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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天机第一季---沉睡之城 > 第十一章 食人鱼

第十一章 食人鱼

万物生

作曲:萨顶顶演唱:萨顶顶

从前冬天冷牙夏天雨呀水呀

秋天远处传来你声音暖呀暖呀

你说那时屋后面有白茫茫茫雪呀

山谷里有金黄旗子在大风里飘呀

我看见山鹰在寂寞两条鱼上飞

两条鱼儿穿过海一样咸的河水

一片河水落下来遇见人们破碎

人们在行走身上落满山鹰的灰

蓝蓝天哪灰灰天哪爸爸去哪了月亮是家吗

睡着的天哪哭醒的天哪慢慢长大的天哪奔跑的天哪

红红的天哪看不见啦还会亮吗妈妈天哪

是下雨了吗妈妈天哪别让他停下妈妈天哪

第一章 黄金­肉­

叶萧做了一个梦。

……

当梦醒来的时候,睁眼只见满山遍野的绿­色­,竹子如箭矢刺入瞳孔,一朵巨大的花放肆地绽开,红得那样耀眼。头顶巍峨的高山颠簸起伏,再往上是层层叠叠的乌云,随时会有一场大雨倾泻。

这是哪儿?噩梦带来的汗水从额头滑落。他发现身下是摇晃的车座,右边是明亮的窗玻璃,左边是一张熟悉的脸。

大脑仿佛正被撕裂。

孙子楚冲他咧嘴笑了笑:“喂,你总算醒啦!”

“你——”叶萧把眼睛睁大了,费力地支起身子,茫然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还没睡醒?可我记得昨晚你没怎么喝酒。”

酒?

叶萧捂着嘴呼了口气,却没有闻到酒­精­味。

他环视了周围一圈,这是辆小型的旅游巴士,车上坐着十几个游客。

车外是热带或亚热带山区,茂密的绿树间点缀着鲜艳的花。一条公路在大山中蜿蜒,通向不可捉摸的命运深处。

但车上的那么多人,叶萧只认识身边的孙子楚——这两年他们成为了好朋友,身为S大历史老师的孙子楚,曾经帮过他不少忙。

“现在去哪里?”

“兰那王陵——我们刚从清迈开出来。”

“清迈?”这地名好像在哪听到过,叶萧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我们在哪个省?云南?还是贵州?”

孙子楚苦笑了一声:“拜托,你不是开玩笑吧?我们现在在泰国!”

“我们不在中国吗?”

“当然不在!清迈是泰国北方最著名的城市——你忘了几个钟头前,我们在清迈的酒店吃的早餐?”

心又浸到了浴缸底下,叶萧用力揉着太阳|­茓­,后背心已满是冷汗。记忆像被打碎的镜子,就连自己的脸也随之破裂,没有人能重新拼合起来。

不过,起码找到了坐标横线:泰国北方——清迈——兰那王陵。

那么竖线呢?

“今天是几号?”

“9月24日!我真搞不懂,发车时你还很正常,现在却好像从外星球回来了?”

而叶萧问出了一个更愚蠢的问题:“哪一年?”

“公元前841年!”孙子楚已被他气糊涂了,“你故意耍我吧?连2006年都不知道?”

“2006年9月24日,泰国北方清迈,前往兰那王陵?”

时间竖线与空间横线终于在平面相交,这个特殊的坐标点——

或许是致命的。

在确定时空坐标点的瞬间,叶萧模糊的视野里,浮现出一片山间盆地——酷似一幅古老的水墨画,从尘封的箱子里翻出来,纸上还扭动着几只虫子。

不,那不是虫子,而是袅袅的炊烟,如白雾弥漫在墨绿的山­色­中。在绿与白的颜­色­调配下,宛如特殊处理的电影镜头,渐渐幻化出数十间高脚茅屋,可是“荒村”的南国版本?

11点30分,旅游巴士在路边停下,导游小方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招呼大家下车。

叶萧随着孙子楚踏上地面,这就是泰国北方的土地吗?脚底板有些电流般的麻感,蟾蜍在野草下呱呱乱叫,也许还潜伏着几条竹叶青蛇。

导游用机械的语气介绍说:这个少数民族村落,两百年前自中国云南迁来,有着与泰国本地人迥然不同的风俗习惯。而贫瘠的内陆山地,也比不得肥沃的湄南河平原,只能生长玉米红薯之类,此外就是美丽而可怕的——罂粟。

旅行团被安排在此午餐,可享受纯正的山间野味。有人兴奋起来,这些天泰国菜都吃腻了,这下定要大快朵颐。也有几个女人皱起眉头,想起几年前“非典”的果子狸。

众人还未到村口,便听到一阵沉闷悠扬的鼓声,孙子楚紧皱眉头道:“铜鼓?”

果然,一进村便看到两口大铜鼓,几个穿着民族服装的老人,举着骨槌用力敲打。那鼓声与众不同,发出金属独特的共鸣,时而清脆时而沉闷,似乎可以穿透人的心。

而在铜鼓后站着数十个怪物,他们个个面目丑陋,如被硫酸毁过容似的,气势汹汹地手持刀剑。这场面让人大吃一惊,其中有个牛头怪物舞着刀,狂乱地向大家扑过来,活像是古代剪径的山贼,几个女游客吓得拔腿要逃回巴士。

导游小方立即喊道:“别怕!是傩神舞。”

没错,这是中国西南常见的“傩神”面具,在木头上画出狰狞的鬼怪或野兽相貌,据说有驱鬼破妖的神效。鼓点节奏越来越快,几十位“傩神”载歌载舞,手中挥舞着刀光剑影,像远征血战得胜归来。

叶萧眼前一片恍惚,只剩下那些鬼怪面具,还有锋利的刀刃和箭头,耳朵则被铜鼓声震得几乎要聋了。这时,有个“傩神”面具冲到他跟前,是一位盔明甲亮的冥府将军,宝剑竟然直指他的心口——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叶萧的手脚却像被绑住了一样,居然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见宝剑就要洞穿胸口,“傩神”却骤然剑走偏锋,利刃从叶萧脑袋边上“擦头而过”。

他同时闻到某种血腥的气味,或许这把剑前几天还杀过人或动物?而“傩神”被他大无畏的气势吓住了,或纯粹只是为了考验他的勇气?

孙子楚赶紧将叶萧往后拖了几大步,胆战心惊第喊道:“喂,你傻啦?要是再晚个半秒钟,恐怕小命就要葬送在这荒村野店了!”

而叶萧不知如何作答,刚才就像被绳索绑住了,大脑命令自己躲闪,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后怕的冷汗已布满了背脊。

再看那位舞剑的冥府将军,早已回到“傩神”舞的队伍里,那张面具对他发出古怪的微笑,并不断用宝剑向他挑衅。

面具……天神……刀剑……鲜血……

所有这些都在叶萧脑中飞速旋转,难以分辨是眼里看到的景象,还是昨晚或更久以前的回忆?他只感到身体在被撕裂,那铜鼓声变成一把锯子,从他的头皮上用力锯下。两个戴着“傩神”面具的武士,正卖力地大笑着拉动锯子。两个家伙拉得大汗淋漓,锋利的锯刃自上而下,缓缓切开叶萧的脑袋,鲜血如喷泉四溅而出。当锯子拉到他脖子时,他的脑袋立时被分成了两半,双眼越离越远——左眼看到了天堂,右眼看到了地狱。

最后,锯子从叶萧的腹股沟出来,将他的身体切成两半。

想起一部卡尔维诺的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

当铜鼓声停下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还好好的,而那些“傩神”面具却突然消失,只剩下那些平常的村民面孔。

叶萧颤抖着摸着自己的头顶,怀疑是否有伤口或者流血。

“MYGOD!”旅行团里还有个外国人,二十多岁的女孩,棕­色­长发围绕着白皙可人的脸庞,说了一串浓郁美国味的英语,转眼又说了句熟练的汉语:“请问这是一项旅游节目吗?”

年轻的导游犹豫了一下说:“是……是的,一项特别的欢迎仪式。”

孙子楚仔细观察铜鼓,这是两千多年前铸造的古物,曾广泛分布于中国西南和中南半岛,至今已极为少见。鼓的边缘是奇异的花纹,似乎某种巨大动物。就在孙子楚掏出放大镜时,两个­干­瘦的村民目露凶光,他只得尴尬地放弃了观察。

叶萧跟着旅行团进入村子,发现这里真是穷得出奇,除了四处疯长的野草,完全死气沉沉,好像踏入了古代墓地。全村人的财富,都集中在了女人们头上——戴着沉重的贵金属,仿佛头顶开着银­色­的花,身上却是全黑­色­的衣裙,面黄肌瘦营养不良。

旅行团里有个年轻男子,一直端着DV摄像机拍摄,忽然喊道:“好香啊!”(晕,难道现在的摄像机还有嗅觉功能?)

进入村子中心才看到,有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锅底下柴火烧得正旺,周围摆着一圈低矮桌椅。而那扑鼻而来的香气,正是从翻滚的锅汤里发出的。

“啊,是什么野味啊?”

叶萧身边一个男人馋馋地喊道,他戴着一副卡通墨镜,打扮得像个城市­精­英。

村民们漠然地注视这些不速之客,此时导游小方跟司机耳语。叶萧总觉得这两人表情很怪。四十多岁的司机,长着典型的泰国人的脸,他和村民们说了几句,然后就招呼大家坐下就餐。

导游小方说:“今天我们来得很巧,正好碰上这村子的一个重大节日——驱魔节!在这一天到来的人都是贵客,村民们会设宴招待我们,请大家就坐享用大餐吧。”

驱魔节?让人联想起一部同名的经典恐怖片,大伙心想真倒霉,怎么正好赶上这鬼节日了?

叶萧忐忑不安地坐下,每人面前有一个大陶罐,像中国人的砂锅,里面并无垂涎已久的野味,而是最普通的红薯。这道“砂锅红薯”让大家很失望,不过平时极难吃到这种东西,在这穷山僻壤也别有风味。此后几个菜无不是腌­肉­醪糟之类,大家感到上当受骗了,有个火气大的女生站起来问,会不会吃完又要收钱呢?

当导游脸­色­铁青不知如何作答时,最后一道菜上来了,有个浑身­鸡­皮疙瘩的老太婆对司机说了几句,司机用很烂的汉语报出了菜名:“黄金­肉­!”

黄金­肉­?

在琢磨这三个字的同时,一个小碗已端到他面前。诱人的香气从碗里飘出,脑中还没反应过来,唾液已然开始分泌,果然是闻所未闻的美味!碗里盛着一小块豆腐,周围是金黄|­色­的汤——金豆腐?

叶萧用木勺挖了一小块“豆腐”,放到嘴里“豆腐”并未化掉,而是滑而不腻的口感,稍微带点咸味,舌尖竟幸福地颤抖了几下。

美味,天下难得的美味!

绝对不是“豆腐”,而是某种动物的­肉­。

赶紧把剩余的­肉­送进嘴里——这是他二十九年来吃的最美的一碗­肉­。

可惜只有这么一丁点!叶萧一丝丝慢慢咀嚼,更像在品尝一杯上等新茶。几十秒后,最后一丝“黄金­肉­”咽下了喉咙。碗里金­色­的­肉­汤也没放过,不知世上还有什么野味会比这更鲜?碗底朝天后仍意犹未竟,用舌头舔着嘴­唇­回味。

再看其他人也都差不多,个个夸赞这碗­肉­的美味,就差把碗也给一起吃了。大家纷纷要求再来一碗,司机无奈地摇头:“每人只能吃一碗,这是规矩。”

这倒也是,这样的美味是稀缺资源,必须限量供应才弥足珍贵。

戴墨镜的­精­英站起来问:“‘黄金­肉­’到底是什么­肉­呢?”

几经翻译传递之后,导游小方转述了村民们的回答:

“天机——不可泄露!”

“切!至少不是黄金做的­肉­!”

在大家以为导游又要额外收午餐费时,小方却说:“这顿午餐是村民们免费赠送给我们的,因为我们是‘驱魔节’光临的贵宾,能帮他们驱走魔鬼。”

“有没有搞错啊?”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生用台湾腔的国语嘟囔着。

旅行团全都站了起来,跟着导游离开村子。墨镜男无限留恋地回望那口大锅,却发现锅边有一堆白骨。

那是什么骨头?

走出了无生气的村口,孙子楚发现铜鼓不见了。这种铜鼓通常是全族至宝,或许每年只能拿出来一天——驱魔节?

穿过贫瘠的田野,大家回到旅游巴士。仍有人在问什么是“黄金­肉­”?司机却说自己也是第一次吃到,以往几次带团路过这村子,吃的只是一般的野兔山­鸡­,从未听说有什么“黄金­肉­”。

车子向大山更深处驶去,森林越来越茂密,已完全看不到人烟迹象。旅行团预计下午两点抵达泰北著名的旅游景点——兰那王陵,晚上住宿在附近的清莱市。

叶萧仍坐在原先的座位。他摸了摸自己的衣服。上身是休闲衬衫,下身是条旧牛仔裤。左边裤袋里有台西门子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2006年9月24日中午12点20分,大概是泰国当地时间吧。

右边裤袋里有个皮夹子,里面有他的身份证,还有一张警官证——叶萧想起了自己的职业,他是一个警官,一个遇到过无数可怕事件的警官。

可他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在泰国?

皮夹子里有中国银行的信用卡,还有几百块人民币、几十美元和几千泰铢的现金。

肩膀上有个背包,里面有一台SONY数码相机,还有些零星的食物、掌上电脑、充电器和电池,还有他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在护照出入境记录的最近一页上,盖着在泰国入境的图章,时间是2006年9月19日。

他使劲抓了抓头发,车窗玻璃隐隐映出自己的脸。

二十九岁的脸庞——坚毅、冷峻而憔悴,幸好双目仍然令他自豪,如山鹰一般锐利逼人,偶尔也会让女孩子浮想联翩。

这这辆车的外边是泰北的崇山峻岭——难于上青天的盘山路,一边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另一边却是万丈悬崖。

他的心本能地缩了起来。

司机在山路上不停打弯,若车轮再多滚几圈,全车人便要捆绑下地狱了。饶是司机艺高人胆大,竟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扶着档杆,悠闲自得地哼起了小曲。

这一路根本看不到其他车辆,无论是相同或相反方向,似乎这条漫长艰险的山路上,他们这一车人是仅有的生命。

车子突然急刹车,孙子楚的头撞在了前排靠背上。

原来,公路边出现了一个女孩,穿着泰国常见的长筒裙,身后就是险要无比的悬崖了。

巴士差点把她撞了下去,司机刹住车怒气冲冲,刚想大骂她不要命了,那女孩却毫不畏惧地走到车门边。她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有张白白净净的小脸蛋,身材也是婷婷玉立。

小方不由自主地打开车门,女孩大方地上了车,双手合十鞠了个躬,用泰国味的汉语问:“请问你是小方吗?”

年轻的导游不知所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玉灵啊?昨晚我们通过电话的。”

这女孩的声音相当甜美,彬彬有礼可爱动人,孙子楚不禁轻声赞叹:“上品啊,上品!”

“哦,你就是玉灵啊!”小方这才回过神来,但语气还是很不自然,“欢迎欢迎。”

少女玉灵又面朝大家,双手合十用泰语祝福了一句,接着用汉语说:“中国朋友们,欢迎来到美丽的清迈。我是清迈玫瑰旅行社的导游,将和小方一起陪伴大家前往兰那王陵和清莱城。大家可以叫我玉灵,有什么需要可随时吩咐,我会尽全力满足,愿各位旅途平安愉快,谢谢!”

导游小方又补充道:“是的,玉灵是清迈玫瑰旅行社为我们安排的地陪,她是清迈本地人,对这里最熟悉了。”

玉灵的长相、身材和服饰,都让人想起西双版纳的傣族,因此很受旅行团欢迎,尤其是年轻的男­性­团员们。清迈是个出美女的地方,眼前的玉灵皮肤白净,眉清目秀,修长苗条,明显不同于黑瘦矮小的泰国中南部人。

但叶萧奇怪的是:玉灵怎么会在此拦车?既然是旅行社安排的地陪,完全可以在清迈一起出发。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完全荒无人烟,难道她是从悬崖底下爬上来的?

车子继续在山路上疾驰,玉灵接过小方的话筒,用娇美的汉语说:“我们将要前往本次旅行最重要的一站——兰那王陵,这也是东南亚最新的旅游景点,对外开放还不到一年,已接待了来自全世界的五十多万名游客。兰那王陵是在十年前才被伐木工发现的,位于一片原始丛林中。兰那王国是八百年前的一个神秘古国,至今仍未发现这个王国的都城和宫殿,所以兰那王陵在考古学上的意义就更重大了。我们将要看到的王陵,虽然已经被森林覆盖了几百年,但规模仍然极其巨大——大家听说过世界第八大奇迹吗?”

“柬埔寨的‘吴哥窟’!”孙子楚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说,因为他几年前去“吴哥窟”专门考察过。

“恭喜这位中国大哥,你答对了!但是,我们的兰那王陵,发掘出来的规模要比‘吴哥窟’还要大,不但有极其­精­美的佛像,宏伟的寺庙和陵墓建筑,还有错综复杂的地宫,埋葬着十几位兰那国王的遗体,甚至还有一个奇异的诅咒传说——”玉灵忽然故作神秘地微笑了一下,“好了,我不能再多说了,谜底等到了兰那王陵就知道啦,呵呵。”

她的口齿相当伶俐,虽然比小方年轻好几岁,说话却老成熟练了许多。小方根本Сhā不进话来,再也不敢用年轻做挡箭牌了。而玉灵这番绘声绘­色­的讲解,更激起了大家浓郁的兴趣,几个原本要打磕睡的家伙也来了­精­神,纷纷摩拳擦掌准备要多拍些照片。

前面座位上有个年轻男子,一直端着DV对玉灵拍摄,忽然问了一句:“你的汉语真好,是跟谁学的?”

“我是这的本地人,村子里住着一些华人,我从小就跟着学中国话。”

就在两个人开始聊天时,后座突然有人站起来说:“对不起,能不能停一下车?”

说话的是“墨镜­精­英”,他满头大汗的走到车厢前端,脸上显得痛苦无比。

“不行,你想找死吗?”司机无情地拒绝了他。

“我——我——肚子疼,实在憋不住了!”他说话不停地颤抖,脸­色­也涨得通红。

玉灵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同时还有其他人说:“停车吧,我也吃不消了!”

转眼间已有五六个人都这么说了,这时小方对玉灵耳语道:“我也不行了。”

但大家没想到司机自己靠边停车了,看来他也支持不住了。路边正好有块平缓的山坡,被茂密的树林覆盖着。玉灵的脸­色­大变:“你们中午吃了什么东西?”

“黄金­肉­!”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还没等玉灵说话,小方就第一个跳下了车,接着是“墨镜男”,其余六、七个男人也都纷纷下车了。叶萧走在最后一个,他同样也感到腹痛难忍,虽然在这露天解决十分不雅,但实在是忍受不了。

男人们纷纷冲到小树林里,各自找了一小块空地解决,茂密的树叶遮挡了他们的“尊体”。而女人们也不堪忍受,个个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玉灵告诉她们,最近的厕所也有一个钟头的车程。这时车上已没有了男人,几个女人窃窃私语商量了片刻,一个三十多岁的的女人站起来说:“我们还是先下车解决掉吧。”

六个女人鱼贯下车,在玉灵掩护下跑到一片更隐秘的小树林,前头还有块大岩石遮挡。

十几分钟后,全体旅行团回到了车上。小方尴尬地点齐人数,又问问司机身体是否吃得消。在司机示意没事之后,巴士继续开上了险峻的山路。

车里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特别是刚才露天解决的女士们,都红着脸不好意思说话。倒是孙子楚恐惧地叫唤着:“我们中午究竟吃了什么啊?”

“墨镜男”冷冷地回答道:“我看到那口锅旁边有一堆白骨。”

“难道是——”

孙子楚没敢把“人­肉­”两个字说出来,他怕大家听到后又会集体呕吐一遍。

“不,不是人­肉­!”玉灵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她紧接着问道:“今天是不是他们的驱魔节?”

“是的。”导游小方总算恢复了­精­神,“到底是什么­肉­呢?”

玉灵的嘴­唇­已经发紫了,缓缓吐出两个字——

“猴脑!”

全车人都一阵颤抖,小方几乎坐倒在了地上:“‘黄金­肉­’就是猴脑?”

“对,而且不是一般猴子的大脑,是本地特产的珍稀物种。那个村子是几百年前从中国迁来的,和我们泰族人不一样,他们不信佛教。他们的‘驱魔节’要驱的‘魔’,就是这种猴子。他们会在这天把捕获的猴子杀死,脑子取出来煮成汤吃。”

她的话音刚落,后排就有个年轻女子,打开车窗大口呕吐了。大家莫不露出恶心的表情,“墨镜男”自言自语道:“原来那口大锅边上是猴子骨头啊?怪不得那么像人骨。”

“里面一定还有不­干­净的东西,否则为什么会拉肚子?”

“会不会传染非典呢?”

就当旅行团在议论纷纷时,有个女生厉声道:“导游,你事先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小方的脸­色­煞白:“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黄金­肉­’和‘驱魔节’。”

“你是导游啊,随便带我们吃不­干­净的东西,我要向旅行社投诉!”

这时玉灵为小方辨解道:“驱魔节一年只有一次,除非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人,外人当然不会知道这些情况。晚上到了清莱,我会陪大家到医院检查,如果查出来有什么问题,保险公司会赔偿给大家的。”

这柔美的声音让那人无话可说。巴士继续在艰险的山路上疾驰,前方隐隐有些白烟升起。这烟尘缭绕的神秘深山,宛如西游记里的白骨­精­盘踞的山头,不知有多少狼虎熊罴、青貂白狐在等着他们。

忽然,挡风玻璃上多了些雨点,再看高山上的天­色­已是风云突变。转眼间一场倾盆大雨落了下来,漫山遍野都是白花花的雨幕,烟雨中的山道更加险要­阴­森。内陆山区是“十里不同天”,九月间的大雨是常有的。雨刷在车前窗来回摆动,前方视线越来越模糊。

叶萧的心跳莫名地加快,右侧窗外的水流,竟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前排坐着一对母女,不时发出恐惧的叫声。没过几分钟,旅游巴士又一个急刹车,还好叶萧抓紧了前面的把手。

在全车人的咒骂与尖叫中,导游小方颤抖地喊起来:“路上有个人!”

就在车前不到几米的地方,公路上竟躺着一个男人。如果司机慢一秒钟踩刹车,车轮就要把他的脑袋压扁了!

司机和小方冒雨跳下车,冰凉的雨点打在山间公路上,感觉竟像中国南方的深秋。他们扶起那躺在地上的男人,才发现附近一地都是鲜血,还有许多碎玻璃渣子。更意外的是,这男人长着欧美人的面孔,肯定是某个西方旅行团的成员。老外的脸上也全是血,手臂上有一道道的伤口,已然紧闭双眼面­色­铁青,但嘴里还有一口气在。

小方只能向车上挥了挥手,叶萧和孙子楚也打着伞下了车。四个男人一起用力,把这受伤的老外抬到车上。旅游巴士的最后一排还空着,正好可以让那老外躺在上面。

坐在叶萧前排的那个三十多岁的母亲,说自己曾做过医生,自告奋勇来照顾那外国人。她紧张地检查了老外的伤势,用随身携带的药物给他消毒,又撕了些纱巾包扎伤口。

就在大家关注这个神秘的“公路来客”时,叶萧注意到了公路边的浓烟。他打着伞走到悬崖边上,才看到十几米深的山沟下,正斜躺着一辆旅游大巴,浓郁的烟雾从车里飘上来。

刚才发生了翻车事故!

这个受伤的老外,想必就是从车里翻出来的。司机和导游也发现了下面的车,小方掏出手机想要报警,却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信号。

“现在我们最要紧的是救人,先下去看看再说吧!”

说罢叶萧大胆地爬了下去,山坡上有条羊肠小道,可以直通到山沟底部。司机和小方也跟在后面,孙子楚自然不甘落后。还有个四十岁留着酷酷的长头发,看起来很像齐秦。五个男人艰难地向下爬去,他们必须抓紧岩壁的藤蔓以保持平衡。

就当他们爬到一半时,底下的旅游大巴突然起火了!

几秒钟后,只听见惊天动地的轰鸣,几个人的心脏几乎都要被炸裂了。猛烈的爆炸声从悬崖底下传来,强烈的冲击波擦肩而过。

“小心!”

叶萧本能地大喝一声,五个人都下意识地紧贴着岩壁。数米高的灼热火焰升腾起来,几乎烧焦了裤管。爆炸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地猛推着他们。双手只要稍微松一下,身体便会坠向火的地狱。

火焰……火焰……火焰……

距离地狱仅一步之遥。

瞬间,几个人额头的冷汗都被蒸发了,全身似乎熊熊燃烧起来,连同大雨中的­阴­霾,心窝都仿佛冒着浓烟。幸好他们的脸都贴着岩石,口鼻已近于窒息,耳中只剩下隆隆的爆炸声。

魔鬼的警告。

几十秒后,爆炸终于平息了。

山谷间到处飘扬着黑烟,叶萧被熏得眼泪鼻涕直流,没被炸死已属万幸!

再低头看十几米下的深沟,旅游大巴已被炸得面目全非,沟底到处散布着汽车物件,附近的许多树木都被削平了,一些残余的火焰还在继续燃烧。

这是山区车祸中最常见也最悲惨的景象。

“再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长发男人也探出头来,大口呼吸着说,“我们能救上来的,只是一具具烧焦了的尸体罢了。”

“我们先回到车上去吧,看看哪里能有手机信号,等会儿到了兰那王陵,再让当地政府派人来处理。”

叶萧冷静地对大家说,好像是处理这种事情的老手了。

那个长头发酷酷的男人,小心地走到岩壁上的一处凹点,拿出相机来拍了十几张照片。他说要记录下现场的原始情况,以便今后的事故调查。叶萧注意到他的相机非常高级,只有专业的摄影师才会使用。

随后,五个男人顺着原路爬回公路,个个都已面目全非,像被熏黑了的落汤­鸡­。他们上车换了新衣服,擦­干­净身上的污迹,个个惊魂未定。

而刚才悬崖下的大爆炸,也让整个旅行团心惊胆战,看到他们这副尊容就愈加不安了。许多人窃窃私语起来,害怕自己也遭到如此厄运。

司机的脚有些颤抖了,在休息了好几分钟后,终于踩动油门继续行驶。

躺在最后排的老外还在昏迷之中,但身上已不再流血。叶萧摸了摸老外的衣服口袋,发现了一本法国护照,照片就是眼前受伤的这个人。护照上的名字叫HenriPépin,音译过来就是“亨利·丕平”,年龄是三十五岁——比叶萧大了六岁。

照顾亨利的是个充满母­性­的女人,看起来三十七、八岁,正是女人最成熟的时候,她抬头瞥了瞥叶萧的眼睛,却又胆怯地低下头不敢说话。

雨,越下越大。

山野间的雾气令人眩晕,车里的气氛更让人窒息,这样的天气最容易出车祸——那辆翻车爆炸的旅游大巴,恐怕车里绝大多数的老外,都已经变成|人­肉­叉烧包了吧?

