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月在众人的百般劝解和哀求下,坐上了大马车,直向太行山鸦雀关飞驰而去。
行至中午,马队进入了一片低丘地带,马车逐渐颠簸得厉害起来。陈梦月弃车骑马,再向西行。武帝门便有十人二十骑留了下来,将马车折散,分驮于十匹空马上,驮进了太行山中。
太行山是中原大地上一条从北向南的漫长山脉,长达几近千里。最高山脊海拨逾七百丈。从东边的华北平原仰望太行山,山势巍峨陡峭,将平原一割两断,而进入太行山往西再行几百里登上山西黄土高原,俯瞰太行山脉,太行山脉就成了一片重重叠叠,连绵不绝,迷宫一般的山峰岗峦。在太行山与吕梁山交界的地方,断层陷落造成的汾河谷地更有数不清地堑。
进入太行山后,那陡峭的山峰,遮天蔽日的大森林,湍急的溪流,时常迫得马队弃马步行。
黄昏时分,众人来到一个横谷前,只见前队已经在这里搭起了帐蓬,烧起了篝火。经过一天的行路,陈梦月早上那种冲动的情绪已经平息了许多,加上身处三百多个武帝门门人之中,她也不能做得太失态。尽管她心中不愿停下来宿营,但想到众人一直从合肥一带向西行来,一两个月的拚杀和劳苦,今日又在大山中行了一日,实在太累,便隐忍着住宿下来。
住宿下来后,她却一夜未睡,她就盘膝坐在营帐中间的一张地毯上,暇思无限,直到天明。
早饭后又出发了,马队继续向西行,时而翻山,时而穿谷,时而在河道中迂回而行。
如此行到下午,终于来到了一个河谷的大冲积带。这处地形十分奇特。一条湍急的宽约十丈左右的河流直冲而过,却又在上游分出一处岔河道,成椭圆形绕着一处兀立的山峰流过,在十数里处与主河道又汇合在一起。那处四面环水的兀立山峰,峰形更是奇特,它高达两百多丈,将近百五十丈的下部却全是整岩构成,成略为不规则的长方形,底边的四方,总长度相加,竟然长达近二十里。石壁陡峭,犹如刀切斧削,连猿猴也攀不上去。
这处兀峰,独立于这个河谷冲积州中,与四方的南北走向或东西走向的山脉山峰毫不相连,当地人自古相传,称此山为四方山。由于四面石壁如削,从来没有人上去过,所以山顶的边沿泥土中石缝中,长满了大树。山顶上的平坦石面以及泥土,竟有三里多长、两里多宽。
这个宽阔的河谷冲积带,周围有三四个村庄,坝中长满了庄稼,村庄中各色制作皆有。
两三年前,大恩仇艺成出洞,路过这一带,看见这个地方,登上了峰顶,立时被那挟天地之浩气的恢宏景观迷住了。大约是在地底一呆*年,他当即决定要在这里修建武帝宫。他立时去大内和各处官府房中盗取银两,令已经收服的武帝门人在此加速营建,竟然硬生生的从如削的石壁中开凿出一条凹进山体的环形石级,绕山而上,直达峰顶。
山顶上依地形不同,武帝门修建了一群参差不等的建筑物,而居中却是占地宽达将近十亩之大的武帝宫。
武帝宫的建筑仿历代帝王之宫殿形式而造,依地形高矮以三进大殿为主,第一殿为方山宫,寓地名而名。穿过方山宫,登上二十一级石梯,第二殿却命名为天地宫。穿过天地宫,再登上二十一级石梯,最高一层就是武帝宫了。
三进大殿的旁边,建有配殿偏殿,加上庑房库房及配景的楼台亭阁以及其它房舍,大小共达三百多间。整个武帝宫气势恢宏,壮丽不让于大都城中的皇宫。只是受地形所限,规模小些而已。但四方山座落于一个环形大河谷的冲积州之中心,且高达二百多丈,远眺可达十数里外,却不是任何皇宫宫观可以比拟的。
众人弃马于山下的营房中,保护着陈梦月拾级而上。
两百多丈高的兀峰,石级凿至山顶最低处也有百三十丈,数千级石梯,换了常人,仅这石梯就爬得头昏眼花。邪派护法在前引路,妙玉扶着陈梦月,白道护法则押后而行。
众人登了好一会儿,终于登完了凹进山体内壁的石级,从北面山壁中走上了山顶的最低处,走进了一处凉亭。
凉亭内,已经早有武帝门人备下了茶水糕点,早些时候送伊沫水回山的六娘子这时带了女侍等候在接引亭前,见了陈梦月,众人跪拜下去,六娘子唱礼道:“参见主母!”
