿并看不真切。

事实证明,那的确是块令牌,因为对方取出来后便举至胸前,语带命令地说道:“掌门令一出,三千门众无不听从!风掌门,你要违抗门规吗?”

掌门令,风入松,看来那是西河派的掌门信物。

可风入松不是西河派的掌门吗?

李慕儿心中的疑惑已经快要缠成一个乱糟糟的线团,需要有人为她理清。可眼下显然没有人关心她的想法,他们还在顾自对峙。风入松见了那掌门令,并没有半分惧意,甚至恢复了笑意道:“你们大概忘记了,我才是西河派的正式掌门。要以掌门令命令我,可以,拿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块令牌来,我就听命于你。”

从对方明显一震的身体和消弭不见的自信,李慕儿明白,他们并没有集齐。

风入松似乎又占了上风。

可惜,再怎么占上风,他们不过区区两人。寡不敌众,怎么逃脱对方门外几十乃至几百人的围堵?

李慕儿正犯难,却听风入松小声开口道:“只能拼一拼了。”

看来他也是一样的想法。李慕儿回头看到他手持她的龙剑,炯炯有神,连握剑的姿势,都和她一模一样。

难道果然是一家人?李慕儿当即拔出凤剑,与他并肩而立,仗剑对敌。

“唉,”对方摇头轻叹了一声,似乎在遗憾双方终究还是要针锋相对,他唤过一直垂目不言立在旁边的墨恩,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还没有见识过李家剑法的厉害吧?今日可要让你开开眼见了……”

反手将墨恩往前一推,他却退后了几步,躲进门后的黑暗中,笑看门外冲进了一群手下,跟随墨恩往李慕儿与风入松冲去。

“西山禅隐比来闻!”风入松执剑擦过李慕儿的剑身,“噌”的一声刮起无数火星。

仿佛剑身被注入了无穷内力,激发了李慕儿澎湃的怒意、恨意,配合着他的剑诀,李慕儿一字一句接道:“河边古木鸣萧森!”

双剑齐舞,势不可当!

这才是真正的李家剑法,西河派中最高的剑术。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包括墨恩。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一身煞气,却也威武英气的李慕儿,剑尖已经快速地往他眸中冲来,他却还在担忧:她的一半内力还未得解,如果哪天再被胡乱冲破,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少主小心!”

身旁手下的提醒已经来不及,墨恩不是不想躲,可他怕是躲不开了。

预料之中的剑气却没再近前,因为山洞内忽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犹如地震一般。一颗巨石“轰”地砸在两方中间,打乱了原本清晰的战局。

……………………

“怎么样?”

地面上,马骢从几十步远外重新跑了回来,可就在他接近那个李慕儿消失之地的过程中,他的脚步居然变得混乱起来,不受控制似地抖动起来,无论如何靠不近那里。

“不好了大人!入口没被炸开,恐怕要山崩了!”

“什么?!”

怎么行?怎么可以!山崩了他的慕儿怎么办?她会死的!

“大人,赶紧撤吧!”

“不行,快再找找机关!”

“大人,来不及了!地动越来越厉害了,再不走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的!”

“死便死!慕儿还在下面!”

“马大人,这些武器不拿回去,证据就没了,你要看着‘他’白白牺牲吗?”

证据,对,还有证据!

狠力将说话者一推,马骢大叫道:“快,你们保护好这些证据先撤!”

“大人!”

……………………

尽力稳住了自己的身形,李慕儿定睛观察,发现震动似乎是从头顶开始的,岩石不断簌簌落下,就算这里不塌,也会被落石砸死。

他们必须撤退!

那就是李慕儿和风入松的生机!

“道长!”

一个眼神暗示,风入松了悟,齐齐将落石打向对方阵营。一时间那边被步步逼退,眼前落石却越落越多几乎要阻挡去路。

“主公,大事不妙!”

被唤作主公的神秘人沉默了半晌,就在一颗怪石刮破李慕儿手背肌肤时,忽而大笑道:“好,如此倒也不亏,走!”

众人本就心惊­肉­跳急于逃命,闻言赶紧往后撤退。

乱石之中,墨恩背身而行,依旧望着李慕儿,只不过这次,他终于得到了李慕儿的回视。

她已经很久没有与他对视。

“莹中。”

他的嘴­唇­轻启。

李慕儿神情复杂地凝住他,亲眼看着他不再后退,反而想要往她走来。

“小姐你看!”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亮光。李慕儿回头望了眼,又看了眼墨恩,最后却是对风入松道:“我们走。”

☆、第三二八章 死里逃生

“咳咳……”

扑鼻的粉尘味隔了许久才被咳­干­净,李慕儿大口地喘气,一边庆幸自己再次死里逃生,一边盯着同样扇风猛咳的风入松揣摩此番逃脱是福是祸。

从方才两人并肩而战的默契来看,应该是福吧……

好不容易咳完,风入松直起身子来,赶紧关心李慕儿道:“小姐,你没事吧?”

“小姐?”李慕儿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所以,道长你究竟和李家有何关系?”

还未等风入松开口,脚下轰轰的震动声再次传来。李慕儿不由起身环视四周。从狭小山洞中钻出后,她便发现两人现在正处于半山腰。好在脚下的坡度还算平稳,勉强能够站住脚跟。

可眼下,也许是落石砸落带起的连震,两人必须攀住周围荆棘藤蔓才能稳住身形。看来,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

“小姐,我们先离开这里。”大概是怕李慕儿多疑,风入松又补充了句,“边走边说。”

李慕儿同意他的话,却还是不由地回头望向身后。他们逃出来的洞口已再次被封住,李慕儿再望不见墨恩。

少主?呵,他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再抬头望向山顶,其实她也不确定是不是在山顶,只知道方才从高处落下,马骢是眼睁睁看着的。

那么此刻他一定还在上面吧?他又会不会有事呢?

……………………

“少主!”

“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说话者言语激烈,明明充满了怒意,却也掩不住满脸的急­色­,“还不快去把少主救出来!”

“是!”

“不用了。”

还未等众人冲进去,墨恩便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光影瞬间打在他的身上,众人这才发现,他并不是一个人出来的。

他的背上,还趴伏着一个人。只是紧闭着双眼,显然失去了意识。

人群中有人立马叫道:“这是那个带头的锦衣卫!”

墨恩朝发出声音的人看了一眼,看来是义父安在那里的­奸­细。

身上的重量并没有因为这声尖叫而变轻,马骢依旧奄奄一息,果然伤得不轻。

“锦衣卫?”说话者挑眉凝着墨恩与他背上的马骢,嘴角忽然泛起一丝笑意,“为何救他?”

墨恩低着头,没有回应。

对方露出抹看穿一切的表情,道:“好,为父就算你将功补过。”

拂袖而去的身影令墨恩觉得­阴­沉恐惧,他慢慢放下马骢交给身边的手下,眼神幽暗地望向身后某处。那里不知是怎样的光景,那个他花费数年苦苦寻觅的人,再一次错手而过,不知今后又是何去何从……

………………………

“你的意思是,我爹曾经是西河派的掌门?!”

“是,小姐。”

听闻风入松的回应,李慕儿蓦地停步,此时他们身处山脚,浑身因为一路滑下坡的披荆斩棘,已是衣衫褴褛,伤痕累累。虎口被划破的痛楚一阵阵传到心窝,却远远不及她的震惊。

脑中短暂的空白,过后是纷繁杂乱的念头:西河派掌门。举报的密函。李家掌握着江湖上一股巨大势力,这股势力,可以听令于李家任何一个人。

当年小兴王指着她鼻子揭露真相的一幕重又浮在眼前,难道那些并非无中生有?李家本来准备让西河派在发配戍边的路上设伏,营救出他们,而后随时反扑?

“那么当年李家遭难时,你是知道的?”

看着李慕儿无法接受的神情,风入松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知也是知,不知也是不知。“当年掌门千里传信给我,只叫我暂代掌门之位,至于下文,他恐怕没来得及交代。我也是多番打听后,才知道李家已经被……可我不相信掌门会什么也没有留下,所以这几年来,我也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虽然我也并不知道,要寻的人就是你。”

“原来要找的人一直就在我身边,就是你。”墨恩的话尚且记忆犹新,风入松又说出类似的言语。李慕儿没有想到,她一个小人物,居然有幸入得这么多人的眼。

等等,“也就是说,你们并没有计划过在李家流放的路上拦劫?!”

风入松以为李慕儿是要秋后算账,有点怯怯地答道:“额,我们并没有接到掌门的命令。”

“也就是说,写密信的人还是扯谎故意要置我们于死地!你可知道,会是谁­干­的?”

这个,风入松可不敢乱下定论。他摇摇头,以示不知。

“那墨恩究竟是谁?道长似乎跟他挺熟。”

“泛泛之交,没小姐和他熟。”风入松的话,听来有些讽刺,不禁让李慕儿怔了怔。风入松大概也意识到说错话,跟着解释道,“是荆王。他是荆王的手下,荆王派他与西河派联络,所以我们碰过几次面。”

“荆王找西河派做什么?”

“做什么?”风入松回头指指还在滚落着石块的山体,道,“你也看到那些武器了,还能做什么?”

李慕儿也望了眼,想起还没来得及看到的那些武器兵械,不由地在心中将所有事情盘算了一遍:荆王确有谋反之心,又想借助李家,或者说西河派的势力,所以才会派墨恩与风入松谈判。至于谈判结果,现在看来,应该是崩了。

墨恩说一直都在寻找她,便是想利用李家后人,控制西河派为荆王所用。

可是这样一来,荆王和墨恩应该没有理由害李家才对。若是当年她爹没死,说不定还会因为痛恨朱祐樘贬黜,而站在荆王那边,何须今日去拉拢看起来毫无为官之意的风入松?

这些似乎都能联系起来,唯一令李慕儿想不通的就是那个神秘人——墨恩的义父,到底是谁?

李慕儿想到这儿便问出了口。风入松听了之后,有些欲言又止的味道。最后,他终究只是摇了摇头,并且语重心长地劝慰了一句:“世事诡谲多变,小姐,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说了半天,还是一点新的收获也没有。李慕儿一阵气馁,使劲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我们先回去镇抚司衙门再说,骢哥哥一定着急坏了。”

☆、第三二九章 马骢失踪

“你们……你们怎么回来了?!”

李慕儿回到镇抚司衙门时,暮­色­将沉。听着王臣震惊的口吻,以及方才一同上山的众人张望的眼神,李慕儿眉头一皱,可地面上堆放着一堆收缴来的武器,很快吸引了她的视线。

李慕儿走过去顺手拾起一柄弓弩,分量之重足以见得所派用场非同小可。这么大的军械库不可能没有人看守,李慕儿巡视了一圈,果真看见几个锦衣卫后头押着几名犯人,官兵装扮,晕晕乎乎的,看来是从山洞里提出来的。

“是何人派你们在此看守这些武器?”

几人面面相觑,不敢胡言。

李慕儿厉声道:“今日我们能找到这些,你们以为,他还能有退路?”

刚想再奉劝他们莫在跟着失势主子饱受牵连,坦白从宽才是上策,几人却纷纷下跪讨饶道:“我招,我招!是荆王,荆王派我们在这儿秘密囤积武器军械,等待来日起义……”

起义!哼,好大的口气!

人证物证俱在,看他荆王还能狡辩?!

李慕儿呼了口气,直起身子来看向王臣所站的方向。突如其来的一阵烦躁,令她大感不妙,“马同知呢?他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

果然!李慕儿心想自己真是糊涂了!她莫名其妙掉入洞­茓­,马骢怎么可能不在原地等她找她?“他是不是还在山上?我去找他。”

这时,一个小伙子突然站出来道:“马大人着急救你们,就想用火药炸开那个洞,谁知引起了山崩!”旁边有人扯扯他,也许是在示意他不要再多说,可是这人在李慕儿目不转睛的凝视下,愈加坚定地说道,“他让我们先撤,自己却陷入了洞­茓­……他掉下去前,还狠狠推开了我……”

说到这里,他泫然欲泣,李慕儿亦然。

她怎么会不了解他,他这个人,最是英雄气概难自弃,最是舍命陪她不自持,她怎么会忘记呢?

“小姐,天快黑了,你别去了!”

风入松的声音飘于耳后,李慕儿用残破不堪的袖摆蹭了蹭鼻子,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能不去?骢哥哥这个榆木脑袋,不知道能不能认识回来的路,我得去找他……”

知道不能劝阻她,风入松暗暗叹了口气,拔腿跟了上去。

而身后王臣看着衣衫褴褛且被称呼为“小姐”的她,暗自嗤笑了一声,“切,还是个女的,真是多事……此刻马骢不见了,看她还能掀得起什么波澜……”

……………………

白天刚经历过天崩地裂的山坡,晚上如同暗夜嘶鸣的孤坟,在月光下映出了无生趣的惨白。

准确地说,那已不再是个山坡,地形较白天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要不是有些武器散落在附近,还真不能再认出来。李慕儿一身破败衣衫跪在被震得不像样的地上,此刻看起来愈加让人心酸。

她一把一把地翻着泥石,大大小小的石头、松松软软的黄泥从一个深坑中被她挖出,扔得老远,那深坑的模样却没有发生一丝变化。

看不出还有什么生气儿……

“骢哥哥……骢哥哥……”李慕儿的喉咙已经喊哑,呜咽在哽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老树上的昏鸦,令这­阴­沉的氛围显得更沉闷了几分。

风入松半蹲在她身侧,并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徒劳而已,他不会做这些无用功。

可是看着李慕儿斑驳的双手,他可真担心她会出什么问题。“唉,”终于,他叹了口气,抓住李慕儿的手道,“小姐,没用的。你刚才掉下去的时候便知有多深,这么挖何时是个头啊?”

“我们来帮你!”

风入松的话音刚落,背后突然传来几个朝气的声音。两人惊得回头,才发现是白天共事的几个锦衣卫。

带头的是那个小伙子,他们的手上,都拿着一把铁锹。

李慕儿极力冲他们扯出一个笑容,虽然她知道这个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几人大步上前,“呸”的往手中吐了口口水,便各自行动了起来。李慕儿忙让出位子来,坐在旁边盯着他们挖。

锦衣卫的兄弟讲情义,她一直都知道。可现在这一幕,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觉得有些辛酸。在京城,锦衣卫是多少受人尊敬的差事。无论百姓还是官员,见到他们那一身显赫的飞鱼服,腰间别着的绣春刀,都要退避三分,恭谨七分。可南京的这群锦衣卫,得入夜后亲自提着铁锹上山救人,并没有半分意气风发的感觉。

李慕儿觉得有什么不对,可眼下全身心都扑在那一铲铲厚土上,已顾不得思索其他。

倒是风入松,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身边,又不知何时变出了一块月饼,递到她的面前,开解道:“小姐,吃点东西吧。”

月饼?

李慕儿不由地抬头望向天空。

风入松知道她的心思,笑笑道:“对啊,今天是八月十五,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说完才发现自己是在给她捅刀子,忙圆道,“放心吧,马骢是个好人,绝不会有事的。”

“嗯。”骢哥哥是个好人,李慕儿当然知道。总是期望陪她过中秋的好人,今夜却不知死到哪里去了。白天还在不停给她添菜的好人,这会儿却连月饼都不来吃了。

李慕儿接过月饼,赶紧咬了一口,好把上涌的泪意也一并咽到肚子里去。

周围是刚才在衙门就见过了的一件件武器,李慕儿看了一眼,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骢哥哥总是怀疑墨恩,其实他怀疑得不无道理。墨恩为什么突然决定招供,给我们坦白这样一个会置荆王于死地的秘密?”

大概是觉得李慕儿更像是在自问,风入松也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若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其实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而言,只要能好好活着就行了。”

什么意思?

李慕儿刚要问出口,忽然听到耳边一阵凌厉的风声呼啸而过。好像有什么东西擦着她的脸颊飞了过去,速度极快。

在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李慕儿便猛地起身,往后匆匆跑了几步,拾起了Сhā在地上的一支箭矢。

她背对着人群,片刻后才回过身来,手中多了一张小纸条。

没有人看清她的神­色­,只听到她沉着声音道:“不用挖了,他不在里面。”

☆、第三三零章 回京复命

“小姐,怎么了?”风入松看她神情突然变得深不可测,不禁忧虑。

李慕儿并没有立即给予回应。她沉默了半晌,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良久后暗自握紧手中的指条,吁了口气道:“还好,骢哥哥没有死。”

既然没有死,必定是被人抓了。

风入松不笨,立时问道:“他们想以此要挟你?”

李慕儿闭了双眼,点点头。

“换什么?”

其实答案并不难猜,但对于风入松而言,他知道的东西太多,就越是摸不准。

“自然是荆王。”话甫出口,李慕儿已觉不妥,偷瞄了眼停手看着他们的那群锦衣卫,她没有再仔细解释,只大声道,“明日我便回宫复命。”

回宫复命这四个字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妥,可当李慕儿收到这张指条后,复什么命,怎么复命就成了问题。

比如收缴的这一堆罪证,报是不报?

虽然马骢还在别人手里,生死未卜,风入松不该抱着这样看戏的心态,可他真的很想知道,李慕儿会怎么处理此事?

她会为了救马骢而把一切证据毁掉吗?她真有这么大能耐?

李慕儿收拾妥当从房里走出来时,风入松还在腹诽之中。可下一刻李慕儿就交了答卷,她将龙凤双剑往背上一裹,下令道:“派一队人马随我入京,将荆王的犯罪证据呈给皇上。”

王臣一愣,也不上前,隔着老远挑着眉毛提醒李慕儿道:“小姐这是打算回京了?可马同知他……还音讯全无呢……”

李慕儿一记凌厉的眼神飞了过去,“王大人还请多费心,为朝廷寻找马同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在王大人的地盘上,这可都是王大人的责任。”

几句话将话题转移不说,还给王臣摆了一道。王臣轻轻哼了声,一副看不起她的表情。但碍于朝廷的情面,只能招呼着人为她办事。

风入松暗自偷笑,而后并肩与她跨上了马背。

……………………

从南京回京,会重新经过山东。李慕儿特意放慢了脚步,想看看灾后重建的进展。

虽遭了灾,但城镇交界的一些小客栈里客人依旧络绎不绝。李慕儿在这里听说许多刘大夏的英雄事迹,也听到不少人夸赞朱祐樘的决策。

这让她十分欣慰,却也有些失落。

离宫的日子多不胜数,最害怕的事,就是在酒肆闲谈时候听到他的消息。一面为他这盛世天下感到欣慰与骄傲,一面又要藏掖起自己那点想与他策马同游闹市中漫步的小心思。

一如此刻,她勾­唇­深意一笑,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身后一群人动静不小,风入松恍若未闻。因为他注意到李慕儿的细微表情后,忽然想到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相比起内心的好奇,这桩事情也许关系到李慕儿的生死安危,绝对不能小觑。他不禁心慌起来,找了个无人注意的时机,轻声问李慕儿道:“小姐,太子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此事如果泄露,他只怕,皇后第一个不肯放过她。

她回宫以后,难道会不第一时间冲去找自己的孩子团聚?风入松可不相信。他甚至觉得对于李慕儿而言,这无疑是比荆王马骢之事更难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不似刚意识到这个问题,李慕儿没有丝毫的意外与紧张。她只是微微扬起下颌,任那窗口吹进的秋日凉风轻拂她的脸面,最后淡然地说了两个字:“随缘。”

风入松突然想到何青岩。他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午后偶遇她的。当时她正在为一个灾祸中受伤的男子裹伤,雨伞放在一边,屋檐下她的半个身子都被打湿了。

风入松不知呆呆地看了多久,只记得一切结束后,她的一举一动便刻在了他的心上,让他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当他得知了她那不能根治的旧病时,她就是这样跟他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随缘而转。”

果然是好姊妹,风入松墨澈双眼里露出温柔的笑意,举起一杯薄酒敬她。

……………………

水路虽然还没有通,回京的路却似乎比想象中更为顺畅。李慕儿将人证物证一并扭送到了刑部,这让风入松愈加惊讶。

这一步走出去,再无退路。李慕儿难道把马骢给忘了?

许是猜到了风入松的疑惑,李慕儿出门后对他拱手道:“道长不必担心,山人自有妙招。”

她说这话时,语气不咸不淡。可风入松知道,她定在为即将到来的种种纷扰而惆怅。

回宫意味着什么,她心里很清楚。

不过,对风入松而言,这只意味着,他不能再跟着她。

“小姐,凡事小心。”也不知还能说什么,风入松只好这样交待道。

“嗯,道长也务必珍重。”

想想还是不妥,风入松指了指城中一个方向道:“我就在京城暂居。小姐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来找我。”

李慕儿其实很想问他,为什么对她言听计从、呵护备至,难道就因为她是李孜省的女儿?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只郑重地对他点了点头。

“小姐记住西河派的接头暗号了吗?”

“什么?”李慕儿疑惑,要说记住,也得她知道才行啊。

风入松眉脚轻轻一扬后,倏地抽出李慕儿背后的一柄剑,比划了一下道:“西山禅隐比来闻。”

“河边古木鸣萧森。”李慕儿嗤了一声,原来自己骨子里,早就已经被注入了西河派的鲜血。只是无论她自己,还是那些要找她的人,都没有留意到她这个女学士罢了……

女学士……

李慕儿独自走了不少路,途中天空还飘起了绵绵秋雨。好不容易,才来到紫禁城门外的大道。拨过层层雾雨,那巍峨皇城逐渐变得清晰,琉璃瓦所覆的檐下挂着数列宫灯,砖石间甃的高墙上镌镂有龙凤飞云,这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在那扇轩昂的宫门之后,曾经只有她深爱的心上人让她魂牵梦萦,而如今,却多了一个汲汲难忘的小人儿,她还没有想好,以怎样的身份去面对他……

☆、第三三一章 决然不同

李慕儿的宫装,往常都是由银耳收拾的。自从银耳失踪后,浣衣局的都人把衣服送回来,李慕儿总是记不得怎么搭配才好。可是今日,她花费了好一会儿光景,将自己拾掇了个仔细。

可来到乾清宫时,却被何文鼎告知,朱祐樘与皇后去为新建的视牲所做大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又错过了。

一个人冲动的时间,大概是半柱香,错过了这个时机,情绪会缓缓平复下来。正如朱祐樘身体力行的“鸟穿浮云云不惊”,在这半柱香的时间里,若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便能少发生许多让自己后悔之事。

李慕儿却错过了这冲动的半柱香时间。

“莹中,莹中……你怎么了?”被何文鼎的叫喊声拉回思绪时,李慕儿正恍然如同做了场梦。梦中朱祐樘并非帝王,她的孩儿也不是什么太子,那些勾心斗角之争离她千千万万里,只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恬淡。

“文鼎,你有没有时常觉得,人生如梦,想醒却总是醒不过来的感觉?”

这样的口气,是在不像是从李慕儿嘴里说出来的。何文鼎不明所以,只好摇摇头道:“莹中,如果是梦,我一定会做个美梦,而不是将自己圈在一个小小宫墙中,飞也飞不出去。”

“是啊,如果是梦,为什么不能美好一些呢?”李慕儿平静地笑笑,徐徐侧首环顾室内——案上除了折奏的多少,什么都没有改变。何文鼎还穿着初见时所着的那套青蓝内监服饰;花瓶里所供的依旧不过是宫内最普通的柳枝;就连朱砂墨所在的地方,都仍是李慕儿顺手的那个位置。

唯一改变的,也只有李慕儿的认知罢了……

“莹中,你怎么这样奇怪?是不是此行不太顺利?马同知呢?他怎么没和你一道来复命?”

李慕儿垂眸低下头,并不回答何文鼎的这一问题。只是片刻的沉默后,她又似重新活了过来,折身往殿外走去,并对何文鼎交待道:“我去一趟西内。若是皇上回来了,请他务必在这里等我,我有要紧事要奏。”

何文鼎点头刚要应“好”,却见李慕儿的脚步倏地停下。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还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她背脊一僵,“噌噌”往后退了两步。

接着,何文鼎便看见她的身前探出一个小脑袋,不怀好意地望着他的方向咯咯笑。

再然后,门外出现了德延、刘瑾、张永等几个侍奉在东宫的小太监,忙不迭对着殿门跪下磕头道:“主儿,快随奴婢们回宫去吧……”

何文鼎也不敢怠慢地匆匆跑上前去请安。

唯李慕儿一人,盯着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儿,久久不曾作何反应。

“莹中……”何文鼎以为她离宫时日久了,忘记了宫中的小主儿,忙轻声提醒她道,“快给太子请安呐……”

是啊,太子,千岁爷,她高高在上的小主子,她理应向他下跪请安。

可李慕儿的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他都已经这么大了?

何文鼎的眼神烧得她炙热,殿外三个都人也开始生起疑窦,李慕儿自己也意识到了此刻自己有多失态,有多大不敬,可她的手却克制不住地伸了出去,向着那个万人之上的太子爷……

“女学士休得无礼!”

伴随着一声不知从谁口中传出的呵斥,李慕儿冰凉的手心突然被温热的触感填满。来不及理会训斥她的那人,李慕儿已经被一只小手牵着,转身往殿中走去。

他那样小,步履都才刚刚迈稳的模样,可他的手又那样暖和,全然不似他父亲那般缺乏温度。

他一定是个和朱祐樘决然不同的孩子吧!

“厚照……”李慕儿口中浅浅呢喃,没有人听见她大逆不道地直呼太子名讳,也没有人会发现她眼中差点溢出的薄薄泪雾。

他们只看到调皮的太子兀自拽着女学士的手,不顾众人诧异的眼神,一步步迈向了皇上的龙案。

再往前走,饶是他再年幼无知,也当论不敬之罪!

殿外的刘瑾实在忍不住,压着喉咙小声讨好道:“主儿,奴婢们陪您回去斗蛐蛐儿吧!可不能再往前造次了……”

像是故意与他唱反调似的,小太子回头“哼”地挑衅了一声,随后抬首笑嘻嘻地望着李慕儿,吩咐道:“抱,抱我坐上去!”

众人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李慕儿却是一副浅笑依然的神­色­,背对着殿门,凝住他道:“厚照,我可以抱你坐上去,但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

似懂非懂,小太子却突然收起了嬉笑神­色­,顺从地点了点头。

李慕儿弯腰,一把抱起了他。

庆幸自己的右手已经能够活动自如,让呣子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拥抱,显得不那么尴尬。算一算,他才两周岁不到,不过个子挺高,重量也不轻,李慕儿不由心生安慰。

面对小太子探究的神情,李慕儿尽力扯了个微笑,边抱着他反方向往殿外而去,边开口问道:“太子可知,世上除了紫禁城,还有更大的天地。在这片宫墙之外,有好山好水,有田园人家,即使粗布麻衣,却能自由自在玩耍。你是真龙天子,生下来就背负了他人无需承受的责任,如果现在给你机会选择,你是要飞向外头,”李慕儿又转过身指指龙案,“还是坐在上头?”

她的话语讲得极轻,可她知道,小太子一言一语都听得分明。正如她抱起他的那一刻就未将他当两岁的小孩子对待,小太子给她的回应也确实不像他进殿时的那股无知。

他甚至不断转头,看看殿外,又看看那镶着飞龙的宝座。

最终,他还是恢复了咯咯的笑意,使劲儿蹬着腿,脑袋却往另一个方向冲去。

口中叫道:“快放我下来,我要去坐父皇的位子!”

经不住他的动弹,李慕儿半蹲下身子,缓缓放开了双手。

眼看着小太子冲到案后,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他什么也没有乱动,也许只是觉得新鲜好玩,坐在上头捂嘴偷偷地笑着……

李慕儿闭了闭眼,咽下心头奔涌的复杂情绪,无奈地摇头起身。

再次望向殿外时,却发现原本跪着的三个都人,此时只剩下了两个……

☆、第三三二章 早已注定

德延呢?

李慕儿往外张望了一眼,原本也只是好奇德延是否去寻人来帮忙约束太子了,可这一张望,倒张望出一个不怎么愿意见面的主。

俏丽宫装娉娉婷婷,一双大眼不躲不闪地直直盯着她,不是郑金莲,还能有谁?

李慕儿赶紧回头,想借太子胡闹之由错开她的注视。郑金莲却像就是冲着她来似的,明知道她在躲避,仍施施然走进殿中,突然就出现在了她身侧,鞠了个礼道:“女学士,太子自会有人侍候,女学士可有时间,与奴婢私聊几句?”

李慕儿低下头,不置可否。上回她去求治朱祐樘咳嗽的秘方,算是欠了她一个人情,可听她说私下谈话,总觉得又没有什么可与她谈的。

郑金莲想必看穿了她不愿亲近自己的心思,索­性­直言道:“是关于太子的事。是女学士萦绕心头无法理清的事。”

她果然也是知情的吧?

李慕儿自嘲一笑,她以为已经足够管理好自己的表情,她以为只要佯装无事便不会惹人猜忌她与太子的关系,却没有想过,本就知情的郑金莲,或许还有德延,自然相较他人要敏感得多。

正如太子抓周时,皇后的激烈反应。

两人很快到雍肃殿,面首而坐。郑金莲说话一向喜欢拐弯抹角,她拿起桌上冷冰冰的茶壶,装模作样地为自己和李慕儿各倒了杯水,才慢悠悠开口道:“太子只是调皮爱玩,皇上定然不会怪罪的。女学士不知道,皇上也好,太皇太后也好,总是夸太子聪明机灵,比同龄的孩子都要可爱的多呢。”

“有话快说。”

李慕儿的直言快语,并没有让郑金莲怯场,她顺势将杯子推到李慕儿面前,试探道:“这可都是女学士的功劳啊……”

“咔嚓”一声,杯子应声而破。李慕儿盯着手中被自己一个激动而捏碎了的青花瓷片,反问道:“这难道不是你们的功劳才对吗?”

“我们的功劳……”郑金莲轻笑了一声,“女学士,不管你信不信,奴婢可一点也不愿意成为这‘我们’中的一员呐……”

李慕儿这才打眼望她,她说她不愿意?李慕儿简直想放声大笑。鬼知道自她进宫开始,有多少计谋是出自郑金莲这双毒手?到得此时此刻,李慕儿失去了所有,她却来告诉她,她并不愿意。

这比皇后站在面前说“孩子就是你的,可你也没有办法了”更能让李慕儿觉得憋屈。

郑金莲却还要继续说道:“我早就同你说过,你我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罢了,何苦自相残杀?若我们连起心来,或许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李慕儿终于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早已对我下了定论,”看李慕儿眼神狠厉地望着自己,郑金莲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她终于投降,刻意地垂下了眼眸,“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你会觉得可笑,可我必须要向你解释。”

李慕儿不作声,只默默听她开始细述:“当年皇后为皇上受了那一剑,别人不知道,太皇太后和我却是清楚的。你也明白,皇家无后,太皇太后不能坐视不理。可皇上的个­性­,是宁可负了自己,也不愿负了恩人的。他与太皇太后定下了五年之约,这样一来,后嗣的事,就谁也说不准了。直到你的出现,皇后突然意识到了危险,她不愿意自己动手,自然第一时间想到了我。我们就在那时达成了共识,我为她扫清障碍,待五年期满,她便允皇上,纳我为妃。”

原来如此,李慕儿忽然想到上元佳节那一夜,浮华宽阔的乾清宫月台上,她望着皇后和郑金莲的姣姣背影,也曾感慨过这两人为何能和平共处……

“女学士,你怀胎十月,苦难数年,其实这一切,在当初皇后与我的一个时辰、三言两语中,就已注定……”

言语至此,像抹了剧毒的刀剑,已在李慕儿的心口狠狠剜出一道口子。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为皇后出谋划策过,可如果说皇后借我的手对付你,也没有错吧?我承认,我被她开出的条件冲昏了头脑,但当皇上因为我陷害你行刺的事情而与我决裂时,我恍然明白过来,也许我要得到皇上,并不一定要靠无知无情的皇后。所以,我曾经真的非常认真地想要拉拢你,你为什么就是不答应呢?”

说到这里,郑金莲抬起了眼,真诚地凝住了李慕儿。这也是李慕儿第一次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泪意。印象中,无论哪一次与她正面交锋,郑金莲总是露出一幅自信满满,不紧不慢的神情。无论那是不是装出来的,可这样的颓败,李慕儿从不曾在她脸上见过,这让她觉得不可置信。

李慕儿动了动嘴­唇­,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郑金莲抢先道:

“我知道,你一定又想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拉人与我为伍?呵呵,女学士,我在这宫中,看起来有太皇太后这棵大树撑腰,可你当真以为她是我的依靠吗?她不过是想用我来制衡皇后的势力,这个人,不是我,也可以是你,可以是这宫中任何一个女子!”她顿了顿,自嘲道,“我一个小小贱婢,什么都没有,怎么与人争?不能得到皇后的承诺,我只好投靠你。没想到,你当真这么傻,你当真——什么也不要……”

竹篮打水一场空,说得大概就是郑金莲这样的人。她对朱祐樘的爱或许很深,却早已在宫廷中利益与交易的熏陶下失了初衷。李慕儿如今并没有心情听她自省,终于开口问道:“皇后换下我的孩子,也是你的主意吗?”

“不。”郑金莲一口否认,“女学士,如果这是我的主意,那有关国母的谣言,就不会是谣言了。”

李慕儿顿时理解了她的意思。不错,郑金莲如果出这样的主意,对象一定是她自己才对。皇后不会用她,因为皇后不放心满腹心机的她。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在皇上病倒的时候。”

朱祐樘病倒的时候,正是李慕儿生产之时。难道说在李慕儿与朱祐樘各自惶惶不可终日时,坤宁宫中又达成了什么交易?

☆、第三三三章 ­唇­亡齿寒

弘治四年九月丁酉,皇长子生。

朱祐樘的病,却在那一晚严重了许多,直到李慕儿前去探病,他才苏醒过来。

可李慕儿与朱祐樘都不知道,就在她偷偷潜入乾清宫探病的那一晚,太皇太后亲临坤宁宫,屏退了皇后身边的所有都人,密谈了足足一个时辰。

而这番谈话,除了她们之外,这世上就只有郑金莲一个人知道。

太皇太后入暖阁时,皇后还躺在床上坐着月子,头上戴的抹额,上面绣着紫­色­葡萄,愈发衬得她红光满面。

她作势要起身行礼,太皇太后摆摆手,浅笑着免了。而后太皇太后坐到了床沿上,轻轻拍着皇后腹部的位置,道了声:“乐之啊,真是辛苦你了。”

“祖母哪里的话,乐之不辛苦。”以为太皇太后善意夸赞,皇后自然抓着机会表现亲昵。

只可惜好景不长,太皇太后随即问道:“既然皇后已经平安诞下了皇儿,也该不计前嫌,召女学士回宫了吧?”