玉灵说还有40分钟就能到兰那王陵了,那里有医院可以救治这个法国人,警察也会去勘察刚才的事故现场。

叶萧脸­色­凝重地回到座位,头发尖滴着雨水和汗水。他刚发现,自己的脸颊上还有丝血迹还来不及擦掉,估计是在岩石上擦破的。

孙子楚捅了捅他的腰说:“喂,你在发抖啊。”

“也许刚才在雨里淋得着凉了。”

“不!”孙子楚向着他耳语道,“你是在恐惧得发抖!”

叶萧停顿了半晌,才压低了声音说:“我承认,我心里是很恐惧。”

“天哪!你没开玩笑吧?在我的印象中这可是第一次,你居然承认自己还会害怕?”

“因为——我完全不知道,我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无奈地苦笑一下,又做了个噤声手势,轻声回答,“就当你早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是陌生的人。而最最糟糕的是,你根本想不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你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如何来到这里?”

“感觉就像噩梦?”

“就是噩梦!”

叶萧低头颤抖了片刻,又想起醒来前的那个梦——所有的细节都已模糊,只记得梦中的自己无比恐惧。

但是,他明白自己的职业是警察,绝对不该表现出这个样子。

该死的!他现在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神经,像突然中了敌人的埋伏,落入了最凶恶的罪犯的陷阱。

忽然,脑中闪过一个画面——在丛林中密藏的陷阱,困着一只雄­性­吊睛大虎,正绝望地徘徊咆哮。

但愿仅仅只是个噩梦。

叶萧深呼吸了一下,回头看着最后一排躺着的法国人。

“奇怪的是这个幸存者,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活着?”他对孙子楚耳语道,又转头看着外面险恶的山崖,“真是一片吃人的山!”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但还是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会来到这条不归路?

仿佛有座­阴­森的大山,缓缓地向他倾倒而来。

就在叶萧痛苦地睁开双眼时,车顶上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

所有人都听到了。

大家恐惧地抬头看着上面,像有人在用力敲鼓。

孙子楚想到了村口的铜鼓。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难道是下冰雹了?可笑,这里是北回归线以南的九月,怎么可能有冰雹呢?难道是山上滚下来的石头?但那声音有规律和节奏,就像有人在车顶上散步——

车顶上有人?

叶萧的视线无法穿透钢板,但仿佛能看到顶上的脚印,再加上有节奏的古怪声音,宛如屋顶上的脚步声,让人的心里越来越发慌。

谁会爬到疾驰的车顶上去呢?而且是在这滂沱大雨之下,司机只要一打方向盘,上面的人就会被甩下万丈悬崖。

然而,车顶的声音越来越响,动得也更加频繁,从车头一直响到车尾,又从车尾飞快地跑回到车头,明显有个什么东西在走。

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司机也实在没办法了,便在一处凹地靠边停车。他打着伞跳下车,从巴士后面爬了上去。

司机的头刚一探到车顶,就见到一对小眼睛闪烁着­精­光,淡蓝­色­的脸庞,鲜红的鼻子,张开血盆大口,长长的胡须像钢丝一般,嘴里露出利刃似的獠牙。

“鬼!”

司机用泰语高喊了一声,差点从车顶摔了下来,这张狰狞的鬼脸委实吓得他不轻。他手忙脚乱地爬下来,立刻跑回到旅游巴士上,猛踩油门朝前头开去。

他满头大汗的恐惧模样,让全车人都提心吊胆。玉灵用泰语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鬼!”

司机像是着魔了一样,将身体压低紧抓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而车顶上的声音仍在继续,一双有力的大手敲打车顶,仿佛随时会砸出一个大洞。

车子在蜿蜒的山道上飞驰,时速竟已将近一百公里,小方害怕地大喊着:“快点停下来,这样大家都会死的!”

旅行团里几个女孩都哭了出来,叶萧则始终抬着头,观察那个声音移动的方向。突然,一阵尖利的叫声传来——那个会说流利中文的美国女孩,吓得倒在了座位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边,只见车窗上倒挂下一张脸来。不,更像是面具,狰狞到极点的鬼面具!

还是两边淡蓝­色­的面颊,鼻子就像驴脸那样长,簇拥着一双小眼睛,巨大的嘴巴里伸出森白的獠牙,凶猛地向车窗里的人嘶吼。

分明是地狱的恶鬼!

紧接着那张脸又消失了,车顶上继续传来拍打的声音。那个恶鬼就在雨中的车顶,任凭车子如何摇晃都不下来。

司机终于踩下了刹车。几个女孩吓得抱成了一团,男人们则面面相觑。最后,那个长发男子自告奋勇地说:“让我下车去看看。”

小方犹豫了一下打开车门,四十岁的长发大叔,背着专业照相机下了车。他的动作相当熟练,在大雨中猫着腰,轻巧地绕过整个车体,看来很有野外工作的经验。他没有直接爬上车顶,而是抓着山崖上的藤蔓,人猿泰山似的爬了上去。

他爬到三四米的高处,再回头去看车顶上的“鬼”。

不——不是鬼,他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猴子。

这猴子的体形有些像藏獒之类的大型犬,高度和一个成年男子差不多,而它的肌­肉­显然更发达。身上的毛就像美容院里出来的“蓬蓬头”,一直长到额头,向上耸立呈三角。它长着一张无比怪异的脸,嘴巴和眼睛看起来都凶猛异常。这只“超级大猴子”显得异常焦躁,用力拍打着车顶,似乎对车里的人有深仇大恨。

长发男子一只手抓着藤蔓,另一只手拿着照相机,对车顶的大猴子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慢慢地爬下来,小心翼翼地绕回到车上。

他一回来就被大家围住了。他冷静地说:“我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我是个职业摄影师,在全世界很多地方拍过动物,我们头顶上的这个怪物叫‘山魈’。”

“山魈?”

“对,山魈又名鬼狒狒,是世界一级保护动物,主要产于非洲中西部。山魈有浓密的橄榄­色­长毛,马脸凸鼻,血盆大口,獠牙越大表明地位越高。雄­性­山魈脾气暴烈,­性­情多变,气力极大,有很大的危险­性­。五年前,我在非洲拍过山魈的照片,遭到它们的攻击,差一点就送了命!”

前排端着DV的年轻男子问:“既然是非洲的物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中国古代文献里也提到过山魈!”孙子楚从后边站起来说,又摆出一副大学历史老师的面目,“这是一种非常神秘鬼魅的动物,至今仍幸存在一些偏远山区。由于它体形硕大,相貌丑陋,行为凶悍,常被古人误以为是野人,《聊斋》里就有一篇短文《山魈》。”

这时,玉灵打断了他们的讨论:“你们知道吗?中午你们吃的‘黄金­肉­’,就是这种大猴子的脑子。”

整个车厢立刻鸦雀无声。就连车顶上的山魈,似乎也听到了下面的声音,静静地蹲在上面等待时机,唯有窗外的大雨哗拉拉下个不停。

“你是说‘黄金­肉­’的猴脑,就是山魈的脑子?”

导游小方睁大了眼睛,再一次摸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随时呕吐出来。

“对,这种大猴子非常稀有,只有采药人和伐木工见到过它们,但每年都有这种猴子伤人的报道。最严重的是去年,有两个村民被大猴子活活撕碎吃掉了。”

“怪不得要有‘驱魔节’!原来他们的魔鬼就是山魈!”

职业摄影师战栗着说:“成年山魈非常有力量,一般人很难捕获它们,除非是山魈的幼崽。”

玉灵也点了点头:“也许你们中午吃的猴脑,就是那只大猴子的孩子。”

“啊!我们吃了它的小孩的脑子?”一个女生浑身发抖地说,她抱着自己的肩膀,“它一定会报复我们的!怪不得盯上我们不放了,惨了!惨了!”

是啊,就像人类的孩子如果被杀害了,父母一定会痛不欲生,并会想尽办法复仇的。

动物同样也有父呣子女的亲情,同样也为失去自己的骨­肉­而悲痛,这种血缘上的感情古今无不同,人兽亦无不同!

人类的报复可以理智,但动物的报复却是疯狂的。

疯狂的山魈正在他们的头顶。

这时,叶萧想到了中午在村口,敲打铜鼓表演“傩神”舞时,有个“冥府将军”向他挥舞宝剑,差一点就刺穿了他的心脏。剑刃上明显有股血腥味,恐怕就是这把剑杀死了山魈幼崽!

可那家伙为什么要冲着叶萧来呢?难道他觉得叶萧身上笼罩着邪气?要用宝剑来为他避邪?

就在叶萧苦思冥想之际,山魈在车顶上敲打得更猛烈了,那节奏酷似金属的鼓点,尤其像在村口听到的铜鼓声——几千年前铜鼓的发明,也与山魈这种动物有关?

司机的双手也在颤抖,但他的脚果断地踩下了油门。汽车飞一般窜了出去,在湿滑的公路上疯狂“飘移”起来。

“简直就像《头文字D》!”孙子楚差点又撞到了前排,他抓紧了把手说,“看来司机是想把车顶上的怪物甩下去。”

在比秋名山更险要的山道上,这辆旅游巴士载着十几号人,不停地急转弯刹车再起步,如果车顶上是个人的话,早就不知被摔死多少回了。但山魈仍然牢牢抓着车顶,用力敲打着铁皮,它的力量真是惊人,简直是迷你型的金刚。

“它有强烈的复仇欲望!想为它的孩子报仇,要把我们一车人全部斩尽杀绝!”

孙子楚仍像在课堂上教书那样喋喋不休,当对面的美国女孩晕得东倒西歪时,他伸手扶住了对方的香肩,并用英文说了一长串安慰的话。

那美国女孩虽然已七昏八素了,却还没忘记中文怎么说:“闭嘴吧!”

就在大家惊慌失措时,挡风玻璃前突然出现了一张“鬼脸”。

司机和导游小方都瞪大了眼睛,就连玉灵都摔倒在了地上。全车人不论男女都惊叫了起来,那张“鬼脸”倒吊着盯着车里的人,凶狠的目光放出紫­色­的火焰。

一只有力的爪子砸向挡风玻璃。随着一声清脆的巨响,这块德国产的坚固玻璃,竟立即裂开一道长长的缝隙。

司机下意识地抬手挡在面前,方向盘居然转到了另一边,车子失控般地冲出了公路——

前方就是万丈悬崖!

旁边的小方眼看着前方的山沟,似乎正张开双臂要拥抱他们。这是死神的拥抱,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坐在前排的那个小伙子,飞快地把住了方向盘,并用力向反方向打过去。

而车轮几乎已滚到悬崖边上,就这么又转了回去——全车人在地狱门口游览了一圈,侥幸被赦免回了人间。

然而,旅游巴士冲向了另一边­祼­露的岩石,司机再踩刹车已来不及了,车头轰然撞到了岩石上。

幸好是方向盘打过来的,而不是车子正面撞上。大家只感到全身剧烈震动一下,车子便不再动弹了。

车外大雨依旧,车内却是难得的寂静。

他们还活着——司机身上绑着安全带,所以几乎毫发无损。导游小方和玉灵,之前都已倒在了地上,也没受伤。车上其他人都抓紧了把手,并没有出什么意外。就连躺在最后一排的法国人,也没有从座位上掉下来。

就当大家在庆幸车子没有爆炸,自己从悬崖边上死里逃生时。司机却再也无法发动起车子了。其实车子撞得并不是很严重,车头只是略微有些凹陷。但也许发动机某个部件撞移位了,需要打开车盖仔细检查一下。

可是,谁都不敢下车。

车顶上还有一个凶猛的怪物。

不断有人看自己的手机,可依然没有任何信号。而头顶的山魈忙累了,坐在上面也不怎么动了。这样的寂静更让人疯狂,在车窗外的大雨声中,所有人都恐惧到了极点。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几个女生再度失声哭泣。他们就这样被困在这里,只能等待有来往的车辆救援。但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钟,也不见有一辆车开过来。玉灵说可能是因为大雨,清迈开出来的车辆都停了。旅行团好像被世界遗忘,孤独地停留在这荒凉角落。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随后整个路面都在颤抖。像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爆炸,也像世界战争中的大炮轰鸣。

前面有军队在打仗?

有人想起了几天前,旅行团刚刚抵达曼谷机场的夜晚,发现气氛很不正常,许多机场工作人员的神­色­诡异。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到处可见全副武装的军人。等到了曼谷的酒店,发现街道上竟停着几辆坦克。子夜原本热闹的街头,却除了士兵以外别无人影。而酒店里的泰国电视节目,全变成了关于国王的纪录片。

那一夜是2006年9月19日,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才知道,前一天晚上泰国发生了军事政变——陆军总司令颂提率军控制了泰国局势,而远在国外的总理他信则失去了权力。这场震惊世界的政变,就发生在旅行团抵达曼谷的当晚。这是一个很大的不祥之兆,或许这场旅途还会遇到更多艰险?

那天就有人提出立刻飞回上海,但中途回国将有很大损失,旅行社将不会退回团费。而且泰国的这场政变并未流血,旅行社也保证大家安全。有几个家伙更喜欢这种刺激,希望能继续这次不平凡且很有纪念意义的泰国之旅。

于是,他们继续在曼谷市内游览,并在次日前往大城府,参观了泰国古都遗址。然后,他们又去了芭提亚与普吉岛,在海边晒太阳、看人妖。一路上的旅行并未受到政变影响,大家都觉得政变只是个小Сhā曲。

前一天,旅行团依照原计划,抵达了泰国北方最著名的城市——清迈。这座群山环抱中的古城建于1296年,至今仍保存着城墙和护城河,是东南亚的避暑胜地。此地盛产皮肤白晳身材高大的美女,又被誉为“北方玫瑰”。他们游览了双龙寺和泰皇夏宫,男人们还争相在街上欣赏清迈美女。只可惜旅行团的时间太仓促,仅过了一夜便要开拔。若再给孙子楚三天五夜,恐怕就要在美人堆里“乐不思沪”了。

但在此时此刻,他们的局面却已近乎绝望——头顶上有个可怕的山魈怪物,前方还爆发了一场战争,难道这里已变成|人间地狱巴格达?

“让我到前面去看看!”长头发的职业摄影师站起来说,“但愿可以找到人来帮助我们。”

另一个四十多岁,穿着非常体面的男人说话了:“要是前面真的在打仗呢?这里已接近金三角了,战争可是当地人的家常便饭,你们还是不要去冒险了。”

“也许吧,但我们不能困死在这里!”

“我和你一起去。”孙子楚兴冲冲地站起来,“我倒真想看看战争是什么样呢。”

孙子楚和摄影师走到车门口,导游小方根本不敢拦他们,只能回头看了看司机。可怜的司机叹了口气,从驾驶座下面掏出一把斧子和镰刀。野外开夜车常遇到土匪强盗,斧子和镰刀是以备不测的。

摄影师拿起一把斧头,就像端着照相机那样熟练。孙子楚也紧抓着一把镰刀,只是手心已经冒汗了。当他们两个小心地走下车时,发现身后又多了一个年轻男子——叶萧。

叶萧手里端着一根沉沉的铁棍,也是从司机手里接过来的。现在他们是三个人,走到大雨中的公路上,回头看着车顶上的怪物。

山魈骇人的眼睛也盯着他们,立即从车顶爬了下来。它像狗一样用四肢在地上爬行,但两只前肢明显更孔武有力。浑身上下的毛早已被雨水淋透,­阴­森可怖如同水底的恶鬼。那血盆大口突然张开,森白的獠牙足有十几厘米长,绝不亚于一把锋利的钢刀。它把身体向前微微倾斜,那是蓄势待发的攻击姿势。

也许,自从旅行团吃完那顿终身难忘的“黄金­肉­”美味午餐后,这个家伙就已充满仇恨地盯上他们了。村民们一定有驱赶野兽的办法,可能那古老铜鼓的声音,就是对山魈最佳的警告——对啊,孙子楚明白古代铜鼓的作用了,除了用于祭祀仪式外,就是为了驱逐山魈等怪兽。

既然不敢靠近有铜鼓的村子,山魈就只能向旅行团动手复仇了。它是一种有高度智慧的动物,知道旅行团将要从这段山路经过,便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地抄了条近路,最后跳到了他们的车顶上。

身为警官的叶萧站在最前面,锐利的目光与山魈的眼睛对视。他知道全车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自己绝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整个旅行团都会完蛋!

人与兽的对峙持续了几十秒,山魈终于发动进攻了。

它怒吼咆哮着扑上来,嘴里发出的声音竟似非洲的狮吼!而叶萧丝毫没有退缩,双腿笔直地站在地上,竟如铜铸的雕塑一般。他的目光透过雨幕直视前方,而死亡的獠牙离自己咽喉只有十几厘米——

车上的人都在尖叫。

“铛!”

就像金属之间的碰撞,叶萧手中的铁棍,准确地砸在了山魈的头顶。

而山魈钢铁般的爪子,则从他的胸口划过。T恤破了一道口子,隐隐有鲜血渗出来。

但叶萧仍牢牢地站在原地,后退的是凶猛的山魈。

虽然头顶遭了重重一击,可对它来说却只是挠痒痒,像被蚊子叮了一口而已。但它的目光却露出一丝畏惧,第二次攻击却更加迅速,整个身体高高跃到空中,两只铁爪直指叶萧双眼,简直像金庸小说里的某种武功招术。

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但叶萧就是不想后退半步,只能举起铁棍横在自己头上。就当那铁爪即将抓到他的眼珠时,眼前闪过一道寒冷的光芒,随即响起山魈的一声惨叫,这个怪物便摔倒在地上。

叶萧大口喘起了粗气,再看身边是那摄影师,他的斧头上沾着几丝血迹。原来是摄影师的斧头救了他的命。现在,叶萧、孙子楚和摄影师三人并排站在一起,铁棍、斧子、镰刀各司其职,构成了一个兵器阵。他们一步步向野兽逼近,而山魈的前爪已中了一斧,鲜血正随着雨水淋漓而出。

山魈又狂吼了一声,向这三个勇敢的男人,发动最后疯狂的反扑。但他们并没有后退,铁棍、斧子、镰刀齐下,结结实实地给山魈来了几下,终于把这怪物逼到了路边。

路面上已满是鲜血了,山魈似乎也支持不住,只能绝望地仰天长啸一声,整个山谷中都充满了它的悲鸣。它在为自己的孩子哭泣,也在为无法复仇而叹息。此刻它只能暂且后退了,但它绝不会放过这些人类。山魈的目光依然凶狠,身体却渐渐隐入了树林,直到再也看不到为止。

但它还会回来的。

第二章 隧道尽头

孙子楚终于松了一口气,手中的镰刀也掉到地上。车上则是一片掌声,大家都在为他们的勇敢而叫好。

叶萧和摄影师互相拍了拍肩膀,其实背后全都是冷汗了。他们又向车上关照了几句:“我们现在去前面探路,你们千万不要随便出来走动,必须要等到我们回来!”

说罢,三个男人手里端着“武器”,顶着大雨向前面的山路走去。

摄影师拍拍叶萧的胸口说:“你这里的伤要紧吗?”

“只是被抓破了点皮,没事的。”当警察受伤是家常便饭,叶萧也确实没感到什么,他倒是对这个长头发的摄影师很感兴趣,“谢谢你啊。”

“谢我什么?”

“你刚才的斧头救了我的命,要不然我就成了一具没有眼睛的尸体了。”

摄影师潇洒地大笑起来:“呵呵,小事一桩,有啥好谢的。”

“我叫叶萧,你呢?”

“好,兄弟,我叫钱莫争,平时四海为家,拍几张照片糊口饭吃。”

“钱莫争?”孙子楚终于忍不住Сhā话了,“莫争钱?真是好名字啊。”

三个男人一路说笑着走出几百米,在曲折的山路上转过几道弯,突然发现眼前横亘着一座大山——无数的石头和泥土,像建筑材料堆积在路上,随着大雨变成数条小溪,山上还不断有碎石滚落。

他们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是人类战争中的轰炸,还是大自然的无边神力?

“泥石流!”

摄影师钱莫争大喊道,他走过全世界很多地方,当然也看到过这种自然灾害。通常是山区暴雨时,容易引发这样的山洪倾泻。这条道路就此被吞没了,任何车辆都无法通过。这里的地质条件很不稳定,随时还可能爆发第二次。

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绝望地摇了摇头,只能又原路折返了回来。

当三人回到旅游巴士时,司机正披着雨衣检修撞坏的部件。车上的人们全是期待的目光,以为前方救援者就会来到。但叶萧如实地告诉了他们坏消息,立即把大家都打回到了十八层地狱。

难道今天就要被困死在这绝境了?

“大家不要惊慌!”叶萧站在当中高声道,“至少这里没有爆发战争!我们一定会有脱困的办法。”

忽然,车下响起一阵发动机的声音,司机兴奋地跳上车说:“汽车修好了!”

旅行团又是一阵欢呼,仿佛绝境逢生。所有人都已归心似箭,原路返回清迈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司机迅速把车倒了出来。挡风玻璃上还有一道明显的裂缝。在狭窄湿滑的山道上,他小心翼翼地将车掉了一个头,然后飞快地向清迈开去。

众人总算吁出了一口气,今天的旅程真是无比惊险,连兰那王陵的影子都没看到,就险些自己变成了殉葬品。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大多闭上眼睛打起了磕睡,只有叶萧还紧盯着车窗外。

胸前的T恤被山魈的铁爪划破了,虽然伤口不深,几乎没什么感觉,早就凝固结痂了,但若再深半寸就可能会送命。叶萧现在才感到后怕,仿佛四周砌起了看不见的墙,将他牢牢地困在当中。或许,来这遥远的泰国并不是旅游,而像古时候的罪犯,发配流放到天涯海角。

虽然叶萧想要努力看清车外的路,眼皮却越来越重了。阵阵寒意从身下袭来,心底有个声音在猛烈地挣扎,大脑已渐渐陷入了黑暗。

另一个世界的黑暗……

似乎已沉睡了一辈子,叶萧再度从梦中惊醒。

车子剧烈颠簸了一下,全车人也随之而震醒。他下意识地抓紧把手,额头布满豆大的冷汗。车窗外仍是无边无际的大雨,万丈悬崖也看不见了,两边是深深的峡谷,旁边有条暴涨的溪流,中间夹着这条崎岖的公路。

他怔怔地看了几秒钟,突然第一个反应过来,从座位上跳起来说:“不对!我们没有从这条路走过!”

是啊,下午过来的一路上,他都仔细观察着路边景物,但绝没有现在看到的情况——他们从没来过这条峡谷,旁边的溪流也完全陌生,车子并没有按照原路返回,司机究竟要带大家去哪里?

周围的人也看出了不对劲,纷纷恐惧地吵闹起来,叶萧冲到司机旁边问:“这是在往哪里开?”

“对不起!”司机终于把车停了下来,脸上布满了绝望与愧疚,“我也不知道。”

“什么?”旁边端着DV的小伙子刚睡醒,发现情况不对,便着急第问,“你也不知道?”

司机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回答:“我……我明明是按照……原路返回的……但开着开着……就感到有些……不对劲了……好像不是刚才开过的路……但我又记不清……是哪里开错了。”

导游小方也刚打了个盹儿,醒来心急如焚地问:“是不是开到哪条岔路上去了?”

“我也想不起来……也许下雨天看不清……也许我们全车人都……中邪了?”

“中邪?”小方也不客气了,“胡说八道!”

叶萧摇摇头说:“算了,再急也没用,还是让司机安心开车吧。我看他也是心里太着急了,要是再来个不小心,我们全车人就真的完蛋了。”

转头再问玉灵,但她也搞不清楚:“对不起,刚才我也没看清是哪条岔路。奇怪啊,我是在这附近长大的,却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个峡谷!”

玉灵用泰国话安慰着司机,让他的情绪稍稍平静一些。她想让司机掉头返回,却发现这里的路太狭窄了。这样长度的旅游巴士,根本没有掉头的可能,总不见得一直往后倒车吧?最后,还是决定车子继续往前走,若前面有开阔的空间,便可以让司机倒车回去。

叶萧再看看手机,依然没有任何信号。其他人的表情更加绝望,真是刚脱险境又入虎口。

车子在峡谷间穿梭,叶萧探出车窗看了看头顶。两边崖壁竟如刀削似的,起码有五六十米高,如同两堵高大的石墙,当中夹着一条羊肠小道。上头是名副其实的“一线天”,耀眼的白光落入昏暗的峡谷,连带着无数冰凉的雨点。

司机茫然地向前开着车,峡谷中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有眼前那一条道路,不知通向世界的哪个角落。

巴士又颠簸着了十几分钟,道路随着岩壁弯弯曲曲,司机不停地打着方向盘,车子没有任何掉头的机会。

车上的人越来越着急,“墨镜男”第一个叫起来:“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啊?什么时候能回到清迈呢?今天真是好一个‘驱魔节’啊,村民们把魔鬼驱到我们身上了,再跟着我们的车子一起走了,怪不得村民们要好好感谢我们呢!”

“好了,你有完没完?”一个明显“台湾腔”的女生打断了他的话,“真是讨厌!让司机安心开车吧。”

这荒无人烟的峡谷底部,犹如弦乐的共鸣箱,雨声被反复回荡放大,简直震耳欲聋,不时伴奏着某种野兽的嚎叫。就当整个旅行团都陷于绝望时,峡谷突然走到了尽头,眼前是一堵高耸入云的山崖。

原来这峡谷是一条断头的死路!

它就像个狭长的口袋,也像人体内的盲肠,底部早已被牢牢结上了。

司机踩下了刹车。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在绝壁的最底部,挂着数十米高的藤蔓,像女人的长发一直拖到地上。旁边有片小型的瀑布倾泻而下,正是峡谷溪流的源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绝路?叶萧不甘心地用拳头打着自己,而司机则几乎瘫软在驾驶座上了。其他人都恐惧地叫喊起来,全车人十几号人乱成了一锅粥,就像被逼入绝境的军队,身后还有大军追杀。

叶萧让导游小方打开车门,独自冒雨跳下车。瀑布高高溅起水花,谷底似千军万马呼啸。他仔细看了看脚下的路,虽然布满了碎石和野草,却还能看出是用沥青铺的,当中还有油漆白线的痕迹,显然是人工修筑的公路,但为何要在这只有进口,而没有出口的“绝路”里呢?

不,不可能没有出口的!叶萧走到车子前方,抬头观察了周围形势,密集的雨点落到他眼睛里。在昏暗的峡谷底部,头顶的光晕令人目眩,“一线天”也被收住了口。

真是猿猴飞鸟亦难越过的天险啊!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正前方的藤蔓上,那茂密的枝叶后头似乎还有什么。叶萧禁不住伸手摸了摸藤蔓,却没有想象中的粗壮,似乎是最近才新长出来的。他用手拨开眼前的枝叶,发现里面竟然是中空的!