陈梦月问道:“主公已经回山了,此时在哪里?”
六娘子道:“主公并未回山,属下不知他此时在哪里。”
“你以为我指的是乐仁毅么?我指的是大总管主公。”
“属下明白。但大恩仇先生确实没有回山。”
陈梦月诧道:“那么他到哪里去了呢?”
突然,从弯道那边传来一个声音:“他已经回山了。但他不愿意见到你,你还是下山去吧,回崂山奇静观中修真去吧。”
随着话声,一个美伦美焕的少女从弯道中蹦跳着跑了下来。她穿了元人的服装,披了一条彩丝金绣云肩。她的后面跟着一个与她一般高矮的少年。陈梦月不认识这少女,却认识那少年就是乐仁毅的义子豹儿。
那蒙族少女正跑间,突然无端一声惊叫,一个身子便向后面弹了回去,凌空飞过了好几丈的距离,撞在后面的豹儿身上,豹儿抱住她的身子,两个人同时倒在石梯上。
石梯上突然出现了白袍幽冥王。幽冥王道:“小郡主,大恩仇主公早就有令,令你不得越出方山午门。如今你却跑到接引亭来了,该当何罪?”
陈梦月听得幽冥王喊那蒙族少女为小郡主,不禁大惊,问六娘子道:“这个少女可是小七彩郡主倪妮?”
六娘子低声道:“正是。”
这时,只听倪妮大声回答幽冥王:“该当死罪!这样回答,你可高兴?”
幽冥王道:“既知其罪不轻,就自己回山顶去吧。”
倪妮却偏着头说:“既然该当死罪,你这魔头却又为何不杀了我?”
“不杀你,你还不高兴么?”
“对!就是不高兴!你来杀吧!你这魔头,你来杀吧!”那倪妮一边说着,一边便向幽冥王飞身扑去。
倪妮刚一扑击,却被豹儿一把拦腰抱住。豹儿大叫:“这人的功力起码比你高十倍,当真要找死么?”
倪妮反过身去,拳头犹如擂鼓一般地打在豹儿头上。豹儿毫不运力,还是震得倪妮双拳生疼。她边打边骂道:“野人!野人!要你管我?你有本事拦住我,有没有本事去杀了这个幽冥王?!”
豹儿轻声说:“再隔几年,我一定为你杀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倪妮抱着拖走了。
幽冥王在那边望着陈梦月点了点头,身形一晃,倏忽不见。
陈梦月叹道:“这小郡主真是天生的富贵命,在大都是小七彩郡主,到了这四方山上,又是主公的女儿。难怪幽冥王除了以罡气墙弹她一弹,连碰也不敢碰她一下。”
陈梦月已经意识到,她此时和她的归大哥,纵使再度相见,只怕关系也大不如前那般单纯了。
六娘子在一边附过头来,附到陈梦月耳边道:“大恩仇主公严令不得公开这小郡主的关系,这小郡主如今还丝毫也不知道她是主公的亲生女儿。”
“山上就没有一点闲言非语传到她耳中么?”
“绝对没有。连豹儿知道此事,对他打了招呼后,他也不敢乱说。”
陈梦月问道:“你刚才不是说大恩仇主公没有回山吗?为何这个小郡主又说他回山了?”
六娘子道:“这位小公主情情刁钻得叫人不敢接近。实话对主母说了吧,属下送伊沫水公主回山,先是服侍伊沫水公主,后来楼兰幽灵送小郡主上山后,又令属下去服侍倪公主。属下可是吃足了苦头,每时每刻都在巴望主母你赶快上山来,让属下转过来服侍你,让神雾仙子转过去服侍倪公主。——”
“我是在问为何倪公主说大恩仇主公已经回山?”