没想到太皇太后这样直接地说出此等不招她欢喜的话语,皇后冷下了神­色­,一时不想接话。

太皇太后这才起身,与皇后拉开了几步,直到看起来关系不疏不密,这才示意郑金莲搬了椅子来给她坐下。再开口时,她的脸­色­已然变得略带冷漠,“你难道不知吗?”她指了指乾清宫方向,“樘儿思念成疾,已经病了许多天了。”

郑金莲闻言,也不禁斜睨了皇后一眼。方才见到她时,分明看出她难掩心中的喜悦。朱祐樘一病数日,她竟一丝都没有放在心上吗?

“太皇太后折煞孙媳­妇­了,刚刚乐之还叫­乳­母抱着孩儿去看皇上了。皇上国事繁重,才会疲累染病,如今皇儿降生,相信皇上很快就能康复了。”

皇后的急于辩解,并没有换来太皇太后的理解,她胸前起伏了一下,似乎暗叹了声,复又开口道:“皇后啊,有时候哀家真是觉得奇怪,像你这样的脑子,上辈子到底积了多大的福,才能换来这一世如此好命?”

皇后闻言一怔,就连郑金莲也一时摸不着头脑。

“哼,”太皇太后此时闷哼了声,而后语气低沉到叫人害怕,“皇后,如果哀家是你,会将接生的老老和你身边的女医通通处理­干­净。”

皇后顿时像被人劈面掌了两下嘴,脸上火辣辣的,垂下眼帘,无言以对。

“哀家在这宫中待的岁月,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长,你这点伎俩,能瞒得了他人,却逃不出哀家的法眼。本来为了朱家后继有人,哀家不会拆穿你。可如今,樘儿为她病了,你既然已经达到目的,就趁早息事宁人,叫她回宫来吧。”

郑金莲听到这里,尚且以为太皇太后是在埋怨皇后使计赶走女学士一事。心下还在腹诽当初赶走女学士,清宁宫不也是帮凶吗?却听皇后忽然脸­色­一沉,吞吞吐吐道:“不,不行……太皇太后,妾身给了她一个女婴,现在要是接回宫来,岂不是乱套了吗……”

“糊涂!”

太皇太后的一声惊呼,刹那间令郑金莲背脊窜过一抹冷意。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可她心里已如涨潮时的海岸,被拍打得一团杂乱。

原来,皇后之所以赶女学士出宫,恐怕并不是因为如何讨厌她,而是为了她腹中所怀的皇子!上元节后她到清宁宫所求的那壶妙酒,恐怕也并非为自己所用!

“太皇太后息怒!如今皇子平安,又多了嫡出的身份,太皇太后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至于女学士,她,她会带着那个女婴远走高飞的!”

“那哀家的樘儿怎么办?”太皇太后气得负手背向皇后,望着乾清宫微弱的灯光,半晌似打定了主意,道,“不行,她必须得回来。她不回,樘儿的病不会好。”

“可,可是……”皇后咬着下­唇­,分明不爽。

太皇太后回过头,又加了一句:“那个女婴,不能进宫。”

如果不是皇后生下来的孩子,那么女婴并非皇家血脉。郑金莲如是想着,忽然为那个孩子的前路担心起来。

太皇太后接下来的话,也正好印证了她的想法:“你只管去答应樘儿,允女学士回宫。告诉哀家,她们在哪里?”

太皇太后下手很快。待被召唤的刺客们从清宁宫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郑金莲才开口说了一晚上以来的第一句话:“太皇太后,女学士不能死。她死了,皇上一辈子都不会好过。”

郑金莲还记得,那天太皇太后从凤椅上抬起头,摇摇头对她笑道:“哀家不会杀她。哀家让她心死,心死了,和樘儿之间的牵系,自然也断了。”

后宫女人的手段有多毒辣,不到最高的那个位置,你永远不能看个完全。这是太皇太后教会郑金莲最深刻的一个道理。

而现在,她还必须为太皇太后和皇后,保守这个秘密。

因为狡兔死,走狗烹。­唇­亡齿寒,是郑金莲从小就懂的道理。

事实转述到太皇太后让皇后召她回宫时便戛然而止,郑金莲最后还不忘总结道:“我说的都是事实。这一切确实是一场计谋,但那个女婴的死,银耳的失踪,也的的确确只是一个意外。”

“那你又为何,要与我来说这些?”难道只是为了来撇清她与此事的关系?李慕儿并不这么认为。

“不,”郑金莲也诚实道,“我还没有说完。女学士,如果只有这些,我不过就是一位看客而已。太子是谁的孩子,根本与我没有­干­系。可是,你回宫后,宫中关于皇后怀孕生产不实一说越来越多,皇后为了不让皇上联想到你的身上,就把我给搬了出来。”

她的意思是,真假国母的谣言,不是她为了妃位自己散播出来的,而是皇后?

“你以为那些谣言是传给别人听的吗?错,那都是给皇上听的。你想想,当皇上听说我才是太子的母亲时,他会是什么想法?”

一派胡言。朱祐樘一定会如是说。他会认定那是谣言。

李慕儿终于正视起郑金莲,似笑非笑道:“原来,你是来教育我的。”

郑金莲知道,李慕儿听懂了她的用意。望着她的眼神,郑金莲只觉得眼睛越发泛酸。快要坚持不下去,她赶忙起身,一面踱向门口,一面背身说道:“女学士,后宫、东宫,亦是皇上的天下。天下——不能乱。连奴婢都能为了皇上忍受这些空­茓­来风,你何不就将这些空­茓­来风坐实呢……”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于视线,那如莺歌燕尔的声音飘忽不定,却一字一句嵌入了李慕儿心头。

天下不能乱。后宫——亦不能。

☆、第三三四章 好人坏人

“莹中,你在想什么?”

何文鼎走进来时,李慕儿仍旧沉浸在无限的哀愁中。猛地被他一惊,这才想起来此次回宫的真正目的。

“郑金莲来这里做什么?她不是好人,你离她远些。”还未等李慕儿有所反应,何文鼎如是说道。

她不是好人?李慕儿暗自叹了口气。世道人心,在她曾经那一双清澈的眼眸里只有黑白两­色­,对后廷的女人,她也只会用“好人”或“坏人”来加以区分。而如今奔走过种种暗影地带,她已经分不清楚,怎样才算好坏?

见李慕儿依然沉默,何文鼎想起此行的任务,忙笑道:“对了,皇上回来了。”

“皇上,回来了?”李慕儿突然有些失神。错过了那阵冲动,这会儿难免迷茫起来。

“嗯,”何文鼎轻轻应声,“不过有人比你抢了先。韦宁他们已经在乾清宫禀报荆王一案了。”

他们才是正经查案的,自然能比李慕儿讲得清楚。李慕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这倒让何文鼎不解了,方才她明明急着见皇上,怎么这会儿全然没有兴致了?“你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吗?皇上叫我来宣你,大概还是想听听你怎么说的。”

李慕儿这才起身,边出门边回复道:“在此之前我要先去个地方。”

“哪里?”

“西内。”

何文鼎这回没有接话,却小跑着跟了上去。

一直跟到乾明门,李慕儿好奇心终于按捺不住,顿步道:“文鼎,你想跟我说什么吗?”

“你怎么知道?”

“你一直跟着我,又不说话。一般这种时候,你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了。”

何文鼎支支吾吾,半晌才道:“莹中啊,我觉得你还是别私下走这遭比较好。”

“为什么?”

何文鼎以手遮面,小声解释:“方才我在乾清宫听说了,马同知被抓了是不是?”

“是。”马骢被绑架,李慕儿没想过要瞒。何况他堂堂锦衣卫同知,出了这么大的事,想瞒她也瞒不住。可是韦宁他们与她不同路而回,知道的未免太及时了些吧?

“这不是明摆着,是要拿马同知换朱见潚吗?”

李慕儿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听何文鼎继续沉声道:“谁不知道你女学士和马同知的关系?你这一去,万一被人怀疑是去与荆王谈条件,甚至勾结一路,那他日这事儿要是有什么变故,你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何文鼎是为了她好,这李慕儿清楚。他担心的就目前的形势来看也完全在理。可李慕儿是唯一一个看过那张纸条的人,所以何文鼎的担心令她颇为踟躇,一时难以寻到合适的解答方式。

“依我看,你不如先去见了皇上,禀明了一切。皇上自会想办法解决的。”

李慕儿却摇摇头,“来不及了。”

皇上自会定夺——一个时辰前,她也是这样认为的。可现在,在所有冲动磨灭之后的现在,在郑金莲苦口婆心劝诫之后的现在,她必须先去见一见荆王,告诉他他应该知道的一些事,也好让他吐出她想知道的一些事。

……………………

“女学士,好久不见。”荆王见了她,并无半分惊讶。

不知道为什么,李慕儿从进门伊始,便感受到一股颓败的气息。虽然从荆王淡然的脸上,并看不出分毫。可他越是这样不浮不躁的模样,越是让李慕儿感到颓败。这样的颓败,即使在荆王府沦落之时,李慕儿也未曾在他身上看到过。静默了半天,她终于开口问道:“王爷,看来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了?”

“下场?”荆王呵呵冷笑了声,“什么下场?女学士在此,说明本王还有机会,不是吗?”

看来,他还想搏一搏。李慕儿无奈摇头,决然道:“王爷死心吧。他们已经想到更好的出路,而你,则被踢出界外了。”那张随箭而来的纸条,半开不开地摊在李慕儿掌心,上面的文字已经不大能看清,却一笔一划刻在李慕儿心头。

交换马骢的条件,并非荆王,而是她。

对方要她回宫夺回太子,甚至,登上后位。这其中的缘由,李慕儿自然看得透。待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方能从她和太子手上得到的,可比在荆王那儿要多的多。

那才是真正的攀龙附凤。

荆王这座半沉之舟,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所有人都以为你的手下还要搭救你,殊不知他们早已背弃了你。王爷,如今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跟我合作。说出我想听的真相,我或许还可以为你求情开脱。”

荆王抬眸,直直地盯着李慕儿。那一张布着皱纹的中年人成熟的脸上,并没有露出该有的恐惧、悲愤或震惊,相反却是淡漠与了然……

他果然早有预见。

“女学士,你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他转而望向门外,眼神变得悠远,“本王混成今天这样,确实悔不当初。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李孜省落得个满门被屠的下场,更是罪有应得!”

李慕儿脸­色­一白,愤恨的瞪着他:“你这样丧尽天良的人,也有资格评判我父亲?”

“本王只是说出事实。他不过是本王的先例罢了。眼看着李孜省一败涂地,本王却没有吸取教训,这就是本王最大的错误。”说到这里,荆王显得有些激动,猛地起身摆摆手道,“你走吧,本王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李慕儿诧异!上回他分明想以此要挟李慕儿,今日李慕儿正欲合他的意,以密函真相交换他一条­性­命,他却为何突然不肯了?

难道李慕儿不在的这些时日里,这里又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当真不说?宁可死也不说?”李慕儿表情凝结,心中五味杂陈,不辨悲喜。

荆王突然放声大笑,“生死有命,本王这一生好日子过得太多,也该留给子孙享享福了!”

李慕儿仍不肯放弃,上前几步道:“你只要告诉我,害死我爹的密函究竟是谁写的?你只要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眼看李慕儿已逼到身前,荆王不急不躁,深深叹了口气道:“本王,不知。”

李慕儿狠力将他一推。

两人因为这一推,各自退后好远。李慕儿眉头紧拧,一个甩手出了门去:是哪里出错了?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第三三五章 顾全大局

这一出门,就不可避免地要去见朱祐樘。李慕儿思绪凌乱,唯有转念想想尚在他人手中的马骢,方能重新打起­精­神来。

朱祐樘见到她,则更多的是欢喜。

失而复得的欢喜。就在张秋决堤的消息传来的那夜,他还曾做过一个噩梦,梦中她浮沉在洪水之中,岸上皆是豺狼野兽。在那样陌生的环境里,她独自一人奋力挣扎,马骢不在,他亦不在。

想到马骢,朱祐樘能够理解李慕儿此时并不愉悦的神­色­,忙开解道:“莹中,你放心。朕定会尽全力救出马骢。”

九五之尊的保证,李慕儿自然放心。可马骢被绑架的事,远比他想象的复杂。李慕儿凝视着他,不顾什么君臣之礼,忽然开口问道:“阿错,我碰到了一些难题,一些必须由我自己解决的难题。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该逆势而为,还是该顾全大局。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这样的画面朱祐樘并不陌生。

她像往日读到书中晦涩词句时那般,微微贴近他,问出自己不明白的那部分。

她不确定那部分朱祐樘是否明白,可唯一确定的是,他能给她正确的方向。

正如今日这一问,李慕儿知道,朱祐樘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给出的答案并不一定是对的,却一定是对李慕儿而言最有说服力的。

只看他怎么选。

“莹中,我早就同你说过。以前的你,或许需要我为你引导方向,可如今,你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你做得远比我们好很多。现下你问我这个问题,我却已经感觉到,”朱祐樘说到这里,轻轻握住了李慕儿的手腕,并引导着放在她的胸口,才继续道,“你这里其实早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先前的焦虑和一丝莫名的恼怒于此刻悄然淡去,李慕儿没有办法了。

每次面对他,注视着他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的模样,李慕儿总能在惊涛骇浪中得以平静。每个稀疏平常的字眼从他薄­唇­中吐出,听在她的耳中,都仿佛在下着大雪的冬月里倚窗而坐,宁心品尝一杯热气腾腾的长春酒,袅袅的酒香弥漫着,温热的佳酿体贴地从口中划入喉咙,虽然火辣,却令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明白了,阿错。”李慕儿揪了揪胸口衣料,突然忆起他这小名的由来。好在太子的名讳还是她给取的,厚照——厚德载物,照耀天下,他远比他父亲,要幸福的多。

朱祐樘点点头,温柔地笑着。这才注意到,她今日好像悉心打扮过,一袭紫­色­的团领窄袖袍,穿着于红裙之外,通身刺金­色­折枝小葵花,领缘、袖口、衣衩和衣摆处皆饰珠络。原是艳丽的­色­调,但她容颜光洁明亮,说话间意态又恢复了一贯的爽朗,宛如怀蕴日月之光,与这艳­色­交相辉映,倒令人全然不觉此中有何脂粉气。

这样的转变让朱祐樘心生安慰,却又有股莫名的失落。

好似她的­精­心妆扮并非为他一般。

他眉头刚要蹙起来,李慕儿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拉着他的袖摆道:“荆王什么也不肯说。”

“朕知道。他一直不肯开口,朕便一直等着你们的消息。怎么,连处死的大罪,也换不来他的实话吗?”

李慕儿点点头,“如今看来,荆王的背后除了墨恩以外,必定还有高人。要挖出这个人,我还得亲自去救骢哥哥。”

相聚竟然这么短暂吗?朱祐樘有所预料,却无法欣然。“你刚回宫,还是先歇歇吧。何况,马骢被抓,对方一定会有所行动,费心去寻,不如等待时机更好。”

朱祐樘做事总是力求稳妥,从不激进,李慕儿不是不能接受他的提议,可眼下让她待在宫里,她实在觉得尴尬难堪。再来肩头背负着的事情实在太多,不一一处理,她寝食难安。

最要紧的,还是要先救出马骢。

并没有多说什么,李慕儿只是摇摇头,坚定地将朱祐樘凝住。

这下轮到朱祐樘没有办法了。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他自己说的李慕儿可以独当一面,转头人家就要抛下他去独当一面,他不能不支持她放开手脚。

“好吧,明日,明日就放你出去。”朱祐樘牵了牵­唇­角,想笑,却终究未能笑起来。每次离别他都想着不能束缚她,可强装出来的淡然,也只有自己能够揭穿。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今日就算了吧。”

李慕儿刚想应声,却听殿外有细碎嘈杂之声传入。两人安静下来,半听半猜,才知道原来是太子又跑到不知哪里去玩了。

朱祐樘默然不语,倒是李慕儿,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李慕儿指指外头,“我们也去找找吧。”

……………………

其实,太子并不难找,他的左右总是簇拥着几个太监,李慕儿虽然不认识,却记得自己曾经警告过皇后,多派人保护太子。

人多,目标自然大。朱祐樘与李慕儿在永巷的尽头折而向西,终于看见太子捧着个蛐蛐儿罐坐在地上。

朱祐樘挥挥手,免去惊慌失措的都人们行礼,跟着走在前面的李慕儿往太子行去。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李慕儿到小太子身边后,蹲下身来,二话不说,竟旁若无人地陪他玩耍了起来。

蛐蛐儿声并不亮堂,恰到好处地不令人厌烦,初秋堆积的落叶几乎可掩人足面,加上这两个明艳的身影置身其间,朱祐樘一瞬间有些晃神。

他止步,默然立于他们一边,时而抬手为他们拂去将落在头顶的树叶,并没有开言打扰他们。

他们专注于愉快的交流,最后还是太子玩厌了,点点她的手背道:“下次再玩,下次再玩。”

李慕儿露出微笑,善意地对他点点头,示意都人们快带他回去,莫受了秋凉。

朱祐樘看在眼里,末了,却板起脸来说了句:“待你这回办完事儿回来,可不能总是跑外勤出公差了。”

“嗯,”李慕儿咬了咬嘴­唇­,眉间是故作的清朗,“待我回来,想给太子讲诗书。”

“好。”朱祐樘答应了她。

☆、第三三六章 放低姿态

李慕儿翌日出宫时,有人已在宫门外“恭候多时”。

居然是马文升。

他开口就问:“骢儿他真的被抓了?”

这个问句把李慕儿的思绪从浑浊状态沉淀下来,无论她愿不愿意看见他,无论她对他的感觉有多复杂,但是他儿子马骢,却是李慕儿怎么都舍不得放弃的朋友。

如果从马骢的事情来看,李慕儿对马文升更多的是愧疚。

她深吸口气,尽量让面部不那么僵硬,再轻声应道:“嗯。”不知该称呼他什么才好,唯有唤了声,“马大人,下官此行就是为了去救他。你放心,我一定拼尽全力……”

“既然要救他,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回宫来?”马文升蓦地打断她的话,显然对她表示不满。

李慕儿也想回答:本来准备入宫照对方说得那样做——至少也要夺回太子。可临了终究退缩了,只好再回南京,另寻他法。但这个理由怎么说得出口?李慕儿不再做什么辩解,调开马头,准备日后用实际行动证明。

马文升见她要走,忽地伸手拦住了她,道:“本官随你一起去。”

李慕儿愣了愣,转头看他。

他似乎比印象中年迈了不少,眼角的皱纹再也藏不住,可在一身­干­练武装的衬托下,竟也显出一种不言而喻的身份。

马骢曾告诉过她,他爹骁勇善战,驰骋疆场多年几乎没有败过,想来也只有这样的沙场英雄,才会给李慕儿不怒自威的压迫吧。

跟他同路,李慕儿还真有些压力。

就在她踌躇不安时,又一个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李慕儿忙回头去看,果然来了个救星!

飒飒威武的锦衣卫飞鱼服在身,正是牟斌。

李慕儿如蒙大赦,拱手对马文升道:“马大人朝事要紧,下官与牟大人必定不负众望,请大人放心!”

牟斌也在一旁搭腔,马文升却执意不肯,一马当先兀自往前去了。

李慕儿与牟斌对视了一眼,后者耸耸肩,道:“莹中你可能不知道,别看马大人平时不苟言笑的,对于骢,他可是宝贝得紧呢!”

说完一夹马腹,就去追马文升了。

李慕儿怎么会不知道呢?虽然他总是对马骢板着一张脸,可明明是个说一是一,将国事凌驾于天的忠臣,却为了马骢却不惜违抗圣命、放过李家一条­性­命,足以见得马骢对他有多重要。

而马骢却为了她……

李慕儿想到这里,更觉愧疚,回头望了眼宫门,便往城中驾马而去。

再次见到风入松时,他正在街口与几个小儿玩闹,像极了在阳谷救灾时的模样。孩子们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在背诵着什么童谣。而风入松笑意明朗,颇有些“绝迹尘宇远忧烦”的姿态。

李慕儿一时倒不知该不该去打扰他了。

好在风入松眼尖发现了她,及时化解了她的尴尬。他款步走至李慕儿身边,道:“小姐,我们要去哪里?”

听这话,他丝毫不对李慕儿的到来感到意外。其实李慕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去救马骢,就自然而然地想到来找他。

也许是因为直觉他似乎了解许多内情。也许,就只是寻求个心理寄托吧?

李慕儿忙答:“还要劳烦道长再与我跑一趟留都。”

风入松点点头,“小姐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便是。”

又是这样放低自己身份的话,听得李慕儿着实不解。待到两人并肩出发,她终于忍不住问道:“道长,我虽是李家的人,但我爹已经仙去,李家与西河派再无瓜葛。道长为何还对我言听计从呢?”

风入松笑笑,道:“西河派虽为道家门派,倒也懂得江湖道义。你是前掌门的女儿,当然是我派应当竭力维护之人咯!”

“那为什么你始终不肯告诉我那人的身份?还有许多事,你似乎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

“小姐,”风入松云淡风轻,“我说过了,我只是负责保护你。西河派许多事情,我现在都还不能告诉你。”

西河派啊西河派……李慕儿垂眸思忖了片刻,又道:“你当时在山洞里曾经说过,集齐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块令牌,才可以命令你。我现在想起来,那年密函中所说的李家有办法控制江湖上某股势力,指的便是这四块令牌吧?”

风入松似笑非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李慕儿有了些眉目,继续自言自语:“可是,这四块令牌我一块都没有,爹并没有将它们留给我。墨恩说他在找我,不如说是在找这四块令牌。他找到了几块?还有剩下的,又在谁那里?”

说到最后,李慕儿直直盯着风入松,意图已很明显,必须由他做出解答。

其实她分析得很有道理,风入松承认,这个时候还能保持着冷静的头脑做出这样理智的推断,李慕儿又让他刮目了几分。

可惜这答案,风入松如果知道,就不必受墨恩他们要挟了。

他摇摇头,李慕儿一阵失落。但她随即又抬起脑袋,往后推论:“那么如今看来,一,他们很有可能就是害死李家的真正凶手。”李慕儿说这话的时候偷偷瞄了几眼风入松。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有可能是递密函的人,风入松为了掌门之位亦有嫌疑。可李慕儿随即把他排除在外,原来很简单,瞧他这脱尘的个­性­,恐怕这个掌门之位也是被硬塞进手里的。

“二,他们要掌控西河派,意欲何为?”

这话说到了重点,就连风入松都暗暗皱了皱眉头。西河派创派多年,从不曾参与政权斗争。可李孜省的加入,无疑扰乱了门派的安定。他本来并不想搅入其间,现在却为了西河派上下的安危,不得不站在漩涡中心,小心行事。

尤其是找到李慕儿之后。

他们意欲何为,风入松并不能保证全然了解,但从这个问题,他不禁联想到李慕儿居然这么快就出了宫,这才让他十分震惊。

思前想后,他终开口:“小姐,你本应该呆在宫中,运筹帷幄。毕竟你现在的身份……”

可是当朝太子的生母……

李慕儿身子往后一缩,显然是逃避的姿势。没有再说什么,她就往前而去。

这下风入松愈加肯定,她把这个事实隐瞒了下来。他盯着她僵直的背影,心下感慨,要有多坚强的内心,才能不受权利蛊惑,放弃那本该属于她的“母凭子贵”?

☆、第三三七章 扬眉吐气

终于追上马文升与牟斌时,牟斌忙从客栈出来欢迎李慕儿。

让他和马文升这个老古董共处多时,倒真是难为他了。可多了李慕儿,气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甚至更加尴尬。

“先去哪里?”

“在留都与我们接洽的,一直都是锦衣卫镇抚司衙门的王臣。我看此人鬼鬼祟祟,恐怕有些问题,正好可以从他那里入手。”

“好。”

这是马文升与李慕儿唯一的对话,此后一路,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好不容易四个人终于捱到目的地,再次见到了王臣。可王臣这个不知好歹的,并没有认出身为他顶头上司的牟斌,以及堂堂兵部尚书马文升。只当是多事的李慕儿又带了几个随从前来“找茬”,所以语气难免刁钻:“本官当是谁,原来是小姐又回来了。小姐上回好险从山上逃脱,换下的衣裳本官已叫人缝补好了,小姐是来取的吗?”

几人自然听得出来,他左一声“小姐”又一声“小姐”,分明是瞧不起李慕儿女儿之身。不过一句“好险从山上逃脱”,倒让马文升动了恻隐之心。

牟斌是个直肠子,当下听不下去,要为李慕儿出口气。他勾了勾­唇­角坏坏一笑,拱手对李慕儿道:“女学士有何吩咐,尽管交代下官。”

李慕儿还未反应过来,王臣便发现了牟斌手上的绣春刀。

对于锦衣卫而言,绣春刀并不稀奇。可官有大小,越是职位高的人,所领的绣春刀材质更纯,铸造更多几层手续。即便不出刀,从刀把与刀鞘的­精­美程度也可见一斑。

眼前牟斌的绣春刀,分明就是最顶级的用料,比马骢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一看,捎带着另一侧的马文升在王臣看来也高贵了几分。瞧他虽上了年纪,可眉宇间那抹正­色­以及威武挺拔的身姿,全部输给在场所有年轻人。

而此刻,这位老人也拱手向李慕儿示意了下,“女学士受了皇命,便莫再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耽误时间了。”

王臣心里咯噔一下,忙上前几步试探着问牟斌道:“这位大人看来是锦衣卫同仁,不知如何称呼?”

牟斌在这个位置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已然不同于当年那个毛躁小伙,他客客气气回礼道:“王大人不必多礼,在下乃京城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王臣大惊失­色­。可到底都是锦衣卫指挥使,即便牟斌权利在他之上,也还能同辈相称。然而接下来牟斌继续说的话,却让他差点背过气去:“这位是京城兵部尚书马大人,想必王大人也听过他的大名吧!”

怎么连兵部尚书都出动了?!而且看起来两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还都以李慕儿马首是瞻,王臣心里慌了!

“女,女学士……这可怎么说是好,原来小姐也是京城的官员,只怪下官才疏学浅,怠慢了,怠慢了……”

真现实!李慕儿对此嗤之以鼻。不过现在不是教训他的时候,此行目的明确,能不能从他嘴里得到蛛丝马迹,才是毫无头绪的当下最要紧的事情。

念及此,李慕儿拐弯抹角问道:“王大人,那天有人闯入太祖皇陵,这样的大事,怎么没听你们汇报京城?”

王臣忙解释道:“误传,女学士,是误传。山林野兽入侵,惊了守卫罢了。”

“好,”李慕儿点头,“那日上山的锦衣卫,无论是回城求援,还是转到皇陵施救,或者陪着我们一直到最后,全都功不可没。王大人请即刻将他们全部召集起来,我们重重有赏。”

听着不差,王臣此刻又不敢不从,忙将当天跟着去的锦衣卫都集合了起来。

李慕儿看到几个熟面孔,还冲他们遥遥打了个招呼。可人一到齐,她却脸­色­一变。

“不对,人数少了。”

她这一言,众人都抬起了眼眸惊讶着望住她。牟斌站在她身边,双手环胸,也点点头道:“不错。锦衣卫出任务,如果需要用到很多帮手,人数一定会成双。可你们现在到的却是单数。”可他随即疑惑看着李慕儿,“女学士,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锦衣卫做事的,总有许多习惯。比如当初孙瓒教我的与他联络的秘密方法。比如骢哥哥分配任务前总会清点人头。”

“对,骢总是会说,出任务的兄弟,一个都不能少。”

牟斌话音刚落,锦衣卫中传出了一声哀叹,是那个紧要关头被马骢推开的小伙儿。

李慕儿抿抿嘴,转身问王臣道:“王大人,你有何解释?”

王臣脸­色­不太好,弯弯腰道:“确实少了一人。不过他早前辞了官,回家乡去了。”

李慕儿还想问什么,却觉得再问下去也不会有关于此人行踪的结果,随即放弃,冷冷下令道:“找。必须把他找回来。”

王臣只好抚着汗答应。

……………………

一转头,李慕儿又找了被马骢救过的小伙子,私下问他道:“辞官的那个锦衣卫平时和你们有来往吗?他为何突然辞官?”

小伙子心眼儿实,摇摇头道:“没什么来往。不过,也没见他辞工,好像突然之间就人间蒸发了。”

“什么时候消失的?”

“其实,”小伙子狠了狠心,道,“上山以后就不见他人影了。”

果然,因为上山以后要去通风报信,只好脱离了大部队。这样突然消失难免引起怀疑,所以此人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马文升却对此举表示怀疑:“你怀疑那个锦衣卫是内­奸­?可即便是,他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怎么还寻得回来?”

“并不一定要寻到他吧?”出声的是风入松,他说话时正在喝茶,随后了然地看了眼李慕儿,继续道,“小姐是觉得,王大人会先按捺不住,去告知那边这里的状况。显然此人失踪,王大人是知情的,却并未深究……”

此言在理。所以他们要做的便是静待王臣那边的反应。

牟斌闻言立刻出门,暗中监视王臣去了。

马文升也同意这个观点,等牟斌一出门,他却转身望住风入松,眯了眯眼问道:

“你是谁?”

☆、第三三八章 平平安安

这个问题,马文升一路都想问。口口声声叫着李慕儿“小姐”,难道他也是李家的人?

这不大可能。

只是这个问题一出口,难免令气氛尴尬。

风入松是西河派的掌门,马文升不可能不知道西河派。若不是为了马骢,李慕儿与马文升也不可能站在一起,如今又多了个西河派掌门,关系实在复杂。

风入松看着李慕儿,用眼神询问她当讲不当讲。

李慕儿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风入松无奈,刚想说话,李慕儿却猛地抬起太来,冲马文升道:“马大人,你可知道我家的先生陈公,他去了何处?”

马文升蹙起了眉。

李慕儿两眼直愣愣地紧盯马文升,仿佛知道他必定会有答案似的。事实上,她之所以会有这一问,完全是因为一路上都在思索那四块令牌的去处。李家除了她和嬷嬷再无他人,嬷嬷不可能怀有令牌却不给她自保。她这才想起,李家之外,还有一个人有可能受了父亲的嘱托。那就是她先生陈公。

当年陈公为何在李家危机时刻忽然告别?现在想来,必有缘由。

而他的行踪,事后朱祐樘必定找人查过。

所以,她有足够的理由怀疑:马文升也知道他的去向。

“你要找他做什么?”马文升有些不妙的感觉。

李慕儿知道,要是据实回答,马文升又要怀疑她有所图谋。可不能说出合理的原因,马文升定不肯说。

眼下朱祐樘远在千里,又问不到……

李慕儿只好尽量将话往马骢身上引:“马大人,我们一行人都是为了救骢哥哥而来。任何能挽救他的机会,我们都不能放过。目前,我们首先可以监视王臣顺藤摸瓜。可万一此路不通,我们还可以等对方主动找我们……”

主动来找?马文升若有所思。

“我知道马大人怪我没有先救骢哥哥,可是马大人,我想问一句,如果换做是你,你是毫不留情揭发荆王,还是留着这些证据交换骢哥哥?”

这话虽一半真一半假,却彻底问住了马文升。

见他不语,李慕儿趁势道:“此刻我将罪证上呈,荆王死罪难逃。他的手下既然绑架了骢哥哥,定然还期望着骢哥哥有他的价值所在。我先生手上有样东西,或许可以成为交换骢哥哥的筹码。错过这个机会,骢哥哥失去利用价值,才会真的凶多吉少……”

马文升犹豫了片刻,没有问那筹码是什么,而是直接告诉了李慕儿陈公之所在。

好在那地方离南京不远,风入松听闻后,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立刻站起身来。李慕儿知道他的心思,这令牌大概对他亦非常重要,如果被墨恩一方集齐,后果堪舆,倒不如握在自己手上来得安心。

眼下人手就这么几个,牟斌必须盯紧王臣那边,也只能由风入松去寻找陈公了。

李慕儿选择相信风入松,沉默地对他点了点头。

得到这一授意,风入松更多的是欣慰,他勾­唇­深意一笑,拂袖而去。

房中一下只剩李慕儿与马文升二人。

如果方才的气氛算是尴尬,那么此刻只能说是死气沉沉了。这两人之间的结,和当初李慕儿与朱祐樘之间一样难解开。

不,恐怕更难。

李慕儿现在只想送客。

谁料马文升却唉叹了口气,突然开口道:“老夫一生戎马天下,也没期望过孩子多有出息。可没想到,他这么没出息……”

虽然他是马骢的亲生父亲,可听到他这样说马骢,李慕儿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刚想反驳,却听马文升略带哽咽地继续道:“他没出息也就罢了,至少你俩都好好的不行?是我亲手放了你,我早就同他说过的,真想要把你娶进门,我还能拿刀再杀了你不成?可怎么我都这样纵容了,你俩还是不能平平安安的呢……”

李慕儿一低首,两滴泪珠忽而从目中涌出,滑过一张憔悴的脸庞,无声地坠落于地上。

骢哥哥,骢哥哥,你的老父亲心急了,我也心急了,你能不能平平安安的……

………………………

“滴答……滴答……”什么声音?马骢从昏迷中转醒,脑袋像浸满了水的毛巾一般沉重。一阵挤压的痛传遍全身,他尝试扭动身子,却发现并不能成功。使劲睁开迷蒙的双眼看了看自己,双手双脚都被粗重的铁链绑了个结实,身上的衣衫凌乱破碎,还有几处沾着血迹。

意识这才开始慢慢恢复。

听说睡眠是最好的疗伤药,马骢自从被关在这里后,几乎一直都在睡。偶尔醒过来,就会开始担心李慕儿的生死。可不等他担心多久,睡意又会沉沉而来。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马骢想起墨恩。

第一次醒来时,因为受到了撞击,他的神智模模糊糊,却在见到墨恩时,立刻认出了他。

墨恩没死。那李慕儿一定也还活着。

这是唯一的好消息。可看看自己的处境,他便以为李慕儿也一样被绑了起来。

他要求墨恩放了他们。

墨恩却道:“你放心,她很好。可能比你想象得会更好。”

待马骢再问,他就会说:“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义父讨厌锦衣卫。”说完便近到跟前喂他吃了不知什么药。

马骢反抗,他就硬灌:“不想被打死你就老实点!”