藤蔓后隐藏着一条隧道!

叶萧欣喜若狂地回到了车上,指示司机立刻向正前方开去。导游小方还以为叶萧­精­神错乱了,要把车子往绝壁上头撞。

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司机小心翼翼地踩动油门。随着眼前的藤蔓越来越近,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挡风玻璃与藤蔓碰撞了,绿­色­的枝叶像瀑布散开,里面不是冰凉的岩石,而是黑暗的虚空。

司机打开了大光灯,照出一条幽暗深长的隧道。随着车子的前进,藤蔓由车子的前方滑到后方,每扇车窗都像被长发抚过了一遍,直到全车都没入黑暗中。

坐在最后一排,照顾受伤老外的前女医生,回头看了一眼车后——藤蔓如巨大的幕布重新合上,他们进入了一个空旷的舞台。

隧道之旅——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这是条双向两车道的隧洞,内部形成规则的圆拱状,底下的道路相当平坦,相当于内地的高等级公路。

许多人都想到了火车隧道,突然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无尽的铁轨与车轮碰撞声,等待回到天空下的光芒。其实,隧道里还有许多滴水的声音,只是被汽车的轰鸣声掩盖了。里面没有灯光,只能借助汽车自身的灯,照出前头十几米的距离。司机必须开得很慢,时速还不到20公里。

叶萧注意了一下时间,开进隧道是下午四点半,现在是四点三刻了,车子仍然在黑暗里行驶,这么算来至少有好几公里——要比黄浦江底下的隧道还要长,不知这隧道顶上又是什么?隧道的另一端呢?

突然,车窗外闪过一些白­色­光点,在黑­色­的洞壁上分外醒目。大家都被吓了一跳,那些光点就像在空中漂浮,忽隐忽现又一闪而过。仿佛某些人的眼睛,又像是长明灯,孙子楚想起了古代坟墓常见的鬼火。

“这就是地底的鬼魂吧?”

不知哪个女孩轻轻说了一声,马上引起一片女生的尖叫。叶萧却拍了拍司机的手说:“不要停,继续开下去。”

“鬼火”渐渐停息,漫长的隧道却仍永无止尽,前头还有大大的弯道,黑暗中只看到车前的灯光。叶萧忽然产生某种错觉,仿佛这十几个人已回到了母体。是啊,每个人在生命的开始,都要经历一条漫长而艰险的隧道。

羊水已然破裂,母亲艰难地呼吸,胎儿睁开眼睛,努力穿越分娩中的产道——如果隧道的尽头不是地狱,那将是他们的又一次诞生。

尽头!他们看到尽头了!

在远远的隧道彼端,有个白­色­的影子在晃动,车子前方的人都紧张起来。轮子又向前滚了几圈,那个影子越来越明显,是一道白­色­的光——出口!

隧道的出口!

真像胎儿到了诞生的刹那,即将见到母体外的世界,全车人都兴奋地击掌相庆。司机也加大油门,眼前白­色­的光晕越加明显,叶萧被刺得闭上了眼睛。

终于,车子开出了隧道。

他们的第二次生命。

旅游巴士疾驰出一道拱形大门,回到久违的天空底下,大雨继续倾泻着。所有人免不了眯起眼睛,司机也只能把车速放缓下来。

“总算离开这该死的隧道了!”导游小方难得咒骂了一句,指着前方的山路说,“真是别有洞天啊。”

孙子楚忽然想到陶源明的《桃花源记》,那武陵人不也是通过一条小溪源头的隧洞,抵达了那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吗?

其他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叶萧只感到脚下一软,刚才淋过雨的身体直发冷,真想好好洗个热水澡。

司机看到的是条蜿蜒山路,反光镜里的隧道口上方,仍然是一堵万丈绝壁。四周被层层叠叠的高山阻拦,他们似乎进入了一个盆地。

叶萧向远处瞥了一眼,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看到了无数座建筑物。

一座城市!

车子也在同时停下,司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就在他们的正下方,盘山公路下去数百米,一座城市正矗立在万山丛中。

周围全是巍峨的大山,唯有中间一块巨大平坦的盆地,那些高低错落有致的建筑,就活生生地竖在其中,是名副其实的“山谷之城”。

虽然这座灰蒙蒙的城市,在南国的大雨中有些凄凉,但足以让旅行团全体欢呼雀跃了。今天的旅程历尽千辛万苦,总算见到了人烟稠密之处,看来这隧道是通往人间的出口——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司机好不容易才让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沿着盘山路继续往下开。每个人都像饥饿的猫那样,望着餐盘里的最后一条鱼。

此时已接近黄昏五点,大雨依然没有停的迹象。

山谷里的城市越来越近,孙子楚还以为会是一座古城遗址。但是,那些建筑的高度和格局,却分明告诉大家这是一座现代城市。他甚至还看到在城市入口,有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印着刘德华微笑的头像,推销某种品牌的手机。

两分钟后,车子开到这块广告牌下,司机又一次踩下了刹车。

车上每个人都感觉回到了人间,有人期望能快点吃上晚餐,有人盘算着到酒店安顿下来,也有人想要立即找到厕所。

但是,叶萧却感到了不对劲。

因为没有人。

车子关掉发动机,除了雨声外一片寂静。广告牌下是条双向四车道的路,两边各有几幢三四层高的楼房。但马路上没有任何车辆,两边的人行道上,也见不到半个人影。

导游小方打开车门,大家沉默了一分钟,除了雨声还是听不到任何动静。眼前的街道也没有任何变化,唯有广告牌上的刘德华在微笑。

“怎么回事?”叶萧紧张地看了看前头,“车子先停在这里不要动。”

然后,又是他第一个跳下车,导游小方也大着胆子下来了。后面几个男女实在憋不住,纷纷下车寻找厕所解决内急。

叶萧总算撑起了一把伞,小心地走进前方的街道,这就算是进城了?人行道上铺着带花纹的石板,雨水冲刷出许多污垢。他注意到了路边的排水道,雨水被及时送入了地下,使得这里虽位于谷底,地上却见不到多少积水。

叶萧掏出手机看了看,仍然没有任何信号,让他的心更加忐忑。这时,那美国女孩已走到他前头去了,叶萧大声说:“喂,不要随便走动!”

但那美国女孩置若罔闻,笔直走到前面一栋房子前,原来那有公共厕所的标志。她第一个大胆地走进去,之后几个女生也跟了进去,看来这个生理需求谁都拦不住。

叶萧索­性­也走进旁边的男厕所,一进去便闻到股怪味,并不是普通厕所里常闻到的酸臭,而是满地灰尘扬起的陈旧气味。便池里的水倒还是­干­净,居然还能自动冲洗。等叶萧走出厕所时,其他的男士们纷纷冲了进来。

叶萧小心地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放出看来还­干­净的自来水。他匆匆洗完了手,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那镜子早已蒙上了一层灰,模糊中只见到一双锐利的目光。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镜子里又多了一张脸——属于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有一双长长睫毛的明亮眼睛。四目在尘封的镜子上相交,那女子立刻低下头,扭开水龙头洗起了手。

叶萧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回到雨中撑起了伞。随后那女子也回过头来,神情冷峻地凝视着他,不知是轻蔑还是矜持,她快步从叶萧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幽幽的异香。

这时孙子楚也从厕所里出来,拍了拍叶萧的肩膀:“你怎么又发呆了?”

“她是谁?”

孙子楚看着那年轻女子的背影:“也是我们旅行团的,好像是搞音乐的,你不记得了吗?”

“哦,记得,记得——”

叶萧咬着嘴­唇­走到旁边,其实他根本就不记得。

他仔细看着周围每一个人,要把旅行团里所有的脸都记清楚,以免和这座城市里的其他人搞混。

但是,他还没有看到一个“其他人”。

马路对面有家小超市的店铺,摄影师钱莫争第一个走进去,叶萧来不及喊“别乱进”,只能也快步跑了过去。

缓缓推开小超市的店门,头顶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原来门上挂着一串风铃,看来这店是女孩子经营的。钱莫争披散着一头长发,从背后看酷似六十年代的披头士,吃惊地看着超市里的一切。

店里的灯都没亮,雨天显得异常昏暗。货架上摆满了各种商品,从洗发水、餐斤纸、方便面,到香烟啤酒、男女­内­裤一应俱全,就和中国内地的小超市没什么区别。店里大多数是中文繁体字,就像到了香港的尖沙咀。收银台后面贴了一张黎明的海报,收银机也和香港的一样。叶萧按下了墙边的电灯开关,却完全没有反应。

钱莫争拿起一罐啤酒,上面却是密密麻麻的泰国文,看来是泰国本地产的。但方便面全是中国大陆生产的,有“统一”也有“康师傅”。粗略浏览了一下货架上的商品,大约有一半是泰国货,还有一半是中国大陆货。这些商品实在太熟悉了,以至于让叶萧有了回到上海的错觉。

货价上的标识都是中文繁体字,但价格全用泰国铢表示。所有商品表面都有一层灰,有些不宜久存的食品,已发出些异味了。叶萧拧起眉毛大声道:“喂,有人吗?”

巴掌大点的店铺,连个老鼠也被吓死了,但他还是用英文又叫了一遍。

“算了,这鬼地方没人!”

钱莫争走进收银台,轻轻拉开装钱的抽屉,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叠钞票。大部分是泰国铢,也有几张人民币,硬币里甚至还有一块港币。

“钱都在收银机里,人却不见了,究竟到哪里去了?”叶萧走到后面摇摇头说,“这地方真的很奇怪啊。”

随后两人走出小超市,大声招呼其他人不要随处乱走。导游小方也拿起小喇叭,招呼大家都集中到路边的一个店铺里。

隔着马路和茫茫的雨幕,叶萧隐隐看到那店铺里有几个女人。他急忙飞快地跑过去,才发现不过是模特假人而已,穿着几款夏装站在橱窗里面。

这是一爿不小的服装店,大厅有几十个平米,大部分衣架上都有衣服,基本上都是MADEINCHINA的,看起来都是上海七浦路的款式(说不定进货的源头就在那呢)。这些衣服都是用泰铢标价,换算下来也和内地差不多。

几分钟后,旅行团集中到了这家店铺,除了司机在车上守着大家的行李,还有前女医生守着那个受伤的外国人。街两边都是各种商家,商品还好好的放着,却见不到一个人的踪迹。大伙都迷惑不解,这里的人都到哪去了?

小方让每个人检查自己的手机,但没有人收得到信号。服装店里有一台固定电话,他拿起电话来却听不到拨号音。他又试了一下其他电器,也全都没有电源——今天全城大停电了?就算因为停电而提前下班,也该把店铺的大门锁好,把营业款都收起来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但实在想不出什么原因。就连在这土生土长的玉灵,也已茫然失措了,她说自己从没来过这里,也没听说过有这样一座城市。

“很快就要天黑了,我们还是先考虑一下,今晚应该怎么过吧。”

说话的是个戴眼镜的三十岁的男人,这也是叶萧今天第一次听到他说话。

“先在这找家宾馆或酒店再说吧。”

旅行团里最年长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说话了:“你觉得这里有酒店吗?”

“刚才我们从山上看下来,这座城市的规模还不小呢,最起码的旅馆总该有的。”始终端着DV拍摄的小伙子说,他身边站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那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多半是他的女朋友。

“不!”叶萧终于站出来说话了,“这个城市非常奇怪,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但我不同意大家在这里过夜!不管有没有旅店,也不管有没有人,我们都不该留下来。”

“那你什么意思?不在这里过夜,难道再原路开回去吗?”

就连那美国女孩都加入了争论。

“没错!”叶萧点了点头,目光更加犀利,“难道大家忘记了?我们开到这里来的原因是什么?”

导游小方低下头想了想说:“为了给我们的车子掉头。”

“现在我们已经可以掉头了,为什么不按原路再开回去呢?”

“还要再进那个隧道?”旅行团里年纪最小的女孩说话了,她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愁眉不展的样子,“天哪,还有那个可怕的峡谷。”

“但我们早晚要离开这里的。”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搂着小女孩说:“到明天早上再走也不迟,晚上穿过峡谷太不安全了吧?”

他显然是女孩的爸爸,女孩却厌恶地一把推开了他。

叶萧盯着那个男人的眼睛,用异常沉重的口气说:“在这里留一晚?好的,请问你知道这个城市叫什么名字吗?你知道这条街上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吗?在一切都不清楚的状况下,我们千万不能冒险过夜,天知道这座城市里还有什么?天知道晚上还会发生什么?”

“好了!先别吵了。”导游小方打断了他们的争论,“让我去问一下司机,毕竟车是他开的,他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

说罢小方独自走出服装店,其余人都焦躁不安地留在原地。叶萧看着街上的大雨,将所有的声音都掩盖了。乌云下的天空越来越昏暗,夜­色­即将覆盖所有人。

几分钟后,小方撑着伞跑回来了,脸­色­异常难看,犹豫了一会儿说:“大家跟我去车上吧。”

“不,我们不想要司机开夜车!我们不想摔到悬崖下边去!”

四十多岁的男人冷冷地说。

小方仍然愁眉苦脸地回答:“对不起,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大家和我一起回车上拿行李,今晚我们必须要在这里过夜了。”

“为什么?”这回轮到叶萧着急了,“司机怎么说的?”

“他说——车里的汽油快要用完了,最多只能开几公里的路。”

当小方低着头说完以后,许多人都无奈地摇了摇头。是啊,这些油恐怕连隧道都开不出去!早就该想到汽油的问题了,原计划下午两点就到兰那王陵,却在山里开了这么多冤枉路。

“我们应该去找加油站!”

“算了吧,鬼知道这里有没有加油站,先在这凑活着过一夜吧。”墨镜男终于说话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各位不想解决晚餐吗?”

他这一说倒提醒了大家,在车上担惊受怕了一整天,“黄金­肉­”又让他们上吐下泻,多数人都已饥肠辘辘了。

接着,他们带着伞走出服装店,跑回旅游巴士去取行李。司机不敢把汽车开过来,他想尽量节省汽油,以备应急之需。叶萧也只能跟着大家回去,在孙子楚的帮助下找到自己的行李。几个男人把受伤的老外抬下来,司机也锁好车下来了。

“墨镜男”发现了一家小餐馆,招牌上挂着“南顺和云南菜”——想必是云南籍华侨开的店。餐馆大门敞开着,只是没有服务生和客人,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一层淡淡的灰尘。其他人也跟着进来了,各自把沉重的行李放在墙边,好像旅行团光顾此地来吃饭了。

导游小方又一次清点人数,连他自己和司机还有受伤的法国人在内,总共加起来是十八个人。

18——这个在汉语文化中的特殊数字,孙子楚突然想到了“少林寺十八铜人”。

他们走进餐馆的厨房,这里也太昏暗了,只能用手电筒照了照——油盐酱醋、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特别是大量­干­瘪腐烂的辣椒和花椒,还有许多特殊的云南生产的调料,显示出这家云南菜的正宗。

端着DV的小伙子可惜的说:“在这么­阴­冷的雨天里,要是有过桥米线和火锅该多好啊。”

披着长发的钱莫争试了试灶台开关,没想到竟把火打出来了。原来这里是用液化气烧菜的,厨房后面的液化气瓶还是满的呢。

看着潮湿的厨房灶台上,升起了蓝­色­的火苗,大家都莫名兴奋起来,只是不知道该烧什么才好?有人打开了冰柜,但因为没有电,里面的东西大多已腐烂了,只能捏着鼻子把冰柜门关上。

“那个小超市里有很多吃的。”钱莫争快步冲出厨房说,“如果包装得好一点,没有过保质期的话,应该可以拿来吃的。”

几个人也跟着他去了小超市。他们掏出手电仔细看了生产日期,大多数都是2005年生产的。最近的生产日期是2005年6月,保质期是18个月,包装什么都还完好无损。于是,他们把这些可以吃的东西,全都搬到了云南餐馆里。一次来不及就分几批来搬,好像过年搬运年货似的。

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不问而取是为窃也。”

“暴殄天物也是极大的罪孽!与其让这些食物过了保质期烂掉,还不如赶快吃掉,让它们发挥一下作用吧!”

有人拿出旅行用的汽灯,总算把厨房照亮了。打开水龙头检验一下,自来水还算是­干­净,看来这顿晚餐是要自己动手了。然而——万事俱备,只欠厨师。

照顾受伤的老外的前女医生站起来说:“我叫黄宛然,你们也可以叫我成太太,是成龙的‘成’。我正好是云南人,在家一直自己烧菜的,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今晚可以由我来做厨师。”

当旅行团人人夸奖她时,她的老公成先生却面露不快,黄宛然在老公耳边轻声说:“你不是喜欢吃我做的菜吗?别担心。”

随后她走进厨房,玉灵等几个女孩也进去帮忙了,钱莫争却低头严肃地走了出来。孙子楚在叶萧身边叹道:“哎呀,这个女人又会治病,又会烧菜,她的老公还真是幸福啊!”

二十分钟后,天­色­已全部黑了下来。街道上仍然大雨淋漓,同时厨房里响着热闹的烧菜声。有人不知从哪搞来了菜油,用几个小碟子装来,放上棉芯,浸透点燃,居然也把整个小餐馆照亮了。昏黄的菜油光线照出的人脸,犹如古代洞窟里的壁画,彼此看着对方都有些不寒而栗。

叶萧看了看老外的伤势,可怜的法国人还没醒来,躺在墙边的长椅上,身上裹着一条毛毯。他已没有生命危险了,伤口也止住了血,黄宛然还是很会照顾人的。

女人们把菜端上来,都是超市里的袋装食品。最大的一盆是水煮方便面,将十几包面下在一起,再放了许多真空包装的蔬菜与牛­肉­。大家早就饿得不行了,这顿特殊的晚餐吃得特别香,纷纷夸奖厨师的手艺。

黄宛然谦虚地说:“连一点新鲜的菜都没有,委屈大家了。”

说完她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十五岁的少女正冷眼瞥着母亲。

晚上六点半,所有人都吃好晚餐后,导游小方给“灯”加了菜油。旅行团全体汇聚在一起,必须要讨论一下目前的形势。

第一个说话的是玉灵,她紧皱着眉头道:“今天,非常对不起大家,没有把大家带到兰那王陵,却到了这个我也不知道的地方,非常抱歉!但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的,请大家千万不要害怕。”

确实有人对两个导游很不满意,但看到玉灵楚楚可怜的样子,还有她诚恳的道歉,实在发不起火来了。

但有人把矛头对准了小方,说话的是四十多岁的成先生:“喂,不管结果怎么样,也不管责任在谁的身上,旅行社一定要给我们赔偿,我们花了那么多钱不是来受罪的。”

“对不起!对不起!”

小方毕竟年轻,二十五岁在导游里太“­嫩­”了。这只是他第三次带泰国团,就搞得如此狼狈,都急得要哭出来了。

“好了,饶了他吧,突发泥石流是导游的错吗?”钱莫争站起来为小方说话,“还好那只山魈阻拦了我们,否则我们正好遇到泥石流,现在就要在地狱里吃晚餐了!”

“你的意思是——那只大猴子还救了我们一命?”

钱莫争毫不退缩:“客观上它是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好了,别吵了!”说话台湾腔的女孩焦虑地说,“还是先想想今晚怎么过吧。”

“至少不能在这个地方。”

美国女孩用流利的汉语说:“对,我们必须要找到人来帮助我们!”

叶萧终于大声说话了:“这样吧,我们分成两组出去找人。每组由三名男­性­组成,都不要走得太远,一个小时内若是找不到人,马上回到这里来集合。女人们都留下来,把餐馆的门关好不要乱动。”

他的声音非常响亮,在没人提出异议后继续说:“好,我是第一组,我的名字叫叶萧,谁跟我走?”

孙子楚站起来说:“当然是我喽。”

“不,你到第二组去。”

“什么?”孙子楚有些迷惑不解,但立刻明白了过来,“好吧。”

那个也许还不到三十岁戴着眼镜的沉默男人站起来说:“我叫厉书,我跟你走吧。”

然后,始终端着DV的小伙子也说道:“算我一个,我叫杨谋。”

第一组的三个男人都确定了,孙子楚点点头说:“我的名字大家都听说过吧,S大历史系大名鼎鼎的老师孙子楚!愿意跟我在第二组的请举手。”

这家伙好像还在大学讲台上,对他的学生们讲课。

“你就是孙子楚?《旋转门》里的贫嘴老师?”高大的墨镜男上下打量着他说,“好,我跟定你了!我叫屠男,将来你一定会记住这个名字的。”

又来一个自吹自擂的“高人”,四下响起一阵轻微的不屑声。接着一头长发的钱莫争说:“我也跟第二组吧,我的职业是拍照片,叫钱莫争。”

“好了,现在分组定好了,剩余的男人都留在这里,保护好女人和孩子们,没什么事不要轻举妄动。”叶萧像去执行一项公安任务似的,目光犀利地说,“两组同志做好准备工作,一分钟后出发!”

“同志?你不是公安吧?”

­操­着台湾腔的女孩疑惑地问道。

“没错,我是上海市公安局的警官——”叶萧的表情有些冷酷,随即又柔和了下来,轻声道,“但我正在休假,还要继续审问我吗?”

说罢他撑起一把雨伞,拿起一根铁棍,给手电筒装满了电池。他们从超市搬来几箱­干­电池,这些电池保存很好,没有受潮走电。

两组人都已准备就绪了,叶萧在出门前又关照了一遍:“这里没有交流电源,手机电池必须节约使用。请把所有手机关掉,等到明天早上再开一次,看看是否收得到信号。”

在其他人纷纷关手机时,六个男人冲入了黑暗的雨幕中。

走在这小城的街道上,再看看周围的房子,叶萧觉得自己到了某部电影里,眼前的景象竟如胶片般凝固。手电筒照出的雨点,像记忆中的碎片乱舞,打到脸上是冰凉的感觉。六个人走到街道彼端的十字路口,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一组继续往前走,而第二组则拐进右边的道路。

叶萧身后跟着厉书和杨谋。这三个人年龄相访,都是那种不太说话的类型,每个人都撑着伞默默前进,三道手电光束划破前方的黑夜。杨谋把DV放到了背包里,他的手电不断来回照着两边。一家家店铺从眼前掠过,有美容院、洗衣店、女装店、饮料亭,除了橱窗里的模特假人以外,根本见不到一个人影。

终于,厉书向四周大叫起来:“喂,有人吗?”

声音很快就被大雨淹没了,叶萧苦笑着说:“别叫了,保留些体力吧。”

但厉书并不善罢甘休,他还没有看清楚招牌,就推开了一家紧闭的店门。他大胆地走了进去,用手电往里扫了一圈,突然看到小孩的一双大眼睛。

他禁不住轻轻叫了一声,手电又扫到了一个小女孩脸上,那张脸竟毫无生气,只有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转眼间他看到了许多张脸,一个个瞪着眼睛看着他,脸上发出白­色­的幽异反光。他立即后退了一大步,撞在了后面的叶萧身上。

但厉书还算是有胆量,冷静地说:“这家店里有鬼魂!”

叶萧却什么话都没说,端着手电缓缓踏了进去。他也找到了那个小孩的眼睛,但毫不退缩地走上去,一直摸到了小孩的头——

居然是一个塑料头!原来是个玩具小孩。再用手电照了照周围,整个屋子摆满了玩具和公仔,特别是笆比娃娃和泰迪熊。

“这是个玩具店!”

说罢叶萧回到街道上,继续在雨夜中扫视着四周。

而在同一时刻,右边的那条街道上,孙子楚正和钱莫争、屠男小心地前进。一路上屠男都抱怨个不停,说根本不该参加这个旅行团,就连本来贫嘴的孙子楚都被他说烦了。

突然,手电光束照到一辆汽车。

三个人都停了下来,这辆车就静静地停在雨中,车灯也没有打开,看不到车里有人的迹象。他们又走近了仔细照着,这是辆1.8升排量的丰田车,看来是泰国本地组装生产的。

奇怪的是这辆车并没有车牌,挡风玻璃上也没贴着其他标志。把手电贴近玻璃照进去,前后排的座位上空空如也,而车门则紧紧地锁着。

这是谁的车?为什么会停在这里?车的主人又到哪里去了?

他们用手电照了照四周,却看不到其他人影。这时钱莫争看到一条巷子,正好可以容纳这辆车开进去。三人便小心地走进巷子,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还有几棵大树在墙边,茂密的枝叶下落着雨点。

巷子尽头是一栋楼房,黑夜中看不清有多高,但至少有三四层楼。楼下停着一辆摩托车,居然还是中国产的力帆牌。

这里明显是居民楼,里面想必有人了吧。他们立刻走进楼道,仍然漆黑一团看不清。在底楼长长的走廊里,孙子楚敲了敲一扇房门。但里面许久都没动静,其他几扇门也是紧锁的。

“没有人?”屠男早已摘下了墨镜,失望地说,“我们走吧。”

“再去楼上看看吧。”

钱莫争坚持走上了楼梯,孙子楚和屠男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二楼依旧没有灯光,屠男敲了敲第一扇房门,没想到一下子就把门推开了。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

门开着——钱莫争轻轻喊了一声:“有人吗?”

房间里传来幽幽的回声。他们彼此使了个眼­色­,便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手电里照出客厅的样子,当中有茶几和沙发,还有个31吋的电视机柜。随着三个男人的脚步,一阵灰尘轻轻扬起。里面的房门也敞开着,有两间卧室和一间书房,一个厨房和饭厅,还有个卫生间。卧室里有大床和各种家具,紧闭的窗户外装着铁栅栏,就和中国内地的多层单元房一样。

卧室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孙子楚轻轻走到窗边。楼下是幽静的小花园,几棵芭蕉树在雨中摇曳着。他们又走到隔壁的卧室,这里有个小小的阳台,上面摆着许多盆花,有的已经­干­枯死掉了,有的却长得异常茂盛。

阳台下还有个小玻璃缸,他蹲下来用手电照了照,发现里面居然有只小乌龟。灯光刺激了沉睡的动物,厚厚的龟壳下似乎有些动静,看来这小家伙还活着呢——它是这屋子里唯一的主人。

孙子楚回到卧室对两个同伴说:“瞧,这里有床也有卫生间,除了不能洗热水澡,没有电视和电灯以外,和宾馆的房间没有区别。”

“没错,今晚我就在这儿过夜了!”屠男掸了掸床单上的灰,“欢迎光临五星级酒店!”

“再看看其他房间吧。”

钱莫争说着回到黑暗的走廊里,又推了推二楼的其他几扇房门。有两扇房门还是紧锁着,但最后一间屋子却是虚掩的。

又是一套空房间,家具和电器全都有,装修得还是不错的。餐桌上甚至还有一筐腐烂的水果,厨房里的碗都没收起来,似乎主人刚刚出门。

接着他们跑到三楼,又发现两个没上锁的房间,里面的情况和二楼相同。四楼还有一扇敞开着的大门,里面是套四室两厅的大房子。这栋楼最高是五楼,顶层有三扇房门是虚掩的——总共有八套房子可以自由进出,正好能给全体旅行团过夜。

三个人兴奋地跑出这栋楼,回到­淫­雨霏霏的街道上。他们小跑着折回原来的路,一直跑到大家聚集的云南餐馆。

其他人早已等得不耐烦,总算看到“先遣部队”回来了。听说找到了一家“五星级酒店”,所有人都非常高兴,急忙冒雨拖着行李赶过去。

只有两个人留在了小餐馆——孙子楚和导游小方,他们必须要等到第一组人回来。

夜雨绵绵,黑漆漆的街道,只剩下焦虑的等待。

此刻,数百米外的第三个十字路口,叶萧的小组也有了新发现!