“这是倪公主乱说的。属下确实不曾在山上看见大恩仇主公。属下不敢欺瞒主母。”
陈梦月叹了口气道:“那就上山再说吧。”
早已为陈梦月预备了轻便小轿。陈梦月坐上小桥,又行了一会儿,也就到了方山宫的山门外面了。
方山宫外面,十名刀手十名剑手,成两排站直。到了这里只有陈梦月六娘子妙玉等女侍可以进宫了。众人礼别,各自散去。
这时已是黄昏了。宫中早已为陈梦月准备好了沐浴的香汤。浴洗完毕后,六娘子隔着布帘为陈梦月递进去的不再是道姑常服,而是一套前朝大宋朝时尚的贵女常服。
陈梦月一诧道:“怎不为我准备干净道袍?”
六娘子说:“大总管数日前就传了口谕,说武帝宫并不是道教宫观,请主母身着常服。”
“我并未举行还俗仪式,怎可就换了常服?”
妙玉在一边道:“这山上是清静世界,只怕比道教洞天还要高贵,着什么服装是不必计较的了。请主母还是换上吧。”
陈梦月心地单纯,于这些事自然不会过分计较。她换了前朝的贵女裙服,随众人去方山宫大殿。
天已经黑了。方山宫烛火通明。大殿中已经为陈梦月备好了晚宴。众人服侍陈梦月入席后,陈梦月说:“请大总管前来共进晚餐。”
六娘子和妙玉一听,连忙跪下,六娘子道:“启禀主母,据属下所知,大恩仇主公确实不在山上。据奴才猜想,大恩仇主公若在山上,是断不至于不出来与主母相见的。”
妙玉拜道:“主公以大恩仇身份现世这数月以来,经历的事情是那么多。请主母给主公一些时日,让主公一个人呆些日子。心情平静之后,他是一定要与主母相见的。”
妙玉所说的话,使陈梦月心中一动。这数月以来,大恩仇以单纯的复仇,复仇出自己的亲生女儿来,使复仇的事变得那么复杂;而他以自己的双胞兄弟来代替他作“归有沫”与陈梦月相认,这事败露以后,更有一个“为什么这样做”的问题需要解释。看来,他不见面,实在是因为还没有作好见面的准备。
陈梦月默默地随便吃了一点儿饭菜,便说她想歇息了,让众人引她去她的卧室。
她的寝宫在第二进天地宫中。天地宫的正殿中供了一尊塑相,是个微微发胖的道人塑相,当时的武林人都对道佛两教的神祗有些熟悉,却谁也说不出这尊塑相塑的是谁。只有总护法幽冥王,黑白鼓魔王和邪派护法中有几个人,知道这人就是千古一道。千古一道的塑像占了正殿的上方一小块地方,那样子有点象供的一个家神牌位,而正殿中除此而外的摆设,却纯粹是武林门派的聚义堂的格局。陈梦月的寝宫就暂时安置在天地宫的后殿之中。
这处寝宫可以说是极尽豪华,前朝的古红木家具。皇宫才有的贡品熏香,器皿大多不是金制便是银制铜制,摆设的古玩,更是绝世珍品,一人高的珊瑚,用以照明的夜明珠,作观赏的玉人玉马,玉车玉船,任中一件,皆是无法估价的稀世宝物,……只看得陈梦月目瞪口呆。
但这些根本不足以占据她的兴趣和思想。众人退出后,她便在床上盘膝坐下,打坐调息。
她打坐了好一阵,却入不了静。
她始终在想这些天的事,却又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来。而想去想来,她想的最多的就是“大恩仇究竟是不是归大哥”这件事情。
她突然睁大了双眼:曾经冒名顶替过“归有沫”的乐仁毅此时怎样了?是死了还是活着?当时她去追“大恩仇”,众人赶上她后,她上了马车,冷静下来后,曾令五行剑杨和与达摩剑一起回去查看乐仁毅,并要二人负责打救。二人去了好久,回来禀报说不见了乐仁毅,——活没见人,死未见尸——不知是没被打死自己撑着走了,还是被人弄走了?而陈梦月此时想到乐仁毅被迫冒名顶替的过程,竟比当日更为贴近地感觉到乐仁毅是那么正直、仁厚和格守礼义。而言行之中,既有王者的焊气,侠士的怜下义气,更有肯为亲人牺性自己的博爱之情……。
想到这里,陈梦月叹了一口气——因为她能够理解十三年前的归大哥,却不能理解今日的大恩仇!甚至比理解乐仁毅更难。
就在这时,她猛然觉得,这寝宫的什么地方,有人也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陈梦月失声问:“谁?谁在那里叹息?”
