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
有人向我约新年号的稿,让我写些关于中国隐者的轻松文章。如果要写皆大欢喜的故事,不得不说,隐者这个主题本身不太合适。于是我把“轻松”解释成“非学术性”,不然我可写不了。
从世间隐去,换句话说,就是遁世。不过,同样是遁世,关于仙人,有很多快乐的故事。“仙人”这个词本身就很幽默,一方面意味着脱俗,另一方面追求长生不老,赤祼祼地世俗着,很是有趣。
根据《仙书》记载,仙人有天仙和地仙,地仙一般在容貌上和人类没什么区别,变成天仙后,眼睛四方,背上有翅,成为“异形”。从级别上来说,当然是天仙更高一级,但需经过艰苦的修炼才能成为天仙。天仙的世界也有很多前辈天仙如明星般闪耀,新来的肯定要被任意使唤,十分辛苦,与其拼命成为天仙,不如继续当地仙更聪明——《仙书》上这样建议。
让人不由苦笑,原来仙界也有老兵欺负新兵的事啊。
但是,隐者的世界,连这种让人苦笑的场面都没有。隐者的故事不适合在正月里说,原因就在这里。
追寻隐者的系谱,他们的始祖,要算是伯夷、叔齐。
这两人在丧中的周武王讨殷王纣时,牵住马辔,进谏道:
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伯夷和叔齐谏言未被采纳,武王伐纣,赢得周的天下。他们认为食周粟不洁,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最终饿死。他们饿死前唱道: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
这是古代中国代表性悲剧的一幕。
以这种悲剧的主人公为始祖的隐者,带有一种厌世的气质。和仙人乐观的气质相比,正好形成对比。遁世的乐观出路,是成仙,而悲观的方法则是成为隐者。仙人适合浪漫主义的希望遁世的人,隐者却无法从现实里抽身,也许适合现实主义的希望遁世的人。
本来是从世间消失,而隐者之名却为世人所知,留名青史本身就很可笑。伯夷、叔齐只是因为在武王伐纣这个历史性的场面里登场,因此成为隐者,名流后世。
《史记·伯夷列传》的第一篇说:
严|茓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埋灭而不称,悲夫!
“严|茓之士”,就是藏在山上岩洞里的士,即隐者。
隐者出处进退,合乎时宜,但其名并不为后世所传颂。司马迁评价说:“悲哉。”
这是因为司马迁不是隐者,而是希望出人头地的人。隐者所希望的是自己的名字从人间消失,因此并不“可悲”。
伯夷和叔齐对周灭君主殷并取而代之这一现实很失望,躲进了首阳山。
隐者都是对现实失望的人,而且,心中因此抱着极大的愤懑。
这一点从伯夷、叔齐临终的歌也可以看出来。歌中说,尧、舜这样的名君,已经消失再也不会出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依靠,只有一死——这是悲痛到极点的独白。
伯夷、叔齐藏在山里,到死还对现实发泄愤懑,他们的心,绝对不平静,不是静寂的终极,如佛教的涅槃、Stoa派的Apatheia的境地。否定情念、一波不起的平静心境,只不过是应该追求的目标。肉身的隐者,为激|情所驱使才会遁世。他们能待在深山里,是因为巨大的愤怒和燃烧的憎恶、无法忍受的苦恼,这些就是激|情。
山就这样吞没了他们的激|情。在那里,不论他们发出多么绝望的叫声,发出多么愤怒的诅咒,都被宽大的山所吸收。
《史记·伯夷列传》中说的“严|茓”不是指隐者藏身的洞|茓,应该解释为吸收了隐者呐喊的地方。
中国人特别喜欢奇岩怪石,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山凹凸不平,海是平的,不是埋葬激|情的洞|茓。因此,隐者藏于山,很少住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