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姓钟,叫钟俊生。在他的带领下,我们走了大约三里路,来到一个叫王家嘴的村子里。钟俊生说:“远山县陆水水库工程指挥部就设在这里,我们指挥长找你。”我问:“哪个指挥长找我?”钟俊生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我心里想该不会是赵县长吧!难道他今天认出我来了?钟俊生把我领进一幢老房子,走进一间屋里,这是临时改做指挥部办公室的。进门我就看见赵宝成坐在那里接电话。赵宝成一边接电话一边挥手示意我坐下。我看了看四周,无所适从,不知该坐哪里?钟俊生拉了我一下,让我坐在赵宝成对面。等赵宝成接完电话,钟俊生说:“赵县长,人我给你找来了。”赵宝成吩咐道:“你去弄几个菜来,我和徐土地同志喝几口。”钟俊生说:“就到食堂去吃算了。”赵宝成说:“还是在这里好,我要和徐土地同志好好唠嗑唠嗑。”
钟俊生出去了,赵宝成给我倒了一杯茶后,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赵宝成说:“徐土地同志,我今天请的是当年的县劳动模范徐土地,不是请的富农分子徐土地。富农分子徐土地我可是不敢请的哟!”
我听了心里就有几分愧疚,也有几分委屈。我只好唯唯诺诺地说:“那是,都这么多年了,难为您还记得我。”
赵宝成说:“桂花坪是我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的第一个地方,你是我培养的第一个劳动模范,凡属第一总是难忘的。”
这时钟俊生和一个饮食员把酒菜筷碗都端来了,放在一张小方桌上。酒是军用水壶装的,还是赵宝成在桂花坪蹲点时用的那个军用水壶。我问:“赵县长,就咱两个人吃?”
赵宝成说:“就咱两个,你就放开吃,放开喝,放开说吧!”
我有些感动,忙拿起水壶给赵宝成斟酒,然后给自己斟上。放下水壶,我端起酒杯先给赵宝成敬酒。赵宝成按住我的手说:“你是客,我先敬你,来干杯。”说完赵宝成一仰脖子喝了。
看到赵宝成喝了,我端起杯来也喝了,喝完我抢过水壶再给赵宝成斟酒。
赵宝成满脸微笑问:“你老婆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凤仙吧?”
我说:“是叫凤仙。”
赵县长问:“她可好?孩子可好?你娘可好?”
我鼻子一酸说:“我娘还好。凤仙和女儿没了,还剩下两个崽。”
赵宝成瞪大眼睛吃惊地问:“啥时没了?咋没了?”
我说:“刚死不久,还没满七,是饿死的,加上生病,就没了。”
赵宝成心事重重地说:“嗨,也不知咋的?你说这农民有土地了嘛,无论如何不该饿死人。去年和今年,远山哪有自然灾害啊!你说咋就饿死人了呢?全县已经饿死300多人了。徐土地,你说咋办才不会饿死人?”
我见赵宝成问这个问题,嘴里痒痒的,满腹的话想说给赵宝成听,可又不知该不该说。但我感到赵宝成不是刘仁森,不是王有富,他能听进去。我就壮着胆说:“赵县长,我这人假话不会说,你想听我说真话吗?”
赵宝成说:“我当然要听你说真话。在我这里你还怕什么?”
我说:“还是心里有些害怕。自从你走后,我一直吃说真话的亏。要不是说真话,我就成不了富农分子,就不会天天上工地。我要在家里,凤仙和谷穗无论如何不会死。”说到这我就伤心地哭起来了。
赵宝成难过地说:“对不起,我触到你痛处了。”
我擦了擦眼泪继续说:“凤仙和谷穗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不说她们了。凭我的经验,农民有了土地绝对是饿不死人的。现在土地属人民公社的,说是大家的,社员人人都有份。可社员没有自主权,等于没有土地,由着干部瞎百刂 。真是‘人盘穷,火盘熄,叫花子盘得没饭吃’啊!赵县长,我说这些也不晓得中不中听?”
赵宝成忙说:“我爱听,你接着说。”
我说:“成立人民公社是上头的事,上头要你搞,你不搞能行?好多事上头强迫命令要你搞,比方说大炼钢铁,不是咱农人做的事要农人搞,让到手的粮食烂在田里。再比方说一亩田只收四五百斤,硬要报上万斤,到头来摊下的公粮比实打的粮食还要多。这叫农人哪来的粮食吃啊!再就是干事一窝蜂,吃大锅饭,干多干少一个样,挫伤了农民的积极性。大家只好磨洋工,混时间。地上的庄稼么样长得好啊?”说到这里,忽然,我想起凤仙生前叮嘱的在干部面前装哑巴的那句话。我抬手抽了自己一嘴巴,说:“赵县长,你看我这嘴巴没关收,又瞎说起来了。算了,不说了,喝酒。我敬你一杯。”
我端杯和赵宝成碰了一下干了,赵宝成也干了。
赵宝成叹了口气说:“你反映的问题很有代表性,不过有些事是上头的指令,我们也没法子,只能执行。你说的这些我爱听,你继续说。”
我摇了摇头说:“不说了,因为说实话,我就又戴上富农分子的帽了。”
赵宝成接住我的话茬说:“我正要问你这事呢,说来听听。”
我就把王有富放高产卫星,刘仁森、王有富去年底到生产队反瞒产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我最后说:“就因为在反瞒产会上我用事实反驳了他们,就又给我戴上了富农分子的帽子,戴上富农分子帽子后,我就天天上工地了。”
赵宝成说:“这事我要派人去调查清楚的。”
我一急说:“赵县长,你千万别调查了,算了。我现在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