一座加油站。

它孤独地矗立在这个路口,四面的马路都十分宽敞,正好适合各种车辆进出。虽然四处都是雨水的气息,但还是闻到了一些汽油味。叶萧经常自己开局里的小车,他熟悉加油站的内部结构。这里还存有不少的汽油,足够加满他们的旅游大巴油箱了。

探明了这个情况,叶萧三人都很高兴。等明天一早把车子加满油,大家就可以顺利离开了!

第一组人沿着笔直的道路,迅速回到云南餐馆,孙子楚和小方正等着他们。随后,他们收拾好所有行李,一起前往那新发现的“五星级酒店”。

雨夜山城的街道愈发寒气逼人,叶萧胸前的T恤还破着一道口子,雨气直钻他的心窝。随着孙子楚拐进右边的马路,看到那辆没有人的丰田车。叶萧紧张地注视四周,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几个小时了,到现在连一个人影都没瞧见,换了谁都会冷汗直冒。

他们走到巷子尽头,来到黑暗中的居民楼。刚到二楼便听见一阵喧哗声,大嗓门的屠男正在吵吵嚷嚷,大概看中了他发现的那张大床。这家“五星级酒店”没有服务生,也没有前台登记,客人们得自己寻找房间——谁先下手为强,才能抢到最好的房子和床铺。

二楼有两套单元房,屠男和司机先占了一套。杨谋和他的老婆(抑或女友)占了第二套房间。

三楼的两套都被女生们住了,玉灵和那美国女孩住一间。说话台湾腔的女孩,与叶萧从厕所出来时见到的女孩住一屋。

四楼的那间大房子,住了前女医生和她的老公、女儿一家三口。受伤的法国人也必须由她来照料,幸好那套房子有三间带床的卧室。

五楼的三个空房间,叶萧和厉书住一间,孙子楚和小方住了另一间,还有一间给钱莫争和全团最年长的男人住了。

叶萧又去每个房间看了看,告诫大家晚上必须锁紧门窗,没特别的事不要出门。如果半夜有人敲门,要先问清楚对方是谁。屋里的东西尽量不要乱动,也不要吃房间里的食品,以防有毒或变质。今夜谁都不要洗澡,最多用冷水洗脸。明天早上七点半,他会来逐个敲门叫醒大家。

然后,叶萧和厉书回到五楼的房间。他们用手电仔细检查,这个两室两厅的屋子布满灰尘。家具和电器都很齐全,拿起电话却听不到声音。卫生间里的水也算­干­净,甚至抽水马桶也能正常使用。厨房里有半瓶液化天然气,油盐酱醋等各种调料都有。

厨房的水池里,摆放着好几个碗碟和筷子,上面生了一层暗绿­色­的霉毛。在散发刺鼻腐臭味的同时,也带着浓浓的生活气息。好像主人刚刚吃完晚饭,急匆匆地出门去看一场电影院,很快就会回家收拾­干­净。

只是,这里一切都是黑暗的,窗外­阴­冷的雨生淋漓,死一般的空气在飘荡。

没有人,到处都没有人。

除了叶萧他们这些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想到这里,叶萧肩膀一阵颤抖,好多年都没这种感觉了,就连下午面对山魈时也没这样过。因为野兽是看得着的恐惧,而此刻的恐惧却是看不见又摸不着的——“无”,是比“有”更大的危险。

叶萧捏着鼻子拧开水龙头,自来水迅速冲刷着碗筷。他临时客串了一回疯狂的主­妇­,找了块抹布草草洗了洗碗,又打开厨房窗户透着气。

他退出厨房正好撞在厉书身上,两人都彼此捂着胸口吓了一跳。厉书绝望地问:“我们真的要在这里过夜吗?”

“至少比在车上强吧。”

叶萧蹲下来打开客厅的低柜,里面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好不容易摸出几截蜡烛。厉书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在茶几上点燃了蜡烛——闪烁的烛光渐渐照亮房间,也照出两个男人沉默的脸。

“已经八点半了,如果下午没有遇到这些倒霉事的话,我们现在应该在清莱吃晚餐吧。”

厉书说着走进一间卧室,也点燃了一根蜡烛。这有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上面铺着一层竹席,还有裹着草席的枕头。烛光照亮了墙上镶嵌的照片,是一对中年夫­妇­的婚纱照,夫妻两人都不漂亮,但相貌肯定不是泰国本地人。床头有个小小的书柜,里面基本上都是台湾出版的中文书——这明显是中国人或华人的家庭。

他们找到一个塑料脸盆,还有几块­干­净的布,就把竹席仔细擦了两遍,直到确定可以睡觉为止。叶萧看了看窗外说:“夜里还挺凉的,睡觉时把衣服盖在身上吧。”

叶萧走到另一个房间,同样也用蜡烛点亮了。这是一间儿童房,床的长度刚够叶萧的身高。窗边有个写字台,上面摆着课本和作业簿,似乎那孩子刚刚还在做功课。柜子上放着奥特曼和蜘蛛侠,显然是个调皮的男孩。

叶萧决定今晚就睡在这张小床上,他费力地把席子擦­干­净,虚脱般地倒了上去——就像小学三年级时做累了功课。

床头那点烛光,仍然微微跳动,屋里充满了一种“死气”,仿佛那孩子的幽灵也在床上,就倒在叶萧身边均匀地呼吸。

想到这他从床上跳了起来,门口闪进厉书的影子:“今夜,你能睡着吗?”

“不知道——鬼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厉书的脸庞在烛光下越发严肃,镜片上闪着昏黄反光:“我有个预感,我们在这里会很危险。”

“但是,我们已无处可去了,甚至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叶萧烦躁地打开自己的行李箱,这还是孙子楚帮他找到的。他脱下被山魈划破的T恤,胸口还有一道明显的伤疤。箱子里有些换洗的衣服,他换上了一件灰­色­的衬衫。靠在小木床上说:“我知道你睡不着,但明天我们还要早起,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也许,明天还会发生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呢。”

“我听说你是个警官?”

“是,你呢?”

厉书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叶萧,上面写着北京一家出版公司主编的头衔,叶萧皱起了眉头:“搞出版的?果然名字里也带个‘书’字啊。”

“没错,我还读过蔡骏所有的书,知道小说里写的关于你的事情,没想到竟在这里认识了你,真是幸会啊。”

“那都只是虚构的小说而已,你不会当真吧——”叶萧无奈地苦笑一下,“去睡觉吧,记得要把蜡烛吹灭!”

“好吧,明天再聊。”

等厉书退出房间后,叶萧的嘴­唇­才抖了一下,他不想让人看到他恐惧的一面。他最后检查了一遍门窗,然后吹灭蜡烛,独自躺在漆黑的屋子里,让窗外的雨声陪伴自己。

在这陌生的他人的床上,不知道名字的城市里,烟雾缭绕的泰北群山间,黑夜将无比漫长而残忍……

叶萧躺了几分钟,心跳却越来越快,他便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微光照着窗玻璃上雨水的影子,似乎有无数条蛇正缓缓蠕动。

就在他握紧了拳头的刹那,客厅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谁?

他立即翻身下了床,和厉书两个人冲到门后,外面响起一个男人紧张的声音——

“受伤的法国人醒了!”

第三章 断手

晚九点,空旷的居民楼,五层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叶萧警惕地打开房门,用手电照亮来人的脸——是旅行团里那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的名字叫成立,是黄宛然的老公。他穿着一套昂贵的睡衣,漆黑的楼道里没有其他人了。

“那个法国人醒了?”

穿着睡衣的成立点点头,叶萧和厉书便跟他下了楼梯。

来到四楼的大房间里,客厅里站着个十五岁的少女,那是成立和黄宛然的女儿秋秋。少女继承了母亲的美丽,却沉默寡言让人难以亲近。

主卧室里躺着那个受伤的老外,黄宛然正坐在旁边照料他,叶萧走上去问:“他怎么样?”

烛光照着黄宛然的脸,这个三十八岁的温柔女人,正是最有风韵的年纪。她轻声回答:“伤口的情况都不严重,现在看来已经没事了,刚才他醒过来一会儿,还能够说话了。”

“说了什么?”

“好像是法语吧,我没听清楚。”

这时,躺着的法国人又开始说话了,吐出几个法语单词,屋里谁都听不懂。厉书坐到床边对法国人耳语了几句,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懂法语?”

“不,我说的是英语。”

厉书继续和法国人说话,而法国人也似乎听明白了,便吃力地用英文回答他。叶萧担心他的身体,但黄宛然示意没有问题。成立走上来搂住她的肩膀,冷眼看着屋子里的人们。

幸好这法国人也会说英文,而厉书的英文听起来很­棒­,两人简单地交流几句。然后厉书用中文转述道:“他是法国人,全名叫‘亨利·丕平’,今年三十五岁,常住在巴黎。”

亨利睁大恐惧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几个中国人,还有这陌生的屋子,窗外无尽的夜雨,以及那点幽暗的烛光。厉书急忙用英文安慰他,告诉他这里都好人,他们救了亨利的命。叶萧又催促道:“他怎么会昏倒在路上的?”

厉书追问了好几句,黄宛然给亨利喝了口水,他才断断续续地回答了。厉书赶紧做了同声翻译:“他们是法国来的旅游团,全团人是昨天到的清迈,今天早上就出发去兰那王陵了。”

“他们也路过那吃猴脑的村子了?”

“不,他们早上八点就出发了,很早就开过了那个村子,没有停留下来午餐。”

成立摇摇头说:“看来法国人要比我们走运。”

厉书又和亨利沟通了几句,费力地翻译说:“他们是在车上吃的午餐,这时公路上出现了一条狗——那条狗从路的中间横穿了过去,大巴开得太快来不及刹车,当场就把狗轧死了。”

“真惨啊!”

黄宛然面露恶心地拧起了眉头,也许她在家也是养狗的。

叶萧叹了一口气:“其实,长途司机经常碰到这种事情,特别是在这种山路上,就怕这些小猫小狗出现,倒霉的话会车毁人亡!”

“法国旅行团的司机停了车,本想把车头收拾一下就开走,突然从林子里出来一个老太太——亨利说这老太太简直像传说中的妖怪,披着长长的白头发,佝偻着瘦小的身体,穿着一件全身黑­色­的衣服,长得不像当地的泰国人,眼窝深深地陷进去,鼻梁高高的像吉普赛人。”

接着亨利又说了一大堆英文,看来­精­神已恢复许多了。厉书用中文解释道:“那个老太太抱着被轧死的狗痛哭,看来和这条狗的感情很深。她浑身沾满了狗血,口中不停念着咒语。司机想要把她劝开,但她凶狠的样子让人害怕。车上的游客们都很怜悯她,大家凑了一百欧元赔偿给她,但谁都没有想到——老太太居然将一百欧元的大钞撕碎了!”

成立轻蔑地说:“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欧元长什么样吧。”

厉书也不理会这家伙,继续做亨利的同声翻译:“老太太撕碎了欧元后,又对着旅行团的大巴,念出了一长串似乎是诅咒的话,还用狗血在大巴车身上画了什么符号。司机也被她吓住了,不敢去擦那个符号。亨利也说不清楚符号的具体样子,总之十分怪异。司机再也不管老太太了,继续开着旅游大巴前进。大约十几分钟后,车子开到公路转弯的地方,司机突然浑身发抖抽搐起来!”

黄宛然已听得入迷,仿佛在看一部恐怖电影,急忙又给亨利喝了一口水。法国人看着窗外的雨夜,战战兢兢地说了许多英文,语气越来越恐惧。

叶萧已基本听懂了,但仍让厉书口译一遍:“司机像被邪魔附身,车子在公路上乱开起来,而亨利也被晃得晕车了,打开窗把头探出去要呕吐。没想到大巴竟冲出了悬崖,正好把他整个人都甩出车窗。他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后的车子上惨叫声一片,接着就摔倒在公路上,失去了知觉。”

“这小子真是因祸得福啊!”成立摇了摇头说,“不然要在悬崖下送命了!”

亨利想要挣扎着爬起来,用英文问车上其他人怎么样了?但厉书没有直接回答他,担心可怕的真相会刺激到他,只说在公路上发现他一个人躺着。

然后,黄宛然要亨利继续休息,成立让她到另一个屋睡觉,由他在旁边陪着法国人。

叶萧和厉书走出房间,嘱咐黄宛然把门窗锁好。他们又看了十五岁的秋秋一眼,这少女只是冷漠地站在一边,像被塑料薄膜包裹着,鲜艳而难以触摸。

他们走上黑暗的楼梯,回到五楼的房间内。叶萧重新点亮了蜡烛问:“你相信那法国人说的话吗?”

“难以置信——法国旅行团的司机突然中邪了?是那个老太婆的诅咒吗?”厉书不禁坐倒在沙发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你知道蛊吗?”

“蛊?”

叶萧当然这是什么,只是装作不懂的摇摇头。

“中国西南地区和东南亚常见的巫术,也可能是一种毒术和昆虫控制术,通常都是由老太婆来下蛊,被施了蛊的人就会遭到大难!我编过好几本关于‘蛊’的惊悚小说,许多次深夜看稿之后就失眠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吧。但是,我觉得这个法国人可能在撒谎!”

“为什么?”

“直觉——警官的直觉。”叶萧不动声­色­地说道,“也许今天是一个离奇的日子,我们也才会来到这个离奇的城市。”

“离奇?”

正当他们绞尽脑汁之时,窗外的黑夜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地板和墙壁都开始摇晃……

“天哪!那是什么?”

他们恐惧地扑到了窗口。

此刻,三楼的窗玻璃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巨响如雷鸣般震耳欲聋,随着外面倾盆而下的暴雨,整栋楼都在瑟瑟颤抖着。

“啊!”

林君如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吓得躲进了墙角里,一大团灰尘把她的裙子弄脏了。一盏壁灯也从墙上掉了下来,随着窗外的巨响而摔得粉碎。另一个女孩赶紧吹灭了蜡烛,免得蜡烛倒了引起火灾。

在屋子陷入黑暗的同时,那声巨响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三十秒后,一切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黑夜里永无止尽的大雨。

“是什么声音?”林君如依然藏在黑暗的墙角,双手抱着头说,“以我在台湾的经验,这可能是高强度的地震!”

“你果然是台湾人?”

“我是在台北出生长大的——地震后的一分钟内是最具有破坏­性­的,七年前我妈妈就死于‘920’大地震中。”

“对不起。”

时间又过去了三分钟,但地板和墙壁没有再摇晃,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余震。林君如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把头探到窗口看了看,外面的雨夜漆黑一团,只能隐隐看到绿树对面的建筑物。林君如长吁了一口气,但心底依旧没有平静下来,七年前的悲惨经验告诉她,等待灾难将要发生的时刻是最恐惧的。

除了外面的大雨声外,她还听到了某种轻微的声响,对面那女孩子在做什么?屋里没有一丝光线,看不清对方的脸,那声音就如飞虫舞动翅膀般轻微,悠悠缠绕在两个年轻女子的耳畔。

林君如忍不住打开手电,一圈白­色­的光束里,是对面女子半睁的眼睛,还有她鬂边挂着的耳机——原来她在听MP3。

“哎呀,我还以为是地震又要来了呢!”

对面的女子二十五六岁,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双大眼睛,在手电光束下宛如一尊佛像。她似乎没听到林君如的话,依旧戴着耳机背靠着墙,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安然不动地闭上双眼。

林君如佩服地摇摇头:“你真能静得下心来啊!我们被困在这鬼地方,随时可能会有大地震。我都已经一身冷汗了,你却好像还在度假。”

其实,对方已经听到她的话了,便报以一个神秘的微笑,鼻尖微微扬起,嘴角嚅动着说:“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音乐。”

“音乐?”但在这寂静冷酷的夜晚里,音乐实在是太不搭界了,林君如苦笑一声说,“有这么重要吗?”

对面的女子却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像是在享受这种恐惧的感觉,忽然睁开眼睛,用异常标准的北方话说道——

“当音乐响起,你便如同置身于海洋中,每一个出现的音符就像激起的浪花,抚面而过;你想要抓住她,但她早已经过你的身体漂向彼岸,所以面对音乐,你只能静静地听。”

她的声音不快不慢,在手电光圈里送出声波,荡漾在这黑暗的屋子里,似乎能溶化所有的寂静,还有林君如那本能的恐惧。

“啊——”林君如果然也被她打动了,便关掉了手电光束,让对方继续在黑暗中听MP3,“你说的真好!”

“呵呵,这不是我说的话。”

“那是谁说的?”

“苏格拉底。”

原来是古希腊哲人说的话啊,看来苏格拉底先生也是个音乐发烧友,让林君如想起台北和上海的“钱柜”来了。

“对了!”林君如突然拍了拍脑袋,“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萨顶顶。”

“听起来有些耳熟,你是做什么的?”

黑暗中闪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搞音乐的。”

“歌手?”

对方沉默了片刻回答:“也算是吧。”

“天哪,我想起来了,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演唱,非常好听!萨顶顶?就是你?”

“对,你也可以叫我顶顶。”

两个年轻女子在黑暗中的对话,却未曾等到那预料中的猛烈余震。顶顶摘下MP3的耳机,站起来点燃了蜡烛,昏黄的光照亮她的脸,长长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配合着眼线和脸的轮廓,竟有种敦煌壁画里女子的感觉。

“顶顶?怪不得你这张脸很熟。”林君如这才坐在床上,这是一张双人大床,应该是一对夫妻睡过的。她摸着自己的肩膀说,“在这种吓人的地方,我一个人肯定睡不着,我们两个都睡在这好吗?”

“好吧。”

顶顶盘腿坐在床上,却没有睡觉的意思。她在想这次旅行发生的一切,从刚到泰国就发生的政变,到大城古城见到的令人惊叹的佛像。还有今天从清迈出发,旅行团一路上的惊心动魄。下午,她惊奇地见到了一座群山中的城市,就像睡着了一般寂静无声。脑中被隐藏的记忆,仿佛一下子被唤醒了——就是它,眼前的这座城市,神秘缭绕着的雨雾,将她从遥远的北京召唤至此。

还有,傍晚从厕所出来时见到的男子。她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在小说里的事,但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从镜子里看到他那双眼睛,却好像被一层雾遮盖着,他想说什么?

林君如已经吃力地躺下了,她吹灭了床边的蜡烛,嘴里自言自语:“今夜还会有余震吗?”

而顶顶依旧盘腿坐着,她细细的腰身和身体的轮廓,都酷似黑暗中沉睡的神像。忽然,她听到了什么——不是窗外的巨响,也不是地震时的前兆,而是客厅里轻微的细声,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就像从她的心上爬过,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她总算站到了地上,轻轻地来到客厅里,用手电照­射­着每一个角落。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她们的行李箱有些不对劲,林君如的箱子还破了个洞。那声音又从厨房响了起来,顶顶踮着脚尖走进去,只见几条黑影从地下穿过。她心跳剧烈加快起来,用手电扫­射­着地下,一直追到了卫生间里。

光束正好对准了浴缸,她看见几只硕大无比的老鼠!

黑­色­的老鼠飞快地跳进浴缸,又钻进了敞开的下水孔,它们像蛇一样扭动身体,迅速消失在手电光束中。顶顶吓得几乎摔倒了,她拼命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找来一堆破布,将浴缸的下水口牢牢地塞住。但她还是不放心,又用一脸盆的水压住它。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在后肩,顶顶毛骨悚然地回过头来,却看到林君如茫然的脸:“你看到什么了?”

“老鼠。”

林君如面如土­色­道:“啊?”

“老鼠都跑了,很大的老鼠。”

“在地震、海啸、台风等自然灾害到来前,最先有反应的通常都是老鼠,它们会预知到灾难发生并逃命。”

顶顶却不动声­色­地回到卧室:“那就让灾难早点发生吧。”

已经十点钟了,那雷鸣般的声音没有再响起过,窗外依旧是令人心悸的大雨。

在旅行团借宿的居民楼第五层,叶萧与厉书的房间隔壁,正点着一支幽暗的蜡烛。跳跃的烛光照亮了孙子楚的脸,他的对面是年轻的导游小方。

“那声音怎么又停了?”

“地震?”

“鬼才知道呢!”小方激动地挥舞着拳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导游才是旅行团里最紧张的人,他肩上承担着十几个游客的生命安全,出任何差错都是他的责任——而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赔偿给游客了?

食物中毒……野兽袭击……司机迷路……失去通讯……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随便哪一条罪名,都足以让他丢掉饭碗。要是有人有个三长两短,他甚至还有上法庭的危险——而这想象中的全部,都是建立在他们可以重返人间的基础上。

万一,要是出不去呢?

小方立即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但愿现在的一切都只是噩梦,明早醒来已在清莱的酒店里了。

“我睡觉了,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孙子楚拍了拍小方的肩膀,“哎,本想仔细看看传说中的兰那王陵,现在却走进了另一座坟墓!”

这家伙说话一向没什么忌讳,走进隔壁卧室就睡了,只扔下小方孤零零地坐着。他看着窗外难熬的夜晚,又想起今天大家看他的目光,那一张张充满怀疑的脸,似乎都想把他吞噬。

小方大学读的就是国际旅游专业,刚毕业就进了国内最大的旅行社之一。开始是带国外游客在中国旅游,那可是很令人羡慕的职业。今年旅行社突然内部调整,他被调到出国旅游部了。他的英文和法文都不错,原本想去带欧洲团。但因为旅行社的人事斗争,结果被发配去了东南亚。小方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但又不敢发作,只能忍气吞声去泰国踩点。

当他半年前踏入兰那王陵,看到那巨大的陵墓时,整个人都仿佛被抽­干­了一样。他跟着旅行社的同行们,踏入幽暗的王陵地宫,灯光照亮了兰那王的棺材,传说中的女王就躺在其中。小方偷偷地摸了摸石棺,居然还有活人般的温度。他急忙将手抽了回来,只见对面的洞窟上,雕刻着一个奇异的佛像——简直太像真人了,栩栩如生地睁大着眼睛,似乎不是雕刻在石头上的,而是一张被岁月洗涤过的黑白人像照片。

地宫里的佛像在对小方微笑。刹那间,他感到某种被征服的感觉,似乎自己的灵魂已永远留在了此地。

就在这样的回忆中,他缓缓闭上眼睛,那个神秘的微笑就在眼前……

不知隔了多久,大约已是子夜时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小方立即警戒地睁开眼睛,黑暗中摸着来到门前,大声问道:“谁?”

但外面并没有人回答,会不会是自己的幻觉?正当他准备回屋睡觉去时,那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不,绝对不是幻觉,外面真的有人。

他又大声问门外是谁,但那个人只知道敲门,并没有任何回答。小方恐惧地回头看看,又跑到孙子楚的房间里,却发现床是空着的!他急忙打起手电筒,去卫生间和厨房找了找,但孙子楚早就不见踪影了。

天哪,这家伙跑哪儿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小方一个人了,他焦虑地不安地站在门后,而那可怕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小方深呼吸了一口气,左手端着手电筒,右手拿起一把铁扳手。

颤抖了几秒钟后,他缓缓打开了房门。

然而,楼道里黑暗一片,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阴­冷的风吹进走廊,潮湿的空气让人头晕。小方警觉地看着楼梯,隐隐有什么脚步在移动。他走到隔壁房间门口,忽然身后的房门竟开了。

他吓得躲到了一边,但手中的手电却暴露了自己,另一道电光打在了他的脸上。小方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只见门口站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胡子拉喳紫黑­色­的脸庞,看起来已饱经风霜。

“童建国?”小方叫出了旅行团里最长者的名字,“你怎么会出来的?”

“应该我来问你这个问题。”

童建国的名字顾名思义,出生于1949年,他紧盯着小方手里的铁扳手。

小方立即把扳手藏到背后:“这是,这是我用来防身的。”

“是吗?晚上睡不着觉?”

“对。”

童建国用手电晃了晃小方的眼睛:“我觉得你有问题。”

“什么?”

“你是我们旅行团的导游,只有你最清楚我们走过的路线,怎么可能会迷路呢?也是你带我们去了那个村子午餐,吃了该死的‘黄金­肉­’,结果让大猴子缠上了我们,你会不会是故意的?先把我们引到这个鬼地方来,再把我们一个个都­干­掉!”

小方终于忍不住了,推开童建国的手喊道:“你在说什么啊?请不要随便怀疑人!”

“哼,小子,你自己小心点吧!”

童建国随即回到门内,重重地关上了房门。楼道里又剩下小方独自一人,他用手电照­射­着黑暗的前方,茫然而不知所措。

突然,身后有人喊起了他的名字:“小方!”

他缓缓回过头来……

长夜漫漫。

旅行团在神秘城市的第一夜过去了。

凌晨五点。

我们的司机睁开眼睛,这里是住宅楼的二层,房间里更加幽暗。他艰难地爬起来,走到紧闭窗户的跟前。

雨停了。

外面的世界寂静无声,偶尔有水滴从楼上落下,他庆幸自己活到了第二天。

这泰国汉子又坐倒在床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佛像,默念起小乘佛教的经文。念完经又打开手机,依然没有任何信号——昨晚本该给妻子和儿子打电话报平安的,想来他们又过了一个忐忑不安的夜晚吧。想到这他捏紧了拳头,重重捶在自己胸口,下午怎么会开迷路了呢?这是旅行社司机最忌讳的事情,就算明天能够逃出去,公司也会把他开除的吧?

天哪,佛祖保佑自己不要被开除!1997年泰国金融危机,他原来所在的旅游公司倒闭了,他曾失业长达整整一年。那是噩梦般的一年,只能四处打零工开黑车为生,就连妻子也一度去街头拉客。最可怜的是刚满一岁的儿子,生了场大病却没钱送医院,很快就夭折了。他把死去的孩子送进寺庙,浸泡在药水里成了一名“鬼童”——灵魂永远不会转世投胎,孤独地飘荡在尘世间。后来泰国经济好转,他才又找到了这家旅行社工作,妻子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发誓不能再让妻子受累,让孩子受苦了。

但是,噩梦好像真的来了——在接到这个中国旅行团的晚上,泰国就发生了政变。然后,他开始梦到了魔鬼,骑着白马长着翅膀的魔鬼,那种在大王宫里常见的雕像。在他带旅行团离开曼谷的前夜,他去寺庙看夭折的第一个儿子。“鬼童”仍然浸泡在药水里,就像刚从家里抱出来那样。忽然,他看到死去的儿子睁开来了眼睛!那双惊异的瞳孔竟与成年人一样,里面装着一座沉睡的城市。他跪倒在死去的儿子跟前,他知道孩子的灵魂正看着他,也是对父亲的某种警告?