那药入喉,很快就会产生睡意。

马骢正在回忆,却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再次靠近。

这回,他没有急着喂他药,而是坐在他面前,盯了他半晌,道:“我们输了。”

马骢迷迷糊糊,闷哼了声。

像是得到了回应似的,墨恩笑着低下头,“嗯。原来她爱的,始终是那个人。不是你,更不是我。”

马骢突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了。嚅动了下嘴­唇­,马骢终于回应道:“可我从来不在乎。”

墨恩抬首,眸中不再清冷,“那咱们俩赌一把吧。她就快来救你了。”

这一次,马骢没有再睡过去。他目光深沉,又蓦地笑开,杀戮的气息从眼角眉梢一点点渗出,随后坚定地点点头道:“好。”

☆、第三三九章 贵客陈公

接下去的几天,镇抚司内出奇得平静。一切平静得仿佛再也没有噩困,不会有风雨来袭。

就在马文升快要坐不下去时,风入松那边却传来了好消息。

他并不是独自回来的,身后还跟随了几个道士打扮的男子,看来应该是西河派的弟子。

几个弟子一见李慕儿,便连连恭敬地唤“小姐”,直让李慕儿受宠若惊。

风入松略略正身,笑对李慕儿道:“小姐,你看我带谁回来了?”

假设他真从陈公处得了令牌,一路上为了不被人抢去,找些弟子保护也无可厚非。李慕儿看看几名弟子,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惊喜的。谁料风入松带回的惊喜却不是这些西河派的帮手,他微一侧身,便露出了身后掩着的一位老者。

花白的胡须,浅浅的皱纹,还有那一双永远笑眯眯的眼睛,都让人觉得那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

对李慕儿而言愈加。

因为此人正是她在街上捡了,之后悉心教她数年诗书的陈公。

她脸­色­一变,本能地开口叫道:“老头儿!”

陈公并不因她的无礼称谓而恼羞成怒,反而眸含热泪地抱住猛扑到他身上的李慕儿,颌首应道:“哎,丫头……”

“老头儿……”李慕儿的声音已半是抽噎,半是沉闷,“我好想你……”

“好了,不哭了,”陈公轻轻抚了抚李慕儿的脑袋,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又开口道,“老师是来办正事儿的,你派人来寻我,是不是为了这个?”

李慕儿这才从他怀里离开,将视线转而投注到他伸出的那只手上。

果然,上面躺着一枚形若垂露状的令牌。

“不错,”李慕儿抹抹眼泪,“老师,爹果然将它给了你。”

陈公点点头,看了眼身旁众人,道:“丫头,为师有几句话,要私下跟你说叨。”

……………………

“老师,请用茶。”时隔数年,曾经亲密的师生俩,再次聚首。陈公坐在上座,李慕儿端着茶碗弯腰立于一侧。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早已失去了那时的快乐祥和。如今李慕儿再见陈公,只会想起李家的那些过往,这令她并不快活,眼眶又不禁红了起来。

陈公见她垂首恭敬的模样,心中感慨,哀叹了一声道:“丫头,你长大了。不过,如果可以选的话,为师倒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

李慕儿握着茶碗的手,不由地紧了紧。

她使劲吸鼻子的样子让陈公不忍再多看,接过那茶碗直奔主题道:“你一定很奇怪,你父亲为何给为师这样一块东西。说实话,为师到现在也还不甚明了。所以,为师只能将自己知道的,细细讲给你听。你且听好,好判断自己,该做出什么决定。”

李慕儿微抬起脸,坚定地“嗯”了声。

“首先,据为师所知,这令牌并不仅此一枚。”说着,他将令牌翻转过来,递给李慕儿看,“这块上书玄武,可见它们是以‘四象’为序而排列。”

李慕儿起了好奇心,Сhā嘴道:“老师说得对,令牌确有四枚。老师只有一枚,那其他三枚的下落,老师可知道?”

陈公眼神变得悠远,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半晌才答:“如果为师没有猜错的话,另外三枚应该在三阁老的手上。”

“三阁老?”

“嗯,就是前朝时以万安为首的内阁三大阁老——万安、刘吉、陈文。”

话说到这里,李慕儿自然想起了曾经自己在不清醒状态下的刘府之行。墨恩­操­控着她,可以假传圣谕,可以恐吓威胁,总之必定拿下了刘吉的那一枚令牌。

所以墨恩一直往返京城苦苦搜寻的,也正是这些令牌。他说原来要找的人就是她,应该是以为她身为李家漏网之鱼定会有此令牌。

等到集齐了,他们便可以号令西河派!

李慕儿正在腹诽,却听陈公复又说道:“丫头,你爹把它给为师,是要为师去西河派寻求庇护。但是为师猜测,一旦为师拿着这块令牌去西河派求救,也许就意味着……”

“就意味着李家有难,要西河派前去救援……”李慕儿接话道,“也许这样一来,李家就能保全。可西河派人多势众,与朝廷发生冲突,注定会是一场浩劫……所以,老师你没有去……”

陈公缓缓点了点头,“对,为师没有去。这么多年来,为师一直心存内疚,但为师不后悔。”陈公话锋一转,“丫头,自古无论是忠义,还是忠孝,都被人道难两全,却总将忠字放在先。为师没有将令牌给风道长,而是亲自来见你,就是想问一句,你想用这令牌做什么?”

李慕儿一声冷笑,随后笑声越来越清晰,伴随着这诡异的笑声,她悠悠开口道:“老师啊老师,在国家道义前,忠字为最先,这个道理我明白。可你是不是将这令牌想得太厉害了?”李慕儿颤抖的手从陈公那里一把扯过令牌,“如果这令牌真这么厉害,爹为什么会将它随意送给他人?如果这令牌真这么厉害,爹为什么不派更信任的人去寻求救援?如果这令牌真这么厉害,爹为什么不留给死里逃生的我呢?”

陈公一怔,兀自陷入沉思。显然,这问题,他也答不上来。

“老师怕我拿着这令牌号令西河派,为父报仇。可我既然能叫得动风入松为我去寻令牌,又何须再动用令牌命令他?”

陈公神­色­微讪,却继续坚决道:“不,为师是不希望,一向聪慧的你,被仇恨熏昏了头脑,卷入这些无谓的纷争。”

李慕儿盯着令牌,须臾,将之紧紧握拢,对陈公解释道:“老师,你放心,我寻此物,不为害人,只为救人。”

“救人?”

“嗯,救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陈公愣了愣,随即问道:“丫头,你不会要用这令牌……”

李慕儿眼睛眯了眯,答非所问道:“老师,你今天的这番话,倒让我安下了心来。看来这些令牌,并不像大家想象得这么好用。我总觉得,爹似乎并不看重它们,倒更像是在转移着大家的注意力……”

她负着手,若有所思。陈公听罢,不由赞叹。

看来他一路的担心,果真是多余了。李慕儿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李慕儿,也不仅仅是李孜省的女儿李慕儿了……

☆、第三四零章 老地方见

李慕儿搀着陈公步出房门时,正好碰上牟斌回来。

“怎么,有消息了?”

“嗯,那个失踪的锦衣卫,找到了。”

李慕儿本为这个消息感到些欣喜,可脸上刚露出激动的神­色­,很快就被牟斌失落的表情所浇灭。

看来,此人已经凶多吉少。

“他的尸体是在河边被发现的。我想你该亲自去看一眼。”果然,牟斌如是说道。

……………………

尸体已经被抬到镇抚司大牢里的停尸房。几人匆匆赶到,只见里面不大,光线­阴­暗,四壁无窗,仅屋顶开了个窟窿儿,横着铁栅。

这是为了更好地保存尸体而置。

室内横着四五张板床,但只有一张床上有物隆起,教一张白布裹住,看去正是人的形状。

布上渍着油脂珠凝儿,泛出暗红霉绿之­色­。

靠墙处是一枚横长木桌,桌上置着许多众人从未见过的器具。

这些不是让人惊怵的重点。

是那阵如馊腐的恶臭气味直逼人七窍,令人胃中东西都往喉头窜。

这地方简直要人命。

饶是几人见惯风雨,此刻都不由地变了神­色­。

“唉,下官无能,没能寻到活口,实在抱歉了。”王臣一瞥李慕儿,“女学士学识渊博,还请过来查看下此人的死因吧……”

李慕儿又是一怵,这话明明是赞赏,听起来却是­阴­风阵阵。

王臣殷勤地招呼着众人,可谁都知道,他是故意恶心他们的。李慕儿眼下也没空同他一般见识了,只顾自己上前查看尸体。

尸体的致命伤是在颈部,切口很整齐,一看就是被利刃划破。李慕儿的眼前忽地闪过墨恩的那把匕首。其实匕首在打斗中极为劣势,只适合近距离的暗杀。

很适合墨恩。

“女学士,你看这里。”牟斌说着将尸体翻了过去,只见背部赫然刻着几个字:老地方见。

血迹已经­干­涸,看上去好不狰狞。

老地方,指的肯定是那个山洞。李慕儿深深吸了口气,憋下满肚子的不适,转身就走。

………………

众人重新围坐一团,马文升已然等不及要去,急冲冲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快带老夫去那个山洞!”

“马大人稍安勿躁,这其中会不会有诈?”牟斌难得的严肃神­色­,对他们说道,“我几乎寸步不离地监视了王臣这么久,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根本没做出过什么异样的举动,外头的人是怎么知道我们来了呢?”

李慕儿本坐在最下首的位置,手指有规律地敲着手中的双剑,闻言摇摇头道:“是我疏忽了。其实,王臣早把消息传了出去。就在我们命令他把这个锦衣卫找回来的时候。”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各异。

“此前他失踪,王臣并没有作何反应,应该是因为他并不想得罪对方。而今过去那么多时日,他却突然下令要寻找一个失踪已久的锦衣卫,必定有人猜到,这并非他的本意。我虽然没有出门,却也没有刻意隐瞒行踪,他们能猜到,不难。”

“你?”马文升对她不说“我们”而只道她自己感到疑惑。

“马大人,”李慕儿起身,“你既然并不知道老地方在哪里,便该知道,他们要见的并不是你。”

“你要独自去?”这下,马文升、牟斌、风入松,几乎同时出声道。

“不错,我必须独自去。”

“小姐!”

李慕儿伸手示意风入松不必再说,坦然对他们解释道:“如今骢哥哥在他们手上,我又交不出他们想要的答案,局势已然被动。大张旗鼓上山,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白白受他们要挟。”

话虽如此,可要凭她一己之力救回马骢,在场的人显然都不相信。

尤其是风入松,在不信之外,他还有更多的顾虑。“小姐,你该不会是想用西河派的令牌去换吧?”

李慕儿直直回望着他,脚步却不自觉地挪移到了牟斌身侧。

她知道,风入松对此事最为敏感。如果墨恩他们已经拥有其他三枚令牌,那么李慕儿此举,无疑会断送他的掌门之权!

多年相处的默契,让牟斌立即意识到她的异样,赶紧起身拦在她身前,嘴上却也是不支持的言语:“我也觉得不妥。你一人前去,把这令牌给了他们,万一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你和骢呢?”

就连一直不愿Сhā足的陈公也忍不住补了一句:“丫头,你就不怕他们号令西河派反扑吗?”

李慕儿依旧望着风入松。

他的神情很奇怪,从刚开始的慌张,到现在反而比任何人都放松了下来。他若有所思,嘴角含笑,似乎看到了自己梦想的美事成真。

这让李慕儿摸不着头脑。

不过眼下她也无暇顾及这些,她承认自己有些急于求成了。可是等待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终于有了那边的消息,她得赶紧行动才行。

众人都以为她平静淡然,其实她比谁都着急,一想到马骢还在为她受苦受难,她就恨不得用自己去换他。

用自己去换……

李慕儿眼睛蓦地一亮,她突然记起,那天在山洞里,对方的那句:“把她交给义父。”

她从牟斌身后快速闪出,即刻跑到风入松面前,伸出手道:“道长,他们要交换的条件。要么是我,要么是这个,你希望我拿哪个换?”

风入松明显一怔。

就在李慕儿以为他会选择她手上的令牌而放弃她时,他却蹙眉十分坚定地指指令牌,道:“拿这个去换,如果小姐觉得可行的话。”

他果然把她的安危看得比什么都重。李慕儿收回手,笑了笑,“道长口口声声叫我小姐,却总是不肯对我说真话。我想,即便我将四块令牌都拱手交给他们,道长也会有后招的吧?”

风入松呼了口气。如果说眼前女子有哪一点像李孜省的话,就是她的聪明。

“别废话了。”马文升适时打断了神秘莫测的两人,“既然要行动,就快商量下计划吧。不要到时候一个没救回来,还搭一个进去。”

“嗯。”

众人点点头,开始部署接下来的行动。

☆、第三四一章 是你才对

李慕儿孤身上山。

确切地说,是一人一马。她怕马骢无法自己行走,就可以用马驮下山……想到这里,心中又不好受起来,为马骢的不知现状。

大概是急于救他,来路似乎比上回近得多,须臾,李慕儿便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墨恩带着一群人候在那里。

他身后的人,大白天的黑衣蒙面,像极了押解荆王回京路上出现的刺客。

这是李慕儿没有想到的。她冷哼了一声,讽刺道:“我以为你也会只身前来,没想到你这么怕我使诈?”

墨恩没有应声。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李慕儿靠近,目光有些深沉的炙热。

“我宁死,也不会拿骢哥哥冒险。”话毕,李慕儿狠厉地回望着墨恩。

清冷的风吹拂着鬓角边散落的碎发,他们目视彼此,保持着长久的静默,在一种类似对峙又不像对峙的氛围下,甚至连眼睫都未曾有过一瞬的颤动。

这让李慕儿又想到一个老问题:那年公孙树下互相扶持的两人,为什么要走到这种地步?

不敢让自己的心绪受到影响,李慕儿慌忙移开眼神,望向对面的人群问道:“骢哥哥呢?”

墨恩的手轻轻一个手势,人群便左右分了开去。马骢在人群后头,被两人押着,昏昏欲睡,说不出的憔悴。

“骢哥哥!”李慕儿怒火中烧!她的骢哥哥,是英俊倜傥的锦衣卫,是有情有义的大英雄,他办过无数案件,拿过无数犯人,何时像这样如犯人般被人压制过?!

“放了他!”这句话听来简短有力,李慕儿却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的。她双眸微红,狠辣的眼神如同当年血洗山寨时那般,即便他人不说,她自己都能感觉到。

墨恩的眼神,也开始变得­阴­冷。他终于开口道:“你知道,我不会白白放过他。你答应我们的条件,没有做到。”

夺回太子,入主正宫。李慕儿厉声道:“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们先是控制荆王,如今荆王没有了利用价值,你们又想控制我,控制太子,对不对?”

不料她问得如此直接,墨恩一时语塞,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肯那样做?”

“不是每个人,都想得到你们想要得到的东西。”李慕儿淡淡答道,眼神却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马骢。他的状态很奇怪,看上去并没有受多重的伤,却迷迷糊糊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墨恩的自言自语,李慕儿没有听清,不愿再浪费时间,她猛地上前一步道:“把骢哥哥还给我!”

众人被她的突然动作吓了一跳,纷纷举剑横在了胸前。墨恩却不紧不慢,后退了几步来到马骢身边,拔出腰间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喉间,扬眉挑衅问道:“你不觉得,他也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墨恩你敢!”李慕儿急得拔出双剑,众人立时上前将她团团围住。如果方才还有一丝和气残留彼此之间,那么此刻双方已经完全呈现对峙之状!

只不过对方人多势众,李慕儿只有手中的双剑和一个意识模糊的马骢。

硬闯定然不行。

李慕儿蹙眉瞥了眼墨恩,无奈地将其中一把剑Сhā回了剑鞘。随后,探手入怀拿出那枚令牌,执于胸前道:“你们不是很想要这枚令牌吗?用它换骢哥哥,可好?”

墨恩只是瞄了眼,便又直视李慕儿道:“你可知道这块令牌的价值?你可知道,我们已经得了其他三块?”

“我知道……”李慕儿心疼地望着马骢,丝毫不看墨恩地回应道,“我知道它的价值……墨恩,可是我不明白,如果你们想拉拢我爹,拉拢西河派,为什么又要写那样一封密函,借朝廷之手杀了我爹呢?”

真相呼之欲出,李慕儿终于看向墨恩,等待他的答案。

她还是知道了,墨恩苦笑。也是,这么聪明的她,怎么可能还猜不到。“道理很简单,”墨恩抬头,眼中酸涩,“得不到的,最好就是毁掉。”

果然是他们,果然是他。

李慕儿面­色­微僵,“你上回说,原来要找的人,就是我。这句话应该我送给你才对。墨恩啊墨恩,原来我一直苦苦寻觅的杀父仇人,是你才对。”

墨恩逃避了她的注视,侧首凝住了马骢。

自作多情如他,早该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必定一败涂地。

他猜测,接下去李慕儿要问的,自然是他义父是谁?她一定明白义父才是罪魁祸首,可他却一个字也不能奉告。

谁料李慕儿并没有按他想的那样开口,而是一字一句面带痛­色­道:“墨恩,我再问你,当年我们初次见面,你和荆王去那个小树林做了什么?”

小树林?墨恩眉头微拧,在脑海中搜寻那段记忆。

“怎么,恶事做得太多,想不起来了?”李慕儿的表情有些狰狞,“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那里,埋葬着李家的尸骨……”

墨恩的匕首被倏地握紧,一层莫名惧意爬上心头。不错,那里埋葬着李家的尸骨,他和荆王,为了寻找令牌,曾指使手下一个个挖开了那些墓­茓­!

“想起来了是不是?墨恩,李家到底怎么得罪了你们,就连尸骨也不能被放过?”李慕儿倏地将令牌指向马骢,“你知不知道,骢哥哥他一个人,一铲,一铲地帮我重新埋葬了家人……现在,他又为了我,被你绑架,英气全无……墨恩,就当我求求你,放过我的骢哥哥,令牌我给你,要我的命我也给你,求求你放了他……”

她泫然欲泣的模样,看得墨恩几欲失控。如果刚才他还抱有幻想,此时他便可以肯定,他输了。

输给了朱祐樘,也输给了马骢。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放下举着的匕首,转而向李慕儿摊出手道:“先把令牌给我。”

李慕儿吸了吸鼻子,将翻涌的情绪徐徐压下,这才正身道:“你先把骢哥哥放开。我过来把令牌给你,你把他给我。”

墨恩没说话,对身侧的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退至一旁。

李慕儿则翻身上马,一步步往他们靠近……

☆、第三四二章 打个平手

初秋的时节,满山的梅花树还未开放。周围因为上次的震荡,都是坑坑洼洼。李慕儿身下的马踩在这样起伏的地面上,令她本就举着令牌向前倾的身体,显得愈加不稳。

而墨恩一手摊于面前,一手轻搀着马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这景象萧萧索索,一片苍凉。

有一瞬,李慕儿希望时光能在这一刻停转。朱祐樘好好的,马骢平安无事,她与墨恩,也不会走向决裂。

可仅仅是一瞬,很快,她的手指便轻轻触到了墨恩指间冰冷的肌肤。

那熟悉的触感,在今日竟然意外地变得陌生起来。仿佛往昔的情意也随着这触感回归最初的陌路,往后,两人的关系已然诀别。

前敌,各自相抗。

墨恩屏住呼吸,接过那令牌。

不过是须臾的相触,很快李慕儿便双手使力,去拉靠在他身边的马骢。

输了就是输了。墨恩趁她吃力拉他时,在他腰间某个­茓­位轻轻一点。马骢立即像睡醒的战士,敏感地抱住李慕儿,借力跃上了马。

“骢哥哥,你醒了!”李慕儿猛地靠住身前宽阔结实的肩膀。

“嗯。慕儿,我知道你会来救我。”马骢欣慰拍了拍她的手,眼睛却是望着墨恩。­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笑容,他没有再做停留,驾马一个猛子冲了出去。

李慕儿本藏在他身后,忽而探出脑袋,朝前方望去。

那边是她当日与风入松逃脱的山崖。

就在马蹄扬起时,她听到一阵声音传来。

那声音窸窸窣窣,似铜壶煮水,将沸未沸。仔细分辨,这动静又可分好几重,有远处多人喧嚣声,亦有山崖那边迭沓的脚步声,间或还杂有疾驰而过的马蹄声……

马蹄声?李慕儿顿时警觉。

她只与风入松他们商量好救出马骢后,他们立刻从山崖的藤蔓上来,夺回那块令牌。

怎么会有马蹄声?

李慕儿眼看着视线前方牟斌和风入松等人突然从山下飞跃了出来,安心之下赶紧回头查看身后情况。

果然,马蹄声来自另一个方向,且并不是她们这边的人!

“墨恩,你好大的胆子!”是那个“义父”的声音。

紧接着,李慕儿看到一条极长的鞭子朝墨恩挥去……

电光火石间,李慕儿忽然想起不久前与风入松的一番对话。

“道长的意思是,墨恩把我拉下那山洞,实是为了救我?”

“不错。当时,他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而他为什么带你们去找荆王的罪证?那里如此众多的兵器火炮,他当真甘愿亲手交给你们?”

“他自然不愿意。所以,那山洞里,必然有埋伏,只等着我们全部进去,将我们一网打尽。”

“而他在你将要进去时,把你拉下了安全之地。”

“不,这不可能。那他义父为什么还是找到了我?”

“你忘了,锦衣卫里有­奸­细。那名­奸­细,本来可以不消失的。”

“­奸­细……山洞……炸药……”

“对,炸药。小姐,你以为那次地动只是马大人一时心急造成的吗?当然不是。真正的爆炸应该发生在那个藏有武器的山洞里,是为毁尸灭迹,消灭一切人证物证。下面洞­茓­中的爆炸,是意外,也不是意外。恐怕是墨恩为了掩护你,比如,与你一起死遁。”

死遁?假死逃遁?如果真如风入松所说,墨恩根本并不想她死,甚至并不希望把她交给他义父。

这次来交换马骢,也是他的一意孤行,他义父并不知情?!

真真是电光火石间,李慕儿脚下一蹬,施展轻功飞向了墨恩。

“慕儿!”

“小姐!”

还未待李慕儿看清那“义父”的相貌,他已经收起了快要打在墨恩身上的那一鞭,转而迅速挥出了第二鞭。

这一鞭来势汹汹,蓦地将墨恩与刚刚抱住他身子的李慕儿卷在了一起。

李慕儿在劫难逃,又入虎­茓­。

“雨化田,快放了我家小姐!”

雨化田?一直近乎中立的风入松终于表明了态度,只是这雨化田是谁,李慕儿仍旧一头雾水。

“哈哈,”雨化田再次­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风掌门,您说是不是?”

李慕儿抬起双眸,头一次看清了墨恩的义父——那个一直藏于背后运筹帷幄的雨化田的半张脸孔。他很白,脸白得像雪团子一样,手指也像葱白似的。石岸般突出的眉弓,饿虎般深藏的双眼,都仿佛是白的,看不出一丝血­色­。

他就这样立在马首,戴着半边面罩,居高临下地望着两人,眸中带着一抹­阴­冷的笑容。

李慕儿终于明白,墨恩的­阴­冷是从哪里学来的了。

怀着这样的揣测,李慕儿收回注视,转而望向眼前呼吸可闻的墨恩。

他又是这样的眼神!

似欣慰,似惊喜,似遗憾,似不舍……

这让李慕儿惊觉此刻彼此的立场,以及场外围观的一触即发的众人。

转过头,她冲马骢叫道:“骢哥哥,你们先走!”

“你在,他们走得了吗?”墨恩的声音轻轻启于耳侧,李慕儿一怔,随后便感觉到匕首的冰冷隔着衣衫传到手臂肌肤上。

她惊讶地将他凝住。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对峙:

“雨化田,你若敢动我家小姐分毫,我西河派与你势不两立!”

“风掌门好大的口气,难道你不知道……”

“少废话,快放了慕儿!否则我现在就让你死在这里!”

“哈哈,后生可畏啊,居然轮到尔等大放厥词了……”

李慕儿听得越来越模糊,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她抿了抿嘴,终于开口:“墨恩,谢谢你。”

墨恩傻傻笑了笑,“我懂得算账,你救了我多少回,我还没有还完。”

臂上的凉意顿消,束缚手臂的压力骤然消失,墨恩恰到好处的一掌拍在李慕儿肩头,将她远远地推离了自己,朝马骢而去。

看着马骢欣喜的眼神,墨恩用­唇­语笑道:“平手。”

随后他转身跪下,对正要为鞭子被割断而大发雷霆的雨化田道:“义父,令牌已到手。”

令牌!

雨化田用断掉的鞭子一把卷了令牌到手中,满意笑道:“好!风掌门,四象令牌在手,可能号令你西河派了?”

靠在马骢怀中的李慕儿,猛地看向风入松!

☆、第三四三章 临危受命

本来商量的夺回令牌,现在因为雨化田的突然到来显然不能轻易成功了。如果风入松在雨化田亮出四块令牌后真当临阵倒戈,她们就连再搏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了!

糟糕,马文升还在山下等着马骢平安归去。难道真要如他所说:一个没救回来,还搭几个进去?

“道长?”眼看风入松垂眸沉默,李慕儿忍不住唤道。

“掌门令一出,三千门众无不听从!”

还未待风入松反应过来,那边雨化田已经发出号令。

风入松抬首,正­色­望住李慕儿,轻轻摇了摇头。

李慕儿心中咯噔一凛。

“小姐,我观察了你这么久,十分佩服你的为人。我知道,你和李掌门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小姐,时至今日,我终于可以说出这句话……”

什么话?

众目睽睽之下,风入松不顾随行西河派弟子的阻挠,单膝跪了向来,拱手冲着李慕儿……

在场的人,无不震惊。可更令他们震惊的,是风入松接下去的话语:

“西河派第四十五代弟子风入松,今日将西河派掌门之位归还于李掌门后人。小姐,从今往后,你便是西河派第四十六代掌门!”

“掌门,可她是个女的!”

“西河派众弟子听令,”在弟子们反对声渐起时,风入松立下决断,“从今日起,西河派唯女学士马首是瞻,掌门死,吾等亦亡!”

奇怪的是,本还在质疑李慕儿资格的众弟子,听闻此言,齐齐下跪,拱手起誓道:“吾等愿誓死效忠掌门!五雷正法,天地中气。西河立极,万物归一!”

这听起来像西河派口号的寥寥数语,不仅震吓了在场之人,更震吓到了刚松了口气的李慕儿。

她微张着嘴,一副不可思议之状。听说过许多次的五雷法,原来并非空­茓­来风,正是西河派确确实实修炼之道。

可她李慕儿,凭什么?

刚要问出口,那边雨化田也一脸不屑道:“西河派堂堂大家,风道长居然如此轻易就将掌门之位拱手让人,还是个毛头小女子。”

风入松并没有看向雨化田,而是对着李慕儿答道:“我原本也有顾虑,西河派是道教,传男不传女。可从阳谷相识至今,经历种种事端,风某看在眼里,掌门豪气可谓丝毫不输男儿!此刻情况紧急,还请小姐接下掌门之位,挽回局面。”

“可笑,”雨化田沉声,“你派四枚掌门令全在我手,若论掌门,也该是咱家才对。”

“呵……”李慕儿本是不应,闻言反倒闷哼一声,“你错了。那四枚掌门令的用处,恐怕只是我爹杜撰出来的。这说法对风掌门尚有约束,对我李慕儿——新任西河派掌门,我道它无用,它便是无用!”

危言正­色­,李慕儿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只想着不能辜负风入松一番信任,要将当下的劣势翻转。

至少,不能让西河派听令于他雨化田!

“好一个无用!”雨化田眉间果然生出乱意,“西河派掌门如此儿戏,传出去当真叫人笑掉大牙。待咱家以此收服西河派门众,看你们两个所谓掌门还有何话可说。”

他说得在理,这样草率地交接了掌门,他日西河派众有异议,不仅李慕儿遭殃,恐怕连风入松也会被扫地出门。

不知道今日之举会不会连累到他,李慕儿歉意地瞄了眼风入松。后者却一脸淡然,缓缓起身道:“西河派自神霄派分支后,能够广纳弟子三千,绵延数十辈,岂是区区俗物可以挑拨的?”

区区俗物,指的是令牌,也指的是雨化田。说得妙!

“你们大可不必为我派­操­心,李家后人继任掌门,西河派上下,绝无异议。”

风入松为何如此笃定?

李慕儿尚在疑惑,雨化田却是脸­色­一哂,“风掌门做出这样的选择,迟早会后悔的。即便你们不倒戈相向,你以为,他们就逃得出咱家的手掌心吗?”

“哼,危言耸听。”

接话的是牟斌。俗话说得好,旁观者清。一直统观着全局的牟斌,此时站了出来,对嚣张跋扈的雨化田说道:“你以为现在我们力量悬殊,你以为人多便可以胜过我们几个?可你怎么不曾考虑过,我们的人已经脱险,不必再受制于你。山下有大批锦衣卫,随时都可以上来拿下反贼,如果我是你们,该先考虑自己的退路才对!”

牟斌的话无疑激发了李慕儿一方的斗志。不错,即便援兵不到,没有把柄在他们手上,大不了就是拼个鱼死网破,有何可惧?

不料雨化田闻言非但不怵,反而狠狠地凝着牟斌,拔高了一直沉闷的语音道:“你敢威胁我?一个小小锦衣卫,有什么资格与咱家说话?”

谁都听得出来他对锦衣卫的敌意。

大概是在指挥使这个位子上久了,牟斌此时完全不似平时的憨厚模样,眼神中迸发着奕奕光彩,气势毫不输给在场任何一个人。他拔出绣春刀,回以不屑一笑,“你口口声声咱家,难道,不过是个阉人不成?”

李慕儿一惊!只是她的神情刚起变化,雨化田便已被激得怒发冲冠,挥起鞭子狠狠朝他们甩了过来。

冲突一触即发!

马骢自己体力还未恢复,却猛地拉了李慕儿一把,誓要将她护在身后的样子。牟斌已接了雨化田几招,风入松一行便与那边厮杀成了一团。唯独马骢护着李慕儿,与墨恩远远对视着。

李慕儿无暇顾及这两人眼神间的火光闪烁,兀自探身去看山崖下得情况,“骢哥哥,你爹也和我们一起来了。时辰差不多了,他应该要带人上来了。”

“我爹也来了?”

“嗯。”李慕儿点点头,转念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着牟斌叫道,“牟斌,快摘下他的面具!他这样躲躲藏藏,必有缘故!摘下来看看,是不是故人?”

战局还未结束,牟斌刀下也并未占到便宜,雨化田却因为李慕儿的­干­扰,险些失了一招。

墨恩这才赶紧过去相助。

这样一来,牟斌便显得弱势了。李慕儿也忍不住拉着马骢去帮忙,一面还要在旁念叨:“即便我们不识,即将上山来的兵部尚书马文升,说不定会认识!”

☆、第三四四章 父子团聚

此言果然令得雨化田乱了分寸。

论武功,李慕儿三人虽然在人数上占了上风,却未必能打得过雨化田和墨恩。此刻他们却步步后退,显然是要停战的意思。

如果马文升还不上来,再打下去对李慕儿一方也未必有利。见好就收才是上策,李慕儿不打算继续紧紧相逼,在一个收剑的当口对牟斌道:“撤!”

同一时间,李慕儿清楚看到雨化田也对墨恩使了个眼­色­。

共识已然达成,战局顿时分开。

马蹄声背对着她们,渐行渐远,李慕儿只听到雨化田的声音从上空传来,起起伏伏,并不清晰,“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女学士?哼,咱们改日再聚。”

………………

能不费一兵一卒救回了马骢,在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已经是场胜仗。回到衙门时,众人都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忙着恭喜马骢,庆祝他平安归来。

马文升更是高兴,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猛拍着马骢肩头道:“回来就好,嗯,回来就好。”

马骢闻言,眼圈都有些泛红,不顾大庭广众地跪下磕了个响头,“爹,儿子不孝,让您老人家担心了。”

“没事,回来就好。”马文升重复着这句贴心的话语,丝毫没有注意到李慕儿探究的眼神。

李慕儿兀自盯了马文升好半天,直到他即将带着马骢离开自己的视线,她才回过神来叫了他一声“马大人”。

马文升回身望住她,嘴角的笑意未泯,“嗯。丫头,这次多亏你了。”

听得出他真诚谢意,李慕儿关心的却并非这个。她蹙眉,终于开口问道:“马大人,你说带人在山下等候。为什么却比我们先回到衙门?”

此言一出,牟斌与风入松立刻察觉到不妥,纷纷疑惑望向马文升。不错,本该在山崖下接应的马文升,为何会早早地在衙门等着他们回来?

马文升毕竟不是无知莽夫,自然也听出了名堂。他左右张望了,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一面回答李慕儿的话道:“老夫被一个锦衣卫通知,你们已经救出骢儿。绕到山脚没见到你们,便以为你们已经回来了。”

他在山的另一面,绕过来没见到他们,并不奇怪。可他明明就比李慕儿他们率先回到衙门,难不成那名锦衣卫,有未卜先知之能?

寻了一圈,马文升也没有看到报信的那个锦衣卫。他猛地停下,突然意识到不对,闷声道:“是老夫大意了!老夫担心骢儿受了伤,自然急着赶回来,根本没想到上山再做查探。”

也就是说,有人故意引开了马文升,好让李慕儿他们落单,得不到及时的救援!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感到后怕。如果方才不是李慕儿果断决定撤退,谁胜谁负可就不一定了。

“又是雨化田安排在锦衣卫的­奸­细吗?”风入松扫视了一圈锦衣卫,问道。

“未必,”李慕儿思忖了片刻,摇摇头,“若是雨化田所为,你我现在未必就能在此对话了。”

说得也是,既然知道她们没有后援,雨化田又岂会如此轻易撤退?

“雨化田并不知道我们留着后招,”牟斌抱胸,大胆猜测道,“若论谁对我们的计划较为清楚,除了我们几个,就只剩……”

不待牟斌伸手指向某处,几人已经将实现锁定那边的人——王臣。

情急之下,“兵”是向他借的,现在出了纰漏,他难辞其咎。

“哟,冤枉啊各位大人,”王臣还算镇定,“下官这样做有何好处?几位大人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回来的马尚书交代?”

此言倒也在理,即便他们全死在山顶,马文升可不会放过他。

“况且,马尚书并没有带回所有锦衣卫啊!”王臣继续狡辩,马文升听后点头,“不错,老夫只带了一部分人回来,留了大半在原地看守,以防万一。”

局势越来越不分明。几人一头雾水。

李慕儿却似心有明镜,转而问马文升道:“马大人,道长一直在说的雨化田,你可有听说过?”

“雨化田?”马文升略作思索后否定,“不认识。”

不可能。李慕儿拧眉,“我印象中,上回在山洞见他,他并没有戴面具。那时在场的除了他的人,还有我和道长。也许后来还有马骢。”说到这里她歉疚地看了眼马骢,“也就是说,他不必对我们几人掩盖长相。而今日,他却戴上了面具来见我们……”

李慕儿一顿,牟斌立刻恍然大悟地接口道:“明白了,那他一定是怕我见到他的真面目!”他又“嘶”了一声作回忆状,“我对雨化田这个人也没印象啊……”

“非也,他真正起了惧意,是在听闻马大人的名讳时!”