没有人答应。
但陈梦月却分明听得有人叹息!
门外传来了站值的六娘子的声音:“可是主母要使唤属下?”
陈梦月道:“我刚才听得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在寝宫中叹息。你们查看一下,可是混进了外人?”
六娘子一惊,连忙吩咐下去,刹时间,天地宫中站值的数十名女侍便四处查找起来。
找了一阵,却找不到任何蜘丝马迹。
六娘子进来禀报之后,说:“启禀主母,四处找遍了,没有看见什么值得怀疑的痕迹。属下猜想,是不是主母走了神,听错了?”
换了七彩神女或小倪妮来,那个属下敢说她“走了神,听错了?”皆因陈梦月心地善良,所以六娘子才敢这么说话,而不必怕有惩罚落在她头上。
陈梦月沉吟了一下说,“那么你们退下吧。”
六娘子走到门口,陈梦月又唤住她道:“是谁安排那么数十人站值?”
六娘子道:“这是总护法安排的。”
“这山上尽是武帝门人,怕什么?”陈梦月说完,突然想到,这山上有刁钻古怪的小倪妮,有武功可与任何一个护法打斗而不怕败落的豹儿,有满身毒花的伊沫水。武帝宫中又怎么能不设防?
果然,六娘子低声说:“倪公主伊公主和豹儿在山上,说起来比谁都和主公亲,但却比谁都不可靠。所以才设这么多人站值。”
“那么,对这三人可曾安排了人监视。”
“日夜都有人监视。”
“那你们可以换一部分人下去好好睡觉。”
“换值的人早已排好了时序,主母还是放心歇息吧。属下告退。”
六娘子退下后,陈梦月更没有睡意了。她索性不打坐了,便起身观看寝宫。突然,她看见古玩架的底格放有一排书藉。她走过去,蹲下身子,仔细察看。
有一本书斜突出来,陈梦月顺手就抽出了这本书。
这本书是一本手抄本。封面上写了两个大字:《坤道》。下面一行小字:“女丹速成,太阴练形术”。
陈梦月一看大喜:她曾听她的姨婆奇静仙姑讲过一点有关坤道术的所闻。可是奇静仙姑自己也讲不全,她也是听她师父讲的。这坤道术据说是道教神王母娘娘所创。只是将此功法的渊源推到商周之前,实在叫人难以置信。但道教中人却深信不疑。
抄本不厚,一共四十页文字,二十幅导引图。陈梦月越看越惊,文中和图中对于女丹的结成,讲得很详细。筑基功法只要百零七日,就可达到“血尽化身,赤龙自斩”的“经血不漏”的境界。
最后有一个表,对比了乾道术(男丹结成术)和坤道术(女丹结成术)的修练特征,待成后的生理反映。
陈梦月强忍住激动的心情,逐次看将下去,看到后面突然一下子涨红了脸。
这最后几行的比较,说的是道教这乾道坤道修练法,会将男人修成男身女相,会将女人修成女身男相。男人“降*,修成不漏精,*降则茎缩如童体”,女人“斩赤龙,修成不漏经,赤龙斩则|乳缩如男体。”
陈梦月掩卷沉思半响,突然失声道:“茎缩如童体乃至接近于无,修成男身女相;经绝|乳缩如男体,修成女身男相,这岂不都变成了妖怪?我若修练这套道家坤道功法,修成了女身男相式的人妖,还有何面目去见我那归大哥?为他明媒正娶,替他生儿育女?”
说完,陈梦月顺手就将书卷丢在书架上,站起身子,离开书架,再也不望那本道家坤道术密藉一眼。她一脸涨得通红,美极了。
实内响起了一个仰制不住的叹息声,那么响,那么情不自禁,带了些饮泣……。
“谁?”陈梦月大声问。
六娘子在寝宫外面听到陈梦月大声喝问,连忙又推门进来,连声问:“主母可是又听到什么响动?”
陈梦月发了一阵呆,突然双眼中射出一缕神彩,对六娘子说;“你赶快出去!无论我在里面说什么,那是我自言自语。你绝不可以再进来烦搅我!”
六娘子目露惊异之色,但还是遵令出去了。
陈梦月站在寝宫中发了阵呆,又走过去打开寝宫的门,对六娘子说:“你们站值时退远些。”
六娘子又吃了一惊,但还是遵令,带了众女侍退出了十数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