那晚他很犹豫要不要出车,但旅行社已无法调派其他司机了,如果不开车的话一定会被老板解雇,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大巴,带着旅行团前往了大城府。

昨天晚上,旅行团来到了清迈。那个噩梦再度降临,双翼魔鬼骑着白马来到,还驮着一个浑身黑­色­的小男孩——“鬼童”,那是司机的儿子,不断悲惨地呼号着,直到他从噩梦中醒来。

他整晚都没有睡好,早上起来开车就无­精­打彩,在车子驶上危险的山路时,只能唱着小曲来排解恐惧。可是他还是开错了路,带着旅行团进入了迷宫般的峡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那魔鬼已纠缠上他了,抑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司机恐惧地回过头去,看到那个魔鬼露出獠牙,对他邪恶地微微一笑,然后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你是谁?”

他狂怒地大喝了一声,然后拿起一根棍子,拼尽全力向空气中砸去仿佛这辈子所有的厄运,都拜这位魔鬼所赐。

随后司机无力地坐倒在地,只想等待天明快些到来,他可以开着大巴去加油站,带着旅行团尽早离开这鬼地方。

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司机感到有些奇怪,现在天还没有亮,会是谁来敲他的门呢?会不会是这房子的主人回来了?

他急忙小心地走到门后,贴着门缝用泰语往外喊:“谁?”

门外却响起了中国话:“是我,孙子楚!”

他当然记得这位博学多才又似是个话涝的中国大学老师,司机赶紧为他打开房门,并用手电照着孙子楚的脸。

这家伙耸拉着一张还没有睡醒的脸,却硬是要把眼睛睁大,惊惶失措地喊道:“小方……小方……他不见了!”

“不见了?”

司机也感到莫明其妙,并换用汉语问道。

这时,同屋的屠男也被他们吵醒了,揉着眼睛跑到门口:“吵什么啊?不让人睡觉了啊?”

孙子楚赶紧解释了原因:他和导游小方暂住在一套单元房里,但凌晨时孙子楚爬起来上厕所,却发现小方的床上空空如也。再打着手电找遍屋里每个角落,也不见小方的踪影,而他的行李和各种随身物品,都还好好地留在房间里。

“他有没有到你这里来?”

原来,孙子楚怀疑导游小方来找司机商量事情了。

“没,没有啊!”

司机连忙摇头,一晚上都没人敲过他的门。

“奇怪了,那他到哪里去了?”

“会不会有游客找他?”司机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完整的汉语,“把他拉到其他房间里去呢?”

“好!我去每个房间都问一下!”

孙子楚风风火火地就要去敲隔壁房门,屠男却拉住了他说:“你看看现在才几点啊,人家肯定在呼呼大睡流口水呢,你缺德不缺德啊!”

“去你妈的!”

孙子楚丝毫都不顾忌别人的面子,举起拳头便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司机和屠男都只能摇头,他们足足等待了两分钟,房门才被小心地打开,杨谋端着手电照着他们说:“你们­干­嘛啊?现在是几点啊?”

“导游小方有没有来过?”

“神经病!”

随后杨谋愤愤地关上了房门,碰了一鼻子灰的孙子楚继续敲着门,直到杨谋再度开门大声地说:“他没有来过!求求你们不要再折腾了好吗?”

孙子楚沉默了几秒钟,自言自语地说:“好吧,二楼排除了,我们去三楼!”

其他两人也只能跟着他,来到三楼敲响一间房门,又是等待了许久之后,门里响起一个柔和的女声:“谁啊?”

“我是孙子楚,请问导游小方有没有来过?”

“没有!”

说话的声音是玉灵,显然受到了刚才那句话的刺激——若是半夜里导游小方来过,岂非是坏了自己的清誉?自然是打死都不会承认的!

孙子楚又敲响了另一间房门,照例是等了两分钟,然后吃了一个闭门羹,还被门里的台湾女生痛骂了一顿。

无奈之下,他们又硬着头皮上了四楼,敲响了最大的那套单元房门。

一分钟后,房门打开了,里面闪烁着手电光,四十多岁的成立拿着根棍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

孙子楚也只能客气地提出了问题,但得到的回答却是:“没有,请你们滚吧!别吵醒我女儿。”

大门重重地关上以后,屠男拉了拉孙子楚的衣角,轻声道:“算了吧,我们还是回去睡觉吧,说不定小方很快会自己回来的。”

但孙子楚猛摇了摇头:“再去五楼!”

屠男和司机都输给他了,只能痛苦地走上了最高一层。

五楼——正当孙子楚要敲叶萧的房门时,黑暗中响起一声惨叫!

那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听不清在喊什么,似乎就在楼道外面。他的心几乎被震碎了,立即用手电照­射­楼道,果然看到一个晃动的影子。

屠男快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那个人的手,却听到了一句极熟悉的英语:“Shit!”

他立刻也回敬了一句:“我靠!”

这时手电才照亮了对方的脸,原来是那二十多岁的美国女孩。

她慌乱地披散着头发,面­色­苍白地对着他们,嘴里已经语无伦次了。

屠男又用蹩脚的英语问了几遍,美国女孩才开始用中文回答:“楼上……楼上……”

楼上?这已是住宅楼的最高一层了,哪里有什么楼上呢?

除非——是顶楼的天台。

她却向走廊的尽头跑过去,原来还有一个小楼梯,看样子是通往楼顶天台的。

美国女孩轻轻指了指上面,司机第一个走上天台,屠男紧紧跟在后面。

雨已经停了,天­色­微微放明。

天台上仍积了一些水,凌晨­阴­冷的风从四周吹来,空气湿得要把人溶化。

三人来到空旷的天台,屠男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张望,周围的楼房大多比这个还要矮,登高远眺可以见到城市的大半,但许多街区都被茂密的大树覆盖了,只能看到一簇簇绿叶和屋顶。他回头看着美国女孩问:“What?”

“在你后面——”

屠男和司机转过头来,才发现在身后的天台栏杆边,躺着一个男人的身体。

他们扑到了那个人身边,看到了一张恐怖到极点的脸——整个脸都溃烂了,简直是惨不忍睹。死者的手指深深抓着地面,几乎把水泥抓出了白点子。

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他的眼睛。

不!只是一对眼珠子,因为眼球几乎已弹出了眼眶,空洞地注视着­阴­沉的天空。

他看到了什么?

究竟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才能让一个人的眼睛如此恐惧?

屠男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腿一软就摔倒在地。就连见多识广的司机,也赶紧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念往生超度经。而美国女孩就躲在他们身后,不敢再看那尸体第二眼了。

“可怜的小方!”

凌晨五点五十分。

叶萧、孙子楚、厉书、屠男、司机、钱莫争、童建国,还有最早发现尸体的美国女孩,全都聚集在五楼的天台上。

尸体依然躺在栏杆边——正是他们的导游小方。

他是第一个!

十分钟前,美国女孩带着屠男等人来到天台,发现了这具可怕的尸体。

司机认出了小方的眼睛,还有他的衣服也没有换过。在小方的裤子口袋里,是他的护照和各种证件。司机还记得小方手上的疤,果然与记忆中分毫不差。虽然整个脸都不成|人形了,大家还是看出了他的样子,毫无疑问他就是导游小方,不幸惨死在了天台上。

随后,孙子楚狂奔到楼下,将五楼另外两间房门敲开,带着叶萧、钱莫争等人跑上天台。

此刻,人们围成一圈看着小方。每个人都不敢开口说话,沉默像天上的乌云般,笼罩着这座城市和这些人。

终于,有人蹲下来呕吐了。

厉书再也支撑不住了,把昨天的晚饭全吐了出来。而美国女孩已经吐了两回,胃里再也吐不出东西了。

叶萧抬头看看天空,长叹了一声:“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你是警官。”孙子楚抓了抓他的衣服说,“这里由你说了算!”

“不,我没有带任何工具,现在没法判断小方的死因。而且他的脸都烂成这样了,肯定有很特殊的缘故。大家请各自后退几步,离尸体远一点,以免破坏案发现场。”

他又开始了现场指挥,好像周围都是他手下的探员。当大家都退到很远时,叶萧回头叫住了那美国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伊……伊莲娜。”

“你中文说得很好,在哪儿学的?”

“我在美国读高中时就开始学了,后来在北京和上海都学过中文。”

叶萧突然把脸沉下来:“你是怎么发现导游尸体的?”

“我?”伊莲娜不敢看他的脸,扭过头说,“我一夜都没有睡着,到凌晨五点实在忍不住了,就悄悄出门转了转。”

“到哪儿去转了?”

“不,我没有去哪儿,就是在这栋楼里面,从三楼走到五楼,再想到天台上看看——于是,就发现了这具尸体。”

伊莲娜紧张地回答,许多汉字声调都错得离谱,与她昨天的流利完全不同。叶萧摇了摇头:“好吧,你回房间休息一下吧。”

然后他又对厉书说:“你送她下去吧。”

厉书擦­干­净刚呕吐过的嘴巴,便带着伊莲娜下楼去了。

“你怀疑这美国女孩?”

孙子楚轻声在叶萧耳边问。

“不知道。”

叶萧的沉默像这座城市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这时屠男嚷嚷起来了:“我看她八成有问题嘛!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凌晨五点出来转悠?还偏偏跑到了这个天台上?不是说好了晚上不要出来的吗?”

倒是钱莫争为伊莲娜说话了:“美国人嘛,可能想法就和我们不一样。”

“小方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谋杀还是意外?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我说过我不知道!”叶萧捏紧了拳头,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福尔摩斯,连半个华生都及不上,他只有心底的愤怒和火焰,“我只是不明白,小方为什么会到天台上来?从周围的痕迹来看,他不可能是在其他地方遇害以后,又被拖到天台上来的”

“尸体在天台的栏杆边上,会不会是想要跳楼自杀呢?”

“不排除他有自杀的可能,但最终伤害他的肯定是其他原因。”

“是恶魔鬼,是恶魔­干­的!”

我们的司机忽然狂叫起来,接着飞快地跑下了天台。

叶萧摇摇头说:“我们也快点下去吧。”

“那小方怎么办?”

“就让他躺在这里吧,我们不能破坏现场,更不能移动尸体,否则会破坏更多的线索。等我们逃到清莱或清迈以后,再带泰国警方回来处理尸体吧。”

钱莫争却皱着眉头说:“这里有很多鸟,还有老鼠,这些小动物都会破坏尸体的!”

“那我们只有祈求老天保佑小方了。”

说着,叶萧第一个走下了天台,其余人也只能跟着他下来。

在他下楼梯的时候,走到童建国身边问:“昨晚,我似乎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

“哦,真的吗?”五十多岁的童建国一脸平静,“我整晚上都在睡觉,除了那声巨响之外,没有其他的动静。”

叶萧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着童建国回到五楼的房间。

他一个人站在冷冷的楼道里,抬头看着天花板。仅仅隔着一层水泥,正躺着一具可怜的尸体。

“也许,真是恶魔­干­的?”

晨曦。

如水珠从窗户洒进来,渗透入玉灵的眼皮,逐渐刺激着瞳孔收缩,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变成一个细微的针眼,突然出现了导游小方的脸,就在针眼里缓缓破碎,挤出浑浊的绿­色­尸液,整张脸全部腐烂剥落下来,变成一具白­色­的骷髅头。

骷髅头穿过瞳孔的针眼,进入玉灵的大脑深处。

“啊!”

她猛然睁开眼睛,从床上直起了身子,天光刺激双眼很难睁开,窗外寂静无声连鸟鸣都没有。

后背满是冷汗,她解开胸围坐在窗台,胸口这才舒服了一些。真想现在就脱了衣服跳进河里,泰家乡村女孩几乎每天下水洗澡,并不避讳什么授受不亲。或许每天接触大自然的水分,才能让年轻的女子美丽动人吧。

现在刚过清晨六点,她居然又睡着做了个梦。十几分钟前,敲门声把她从沉睡中叫醒,孙子楚在门外询问是否见到小方。真是活见鬼了,她和小方是第一次认识,即便是导游同事的关系,有什么事不能天亮说吗?

等她把孙子楚等人骂走后,却发现同屋的美国女孩不见了。玉灵又在房间里找了找,发现伊莲娜所有的东西都在,只是人不知道跑哪去了。她也接待过美国的游客,知道美国人喜欢夜生活,不过这里到哪里去HAPPY呢?

伊莲娜是个典型的美国女孩,说话做事都雷厉风行,总是一身运动探险的装束。白天好像不把自己当个女人,只有晚上睡觉之前,才换身睡袍放下头发,做个面膜保养一下。她的中文说得真好,从十四岁就开始学了,和玉灵说起话来像汉语考级比赛。她们的母语都不是中文,却必须得在这一群中国人里,来到这曾经居住华人的城市,睡在一对年轻华人夫­妇­的床上。

两人聊到之夜过后,其实主要是伊莲娜在说话,偶尔夹杂几句英文,简直把中美两国的贫嘴饶舌合二为一。聊到后来玉灵困得支撑不住了,伊莲娜还在对面滔滔不绝,几乎要唱出顺口溜了。

直到那地震般的巨响,才封住了伊莲娜的嘴巴。玉灵从小在泰北长大,也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地震。她们赶紧缩到床上,抱着脑袋祈祷房子不要塌下来,就在恐惧中渐渐睡着了……

刚才怎么会梦到导游小方的?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就遇上这么倒霉的事。对,孙子楚不是说他不见了吗?大概就是受到这个影响吧,可小方会去哪里呢?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感觉他的眼睛里藏着什么。那时大家还没开始拉肚子,山魈也没跳到车顶上。而小方依旧是忧愁的面容,就连看她的表情也如此古怪——虽然通常男人都会多看她几眼,但绝不是小方的那种眼神,似乎带着几分怀疑与不信任。既然如此,他为何当场不说出来?却还装作完全信任她的样子,继续旅行团的行程,很快就暴出了“黄金­肉­”的秘密,接着便是“山魈来袭”。

小方?

他究竟怎么了?梦代表了什么?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某种奇特的预兆?玉灵不愿再想下去了。

她缓缓穿戴好筒裙,摸了摸自己吹弹可破的肌肤,这二十岁的身体还未曾献给过别人。

窗外,又一片白­色­的雾气飘过,缭绕在青翠的树叶之间,视线像被蒙上了一层轻纱。

眼睛又似乎被微微刺痛了一下,这片白雾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就像十六岁那年的清晨——少女玉灵从噩梦中惊醒,光着脚丫走出寂静的村子,她穿过碧绿的稻田,进入那片黑­色­的森林。传说这里被恶魔和亡魂统治着,还有老虎、野牛、黑熊等猛兽出没,村里的坟场就在森林深处。

是的,就和眼前的白雾一样,十六岁的玉灵投入禁忌的森林,被神秘的白雾包裹起来。脚底是泥土、落叶和小动物的骸骨,沾满了冰冷的露水,湿滑地浸入皮肤和血管。耳边似乎响起某种声音,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她在露水与白雾中走啊走啊,离身后的村子越来越远,直到完全被黑­色­的森林覆盖。那里如同永恒的地狱,正午都似傍晚般昏暗,光线被高达茂密的树冠阻挡,到处垂挂着藤蔓等植物。常有不知名的动物在树上叫喊,发出巨大而恐怖至极的声音,传说只要走到这种地方,便会永久地迷失方向,灵魂也将被恶魔们取走。

但玉灵似乎忘记了一切,只顾着穿破雾气去寻找那个声音。当她转过一颗大榕树时,忽然撞到了一个人。

一个僧人。

一个年轻的僧人。

一个年轻而英俊的僧人。

可惜是个僧人。

玉灵直视他的眼睛,他也直视玉灵的眼睛,他们都因在这个地方看到对方而惊讶。他大概只有十八岁,还没有完全长成男人的身体,一副瘦弱不堪的样子,或许好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了。他的头发剃得很­干­净,一身僧袍却异常地破烂,脚边放着个缺口的陶钵。嘴­唇­上只有些绒毛,大眼睛里闪烁着某种东西——多情又抑郁的目光,如此残忍又有些无奈。

白雾依然缠绕着他们之间,玉灵好奇地打量着他,柔声问道:“你是谁?”

“谁是你?”

“我就是玉灵,刚才是你在叫我的名字吗?”

“不,是另一个人,另一个灵魂在呼唤你。”

“你从哪里来?”

“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玉灵再度睁开眼睛,骤然回到二十岁的现在。那个记忆中的可怕清晨,已随着森林的白雾而不再清晰。

她抹去额头的冷汗,心里空虚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森林的深处。面对三楼窗外的白雾,她闭上眼睛要忘掉那张脸,那张年轻的脸,年轻又英俊的十八岁的脸。

可惜,他是个僧人。

当玉灵难以从回忆中自拔时,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像被针刺了一下跳起来,冲出去打开房门。

门外是美国女孩伊莲娜,旁边有厉书搀扶着她的身体。她变成了美版林妹妹,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嘴里嘟囔着几句听不清的英文。

厉书面­色­也不太对,他将伊莲娜送到玉灵房里,说了句“照顾好她”,便匆匆转身离去。

“到底发生什么了?”玉灵抓住伊莲娜的手,而她紧咬牙关不肯回答,“他欺负你了?”

伊莲娜立刻摇了摇头,虚脱似的坐倒在沙发,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玉灵盯着恐惧中的她,渐渐浮起那个针眼里的噩梦,渐渐剥落腐烂的小方的脸……

难道真的是他?

清晨七点,楼里的所有居民——旅行团成员都被叫醒了。

有的人还没睡够,脸上尽是眼屎骂骂咧咧。但更多的人是彻夜难眠,黑着眼圈变成了熊猫。叶萧让大家在屋里解决早餐,但不要动人家留下来的食物。他和孙子楚、厉书去了附近的小超市,“借”了很多保质期内的快速食品回来。至于饮水问题,有人自带着小锅子,就把自来水烧开了饮用。

这顿特殊的早餐,足以让旅行团员们终生难忘——假定他们的终生不是很短的话。

然后,大家都被招呼出了房间,带着各自的行李物品。叶萧打开手机看了下,依然收不到任何信号,看来这里不会有手机店铺和移动业务了。随后他关掉手机,和大家商量着做出了决定——趁着早上没有下雨,由司机开车去加油站,加完油旅行团便离开这里。

各人拖着沉重的行李,十几号人艰难地走下楼梯,来到住宅楼外的巷道上。受伤的法国人亨利恢复很快,已能在别人搀扶下走路了。雨后的清晨异常湿润,每次呼吸都怕湿气把鼻孔堵住,很有中国西南的重庆或贵阳的感觉。

大家先是谈论昨晚那声巨响,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吓到了,但谁都说不清那是什么,尽管来自台湾的林君如咬定是地震。

接着又有人发现导游小方不见了,再加上一个多钟头前,孙子楚等人打扰了很多人的好梦,便有人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而屠男这家伙是个大嘴巴,竟把天台上发生的悲惨事件说了出来——叶萧气得差点扇他耳光,早上还关照过这件事要绝对保密,不能让大家陷入恐慌之中。他甚至已编好了一个理由:昨晚小方已出去寻找救援了,正带领援助人员向这里赶来。

但已经太迟了,小方的死讯传遍了整个旅行团。

女人们都恐惧地窃窃私语起来,就连黄宛然的老公成立都搓着手说:“糟糕了!难道法国人说的是真的?所有人都被那个老太婆诅咒了?”

林君如也紧张地问:“连导游都死掉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杨谋的小娇妻恐惧地偎在新郎怀中——他们多半是来泰国度蜜月的新人,她有些神经质地说:“已经死了第一个——还会有第二个吗?”

然而,玉灵的表情却没有变化。

虽然伊莲娜守口如瓶不说,玉灵仍隐隐猜到噩梦成真。只是这可怕的消息来得太快,亦证实得太快了,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如何猜出来的呢?

在玉灵如水的表面底下,却是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要到天台上去看一看!”

说完她就要往楼道里冲,但叶萧一把抓住了她,在她耳边冷静地说:“请相信我,小方已经死了,我不希望再有人看到他的样子。”

“真的吗?他死得很惨吗?”

叶萧默默地点头,目光沉着地对着玉灵。

两个人对峙了一分钟,最后还是玉灵认输了,缓缓退回到大伙中间。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死亡最大的恐惧,是能像瘟疫般传染给每一个人,谁都不知道下一个是谁?

突然,伊莲娜低声抽泣起来。厉书搂着她的肩膀,用英文轻声安慰了她几句。

玉灵已迅速恢复了镇定:“大家不要惊慌,虽然小方发生了意外,但我会担负起他的责任,作为导游把大家安全带出去的!”

但是,现在谁会相信一个二十岁的泰国小姑娘的话呢?

叶萧让玉灵先留在这里,保持大家的稳定。

他和司机去开车加油,孙子楚和钱莫争也紧跟着他们。

四个人走出小巷,又注意了一下那辆无主的丰田车。清晨无人的街道上,弥漫着一股特别的白雾,地上积着许多昨晚的雨水。

钱莫争和司机快步走在前面,叶萧和孙子楚却落后了许多。孙子楚焦虑地说:“我们快点赶上去吧。”

“等一等,我想单独问你一下。”

叶萧继续放慢脚步,在确信前面两人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后,便轻声问孙子楚:“你和导游小方是一个房间的,也是你最早发现他不见了踪影。”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晚上小方有何异常?”

孙子楚想了想说:“没什么啊!只是随便聊了聊天,就在那声地震般的巨响之后,我们各自睡觉了。”

“他说到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到了这种地方,又遇到这种事情,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连我的话也少了很多呢。”

就这也算“话少了很多”?叶萧苦笑道:“算了吧!你也不知道他何时出门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凌晨五点多钟,我起来上厕所,才发现小方不见了。”

叶萧看着前面的司机和钱莫争越走越远,转头盯着孙子楚的眼睛:“我问你,整个晚上,你都没有出过房门吗?”

“当然!问这个­干­嘛?你以为我是宁采臣啊,半夜里跑出去和聂小倩幽会?”

叶萧却不再说话了,将脸沉下来看看前头:“快点跟上去吧!”

说罢他们两人快跑前进,很快追上了钱莫争和司机。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啊?钱莫争回头调侃着说,“两个男人总黏在一块儿,不正常哦!”

“胡说八道!”

孙子楚立即顶了一句,这时已转过十字路口,四人沿着进城大道向外走去。

巨大的刘德华广告牌下,就是旅行团的大巴——他们的诺亚方舟。

司机仔细检查了大巴,一夜的大雨冲刷掉了许多污垢,也没有其他人动过的痕迹。接着四个人都上了大巴,司机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发动机轰鸣着踩下了油门。

车子缓缓驶离广告牌,在叶萧的指示下开往加油站。

车子经过进城的大道,笔直开过了十字路口,很快来到加油站前。

这里的规模不小,设施也颇为现代化,和上海等地的加油站差不多,就连文字也都是繁体中文,当是所有进出城车辆的必经之地。

他们四个都走下车子,仔细查看空无一人的加油站。钱莫争大叫几声也没反应,叶萧走进加油站办公室,发现收银台里还有很多钱,大部分是泰国铢,也有美元和人民币。司机则一直在摆弄加油的机器,他确定这里有汽油,在看怎么才能把开关打开。

这时,叶萧看到加油站对面站着两个人,他立即飞快地冲了出去——原来还是旅行团里的人,杨谋正端着DV拍着他们,身边依偎着他的新娘子。

叶萧走到他们跟前,严肃地问:“­干­吗自己出来?不是说好等车子开过来的吗?”

“我是电视台的纪录片编导,拍摄DV是我的工作也是最大爱好。”杨谋尴尬地笑了笑说,“这次旅行所发生的神秘事件,我一定要用摄像机全程记录下来,这将是本年度最­精­彩的纪录片!”

叶萧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可不想做你的演员。”

忽然,杨谋身边的新娘脸­色­大变,惊恐万分地尖叫了起来。

“你怎么了?小甜!”

杨谋立即放下DV,紧张地抓住新娘的肩膀。

“瞧!那里有个人!”

新娘小甜抬起颤抖着的手,指向右侧的一条小巷子。

叶萧和杨谋都转头看着右边,巷口只有一棵茂盛的木棉树,并没有半个人影。她的尖叫声也吸引了对面的人,孙子楚和钱莫争都从加油站跑过来了。

钱莫争过来大声地问:“你真的看到有个人吗?”

“是的,我真的看到了,但一眨眼就消失了。”

“是我们旅行团里的人吗?”

小娇妻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叶萧迅速冲进巷子,孙子楚和钱莫争也紧随其后。这条巷子非常深,两边是些破旧的老楼,还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地面坑坑洼洼有许多积水。

那个影子,在小巷迷宫般的尽头,他似乎看到那个影子了!

然而,就在同一秒钟,他们听到身后传来某种奇异的声响……

惊天动地!

震耳欲聋!

加油站爆炸了!

在二又四分之一秒的瞬间,巨大的冲击波如狂风般卷过。叶萧只感到身后有一只大手,将他强行摁倒在了地面上。而周围的孙子楚、钱莫争、杨谋和他的新娘子,全都被冲击波重重地打倒了。

爆炸持续了二十秒钟。

时间停滞,世界噤声,万物轮回。

冲天而起的火焰,还有浓重的汽油味道,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灼热。等到他们重新睁开眼睛时,四周全都是灰尘和碎屑——破碎的塑料招牌、玻璃渣子、扭曲的钢筋……

这就是传说中的人间地狱?

小甜的后背盖满了尘屑,幸好穿了一件长袖的厚衣服,否则非搞惨了不可。忽然,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她头上,她抓起那东西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烧焦了的断手!

这是我们旅行团司机的手。

她尖叫着把断手甩出去,正好扔到自己老公的头上。杨谋揉着眼睛一看,又大叫着扔到孙子楚手中。孙子楚像接到个手榴弹,又赶紧塞进钱莫争怀里。钱莫争­干­脆往天上一扔。

最后,接住这只断手的人是叶萧。

他已经笔直地站了起来,头发给冲击波弄得鸟巢似的,衣服沾满了泥水。他仔细看着这只断手——只剩下手掌和半个手腕了,还缺了两根手指——小指和无名指。

这只可怜的手完全被烧焦了,大概在爆炸的一刹那,就从司机的手上炸断了出去,又高高地飞上天空,最后落在了他们头上。

叶萧再回头看看加油站,烈火仍在燃烧,四周的空气仿佛被蒸发了。而旅行团的豪华大巴,则已被炸得无影无踪。车上所有的钢架和铁板,都炸成了金属碎片,就连轮胎钢条也成了锯齿形!

而加油站则被炸成了平地,只剩下几块断垣残壁,还在被油库的大火灼烧着。浓烈的黑烟升上天空,几乎把半个城市都覆盖了。

唐小甜痛哭着躲进杨谋怀里,孙子楚和钱莫争也互相支撑着,他们脸上都满是泥泞和烟尘。还算是这五个人命大,没被炸出来的金属碎片击中,否则很可能被切断脑袋或手脚。

而叶萧依旧抓着司机的断手,似乎那剩下的三根手指还在抽搐!