李慕儿的话,立刻被几人认同,风入松亦颌首道:“不错,听说马尚书会上山,雨化田才临时决定撤退……”

“对对对,”风入松的话被王臣猛地打断,“这也足以见得,下官绝对没有从中作梗不是?”

“是啊,”牟斌与他毕竟是同行,还同是指挥使,倒也不是护短,只是不愿意内部出现问题,便帮着搭了句话道,“雨化田要是知道马大人已被引开,还怕我们作甚?”

李慕儿没有应答,默默垂下了眼眸,继续顾自思索。一直深陷话题中心的马文升这才开口道:“你们说了半天,这雨化田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老夫从不认识什么雨化田,你们倒与我说说看。”

马文升看来心情着实不错,话也多了起来。李慕儿看在眼里,心里也还算高兴:罪证已经送上京,马骢又被救了出来,荆王一事总算有了了结。而今还意外找到了当年杀害李家的罪魁祸首,这趟确实没有白来。

想到荆王,李慕儿猛然记起一个细节,忙提醒道:“马大人,我们都听到他自称‘咱家’,你想,什么身份的人会自称‘咱家’?”

马文升神情凝滞了一下,做出了一个类似怜悯的表情道:“太监。”

☆、第三四五章 急于回京

太监。真相似乎越来越近。就在李慕儿他们等待马文升思索后的答案时,他却摇首轻叹:“老夫从未听说过名叫雨化田的太监。此事,我们回京再查。”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的确,他来到留都时日已经不短,身为堂堂兵部尚书,京城不知积压了多少的事务需要他亲往裁决。如今马骢得救,也是时候回京再议了。

李慕儿有百般不甘,却并没有资格留下马文升。

马骢大概觉得尴尬,凑过来安慰道:“慕儿,其实我爹说得也没错。既然已经知道对方可能是个太监,回京查查或许会有线索。到时候再通缉抓人也不迟啊。”

牟斌亦劝道:“是啊是啊,女学士。况且,”他暗暗瞟了眼王臣,压低声音道,“要动留都城的锦衣卫指挥使,我们可都不够格……”

李慕儿也偷瞥王臣一眼,随后点了点头。其实,他们说的这些都不能成为说服她的理由。真正让她决定暂作撤离的,是王臣眼中浓重的忧虑。

他们进衙门已经不少日子,王臣一直该吃吃该喝喝,从来没有流露出一分与此事有关的痕迹。就连牟斌亲自出马,都没能探出他与外界有什么古怪的交流。

越是平静,便越是让李慕儿感觉到他在掩饰着什么内情,或者是有人在教他按兵不动。

如果李慕儿的猜测没错的话,她们继续留在这里,也只能永远看到风平浪静的假象。

离开,或许反而能拨开眼前的迷雾。

李慕儿正这样腹诽着,突然听到耳边有人在唤:“掌门,掌门……”

她讷讷发呆,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掌门,恐怕你暂时不能回京了。”

“为何?”这话是马骢问的。李慕儿也被他的声音拉回神识,赧然望着风入松道:“道长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知道,方才道长是为了替我等解围,才会出此下策。我李慕儿何德何能,能担掌门之重任?这事儿咱就当没发生过,你还是好好地做你西河派的掌门,我呢,还是回京做我的女学士。”

风入松正经八百地摇摇头,“掌门,风某此言,并非儿戏。”

李慕儿被吓得一个哆嗦。难不成她还当真平白无故地接个西河派掌门来做?

却听风入松继续道:“掌门既然已经继任,按照礼制,该随我等回趟西河派,办了即位仪式,昭告派众,请三公……”

“道长莫再说笑了……”李慕儿的嘴角直抽抽。

“恭请掌门回派。”

“恭请掌门回派。”随着风入松的弓身,西河派的弟子们纷纷附言。

“这,”李慕儿尴尬,“道长,既然如此,我把掌门之位再传给你,不就好了?”

“掌门莫要儿戏!”

李慕儿当真没办法了,他做来不是儿戏,自己做来便是儿戏,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她看看牟斌,又看看马骢,后者皆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仿佛在对她说:捡个掌门做,你也不亏嘛!

“丫头,你接了西河派的掌门?”最终来解救李慕儿的,居然是陈公。

“不不不,我没有,”李慕儿忙冲到陈公身边,解释道,“我是临危受命,道长却当真了!”

陈公闻言,沉吟半天。正当李慕儿以为他会义正言辞反对时,他却抬眸笑道:“好。丫头当西河派掌门,为师放心。走,为师陪你去接掌门之位。”

这……

李慕儿无语凝噎。

“走吧。回京也好,去当掌门也罢,事不宜迟,赶紧启程。”照理说,马文升应当对西河派之事也有顾虑才是,可现在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连连催促大家,哪怕他的宝贝儿子才刚回来换了一身衣裳,都没来得及休息上片刻。

是何事让他急着回去?

李慕儿突然也变得不安起来。

她的不安很快得到了答案,门外突然传来急报!

“报!京城传来急报!鞑靼小王子侵扰宁夏边城,皇上有令,召兵部尚书马文升马大人即刻回京,商量对策!”

马文升一掌拍在门板上,“哼,果然还是来了!”

果然?看来马文升早就知道鞑靼蠢蠢欲动,才会急于回去安定边疆。

鞑靼,鞑靼……李慕儿默默无言,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熟悉身影,最后定格在了其木格­干­净的脸庞之上……

“爹!皇上这是召你再上战场?”

马文升的怒气还未消退,厉­色­道:“傻小子,鞑子犯境,为父自然要将他们赶出去!”

“可是爹,您年事已高,哪里还经得起这折腾?”

到底是父子情深,一贯英雄气概的马骢,也舍不得让自己的老父亲年纪一大把还上战场厮杀冒险。

可马文升哪里肯听这样的话。

他们旁若无人地你一言我一语,李慕儿也Сhā不进嘴。最终,还是马骢败下阵来,蔫蔫儿地跟着马文升出了门。

国之面前,什么私事都变得渺小起来。众人唯有恭送马文升回京。同行的还有牟斌与马骢。

另一路则是李慕儿、陈公,及风入松等人。

待到跨上马背,这才猛然醒悟又是一场分别。马骢忙上前来,对李慕儿道:“慕儿,你等我上报朝廷,皇上必定会下令通缉荆王的余孽。”

余孽自然指的是雨化田和墨恩一流。

李慕儿点点头,也宽慰他道:“骢哥哥,你安心回京,养好身子。你知道我在哪里,有什么消息,记得随时通知我。”

“好。”马骢因着山头李慕儿对他的维护,本就心情大爽,闻言更加安心,补充道,“等我们各自的事情都忙完后,再于此地汇合,合力抓捕雨化田和墨恩。”

抓捕雨化田和墨恩,势在必行。李慕儿此刻唯有轻轻颌首,叫他放心。

寥寥数语后,两人对视的眼神终于分开,牵上各自的缰绳,背向而别。

马蹄声四起,将镇抚司衙门前的尘土远远扬起,又抛在身后。

局势似乎又朝着明朗的方向而去。

当拖着虚弱身体的马骢在回京的快马上这样认为时,李慕儿却忽然勒住了她的马,蓦地折返了身……

☆、第三四六章 一时疏忽

“掌门!”

追过来的只有风入松一人,李慕儿刚准备摆脱他,他便奔上前来解释道:“掌门,风某陪你一起去吧。”

李慕儿既觉安心,又觉讶异,勒马道:“道长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风入松点了点头,无奈道:“比起接任掌门,这边的事更叫小姐放不下吧?”

李慕儿释怀一笑,缓缓放慢步伐,“知我者道长也。我假意离开,为的就是暗中观察王臣接下去会作何举动。”

“我明白。”

这句我明白令人感动,李慕儿愈加放宽心来,主动道:“道长,我有一种感觉,王臣似乎总是在刻意掩饰雨化田的身份。”

“嗯,”风入松应了声,“他必定认识雨化田。”

“如果只是认识,为何总担心我们探究他的身份?”李慕儿又分析道,“会不会雨化田就是南京城的官员,才叫王臣如此紧张会殃及池鱼?道长,你能否帮我打听一下南京的镇守太监?我等不及京城的消息。”

“好,我尽力。哦,对了,风某让弟子先护送陈公去了西河派,一来可以保护他,二来让他去通知各弟子掌门之事,最合适不过。”

三来,也防止李慕儿变卦不肯接手西河派吧?风入松虽明摆着是这想法,语气却一直都保持着轻松平淡的调调,听得李慕儿本来焦虑的心情舒朗不少。眼下雨化田有歹心已然明了,奈何要找到他却并不容易。京城路远迢迢,即使马骢回去后就有了眉目,等到朱祐樘下令缉拿,也已经时日已久——鬼知道雨化田会跑到哪里?

把他引出来或借王臣寻到他的老巢后一网打尽,才是上策。

李慕儿稳了稳心神,朝风入松使了个眼­色­,并肩回城。

……………………

借王臣寻到雨化田老巢这个方案,实行起来李慕儿才发现并不容易。毕竟她就一双眼睛,监视一个普通人还算勉强。监视一个属下众多的高官,还是以敏捷著称的锦衣卫高官,即便再加上风入松,也没有胜算。几天下来,不仅王臣丝毫没有异样,就连他手下的锦衣卫,也是安分的不能再安分。

就在李慕儿将要放弃时,事情却似乎突然出现了转机。

王臣的家坐落在东门大街上,离镇抚司衙门不过几百步。按理说,王臣每天都会按时回家,这一日却直到月黑风高,李慕儿也未见王臣出门。

好不容易等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却不是往回家的方向走,而是反向独自匆匆而去。

好在风入松就在身边,两人一个眼神交换,决定跟上去再说。

令李慕儿没想到的是,王臣能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也并非浪得虚名。

他的轻功极好。

很快,三人先后来到了那座熟悉的梅花山。

整片大地被笼罩在黑暗之中,树林原有的张牙舞爪也浸泡在一片死光之中,显得那么颓然无力。李慕儿与风入松隐在树上,一丝光­射­穿了树上密布的枯枝败叶,映在他俩的瞳孔中。

两人直直俯视着突然停下的王臣背影,甚至不敢随便呼吸。

突然,窸窣的动静从四面传来,一双双在林后蛰伏的幽绿眼睛蓦地出现,朝王臣包围而来!

是要杀王臣灭口吗?

李慕儿刚有这个想法,却看到王臣倏地转过了身来。随着他这明显的动作,李慕儿还看到了一只熟悉的蝴蝶,从他身侧飞过,向她这里翩翩飞来。

糟糕!她心道不好,千算万算,竟忘记了自己身上有个死­茓­!

“道长,快走!”李慕儿话音刚刚落下,乱箭已从树下飞一般扫­射­过来,逼得两人只能顾住自己,拼命躲闪。

“掌门,我帮你挡着,你先走!”

虽然风入松一直这么叫着,可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连累了他,李慕儿哪能好意思把他独自留下。手中双剑飞舞个不停,李慕儿拒绝道:“道长先走,否则慕儿宁可与你一起死在这里!”

“好一个西河派,果然上下齐心。”一阵­阴­冷声音飘忽不定,不用想也知道是雨化田了。

这讽刺话语却令李慕儿心中一个激灵:眼下唯一的筹码,不正是他对西河派还十分感兴趣吗?

既然第二套方案被迫抬上了日程,雨化田被引了出来,李慕儿也只好撵鸭子上架了。

“雨化田,你不是想得到西河派吗?四块令牌尚且不管用,现在我们两个掌门都在这里,你如果把我们杀死,西河派还会归顺你吗?!”

箭矢飞掠声划破长空,这是夹杂在其间唯一能辨出的李慕儿模糊的语音,却听得雨化田心内一怔,长臂一挥道:“住手。”

乱箭急停。

两个身影蓦然跌落,各自执剑半跪在地,因不断挡箭体力流失而吁吁喘气。

雨化田上前半步,道:“你愿意归顺?”

李慕儿这才抬眸观察。

王臣已不见踪影,墨恩也不在,只有眼前雨化田面­色­苍白,修长身躯躲在宽大的淡­色­外袍下,像一泊随时会隐去的月光。

突然有一股不好的感觉,李慕儿拧眉问:“你把墨恩怎么了?”

雨化田眼­色­一亮,旋即又眯了起来,露出可怕的厉­色­,重新问了一遍:“你可愿意归顺?”

这人果然难对付。李慕儿黯然垂眸。他心无旁骛,薄情寡义,对自己的目标又极为明确,只会咄咄逼人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最难对付!

“为什么?”李慕儿握剑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她决定再拼一拼,“西河派归顺于你,然后呢,你究竟要做什么?”

答案就在嘴边,雨化田却不言半分,而是伸手拿过属下手中的一把弓箭,给了李慕儿一记更狠厉的眼神。

主动权已然失去。李慕儿深知这个道理。可即便她不愿承认自己西河派的身份,却也万万不能陷西河派于困境。答应他何其简单,自己或许也有退路,可西河派在她言下倒戈投向雨化田的阵营,她怎么跟三千弟子交代?

风入松大概意识到了她心中纠结,在她眼神飘过来时,拱手道:“掌门,西河派上下愿听从掌门任何吩咐。”

☆、第三四七章 荆王自尽

这分明是一种鼓励。无论李慕儿做出什么决定,西河派——至少风入松,都会支持她。

答应,自认难以向西河派交代。不答应,两人则会即刻命丧于此。

权衡之下,李慕儿决定先保住一直视她为主的风入松的­性­命。

回眸间,她坚定对雨化田道:“你知道,如今我才是西河派的掌门吧?”

雨化田不做声,表示默认。

“那好,你放风入松走,我便答应你。”

“掌门!”

李慕儿刚抬手制止风入松多言,雨化田就狞笑道:“你以为你还有资格谈条件?”

“哼,”李慕儿轻轻嗤笑了声,随后突然淡定地站起身来。雨化田那方发现她的异样举动,纷纷又举起了手中的弓弩。李慕儿无视周遭凛冽的杀气,平静开口道,“西河派风入松听令。”

风入松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场震住,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低头道:“风某在。悉听掌门吩咐。”

“今日我李慕儿下令,西河派从今往后归顺于雨化田,助他成就大业。你且将这消息速速带回派中,静等差遣。”

这话听似归顺,可谁都听得出来李慕儿是想先救出风入松。雨化田刚想Сhā嘴,却被李慕儿一句“我不在时,除你之外,西河派不许听令于任何旁人”生生断了派他人前去传令的提议。

这风入松,他非放不可。

静默了半晌,风入松终咬紧牙,点头应道:“是,风某听掌门的就是。”

语意很明显:好,我走。

可雨化田也不是省油的灯。就在风入松起身的瞬间,他执起一支箭,蓦地抵上了李慕儿喉头。

“雨化田,你!”

“嘘,”雨化田将手指置于­唇­上,嘴角微微上翘道,“风入松,你只有十天时间。十天之后,如果杂家没有见到三千西河派弟子在此聚集,你们的新掌门,可就没命再见到你们了……”

十天?他竟如此着急要行动了吗?

李慕儿勾­唇­,“好,十天就十天!道长,还不快走?!”

风入松瘪了瘪嘴,万般不甘,最终只能转身,快速隐入夜­色­中。

万籁俱静。

原本存在的风声彷佛已销声匿迹,风入松离去的动静也再难听闻,李慕儿松了口气,开始思索下一步的计划。

如何自救?

“把她带走!”

雨化田一声令下,打断了李慕儿的思绪。脸上很快被蒙上一层黑布,看不到去往何处。不怪李慕儿找不到他,雨化田做事的确小心。

西河派的筹码已经用完,李慕儿边走边想,接下去既然要到雨化田的地盘去,她倒是还有一个筹码,便是墨恩。

脑海中回忆起墨恩对她的一次次试探,那么如果换过来,他会不会也能不顾一切地救她呢?

……………………

这个问题很快迎来了答案。李慕儿被关没多久,墨恩便如期而至。

他什么人也没有带,李慕儿甚至没听到看门的人叫他少主,只看到他手中握着一个白玉瓷瓶,像是装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因为这个瓶子李慕儿并不陌生,是他一贯用来装药的。

“累吗?想不想睡一觉?”这是墨恩说的第一句话。

李慕儿盯着那瓷瓶,突然忆起了马骢的模样,本能地摇了摇头。

墨恩想了想,把药瓶放进了怀里,在离李慕儿稍远的地方席地坐下道:“那我陪你说会儿话吧。”

李慕儿此时靠在墙角,双手反缚,手足绳索相连,根本无法动弹。这地牢中漆黑一片,看不太清东西,只是模模糊糊的。李慕儿想提气,丹田之中却一丝真气也提不出来,四肢更是酸疼无力。

“别动了,你吃得好睡得好。却不知你的吃食中被加了抑制内力的药物。”

“我知道,”李慕儿听到墨恩低着头说出的话语,也不恼,只是无奈道,“可我必须得吃啊。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出去。”

她是在暗示他。墨恩眨了眨眼,不敢抬眸,“你别想了,我这次不能放了你。”又坚定地补充一句,“可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其实,他的想法并没有错。李慕儿不得不承认,现在雨化田不会拿她怎样,而十天后西河派归顺,她们就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更不会再有冲突,墨恩不应该放了她。

李慕儿索­性­直起身来,看着他道:“好,那我们就来好好讲讲话。”

这句话本带着戾气,墨恩却听得受用,点了点头。

可是,说什么呢?

他大概是以为她已经与他们站在同一线,才这样放松。李慕儿可半点不放松,半点不想与他废话。

“对了,荆王被判了自尽。”墨恩果真警惕全无。

荆王被判自尽?看来马骢他们已经回到京城。那么朱祐樘很快会派大批人马来南京查办锦衣卫!

等等,荆王被判自尽?荆王失去利用价值,必定死罪难逃。可他为什么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他们,不肯告诉她当年那封密函的真相?

“你们用什么威胁了荆王?”

这本只是李慕儿的猜测和试探,不料墨恩却坦诚道:“妻儿。”

果然。李慕儿不禁嘲讽道:“卑鄙。”

墨恩不以为意,继续道:“荆王乖乖就死,便可保妻儿无由了。你还记得坚贞而死的何氏吗?他的孩子朱祐橺——也就是都梁王朱见溥的儿子,继承了荆王位。而世子朱祐柄,举家被迁往武昌由楚王看管。至于檩儿,他被剔除在荆王后裔之外,故不必去武昌看人脸­色­,也算是开始新生活了。”

李慕儿忍不住薄­唇­轻勾。朱祐樘是把她说过的话,都一一放在心里了。

墨恩余光瞥见她面有笑意,以为她也是在回忆那段还算美好的过往,忙笑道:“这样的结果,不也挺好的吗?”

用妻儿的­性­命威胁荆王,好个屁!李慕儿这样一想,忽又觉得不对,这才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威胁他的?我明明已经在殿试上阻止了你啊!”

“我没有和他见上面,不代表别人没有啊。”

墨恩脸上又浮起那抹熟悉的神­色­,在现在的李慕儿眼中看来,像极了雨化田,这让她非常不爽,没好气地问道:“是谁?”

“你一定认识,”墨恩抬眸凝住她,“他叫德延。”

☆、第三四八章 太难控制

德延!

李慕儿千算万算,也想不到是他!

与德延的交集,仅限于坤宁宫的几次明争暗斗之上,对他的了解屈指可数,可看起来他不过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内官小太监,哪里会把他往心机颇深的­奸­细上面想?

震惊之下,李慕儿想到德延此刻还在宫中,不免担心起朱祐樘来,颤着声音问道:“德延真的是你们的人?你们将他安排在宫里,究竟有何目的?”

谁料墨恩闻言,却摇了摇头,道:“不,他不是我们的人,是你们的人。”

“我们的人?”李慕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德延,”墨恩顿了顿,解释道,“是你们西河派的人。”

德延是西河派的弟子?李慕儿当真惊到了,“他是西河派的弟子,为何要帮衬你做事?”

墨恩笑了笑,“你忘了,在你出现之前,我和西河派关系还算和谐。至少,风入松挺愿意为我和荆王办事。”

“那么,德延都帮你们办了什么事?”

李慕儿这样问着,脑海里却已过了一遍与德延之间可能发生的交集。如果德延是西河派的人,那么他与嬷嬷是否相识?如果相识,换子的事情,是不是就是他一手策划?如果是他一手策划,那么宫中关于太子并非皇后亲生的传言,是不是也是他传出来,才让郑金莲背了黑锅?如果这些猜测都是真的,他是不是早就知晓了李慕儿的身份,并且明里暗里小心翼翼地在帮着她呢?

正回忆着,墨恩冷不防回答道:“你还记得我用林志身份去参加殿试吗?”

李慕儿点了点头,“可那天,我发现了你,你什么都没有办成……”话还没有说完,她猛地回神,“难道?”

这下轮到墨恩点头,“那天,我们都见过德延。”望着李慕儿突然意识到真相的表情,墨恩不得不感慨她的敏锐。好在那天她似乎有意躲避着德延,他才能够有机会给德延传达了讯息,威胁荆王咬紧秘密。至于是什么秘密,德延他身为一个小小的西河派浮游弟子,压根儿自己也不知道。

而后德延去了西内,威胁本该向李慕儿说出真相的荆王闭嘴,否则家人全要陪他下葬。

这是宫中惯用的伎俩,没想到放在无恶不作的荆王身上也能奏效,这是李慕儿没有料到的。看来虎毒不食子,这个道理的确是真理。即便是再不孝的儿子,却对自己的儿子从来狠不下心——这从世子叛逆时荆王的宽容表现就可看出。

为什么?因为人人都希望老来儿女成群一脉成气,共同对自己孝顺为自己送终。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言传身教,善待自己的父母兄弟。

李慕儿想到这里,难免唏嘘,荆王落得这样的下场,实是自作孽不可活,被人利用之苦,也只能留待­阴­间独食了。

“荆王最大的优点,就是容易控制。就好像当年先帝还在,朱祐樘只是太子时,有人极力怂恿先帝易储,推朱祐杬为太子时一样,也是因为朱祐杬年幼更容易控制而已。还有当今太子,小小年纪,若登上宝殿……”

墨恩的话深深触动了李慕儿。确实,朱祐樘上位便是一番风云变幻,足以见得他铁腕的执政风格,于国于百姓而言,这样的皇帝自然好。可于某些想­操­持朝政的乌合之众,这样的皇帝太难掌控。

这样听来,荆王已经是继兴王之后他们的第二选择了,荆王一死,太子因为她的缘故成了另一个选择。李慕儿暗自吸了口气,自己没有冒然认回太子,直接就切断了他们通过她利用太子的机会。

可是想想,还是有些后怕。

这盘计划并非一日两日、一人两人的事情,恐怕不仅由来已久,参与的人还极为复杂——当年的万贵妃、邵贵妃、荆王、刘吉、还有不明身份的雨化田,甚至她爹李孜省,都有可能参与其中。

他们中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可能因为种种顾虑放弃了,有的却仍旧不死心苟延残喘着……

“那么,我爹呢?”李慕儿想起自己最揪心的问题,“他到底是不是你们一伙的?如果是,你们为何要害他?”

“李孜省……”墨恩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要来,他逃也逃不掉,只好据实答,“他的野心太大。还是那句话,太难控制。”

野心太大,太难控制。哼,李慕儿无力发怒,唯有冷笑。

料想当年这一群人皆有关联,在先帝的庇佑下横着走惯了,便计划为自己铺好后路,妄图共同­操­控后一任皇上,继续把持朝政。无奈野心大的人,并不愿意与他人共享其成。

李慕儿当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前朝是非,她父亲的功过,事到如今,再难评说。李慕儿不愿意活在过去,眼下的困境才最重要。

因为她知道,不仅她深陷困境,此事对朱祐樘而言,也是可大可小。

对了,还有风入松,为什么荆王还未失势时,他和西河派要帮墨恩他们这么多忙,可如今却又与他们势不两立了?李慕儿想到这个,不由问道:“你们要西河派的势力,我想我可以理解。可风入松,为什么一直没有答应你们,同时又为你们办事?”

这听起来的确极为矛盾,就连墨恩也摸不清楚,“风入松此人,武功高强,聪明绝顶,我们以为他与李孜省一样想要一家独大,可他却对名利极为淡漠。他一直保持中立,与我们周旋。我也没有料到,自打你出现后,他的变化会如此之大。”

“变化?”李慕儿问,随即又自己总结出了答案。不错,要说风入松意志开始坚定,就是在李慕儿出现之后。

他坚定着什么意志呢?

李慕儿觉得,并不是西河派三千武功高强的弟子到底要不要投靠雨化田参与政治斗争,而是对她这个区区李家幼女的百般照顾和保护。

李慕儿身上明明一块令牌也没有,根本没有能够威胁他们的事物,风入松缘何要这么做?

☆、第三四九章 暗夜仙鼠

墨恩似乎也有这样的疑惑,见李慕儿眉锁重重,他会意解释道:“风入松为何这样重视你,义父也未曾同我说过。”事实上,义父也不会再同他说什么。墨恩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雨化田是多少­精­明的人物,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对李慕儿有意?自从墨恩偷偷带着马骢开溜时,他便已经对墨恩失望,甚至此次夜剿李慕儿,他也没有通知他。

李慕儿却不会注意到这些。

她还沉浸在种种谜团中,半晌才想起来问道:“你当真不肯放我?”

“不成。”

墨恩这样回答后,李慕儿再不出声。任凭墨恩断断续续继续讲话,她都左耳进右耳出,全不当回事。

最后,墨恩大概也觉得无趣了,便宽慰了一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后起身欲走。

李慕儿却蓦地叫住他道:“等等,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汪墨恩?这才是你的真名?”

自己浑浑噩噩说了这么多话,她却只听清这句,墨恩心中难免失落,冷冷从鼻腔里发出个“嗯”,权当回答了。

之后直到他出门绕过倒地的众看守到了外头,李慕儿都再也没有与他说话。

……………………

墨恩还能来看她,这让李慕儿看到了逃脱的希望。

她开始绝食。

绝食并不是为了保留自己的内力,而是为了唤起墨恩的同情。

他不会看着她饿死。如同他数次与自己打赌一样,李慕儿决定再和他赌一把。

可惜这次,她没有等来墨恩。

当她头昏眼花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时,转机终于来了。

她等来的人,是嬷嬷。

不知道是因为饿得实在没有力气,还是因为对嬷嬷的恨意犹在,李慕儿一句“嬷嬷”愣是没有叫出口,靠在墙边冷冰冰看她冲进来。

“慕儿,别怕,嬷嬷来了。”眼前李慕儿苍白脸颊,双­唇­起皮,手脚被缚凄惨的模样,令嬷嬷不由地心疼起来。

可眼下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要凭一己之力救李慕儿出去,抓紧时间才最重要。

解开李慕儿的捆绑,连一句解释也来不及给,嬷嬷就将她拉了出去。

李慕儿一路被半拉半抱地走着,四周是一片黑暗,让她分不清身在何处,也让她不解嬷嬷为何会突然出现。

等到意识再度清醒时,她已经被嬷嬷扶上了马,护在了她的身前。

马蹄声起,她才听到嬷嬷再度开口:“是风入松告诉我先来救你,放心,只要你出来了,他很快就会到。”

风入松不能出现,因为他一出现,便是违约,李慕儿会更加危险。这个道理李慕儿懂,可由嬷嬷口中说出来,李慕儿不由冷叹:“你果然认识风入松,那你也应该认识雨化田吧?”

此言一出,李慕儿明显感觉到,背后的嬷嬷身子一震。

不知道他们什么事都瞒着自己,究竟是出于保护,还是其他的原因。李慕儿无奈笑了声,侧过头去急于听听嬷嬷的回答。

结果这一回头,却看见了她们身后稍远处,有追兵不期而至。

“糟了!”来不及踟蹰,李慕儿夹紧马腹,大叫一声,“嬷嬷,我们快跑!”

耳畔有风声呼啸而过,李慕儿似乎听到嬷嬷轻轻的一声浅笑。随后有箭矢划过身侧,与风声一样快。

心道不好,李慕儿连忙俯下身子,但已经来不及,铁器划破皮肤的狰狞响动很快传来,伴随着嬷嬷的闷哼……

以这样的姿势守护着她,嬷嬷会中箭,就连李慕儿也不觉得奇怪。

“嬷嬷……”眼睛很快湿润,被风吹得愈加火辣,逼着她闭上了眼睛。没事的,嬷嬷,李慕儿心道,青岩姐她会治箭伤,她会治箭伤的……

背上压着的重量却在这时突然消失。

李慕儿本能伸出手去捞,只够着嬷嬷的一只袖子,“嘶啦”一声,她的身子彻底与自己分离。

“嬷嬷!”

疾驰的骏马没有做任何停歇,李慕儿回头,看到马ρi股上刚刚被扎上的一枚细针,那是嬷嬷叫她不要停下来……

而嬷嬷自己,被快马赶在前的雨化田用鞭子整个卷在空中,眼看就要摔落在地……

李慕儿恨恨望着后方,视线越来越模糊……

“嬷嬷!”

人生不知多少遍的叫唤,爱也好,恨也罢,这称呼伴随了李慕儿最长久的时光,而现在她唤她,她却连应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是默默看着她笑……

她在憋着一股劲,李慕儿知道,每当她要动武时,左手总是不由自主地握成爪状,那个动作常让李慕儿觉得­阴­狠……

她要做什么呢?

李慕儿眨了眨眼,让眸中的泪滴赶紧滚落,终于看清嬷嬷猛地旋转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似的,往雨化田的方向转过去……

那条鞭子,也就这样卷得她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直到她站上了马背,离雨化田一步之遥。

意识到她的用意后,雨化田当即决定放弃鞭子,再举起弓箭­射­杀李慕儿。

嬷嬷却没有再给他这个机会。

她猛地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

如此一来,雨化田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该死,”雨化田气得咬牙切齿,“你个死老太婆,处处与我做对!”眸中瞬间闪过一抹狠­色­,他索­性­也用内力,将鞭子愈加裹紧了些。

连越奔越远的李慕儿都能望到,那鞭子一寸寸收紧,几乎要将嬷嬷身躯勒断……

背上的箭伤,因为挤压而不断淌出血来,那一抹红静静地从半空落下,跌在地上后被马蹄踩出朵朵红莲……

李慕儿唯有一声声地呼唤:“嬷嬷……嬷嬷……嬷嬷……”

“慕儿快走……”这句话,李慕儿听不清,而随后的一句嘶喊,她却听得分明,“慕儿不能死!她死了,整个西河派就都没有了!”

无暇思考这句话的含义,李慕儿只看到,雨化田脸上露出的败象,以及嬷嬷缓缓垂下的双手……

她就那样无力地摊在了雨化田的马背上,看起来像一只折翼的蝙蝠……李慕儿看过她飞翔,知道她为谁在黑暗中飞翔,却再也不能,听到她义无反顾的振翅声了……

☆、第三五零章 一损俱损

一路浑浑噩噩,李慕儿突然不知该去向何处,不知苦心寻觅报仇雪恨的戏码,有什么意义?

也不知前路还剩下多少人,能陪着自己前行……

“银耳……嬷嬷……青岩姐……”她默念着这些人的名字,在自己心目中占据大部分位置的人,她们又去向了何处呢?

“掌门!”

李慕儿背脊一僵,强迫马步停了下来。这个声音她刚刚开始熟悉,却总觉得遥不可及——是风入松。

西河派,是否真的能成为自己的依靠?

“掌门,你真的得救了?”风入松缓缓靠近,满面喜­色­,“幸好我没有离开。不过,我已经召集了西河派部分弟子前来,如今局势不明,须得时刻防备。”

召集了西河派,好歹也能齐力一搏,将李慕儿救出来。这却不是风入松的第一选择。他的第一选择,是让嬷嬷独自一人犯险。

李慕儿心里自然不痛快。

风入松却还未发现李慕儿的异样,兀自问道:“掌门,怎么就你一个人?嬷嬷呢?”可他终归也是个聪明人,这刚问出口呀,便察觉到了不妥,只好收了声,静静等待李慕儿的反应。

李慕儿脸上写满了冷漠,忽而抬眸对风入松道:“给我剑。”

风入松这才发现她空着手。想必双剑被缴了,没能带出来。

虽不明所以,唯有遵命递上。

李慕儿一得剑,牙齿突地咬住下­唇­,不等风入松反应过来,便往自己的手背上削去。

削。或者说是剔。风入松看得清清楚楚,她一剑下去,目标明确,活生生剃掉了自己手背上的一块皮­肉­。

皮­肉­跌落在地,刹那间被鲜血染透,可如果风入松没有看错的话,那块皮­肉­上,有一枚殷红血痣。

李慕儿愣是一声都没吭。

“掌门!你这是做什么?”

风入松的语气,自然是担心,李慕儿却觉得,他应该是担心她再继续自虐。

全身因为疼痛都有些瑟瑟发抖,李慕儿咬着牙冷笑了一声,回答道:“要逃走,这样才能彻底。”

而后随意扯了身上一片衣角,把伤口胡乱一裹,反问他道:“道长,嬷嬷说,我死了整个西河派就都没有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料到李慕儿会问这个问题,风入松明显一怔,随即扯开话题道:“嬷嬷她……”

李慕儿果然被转移注意,压着声音道:“没错,嬷嬷她为了救我,遭了雨化田的毒手。她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你们这个所谓掌门的­性­命,保住了整个西河派,道长满意了吗?”

“掌门……”显然,风入松感受到,她对自己充满了怨气。也难怪她,他自己也觉得十分内疚,“风某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从他略带颤音的话语里,李慕儿闻到了惭愧的气息,可这并未令她觉得心中好受些。相反,对于他的刻意拉近却又时时疏离,李慕儿认为有必要爆发一下:“风入松。我不管你什么东河派西河派。即便我父亲和你们曾有渊源,如今我李慕儿,只是皇上钦点的大内女学士,与西河派再无瓜葛。这个掌门,你要就拿回去,不要,我也没有办法。总之我李慕儿不愿再牵扯其中……”顿了顿,她直视着风入松双眼,眸中厉­色­怒­色­皆有,“我受够了!”

说完,她顾自己驾着马缓缓而行。

身后的风入松却似没有听懂她的话,即刻追上来道:“掌门,你准备去哪里?锦衣卫里有王臣,你不能再送上门去了。”

李慕儿沉默不语。

“掌门,嬷嬷一定也希望你平安无事,你一人办事太过危险,就让风某在旁保护你吧!”

李慕儿概不答话。

走了半晌,直到眼看着李慕儿大摇大摆地要往城中去了,风入松才妥协道:“掌门!好,你这么想知道,风某就告诉你!”

李慕儿冷静回头,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你们究竟为何,愿意不求回报地守护着我?”

