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当桂花坪大队副大队长后的第二年,泥蛋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回乡务农了。在我的指点下农活很快就上路了,看到他那一招一式真是那么回事,我也就放下心来集中精力抓大队的工作。
1966年,上边闹起了一场大运动。没多久运动波及到农村来了。王有富带着四清工作组在桂花坪大队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经常性地组织社员开会,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大张旗鼓地批判“包产到户”,说这就是党内走资派搞的修正主义。“包产到户”继续搞下去就有亡党亡国的危险。要求各生产队把“包产到户”的田迅速收回来,交集体统一管理。说得村民们满脑袋的糊涂糨。王有富说完后,王甫仁支书也照葫芦画瓢说一顿,可怎么也行动不起来。我不想说,也懒得说,装做佯不知。回到自己生产队里开会,我倒是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别管怎么运动,咱是农民,种好自己的田地,再不能饿死人了。”
后来运动越来越激烈,“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地富反坏右!”“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大大小小的标语到处贴着。公社接二连三地开会,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在农村广泛开展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批资本主义的“三自一包”、“工分挂帅” ,没收农民的自留地,不准农民在房前屋后种瓜种菜,不准多养鸡鸭羊猪,多养了就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
一次大队开社员大会,王有富公然把矛头对准了我。他说:“对照上面的精神,桂花坪最大的走资派就是徐土地。‘包产到组’就是他在蚌壳岭先搞起来的,分自留地也是他带的头。后来包产到组渐渐就演变成包产到户了。现在上级早要求收,就是他这个副大队长拖着不办。这几年王支书在家的时间不多,工作主要是他在搞,他把桂花坪大队搞成什么样子了?搞的都是资本主义的那一套。田地分光了,结果是分了田地,社员也分了心。有人举报说他散布‘别管怎么运动,咱是农民都得种好自己的田地,庄稼人不能靠运动吃饭。’他这是明目张胆和毛主席唱对台戏,难道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动这场运动是错误的?徐土地就是桂花坪最大的走资派。”
会场上没有多大反响,只有几个工作组员和几个村干部稀稀落落地附和了几声。
第二天桂花坪大队部的墙上贴满了批判我的大字报和标语,我的名字打上了大红叉叉。
几天以后,桂花坪来了一群穿军装戴红卫兵袖章的学生,把王有富给押走了,说他是白沙公社的走资派。又过了几天王甫仁也成了走资派。两个月后就听说刘仁森、王有富因揭发赵宝成有功,刘仁森成了县“革干联”的头头,王有富也成了马桥“革干联”的头头了。民兵连长吴忠礼成了桂花坪大队造反派的头头。王有富的大儿子王土改在马桥六中初中毕业了,因为文化大革命,全国的学校都停课了。王土改整天穿着用黄布仿做的军装,戴着红卫兵袖章,和附近几个生产小队在六中读书的学生一起,跟在吴忠礼后面吆五喝六地跑着,玉叶也在其中。桂花坪大队改名为革命大队,吴忠礼和王土改成立了红色战斗队。后来玉叶因我和金枝的问题被排除出革命队伍。他们夺了大队的权,拿走了大队的公章,王甫仁和我都被罢了官,戴了高帽,挂牌游了村。
桂花坪开始没收自留地、饲料地、自留树了。
桂花坪开始割资本主义尾巴了,成天追得鸡飞狗叫猫上墙。
桂花坪人开始背诵“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了。
桂花坪的七八个土地庙和祖宗堂的菩萨全被砸毁了,老屋墙垜上的龙头也被砸了。王土改带着红卫兵来砸蚌壳岭的土地庙时,兰花上前阻挡他。别人知道兰花是王土改的娘,也就不敢劝阻她。王土改理直气壮地推开兰花,几锄头把土地庙给扒了。兰花哭诉着说:“作恶啊!作恶啊!”站在旁边的几个老人都掉下了眼泪。娘悄悄对我说:“把土地庙砸了,这下得罪了土地菩萨,又要饿煞人了。”
一时间桂花坪山呼海啸,天翻地覆,弄得人心惶惶。
一天吃完早饭,我和泥蛋上山斫柴去了,我娘去外婆家去了,金枝正在家里给麦穗梳头。王土改带着一伙戴红袖章的人闯了进来。进门就吼开了:“金技,你老实交待,你把你家地契藏哪儿了?赶快交出来。”
玉叶闻声从内屋出来,被王土改封了口。王土改说:“玉叶,我们虽然是同学,可你娘是地主婆,你要和你娘划清界线。否则,我们对你也不客气了。”
金枝对玉叶说:“玉叶,你别掺和进来了,与你无关。”然后微笑着对王土改说:“我真的不知道地契的事,公婆活着时什么也没对我说。臣明抓去枪毙前也没对我说什么?”
王土改说:“你说的鬼都不信,你想留着反攻倒算吗?痴心妄想!你不交出来,我们就搜。”
金枝说:“我真的没见过地契,你们要搜我欢迎。能不能等土地回来,这是他家,他是中农。”
王土改说:“他原本就是富农,现在又是走资派,说不定他还藏有地契,伺机反攻倒算呢。搜!”
几个人就冲进里屋翻箱倒柜。玉叶惊慌失措地走过来护住妹妹麦穗。金枝让玉叶带着麦穗出去了。这时“轰”的一声巨响,金技吓得浑身颤抖,惊恐他看到屋里的衣柜巳经掀翻在地,衣物和抽屉里的东西满地撒着。戴红袖章的人四处寻找地契,没有找着。他们又把护墙壁板、床板撬开寻找,也没找着。
王土改这时下令:“到地主老屋去搜,挖地三尺,看有没有藏起来的金银宝贝。”
戴着红袖章的人又一窝蜂涌向金枝的老屋,临走时有两个人把什么东西塞到自己口袋里了。金枝看见了却装着没看见,脸上还微笑着说:“好走。好走。”心里却骂着“快滚!快滚!”金枝没有跟着去,她压根儿就没见过地契是啥东西,更没有听说过家里埋了金银。不过她心里还是不踏实。如果真挖出地契和金银咋办?幸好他们折腾一顿一无所荻,丧气地走了。
我和泥蛋回来后,看到家里一片狼籍的样子气愤极了,就要到兰花家去找王土改论理。金枝一个劲地阻拦我。我不从,她就给我下跪,要我别自讨苦吃。为这个家着想,为她和四个孩子着想。我想起了凤仙对我说的话,想起凤仙和谷穗是怎么死的,只好把愤怒强吞到肚里了。娘听说家被造反派抄了,傍晚赶回来了。这时我们巳经把两边的房子收拾干净,只是金枝原来房子里挖得坑坑洼洼的没来得及填平。娘见了一个劲地哭诉着:“遭孽啊!这遭的是什么孽啊!”
晚上,娘从墙缝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取出一份地契。我一看就认出来了,那是当年我爸临终时交给我的那份一斗两升田的地契。我吓了一跳,这要是被狗日的土改找到了,又是一大罪证。我对娘说:“娘,赶快把它烧了,留着是个祸。”
娘说:“这是你爸留下的唯一的遗物,不能烧。等我死了你们再烧。你爸常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留着它是个念想。”
我担心地说:“万一搜去了咋办?”
娘说:“我一个人顶着。”
我就看着娘把地契叠好,装进小木盒,放到伙房碗柜后面的一个墙洞里,然后用半截砖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