孙子楚倒吸了一口冷气,拍着他的肩膀说:“把这个东西放下吧,我们的司机死了!”

我们的司机死了。

他是第二个。

第四章 绝境

但叶萧把那只断手抓得更紧了。他呆呆地看着继续燃烧的加油站,真想大声喊出司机的名字,也许那可怜的灵魂还能听到?

然而,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司机的名字!

眼眶突然有些湿润了,但他强忍着,自己把眼泪藏在体内。是啊,司机一路陪伴着旅行团,但没有一个人叫得出司机的名字,这世界真不公平!

这个四十岁的泰国汉子,家里应该还有老婆孩子,还等待着他回家享受天伦之乐呢。但他却这么炸死在了这里,整个人都化为了碎片和尘埃——他的皮肤、骨骼和全身的器官,都“化整为零”地散布在周围的土地上,或许就在他们几个人的衣服上?而在这烈焰滚滚的空气里,则有他被熔化了的血液和体液。

“命运——命运真他妈残忍!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在瞬间化为乌有了。”

钱莫争轻叹了一声,他的脸也被烟熏黑了。

“至少他还留下了一只手!”

叶萧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地狱里的恶魔,拿着一只断手在烈火边行走着。他找到一团很大的破塑料布,然后把司机的断手包裹在了布里。

现在看不出这是一只断手了,外人还以为是水果或零食吧?他把塑料包裹夹在自己掖下,冷冷地说:“如果我们能够走出去,我亲自会把这只断手,交还给司机的家人。”

“你疯了吗?”

孙子楚大声地说,他的衬衫后背已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幸好只是擦破了一些皮。

“好了,让我们想想是怎么会爆炸的?”钱莫争走近了加油站的废墟,火焰已退下去很多了,“当我们过来看那个影子的同时,司机也在给大巴加油。可能是他­操­作不当,也可能是这个加油站早有安全隐患。总之最不幸的是,有一点火星触发了汽油爆炸,最后连人带车外带加油站全都送上了天。”

杨谋已重新端起了DV,他心爱的机器并没有受损,这是被他紧紧压在胸口底下的缘故——他宁可自己被炸死,也不能让摄像机受一点点的伤。

“也可能没这么简单!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全车人都在车上呢?通常在加油的时候,乘客们大多也在车上,或者在车子的周围活动。那样发生爆炸的话,我们整个旅行团就全部完蛋了!我们现在也只能在地狱里讨论自己的死因了。”

孙子楚说出了自己的怀疑,他踢了一脚地下的碎砖块,脸上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

“你是说这个加油站,早就被人做了手脚?”杨谋一边拍着DV,纪录这可怕的灾难,“那就是有人要故意害我们?通过这个加油站,把我们全部都消灭掉?”

“是的,也许一开始就是个大­阴­谋,通过让我们在山里迷路,再把我们引入这个鬼地方,直到加油站的大爆炸。”

孙子楚近乎疯癫地叫喊起来,他的­精­神要崩溃了。

但叶萧已恢复了冷静。

“别再乱想了!我们回去找大部队吧,我会向大家解释的。”

他们不再说话了,跟着叶萧向回走去,身后是惨不忍睹的大爆炸现场。

在第一个路口左拐,很快来到了那条巷口,整个旅行团都焦急地等待着他们。

看着这五个人灰头土脸的样子,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刚才发生的大爆炸,早已响遍了整个城市,这些留守的人们也听到了,还以为发生了战争,急忙趴到地上躲避空袭。

此刻,天空依然飘荡着浓烟,大家心有余悸地问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你们身上都怎么了?”

孙子楚还想要隐瞒,但叶萧却如实相告:“加油站突然爆炸了,我们的司机,连同我们的旅行大巴,全都完了!”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他们再看看叶萧等人的脸­色­,他们身上的灰尘和黑烟,再结合刚才的大爆炸声,禁不住有人失声痛哭了出来——刚才已听到了导游小方的死讯,但短短十几分钟后,旅行团的司机又被炸得尸骨无存,那谁再来带领他们逃出去呢?那么下一个牺牲品又将是谁呢?

除了女孩的哭泣声,就是男人们的沉默。现在是上午八点,他们依然被困在这不知名的城市中。黄宛然为孙子楚检查后背的伤口,幸好只是些皮外伤,上些药就好了。

谁都没注意到叶萧掖下的包裹——里面包着司机的断手,他悄悄地把它塞入行李箱。

“没有了车,也没有了司机,那我们该怎么办?”

成立打破了这可怕的沉默,他穿着一件昂贵的休闲衫,抓着十五岁的女儿的手。

靠在杨谋身边的小甜哭着说:“我们快点逃出去吧。”

然后,她和杨谋拖着行李回到住宅楼,要找个房间换掉满是烟尘的衣服。

“怎么逃?难道要靠我们这些人步行吗?还要拖着那么多的行李?就算是马拉松运动员,恐怕也会在这山路上累死的!”

厉书托了托眼镜架说:“我建议大部队暂时留守在这里,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再由几个­精­­干­的男人出去求救。”

“我同意!”

叶萧和钱莫争都换好衣服了,迅速洗了一把脸。

不知是谁又嘟囔了一句:“如果有车就好了。”

大家的目光对准了巷口,一辆丰田轿车正孤独地停在那里——屠男第一个跑到车子旁边,他摘下墨镜看了看车窗里面,回头问:“你们谁能把这个车门打开?”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能把锁着的车门打开的,除了贼还能有谁呢?

“我能!”

旅行团里最年长的童建国走了出来,这让大家都很意外。只见他快步走到车子前,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东西,熟练地钻进了车门的钥匙孔。他的手指转动了几下,很轻松地就把车门打开了。这些动作丝毫不像五十多岁的长者,更像是江洋大盗、海洋飞贼。

叶萧出于警察的职业敏感,仔细观察着童建国的动作,同时搜索脑中的通缉犯相片。在十几号人众目睽睽之下,童建国已坐进了丰田车的驾驶座。当然车里也没有钥匙,他又掏出了个什么工具,钻开了方向盘底下的钥匙孔。接着他低头捣鼓了一阵,似乎有电火碰撞的声音,接着发动机就响起来了。

这是标准的偷车贼的动作——孙子楚对叶萧轻声耳语道:“这个老家伙不得不防啊!”

钱莫争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而叶萧和孙子楚坐进了后排。他们让旅行团在原地等待,绝对不能离开随便走动——就像孙悟空给唐僧画了一个圈。

“你检查过油箱没有?”孙子楚擦了擦座位上的灰尘,“这辆车看起来很长时间没动过了,会不会有问题?”

童建国指了指仪表盘说:“油还是足够的,至于有没有危险,只有开过了才能知道!”

说罢他便踩动油门,缓缓开上了无人的街道。叶萧回头看着大家,那个叫顶顶的女孩站在巷口,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十字路口。

但车子并没有向左拐,而是向右进入那条大道。副驾驶位置上的钱莫争喊道:“你要去哪儿?我们应该出城去寻找出路,而不是相反朝里走。”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又有汽车代步,不如仔细看看这座城市,说不定还能遇到其他人呢。”童建国的语气异常冷静,“我还想看看加油站变成了什么样子?”

车速在他的脚下逐步加快。但这辆丰田毕竟“休息“太久了,开起来摇摇晃晃叮咚作响,发动机器也响起哮喘般的声音。孙子楚紧紧抓着把手说:“还是慢一些!我可不想再被炸死在车里。”

转眼间已开到加油站废墟了,火焰基本上熄灭了,但浓烟还是从瓦砺堆中冒出。四周布满爆炸形成的残迹,简直是一片狼籍,像刚经历过一场空袭。

童建国并没有下车,只是摇下车窗停顿片刻,眼睛里有种特别的东西,好像这场景似曾相识。随即他踩下油门继续向前开去,嘴里念念有词:“愿我们的司机安息吧。”

加油站周围的许多建筑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爆炸破坏,不是墙壁被震开裂缝,就是窗玻璃震得粉碎。车子又向前开了数百米,房屋才恢复了原样。全是各种店铺和商家,许多橱窗里还摆放着各种商品。路边种植着榕树和木棉树,一夜的大雨让它们生机勃勃,就像中国南方的许多城市——但惟独看不到人。

丰田车上的四个人,全都仔细观察着四周。突然,童建国急刹车了一下,大叫道:“有只猫!”

前排的钱莫争也看到了:“没错,是只黑­色­的猫,从我们车子前面蹿了过去。”

叶萧往左边的看了看,猫大概蹿进了那个小巷子。

“黑猫?”孙子楚的嘴­唇­有些发紫,“开车碰到黑猫真是不吉利啊,还好现在是大白天!”

这时空中飞过一群黑­色­的鸟,正好被叶萧的眼睛捕捉到了,他知道这是什么鸟——乌鸦。但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看着乌鸦们在屋顶上消失。

车子继续往前开去,笔直的街道似乎永无尽头,车轮不时溅起昨夜的积水。钱莫争冷冷地说:“这城市还真不小呢!”

正当童建国准备要右拐弯时,叶萧大声说:“不行,拐弯的话很可能迷路的!”

方向盘停顿了一下,童建国回头看着他的眼睛说:“好吧,继续直行。”

他们很快开过了路口,在清冷无人的街道上,叶萧看到一家音像店,立即喊道:“停一下!”

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叶萧第一个跳下车,其余三人也跟着他下车了。街边的音像店门面很小,就像中国许多城市的同行一样,门口贴着最新的电影海报。

令叶萧急忙跳下车的海报是《头文字D》——周杰伦、陈冠希、余文乐并排耍酷的照片。

“怎么了?这么神经质的?”

孙子楚拍了拍他的肩膀。

叶萧并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进音像店。这个狭窄的店铺呈长条形,不会超过十五平方米。墙边是一长排的音像货架,散发着一股塑料气味,大概是空气长期不流通,DVD的塑料薄膜发出的气味。大部分是美国片子,其次是港片和日韩片,还有大量的电视剧。特别是让人眼花缭乱的韩剧,《大长今》摆在最醒目的位置。当然,还有一些中国的电视剧,像《中国式离婚》和《汉武大帝》都有。倒是泰国片少得可怜,只有几部恐怖片和历史片。CD架上也是五花八门,从大陆、香港到美国、欧洲一应俱全。这些DVD和CD的封面上全是繁体中文,片名大多也是港译,看来是用港台版的。

其他三人也跟进来了,小心地扫视着音像店,墙上还贴着美国片《24小时》、《世界大战》和《恐怖蜡像馆》的海报。

“天哪,这里还有卖《索多玛的120天》!”

孙子楚看到了货架最底下的片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店老板也够大胆的。

叶萧转了一圈走出音像店说:“我们把车开出城去吧。”

他们全都回到了车里,童建国把丰田车掉了个头,踩足油门笔直向回开去。孙子楚轻声问叶萧:“刚才你怎么了?对这个音像店这么感兴趣?”

“因为一个城市的音像店,是最能反映当地的流行资讯的。而音像店门口挂的海报,通常也都是最新上映的电影。《头文字D》的公映时间是2005年6月,至少说明了这个音像店,在去年六月份仍然正常营业。考虑到偏远地区的滞后效应,以及这个海报的张贴周期,还可延续到2005年的7月或8月。”

孙子楚连连点头:“对啊,我看货架上那些DVD,大部分是2005年上半年的片子,最近的也是去年夏天公映的,比如《世界大战》。但架上确实没有去年下半年的片子,像去年万圣节档期的《电锯惊魂2》就看不到。”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音像店里就没有人了!”

“那就是大约整整一年以前,可是为什么呢?”

就在叶萧和孙子楚困惑之时,丰田车摇摇晃晃越开越快,转眼就驶出了进城的大道。童建国指了指眼前的山路说:“这就是我们进来的路,直接往上开吗?”

“是的,往上走!”

发动机沉重地嘶吼呼啸着,小车艰难地开上了斜坡。童建国的开车技术不错,几个人抓紧把手,很快就开到了坡上。

再回头看整个城市,与昨天下午相较又是不同景象。昨天是在大雨之中,大家处于迷路的惶恐与孤独里,突然见到这样一座异样的城市,心里既兴奋又好奇。然而,此刻再看这堆死一般寂静的建筑,却是更大的绝望。隐隐可见加油站的位置,仍然冒着一些黑烟。雨后的天空依旧­阴­郁,覆盖着巨大的盆地,而周围的群山朦胧一片,绿得让人心里发慌。

而在山路的另一边,隧道就在他们眼前了。

这深深的隧道,指引他们来到此地的隧道,张着黑­色­的血盆大口,似乎可以吞噬时间与空间的“黑洞”。

“这洞口让我害怕。”孙子楚忽然抓着叶萧的衣服说,“昨天就像是通往生命的出口,像是胎儿在母体分娩的产道,但今天却像是地狱的入口!”

但叶萧并不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说:“开进去吧,我们别无选择。”

童建国继续踩动油门,丰田车打开大光灯,缓缓驶入了黑暗的隧道。

黑­色­,全部吞没了车子。

他们进入一条无边无际的通道,漆黑一团的世界里,只能看到前方几米处的光亮。

这让孙子楚想起了小时候看的连环画《后西游记》,其中有一集叫《蜃腹脱险》:小行者师徒四人看到一座漂亮的城市,走进城门洞里才发现,里面是个深深的无底洞,原来竟是一条大蜃妖的食道,一直走到它肚子里的五脏庙,差点被消化掉呢!

难道此刻见到的这座城市,也一样是蜃妖的幻境?所谓的建筑和店铺全都是假的?他们都被吸入了妖腹之中,早已成为妄想的孤魂野鬼了?

孙子楚虽然脑中还在胡思乱想,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前方。同时,几人听到前面不断传来奇怪的声音,像什么东西碰撞着,在岩石中发出浑厚的回响。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事,前方还有其他人?或者是什么特殊状况?

童建国紧紧把着方向盘,开过几个弯曲的转角,灯光里骤然跳出什么东西——

这时钱莫争几乎跳起来大叫:“刹车!”

但车子还是冲向了前方,后排的叶萧才看到大块的石头,正散布在眼前的隧道里。那些石头密密麻麻地堆积着,在车子要撞上去的千钧一发之际,钱莫争拉下了手刹车。

丰田车剧烈颤抖着停下来,前轮几乎开上了石堆,童建国的额头也流下冷汗。大光灯已清楚地照亮前方——无数的石块堆积着,直到充满整个隧道。在尽头形成一道石壁,牢牢地挡在他们面前。

“好险啊,要是我们开上去的话,肯定全部完蛋了!”

钱莫争也抹了一把冷汗,小心地打开车门跳下去。他拿着一支大号手电筒,向洞壁四周照过去。隧道已经被严重破坏了,拱顶上完全不成样子,露出了千万年前原始的岩石,还不断有水从头顶滴下来,宛如古老的喀斯特溶洞。叶萧和孙子楚也跟着跳了下来,只有童建国在艰难地倒车。

三个男人爬到石头上,前面已完全走不通了,巨大的石块堵住去路,任何人力都无法挪动。在这黑暗的隧道里,仿佛被人一刀剪断,又像血管突然阻塞,随时可能危及­性­命。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昨天下午进来的时候,这隧道不是还好好的吗?”

叶萧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车前灯照亮了他的脸,他冷冷地问:“还记得昨晚那声巨响吗?”

“是啊,整栋楼都在摇晃,我们都怀疑是地震了呢?”

“不,不是地震!”钱莫争仔细看着岩石,又摸了摸到处都是的积水,“是山体塌方!”

孙子楚已然惊呆了:“什么?又是泥石流吗?”

“比泥石流更可怕!泥石流不过是山上的泥土和石块倾斜而下,而塌方则可能是整座山体的崩溃,是一种严重的地质灾害。”

钱莫争有着多年野外摄影的经验,自然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可以从隧道内的环境判断原因。

“是因为昨夜的大雨吗?”

“嗯,这一带的地质条件和中国的云南、广西等地很像,广泛发育着喀斯特地形。这个隧道很可能本来就是溶洞,人们将这个天然的溶洞改造成了隧道。否则以这个隧道的长度和深度,现代科技也是很难开凿出来的!昨晚的大雨不断使水渗透入隧道,使得顶层的岩石不堪重负,最后导致了严重的山体塌方。”

叶萧也禁不住点头道:“原来这才是我们昨晚听到的巨响,怪不得连房子都在震动呢。”

突然,头顶掉下一块大石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旁边。孙子楚赶快把他拉下来说:“算你命大!快点逃出去吧。”

三人飞快地逃回到车上,而童建国已经艰难地将车掉头了——要是车身再大一号,就像旅游大巴一样,就肯定要被卡死在隧道里了。

这头顶就像下雨似的,连带着无数的小石块,童建国猛踩油门向回开去。钱莫争看着后面喊道:“这个隧道很不稳定,很可能会接着塌方,我们要快点逃出去!”

话音未落,又一块大石头向他们砸来……

致命的隧道。

疯狂的石头。

车子更疯狂地向前开去,那块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后备箱上,同时后车窗也被震碎了。全车人一阵猛烈晃动,颠得晚饭都要吐出来了。幸好车子还没翻掉,而后备箱基本已被砸没了。但这辆破车居然还可以开,童建国继续踩着油门,万分惊险地转过两个弯道,躲避头顶如雨的石子袭击。

三分钟后,他们终于从虎口脱险,狼狈不堪地开出了隧道。身后还不断传来隆隆的声音,他们又互相开了一眼,彼此都是苍白的面­色­。

“闯关失败!GAMEOVER。”孙子楚长吁了一口气:“这果然是蜃妖的肚子啊,我们差点全部埋葬在里面了。”

“真是糟糕透顶,我们已经没有出路了。”

钱莫争的额头稍微有些擦破,他旁边的窗玻璃也震碎了。

“不,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其他逃生的路。”五十来岁的童建国仍未失去信心,他也在给其他三个人鼓劲,“只要活着,便还是有希望的。”

车子冒着黑烟开下斜坡,又一次来到进城的广告牌下,刘德华笑得更灿烂了,仿佛是在对他们的嘲笑。

叶萧也苦笑了一声:“华仔,你在笑我们走不出去了吗?”

9点10分,丰田车回到出发时的巷口。旅行团的其他人们,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但当他们看到车子时,全都目瞪口呆——车顶上全是碎屑,后备箱已经无影无踪了,好几块车窗都碎了,整辆车好像刚从地狱的第19层回来。

四个人艰难地走下车来,个个都灰头土脸,钱莫争还有些出血了。屠男第一个冲到他们跟前问道:“你们怎么了?找到出去的路了吗?”

钱莫争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只是低头检查包里的照相机有没有磕坏。玉灵上去给每人递了一瓶水,这是刚才在住宅楼里烧开的水,都可以放心地饮用。

叶萧大口喝着温热的水,挠着头发坐倒在台阶上,审视着周围的人们。其实他是在心里核对人数,在看到所有人一个都不少时,才告诉大家:“对不起,隧道已经不通了。”

其余人一片­骚­动,纷纷叫嚷起来怎么回事?

随后,孙子楚详细地解释了一遍,大家这才明白昨晚的巨响是怎么回事。

“原来不是地震啊。”林君如绝望地退到一边,“而是截断我们的不归路。”

众人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纷纷交头接耳想办法。新娘子唐小甜忍不住哭起来,杨谋只得放下DV搂着妻子。四十多岁的成立也不住踱步,回头冷冰冰地注视着妻子和女儿。只有法国人亨利什么都听不懂,坐在一棵大树下发愣。

“我怀疑这是个­阴­谋!”屠男忽然站到玉灵跟前,直视着这女孩的眼睛,“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啊?一进山就发生了泥石流,后来又迷路来到了这鬼地方,转眼就导游和司机都死光了,现在只剩下你带领着我们——而你又究竟是谁?”

玉灵无辜地睁大着眼睛:“你,怀疑我吗?”

“是的,我怀疑你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就连我们的导游小方,不也是第一次才见到你吗?我们地陪究竟是谁?她的名字叫不叫玉灵?而玉灵又究竟是不是你的名字?

这番咄咄逼人的话,让玉灵退到了墙根上,却不知道该怎么作答,这也引起了其他人们的怀疑。但这时童建国拦在了屠男面前,一把将他推得老远说:“别再为难这女孩了!这些怀疑都是你的想象,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旅行团里最年长者的发话,让屠男也不敢顶嘴,看架势童建国是很会打架的。屠男只能忿忿地退到一边,强忍住心底的怒火。

童建国把玉灵拉到自己身边,像领袖者一样说道:“现在我们的情况确实很危险,但这样我们更加要同舟共济,互相帮助,一个人的事就是全体共同的事,彼此间一定不要瞎猜疑。”

叶萧和孙子楚也低头交流了几句,然后孙子楚向大家说:“童建国说得没错,我们肯定会找到出去的路的。现在,我们必须要探查清楚这座城市的状况,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或者有没有与外界联络的设备。否则对这里一无所知,呆在这心里也不会踏实。”

“我同意。”美国女孩伊莲娜说话了,也许孙子楚的建议正符合美国人的风格,“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恐怕还会发现更多的秘密。”

“好,但不能所有人都出去,我们必须有人留守在这里,照顾行李、伤员还有小孩。”

叶萧说完瞥了一眼法国人亨利和十五岁的成秋秋。

这时成立突然说道:“我留守下来吧,我要照顾我的妻子和女儿。”

“好,我想分成三组出去,每一组都是三到四人,彼此保持距离不要走远。”

“第一组由我来吧!”童建国自告奋勇地站出来,“有谁愿意坐我的车?(倒,怎么一下子就成他的车了?)

大家再回头看看那辆破丰田,除了挡风玻璃以外,似乎已经“体无完肤”了。但钱莫争还是举起了手:“我愿意。”

而玉灵也走到了童建国身后说:“让我也一起走吧,我有这个责任的。”

第四个人是杨谋,他放开了自己的小娇妻,举着DV走到破车边上:“也算我一个。”

唐小甜使劲拉住了他,轻声说:“这个城市很危险的,不要去啊。”

“没事的,你知道我是纪录片的编导,我一定要拍下这些宝贵的镜头。你好好留在这里,等我平安回来吧。”

“别离开我。”

她的眼泪又一次掉下来了,但杨谋依旧离别了她的新娘,第一个坐进破车的后座。随后,其余三人也坐进了车里。

在童建国发动车子之前,叶萧对他们说:“请注意时间,12点30分以前必须回到这里!”

说罢童建国就开动了车子,喷着黑烟离开了大家的视野。

叶萧又对大家说:“现在召集第二组,由我来负责,谁肯跟着我走。

正当孙子楚要说话时,叶萧抢先说了:“你别Сhā嘴,你来负责第三组。”

大伙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跟着他还会发生什么。此刻,叫萨顶顶的女歌手说话了:“我跟你走吧。”

这让叶萧有些意外,他走到顶顶跟前,盯着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昨天下午从厕所出来时,从模糊的镜子里反­射­到的那双眼睛。确实有些眼熟,似曾相识又仿佛如此遥远。对,她叫顶顶——叶萧轻声说:“我记得你的名字。”

“是的,我想参加你那一组。”顶顶耸了耸肩膀,挺着鼻梁说,“我去过西藏的阿里,现在这种地方难不倒我。”

“好吧。”叶萧点了点头,又回头问了问其他人,“还有谁愿意跟我?”

“我来吧。”

屠男又戴上了墨镜,一副黑客帝国里的模样。

叶萧看着身边的萨顶顶和屠男,再看看孙子楚说:“你挑选第三组的人吧。”

孙子楚的目光掠过林君如,这女孩长得不太像一般印象中的台湾人,他嘴角一撇说:“你跟我走吧?”

“走就走,有什么好怕的。”

林君如厌恶地回了一句,大步走到他的身边。接着厉书也主动加入了孙子楚的第三组。

三组人马都已经敲定了,剩下的就是留守部队了。叶萧仔细地扫视了一圈:成立、黄宛然、秋秋、伊莲娜、唐小甜,还有法国人亨利。

叶萧走到成立跟前说:“这里除了受伤的亨利之外,就只有你一个男人了,你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她们,不要去其他任何地方。”

“好吧,但总不见得就待在这吧?”成立回头看了看住宅楼说,“我们还有伤病员,建议回楼里去休息。”

“那就在二楼的房间里,有什么情况也方便出来。万一遇到了紧急事件,你可以弄堆破布在楼下点火,我们看到烟以后就会立即赶回来!”

留守人员全都听清楚了,二男四女拖着全体旅行团的行李,又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现在,叶萧看着第二组与第三组的“队员“,冷静异常地说:“出发!”

当叶萧与孙子楚分别出发时,童建国的第一组已开出去很远了。

破旧的丰田车颠得让人头晕,坐在后排的杨谋不得不放下DV,和玉灵一起清理那些碎玻璃渣,而他们身后既没有窗玻璃,也没有了后备箱。车子并没有像早上那样驶向城外,而是向道路更深处开去。

两边的大榕树更加茂盛,每一棵都拖着长长的“胡须“。这一带似乎是居民区,两边基本都是住宅楼的入口,通常是深深的巷道,高墙里是花园的绿树。看来这里的环境还是很好的,少有的几家店铺也是为生活服务的,比如小超市和洗衣店。

副驾驶位置上的钱莫争目不转睛,还不时拿着照相机拍摄。但十几分钟过去了,始终未见一个人影。车子已穿过几条横马路,照这么看这城市还真不小。杨谋一直端着DV,他边拍边问:“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童建国镇定地回答:“放心,我不会忘记的。”

说着他把方向盘左转,拐进了一条更宽的马路。刚刚转弯杨谋就叫了起来:“停!”

原来——在路的左侧有一家银行。

南明银行。

这四个烫金的大字镶嵌在银行大门上,童建国还没把车停稳,钱莫争和杨谋就跳了下来,玉灵也兴冲冲地跟在后面。银行大门居然还是敞开的,四个人全都冲了进去,就像是抢银行的劫匪。

积满灰尘的银行大厅死一般寂静,将近有一百个平方米,与国内的银行营业厅很像,外面有座位里面有窗口,但没有发现ATM机,也许这里不需要刷卡消费。

大家每走一步都会激起灰尘,四处传来他们的脚步声,玉灵不禁掩起了鼻子。童建国走到窗口前面,伸手敲了敲柜台的玻璃,果然是最新的防弹玻璃,看来这银行的硬件设施还不错。他们都已经懒得喊“有人吗“,而是好奇地看着银行里的一切。

他们还是头一回来到这样的银行,没有顾客没有营业员更没有保安,如此真可算是“开门揖盗”了。钱莫争拉了拉进入后台的铁门,还是紧紧地锁着的。但可以从防弹玻璃顶上翻过去,他索­性­爬到了柜台上面。银行的玻璃异常牢固,他单手抓着玻璃上沿,硬是爬到了接近天花板的高度,常年的野外摄影使他练成了好身手。

杨谋的DV镜头一直对准他,直到钱莫争爬过防弹玻璃,进入银行的柜台内部——这可是严重的抢银行犯罪了。玉灵还不忘地陪职责,冲着他喊道:“你想­干­什么啊?”