“掌门,”风入松这一声明显比平常沉重许多,“是你爹为你铺的路。西河派上下,都被他种了子母蛊,母蛊在你们李家人身上,子蛊在所有弟子身上。母蛊死了,子蛊也会死。”

李慕儿脸­色­顿时煞白!

原来如此,原来是她爹想出了这招,借以牢牢掌控西河派的势力!所以他们才会十分介意李慕儿的安危!所以他们才会尊她一个无名小辈为主!

所以雨化田才可以以她一个要挟西河派上下所有!

“你爹他­精­于方术,连先帝都被他哄得不能自拔,尤其是他练出的丹药,不知笼络了多少的人心……”

“荒谬……”李慕儿忍不住想笑……她明明生在一个最谙此道的家庭中,却最不信这些牛鬼蛇神、迷信巫术。如果这所谓的子母蛊有用,李家何至于被灭门?

风入松应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摇头轻叹道:“要下蛊也不容易。当年西河派的弟子贺他登上掌门之位,被他哄骗喝下了那一碗烈酒。直到最后你爹出事前传信给我,我才知道,那酒中下有子蛊。掌门,子蛊或许可以有千千万万,但母蛊,却只有一条啊……所以风某才会惊讶,李掌门他居然,他居然选择了你!”

这话听得李慕儿眼角不禁湿润起来,却还是忍不住提问道:“如果这所谓的子母蛊有用,我爹又何须费这些伎俩,与这么多人周旋……直接下蛊控制了一国之君,岂不更妙?”

“掌门一向聪敏,此时怎么糊涂了?若是给皇上下了子蛊,恐怕李掌门的命还要更早被人拿去吧……”

李慕儿听懂了,这世上,要弑君篡位的人何其多,稍有不备就会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可她还是不信这些虚妄之说,反问道:“那你们难道就一点也不曾怀疑过吗?”

“怀疑?”风入松浅笑,语气居然淡泊,“李掌门出事后,我也曾怀疑这不过是个笑话。可见到你以后,我又开始怀疑,也许他做这些并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的抱负,而只是为了你——为了你能在逃脱之后有个好去处,为了让上千的西河派弟子护你个无忧……掌门,要说怀疑,你想想看,即便我们怀疑,有谁又会拿自己的生命冒险,来试探你身上究竟有没有母蛊呢?”

☆、第三五一章 宁信其有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说得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李慕儿明白了,无论李孜省所说的子母蛊是确有其事还是一个骗局,西河派不会拿她的生命冒险,必定要尽己所能保护她。

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她也说不上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西河派确实值得信赖,至少会保她的平安。

“掌门,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我大概早就把掌门之位拱手让人。可我将这个位置交还给你,一是我看得出你是个善主,二则是因为我不能拿全派的人命不当回事。这个秘密不能被他人知道,你当上了掌门,我们才能名正言顺地保护你。”

眼前的风入松,李慕儿曾经认为他是个好人,如今他虽做了令她失望的决定,但也不能否认他确实是个好人。他对西河派,算是至情至义。

不想再多说什么,她怀着对众多故人的怀念,转身往来的方向而去。

“掌门,这下你愿意相信我了吧?”风入松继续跟上,“那你能否告诉风某,现在我们要去哪里?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一连三个问题,李慕儿却以反问作答:“道长,雨化田如此心急要拉拢——或者说掌控西河派的势力,你说,是为了什么?”

风入松一怔,许多话,他一个江湖草莽之士,不敢妄言。

李慕儿见他不语,也不催促,反倒自言自语起来:“兴王……荆王……太子……所有能够被掌控的,都失败了。如果我是雨化田,一定会选择……”

听到这里,风入松也随她蹙起了眉。下一刻手臂被猛地抓住,马上的李慕儿半倾着身子,面露急­色­,“道长,我们下马,回去看看!”

风入松如往常一般点头应是,可刚一下马,就看到李慕儿身影如风中弱柳晃悠了几下,猛地往地上扎了下去。

“掌门……”

…………………………

朱见潚一脉,退出了蕲州历史的舞台,荆王府比以前安分了许多,蕲春大地平静异常,老百姓们欢歌笑语……

张秋镇饥民渐少,朝廷派发米粮,名臣刘大夏带领了二十五万民夫治水,工程浩荡,除了疏通河道外,更增修多处河道,确保河水分流,一劳永逸……

宁夏鞑靼入境,侵犯大明领土。兵部尚书马文升亲自率兵防御,数十万军马对峙边关,战况危急……

“掌门,快醒醒。”

李慕儿杂乱的梦境,被风入松锲而不舍的叫唤打断,她倒吸一口气,只觉全身发冷。

而头顶的天空,已是朗朗青天。

“我睡了一夜?”

“是啊,”大概是怕李慕儿尴尬,风入松立即把盖在她身上的自己的衣物拿开,“你太久没吃东西,怕泄露行踪我也不敢生火,就喂了你些­干­粮。”

“多谢。”李慕儿缓缓撑起身子,心下感慨两人这关系倒也好笑,一个前任掌门一个不靠谱掌门,说是相依为命也不算过分了。

“掌门,你准备去哪里?”

风入松这一问,才猛地令李慕儿记起昏迷前脑中冒过的想法,她赶忙又起身,边走边解释道:“睡一觉也好,白天看得更清楚些。走,我们回梅花山。”

……………………

又是老地方,这回李慕儿学乖了,躲得更远了一些,静静地伏在土堆下,仔细观察当时发现武器的那处位置。

“咦?”

“你也发现了是不是?”风入松的轻声一呓,使得李慕儿顺势说道,“这地方似乎被挖过了,土­色­都是新的。”

“嗯,正如风某所说,恐怕那次的爆炸,根本就是他们自己所为。为的就是掩埋这些武器,好瞒过大家的双眼,再来个暗度陈仓。”

李慕儿点点头表示同意,“看来雨化田行动在即,要趁朝廷军马远在边关时,来个出人意料!”

“南京城的官员都是废物吗?这么重要的地方,居然连队看守的兵士都没有?”

“自然没有,连最听从皇上命令的锦衣卫都出了岔子,还能指望谁管这事儿?”李慕儿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忙侧头问道,“道长,我要你查南京城的宦官,可有收获?”

风入松闻言失望摇了摇头,“别说宦官,所有有些势力的大官我都查了,没什么头绪。雨化田这个名字,我也只是在江湖上听闻,从没听说过他是什么……”

“等等,”李慕儿忽然打断他,“如果说,雨化田不是他的真名呢?”

风入松疑­色­刚起,李慕儿继续道:“汪……你有没有听说过,南京城有姓汪的宦官?”

这下,风入松的神­色­变得奇怪起来,“如果说姓汪的,倒是有一个。”

李慕儿一脸期待,却在听到风入松接下去的答案时,蓦地呆住了。

“就是当年权倾朝野的西厂提督——汪直!”

……………………

那是前朝成化年间的事情了。汪直幼年进宫,初时只是个在昭德宫侍奉万贵妃的小内监。可凭着一嘴巧舌如簧的本领,他先后升任御马监太监、西厂提督,可谓威势倾天下。

再加上他虽是个太监,却武功高强,机巧懂谋略,数次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宪宗对他的宠信和纵容,随之也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所谓盛极而衰,获得权势以后,汪直就开始拼命弄权,打压异己,心狠手辣,荣耀背后的危机便开始暗流涌动。

据说当年有个善演滑稽戏的小宦官,在宪宗面前扮演一个喝醉了骂人的酒鬼。旁边一个人提醒他道:“某官来了。”醉人一样照骂。那人又道:“圣上驾到。”醉人还是一样骂。

而当听到“汪太监来了!”这个醉人立马吓得服服帖帖恭恭敬敬站在一旁。有人问他:“天子驾到你不怕,而怕汪太监,这是为何?”

他回答道:“吾知有汪太监,不知有天子也!”

宪宗帝听后,终于开始疏远汪直。随后科道官们接连上谏,给汪直总结了八条大罪!最终在成化十九年八月,宪宗下诏,汪直结党乱政,欺罔弄权,降为奉御,南京闲住。

一个区区南京六品奉御——指的是以六品官待遇在自己私宅闲住,实际就是让他好好养老了。

难不成这在南京城闲住养老的一代权臣,从来都没有闲着?

☆、第三五二章 书本网

“掌门的意思是,雨化田就是汪直?”

“我也只是猜测……”李慕儿如是回答风入松,“不过,要确认这一点,也很简单不是吗?”

风入松望着她狡黠的眼神,了悟点头,道:“好,我这就去查汪直府邸。”

“等等,”李慕儿叫住风入松,略带犹疑地问道,“道长可知,在这南京城中,还有没有完全值得信赖的官员?”

风入松沉吟片刻,答道:“官员倒是不知。但你要说德高望重,倒是有一位,足可力压一品官员。”

“谁?”

“陈老夫子。”

李慕儿眼睛一亮,“可是那个两朝学士,三代帝师,就连皇上也要恭敬称呼一声陈太傅的陈老夫子?”

“正是。”

陈阿牛的身影在眼前忽地闪过,李慕儿眉毛轻轻一挑,勾­唇­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就先去拜访下这位陈老夫子!”

两人慢慢退出,风入松却担心说道:“只是这陈老夫子早已退休,自膝下最疼爱的孙子早逝后,便闭门隐居了起来。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敲开他们帝师之家的门?”

“能,因为,我有一个绝对能让他惊喜的好消息。”

……………………

“老爷,门外有访客,说是自湖广而来,有个极好的消息要告诉老爷您。小的瞧他的样子,脏乱不堪,倒不像是个会说正经话的,不知该不该赶了去?”

其实门房禀报这话时,李慕儿已经与风入松偷偷潜了进来。心下却不由地感谢这小厮还肯为他们开门,到底是世代书香的大户人家,连个门房行事都是谦虚谨慎,极有分寸。

“便寻个借口打发了吧。今日老夫看小少爷画画,不得空咯……”

不得空?风入松闻言赶紧侧首望着李慕儿。却见她正盯着青瓦下院子中的那个小少爷,一脸错愕的表情。

“谁在那里?”

随着一声惊呼,两人慌忙转过头去,却见一名婀娜女子,作朴素家­妇­打扮,端着个托盘娉娉婷婷往这儿走来。

李慕儿与她眼神一对视,随即笑开,“凝儿,赵凝儿!”

“你是谁?”

赵凝儿走至身边时,院中的陈老夫子正好也出了来,李慕儿不好意思地笑笑,伸出手来摆了个握笔的姿势,回应道:“是我,那个傻丫头!”

说出口,李慕儿方觉不妥。赵凝儿的脾气向来不好,如今入了陈家的大门,哪还容许青萝院的故人前来寻她,何况还是个被她利用过的人?

谁知,赵凝儿出人意料地没有遣人赶走她,反而落落大方地笑了笑,惊喜道:“记起来了,是你这个大才女!”注意到李慕儿的狼狈模样,还担忧问了声,“这是怎么了?听说荆王落魄了,你也被赶出来了吗?”

温柔贤淑,大方得体,她这样的表现让李慕儿惊诧万分!

倒是一旁的陈老夫子道:“原是故人?那便是客了,凝儿,带着出去说话吧。”

李慕儿回头一看,那个当初的“陈阿牛”,还在默默作着画,他的前额有几缕似乎故意不梳妥的发丝垂下,随着他运笔动作不时飘拂于他脸侧,而他目光始终专注地落于画上,毫不理会这边的说话声。

这两人,哪还是以前的模样?

陈阿牛变回了翩翩才子,赵凝儿俨然已是个顾家的良­妇­,原来物是人非,也可以美好到这种地步……

想到这里,李慕儿忽然笑了起来,为陈阿牛与赵凝儿的改变,也为他们的圆满……

只是陈老夫子误会她是赵凝儿的故友,同时也不希望自己的爱孙作画时被人打扰,言下就要赵凝儿好好招待她。

这可并非她的本意。

不待赵凝儿开口,李慕儿身子敏捷一侧,便滑入了小院内。

陈老夫子生怕惊到爱孙,倒不敢大声呵斥,只得微微正了­色­,跟着回院。

李慕儿快速站到“陈阿牛”身旁,笑赞道:“小少爷画得真好。”

陈阿牛仍不抬头,摆手一哂:“黄氏花鸟工致富丽,我这辈子是学不好的了,索­性­自己信笔涂鸦。”

李慕儿亦含笑道:“小少爷落笔运思即成,不假于绳尺,而曲直方圆,皆中法度。姐姐我一向深感佩服。”

姐姐?正是这个自称让陈阿牛起了疑——家中姊妹倒是有,但因为他的十年出走,关系极为一般。

还不如青萝院的姊妹们来的熟稔呢……

他这才抬头,细细打量回忆了一番,才惊讶道:“是你!哈哈,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再会!”

李慕儿颌首,“还未请教陈公子大名?”

“陈学以。”他望了望周遭环境,了悟答道。

“陈学以——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果然是书本网。”

听了李慕儿的夸赞,陈学以只是浅笑,回头又望向自己的画道:“姑娘谬赞。”言罢重又徐徐提笔,落笔之前忽然再问,“难道还有人曲直方圆尚在法度之外?”

自然有的。

对于陈学以而言,这只不过是随口一语。但对李慕儿而言,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她顺势朝陈老夫子屈腰道:“夫子,在下乃后廷女学士沈莹中,来到南京,是为办荆王一案。谁知这期间引出了更大的案子,其中涉及的人物,已非下官一己之力可以面对。皇上所派援兵尚在途中,夫子可否助下官一臂之力?”

“女学士?”陈老夫子和陈学以俱是一惊。

“我只知道你是他的人,没想到你就是女学士!”陈学以说着温柔看了眼赵凝儿的方向,“这就难怪了……”

他的话令李慕儿不解,好在陈老夫子跟着接话道:“你的守宫论,还有流出的诗词,老夫也曾读过——‘明窗棐几净炉熏,开阅仙书小篆文。昼永帘垂春寂寂,碧桃花映石榴裙。’嗯,确实不负虚名。你说在法度之外的人,是留都城中的哪一位呢?”

跟聪明人说话果然痛快,李慕儿不假思索答道:“汪直汪太监!”

陈老夫子眉间一拧,随即摇头道:“不过,老夫已远离官场多年,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

赶在对方下逐客令之前,李慕儿慌忙补充道:“夫子只需要帮下官一个小忙!带下官见那汪直一面!”

☆、第三五三章 何事­干­卿

李慕儿如愿以偿,终于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汪直府邸的大门。

当然,她这个大大方方也不能太过嚣张,自然是乔装成了陈家的小厮,跟着陈老夫子去拜访。

汪直的府邸并不气派,一砖一瓦极显淳朴,就连府上的家丁丫鬟,也算得上举止有度。

就在李慕儿差点怀疑自己是多疑了时,却被看似一个管家身份的男子告知,汪直抱恙在身,不能见客。

难道是汪直生了疑?可即便他与陈老夫子没有交集,好歹人家是堂堂帝师,他一个小小奉御怎敢给他吃闭门羹?

除非汪直根本不在府中。

陈老夫子大概也是这样认为,暗自瞄了李慕儿一眼,款款道:“无妨,老夫便去内堂等候片刻吧。”

那人听了话,突然拦住他们的去路道:“您自称是陈老学士,可让小的们怎么相信?小的在南京城也算见过世面,倒不知有这样一号人物……”

李慕儿分明看到,他说话时手伸在后头,应当是对手下打了个手势,这从他身后小厮了然的表情中便可得知。

看来他是想拖着他们,或者叫他们知难而退。陈老夫子仍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捋捋胡须道:“那,你是想叫老夫怎样自证呢?”

“您自称是学士,若是真的小的自然不敢怠慢……”那人假装顿了顿,“这样吧,请您至后院小憩片刻,府上刚来了几个门生,想得我们老爷提携,就请您为我们把把关吧……”

李慕儿私心认为,此人做事还算稳妥。既不赶走陈老夫子驳他面子,又妥帖地引他们到了后院不至于和稍后赶回来的汪直迎面碰上——至少李慕儿是这样猜测。

他倒也没有说谎,后院确有几个文人,正在舞文弄墨。

江南士子成林,书本网毫伐林立,这几个却一看就是寒门子弟。这样的市井文人着实不怎么值钱,到处投靠官员求个提携也是有的。

可看起来很正常的投奔,此刻在李慕儿看来却充满了­阴­谋的味道。

打天下靠的是武人不假,但起事之前起事之后都少不了文人的出谋划策,可别小看了这些人,系边钓鱼的姜子牙,和他们没有本质的区别。

大族士子自矜身份,倒也不如何去刻意针对寻常百姓人家,但是文人相轻自古皆有之。所以大门大户的那些人,即便底子要好一些,终究逃不脱相互倾轧的局面。特别是那些比寒门仅仅高出一线的小官吏子弟尤其行径恶劣,不遗余力地去显摆身份,属于高不成低不就的范畴。对上摇尾乞怜,世族士子放个屁都是香的;对下斜眼看人,寒门人物便是写出了真正的锦绣文章都觉得俗不可耐。这样的人或许能谋划大事,却也容易出大事。

寒门子弟却不同,他们大多数愿意相互扶持,即便在眼力上先天不足,可是假以时日,总能更上一层楼。

在此刻的李慕儿看来,汪直便是特意圈养了一群这样的寒门士子。

其中有一个眉目婉转,薄­唇­轻挑,自带三分笑意的年轻人,十分熟稔地上前从管家手里接过了这一茬,笑问道:“不知老先生可会作对?”

开玩笑了!李慕儿心中嗤笑,这简直是孔庙门前卖文章,不知天高地厚!

可回过头想想,陈老夫子这样德高望重的人,若为了帮她而与这样的小辈切磋,当真让她过意不去了。所以就在他刚要答应时,李慕儿蓦地跳出来道:“各位小官人,我家老爷身份尊贵,哪能轻易……”

“哪有什么尊贵不尊贵的,”陈老夫子反过来打断了她,“学识面前,不分什么身份地位。年轻人要做对子,老夫奉陪就是。”

当真是大家风范。

李慕儿忍不住崇拜地望了他一眼,她年纪尚轻,可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今日陈老夫子便教会了她一条:虚怀若谷。

“那,老先生,我们便自由作对,要求是作出来的对子,得是形容南京城的某处景物。”年轻人笑容骤然猛增,“在下先来做个示范:三月莺花,六朝金粉;平湖秋水,一局枰棋。”

“是莫愁湖的胜棋楼吧!”旁边有人迅速接话。

被人猜透了,年轻人却不恼。这也是自然,能被猜中,不正说明他的对子描绘得真实应景嘛。

有人迫不及待显才道:“我也来一个,平台低吟,游客忆当年词赋;登楼纵月,此间对六代江山。”

好大的抱负,倒都算好对子!李慕儿这样想着,却见陈老夫子不假思索,顺势接口道:

“儿女不知愁,南朝金粉,北地胭脂,何事­干­卿?寂寞一池吹水皱;

将相本无种,旧庙­鸡­鸣,新祠虎踞,其人不死,淋漓大笔写图看。”

这对中寓意分明,气势万千,听得年轻人顿时失了颜­色­!

却令李慕儿听得惊喜,心念道这大概就如同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的区别吧!

正尴尬间,院外脚步声纷至沓来。

李慕儿一惊,不由双手成拳,好让自己面对即将到来的真相时,能够理智一些。

果然,那传说中的汪太监进门作礼,垂首开口道“真个是陈老学士大驾光临……”声音正同雨化田一模一样。

李慕儿忍不住抬眸去望……

是他!

虽然穿上了御马监的官服,虽然白发尽数被藏在了官帽发网之中,可李慕儿不会认错,这就是那个威胁李慕儿归顺、挥鞭卷走嬷嬷的雨化田!

之后双方再交谈了什么,李慕儿几乎没听进去。只记得自己茫然跟着陈老夫子出了门,又茫然碰上了外头藏匿着的风入松。

“掌门,你猜得没错!他刚从外头回来!”

“果然是他……”李慕儿被拉回神识,立即眼­色­一厉,转顾陈老夫子想要说话。

谁知陈老夫子伸手打断了她,淡淡道:“老夫已经不理朝事多年。是非功过自有定数,女学士的忙,老夫就帮到这里了……”

他本就已形同隐居多年,会有这样的回应无可厚非,李慕儿自知不能强求,唯有拜谢尔尔,“先生近日让下官大开眼界,请受下官一拜。”

老头儿也不矫情,只管应下。不过对于她改称呼为“先生”,看来十分满意。

这边彬彬有礼,而另一边,汪直恭送陈老夫子出府后,立刻变了神­色­,“他一个常年不理政事的前朝学士,为何突然想起来拜访咱家?”

其中必然有诈。汪直拧眉,唤过手下耳语了起来……

☆、第三五四章 蛇即为虺

既然陈老夫子不愿再Сhā手,李慕儿也不好意思再赖到他府上去。知道了雨化田的真实身份就是汪直,只要耐心等待——待京城的援兵一到,将他缉捕即可。

李慕儿这样想着,招呼风入松道:“走,我们还是去梅花山守着,以防生变。”

两人心中大石几乎要放下,脚步轻快地往山中走去。

一路上风入松还有几个问题不明,与李慕儿探讨道:“掌门,这汪直,看上去实算低调,怎的就能有如此大的能耐?寻常的府州倒也罢了,这可是留都。在留都官员的眼皮子底下,他是如何办到这样暗度陈仓的呢?”

“­奸­就­奸­在此。像荆王那样的人,看似在蕲州称王称霸作威作福,实际上却是只纸老虎。而他,潜伏在暗处掌控全局,真是条不乱咬人的毒蛇……”

“不错。蛇即为虺。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其间蛰伏,无人能识。”

李慕儿听得一惊,忍不住将方才陈老夫子所作的对子给风入松复述了一遍。趁着风入松啧啧称赞的当口,她补充道:“我不会给他成龙的机会。”

……………………

朗朗乾坤,为鬼为蜮。

李慕儿面无表情地偷望着远处悄悄­干­活的众人,这么多次了,她都没有再见到墨恩出现在此。

心中还算平静,只要想到他做过的那些恶事,想到他最后还是执迷不悟不肯放过她,她便知道,此生两人缘分已尽。往后阳关道与独木桥,已成定向。

快了,也该做了结了。

一时失神,李慕儿竟没有听见,身后有人靠近的声音。直到风入松猛地跳了起来,她才反应过来大事不妙,慌忙回头!

能让武功高强的风入松都发现不了,除了汪直,还能有谁?

“果然是两位。”汪直又变了嘴脸,再不是府中那般谦逊模样,转而恢复了李慕儿熟悉的­阴­险。伴着声得逞的冷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你们却自己个儿送上门来了。”

仔细听来,他话语中的京城口音重的很,李慕儿先前却从未留意过。这个打小进了宫的大太监,怕是对紫禁城充满了执念吧!

不过,不该有的执念,便是贪念了。

看到他这副嘴脸,李慕儿不由记起嬷嬷惨死的样子。此番不同那夜,他们也是临时跟踪,并没有带多少人,也没有带难躲的弓箭,可李慕儿哪里还有理智逃跑,满心满念都是想着为嬷嬷报仇!

她倏地拔出身旁风入松的宝剑,猛然向汪直扑了过去!

汪直本没有带武器,慌乱中抓过身旁一个下属。那下属反应敏捷,立即举刀挡住了李慕儿戾气十足的一剑。

“哼,不自量力。”汪直话毕,身旁的人已团团将李慕儿围住,刀刀狠辣地朝她砍去。

“糟了。”风入松蹙了蹙眉,他最怕她意气用事,看来终究还是没能躲过。随手打翻攻上来的一人,抢过他手中的剑,风入松不可逃避地挤入了包围圈。

风声四起,天­色­突变。

一剑一剑,西河派的剑法在两人的配合中发挥出更大的威力,可风入松明显感觉到,李慕儿每到重要关头,就会有些力不从心,不能像他一样将剑势发挥到极致。

刀剑无眼,风入松不能有半分马虎。又不能直接问她真相,恐灭了自家威风,反涨了他人志气。心下却大概猜到,她定是被封了某路经脉,内力不能完全自控。

这样下去,战局恐怕不利。

光是汪直带着的人,和闻声赶来的手下,就足够让两人应接不暇,眼看着汪直退到后面不屑地望着他们,李慕儿也觉得胜算甚小。

趁一个背靠背喘口气的时机,她不好意思地撇了下嘴角,对风入松道:“道长,看来今日是要验证子母蛊存在与否的时候了……”

本已胜券在握,难道两人真就要死在这里了?那西河派的人怎么办?对了,西河派!风入松灵光一现,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朝空中猛地扔出。

快到没有人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掌门,在坚持一会儿。”

李慕儿因他此言,意识到似乎还有转机,便点点头,再次挥舞起长剑。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突然从一个方向飞掠来一群帮手,迅速将包围圈逼退了许多。

“掌门,属下来迟!”

齐声一喝,威风凛凛,原来风入松方才抛出的,是联络西河派的秘法!

李慕儿也想起来,确实风入松透露过,已叫部分弟子前来留都会合。

局势一下反转了过来。西河派的弟子,个个武功造诣都可以称得上登峰造极,李慕儿被保护在他们身后,着实体验到了众星拱月的感觉。

怪不得汪直这么想得到西河派这股势力,这样的三千弟子,足可抵军队三万不止啊!

稍得放松,李慕儿赶紧看向汪直,只见他正吩咐着一名手下,想必是要去找帮手了。

擒贼先擒王!这话永远不会错!李慕儿眼­色­一厉,“唰”的一声飞出打斗圈,执剑朝正孤立无援的汪直再次刺去!

“义父当心!”

熟悉的声音。

李慕儿眉间一凛,墨恩已赶至身前,轻轻地挑开了她的剑尖。

猛一收势,李慕儿将将退后几步,以剑尖支地,方能撑住身体。

墨恩今日依旧一身黑衣。

二人头顶阳光璀璨,他脸­色­一如既往地黝黑,偏生­唇­上一抹笑意,竟涤荡起无数风流之­色­。

“墨恩,帮义父,杀了她。”

经历了一次次的失败,汪直已不想再留她。

李慕儿已经料到,只好抬头,缓缓凝住墨恩。终于,到了该他抉择的这一天。

“来啊,杀了我。”

他的笑容好像突然被她眸中的寒意凝结,没有回头对汪直做什么交代,墨恩兀自伸手从背上拔出两柄剑,道:“龙凤双剑。呵,我从来知道你会武,却未曾与你真正较量过一场。就今日吧。”

话音落,他扔过来一柄凤剑。

李慕儿接住,手心有些出汗。

“好。就今日,你我做个了结,墨恩,汪墨恩。”

剑身轻触,尖锐声音划破长空——

☆、第三五五章 此生孤寂

一剑,一道刺眼的剑光。

一剑,一阵绚丽的火花。

足尖点地,急退!

如蛇吐芯,直刺!

风声呼啸在畔,不断挽起的剑花,重叠交错,在这团被莫名悲痛压抑的打斗中,显得虚虚实实。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那只是一场十分­精­彩的打斗。

而在李慕儿与墨恩的眼里,这可能是他们继荆王府中的那个小房间分离后,靠得最近的一次了。

墨恩脸­色­冰冷,眼神却总是时不时瞄向李慕儿裹着纱布印出血­色­的手背,说不出的失落。

这样复杂的神­色­,令李慕儿在此般不能出一丝一毫差错的环境下,忽然神游了起来。她的耳边,恍惚响起那日墨恩牢中看她时说过的话,那番当时不知为何被她整段遗漏的话……

我是义父在街边捡的。

从小我就知道,有义父才有我,没有义父,便没有我。

可义父是个太监,他不能带我入宫。我被他养在宫外的府邸,当普通的守卫一样训练。

于是我知道了,只有把人打趴下了,他们才会恭敬地叫我一声“少主”,义父才会开心地看着我说“叫义父”。否则,我就只是一个野种。

其实我知道,我并不是个野种,我也是有父母的。我的父母,在最穷的时候抛弃了我,而后在京城街巷中开了家面摊,日日找我。

可是我已经不是他们的孩儿,从义父捡了我的那天开始,我就只认他一个了。

幸好,我没有让他失望。

我可以比任何他的手下都狠,我可以忠于他所下的任何命令。

所以,只有我,才配叫他一声义父,才配跟他姓“汪”。

汪墨恩,这才是我的真名。汪墨恩,恩莫忘。从我叫这个名字开始,就注定了和今日这样的你没有缘分了,对不对?

你呢,你的真名叫李慕儿,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想,是因为西河派传男不传女,我爹想要一个男孩儿,所以叫我慕儿。”

李慕儿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语,似突然降临的电闪雷鸣,令墨恩倏地一怔。

慕儿……

两人边不能出招,边顾自怔愣,丝毫没有发现身后缓缓靠近的一团黑影。待到墨恩看清时,那团人影已经猛然一剑,朝李慕儿后背飞刺过来。

“小心!”

李慕儿正以一招飞燕衔枝试图压制墨恩,哪里知道背后生出的异变?墨恩只好硬接下她这招——两股剑气发生了冲撞,发出“叮”的一声响,青光­色­的剑竟被震脱出手。

随后,几乎是千钧一发的一瞬间,墨恩扑向李慕儿,猛地一个转身。

“唔……”

一声闷哼,两道利剑刺入皮­肉­的声音……

“少主?!”

“墨恩!”

“快去保护掌门!”

周围一阵喧嚣。

李慕儿的心,被这意外和喧嚣搅得,骤然收缩。

茫然抬头,正好对上墨恩释怀的双眼,以及­唇­角不断溢出的鲜血。

视线向下,凤剑Сhā在他的胸口,与他背后Сhā入的剑尖,恰好并排,赫然在目。

“墨恩……”

“嗯……”他只是轻轻地应了声,便再也支撑不住,靠着李慕儿的身体,无力地滑了下去。

李慕儿只好扶着他,与他一起,跪坐在了地上。

这样一来,墨恩得以靠在李慕儿的肩头,两人好似互相拥抱的姿势,稍得了些许放松。

可手心触及到的***不断提醒着李慕儿,他并不轻松。

“墨恩……”眼眶渐渐湿润,一向伶牙俐齿的李慕儿,此刻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嗯,”墨恩点头,将­唇­靠近李慕儿耳侧,含笑问道,“你知道我这一生最开心的事是什么呢?”

“墨恩……”李慕儿深深垂首,似要将头埋进他颈窝里去,却不敢多吐一个字。

“我这一生,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在公孙树下看你起舞。待我死后,你就将我埋在那棵树下,让我回到那一刻,好不好?”

那年的杏叶葳蕤,那年的互不相识,那年她只是离宫的女学士沈莹中,他只是荆王的小随从墨恩。

“墨恩……”

“你是不是很后悔认识了我?”

“墨恩……”

“我却从来没有后悔过呢……”

“墨恩……”

寥寥几语,却似乎经历了漫长的一世。可一辈子再漫长,也终有结束的时候。蹙了蹙眉,墨恩艰难抬手略作遮挡,微微睁开惺忪双眼,依稀辨出处于李慕儿身后的混乱战局。

汪直被几个西河派弟子拖住了手脚,却还不忘频频向他张望。

对不起了义父,以后怕是不能再守护你了……他模糊地想,欲再看清楚些,但阳光刺眼,且体内痛意和无力阵阵袭来,昏昏沉沉地,连抬起眼睑都成了困难的事。

“慕儿……”是她么?他弱弱地开口,“今日一役,若是你胜,义父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年事已高,再难东山再起,你能不能答应我,就此放过他?”

“好。”几乎没有半点犹豫,李慕儿夹着泪意,断然应道。

听闻此言,墨恩呼出了一口长气。血汗沾衣,寒意彻骨。他觉得冷,继而隐隐约约地品出了此生的荒凉与孤寂,不由伸手向那头顶光源处,像是欲抓住那团橙黄的暖­色­。

可是他抓不住,手臂颓然跌落,他知道,陷于两难之间太久,他已经很累很累,累到两边都快要抓不住。

是时候该休息了。

“以我一死,换你两清,不亏……不亏……”

“墨恩……”

感受到肩头的安静,李慕儿忍不住又轻唤了声,这一回却再也没能得到回应。

墨恩死了,他死了,他死在了李家的剑下,死在了他义父的“剑”下……

“墨恩……”直到这一刻,李慕儿才开始不可抑制地哭出了声来,这哭声凄凄惨惨,压抑着诸多的感情,低沉沙哑,淹没在周遭一片打打杀杀中。

“墨恩你醒醒,我和你的账还没有算完,哪里来的两清?”她将头抵在墨恩肩头,咬牙切齿愤愤说道,“我与你之间,何来两清!”

话毕一个抬头,对着他肩头狠狠地咬了下去!

正如当日他咬她那样……

“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到底该谁与谁说?

☆、第三五六章 孰胜孰负

战局并没有因为墨恩的逝去而停止。李慕儿抬眼,便只看见刀光剑舞的画面,以及汪直泛着血红,恶狠狠瞪着她的双眸。

今日一役,若是她胜了,军械必定再不会落在汪直手中。可是汪直要起事,除了这些武器,更重要的应当是军马才对。除了未能收服的西河派,他必定还隐藏着大批军马。

所以,虽然如今西河派依靠武艺高超还能占得上风,可孰胜孰负,犹未可知。

正当李慕儿有这样的觉悟时,便看见大批兵士突然涌上山来,如同一条条巨蛇,顷刻间占据了整座山头。

局势忽然颠倒,眼看着围着汪直的几个弟子被一一逼退,李慕儿不得不先放下墨恩的尸体,站起身来。

杀­鸡­焉用牛刀?显然汪直也因为墨恩的死慌了阵脚,居然自曝军队,搬出了最后一枚棋子。李慕儿不禁冷笑,道:“公公好大的气派,今日若能用兵拿下我等区区西河派几个小人物,江湖之上,你雨化田的盛名定能节节高升!他日什么东河派南河派北河派,都将效忠于你,助你圆这宏图大业!可是你莫要忘了,除非你屠尽西河派,否则我西河派三千派众,必与你势不两立!”

“好大的口气!”汪直尚沉浸在痛失义子的悲痛中,经她这一激,眸­色­更深,挥鞭就要往她这儿来!

“主公小心,莫中了她的计!”

“哼,”李慕儿猛地抬脚踢起墨恩掉落的龙剑,挥剑接过汪直一招,继续讽刺道,“我能杀了你最器重的义子墨恩,便也能杀了你这个­阴­阳怪气的老不死!”

汪直武功高强,当年上战场与蒙古鞑子厮杀尚不曾败,怎会输给功力不过一半的李慕儿?又一鞭狠狠甩下,李慕儿躲闪不及,硬生生接了下来,嘴角顿时被震出鲜血,滴滴跌落在地上。

观察着汪直的神­色­,李慕儿不顾腹腔似要撕裂的疼痛,仗剑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公公把武器埋在此地,那么又将军马藏于何地?军马需要­操­练,必定在一个宽阔之地。这会儿他们能如此火速地赶到,说明,就在附近?”