“我还从没进过银行后台呢!今天正好能开开眼界。”

他说着便打开了后台与大厅间的保险门,将三个同伴都放了进来。杨谋不停地叹道:“我也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啊。”

童建国大盗似的拉开柜台后的抽屉,里面居然还有现金!一叠叠的泰国铢整齐地放着,台面上还有许多零散的账册、戳记、硬币、指纹钮等,好像营业员刚刚离柜去了趟厕所?但他随即把抽屉合起来,没有发现飞来横财的兴奋,而是更加压抑和沉重。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人们连抽屉里的巨额现金都不顾就消失了?

而钱莫争已推开了一道大门,招呼其他人跟他走进去,原来里面就是传说中的金库。

但金库大门还牢固地锁着,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钥匙,钱莫争断定里面堆满了钱。

“你不会真想抢银行吧?”

端着DV的杨谋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而钱莫争回头苦笑一声说:“我们离开这里吧。”

四个人迅速跑出银行,回到了惨不忍睹的丰田车上。童建国在开动车子之前,又看了看银行的那块招牌:“南明银行?从来没听说过,是泰国的银行吗?”

身为泰国本地人的玉灵回答了:“不,泰国没有这家银行,我也从没听说过。”

然后,车子继续向前方开去。马路两边的店铺更大更多了,出现了门面很大的餐馆和火锅店,甚至还有一家日本料理店!路边也停着几辆汽车,都是泰国组装的欧美品牌车,但所有这些车都没有车牌。看来这里是主要的商业街了,怪不得银行也开在这里,一定曾经繁华过吧。

他们没开多久就看到了一家邮局,门口的招牌也是“南明邮政“的繁体中文字样。童建国停车下来看了看,邮局里依旧没有一个人影,大厅和窗口都积满了灰。相比较刚才的银行,他们轻而易举地进入了邮局后台。里面居然还有许多邮件,信封上贴的倒是泰国邮票,但邮戳却是“南明邮政“的汉语拼音。玉灵看了以后也摇摇头,说从没见过这种奇怪的邮戳。在包裹柜台里面,他们看到了寄往泰国其他地方,以及世界各地的包裹。

但钱莫争特别注意了一下寄件人地址,其中有个包裹是这么写的——

金三角南明市忠孝路七十八号四零三室张小纯寄

这个地址让大家都很感兴趣,杨谋端着DV拍了个特写说:“金三角?天哪,这里居然已经是金三角了。”

“是啊,这里恐怕是泰国、缅甸、老挝三国交界之处,也是全球闻名的金三角毒品基地呢!”见多识广的钱莫争答道,“所以这个地址并没有写泰国,直接就是金三角南明市了。”

“南明市!”

“对,这才是这座城市的真正名称,刚才的'南明银行'就是这里本地的银行,而这个'南明邮政'也是一样的道理。”

但玉灵摇了摇头问:“南明市?我从没听说过有这个地方。”

“至少,现在我们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南明市,金三角的南明市!”

第二组的人正穿过第一个十字路口,向从未走过的正左方走去。

“我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们到现在还分不清东南西北!”

说话的人是屠男,他依旧戴着那副墨镜,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头。

随后,叶萧翻了一下背包,找出了一个简易的指南针。他发现箭头正指向自己的左手,那么左边就是南,正前方则是西。而昨天旅行团进城的大道,则是城市的正南入口。现在,第二小组正向西前进。

紧跟在叶萧身边的是萨顶顶,她看来很有野外活动经验,一路上给叶萧鼓气:“这么大的地方,不可能只有隧道一条路的,肯定还有其他的出路。”

“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你?”

叶萧转移了话题,一路直视着她的眼睛。

“也许你看过我的演出。”顶顶做了个拿话筒唱歌的姿势,“最近有许多烦心的事,所以一个人来泰国旅游,你呢?”

“我?我也不知道来泰国的原因。”

他茫然地看着前头,远处的高山正冷酷地看着他。四周都是颜­色­单调的房子,大多是三四层楼高的,被浓郁的绿树包围着,看不清窗户里有什么。

三个人继续走了十分钟,直到屠男在一栋大楼前停下——是他们在这座城市看到的最高的楼,数了数总共十二层。

楼下并不开阔,但有地下停车场入口,看大楼门厅就很像写字楼,只是玻璃门上有厚厚的灰。屠男第一个推门进去,叶萧和顶顶也跟在后面。

果然是写字楼的格局,但大厅暗得让人心慌。十二楼的房子当然有电梯,居然还是三菱牌子的。电梯是不能用了,他们走上了楼梯。屠男在楼道里打着手电,很快到了三楼。推开安全门是长长的走廊,里面是一个个公司的办公房。

他们先走进301房,门口挂着块牌子“淘金网”,还差点误以为是“淘宝网”呢。里面是标准的办公室,和上海或香港的IT公司没什么区别。前台、会议室、总裁室、市场部、技术部、客服部……

只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台电脑亮着,蒙着灰尘的玻璃,透进来恍如隔世的清光。

叶萧随意翻了翻一张办公桌,上面叠着很多文件,一杯几乎­干­涸了的咖啡,电脑屏幕上有许多小贴纸。那些文件有英文也有繁体中文,几乎看不到泰国文的。墙上贴着网站的宣传海报,一个女生坐在电脑面前,她的脑子里想出了裙子、巧克力、光盘、图书、泰迪熊等等小玩意。显然这也是一个商品买卖的网站,估计那海报里的女孩正在网上购物呢。看来这里的生活和外面没什么区别。

然而,屠男却莫名地难过起来,摘下墨镜露出红红的眼圈说:“我想回上海。”

“我们会回去的,放心。”叶萧走到他身边安慰着说,而屠男的这样子就像个可怜的小孩,撅起嘴说:“我真后悔,不该来泰国!”

顶顶在旁边冷冷地说:“后悔有什么用?”

“我和你们不一样!”屠男有些失态了,他抓起桌上一叠文件,重重地扔到地上,“我必须要赶快回去!”

“请控制好你自己,旅行团里每个人都想快点回国。”

但屠男完全听不进去,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这昏暗的办公室,和长久无人使用的电脑,散发出来的金属元件的气味,让他喘息着大声说:“去年,我筹备了一个生物科技公司,你们知道吗?我的发明获得了国际专利,能使­干­旱炎热地区的农作物产量翻一番,具有让人目瞪口呆的商业潜力。最近,美国一家世界五百强的公司,给了我一千万美元的投资。一千万啊!美元!”

“那恭喜你了。”

“我已经组建好了我的公司团队,在金茂大厦租下了办公室,一周后公司就要开张了!下个月我还会去埃塞俄比亚开拓业务,通过我的专利成果和商业计划,将解决几千万非洲难民的饥饿问题,联合国会成为我的最大客户,这是件公德无量的好事情啊——当然,顺便也会赚到成堆的美元,过两年还可以去香港甚至是纽约上市!”

他像站在福布斯排行榜上,意气风发滔滔不绝,仿佛面对无数仰慕的目光。

可惜,只有叶萧和顶顶两个人看着他,面面相觑地说:“你太激动了,冷静一下吧。”

“不,我必须在下周一前回到上海!否则,千辛万苦拿到的一千万美元都会付诸东流!”

“既然那么要紧,你­干­吗还来泰国旅游呢?”

屠男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因为……因为……一个梦。”

“梦?”

“够了,别问了。”他紧紧地捏起了双手,粗暴地推开叶萧,“我们离开这里吧,我要快点逃出这鬼地方!”

叶萧还想仔细看看其他的办公室,但也只能跟着屠男走了出来,他们又通过楼梯走出这栋楼。回头才注意到标志牌——南明国际大厦。

“南明?”

屠男咪起了眼睛,嘴角微微有些颤抖,这让叶萧和顶顶都有些奇怪。

还叫什么国际大厦?只有十二层楼就这么大的口气,就好像镇政府造得像白宫,县招待所叫大酒店。

离开这栋大楼继续向前走,屠男着急地走在最前面,远远地落下了后面两人。顶顶对叶萧耳语道:“你看他是不是有些怪?”

“嗯,我们快一些,别让他走丢就是。”

他们快步跟在了屠男身后,直到了另一栋建筑跟前,叶萧停了下来。

是的,他还没看到牌子就感觉到了,这里有令他熟悉的气味——警局。

“南明市警察局。”

屠男念出了门口的牌子,然后惊讶地看了看叶萧,萨顶顶也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说:“喂,到了你的地盘了。”

叶萧怔怔地眨了眨眼睛,苦笑着走进警察局大门说:“原来这里叫南明市!”

三人依次步入空旷的警局大厅,迎面竟是一排窗口柜台,大概是办理户籍民政等事务的。脚下布满了灰尘,远处传来自己脚步的回声,屠男不禁有些汗毛倒竖。身为警官的叶萧心情复杂,天底下的警局或公安局,也无非是这些样子吧。

他注意到了这里的警徽,是从没看到过的一种符号:左边是宝剑,右边是长矛,中间是太阳和弯月。

日月不就是“明“吗?大概就是这“南明“的意思吧——宝剑和长矛保卫着日月。

这警徽让叶萧沉思了片刻,便怅然若失地走向楼上。楼梯口本该有道铁门的,但锁是打开着的。他们轻而易举地来到了楼上,这里就是警察们的办公室吧。

屠男和顶顶都是第一次到警局内部,平时可没胆量到这种地方来,都好奇地看着四周。倒是叶萧有些尴尬,每走一步都疑虑重重,脚下的木地板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随时都会破开一个大洞,将他们三人吞噬掉。

他们走进一间办公室,里面是零乱的办公桌,没有电的电脑,敞开着的窗户,屋里的一切都吹乱了。看着这满目狼籍的地方,叶萧真恨不得立刻收拾­干­净。墙角的衣架上还挂着警服,伸手摸了摸全是灰尘。这警服看上去很奇特,更像是电影里看到的德国党卫队军服。警服的徽章则是剑矛包围着的日月。

正当叶萧在检查这件警服时,屠男好奇地拉开抽屉,却发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家伙——手枪。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真家伙,两只眼睛都快弹出来了,手却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手枪,乌黑的金属冰凉刺骨,沉甸甸地让手不住颤栗。

屠男将手枪放在眼前仔细观察,顶顶紧张地喊道:“你要­干­什么?”

他愣了一下将枪放下来,枪口几乎对准了顶顶。

“把枪放下。”

叶萧转过头大声说。而屠男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仿佛已被这把枪所控制,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枪身上,手指僵硬地扣住扳机,随时都可能走火。

屠男的眼睛令人绝望,空气也令人窒息。

“趴下!”

叶萧一把拉倒了顶顶,两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不幸地吃了一脸的灰尘。

但这总比吃子弹好。

枪声在同时响起,一颗子弹呼啸着冲出枪口,从顶顶和叶萧的头顶掠过,击中了对面的墙壁。

沉默。

叶萧抬起头来,只见屠男依旧傻傻地站着,右手仍保持举枪的样子,只是手枪已经不见了。

枪已经掉到了地板上。

叶萧迅即将它捡了起来,退到一边小心检查,枪镗里居然还有七发子弹。

而顶顶愤愤地抓住屠男的衣领,就差扇他一耳光了,失态地大喊道:“你想把我们都杀死吗?”

屠男好像已清醒了过来,看着自己颤抖的手,面红耳赤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叶萧过来隔开了顶顶,看着屠男的眼睛说:“以后不要自作主张,这把枪已经打开保险了,拿在手里非常危险,算你命大没被自己打死!”

“刚才……刚才是我太紧张了……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搞的。”

叶萧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了,我们快些离开这吧。”

然后他给枪上了保险,轻轻放回原来的抽屉里。

屠男胆怯地问了一句:“你不把枪带在身上吗?出去的路上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有你这个带枪的警察还可以应急。”

“不用了,有这把枪才是我们的危险呢!”

说着他将屠男拉出房间,告别了这个恐怖的警察局。

那支黑洞洞的枪,仍静静地躺在抽屉角落里。

第三组:孙子楚、林君如、厉书。

在十字路口右转,沿着笔直的进城大道,继续向城市深处进发。当他们穿过加油站大爆炸的遗址,还有残余的薄烟冒出来。孙子楚想到司机的身体碎片,可能就在地上的尘埃中,不禁加快脚步冲了过去。

孙子楚早上已坐车走过这条路了,便决定在走过加油站后右转。这是条更宽阔的马路,两边种植着茂盛的凤凰木和榕树,还有大大小小的店铺。远看有许多竖着的招牌,印着繁体中文的店名和广告。

路边跳出一个高高屋檐的中国式庙宇,其实前后就是一间大房子,庙上挂着“关圣大帝“的匾额,门口有个巨大的香炉,只是早就没有缭绕的香烟了。

“居然还有关帝庙!”

孙子楚惊讶地走进庙门,­阴­暗的殿宇里寒气森严,一尊小型的关公像就在神龛中,似乎用上等木料雕刻而成。这位关圣帝君可能已一年未见人影,见到这三位不速之客倒也未曾发怒,只是手中的青龙郾月刀微微一抖,阵阵杀气从黑暗中袭来。

厉书第一个逃出庙门,孙子楚也冲了出来。只有林君如并不害怕,她从容地跪倒在关圣大帝面前,毕恭毕敬地三叩头,口中还念念有词。

她在拜完关公后,平静地走出来说:“台北街头有许多这样的小庙,因为我爸爸以前是个军人,小时候常带我去关帝庙,关二爷就成了我的保护神。”

“你向关公祈祷什么?”

“让我快点发现这座城市的秘密。”林君如看了看四周的街景叹道,“这里可真像台北啊!”

厉书不免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会祈祷让我们快点逃出去呢。”

离开关帝庙,前方停着不少车辆,有小轿车也有摩托车,大多是泰国本地组装的。孙子楚看到几家房产中介店铺,橱窗有房产买卖的牌子。全由中文繁体字写成,标价都是泰铢,路名简直是台北的翻版:忠孝路、仁爱路、信义路、和平路、中山路……

不过面积单位则是平方米,孙子楚迅速换算了一下泰铢和人民币,这里的房价每平米折合五千元人民币,相当于中国西南的许多城市。但以此地交通之闭塞,这样的房价也算很高的了。

厉书推开门进去看了看,照旧是半个人影也没有,他失望地叹了口气:“人都到哪去了?”

他们发现才这条路居然叫“南京路”!虽然在中国很多城市都有南京路,但在这样一个时间和空间,身处于这条空无一人的南京路上,感觉是命运给自己的嘲讽。

他苦笑了一下向前走去,便看到一道长长的围墙,宽阔的大门旁挂着牌子:南明市公立医院。

“终于知道这里叫南明市了。”他看着大门里寂静的建筑说,“进去看看吧!”

三人小心翼翼地步入医院大门,眼前是栋四层楼高的白­色­建筑,茂盛的树木围绕着大楼,每扇玻璃窗都是暗暗的,令人联想起许多关于医院的传说。

林君如倒吸了一口凉气,拉了拉孙子楚的衣角说:“这里看起来怪吓人的,别进去了吧。”

“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孙子楚虚张声势地回答,还走到了厉书的前面。医院的玻璃门上布满了灰尘,孙子楚用脚顶开了门,先让厉书和林君如走进去。前头是个宽敞的大厅,布局和国内的医院差不多,只是没有灯光而异常暗淡。

虽然看不到一个人影,林君如却闻到一股浓重的药水气味。这是所有医院共有的气味,深深埋藏在墙壁和天花板里,永难消散。孙子楚走到医院的挂号台和收费处,里面有几台蒙尘的电脑,还挂着医生和护士的照片,全都是华人的面孔。

走廊深处传来了什么声音,好像某个物件掉到了地上。三人立即警觉地靠了过去。孙子楚绷紧了脸说:“别怕!”

他轻轻踏入走廊,厉书和林君如也屏着呼吸在左右。幽深的走廊里只有微弱的光,孙子楚打出了手电。刚走几步便又听到了细微的声音,林君如轻声问:“是不是还有病人啊?”

突然,走廊里窜出一条黑­色­的影子,飞速扑向他们三人。孙子楚拉着林君如闪到一边,手电里照出一只硕大无朋的黑猫。

黑猫。

一只浑身黑­色­的毛,只有眼睛放出绿­色­的­精­光。它的体形要比一般的猫大很多,长长的尾巴令人生畏,简直就是头迷你型的豹子。

林君如几乎恐怖地尖叫出来,却被孙子楚硬生生地压住了嘴巴,眼睁睁看着黑猫从他们身边蹿过去,转眼就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稍微平复一下呼吸,三人继续朝走廊里走去,尽头是一道坚固的大门。但这道门并没有封死,而是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想来黑猫就是从这出来的。厉书用力推开这道门,这道门重得就像银行的保险门。

门里还是一道走廊,双脚刚刚踏进去,就不知从哪窜出来一群野猫。这回是黑猫白猫再加花猫,呼啸着从他们脚下跑过。林君如感到脚面被猫踩了一下,还有只猫从自己膝盖处飞了过去,毛茸茸的感觉让她浑身发麻。就连孙子楚也几乎跌倒,与厉书两个人互相扶了一下。

几秒钟后那些猫就无影无踪了,他们面面相觑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猫?”

厉书的目光一下子有神起来:“没有人,哪来的猫?”

“有道理!”

三人继续向里面走去,直到黑暗的走廊被一道铁门封住,野猫们或许就是从这跑出来的。孙子楚首先推了推门,好不容易才打开了一小半。当他即将跨进去的时候,林君如突然拉住他说:“什么气味?”

“嗯,我也闻到了,好难闻啊!”

厉书拧起鼻子,露出恶心的表情。

但孙子楚依然执拗地推开铁门,带着林君如和厉书小心地走进去。里面是个全封闭的房间,只能依靠手电筒照亮一部分。那味道越来越强烈了,林君如禁不住用手帕蒙住口鼻。

手电扫到一排铁皮柜子,就像档案库房里的大抽屉。厉书用力地拉开其中一个,里面扬起一层黑­色­的烟雾,呛得三人眼泪鼻涕直流。待到烟雾缓缓消散,手电里才照出一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已经死去了的男人,一个已经死去了并且几乎已腐烂了的男人。

抽屉里躺着一具腐尸。

说它是腐尸,因为尸体还没有完全烂掉,可怕的骷髅还连着些头皮,深陷的眼窝里似乎还放­射­出垂死的目光。

那想象中的死者目光,随着手电光影而颤抖。柜子前的三个活人也目瞪口呆,直到林君如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孙子楚立即伸手封住了她的嘴巴,他担心这女人的叫喊声,会把眼前的死人惊醒。

用手帕遮住口鼻的林君如,看起来就像蒙面的女盗墓贼,此时浑身猛烈地颤栗,孙子楚使劲按住她让她不要乱动乱叫。而厉书直勾勾地看着死者,仿佛那个灵魂已附着到了他身上。

沉默了一分钟后,孙子楚把装着尸体的抽屉,塞回到巨大的铁柜中。

然后,他又拉开了旁边的抽屉。

里面躺着一个女人。

说她是女人,因为腐烂的头皮上,还连着一把长长的黑发——除此之外,她和隔壁那个男人没什么区别。

手电光线稳稳地照在那绺长发上。虽然它的主人早已化为腐尸,但头发竟还保持着乌黑与光泽,真是应了那句古语“发可鉴人”。想来她是个很注重保养头发的女人,这把秀发是如此漂亮诱人,或许当年还拍过某个品牌的洗发水广告吧?

此刻,林君如脑中幻出如斯画面:某个女子对着镜子梳头,从背面看上去光艳动人,乌黑的三千烦恼青丝,在梳齿间如瀑布倾泻,当她突然回过头来,却变成了一个可怕的骷髅,还顶着那头美丽的长发——白骨­精­。

厉书转眼已趴在地上,把早饭全呕吐了出来,林君如也拼命按住喉咙,胃里翻腾得难受。

孙子楚用力地把抽屉推了回去,黑发随着枯骨被收藏进柜子。

但是,他还意犹未尽地拉开了第三个抽屉。里面躺着一具缩小了很多的尸骨,估计还是个不幸的孩子吧。

“够了!”林君如终于歇斯底里般地叫了起来,“你这个人真变态!”

孙子楚好像已经对恐惧麻木了,冷静地说:“其实没什么可怕的,这里不过是医院的太平间罢了!”

“太平间?”

也就是临时的停尸房,只是这些可怜的死者们,还没等到殡仪馆来接他们,便要永远地葬身于抽屉里了。

厉书拼命地将孙子楚拉出来,三人冲出医院走廊,林君如才卸下了手帕“面纱”,大口地喘息起来:“好恶心啊!”

“这地方太诡异了,医院怎么把太平间里的死人扔下不管呢?”

“也许医院里的其他人也都死了。”

厉书忽然想到了更可怕的:“怪不得会有那么多野猫,它们会不会是来吃腐烂尸体的?”

“啊!”

林君如使劲擦着自己的膝盖,刚才有野猫从上面擦了过去。

孙子楚绝望地看着医院走廊,这是一个怎样的城市啊?

第五章 美女与狼狗

正午。

12点30分——约定好的归来时间。

二楼的某个房间里,成立焦灼不安地踱着步,他特意将房门敞开,等待三组人马的归来。受伤的法国人亨利半躺着,伊莲娜正用英语和他说话。厨房里有瓶满满的液化气,黄宛然清洗­干­净了铁锅,心里盘算着给大家做什么午餐。而她十五岁的女儿秋秋,孤独地站在窗前,这心事重重的样子,总让她妈妈担心。唐小甜不停地开关着手机,奢望能收到外面的信号,但永远都是徒劳无功,只能静静地等待她的新郎杨谋。

成立回到厨房,看着三十八岁的妻子在准备碗筷。她的身体成熟而丰满,又尚未发胖走形,那张脸依旧白­嫩­可人,浑身散发着这个年龄的女人难得的诱惑,就算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会心动吧。他心里有些后悔,自己怎么这几年会忽视了身边的美人?这种愧疚感从抵达泰国的那刻起,就不停地萦绕在脑海。他不禁伸手搭在妻子的腰上,轻声说:“宛然,你辛苦了。”

但妻子立刻挣脱了他的手,厌恶地回了一句:“别碰我!”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

黄宛然回头冲了他一句:“要不是为了女儿,我才不会和你一起来泰国呢。”

“你声音轻一点!在外面请给我一些面子好吗?”

然而,厨房里的声音还是传了出去,成立紧张地回过头来,看到了女儿秋秋的脸。

这张十五岁的少女脸庞,完全继承了她母亲的特点,这总让成立感到几分不爽。他严厉地说:“秋秋,你又偷听大人讲话了!爸爸要说多少遍你才能学乖一点呢?”

但女儿只回答了一个字:“切!”

这轻蔑无比的“切”仿佛利刃,深深“切”入了父亲的心。但成立并没有对女儿发作,而是转头对黄宛然说:“这就是你教育出来的好女儿?”

“你想怎么样?”

黄宛然把秋秋拉到身边,手里的切菜刀还未放下。

妻子的这副架势让成立长叹了一声:“真是上辈子作孽了!”

他无奈地退出厨房,面­色­异常难看地穿过客厅,独自走到门外点了根烟。指间的“555”香烟燃起火星,在黑暗的走廊里如鬼火闪烁。眼前又浮起妻子刚才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剥光了的小偷——他承认自己是对不起妻子,但在这个社会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他已经四十三岁了,生活亏欠了他太多太多,他需要全部补偿回来,趁着自己还腰缠万贯的时候——

成立原来是电力局的工程师,十年前跳出国企自己创业,现在已拥有一家大型私有企业。他是公司最大的股东,雇用着上千名员工,在业内也算呼风唤雨的人物。年底他还准备控股一家水电站,那时他就能步入福布斯中国百富榜了,尽管他自己并不想要上榜。

在有亿万资产与豪宅跑车的同时,他也有不少的女人——即便妻子已经够漂亮了。除了散布在各地的小情人之外,他在苏州和杭州的别墅里,还包养着年轻美貌的“二­奶­”和“三­奶­”,最近又在深圳置了“四­奶­”。

两年前黄宛然发现了丈夫的出轨行为,但她没办法阻止老公,又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样大哭大闹。她也想过离婚,至少可以分走几千万的财产。但为了女儿秋秋她只能忍耐,表面上还维持着一个家庭的完整,所有眼泪只能往肚里吞。成立当然也明白这一切,这个家庭早已死亡了。他不想和妻子吵架,妻子也是以冷战来抗议。他一年难得回几次家,等待他的都是寂静无声,就连过去最亲的女儿,也几乎不再与他说话了。

每次看到女儿的眼神,成立都会感到彻骨的恐惧,女儿真的恨自己吗?不,他不想失去女儿的爱,自己欠下的债不能让女儿来偿还。于是,他决心带女儿出过旅游一次。

除了南极与北极,成立几乎已去过地球上所有角落了。他准备了北欧四国游、南非探险游、阿根廷浪漫游和南太平洋风情游四套方案。但秋秋却说出了泰国清迈这个地名——虽然泰国已是平民阶层的旅游目的地了,可去清迈的旅行团却极少,也不知女儿是从哪里知道这地方的。

女儿还有一个条件:必须带着妈妈同行——成立觉得自己平时对不起妻子,这次也该补偿一下了,说不定她还会回心转意就此认命,承认男人在外面花心的权利,从而结束家庭冷战状态。

黄宛然一开始不想去泰国,她丝毫没有同丈夫一起旅行的兴趣——因为成立经常带情­妇­出国旅游。但她还是想到了秋秋,女儿应该有这样的机会吧,做母亲的也必须伴随左右。至于老公就当他不存在好了,反正她也不会和他睡一张床上。

就这样,这一家三口出发了,成立订了含有清迈游的泰国旅行团。回想起上一次全家出游,还是女儿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呢。

然而,一路上黄宛然还是极少与他说话,就连秋秋也更沉默寡言了。当前天早上抵达清迈时,成立就开始后悔不该来这里了——女儿并没有因此次旅行而开心,更没有因此而与爸爸亲近,那种隔阂与漠然似乎更深了。

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妻子和女儿会对自己怎么样?他已在沉思中吸完了三根烟。

突然,楼下响起了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将成立的注意力拉回到现实中。他马上退入房间,捡起一个铜铸哑铃,准备随时砸向不速之客。

当门口出现叶萧的脸庞时,大家才松下了一口气,接着是顶顶和屠男的脸。他们看起来还完好无损,只是屠男的脸­色­有些不对。伊莲娜第一个问:“你们发现什么了?”

“没什么,唯一有价值的是,我们知道了这座城市的名字——-南明市。”顶顶走进屋子深处看了看说:“其它两组还没回来吗?”

话音未落,门外又响起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孙子楚的声音:“我们回来了!”

正当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之际,叶萧却拧起眉毛问:“第一组怎么还没回来呢?他们是最早出发的,而且童建国还开着汽车,不该比我们还晚到啊。”

唐小甜也焦急地喊起来:“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呢?杨谋他们会不会出事?”