汪直的眼神明显一惊,猛又收鞭重新挥出。这一鞭卷住了李慕儿的龙剑,狠狠将不肯放手的她带在空中转了几圈,甩在了地上。李慕儿疼得呲牙,却不忘接着试探:“看来在下说对了?这附近能容公公­操­兵练马的……难道……是皇陵?”

这一番猜测与反问再次惹怒了汪直,又是一鞭甩来,李慕儿冷冷一笑,翻滚在侧闪开,旋即滚到了墨恩尸体旁,冲汪直道:“可怜墨恩忠于公公一世,竟要连个全尸也不得了……”

汪直果然住手,怒吼道:“你又要作甚?”

李慕儿抓住这个机会,猛抱住墨恩尸体站起身来,飞掠到了崖边,威胁道:“既然横竖都是一死,我宁可自戕!”

“掌门莫冲动!”打斗中的风入松听闻李慕儿的话慌忙分神来看,却在看见那个山崖时随即了悟:当日来换马骢时想用的那招,看来今日可以用上了——山崖下面已布好藤蔓,自戕只是个幌子,她能够全身而退。

赞许地点了点头,风入松不再多言令李慕儿分心,继续挥剑为她扫除后患。

而另一边,汪直还算有点良心,看了眼墨恩后,伸手道:“把墨恩还给咱家!咱家可饶你不死!”

看来这一步走对了,李慕儿抬脸轻笑,“公公,我放开墨恩,你放了他们。”她说着指了指正腹背受敌的西河派弟子们,蹙眉道,“我愿以一死,换他们活着。”

“掌门!”不知情的弟子们感激唤了一声,而在李慕儿听来这愈加能够提醒汪直她是西河派的掌门,掌门一死,底下弟子当无可患。

正当李慕儿以为计谋将要得逞时,汪直却薄­唇­缓缓拉开一个戏谑的弧度,抬眸­阴­测测一笑道:“既然李掌门一心求死,咱家只好送你一程了。”

什么?!还没等李慕儿反应过来,他的鞭子已经挥到了眼前,猝不及防地往墨恩身子上一甩,便将两人往崖外甩了出去……

看来还是小瞧了汪直的狠心。李慕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悬在空中,随即失去了控制往下急坠而去时,才意识到了处境的危险。放开墨恩或许还能尽力抓住藤蔓逃生,可墨恩的尸体从这样高的地方跌落,恐怕……

就在她犹豫不决,狠不下心时,手臂突然被人使劲儿握住,紧接着那人将她狠狠一拽,逼得她倏地放开了墨恩。

“墨恩……”

她的声音瞬间被猎猎风声吹散,可另一声男子心神俱裂的痛呼声却传入了她的耳畔,那嗓子沙哑低沉,却是李慕儿日思夜盼的呢喃之声,他道:“莹中,朕来了。”

李慕儿回头,那张熟悉的温柔脸庞赫然在目,令人心安的墨香环绕在侧,本该欢喜的一幕,此刻却只剩下危急。

她不能连累他!李慕儿奋力一挣从朱祐樘手中挣脱了双手,不料朱祐樘却一把环住她的腰,那苍白的脸上带着誓死的决绝。

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崖风仿佛在耳边咆哮。

李慕儿一瞬间有个自私的念头,如果两人便这样共死,对她而言会不会是最好的结果?可这个念头真的只存在了一瞬间,下一瞬李慕儿便回抱住他,极力往崖边靠去。

朱祐樘望了眼崖边,在看到那些藤蔓时立刻意识到了她此举的目的,忙反被动为主动,一手揽着她,一手不顾疼痛,猛地拽住藤蔓。

两个人的重量并不轻,他的手掌在摩擦下滑时很快被鲜血染红,李慕儿看得心疼,抬头想让他放手,却在看清他神­色­时,不得不作罢。

他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淡然如水的­唇­此刻紧紧抿着,那张谪仙似的脸上霎时绽放出一种不怒自威的震撼。

他一定是吓坏了……

坠落的速度终于缓缓减了下来,正当李慕儿松了口气时,却见上方又有一个人飞速坠下,待她看清那人,心中更是被震得七荤八素!

☆、第三五七章 心事已了

眼前忽然闪过一条鞭子,去势汹汹地卷住了正失去平衡不断下落的墨恩尸体,而在经过李慕儿身边时,那人还不忘与她对视一眼。

旋即,把手中鞭子扔给了她。

明明他已经戴上了面具,看不清神­色­,可那复杂的目光还是令李慕儿心里一怔。

她来不及去思考他这一摔下去,会是怎么样的下场。鞭子的另一头紧紧卷着墨恩的尸首,已令她自顾不暇——墨恩的重量拖着刚刚稳住的她与朱祐樘又往下滑,眼看着朱祐樘的手掌被磨得越来越难看,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放手?

“皇上!请把女学士的手交给微臣!”

所幸牟斌及时出现,终于可以解救矛盾中的李慕儿!朱祐樘却不依他所言,而是正视着李慕儿的双眸,道:“莹中,把鞭子给牟斌。”

话语中的气势,不容置疑。

李慕儿不敢违抗,信任地望了眼牟斌,随后用力将鞭子往上一扯,才扔给牟斌,好让他顺利接住。

这样一来,几人都减轻了压力,李慕儿顺手攀住旁边的藤蔓,盘着自己的手腕绕了几圈,朱祐樘才得以稳住了身形。

“阿错,你可以放开我了。”

“不,我不放。”

两人正式开场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李慕儿对他的任­性­摇了摇头,借力将他压在崖壁上,反正他两手都不得空闲,她便同样用藤蔓缠住了他的手腕,以此解救出他破损不堪的手心。

并没有过多的言语,两人只是凝住彼此,庆幸着这一番别离终没有成为永别……

山上的局面很快被控制,几人也很快被拉了上来。众人跪伏在地,不敢抬眼看满身狼狈的朱祐樘,也没人能站出来给个交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朱祐樘唯有望着李慕儿,待她说话。

可后者的眼神,却牢牢地锁紧在墨恩的尸体上。

墨恩说的没错,今日一役,若是她胜,汪直恐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何况这回还是朱祐樘亲自出马剿灭的。

若是李慕儿说出了他的真实身份,即便雨化田没摔死,汪直也会被判诛九族——即便他恐怕也没什么九族。

正当李慕儿还在犹豫说或不说之时,朱祐樘却已一声令下:“女学士为朕前来留都调查荆王一案,不料每每只能孤身犯险,这是谁的责任?牟斌听令……”

“微臣在。”

“传令下去,彻查留都五品以上官员,有玩忽职守者,一律撤职查办!”

“微臣遵命!”

这样的维护,比起当日牟斌在王臣面前给李慕儿做的面子,可还要足上不知道几倍!饶是知道几分内情的风入松,都惊得频频偷瞄李慕儿。

李慕儿却不以为意。五品以上官员……据她所知,汪直的奉御之位乃是个闲差,最大不过六品,看来他并不会在所查之列。

到底该不该放过他呢?李慕儿直愣愣盯着惨死的墨恩,他胸口Сhā着的两柄剑在方才的折腾之下,似乎又深入了几分,看上去愈加狰狞。

也愈加令李慕儿愧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一直在互相利用,彼此试探,即便有几分真心,也都被对方的种种举动磨灭得一丝不剩。现在他死了,李慕儿却还要利用他的尸体,与汪直斗上了这么一出。

她不禁开始后怕,如果方才他的尸体真的掉下了山崖,摔个粉碎,她该会多么悔恨,她该怎么履行将他下葬在公孙树下的诺言?

这情景令她脚下轻动,略为延迟,终向墨恩走了过去。

不顾背后朱祐樘炙热的眼神,她蹲跪在地,顾自言语道:“阿错,再帮我做件事吧。”

众人皆一片困惑,她这是与谁说话?谁料天子却“嗯”了一声,温柔应道:“你说便是。”

“为我将墨恩的尸首收敛,燃成骨灰,我要亲自将他埋葬。”

如果说方才在崖下朱祐樘还感受到了酸涩,那么此刻,她话语中透露给他的却是满满的信任。她没有解释,也没有躲闪,而是要他与她,一同解决。

“好。”朱祐樘心甘情愿。

只是他这一个“好”字才刚出口,就看见李慕儿的背脊一弯,随即她对侧跪着的一人立刻紧张叫道:“掌门!”

朱祐樘暗道不好,忙奔过去,只见李慕儿口中吐出一口淤血,显然是刚才就已受伤。

再顾不得事态如何,朱祐樘慌乱抱起了她,匆匆上马而去。

……………………

李慕儿再醒来时,已躺在淡香锦被中,仿佛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不过是海市蜃楼。

大仇得不得报,到这一刻,李慕儿才真算看了个透彻。

嬷嬷死了,墨恩没了,汪直下落不明,西河派不必再受威胁,该结束的,都已经结束了。

自己的私事终于落下了帷幕,接下去要做的,就是回宫继续做她的女学士,教太子诗书,为朱祐樘分忧。

这样想来,心中的落石好似突然放下。李慕儿叹了口气,转脸望向床外,这才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正趴在她的床沿小憩。

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气品高雅,此刻垂着双睫,却还是若有所思的模样,眉宇间也隐有忧­色­。

李慕儿忍不住唤醒他:“皇上,皇上……”

待他醒转,又补充道:“莫要着凉了。”

朱祐樘却是喜上眉梢,笑意葱茏道:“你醒了?胸口可还疼吗?”

李慕儿摇摇头,忽又想到什么,连忙反问:“皇上这么远赶来留都,不会耽搁朝事吗?”

这下轮到朱祐樘摇头,“朕担心你。再来,留都的势力盘根错节,很难看清。此番朕正好可以借着荆王一事的名头,好好理一理这里的关系。”

这倒不假。既然也为办公事,李慕儿便不再多言。朱祐樘见状,满意地抚了抚她的额头,“你好好休养,等事情办完了我们便启程回京。”

“嗯,骢哥哥呢?他上京向皇上禀事,怎么不一道回来?”

李慕儿本是随口一问,因为她没有去西河派,自然不能如约定那般收到马骢的消息。如今见到朱祐樘,正好问问他的近况。

谁知朱祐樘却一下子变了脸­色­。

“皇上?”

还好,朱祐樘并没有打算瞒她,“马文升在边关被巴图孟克的­奸­计所困,马骢前几日得了消息,带领援兵前去增援了。”

☆、第三五八章 何为大义

父亲有难,马骢上阵解救,无可厚非。李慕儿对此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反而肯定地点了点头,道:“皇上放心,马大人虎父无犬子,定能安定边关,解皇上之忧。”

“嗯,”朱祐樘沉吟片刻,抬头对她说道,“其实,很多年前,朕就说过马骢是将相之才。你说得没错,虎父无犬子,马骢在锦衣卫,就好似笼中鹰,如今为了他父亲,也该出去闯荡闯荡了……”

此言一出,李慕儿仿佛看见了那个身着飞鱼服的男子,终于换上戎装,策马扬鞭,驰骋在腥风血雨中,展示出了惯有的英雄气概,保卫国土,迎难而上!

“还有一事,莹中,朕要问一问你。”

朱祐樘突如其来的严肃,让李慕儿有些惊疑。

“你现在接了西河派的掌门之位,可曾想过往后该怎么办?”

原来是这茬,是啊,李慕儿自己也恍然醒悟过来,“微臣当初是临危受命,并不是真心愿坐这掌门之位。如今荆王一事已了,那么我将这位置还给风入松,并交待他们守着本分,从善如流便罢。”

“可我看那风入松似乎并不希望你回宫。”

朱祐樘这样一说,李慕儿才想起来,他们定是怕自己离了西河派再有个什么意外,岂不是连累了上下弟子?

李慕儿并不怪他们会有这样的担忧,可她怎能一辈子因此等谬论被人牵绊住脚步?

“皇上,请容微臣与风入松谈上一谈。”

……………………

风入松进门时,立刻发现了李慕儿没有穿男装,而是一身宫廷女官的装束。

寓意已然明了。

他也识趣,微笑道:“这身衣裳着实英气,很衬掌门气度。”

“气度?”李慕儿回以一笑,“在道长心目中,慕儿是怎么样的气度呢?”

“深明大义,巾帼英雄。”

“那么,在道长心目中,何为大义?”

这一问问倒了风入松,他摇摇头,扯扯嘴角道:“掌门啊掌门,你是堂堂女学士,风某哪里说得过你?”

李慕儿顺势接口:“道长说对了,在下只是区区女学士,实难当掌门之大任。李家已是过往云烟,如今的西河派在风道长手下,才能如同在阳谷那般,为善与人,造福天下。”

“掌门之位,小姐若真不肯要,风某可以不强人所难,可是……”

“可是我必须在西河派羽翼下度过后半生?”李慕儿打断他道,“道长,人总有一死,我李慕儿虽年轻,总也有寿终正寝的一天。难不成我一死,西河派就再无后人?”

看风入松低头沉思,李慕儿又补充道:“将西河派全派上下押在我一人身上,实非理智之举。我相信我爹也不会这样做。何况,如果道长真信此言,那么既然有人能种蛊,便一定有人能解蛊。待道长寻到解蛊之术,无论要慕儿做什么,慕儿都义不容辞!”

她说着缓缓打住话语,因见风入松脸上亦是一扫数天微微­阴­鸷,眉目间笑意淡淡。

“真没想到,无论江湖上,还是权斗中,都无数人想要得到的西河派掌门之位,到了小姐手上,竟是避之唯恐不及。”话虽这样说,风入松却并不是讽刺她,而是深怀着对她的钦佩,最终首肯道,“好吧,既然如此,风某也唯有放小姐归去,还望小姐好生珍重。”

他刻意将最后二字咬得极重,其中的深意李慕儿听得分明,也乐于接受。

将风入松送出门时,他还不忘最后嘱咐一句:“今后小姐在宫中若是遇上什么劫难,便去找一人,他是西河派弟子,定会听从你的命令。”

此言一出,李慕儿立马想到一人,便问道:“道长所说之人,可是服侍中宫的?”

“不错,”风入松疑惑,“小姐已经知道是谁?”

李慕儿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有人端着托盘往她们这边而来,他低着头一副谦卑的模样,与往日在宫中仗势凌人的状态截然不同,让李慕儿差点以为是自己眼花。直到他转过斜廊靠近,李慕儿才伸手指着道:“是他吗?”

风入松点头,“正是德延,我也是今日才与他碰上头。此事,还望小姐在皇上面前保密。当年德延入宫也是无奈之举,若被发现,恐生不妥。”

“无奈之举?”虽然眼前的德延与李慕儿认识的德延判若两人,但以往纠葛种种,李慕儿对他尚不能改观,她没好气地问道,“如何无奈?”

“小姐息怒。”德延语态恭谨,解释道,“当年李大人还在世时,宫里有好几个西河派的内应。可惜李家忽然遭受灭顶之灾,宫中的内应也是死的死,逃的逃。小的本以为混了个皇后身边的好差事,能够苟且安度余生,不成想遇见了小姐你。”

李慕儿不禁打断他:“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是李家后人的?”

“就在那一日你与马同知教训我时。你的剑鞘上,有李家特有的图案,只要是西河派的人,都能认识。”

怪不得了。事后有一回她被郑金莲设计,在坤宁宫冲撞了皇后,还是德延站出来为她求情,才免了一死。

“可是,既然你知道我是李家后人,为什么还要暗中换走我的孩子?”

提起孩子,德延不由抬头,无奈道:“小姐,这个问题,也该问嬷嬷才对。本来,小的以为可以借皇后的私心,让李家的孩子利用嫡子之名顺利当上太子,好日后起事。可没想到,嬷嬷只是不愿小姐与皇上有任何瓜葛。小的在宫中一直等着消息,等来的却只有荆王那边的威胁……那一日我见你在坤宁宫与太子说那番话,便急忙去找来皇上,不料还是晚了一步……”

李慕儿大概听明白了,德延一直以为李慕儿进宫和生孩子都是西河派、李家或荆王的预谋,只好暗中相助,可李慕儿却毫无行动,令他不解。

无奈之下,她只好吩咐道:“从今往后,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便是照顾好太子,保他无虞。我李慕儿什么都不求,西河派,也不会做半分扰乱家国安定的事。”

见她清眸不染半点尘埃,风入松与德延对视一眼,皆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三五九章 卿有双翅

回到京城,李慕儿第一件事情便是去了纸婆婆家门前的那棵公孙树——带着墨恩的尸骨。

有朱祐樘在侧,事情变得顺利且快速,待到李慕儿回过神来时,已经埋葬了他,返身上马。

她引马稍稍退后,斜傍着低垂的树枝,在金­色­阳光下微眯着眼,漫视秋千扬起的方向。

也许是风太大,抑或秋千绳绑得太高,明明没有人坐在上面,秋千却兀自摆动起来。李慕儿隐约想起当初那一番画面,她坐于秋千上悠悠荡着,有个麦­色­皮肤的俊朗后生,惊鸿一现。

他身躯凛凛,本是一表人才的相貌,却因为双眸中的­阴­冷,总是令李慕儿琢磨不透。随着秋千摇摆,他的面孔恍恍惚惚,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远。

最后的印象,竟是他略一笑,从容引袖,轻轻抹去了掉落他肩头的那一枚杏叶。

李慕儿暗暗对自己说:别了,墨恩。

回眸间,忽然看到眼前摊着一只手。朱祐樘离她不过几步远,温柔对她说道:“走吧。”

李慕儿不由睁大双目打量他,从他的面容眉目、衣冠巾带,直看到丝鞭骏马、玉勒雕鞍。

在经历了诸多人事纷飞后,还能有他对她伸手相携,这让李慕儿终于放松笑了笑。

这笑容令朱祐樘展颜,也让风入松宽心。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小姐,风某便护送你至此了。”

他本该在南京就与她分道扬镳,却还不嫌麻烦地远送她入京,李慕儿已经感激不尽,不想再多少什么,唯有同他道了珍重二字。

谁料,风入松的马匹刚调转了方向,却见一名穿着体统的大太监突然快马扬鞭而至。

来人正是一直伴随朱祐樘身边的萧敬。

他为朱祐樘先行,打探了朝内事宜,却得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马骢救出了马文升,自己却深陷敌军包围,眼看就要不敌!

“什么?!”他的话惊动了李慕儿,令她眼皮直跳道,“骢哥哥武功高强,怎会不敌鞑子?!”

“女学士有所不知,马同知被包围在一片地势复杂之处,后方不能及时供应上粮草,他又寡不敌众,不能轻易突围。再这样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李慕儿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朱祐樘还算镇定,只言语间略带沉闷,道:“马文升可想到办法了?”

“这个消息传回已有几天,老臣也不能确定现在的状况。”

事情还未到最后关头,就意味着还有转机。李慕儿明白这个道理,但抑制不住紧张的心情,恨不得即刻飞奔到马骢身边助他一臂之力!朱祐樘又怎会不知她心里的想法,望了她一眼,他便抢得先机开口道:“回宫再议。”

“皇上!”

李慕儿几乎是跳下马来,跪在了地上。此番宁夏动乱,其实也有一半是她的责任。

因为她是知道墨恩与鞑靼叛徒义巴来有染的——回想起当时那句“你放心,只要你们答应我的条件还算数,将来我必定会助你们一臂之力”便可知道,墨恩这边要起事,必定通知了义巴来那边攻打边关,扰乱朱祐樘的视线。

黄河水患,鞑靼入侵,越乱便越是他们起事的好时候。

如今内患虽然平定,汪直也不知所踪。但漠南义巴来挑起的战火不能轻易压下,更别提漠北鞑靼主力——巴图孟克趁火打劫了!

不用想也知道,宁夏此刻一定是一团乱了。

往日她为私事奔波也就罢了,可宁夏之役是战乱,非同小可,朱祐樘怎会让她一个女流之辈犯险!重重地摇了摇头,他低声道:“女学士乃文官,无须亲赴战场。”

话虽说得简洁,却是有理有据。自古文官议政,武官打仗,各司其职,也是最合理的分工,哪听说过哪个学士上战场的?况且,她还只是个区区后廷女官……

就连风入松也忍不住劝道:“小姐,你身上还有内力封制,不宜过分用武,还是依皇上所言,回宫静养吧。”

谁说文官不能上战场,谁说女子不如男,谁说她李慕儿武功有限就打不了胜仗?!

李慕儿本来只是为救马骢,可被他们这一激,偏偏不依!沉吟片刻,她忽地伸手撕下衣袍一角,高举过头顶道:“皇上!国难当前,武者——以刀剑斩杀敌人!文者——以纸笔诛灭逆贼!这并没有任何区别!今日微臣上书请奏,请皇上允微臣以大明一介子民的身份,前往边关协助马大人,剿灭鞑子!”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如当年在刑部状告天子时的气势,令朱祐樘都再次刮目了几分!

早在她请旨出宫亲赴蕲州荆王府时,朱祐樘便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当年围着他转听他弹琴的小女子,已经忽然生出了翅膀,再不能被宫廷禁迫,急于渴望一展双翅,翱翔于天!

他几次三番想要留住她,最终却都是枉然。

此番亦然。

她虽饱含诗书,却不止于腹中博学,她能做的事情很多,不能局限于区区雍肃殿。

心底的那份不安被无限放大,搅得朱祐樘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沉默,沉默。见他只是沉默,而李慕儿双眸中却迸发出无限光彩,风入松不禁旁观者清,跟着跪在李慕儿身侧道:“吾皇万岁,我西河派三千弟子,愿随女学士共赴战场,助皇上维护边关安定!”

此言一出,连李慕儿都是一怔。

西河派的势力不容小觑,这无疑是个很大的诱惑,身为一国之君,朱祐樘不可能不动心。李慕儿决定快刀斩乱麻,顾自起身,举起手中双剑道:“如此更妙。西河派弟子听令!”

跟着风入松护送她的都是西河派的几个元老,闻言当即下跪:“但凭小姐吩咐!”

能这样控制西河派,自然是因为体内所谓的蛊毒。李慕儿如是想着,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放缓语速道:“此番前往宁夏,为的是保卫大明疆土!若只为个人私心,慕儿要奉劝各位调头回转。你我虽疏途,但血犹热,必志在四方,我愿为国擦拭缨枪,不知君可愿为国披上戎装?”

好一个为国!

众人听得热血澎湃,纷纷转而拜向朱祐樘,齐声道:“我等愿为皇上分忧!”

☆、第三六零章 马骢受困

看来,大局已定,容不得他拒绝。

朱祐樘紧紧拧着眉头,暗鸷眸中带着一缕并不协调的温柔,回望着凝视他的李慕儿。

细细想来,这不正是他看重她的原因吗?

勉力扯了扯嘴角,他以平静的语气说出一句令人振奋的话:“好,朕为有尔等这样忠义的臣民感到骄傲,如此多谢各位前往,让鞑子看看我大明子民是何等威武不屈,上下齐心!”

“皇上言重了,臣等必不负皇上所望!”

李慕儿话音刚落,一旁久未Сhā言的牟斌亦跪倒在地,轻轻唤了声“皇上……”

朱祐樘了然,低声对他说道:“去吧,保护好女学士。”

“是!”

没有多余的客套和啰嗦,众人即刻兵分三路而行:萧敬护着朱祐樘回宫,风入松回西河派召集派众,而李慕儿则与牟斌及一小队人马,先行奔赴宁夏。

……………………

一路快马加鞭,李慕儿能感觉到,边关的人民对待外来客,都十分敏感,尤其是像她们这样急­色­匆匆又带着武器的。

她曾在鞑靼与俘虏一同关押过,她知道这里的民众因为深受蒙古的侵扰,难免变得战战兢兢。

游牧民族需要农产品,又是天然的骑兵,具备抢劫的动机和条件。大明政府发大军征讨,多年未见成功。反过来,沿边数千里,稍有疏漏便遭侵掠,防不胜防。而宁夏属古雍州之北境,“黄河绕其东,贺兰耸其北,西北以山为固,东南以河为险”,自古为诸夏藩屏,是中原农业文化与塞外草原游牧文化的交界地,也是关中之屏蔽,河陇之噤喉。前朝在放弃内蒙古河套平原、退守宁夏之后,失去了防御的缓冲地带。宁夏镇特别是黄河以东地势较为开阔的盐池、灵武一带就首当其冲,成为游牧民族南下的突破口。

如今巴图孟克统一了蒙古各大部落,势力一家独大,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草原大可汗。人心无度,接下去他要做的,定是妄图吞噬属于大明的疆土,循着这个突破口强强而上。再加上马文升曾多次打退了他,此番狭路再逢,自然愈加不肯相让。

如果马骢当真是被围困的,恐怕凶多吉少。

李慕儿想在潜意识里推翻这个恐怕,但这一切在她终于赶到边关与马文升碰面后,被无情地证实了。

“……骢儿为救老夫,在经历了这重重关卡后,终于寡不敌众,被敌军围困在此。”

李慕儿站在一旁,听马文升与牟斌描述情况。当看到马文升的手指指在地图的某一处时,她的心和牟斌的表情一样,狠狠地揪了起来。

“此乃花马池营以北,与蒙古鄂托克前旗接壤,而这一片,则是广袤无垠的荒漠。骢儿从来没有进过沙漠,对方却是地道的蒙古野民,现在的状况,并不明朗。”

李慕儿很佩服马文升如今还能淡然地为她们分析着战况。在这样焦灼的局势下,他并没有时间多问她们为何到来,却也并没有乱了身为主帅的分寸。

即便身陷险境的前锋是他的亲生儿子。

而她与牟斌显然没有这样的高风亮节——“天杀的鞑子!马大人,我们为何不率兵去救骢?”

马文升摇头,“贸然派重兵去营救,一来守城势力将会大大减弱,二来沙漠里处处都危险,万一连大军都被困住,岂不得不偿失?”

李慕儿闻言与牟斌对视了一眼,听得出来,马文升此刻心里比谁都难受,语气中充满无奈,令人唏嘘。

不过这也恰巧说明,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无视过往恩怨,李慕儿拱了拱手,对马文升道:“马大人保卫边城,责任重大!骢哥哥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牟斌亦紧接着道:“是啊马大人!即便是豁出­性­命,晚辈也会救马骢出水火!”

牟斌倒也罢了,李慕儿今日还肯帮他去解救马骢,马文升多少有些感慨,眉宇间生出丝柔软来,抬手拍在牟斌肩头,却对李慕儿说道:“丫头,多谢了。”

……………………

“塞下由来非乐土,况复城中多斥卤。四卫居人两万户,衣铁­操­戈御骄虏。”当李慕儿口中吟着这首诗句时,已与三千西河派众汇合,在通往大漠复地的路途中。

风沙凛冽地刮在众人脸上,饶是围着头巾,都能感觉到皮肤被打得生疼。越是这样险酷的环境,越是让李慕儿着急。马骢被困已经不是一两天了,且不论是否与敌军发生械斗,光是这样恶劣的气候下,就足够令人叫苦不迭了。

也难怪马骢会被困在这里,她们此行带了几个本地识途的高手,这才勉强能够绕开流沙与尘暴,不至于迷失方向。

可也仅限于此。

要在沙漠中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任她们出发时多少斗志高扬,经过几日风尘洗礼却毫无头绪,多少有些失落。

“掌门,这样下去要找到什么时候?你看这风沙,顷刻就掩埋了我们来路的脚印,一点线索都不会留下,这实在太难了!”

难!李慕儿怎么会不知道呢?可再难也得硬着头皮上,李慕儿接受到来自风入松询问的眼神,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手中的水袋因为她的走神,斜着滴出水来,“滴答滴答”落进沙里,惊得李慕儿赶紧将它摆正,不浪费任何一滴救命的水。

水……对了!李慕儿突然灵机一动,叫道:“道长,你认为要在沙漠中活下来最不可缺的是什么?”

风入松蹙了蹙眉,望了眼自己的水袋道:“自然是这个。”

说完才恍悟:“小姐的意思是……”

李慕儿重重点点头,“嗯,我们不妨换个思维,不要盲目找他们这群人,而是想想他们有可能会在哪里?”

“明白了!”牟斌后知后觉道,“骢被困沙漠这么多天,恐怕所带之水早已用尽,那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找水源!”

话毕,几人都期待地望向带路的当地人。

有人当即接道:“长有芨芨草的四周,一般都可以找到水源。我还知道有一条两山夹一沟的河床,如果人足够多的话,往下挖或许能挖出水源。”

☆、第三六一章 漠中牵引

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李慕儿他们便在一个废弃的牛羊圈附近,发现了有人待过的痕迹。

甚至留下的残盔弃甲,都是大明的工艺!

“太好了!终于找到了!”牟斌高兴地直咧嘴,风吹日晒之下他脸上的皮肤­干­燥泛红,此刻看来倒显得有些可爱。

“先别高兴得太早。”李慕儿还算镇定,走到一个地势较高处,那里有叠高的石头,看起来像某种标志。她左右张望了一眼,突然指着某个方向道,“那里有口水井!”

一起奔过去一看,果然是口水井,可惜已经­干­涸,一滴水也不剩了。

“女学士,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水井?”

李慕儿牵动­干­涸的嘴­唇­一笑,“领路的教你你不听,我可是听过就记下了。凡是有水井的地方,当地牧民都习惯在附近山顶或地势较高处用石头叠高作为标志。”

牟斌点点头感慨李慕儿聪明,随即又问道:“骢一定在这里待了一阵子,等井里的水也没了,只好再去找水源了,对吧?”

“嗯。”李慕儿眺望远方,夕阳西下,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天来难得的一抹轻松,“我有种感觉,骢哥哥一定就在附近了。”

……………………

她的猜测没错,几个时辰后,就在相隔十几里的地方,马骢带着一群士兵,牵着几匹驮着水的骆驼,走在戈壁之上,往她的方向徐徐行来。他们看上去虽有些狼狈,脚步却丝毫不乱,依旧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迎着月­色­,在困境中勇往直前。

夜行晓宿,这是不熟悉沙漠生存方法的马骢唯一明白的道理,其余的,就都靠他身前带路的这个人帮忙。

说起这个人,马骢便觉得感激不尽。

他瘦瘦小小的个子,肤­色­略黑,颧骨上还有两团红印,看起来像在外漂泊惯了的,眼神中流露出隐隐的沉稳。

那一日他刚与鞑子打完,一番血洗之后,自己也被绕的失了方向,与回城的路越走越远。

沙漠之中,什么都没有,正在他快要绝望时,此人就这样凭空出现,骑着一只瘦骆驼,对他说:“我来带你出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马骢觉得他并不是中原人,却也并不像会害他的样子。事实上,当时他也没有选择,只能相信他。

他带他们到了安全的地方给伤患修养,又为他们寻水觅食,现在,又要带他们找到回城的路。

马骢问他为什么,他只是说:“我欠你们一个人情。”

除此之外,他的话并不多,还总是离他们远远的。

正在马骢盯着他的背影思绪万千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伸出手掌示意身后人止步噤声,随后翻身下了骆驼,趴在地上仔细听起动静来。

马骢见过很多次他这样神神秘秘的模样,倒并不感到奇怪,可他随后的话却让马骢立刻提起了­精­神,他道:“不好,又有人打过来了!”

马骢回身看了看,手下的战斗力已经所剩无几,不知道此番又是怎样难过的一关。握紧手中的绣春刀,他蓦地往前跨出了一步。

“莫慌,”那人却阻止了他,“好像,是有人在厮杀。”

是迷路的牧民们在抢食?还是追杀他们的鞑子遇到了危险?或者是终于有人来救他们了?

马骢不能确定,那人也说:“眼下局势不明,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可万一是来营救我们的人遇上了鞑子呢?”

这很有可能。马骢没有等他回话,蹲下身收好裤脚,又道:“我独自去探探。烦请先生帮在下照顾下我的兄弟们。”

被他称为兄弟的战士们忙站出来道:“我去吧!”

“大人,还是我去吧!”

“都别争了,”那人冷冷打断他们,“你们去了也得迷路…原地等我,我去看看。”

……………………

“牟斌小心!”李慕儿一个飞身,迅速挡在牟斌身后,执剑扫飞了一支长箭,随后当机立断地拾起另一支掉落的长箭回刺了过去。

对面有人应声而倒。

“多谢。”牟斌与李慕儿倚背而立,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战局。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鞑子好像是早有准备,摩拳擦掌,趁着夜­色­突袭此处。

只不过他们没料到,待在这里的不再是明军的残兵,而是武功高强的西河义士。

即便从没有在战场实战过,即便漠上的场地并不熟悉,但仗着超群的剑法,常年行走江湖累积的经验,也不会输给骁勇善战的蒙古将士!

刀锋入骨的咔擦声叫人毛骨悚然,耳听着一声声惨呼声传入耳鼓,隐在暗处的身影晃了晃,不由握紧了双拳。

“该死,我到底­干­了些什么?”他自言自语道,“其木格,我只能帮到这里了。再这样下去,我堂堂蒙古的小萨满,就要受天神诅咒了……”

黑衣入夜,即刻消失不见。

……………………

“马大人,那个神秘人为什么还不回来?会不会有诈?”

马骢被问得心中一凛,往前跨出一大步眺向远方,方才那人就是往这个方向去的,过去了好久,也未见他回来的身影。

如果有诈,他们这里哪还能如此太平?

“难道他遇险了?”

这个猜测愈加让马骢焦虑,他拧眉抬眸,转过身来道:“这位小兄弟虽来路不明,但确实对我们有恩。”

他说着缓缓举起了绣春刀,众人立刻正­色­。几个坐在沙地上休憩的士兵,也默默站起身来。

“兄弟们能在吃人的沙漠中生存至今,已是大幸。”马骢眼神坚定,一一扫过众人,继续道,“今日可愿随我再搏一把?”

“愿意!”

“大人,我们早就在等着这一刻了!”

“好!既然如此,我们就算是为了救命恩人,也要跟他们拼了……”说到最后,马骢眸中迸发出灿烂光芒,像极了天空中最亮的那一颗星。

“今夜风不大,往这个方向寻去,应该还能发现他留下的蛛丝马迹,大家跟紧些,千万不要走散了。”

“是!”

脚步深深浅浅地印在荒凉的大漠中,马骢走在最前方,直直地盯着某个方向,仿佛那里,有他心心念念的一切……

☆、第三六二章 战场重逢

就在离这戈壁不远的一个地方,有一间不起眼的土房,此刻里面一盏煤油灯轻晃,光影打在围坐一桌的两个姑娘脸上,忽明忽暗,如梦如幻。

“吱嘎……”

沾满沙尘的老木门被推开又合上,发出的声响在静谧的黑夜中显得更加突兀,惊动了两个姑娘。

她俩猛地站起来,其中一个上前抓住了来人的胳膊,慌张问道:“怎么样朝鲁?马骢逃出去了吗?”

朝鲁,年纪轻轻的鞑靼小萨满,当初带其木格远走天涯的意气少年。

此刻他看起来,却有些灰头土脸。

挣开被拽着的手臂,他默默走到桌边坐下,淡定地喝了杯水,才开口道:“苏日娜,我不­干­了。”

被唤作苏日娜的姑娘本就皱着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朝鲁,马骢他怎么了?”

“他没事。”朝鲁顿了顿,“目前还没事。”

苏日娜一听,转身就要往门外冲去。

“你先别急,苏日娜,听朝鲁把话说完。”另一个姑娘此时才出声,她说话间,眼神里透出一股子灵­性­,犹如天上之皎皎明月,正是其木格。

“说再多也是一样,”朝鲁依旧不大高兴,“这事儿我不能再管了。当初你们叫我去救马骢,我也就以为他是被困沙漠。可是今天我看到了,我看到巴图孟克的手下和女学士打在一起。你们不知道战争有多残酷,我是蒙古人,我虽然不去崇尚战争,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友被人杀害,还去帮助对方……”

“女学士?”其木格听到了重点,“她怎么也来了?即便她回了宫,可她是文官,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

朝鲁刚想答不知道,却被苏日娜抢先,她冷笑了一声,道:“因为马骢在这里啊……她一定也是来救他的……她可以为了他以身犯险,我却只能在这儿­干­坐着……”

话还没有说完,她又作势往外冲去,吓得其木格忙拉住她,“你疯了!苏日娜,你现在去又能有什么帮助?何况,这两方的战斗,你真的想好要帮谁了吗?”

苏日娜愣了愣,巴图孟克和马骢,是啊,她该站在哪一方呢?

沉吟半晌,她突然回握住其木格的手,笑着说道:“其木格,你以为置身事外,就可以成为不背叛的那个吗?可是无论你选择哪一方,战争还是在发生,永远不会因为你一个人而改变,也永远不会因为你一个人而结束。而我想改变的,就只有那个人的心而已啊……”

*******

血战还没有结束,李慕儿的衣襟上溅满了血,这也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即便来之前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第一次动手就是这样难以消受的场面。

即便她想手下留情,对方也不肯给她这样的机会——若是没有一剑刺死对方,换来的不会是休战,而是更加暴戾的回击。

她开始渐渐地招架不住。

墨恩死的时候,她已经感觉到体内被封制的另一半真气蠢蠢欲动,但这对她而言不仅不是好事,还很有可能是致命的……

墨恩不在,马骢不在,没有人知道。

胸口的灼热烧得她难受,耳边几乎只剩下自己的喘气声,看着一个个过来保护自己的西河派弟子,李慕儿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

难道,真的是她逞能了吗?难道真的救不到马骢了吗?

“骢哥哥……”她无助地大喊了声,执起双剑在空中挽出了个美丽的剑花!

“慕儿!”

直到马骢来到了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李慕儿依旧不敢置信,这一声呼唤居然得到了回应!

“骢哥哥!”她顿时嘤嘤泣问,“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慕儿,没想到,会是你来救我!”

简短的几句对话,很快被打斗声盖过。李慕儿泪眼婆娑地望着眼前护着她,帮她左抵右挡的马骢,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个从小护她到大的骢哥哥,他果然没有死,他终于回来了!

******

苏日娜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到了战场之外,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幅场景。

马骢牵着李慕儿的一只手,那只手中还拿着一柄剑,乖乖地垂落在地面。她只需要动用另一柄剑,帮马骢扫清背后的隐患——他们配合得那样默契,偶然间的一个对视,便会知道下一瞬对方要往哪里出招。

而她手中握着一把小匕首,远远匍匐在一个小沙丘外,连该怎样出现在他面前,都要思考上好久好久……

“苏日娜,赶紧走!”

“快,你们俩都给我走!这里的事我们管不了了!”

身后跟随着的其木格和朝鲁已经趴到了身边,一句接着一句地劝她。她却听不进去,紧握着手中的匕首,等待着出击的最佳时机。

直到耳边突然风声鹤唳……

方才还算宁静的戈壁,忽而狂风大作,风刮来的方向上有黑­色­的风沙快速地移动着,越来越近。远远看去,那风沙高耸如山,像极了一道城墙。沙尘弥漫的让人睁不开眼睛来,苏日娜费力抬袖举在眼前,才得以观察清战场上的局势。

突如其来的天灾,显然打乱了不能与之抗衡的人难。在没有刀剑厮磨的声响,众人只顾得上遮眼挡面,控制自己凌乱的脚步。

可那两只手,却还是紧紧牵着……

“不好,恐怕是沙尘暴要来了,快走!”

几乎是同时的,朝鲁与那边的几个当地人,发出了同样的警戒。人群顿时乱了起来,有人还想趁乱消灭敌方,却发现根本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先想着保住自己的­性­命,停战撤退。

可是不熟悉沙漠地形的中原人,显然身处劣势。

“怎么办?”

“骢!”

“牟斌!快带女学士先走!”

“你要去­干­什么?”

“我要找一个人!”

风沙吹得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人,牟斌基本靠喊,勉强与马骢交谈了几句,随后手中被塞进一只捂热了的手,他也管不了许多了,拉上就道:“女学士,快叫西河派先撤出风暴圈!”

“骢哥哥呢?骢哥哥怎么办?”

李慕儿使劲睁开双眼,去搜索刚刚放开她往前窜去的马骢。

朦胧中似乎看到,有个绰约的女子身影,突然闪过,一把拽住了马骢……

☆、第三六三章 风暴之后

紧接着,狂风裹着沙石、浮尘到处弥漫,空气变得愈加浑浊,呛鼻迷眼。李慕儿甚至感觉到脚下只要稍不挪动,就会被沙子掩埋起来。

“女学士,快走吧,骢自己能搞定的。”

李慕儿被牟斌拽了,迷迷糊糊地跟着领路的人跑。踏沙而行,虽然身形姿态看起来很是飘逸洒脱,可是实际的逃跑速度,就像是老牛拉车一样慢腾腾。

往前一路行了大半个时辰,周遭景­色­一成不变,好像从头到尾,都是在原地踏步一样。李慕儿本以为沙尘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挨过去就没事了,不想狂沙竟无休止地吞噬着他们。

这让她对马骢的担心愈加浓烈,不知道为什么,方才看到的那个女子身影,竟让她感觉有点熟悉。

不知又捱了多久,耳边的猎猎风声终于逐渐减弱了下来,四肢也慢慢像重新长回身上似的,开始恢复了知觉。

李慕儿与牟斌忙开始检查眼前的状况,还好,众人都有先见,都是拉着手走的,应该没什么人走丢。不过经历了这样的灾难,他们的身体都有些吃不消。纷纷或拿出水袋狂喝水,或四脚朝天猛地躺在了沙地上。

可李慕儿却还来不及做这些……

“骢哥哥!骢哥哥呢?”

李慕儿四处张望着,牟斌也急道:“他说要找人,找谁?”

听牟斌这样问,之前在马骢手下的一个将士凑上前来接话:“八成是找帮我们的那位先生?”

李慕儿与牟斌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将士赶紧将之前的事都与他们说了遍。

“这么说,一直有人在暗自帮助你们?既然是位先生,那我看到的那个女子又是怎么回事?”李慕儿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对牟斌道,“不行,我得回去找他!”

“我知道!”牟斌向来讲义气,此时也等不及道,“我和你一起去!”

谁料风入松却走过来阻拦道:“小姐三思,那边的状况现在还不明了,盲目折返万一再节外生枝呢?”

李慕儿望了眼风入松身后,西河派的弟子、马骢的手下,都好好的在这里了,只有马骢还生死未卜!她此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救出马骢,眼看就要成功了,此时哪里还肯­干­坐着等消息?

就在她何风入松僵持不下时,带路的当地人突然开腔道:“几位大人不用争了。你们以为我们逃出了很远,实际上并没有啊!”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再打眼看看四周场景,那个废弃的羊圈已经不在,沙丘的排列也与方才截然不同,怎么看都没有印象!

“什么叫做——没有逃出很远?”终于有人问出了这个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带路的指指李慕儿背后不远处道:“方才飓风那么大,我们因为处在迎风和隆起的地形上,感受到的便是风沙的正面侵袭。你们以为前进了许多路,其实大部分时候不过是在原地徘徊,所以并没有逃出多远。而身边环境大变样,也只是因为沙埋而已。”

“沙埋?”

“不错,背风凹洼等风速较小的地形下,就会出现沙埋。简单地说,就是沙土从地势高的地方被转移到了地势低的地方。我们不断前行,感受到的只不过是风沙的拍打,如果我们伏下身子躲避,则顷刻间就会被飞沙掩埋了!”

“那马大人,他人呢?”

有人问到了重点——既然他们从未走远,方才还在咫尺的马骢人呢?

“该不会是不小心……”

这不敢言尽的猜测无疑震动了李慕儿,她大喝一声“闭嘴”,随后匆匆往前奔去。

牟斌、风入松和几个有眼力见儿的手下也赶紧跟了过去。

“快,好好找找!”

夜里的沙子凉得很,几人散落在四处,看到有不对劲的地方就徒手挖起来,彼此之间也没有说话,生怕挖到什么,又生怕什么都没有……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搜索,众人拾柴火焰高,很快黄沙下被挖出很多具尸体,却都不是马骢。

气氛变得愈加沉重起来。

突然,李慕儿背后不远处传来一个叫声:“快看,这是……”

心中有一个非常不好的预感,使得李慕儿猛地回头扎了过去!果然,这一看,吓得她三魂丢了七魄——眼前被人挖出来的,不正是马骢从不离身的绣春刀吗?!

不仅李慕儿,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能认出这把独一无二的绣春刀!不是因为那刀片有多锋利,而是因为他的刀柄上缠着一圈布条,有时他甚至将布条其中一头缠在自己手上,好把刀握得更紧一些。

这样的一个锦衣卫,怎么会把自己的绣春刀扔掉呢?!

“不会的,不会的……”李慕儿抓了一把沙子,发现下面有一堆血,将本来黄­色­的沙子全染成了红­色­。胸口的灼烧感又加重了起来,好似当年被德延踢了那一脚似的,只觉得浑身一会儿无力,一会儿又像有什么要喷薄而出,扯得她快要失控。

“小姐……你冷静些,也许还有希望……”眼看着李慕儿嘴角有鲜血流出,风入松赶忙宽慰道。

“对,对对对,”牟斌也有些乱了分寸,双手并用边挖边道,“快,快往下挖!”

……………………

天­色­渐渐转亮,众人足足几乎将方圆可视的范围都挖了个遍,仍旧没有见到马骢的身影。李慕儿呆呆跪坐在沙地中央,左手边躺着自己的无双剑,右手边躺着马骢的绣春刀,一副失神的模样……

“没事的,小姐,换个角度想想,找不到,也是好消息……”

风入松的劝导萦绕耳畔,李慕儿忽然想起来马骢那个榆木脑袋,每次安慰她的时候也只会讲“没事的”,“会好的”,“有我在”,“别担心”……

这样的话多么多余啊?

她一直都知道他在啊,她一直都相信他会保护她啊!

她一直都觉得,这个世上只有他,是不求任何回报,愿意付出一切来对她好的人啊……

刹那间李慕儿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虚弱无力,极度的悲伤使她无助地饮泣起来,不顾周围有多少的看客,她大声且痛苦地叫道:“骢哥哥!”

浑身像是被火球包围,迫使她将体内真气全数逼至膻中­茓­,以抗衡那向来压制着她的巨大力量!她能感觉到双眼似乎都热得发红,随着一声哭嚎,体内忽然就是一阵轻松,仿佛终于重获自由……

☆、第三六四章 清甜酒窝

朦胧中仿佛听到这悲痛的哭喊,远处的土房中,有人悠悠醒转,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陌生的场景。

“嘶……”稍一思考,后脑勺立刻传来疼痛。马骢伸手扶住脑袋,想下床摸清楚现下的状况,却听到有女子声音突然传来:“你醒了?”

这声音虽然熟悉,可直到那张眉眼如画的脸庞出现在面前,还是令马骢心中一惊!

“冯,冯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冯月言担忧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喜­色­,半蹲下身道:“你还记得我,看来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马骢愈加不解,索­性­闭上眼睛,开始回忆昏迷前的最后一幅画面……

他只记得刚放开李慕儿的手,就有一个女子的身影扑了上来,拉着他往一个方向跑。他想要缩手,却发现高处有一块铁皮突然飞了过来。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他叫了声“小心”,随后一把拥住了前面那个瘦弱的身影!

铁片砸在他的头上,瞬间让他失去了意识。

冯月言见他垂目思索的样子,两条黛眉微微一蹙,“你想起来了是不是?”又轻轻展开,“是你救了我,谢谢你又救了我……”

“又?”

马骢疑惑抬头,这才发现冯月言居然不是往常京城大家闺秀的装扮,而是一身利落的蒙古姑娘打扮!

更关键的是,这身衣服在她身上,竟并不显得奇怪。

还没等冯月言回答,又有人影挡住他的视线,递过一杯水对他道:“马大人先喝杯水吧。”

“先生!”马骢见来人是朝鲁,还算高兴,“你没事就好!”可转瞬一想,为什么朝鲁与他素不相识,却要来救他们呢?

现在想来,应该是冯月言的功劳了。救命之恩不得不谢,马骢凝住冯月言道:“多谢冯小姐了。”

“你可不止要谢苏日娜,还得谢谢我。”又一个声音传来,马骢定睛一看,小姑娘有些眼熟,却记不太起来。

毕竟,他怎么也不能将冯月言与鞑靼的使臣联系到一起啊!

“怎么,不记得我了?马同知,我的名字叫其木格,我们还一起赛过马呢!”

“其木格!”马骢被这连番的震惊搞得头更痛了,“怎么会是你?!”

“嗯,你也要感谢我,要不是我说服朝鲁,你们现在可早就被饿死渴死了!”

提到“死”字,马骢难免想到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以及他牵肠挂肚的李慕儿,“其木格,你可见到女学士了?她还好吗?她没事吧?”

明明自己已经这个模样,还心心念念想着女学士,冯月言不禁自嘲,笑道:“你放心,她应该没事。”

“什么叫应该没事?”马骢不顾伤痛,猛地站了起来,“你们把他们怎么了吗?看你们的穿着,你们是蒙古人?!苏日娜?你不叫冯月言,你是蒙古的­奸­细?”

冯月言被他一字一句逼得难受,步步退到了其木格身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他说得没错,她是蒙古人,什么从南面迁来京城,都是幌子罢了。

“苏日娜不是­奸­细!”其木格见她躲闪,忙帮她分辩道,“你不感恩就罢了,不要曲解苏日娜!”

“她不是,那你总是吧?你倒是说说看,把我掳到这里,又是打算做什么?”

“你!”

眼看双方就要吵起来,冯月言深吸一口气,站到中间大喝一声:“都不要吵了!”

“其木格……让我和他单独说几句话吧。”

虽有些不情愿,其木格与朝鲁还是应声出了门。

四周立刻安静了下来,马骢大概也觉得有些反应过激,尴尬道:“冯小姐,我也相信你不是蒙古人的­奸­细,可是你……”

不料冯月言却打断他道:“我是,我确实是蒙古人。”

“什么?”马骢疑惑凝住她。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盯着她看,冯月言为此笑了笑,她一笑,就会露出两个清甜的酒窝。只是大家都不知道,在鞑靼草原上,与大可汗巴图孟克一起长大的孩子中,也有一个笑起来睫毛长长的、酒窝甜甜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做苏日娜……

……………………

另一边,李慕儿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宁夏城中。

房中没有人在等她醒来。

这令她睁开双眼后,便感觉到一份孤寂感扑面而来,差点又湿了眼眶。

挣扎着下床拿起双剑,步出门外,也没见着人。李慕儿知道,这里不同于京城,这里时时都处于戒备状态,没有人会来关心她的死活。

她打起­精­神来,深吸了口气,才让自己的脚步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要去做的事很简单,究竟有没有找到马骢,她还未等到最后的答案。

“小姐,你醒了?”走出院门,才碰到风入松,他看起来­精­神也不太好,刚从前厅谈完事回来的样子。

李慕儿的话直截了当:“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风入松一怔,也没有要故意遮掩的意思,答道:“留了一队人继续找。你受伤了,就先带你回来了。”

这样的做法无可厚非,她点点头,继续问:“马大人,他还好吗?”

“马大人很平静。”

那就好,李慕儿瞬了瞬­干­涩的眼,抹去多余的情绪,又寻回了平静的语气:“你说得对,没有找到骢哥哥,就还有希望。”

终于听到她积极的口气,风入松安慰地点点头。望着她憔悴的神­色­,又觉得担忧,道:“小姐,你应该也发现了,你封制的内力,因为这几次的刺激,已经被冲开了。日后要好好休养才是。”

自然发现了,李慕儿轻抬右臂,那曾经因为走火入魔而受损的经脉,此刻真气饱满,看来内力被冲开,倒也不算是桩坏事。

于是她浅笑一声道:“道长,如果在京城,你说这话我会感激不尽。可这是在边关,战火随时可能点燃,你也同他人一样,瞧不起我一个弱女子吗?”

“弱女子?”风入松亦笑起来,指指她的剑道,“风某可不敢这样认为……”

李慕儿正欲回话,外头却突然传来动静。仔细听来,动静还不小,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若鼓擂,饶是她这个“门外汉”也能猜到——这是要出兵了!

☆、第三六五章 好久不见

风入松闻风与李慕儿对视了一眼,即说道:“小姐放心,风某会带领西河派,共赴抗敌!小姐就在此耐心等待我们的好消息吧!”

他的话令李慕儿感受到无比的温暖——即便李慕儿知道,他的关心只是源于她身上所谓的蛊毒。她拱拱手,开玩笑地说道:“多谢道长,不过我既来了这一趟,可没打算白跑。”

风入松摇摇头,为自己的明明知道没有办法说服她。她这一趟,本是为了营救马骢,可现在马骢仍旧生死未卜——确切地说,生还的机会已很渺小。她心中自然憋了一股劲儿,想要赴沙场,勇杀敌,将前来犯他们大明疆土的鞑子,通通赶出城去!

见他仍有顾虑,李慕儿继续道:“道长,难道你们真打算永远将生死维系在我一人身上?西河派存在江湖数百年之久,为何到了我们这一代,就这样贪生怕死了呢?!”

风入松被她骂得一怔!

“我李慕儿终有一死,你是要西河派有一天突然因我而暴毙,还是今日随我战场鏖战,策马边关保卫我大明河山呢?”

“我等愿随小姐而去!”

不等风入松回答,院门外突然跪满了人。原来是西河派的一些弟子来问风入松是否出征,却听到了这样振奋人心的言论。

“好!西河派上下齐心,何惧一死?兄弟们,我们走!”

…………………………

一阵嘹亮劲急的号角,马文升的大军随之出动,漫漫黑­色­如同遍野松林,气势逼人。

而方才一直在攻城的蒙军,此时又变幻了阵型,等待着给出来迎战的明军当头痛击。

这是两支实力堪堪抗衡风格却迥异的大军:且不说明军持红缨长枪,蒙军则是弯月战刀,两翼骑兵更是不同。

达延汗巴图孟克,此时正在骑兵正前方,扬起大刀笑道:“马文升!你们的小皇帝,就会派你这样的老头前来应战吗?”

“征战何惧耳顺之年?难不成小王子害怕了吗?”

一阵马蹄声呼啸而至,令巴图孟克与马文升都不禁打眼去看,却见李慕儿英姿飒飒,带着大队手持长剑的江湖人士,翩然而至。

“巴图孟克,好久不见。”

“是你!”巴图孟克神­色­一异,但很快恢复戏谑道,“这不是当初被我俘虏的女学士吗?怎么,马尚书,你还要一个女人来帮衬?”

他的周围立刻响起一阵附和的笑声,令他愈加狂傲道:“你的儿子马骢,本汗也与他赛过马,还算是条汉子!只可惜,已经葬身沙漠,今日恐怕不能为你送终了!”

他的言语充满挑衅,马文升却尤为冷静。李慕儿也已经习惯鞑子傲慢的态度,并不因他的激将法动怒,而是漠然喝道:“我们大明朝,都叫你小王子。我本不懂为什么,今日我倒理解了。沙场之上,你却以为放狠话就能压人一成,可不是幼稚之至嘛!”

“你!”

骤然之间,蒙军鼓声号角大作,纛旗在风中猎猎招展。两翼骑兵率先出动,中军兵士则跨着整齐步伐,山岳城墙般向前推进,每跨三步大喊“杀”,竟是从容不迫地隆隆进逼。

与此同时,马文升与李慕儿对视一眼,露出一个赞许的眼神,随后大手一挥,两翼骑兵呼啸迎击,重甲步兵亦是无可阻挡地傲慢阔步,恍如黑­色­海潮平地席卷。

两大军终于排山倒海般相撞了,若隆隆沉雷响彻山谷,又如万顷怒涛扑击群山。长剑与弯刀铿锵飞舞,长矛与投枪呼啸飞掠,密集箭雨如蝗虫过境铺天盖地,沉闷的喊杀与短促的嘶吼直使山河颤抖!

这是两支最为强大的铁军,都曾拥有常胜不败的煌煌战绩,都是有着慷慨赴死的猛士胆识。铁汉碰击,死不旋踵,狰狞的面孔,带血的刀剑,低沉的嚎叫,弥漫的烟尘,整个边境都被这种原始搏杀的惨烈气息所笼罩所湮灭……

李慕儿所带领的西河派,则并不去随意破坏马文升行军的阵法,而是目标明确——擒贼先擒王!

­阴­风列列,黄沙卷起倒下的旗帜,在漫漫的沙石里,发出阵阵让人恶心的臭味。巴图孟克一直受到李慕儿阻挡,有好几次甚至差点着了他们的道,这令他越打越急,不时从阵型中拨出一对人马拖住她们,眼看情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

他盯着李慕儿,不由地想起其木格。想到因为她,自己与其木格反目成仇;想到因为她,他的营地被明军趁夜偷袭,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突然举起手中弓箭,使劲拉了开来……

……………………

“马同知,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多谢冯小姐。”

茫茫戈壁在身后连绵成一道墙,马骢与冯月言相对而立,看起来像是一对璧人。“可惜啊……”其木格不禁叹道。

“没什么好可惜的,你没听苏日娜说吗?他心里没有她,即便她不是蒙古人,他们也不可能走到一起。”

其木格闻言侧首,无奈问道:“朝鲁,你说,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像我们这样身份敏感的人,什么时候才能不难受?”

“战争永远都不会结束,”朝鲁说话时,马骢已经离开。他望着苏日娜寂寥的背影,又道,“你们心里的结什么时候解开,什么时候就不难受了。”

远远的,苏日娜仿佛听到他的话,回头冲他笑了笑,招招手道:“你们两个快过来!”

两人连忙奔了过去,像幼时一般。

“还记得那年我爹因为与满都海意见相左,一怒之下带我离开的时候吗?”

其木格与朝鲁闻言点点头。

“宁夏是我进中原的第一座城池,那里的人,很善良,很淳朴。我们不能决定战争是否开始,何时结束,但是,我们总能控制自己的双手,不去沾染不该沾染的鲜血。”

“嗯。”

“可有些人不同。他们的血里,淌着对自己国家的忠诚,对自己主上的忠诚,他们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小小的后廷女官,可他们总是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这样清晰的人生,令其木格羡慕。

苏日娜也道:“我很开心认识了他们,现在,我也要去直面自己的人生。我想去看看,他们与我的巴图孟克,究竟谁胜谁负?”

☆、大结局:明宫谣

“小姐当心!”

划破长空的一声嘶鸣,却来不及阻挡那支飞速袭来的长箭。

“唔……”李慕儿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头看,只觉胸口突然传来了剧烈的疼痛,眼前划过一片血雾。

低头一看,长箭,­射­穿了她的胸膛!

“慕儿!”

耳边有熟悉的呼唤,当这声音响起的时候,李慕儿一时忽略了疼痛,而是与其余所有人一样惊讶:马骢他回来了,他居然活着回来了……

她艰难侧首,与马骢的目光一瞬相触,但觉他眸光闪亮,骑着马儿朝她飞奔而来。

同往常每一次见到她一样。

可她不能再挪动半分,胸口的疼痛快要将她撕裂,她只能轻轻地唤他:“骢哥哥。”

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马下坠去,那一瞬间,李慕儿感觉整个人都飞在了天空,又好像回到了紫禁城的冬天,寒风呼啸,飞雪飘落。

她的长发凌乱在空中,扬起了一道乌黑的弧线,飘飞如仙。

“慕儿……”幸好,马骢赶在她触及地面前,接住了她。

一旁的风入松立即回过神来护住他们,急道:“马同知,麻烦你带我们小姐先走!”

“好!”激战之中,一群人挥剑包围成圈,将两人护在中间,步步撤退。而远处的马文升,见到马骢安全回来本是喜出望外。可发现李慕儿受伤后,他的心也不由跟着痛了一下。这个丫头,担着李家这样的坏名声,却做了许多连他都佩服的事,战场凶险,他早该阻止她的!

回神望向巴图孟克,便愈加觉得来气,大手一挥,再次变换了厉害的作战阵型,誓要将他拿下!

浓浓的血腥味与汗气味相互夹杂着,充斥在空气中,刺鼻难闻。

战争,却依然持续。

……………………

等到冯月言三人来到城外,已经入夜。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唯一可见的,就是大片大片恐怖的红­色­,昭显着此处曾发生过的疯狂杀戮。

“果然还是来晚了。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之后是良久的沉默。地上太多的血,他们不能确定,这其中有没有他们在乎的人的。

这样的敏感时期,宵禁是肯定的。三人来得太迟,只好在城外找个地方暂时小憩,待明日再议。

不料,他们刚回身,就听到远处有狂奔的马蹄声传来。朝鲁赶紧拉着两个女孩儿找了个地方躲起来观察。

来人不少,正中在前的,布衣素装,却是掩不住的气宇轩昂。城墙门口没有灭掉的灯辉不小心打在他的脸上时,冯月言与其木格,皆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你们认识他?”

“认识?”其木格嗤了声,“大明天子,想不认识都难啊……”

……………………

“为什么会中箭?!她武功不差,没道理躲不开!”朱祐樘边行边急急问着话,一路上的故作镇定,此刻随着离她越来越近,终于快要消失殆尽。

“这个,微臣就不清楚了。”宁夏城驻守的总卫,好不容易得见圣颜,可还没得及对此次胜仗邀上几分功,就意识到了这位万岁爷的异常。

他脚步快如闪电,冲着后院而去,分明是在为那个神秘的西河派首领而着急嘛!

究竟该不该告诉他真相呢?

还未待总卫想好对策,前方的脚步猛然停了下来。他赶紧低头迎上前去,这才发现,地上有滴落的鲜血,形成一条长长的曲线,通向了那扇紧闭着的房门。

“下人是怎么办事的,还没清理­干­净!”他吓得忙吩咐左右手,却见朱祐樘的步子又动了起来。

一步一步,走得恍惚。

心里的不安被无限地放大,朱祐樘有想要逃避的念头,明明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他却像走了半生。

半生因果循环,对也好,错也罢;偶遇也好,意外也罢;李慕儿也好,沈莹中也罢,他们牵牵绊绊了太久,仿佛今日终于要得出个结果。

可他不愿面对这结果。

他只想回到那个尘土翻飞的午后,有白衣女子翩然而至,挥舞双剑英姿飒飒……

他只想回到那年血腥弥漫的刑部,她坚定不移地望着他的双眼,撕袍状告当今天子……

他只想回到那时肃静华贵的乾清宫,一个磨墨一个执笔,安安静静地享受独处之乐……

他只想回到那处银装素裹的宫墙下,听她声声唤他阿错,再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说与她听……

他只想回到那晚灯火辉煌的舞台上,看她一舞倾城,为他赢得那盏耀目的花灯……

他想……他想……

回忆到此时戛然而止,他的手已经搁在门上,却也蓦地发现,与她的过往,居然屈指可数,不过寥寥……

原来,万岁山前,海棠花边,她为他引袖独舞之后,就注定了两人的不可能。

难道今日,就是她期盼已久的解脱?

“吱……”

门开,手落。

人群不敢说话,四周却并不静谧。朱祐樘竖耳听去,竟听闻远处墙外有几位汉子似乎吃醉了,在唱一首童谣:

“蒙古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手自消灭。”

是打了胜仗啊,他的女学士……可谁又能记得她,谁又会知道她就是他的女学士呢?

终于抬脚迈入,黑暗之中竟未见一丝灯火,血腥味道弥漫在鼻端,没有一点人气。朱祐樘深吸了口气,将所有恐惧屏除,轻声开口道:

“莹中。”

没有回应。

“莹中……”他再唤,脚下却踢到了桌角,疼得他轻哼了声。

外头一直不敢多言的总卫,终于忍不住,不顾萧敬阻拦,冲进了房门道:“皇上,她,她不在这里了……”

“什么叫不在这里了?”龙颜大怒。

“皇上息怒……她,她受伤后叫马同知带走了她……至于去了哪里,谁都不肯说……皇上您看,知道您正快马加鞭赶过来,她还特意留下了信。”

烛火突然闪至眼前,一封纤尘不染的书信摆在桌面,冷冷冰冰。

朱祐樘颤抖着双手,将信纸小心翼翼展开,上面却只写了四行小字:

尚仪引见近龙床,

御笔亲题墨沈香。

幸得唱名居第一,

沐恩舞蹈谢君王。

适才醉汉的尴尬童谣声已自耳畔隐去,却又有教坊乐声隐约浮现,是三五位女子,在唱一首凄婉的歌: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指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朱祐樘默然垂首,拿着那封信一步步走出屋子。地上的鲜血瘆人,有眼见的下人忙关闭了他身后的门,不觉间也将那一片缱绻红尘锁在了里头。而朱祐樘没有回顾,只是继续前行,渐行渐远……

……………………

城外,冯月言三人刚从震惊中回神,准备走出来,却忽地又听到一阵马蹄声,这回是从相反的方向传来。

定睛一看,顿时再次吃了一惊。

来人远离城池,暗自在地上搜索了一阵,很快从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挑起一件物什,激动地握在手中。

朝鲁大怒道:“巴图孟克!这个疯子,每次都这么冲动,要是被城里头的明军发现,他孤身一人,岂不危险?!”

其木格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巴图孟克,眼神中似有欣慰,“那是我送给他的平安符,他居然,居然涉险,来寻我送的东西……”

朝鲁与冯月言疑惑地望向了她,只见她眸中已是星光点点,似有回旋之态……

“其木格……”

朝鲁话音未落,远处城门忽然大开!几人一惊,唯有先各自躲避。

紧接着,一辆马车奔驰而来,远远的,冯月言就看清,驾驭马车的,正是她要寻找的马骢!

“看,他还活着!”与其木格一样,她脸上顿时散发出光彩。

然而,她的喜­色­还未流露出多久,余光便瞥见另一个方向的巴图孟克,再次举起了弓箭。

“不要!”

……………………

恍惚听到一声凄厉的呼喊,响于身后,吓得马骢连忙侧首问道:“慕儿,怎么了?”

马车中的李慕儿无暇生疑,继续依照马骢吩咐的,不要睡着,不停说话:“骢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你不会死!你不是告诉我,你暗中约了陈阿牛云游天下吗?你不是说,有个叫林志的,医术很厉害吗?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你不会死,一定不会!”

“骢哥哥,你说,人会有来世么?”李慕儿轻轻笑,“应该有罢。人死了,也许就像睡着了一样,等醒来时就换了个躯体和身份,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那么,下辈子,下一世,我肯定不会是女学士了,就做一个寻常人家荆钗布裙的女子吧……他呢,多半会是个书生……一个谦逊,自持,一举一动都妥贴的读书人……”

她的话语极轻,马骢听不分明,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好像骤疼了一下,莫名其妙。

“骢哥哥,你说,世间有多少错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好在啊,我已尝过一回痛快淋漓的风景,写过一篇杜鹃啼血的文章,与一个赏心悦目的人错肩,也就足够了……足够咯……”

“尚仪引见近龙床,御笔亲题墨沈香。幸得唱名居第一,沐恩舞蹈谢君王。”

平静的语调在夜­色­中恍惚朦胧,李慕儿仿佛看见自己身着女官衣袍,一步步走出了那个春意盎然的深院、芳菲正盛的桃源。有人还在那里说笑着明宫谣,有人从她的身边微笑着经过……而她的头顶金光摇漾,周围玉簪齐放,随着她的脚步,海棠花飘零如雪,伴她远去无痕……

(正文完)

☆、番外一:苏日娜

“苏日娜!”

“苏日娜,你坚持住!”

“苏日娜,本汗命令你不准死!”

胸口的剧痛阵阵袭来,苏日娜心中本无太多波澜,可巴图孟克一言,却让她不禁想要冷笑。

“你凭什么命令我?我是汉人,不折不扣的汉人……”

巴图孟克一怔,还是继续抱着她往营地奔去。

朝鲁与其木格紧随其侧,这样的场景像极了幼时。那年天空很蓝,草地很青,四人之间的感情,也很单纯。

裂缝却仅需要只言片语,便能产生。

苏日娜只记得,那天她爹气冲冲地回营帐,气冲冲地收拾东西,又气冲冲地用蒙语对她说:“走,苏日娜,我们去找你娘!”

“我娘?”这让年幼的苏日娜感到诧异,“父亲不是告诉我,娘已经死了吗?”

“不,她没死。她在中原,她是个汉人!”

“所以,我们要去中原找她吗?”苏日娜心中立刻想到了三个好伙伴,父亲要带她走,就是要和他们分开你了!

哭喊着,挣扎着,甚至被捂紧嘴巴,她被强行带到了边关外。

她无奈望着身后,在视线模糊中,终于看到有人骑着烈马往她冲过来。

是巴图孟克!

她的眼里露出喜­色­,期盼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将父亲拦下。

可他却只是挥挥手,道:“如果他们要走,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苏日娜听到心脏冻结的声音,来自于最信任最依赖的伙伴的背叛。只是那个时候她并不明白,原来自己的行为,也叫做背叛。

最后,是满都海出面求情。父亲与她深谈了约莫半个时辰,换来了他们的自由。

只是她很快为这自由付出了代价。

一进宁夏城,因为对父亲的不满,对巴图孟克的失望,她冲动之下,就与父亲走散了。

什么叫做身在异乡,举目无亲,什么叫做虎落平阳,苏日娜坐在冷冰冰的地面,看着眼前被几个乞丐打落的热包子,深深地感受到了……

“我刚才听到她用蒙语在嘀咕,相信我,她肯定是个鞑子!”

“就是,看她野蛮的样子,一定是!”

她哪里野蛮了?她不就是凭着本事抢了个包子吃吗?!

“别惹她了,鞑子发起疯来要命!”

“不行,抢我们的东西吃,还有理了?”

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苏日娜看得出来,他们一面看她不爽,一面又担心她会攻击他们,所以久久争论不下。

“真没用……”苏日娜再一次小声嘀咕,不屑地站起身来拍了拍ρi股。可此举显然彻底激怒了对方,几个乞丐立马上前来摁住了她的肩膀,还有一个一脚就要踹过来!

苏日娜暗道不妙,只好本能地闭上了双眼,好像这样就能减轻疼痛似的。可意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传来,她瑟瑟睁眼,就看到有个男孩子站在她面前。虽然看不清他身前是什么情况,可苏日娜的直觉告诉她,他一定阻止了那人。

“快放开我!”好在跟其木格学过汉语,苏日娜如是叫道。

两个乞丐赶忙放手,怯怯地望着那个穿着体统、目光炯炯的小男孩儿。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定是从远方来的富贵人。乞丐心里都有个谱儿:富人不能惹,官兵不能惹。

所以此人,不好惹。

看乞丐们有后退的嫌疑,苏日娜胆子大了,几步奔到男孩儿面前,冲他们哼哼了一声。

有人不爽,伸出脏手指着她道:“小伙子,她是个鞑子,你帮错人了!”

男孩儿这才看向苏日娜。

苏日娜感受到那束目光,也故作镇定回望着他。

他看起来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个子却很高,幽黑深邃的双瞳如同柔媚的黑夜,既让人觉得温柔,又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不过,苏日娜认为,这大概就是英雄的模样了。

“谢谢你,小英雄!”苏日娜刻意用汉语准确地说道。

男孩儿垂了垂眸,再抬头时好像多了分忧郁,冲那些乞丐道:“无论是不是汉人,她一个小姑娘,你们就不能欺负她!”

话毕,他就去拉苏日娜。

就在苏日娜要将手递给他时,却发现他只是拽着她衣袖一角,将她带离了那群乞丐周围。

苏日娜明白,中原人就是比较内敛。

终于走到人少的地方,男孩儿放开手指,对她拱拱手道:“你赶紧回家吧,告辞!”

“喂,等等!”苏日娜赶紧叫住转身的他,“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救我?”

男孩儿歪了歪脑袋,好像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微微一勾­唇­角,道:“我是从京城来的……你很像我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那,你那朋友,是什么样的?”

男孩儿彻底笑开了,“跟你一样,横冲直撞,有恃无恐!”

苏日娜的眼睛刚刚亮了亮,却听他语带埋怨地继续道:“哪有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就应该有女孩子的样子,琴棋书画,描样绣红,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呆着,免得被人欺负!”

“是这样吗?”

苏日娜的问题没有再得到回应,男孩儿挥了挥手,算是道了别,大步流星地走了。

“苏日娜!哎哟我的苏日娜,我可算找到你了!”

被父亲他们寻到的时候,苏日娜已经开心了起来,她抿起两个小酒窝,笑着对父亲说道:“我们去京城吧!”

她知道,和他匆匆别过,未必有机会再见。可她也知道,只要再见,她一定能第一眼就认出他。

一定不会忘了他。

可是,当她真的做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汉人,当她依照他的话长成了他喜欢的模样,为什么他却已经喜欢上一个和她完全不一样的人了呢?

“其木格,”苏日娜感觉到身体中的血似乎渐渐流逝完了,就像他们的情一样,可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你说,那马车里,是女学士吗?”

其木格紧握住她的手,不敢接话。

“其木格,你说,我来为你们送粮草,是不是背叛了他呢?那我到底是汉人,还是蒙古人呢……”

苏日娜的话音飘落在广阔的空地上,渐渐失去了热度,可其木格还是未能接上话。

因为这个问题,她也一直找不到答案……

☆、番外二:郑金莲

紫禁城,坤宁宫。

春日来几场连绵­阴­雨让人发了霉,好不容易今儿个早上天放了晴,皇后便与再次进宫居住的金夫人,相携到宫后苑到处走动走动,晒晒太阳松快松快。

刚出坤宁宫,正看见太子迈着小短腿,扶着门想要跨过高高的门槛。许是因为天儿还有些冷,他被­奶­娘裹了一件厚厚的大红小袄,戴了一顶玄青绉纱“爪拉帽”。四岁的孩童腿脚实在有些短小,加上被裹得圆滚滚,怎么也过不去。

他又不让嬷嬷和小太监们帮忙,急得周围侍奉的人团团围着他转。他自己也累得满头大汗,一张小脸热的绯红,好不容易翻过去了却一ρi股坐到了地上。

这一摔可惊动了皇后,她啧了一声,怒道:“放肆,你们都是死人吗?怎么照顾太子的?!”

周围伺候的嬷嬷,宫女,太监们顾不得去扶太子,忙跪下行礼:“娘娘千岁!”

“奴婢有罪!奴婢该死!没有伺候好太子殿下!”尤其是­奶­娘,见了皇后吓地跪倒在地连声求饶。

太子这时候才爬了起来,嘴硬帮­奶­娘辩解道:“是我要自己跨过去的,不关他们的事儿!”

小小年纪,就知道顶嘴了!皇后怒气愈甚,刚要发火,身旁的金夫人有意识地拽了拽她的衣角。皇后这才尽力把眉间抚平,蹲下来敞开双手道:“乖孩子,到母后这里来。”

谁料太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竟自顾自地拉起­奶­娘跑远了。几个太监,都是皇后吩咐过寸步不离跟着太子的,忙也行了礼跟着退却。

这一幕将皇后气的,半晌没有动静。

“娘娘,娘娘息怒啊,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金夫人一面扶起皇后,一面拉着她到了无人之境,才靠近她耳畔道,“乐之啊,娘怎么跟你说来着?不是自个儿生出来的,到底是隔着血­肉­,亲不了的!”

“娘!那我能这么办?这都整整八年了,先不论我这身子调理好没有,皇上他……他如今即使宿在坤宁宫,也从来没有……”

这样的房中秘事,即便是对自己的亲娘开口,皇后仍旧觉得尴尬。

“傻丫头,所以你更应该努力啊!”金夫人张头探脑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如今女学士不在宫中,往事就不要再提了,可旧戏,还是能够重演不是?”

皇后疑惑望了眼金夫人,随后缓过神来,回身瞧瞧太子离去的方向,也冷冷哼了一声,便调头往外走去。

………………

“娘娘,您要的东西,奴婢给您带来了。”

黄昏暮­色­洒在坤宁宫的月台之上,有几缕跟着门开跑了进来,落在郑金莲的背上。皇后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未发一言。

其实,她很少与郑金莲正面交锋,两人之间的合作也好,隔阂也罢,要么都在暗中进行,要么摆上桌面后必须咽回肚子里,她看不透她,也不想去看懂。

而今,更没有什么利用她的价值了。

“娘娘……”

皇后被她叫得回过神,勾­唇­道:“多谢了,金莲。”

郑金莲忽然很想笑。

来之前,她曾想过问问太皇太后,为什么还要帮皇后。明明女学士不在,太皇太后应该更加不愿皇后得势才对。

可是当太皇太后交给她这壶酒之后,她什么都明白了。

皇后需要自己的子嗣,无论多久,她都不会放弃。

而太皇太后需要皇上子嗣延绵,无论多不甘,她都不会阻挠。

皇后脸上的不屑,她看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郑金莲有想要逃离的冲动。并不是因为皇后有多可怕,论起心计,她不及自己十分之一。如果非要说为什么的话,应当是失落吧?郑金莲明白,皇上最爱的人不在,最爱皇上的人,也不在了。

“娘娘,奴婢把酒放这儿了。太皇太后快要用膳了,奴婢就先告退了。”

“慢着。”郑金莲刚退步转身,皇后却叫住了她,象征­性­地吩咐道,“你应该知道,要闭紧自己的嘴……”

郑金莲闻言忍不住,忽然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隐隐含着一股凄凉,“娘娘,奴婢的嘴巴若是不紧,恐怕娘娘的地位早就不保了吧?”

“你!”皇后欲怒,转念又压了下来,冷笑道:“给本宫回过头来,让本宫好好看看,你有没有让本宫担心的资本。”

她话里有话,细辨了当真难听,郑金莲身子一震,却仍旧是不肯将头回过来,只是也没再出声反驳些什么。

“怎么,虚了?”皇后吸了口气,继续款款道,“说到底,你们还不是都输给了本宫?青梅竹马有什么用,真情真意又有什么用?都是些虚的,笑话,只有这个位子,才是真真切切的。”

郑金莲不用回头,也知道她拍着身下凤椅自得的模样。话听到这个份上,她应该离开才是。可这一回,她突然想为某个人讲几句话。

也让皇后知道些利害。

猛地回头,没有半分笑意,她凝住皇后的双眼,直接道:“娘娘,你这个位子,不过是有人让给你的罢了!”

皇后一怔,却听郑金莲继续道:“娘娘,是你我一手制造了皇上与女学士的错误,可是,娘娘以为一切都已经被遮掩了吗?娘娘以为,女学士被你当棋子控制,什么都不知道吗?娘娘错了,她知道,她知道太子是她的孩子!”

“你说什么?!”皇后惊得站了起来。

“我说她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她完全可以戳穿娘娘,她完全可以母凭子贵,踢掉你这个冒牌货,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她和皇上一样,她不是那么自私的人……”

话毕,郑金莲觉得心中解气,顾自出了门去,留下皇后一脸震惊地呆愣原地。

半晌,金夫人从旁厅走了出来,轻声唤她道:“娘娘……”

“来人呐!”皇后不理会她,兀自找人吩咐道,“快将郑金莲是太子生母的消息继续传播出去,还有,找出刘山,郑旺,快去!”

待人走后,金夫人疑惑问道:“娘娘,您这是要?”

“郑金莲……”皇后走至桌边拿起那壶酒,脸­色­­阴­沉道,“待本宫有了筹码,就留不得她了……”

……………………

自此之后,关于真假国母的流言并没有停止,而是犹如长了腿一般传播到全国各地,并引发了一个轰动一时的大案——“郑旺妖言案”。

主谋刘山与郑旺暂且不论,宫里只听说有人见到两个太监将清宁宫最得力的大宫女郑金莲,押入了浣衣局。

浣衣局的看守见到她,肃立两旁,态度十分恭敬。

郑金莲知道,是太皇太后有过交代。可郑金莲也知道,太皇太后为了维护皇室名誉,也为了掩盖自己的Сhā手,最终选择——放弃了她这颗棋子。

浣衣局的水很冰,郑金莲将手探入其中,轻轻拨弄。阳光在水面瑟瑟跳跃着,被撩动的光影以涟漪的姿态漾过她眉眼,没有人看到,那里面透出的落寞,与悔悟。

☆、番外三:兴王

弘治七年,对大明的百姓而言,是一个太平之年。黄河的治理工程历经一年,正在有条不紊地展开着……鞑子自宁夏之战后,鲜有­骚­扰边境的动作……后宫里,又再添了喜讯……

还有兴王,在这一年,终于要启程前往湖广安陆州就藩。

启程的前一夜,朱祐樘将他召进宫,说是要为他践行。所谓践行,也不过是哥俩喝上几杯薄酒。只是如今物是人非,酒意上头后想想,不免有些难过。

“杬儿,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想当年朕登基的时候,你才这么高……”朱祐樘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而后含笑凝视着兴王——时隔多年,他已长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与孩提时代相比,简直两个模样。

两人私下关系亲热,兴王便也回视着朱祐樘的双眸。他发现,虽然朱祐樘望着他的眼神中充满温柔关爱,可眸底的悲戚,仍然没有减少半分。

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吧?为那个消失的人儿。

“皇兄,臣弟跟着你这许多年,学到了许多大义。也明白很多事情,不会因为我们是皇家子孙,就能轻易如愿。正如臣弟必须遵循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接受就藩的事实。皇兄也请想开些,莫再执着于过往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杬儿竟比朕都要豁达了……”朱祐樘欣慰地笑,“可是,如果朕今日不肯放的不是你母妃,而是伊伊,你会怎么办呢?”

这话源是因为上个月,兴王曾上书朱祐樘,恳请放他母亲邵太妃一同前往藩国颐养。可朱祐樘记得李慕儿交代过的话,便以兴王年少,且祖宗无此先例劝止了。

兴王又回头问了邵太妃,才知她自己也不愿离宫,这事儿便只好作罢了。现在朱祐樘突然问起若是换作蒋伊,显然是告诉他——对于有些人,他没有办法不执着。

兴王一时也答不上话来。

半晌,还是朱祐樘重又开启话题,语气无奈地问了一句:“杬儿,你说,她到底还活着吗?”

兴王突然有些鼻子发酸。

看来劝是没有用了,他索­性­敞开心扉道:“皇兄,臣弟也好想莹中姐姐。伊伊每天都要念一遍,臣弟就会跟着想一遍。皇兄,马骢不是还没回来吗?只要他一日不回来,不就代表莹中姐姐还有希望吗?”

“是啊……”朱祐樘突然拨弄了下案前叠着的画纸,茫然道,“可是朕怎么觉得,她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不会的,她不会有事的!”兴王情绪有些激动起来,起身道,“皇兄,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

“找?连马文升都不知马骢去处,怎么找?”他知道李慕儿为什么离开——定是以为自己时日无多,才会学何青岩那般,远远逃开他。“不说她了。杬儿,此去湖广,你我兄弟二人今后也很难有机会再见。你说得对,身为皇家子孙,顾虑太多,越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皇兄敬你这杯,希望千里之外,你能比皇兄过得好些……”

“皇兄……”

千里分封向郢中,牙樯锦缆趂秋风。不堪手足分携处,一曲离歌意万重。

这首诗是朱祐樘写给兴王的,很多年以后,他们这对兄弟的情意,还是被人津津乐道。可谁也不曾知道,那一夜两人喝了多少酒,有多少难过……

……………………

待兴王走后,朱祐樘仍留于原地,枯坐良久,这并无异处的夜晚似也变得格外漫长,他选择了继续买醉:一手提酒,一手执笔,痛饮清酒,奋笔疾书。

终至酩酊大醉。在伏案而眠之前,他拂袖扫落面前那一堆画纸。纸张纷纷扬扬旋舞飘落,每一张上都画着同样的脸庞。

半夜悠悠醒转,见身上披有大氅,而散落于地的纸张已被拾起,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案上。

是她来过了么?他迷迷糊糊地想,但很快就被眼前晃动的身影否定了这个念头:那只是戴琼莲,不是她沈莹中。

“朕明明允你离宫,你为何不愿意?”

“回万岁爷的话,女学士曾经吩咐过奴婢,若是她不在了,就让奴婢继续为她侍奉万岁爷。女学士对奴婢有恩,奴婢愿意听她的话。”

戴琼莲说这话的时候,泫然欲泣,我见犹怜。朱祐樘却懒得去分辨,只知道既然是她说的,那就该依着她……

“你去为朕取盆火来。”

戴琼莲没有料到,朱祐樘半夜三更让她取火盆,竟是为了焚稿。

他默然不语,无神地盯着窜起的火苗,那些惟妙惟肖的画稿,被一张一张扔了进去。

直到瞧见她曾经见过的那一张,戴琼莲终于忍不住跪下道:“万岁爷,这是……”

“你也要来劝朕吗?”朱祐樘脚步虚浮,苦笑道,“你说,她收到这些朕亲手画的画,会喜欢吗?”

没有听到回音,朱祐樘耳边只浮现出当年那些笑语伶仃:

“你在画画,画谁呢?”

“慕儿,我在画慕儿。”

“莫压坏了我……”

“阿错……阿错……”

……………………

翌日,天空晴朗的像一张蓝纸,几片薄薄的白云,被阳光晒化了似的,随风缓缓浮游着。蓝天白云之下,兴王朱祐杬,携王妃蒋氏到奉天门拜谢皇恩,随后带着御封金册、玉宝,告别皇宫。

朱祐樘带着朝中文武百官,亲自送他至午门外。

大家都知道,朱祐樘和这位兴王弟弟的关系极好。可也许是因为大庭广众之下,彼此都克制着情绪,所以分别的场景,并不如想象当中叫人唏嘘。

不过在跟随朱祐樘回转的过程中,分明有人听到那高居圣位的帝王低低吟道:“殷勤步送出宫门,骨­肉­情深不忍分。别后相思何日会,燕山荆树隔重云。”

……………………

另一边,兴王带着众多从行官属,安静地往南而去。只是这安静的氛围,很快被身后马车上的一声尖叫打破。

“怎么了?”

“是王妃!”

还未等人群­骚­动起来,兴王已经一个纵身上了马车,心急道:“伊伊,发生什么事了?”

“元宝……我……我刚才好像看到师傅了……”

兴王一边松了口气庆幸蒋伊没事,一边又钻进马车疑惑问道:“在哪里?”

蒋伊拉开帘子,往一个方向指了指。

哪有什么人影?

“傻丫头,”兴王笑着抚抚她的头,“你定是太想念她了……”

蒋伊显然有些失落,一头扎进兴王怀里,道:“也许吧。你别去骑马了,跟我一起坐马车。”

“好。”兴王一手环抱住她,跟着坐在了窗边,在蒋伊看不见的地方,又挑起了帘子,往外头瞧了一眼……

☆、番外四:何文鼎

弘治十一年,风雨常晦,天道不祥。何文鼎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想象着乾清宫此刻的景象,心中忐忑难安。

刚走几步,突然有人追了上来,拍了拍他肩头冲他打招呼道:“何公公安好。”

“是你?”

何文鼎看到身侧竟是德延,不禁停下步来。虽然李慕儿走后,他与他几乎没有矛盾交集,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搭讪更让何文鼎抗拒。

“何公公,这是给万岁爷送汤药呢?小的方才看到李公公也进去了。”

“他又来做什么?!”能让何文鼎放下对德延的排斥,问出这句话,足以见得这李公公比德延还令他厌恶。

“谁知道呢?”德延轻叹了一声,“唉,自从万岁爷开始提拔李公公,这几年啊,宫里可是乱了套咯……”

这是第一次,何文鼎居然对德延说的话,觉得赞同得很。不错,自从这个李广李公公出现,皇上几乎同以前,判若两人。

可是何文鼎明白其中的缘故,他摇了摇头,只觉得无奈……

当年,自从女学士消失后,皇上暗中四处寻找她,正道邪道,几乎都试过。李广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

皇上召见他时,何文鼎也在场。

他记得,李广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女学士一定没有死。只凭这一句,他就牢牢蛊惑了天子的心。

他还道:女学士为何能以女儿之身降服西河派众人,使他们尊她为掌门,并不是因为她是李家传人。而是因为——她的身上种有牵制西河派的蛊,她一死,西河派无人能活。

可西河派,如今都活得好好的。

荒谬。这是何文鼎的想法。可皇上却信了。

何文鼎事后想想,他也情愿相信,李广说的是真的。

但之后的局面,却突然失去了控制。

李广自称能作符录法术,还会寻人之术,他每每以此蛊惑天子,居然渐渐得到了皇上的重用。甚至迷惑得皇上,懈怠了朝事,只顾开坛做法。

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莹中啊莹中,还望你在天有灵,能够托梦开导皇上,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心怀局促到了乾清宫,果见李广笑吟吟地出了门来。何文鼎见他甚是得意的模样,一时气愤,上前拦住他道:“皇上刚刚痛失小公主,你又要作什么幺蛾子?!”

“哟,何公公这是哪里的话?”李广挑着眉,不屑道,“下官也是来为万岁爷解忧的呀……怎么,何公公自己帮不了万岁爷,便要嫌下官多事吗?”

何文鼎冷哼道:“你为皇上分忧?你劝皇上在万岁山上修建毓秀亭。亭子建成后,小公主就夭折了。我看你不是为皇上分忧,分明就是个灾星才对!”

“你!哼,何公公好小的气量!谁是灾星,可由不得公公说了算!”

说罢,李广拂袖而去。何文鼎呆立原地,只觉得今年的天降异象,似乎更严重了些。

………………………

与李广的梁子,这就算是结下了。何文鼎自认从来都是坦坦荡荡,倒也不惧他。

只可惜,他不犯人,人却定要犯他……

事情发生在几日之后,源起于坤宁宫的那两个小舅子——

谁都知道,自皇后生下太子后,她的两个兄弟张鹤龄与张延龄,利用政治上的特殊地位,肆意妄为,横行霸道,把权势和贪欲发挥到了极致。而近几年来,朱祐樘疏于国事,这两人又重新出入宫禁无忌。

这一天皇后邀了张氏兄弟和朱祐樘在坤宁宫内喝酒,期间,朱祐樘将自己的皇冠摘下来放在一边,顾自饮酒,并不怎么说话。

何文鼎站在他身后,望着他寂寥的背影,又看看皇后姊弟若有所思的模样,便知道他们定是又有所求,要趁着他醉意朦胧时请他赏赐些什么吧……

果不其然,酒过半巡,皇后便开口道:“皇上,妾身这两个弟弟啊,­性­子单纯,总爱得罪人。这上回买了几亩良田,谁知对方得了钱财后倒打一耙,竟冤枉他们霸占农田。皇上,妾身气得心里头难受,又身在宫中帮不上忙,实在委屈……”

何文鼎余光瞄见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中暗嗤,这分明是贼喊捉贼!

朱祐樘大概也有所察觉,便借口起身如厕。

谁料就在朱祐樘走后,张鹤龄竟借着醉意,大言不惭道:“放心吧姐姐,皇帝姐夫一定会帮我们的!他这么顺着你,又这么疼爱太子……嗝,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嘛……”

边说,他竟便将皇冠带到了自己的头上,以炫耀自己的荣宠。

如此的大不敬,何文鼎哪里还看得下去,当即大声呵斥道:“放肆!张大人快放下!此行简直大逆不道!”

张鹤龄被吓了一跳,连皇冠都掉落在地。待缓过了劲儿来,他怒视何文鼎,叫嚣道:“又是你这个死太监!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跟老子做对!”

何文鼎不想与他理论,转而唤了声:“皇后娘娘!”他知道,皇后这个骄横无度、胆大包天的兄弟张鹤龄,早就对自己怀恨在心了。上回也是如此,他在宫后苑看见他拦下了几个宫女,不断加以挑逗,企图非礼,便看不过去,借了身旁大汉将军的金瓜,上前阻止了他。

谁料他寄予希望的皇后,非但没有阻止她弟弟的放肆,反而责怪他道:“何公公好大的架子!连本宫的弟弟,你都敢骂?”

何文鼎一怔,心想自己真是犯浑了。皇后她从来都不喜欢他,早就想找机会治治他,无奈皇上因着女学士的关系,对他颇有情分,才一直没有成功。

如今他还希望皇后出手制止张鹤龄,简直犯傻。

气急之下,何文鼎不愿再与他们共处,索­性­拂袖而去,任他们在身后愤怒责骂!

事后,皇后不管是非曲直,非逼着朱祐樘把何文鼎下锦衣卫狱。

至于皇后用了什么手段说服了朱祐樘,何文鼎在锦衣卫保守折磨,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李广出现在了牢房中。

何文鼎伤痕累累,可见到他时,仍旧尽力挺起了腰杆,道:“李公公终于来了,我还怕等不到你来看我呢……”

李广­阴­测测地笑道:“何公公哪里的话,皇后交待的事情,咱家怎能不从?”

“皇后?”何文鼎冷笑,“她究竟说了什么,让皇上不念旧情,将我囚禁在此?”

李广得意道:“是咱家教了皇后一个好办法……何公公,您不是女学士的好友吗?假若让皇上觉得,您明明知道女学士身在何处,却不肯告知皇上,那您说,皇上会怎么看你呢?”

“你!”何文鼎情绪一起伏,身上的伤口便隐隐作痛,惹得他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怪不得,怪不得他们会严刑拷打,审问我是谁指使的……”

李广很快接话道:“不错!何公公,是谁指使你以下犯上,不分尊卑,胆敢打骂皇亲国戚的?!是不是沈琼莲?”

“你也配叫这个名字!”何文鼎狠啐一口,李广一心想要找到李慕儿,只不过是为了日后平步青云。而他所作所为不过是妖言惑众,欺骗今上罢了……

想了想,何文鼎冷笑道:“好,我告诉你,确实是有人指使我的。你过来,我偷偷告诉你……”

李广也知道他恐怕有诈,不听又不甘心,便只是凑近了一些,与他隔了一个身位,侧耳问道:“谁?”

“是圣贤之书教的,孔孟之道!”何文鼎一字一句说完,突然抬起一只脚冲李广狠踢过去,将将踢到他那尴尬之处,疼得他呲牙咧嘴!

“好啊!你!何文鼎,你这是自找的!来人呐,皇后有令,今日何文鼎不招供,便任咱家处理!”

人群涌进,看起来不像是锦衣卫,而是宫中都人。何文鼎视线模糊,任凭他们解开束缚,推翻在地。身上的剧痛一下下传来,渐渐又消散了开去,身体已经慢慢失去知觉,他索­性­也不愿再去思考……

有老者说过,人死前会看到自己经历的一生。而他只想回忆那个安静的早晨,有雾气弥漫在外,他端着茶水照常走进乾清宫,却看到了一个单薄女子的身影。

长袄缘襈看带,绣有禽鸟图案,长裙横竖襴并绣缠枝花纹,衬得她身段秀丽,却又威风凛凛。

他看得愣了愣,随后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微笑道:“女学士,早。”

……………………

“你说,我是不是该感谢你让我得了这份好差事啊?”

“你这是好人有好报!宫中就需要你这种敢于做出头鸟的人!”

“公道在人心,我只是不想做个虚伪之徒。”

“说得好,衷心正直,我交你这个朋友了。从今以后,我们在这宫里,相扶相持,对抗一切恶势力!”

……………………

莹中,说好一起在宫中相扶相持,你怎么就先走了呢?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坚持?

好了,这下好了,你且再等我几步。来生,我们还能交个朋友,对抗一切恶势力……

☆、番外五:钱福

“咳咳……”春日的杨柳絮,即便到了夜里,还是无孔不入地在空中飞扬着,惹得人鼻下又泛痒。微弱的烛光时不时摇曳出好看的形状,倒映出案旁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他看起来文文弱弱,却有股说不出的儒雅气质。

“咳……”又捂嘴闷声咳了几下,他才执起笔来,在纸上用十分好看的字体写道:

青岩吾妻,见信如唔。

今日晨间的时候,邻户的小子又来找为夫做学问,为夫本想偷个懒,不愿与他一般计较。谁知道啊,他竟搬出娘子你来压我。为夫细细一想,若娘子在此,必定也是要骂为夫小气的。谁叫我家娘子,是青岩镇出了名的菩萨心肠啊!

可是为夫着实觉得奇怪,当年与娘子初识之时,娘子明明就是个冰山美人,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点情面都不给呢!为夫记得你说过,全是因为莹中,你才会有这样的改变,变得热心,变得多事……呵,说起莹中妹子,为夫亦十分挂念之。

有人说她早在战场上牺牲了,有人说她与人私奔了;有人说她行走江湖做了西河派掌门,也有人说她还在宫中,明明到了放归年龄,却还不愿出宫。

为夫虽挂心得很,却也相信妹子一定过得很好。我们那么聪明豁达的妹子,她一定能过得很好。

何况,这青岩镇山好水好,为夫实在是舍不得离开了。

还记得,咱们刚到青岩镇的时候,娘子就告诉过为夫,这是我丈母娘的家乡,吓得为夫入了村就差点磕上三个响头。娘子也告诉为夫,母上大人是在生育娘子时,难产而去。这让为夫终于明白,当年娘子为何不愿接受为夫的心意,不愿早些给为夫照顾你的机会……

其实,为夫才不介意有无子嗣,为夫才不希望有人Сhā足你我的感情。为夫虽然金榜高中,却不过是个翰林院修撰。如今辞了官,更是一介凡夫俗子,既无万贯家财,又无潘安之貌,而娘子却能许我一生,与我举案齐眉,比翼成双,为夫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只好来生来世,生生世世,再娶娘子,答以报恩。

唉……仔细一算,你我成亲,已是十年之久。而娘子独去某地,至今七年整。犹记得那时,娘子经常同为夫讲:青岩幼时便身染顽疾,早已自知时日无多。待我去后,官人记得替我去看看,世间的大好河山。

为夫怎会不知,娘子此言不过是要我好好活下去。虽自你我成婚之日,便知此生余下时光,日日都可算作向上天偷来一般,但即使娘子命薄,即使在为夫一生之中,只与娘子相伴短短三年……然,凭此三年,为夫一生无憾。

可是,我知道娘子的遗憾。你最大的遗憾,定是同莹中妹子一样,挂念银耳的去向。

娘子放心,为夫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她,至今,也终于有了结果……

*****

“咳咳……”写到这里,执笔人情绪浮动,不禁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钱福——这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如今却已似风烛残年,脸颊深深地凹下去,长须盖住了出口成章的那张口。

他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回忆起不久前的一桩事情来……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有人上门向他讨教书法,为了讨好他,除了带上一壶美酒,难免还要找些他感兴趣的话题。

青岩镇谁人不知道,除了他家娘子何青岩,能够叫他上心的,便只有他们两口子一直在寻找的人了。

一个只道是歌喉如黄莺的女子。

“在下也只是道听途说,扬州勾阑间就有一位姓沈的歌女,歌声之美,名扬四方。”

歌女?钱福不由地­干­喝下几杯烈酒。

而后二话不说,整理行装前去扬州。

到了扬州,四处打听,才知道这位美丽佳人已经从良,嫁给了一个盐商。钱福又去拜访盐商,盐商早有耳闻状元郎钱福的才名,十分看重,立刻设宴款待。

酒席之上,钱福借着酒意,提出要见一见那位名扬千里的新夫人。

盐商一听他那艳羡的语气,觉得面上有光,便令那小房出来一见。

这一见,钱福手中的酒杯,差点打翻。

来人穿着白衣白裙,细眉弯如月,美眸顾盼多姿,就像皎洁的秋月。

一瞬间的震惊后,钱福居然觉得有些欣慰……欣慰她已长成了一个倾世而立的大姑娘,欣慰她真的尚在人世,无病无灾……

同时又有失落,失落她不知独自吃了多少苦头,失落她为何不回京,失落她居然只能落得个妾位……

那是他们所有人都疼爱着的银耳啊!

而对方黑眸流转着亮丽的光泽,大着胆子扫视了一番在场众人,那眼神中的自信、气质,叫人惊艳。

直到她看到了钱福。

时光停滞,万物寂静。

“快快快,难得状元爷赏识。娘子快拿出绫帕来,请钱状元题诗。”

他虽唤着“娘子”,眼睛却并不看她。钱福再看这盐商,便觉得他虽也算得上仪表堂堂,年轻有为,却未免太过铜臭!于是他温柔接过绫帕,当即题道:“淡罗衫子淡罗裙,淡扫娥眉淡点­唇­。可惜一身都是淡,如何嫁了卖盐人?”

结果,自然是被赶了出去。

临出门时,钱福醉眼朦胧,看到的只有银耳低垂的眼眸。

他在后门口睡过了夜。

直到晨光将近时,门终于被轻轻打开,有个娇小的身影窜了出来,乖巧地坐在了他的身边。只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钱福红了眼眶。

她道:“兄长,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你一面。”

好不容易压下翻滚的情绪,钱福憋着气咳了咳,才凝着她问道:“银耳,你过得可好?”

“好。”银耳肯定地答道,“不差。”

“那就好。”钱福双手握紧成拳,又松开,再握紧,终于忍不住问道,“银耳,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

银耳再次垂下了眼眸。钱福记得,她每次难过的时候,就会低下头。

她告诉他,那年夜里发生的意外,末了总结道:“纸婆婆和小宇都死了,姐姐的孩子也死了。我能够侥幸逃脱,是万幸。”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中立刻有泪珠滚落,“我没有看好孩子,没脸再见姐姐了……”

钱福鼻尖泛酸,大手一伸将她揽入了怀,像个称职的长辈一般,边抚着她的脑袋,边安慰道:“银耳,这不是你的错。莹中一直在找你,她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啊!”

“可是我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啊……我一人苟活至今,卖至勾阑也好,嫁人做妾也罢,时时刻刻都是记着姐姐的教导,坚强面对,乐观生活。她把我变成这么好的人,我却没有看好她的孩子……”

哭泣声快要失控,钱福很想告诉她实情——何青岩告诉过他的,关于那个孩子的实情。可终归还是忍了下来,只拍拍她的肩膀转移话题道:“银耳,你绣的嫁衣,青岩穿着很美。”

哭声果然停止。银耳从他怀里抬起头,眸中是难掩的喜­色­,“兄长,是姐姐帮我转交给你们的对不对?你终于迎娶了青岩姐!你们过得很好吧?青岩姐姐人呢?”

钱福笑了笑,眼中看不出半分异­色­,“她很好。我们住在青岩镇,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希望能在那里一直到老……”

“那银耳就没有什么遗憾了……”擦擦眼泪,银耳呼了口气,站起身来。

“银耳……”

“兄长,你回去吧。既然我已经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也不愿再回宫去了。”

说话间,府内忽然传来动静,钱福听得仔细,是那盐商焦急地在寻银耳。听他的语气,不似生气,更像是关心。

银耳闻声,最后对他浅浅一笑,便要开门离去。

钱福知道,这就是她的选择了。他起身,温柔地对她挥挥手,算是告别。谁料门刚一打开,银耳蓦地回头问道:“兄长,姐姐她,还好吗?”

钱福沉吟片刻,终答道:“好,你过得幸福,她就好。”

她点了点头,笑涡里充满着满足。门后,钱福听到有动听的歌声传来,那是多年前,四人在钱府唱的第一首曲子:

“谁能听欸乃,欸乃感人情。

不恨湘波深,不怨湘水清。

所嗟岂敢道,空羡江月明。

昔闻扣断舟,引钓歌此声。

始歌悲风起,歌竟愁云生。

遗曲今何在,逸为渔父行。”

*****

“咳咳……”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钱福蘸了蘸墨,继续写道:

银耳是我们三个心中永远的牵绊,如今,我们都可以放心了。而为夫既已了无心事,也该启程来寻娘子了。

这几年来,为夫一人苟活在世,活得太过孤单,答应你的好好生活,也算没有辜负了。上天不负为夫,月前有医者告诉我时日无多,想到不久便可与娘子团聚,为夫只觉得欢欣而已。

黄土之下,不过一碑一棺相隔,生死早晚,相逢之日,想来不远矣……

夜深了,今夜这封信,就写到这里了。烛火伴我相思同去,落笔,吾妻青岩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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