看来她真是一步都离不开自己的新郎,叶萧淡淡地说:“别担心,我先去巷口等他们。”

说罢他走出房间,顶顶、历书、孙子楚都跟在身后,自然也少不了思君心切的唐小甜。

五个人走出寂静的住宅楼,来到绿树掩映的巷口,外面的街道依然死一般沉默,只能远远地眺望黑­色­的山峦。

他们焦虑地等了十几分钟,就连叶萧都不太敢相信自己了,第一组真出事了?这时街道那头传来汽车的声音,几个人立即冲到街上,才发现了一辆汽车正快速驶来。

居然是辆白­色­的德国原产宝马730!

宝马车在叶萧面前停下来,从车里出来四个人,正是童建国、钱莫争、玉灵和杨谋。

唐小甜扑入杨谋的怀抱,两人个人差点摔在地上,童建国狡滑地笑道:“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哇,这是哪来的车啊?”

厉书围绕着宝马车看个不停,车上沾着厚厚的灰尘和污垢,早就可以送去洗车场了。钱莫争也苦笑着说:“一言难尽啊,我们的破丰田把油烧完了,老童就在路边找了这辆宝马。”

孙子楚轻蔑地冷笑道:“他可真会偷车啊!”

童建国打开了宝马的后备箱说:“小兄弟们过来帮个忙,里面有很多好东西呢。”

大家聚拢过来一看,才发现里面已是聚宝盆了——各种牌子的方便面,­精­选泰国香米,罐装­肉­类和蔬菜,盐糖味­精­和食用油,进口巧克力和万宝路香烟……甚至还有泰国产啤酒和欧洲产红酒!整个后备箱都塞满了,就连后座上都有一堆洗衣粉、洗发水等日用消耗品。

“天哪,这是从哪来的?”

“路上我们发现了一个大卖场。”杨谋总算脱开了唐小甜,得意洋洋地说,“就像沃尔玛和家乐福一样,里面的商品应有尽有——就是没有人。”

孙子楚却依然提不起­精­神:“要这些有什么用?你们想在这里长住吗?”

“也许,我们确实需要这些。”顶顶异常冷静地说,她回头问童建国,“这些都能食用吗?”

“都检查过出厂日期和保质期了,车上的食品都在保质期以内,可以放心吃。”

厉书和钱莫争已开始卖力地搬了,玉灵和杨谋也一起帮忙。几个人捧着大包小包,发年货似的向住宅楼走去。叶萧拍了拍孙子楚的肩膀说:“大家都饿了,回去吃午饭吧。”

童建国就把宝马车停在路边,反正也只有他会开没钥匙的车。

众人手忙脚乱地到了二楼,把留守部队都吓了一跳。他们把吃的东西都堆进了厨房,幸好这厨房足够宽敞,否则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正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黄宛然,看到这么多熟食总算解了燃眉之急。钱莫争和玉灵都走进厨房帮忙,液化气燃起的火焰烧沸了大锅,几包方便面都扔了进去。黄宛然不想让大家吃罐装菜,便用油锅把熟菜炒了遍,看上去竟像新鲜蔬菜。钱莫争一直给他打下手,这粗犷的野外摄影师居然也很细心,只是从来不和黄宛然说一句话,这样的沉默被油锅的声音掩盖了。玉灵也在一旁忙个不停,原来她从卖场那里拿了上等咖哩,要为大家做几个泰国菜。

虽然都已经饿了,大家狼吞虎咽地吃下了这顿特殊的午餐,但吃完后心里却好不是滋味。并不是黄宛然他们做的不够好,而是想起了各自的家里——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和国内的家人联系了,他们一定非常担心吧,估计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家人们给旅行社打电话了吗?有没有通知中国驻泰国大使馆?清迈的警方有没有出动来救他们?

不过——现在正巧是泰国政变,军队和警察忙着站岗放哨呢,谁还有空来管这些中国游客呢?

“真倒霉啊!”

屠男本来还要吃第二碗面的,却推掉了手里的碗。自上午从那商务楼里出来,他的心情就越来越郁闷,还差点开枪走火伤人。

“泄什么气?”孙子楚就看不起他那副样子,轻蔑地说:“我们总有办法的!”

“说来听听啊!”

孙子楚好像又有了主意:“中午我们已经发现很多了,虽然这座城市暂时还找不到人,但各种机构和设施都很齐全:叶萧发现了商务楼和警察局,我们发现了医院和关帝庙,而童建国发现了银行和邮局。接下来可能还会发现更多——比如电信公司,电台或电视台!”

“电视台?”

“对,无论是电信公司还是电台或电视台,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与外界的信息联系!”

杨谋举着DV对着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这里的电话都不通,手机也没有信号,连电力供应都没有,怎么与外界联系呢?”

“也许有卫星电视或电话收发设备?甚至是国际海事电话?这个你应该比我懂吧。就算没有交流电,我们也可以用电池的直流电!这里的每辆汽车里都有蓄电池供我们使用。”

在电视台当纪录片导演的杨谋细想了片刻,觉得孙子楚的建议确实有道理,便点了点头说,“我们赶快出发吧,这里一定有电台或电视台的。”

叶萧却保持着沉默,顶顶悄悄捅了捅他说:“你不说话吗?”

他还是呆了片刻才说:“好吧,下午两点出发。”

南明。

2006年9月25日,下午两点。

旅行团按照上午的分配,分成三组人马出去寻找卫星通信设备。成立、黄宛然、秋秋、伊莲娜、唐小甜和法国人亨利依然留守在住宅区楼二层——这已是他们的大本营了。

第一组仍然是童建国、钱莫争、玉灵、杨谋四个人,像出去兜风似的坐上了宝马,由童建国开向上午走过的那条路。

天空依然不见太阳,杨谋坐在后排端着DV,不断摄下周边的街景。刚才唐小甜缠着他不让他走,但是他还是抱歉地离开了新娘。宝马很快开到那条繁华的大街,旁边是银行、邮局、餐馆和店铺。玉灵一直记着走过的路,以免回来的时候迷失方向。这条宽敞的马路很长,车子开了十几分钟后,来到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

路口是个街心花园似的转盘,在绿树与落花丛中,隐隐可见一个黑衣人站在里面。

黑衣人。

童建国也见到那个人影了,便把车子停在转盘上。钱莫争第一个跳下车,冲向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

玉灵和杨谋也紧跟着他,穿过长满野草的街心花园小径,已经清楚地看到了那个黑衣人背影,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喂,对不起!”

钱莫争先向那个人打了声招呼,便转到了黑衣人的面前。

那个人依然不动,脸上如雕塑般凝固着笑容。

事实上他就是雕塑。

“哎,我们真是瞎起劲啊,原来是街心花园的雕塑!”

杨谋无奈地喊道,DV镜头仍然对准了雕塑——这是一尊与真人大小相等的铜像,所以后背看起来像个黑衣人,雕塑明显长着中国人的脸,戴着顶美式的大盖帽,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皮带上还别着把手枪——竟像抗战时期国民党军官的装束。

黑­色­的铜像似有些年头了,风吹雨打中有些铜锈,但仍难掩盖雕像的神气。特别是那铜铸的双眼,炯炯有神直视前方,仿佛随时都会变成真人。再看那张脸的年纪,不超过三十岁的样子,英姿勃发令人景仰。

铜像脚下有块大理石碑,上面刻着一行字——

马潜龙(民国九年~民国八十九年)纪念像

除此就没有其他的文字了,雕像正处于大转盘的中央,四周都是绿树和小径,就像其他城市的雕塑——至少不是墓地,谁都不会把值得雕塑纪念的人物埋在街心花园。

“马潜龙?”钱莫争困惑地念道,“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究竟是什么人,值得在这里雕像纪念呢?”

这时童建国的情绪却有些激动,他大步走到雕像跟前,直视着铜像的双眼,嘴里默默地说:“马潜龙——我终于找到你了!”

端着DV的杨谋立刻问道:“你在说什么?”

“不,没什么。”

“你知道这个马潜龙吗?”

童建国却不置可否地转身离开了,淡淡地说道:“这里没什么可看的,我们快点寻找卫星收发设备吧。”

杨谋他们只得离开街心花园的雕像,回到转盘旁的宝马车上。童建国沿着转盘左拐向西开去说:“注意路边房子的楼顶,看看有没有卫星的‘大锅’。”

这条路同样也很宽敞,路边大多是五层以上的楼房。一个个竖直的招牌挂在外墙,写满了繁体中文的店名和广告,开头大多是“南明”两个字。

几分钟后,玉灵突然大叫了起来:“看,那个楼顶是什么?”

宝马车停了下来,大家跳下车看着左侧一幢大楼。居然有十二层高,与周围相比是鹤立­鸡­群。顶楼有个发­射­塔似的钢铁支架,又高高地生出来十几米。杨谋在楼下用DV仰拍,镜头里还有几分气派。

再看大楼门口挂的两块牌子:南明电视台、南明电台。

“终于找到了!”

钱莫争使劲拍了下手掌,就要往大楼里面冲去,童建国却喊道:“等一等!”

玉灵不解地问:“这栋楼有危险吗?”

在大家发愣的时候,童建国走到路边,这里停着几辆汽车。他打开车前盖,搬出一个正方形的东西。”

“蓄电池!”

钱莫争总算明白他的用意了,在没有电源的情况下,用汽车里的蓄电池是唯一的办法。接着,童建国又如法炮制地卸下三辆车的蓄电池,这样四个人每人手里都捧着一个。

“要发动上面那个家伙,也许还需要更多的电力!”

童建国仰头看着楼顶的发­射­塔,便捧着蓄电池冲进大楼。其他人也紧随其后,只是手里的蓄电池让大家都很小心,特别是娇小的玉灵有些吃力,杨谋只好扶她一把。

电梯当然不能使用了,只能艰难地爬上楼梯。每走一层,童建国都会让大家停下,由他到走廊里去查看一番。他在三楼发现了一个直播大厅,看来是搞什么综艺节目的,灯光、舞台等设备都很齐全,后台甚至还有专业的化装用品。

电视台工作的杨谋最熟悉不过了,他在控制室里找到了很多器材,其中有许多录像母带——或许能从录像带里发现什么?他把这些带子装进一个大包,吃力地斜挎在肩膀上。

离开这一层,四个人又艰难地爬到十二层,手里还捧着重重的蓄电池,每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了。好不容易找到通往天台的小门,他们才小心地爬到了楼顶——全城的至高点。

这幢十二层的大楼,虽然在国内的大城市算小儿科,在这里却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俯瞰整个城市,唯有西南片有座差不多高的楼,但楼顶没有电视塔。

从顶上眺望下来的感觉,完全不同于站在地面上的无助。每个人的信心又增加了,至少可以一窥城市的全貌,免得在迷宫里转圈心里没底。这城市比想象中要大,四周全被巍峨的群山环抱,竟找不到一处缺口,是个典型的封闭型盆地。

这里是全城的正北部,正南几公里外隐约可见进城的路,盘旋曲折深入山坡,直到那致命的隧道口。在城市中心似乎还有个广场,但被楼房遮挡看不清楚。城市西部有个椭圆形的建筑,奇形怪状难以分辨。楼房与街道中有许多茂密的树冠,有的地方绿树还很密集,可能是公园或街心花园。

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就像覆盖在头顶上一样。除了楼顶呼啸的风声外,听不到丝毫的动静,也看不到任何的灯光,没有人烟活动的迹象。这里的人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又一阵大风夹着雨点吹来,还好杨谋用力抓住了玉灵,否则瘦小的她真要被风吹下去了。玉灵痴痴地看着远方的山巅,不知再隔几座大山才能回到她家?

童建国走到电视发­射­塔下,这个钢铁结构的家伙,竟有几分像微缩的埃菲尔铁塔,竖在这十二楼的天台上,却异常丑陋碍眼。旁边还有几个卫星收发装置,巨大的铁锅面对苍穹,不知能否收到太空信号。杨谋也走上来了,和童建国仔细检查电源系统。虽然完全没有电力,但他们还是试着把蓄电池搬过来。天台上搭了个小房间,里面有电源线、变压器等设备。杨谋小心地启动了蓄电池,通过变压器传输到卫星接收器上。

等待了几十秒后,接收器的信号灯突然闪烁起来,大家都睁大了眼睛——卫星正在接收信号!

同时,空中的乌云更加密集,密集的雨点已打了下来。

但杨谋难掩兴奋地喊道:“我们有救了!既然可以接收信号,我们就能向外传送信号!”

他们用塑料布盖住蓄电池,免得被雨水打湿,然后在大雨倾盆之前冲下天台,跑回十二楼的走廊里。根据杨谋在电视台的经验,这里通常会有卫星信号的控制室。

果然,他们找到了控制室,电流通过楼顶传下来,许多信号灯都亮了。钱莫争在非洲拍摄狮子时,曾用过个人卫星设备。他自告奋勇来进行调试,这时屏幕也亮了起来,在电磁波的雪花飘过之后,隐隐出现了一些人影——是不是救援队呢?

屏幕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直到一张美国人的脸映出——杨谋觉得这张脸好眼熟,接着屏幕上出现了一片­操­场,一伙美国人在用英语交谈着,旁边还有两个穿着制服的人。接着,那个美国人对着镜头说了一串英文,后面穿制服的人似乎掏出了枪。

正当四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时,杨谋却恍然大悟,“该死的!”

“怎么了?”

“这是卫星电视转播,美国最牛的电视剧集——《越狱》。”

原来屏幕上出现的那个人,正是《越狱》的男主角Michael。钱莫争也看过这个电视剧,他吓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童建国却在鼓励他们:“能收到卫星电视就是好事,我们再试一下。”

窗外已是狂风大作,乌云里滚动着沉闷的雷声。

钱莫争再度镇定下来,小心地调试着各种信号,屏幕上的《越狱》也渐渐变成了雪花。他点点头说:“已经可以向外发送信号了!”

大家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屏幕上出现了一串模糊的影像,接着便听到了一些声音,似乎是用英文在问话。钱莫争立即抓过话筒,用英文说了一大串求援的话。但对方表示没有听清楚,他只能又再说一遍。

“有救了!”

杨谋兴奋地跳了起来,连DV也忘记打开了。

正当这万分要紧的关头,上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声,接着钱莫争眼前的屏幕便爆炸了!

在无数火花飞溅之中,大家下意识地趴倒在地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刺激气味,屏幕的玻璃碴子炸得到处都是。玉灵吓得都快哭了出来,杨谋只能用整个身体护着她。

几秒钟后,硝烟继续弥漫。杨谋艰难地睁开眼睛,用手电照了照黑暗的四周,只见钱莫争的脸已经被熏黑了,幸好还没有流血受伤。杨谋将玉灵也拉了起来,屋子里已面目全非,所有的电子设备都被烧坏了。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钱莫争顾不得擦脸,气得差点要吐血,刚才都已经连接上了,却在这节骨眼上功败垂成!这下再也无法与外界联络了。

还好四个人都没有受伤,但刚才险些要送命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童建国保持镇定说:“我们上顶楼去看看!”

于是,四个人又冲到十二楼的天台上。那上面已是狂风暴雨大作了,天空中不断闪烁着电光。而巨大的电视发­射­塔已经倾倒在地,钢铁支架发出金属烧化的难闻气味。那些卫星接收器已炸得粉碎,地上布满各种金属碎片,蓄电池里的化学液体随着雨水而奔流。

童建国绝望地仰起头说:“原来是闪电!”

“刚才电视塔遭到雷击了?”

大雨让他们浑身都浸湿了,钱莫争面如土­色­地看着这一切——如此严重的雷击,足以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他们四人能活下来,也算是个奇迹了!

空中又是一声巨大的雷鸣。

杨谋却在恐惧地思考:“这个大楼该有避雷针的啊?”

“理论上是这样,但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天命吧。”童建国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快点下去吧,在这里非常危险,可能还会有雷击下来。”

大家又都冲下了天台,再也不敢停留在这鬼地方,沿着消防楼梯跑了下去。

杨谋的挎包里还有十几盒小录像带。而玉灵的筒裙全都湿透了,杨谋便脱下自己的衬衫,披在了玉灵身上。

他们大汗淋漓地跑下十二层楼,祈求着自己不要着凉,便冲出了电视大楼直奔宝马车。

三万英尺之上,依然电闪雷鸣……

第二组。

在那个惊雷劈下来的同时,叶萧见到了一个神秘的人影——

大雨弥漫在空城的街道上。第二组的叶萧、顶顶和屠男,在伞下绝望地扫视着雨幕。

他们沿着中午走过的路线,一直走到城市的最西边,又折回去到一个十字路口,左拐向北走了半个小时。屠男一路上都在抱怨,直到大雨瓢泼而下,幸好路边有个小超市,他们进去每人“借”了一把伞。

叶萧担心顶顶会不会着凉,但这女生满不在乎地回答:“别管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切,你怎么不关心一下我呢?”

屠男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黑眼圈,他已经瑟瑟发抖了。

但叶萧并不理睬他,警觉地把目光投向马路另一边。那是个幽深的小巷子,两边都是茂密的花园。

虽然大雨遮挡着视线,但巷子里仍闪现出一个人影。

叶萧的心猛烈地颤了一下,叶萧毫无疑问地确定,这并非是自己的幻觉,也不是其他什么东西,而就是一个人。

二十多个小时来,他在这座空城里见到的第一个陌生人。

你是谁?

叶萧飞奔着冲向巷口,顶顶和屠男还摸不着头脑,也只能紧紧跟在后面。

越过四周飞溅的雨花,那人影越来越清晰了,小小的身体像个女孩子,裙摆在雨中微微飘动,一顶黑­色­的雨伞覆盖着她。

就是她——叶萧越跑越快,脚底溅起的水打湿了顶顶和屠男的衣服。

然而,当他跑到巷口的时候,那个撑着黑伞的女孩却消失了。

叶萧虽然目瞪口呆,但他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顶顶和屠男也跑到了身边,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那个女孩是谁?”

果然,他们两个人也看到了!叶萧瞬间想起今天早上,在加油站的对面,唐小甜说她看到了一个女孩,也是在一个类似的小巷里——正是这女孩吸引他们离开加油站,从而躲开了那可怕的大爆炸!

早上,其实是她救了叶萧他们的命。

难道就是刚才那神秘的女孩吗?

不,不能再让她逃走了。

叶萧向小巷深处冲去,看到右侧有一条岔路,视线尽头是个黑­色­的伞影。

“在这里!”

他招呼着顶顶和屠男跟上,三个人迅速地跑进去。小巷两侧是住家的围墙,都是独立的两层小楼。

黑­色­的雨伞渐渐要被追上了,伞下女孩的背影也越发清晰。

三人的心跳骤然加快,丝毫顾不得雨水溅湿自己,屠男还扯着嗓子大喊:“喂!站住!”

但那女孩反而加快了脚步,叶萧拼命地向前跑去,但水花模糊了他的视线,怎么也抓不到眼前的女孩。

突然,黑伞下的女孩回过了头来。

时间在雨中凝固。

叶萧看到了那张二十岁的脸,同时脑中浮起某部小说里的文字——

“记得小时候看白话本聊斋,每当读到《聂小倩》时,眼前就会浮现起一个古装女子的形象:她无声无息地出没于古老寺庙中,有着披肩的乌黑长发,纤细修长的腰肢,美丽狐仙似的瓜子脸,还有一双春天池塘般的眼睛,最诱人的是她眼神里淡淡的忧伤,仿佛是微微划过水面的涟漪——”

空城里的聂小倩。

雨中初绽的花骨朵。

就是她。

她穿着的碎花布子的衣裙已被雨水弄脏了,细细的发丝粘在脸上,红­唇­紧紧地抿着,还有一对无限惊恐的眼睛。

黑­色­雨伞下的幽灵?

叶萧他们三个都怔住了,像被电流触过全身似的,在狭窄的空城雨巷里,在戴望舒笔下的诗意里——她是谁?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是顶顶,她冲上去一步要抓住那女孩,没想到对方轻巧地一闪身,便消失在旁边的一条岔路中了。

叶萧和屠男也紧跟了上去,没想到斜刺里冲出来一个黑­色­的东西,在雨中向他们狂吠。

是一条狗。

不,是一条纯种的德国黑背,体形非常巨大,气势汹汹地拦在了他们身前。

屠男几乎被吓趴到地上了,叶萧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眼前这黑家伙发起火来可不是好玩的。这狭窄的巷道根本无处逃生,三人只能缓缓地后退几步。

这东西是从哪里窜出来的?是来保护那神秘女孩的吗?

狼狗的眼球放­射­出­精­光,要比路上遇到的山魈还要可怕,嘴巴里隐隐露出森白的利齿,唾液随着雨水而滑落。

但叶萧紧紧抓着顶顶的手,轻声说:“别怕!”

狼狗也盯着他们的眼睛,却突然转身回头跑去。叶萧则紧紧跟在狼狗的身后,屠男喊了一声:“你不要命啦?”

顶顶犹豫了两秒便跟了上去,屠男也不敢一个人站在原地,只得继续跟着狼狗走。

狼狗四脚溅起无数雨水,长尾巴半夹在股间,很快带着他们冲出了小巷。眼前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一排巨大的建筑物横了出来。

居然是个体育场!

三人目瞪口呆地冲出小巷,只隔着一条小马路,便是椭圆形的体育场外立面了。高大的钢筋水泥支架有十几米高,里面就是大看台了。

狼狗窜进体育场一道敞开的门。

叶萧和顶顶也飞奔了进去,身后只听到屠男的叫声:“喂,等等我,我跑不动了。”

但他们并没有丝毫等待,径直穿过体育场里的门洞,迎面就是一条红­色­的跑道。

两人一口气冲到跑道上,对面就是一片绿油油的足球场,疯长的草几乎有膝盖那么高,简直可以藏进一个人了。

“狗呢?”

顶顶焦急地向四方张望,回头见到了宏伟的球场看台——全是橙­色­的座位,如波浪般延伸到高处,上面有巨大的顶篷遮挡着雨,整整一圈环绕着体育场,至少能坐三万人吧!

“天哪!”

正当她被这场面震慑住时,跑道尽头又出现了那条狼狗。

狼狗旁边站着那黑伞女孩。

一条狗,一个人,一顶伞。

叶萧也看到了这一幕,跑道那端的女孩笔直地站着,而那条狼狗也不再凶猛,竟如宠物狗般安静听话。

为什么要把他们引到这里来?叶萧和顶顶缓步向前走去,雨水溅落在跑道上,又迅速地渗透下去。

对面女孩的目光直视着他们——真不可思议,如此柔弱的二十岁女孩,居然养一条那么凶猛的大狼狗,估计狗的体重要超过她本人吧?

当两人靠近到她十米远处,女孩扭头钻进了旁边的小门,狼狗也紧紧跟随着主人。

“别走!你是谁?”

顶顶着急地大喊起来,她第一个冲到了小门口,但里面却是黑压压一片,不知道藏了些什么东西。

叶萧紧紧拽住她的手说:“不要进去,里面可能有危险!”

顶顶喘着粗气停下了,睁大眼睛回头说:“她究竟是谁?”

“天知道。”

她盯着那黑黑的小门,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那一人一犬就像蒸发了似的。

叶萧忽然想起了什么:“屠男呢?”

身后是空空荡荡的跑道和球场,哪里有什么屠男的身影。

两人又冲到了体育场入口,外面也没有屠男的影子。顶顶大叫了几声:“屠男!屠男!”

声音在巨大的球场内回荡,但并没有失踪者的回答。

叶萧仔细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和顶顶追逐着那条狼狗,冲进了这神秘莫测的体育场,而屠男则在后面叫跑不动了。然后就听不到屠男的声音了,他可能也跟着跑进来了,但怎么会见不到他呢?就算他仍然留在外边,也不可能走远的啊!

他们撑着雨伞四处寻找屠男,但偌大的场内只有他们自己的身影。

“他失踪了?”

顶顶紧紧握起了拳头,猜测屠男可能遭到的危险。

难道刚才那条狼狗,只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将叶萧和顶顶带到球场里,趁着屠男落单的机会下手?

“调虎离山?”

“可究竟又是谁­干­的呢?”

叶萧猛摇着头:“不,不可能是那个女孩。”

“他会不会到看台上去了?”

顶顶焦灼地回头望着看台,三万个座位藏个把人实在太容易了。于是,叶萧跟着她跳过隔离沟,从一个垂直的梯子爬上看台。

虽然顶上有天棚,但座位上还是有些积水,他们仔细地扫视着周围,见不到任何有人的迹象。

两人沿着阶梯一直往上爬,一直爬到整个看台最高的位置,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球场。顶顶手搭凉蓬四下张望,雨水似乎减弱了一些,但雨雾模糊了视野,对面的座位看得不是很清楚。

“也许,屠男也在焦急地找我们吧。”

叶萧无奈地叹了口气,找了个相对­干­净的位子坐下。顶顶也感到疲惫不堪了,索­性­坐在了他的身边。

一分钟过去了,两人保持着沉默,一起呆呆地看着球场,雨水从天棚上落下来,洋洋洒洒地飘在茂盛的草地上。

还是顶顶率先打破了寂静:“看来南明市并不是空无一人的。”

“嗯,至少还有一个年轻女生。”

“还有她的狗。”

顶顶苦笑一声:“这么说来也不算是件坏事——起码这里还有人活着,并非被死亡统治的人间地狱。”

“只是看到她的一刹那,那种感觉真是好奇怪啊,似乎很早就见到过。”

“啊,你也有这样的感觉?”

叶萧点了点头,眯起眼睛说:“我们一定要把她搞清楚!”

又是片刻的沉默后,顶顶说话了:“我读过很多关于你的故事。”

“哦,很多人都读过了。”

她没想到叶萧会如此平静,似乎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于是她的胆子更大了:“你知道吗?你让我感到很失望。”

“哦,是吗?”

他依然是满不在乎地回答,好像只是在敷衍了事。

体育场里的雨越来越小了,坐在看台最上端的顶顶,也开始咄咄逼人起来:“书里的你非常坚强,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你是个很优秀的警官。但现在你却打不起­精­神,所有的事情你都会害怕,就和屠男那样的家伙没什么区别。”

“你是说我平庸?”叶萧轻轻叹了一声,仰望球场上方椭圆形的天空,“没错,世界上每个人都很平凡,我也是。”

顶顶低下头有些难过,几天前抵达曼谷时她惊讶地发现,旅行团里居然有一位小说中的人物——叶萧警官,那些故事都是真实的?

但现在她的心却凉了:“可能是我想当然了。”

“我可没有书里写得那么厉害,请不要相信那些小说。我只是个平凡而普通的男人,希望过宁静安详的生活——只是许多突如其来的意外,和不可思议的恐惧事件,总是打破我们原本安稳的生活,而我作为警察则必须要卷入其中。”

“这不是你想要做的事情吗?”

叶萧紧盯着她的眼睛,冷冷地回答:“你怎么好像记者采访似的?”

“对不起。”

顶顶仿佛受到了委屈,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虽然只有二十九岁,心却已经像四十岁的人了。

坐在空旷的看台上,两人又一次无语。天棚上落下的雨点敲打着跑道,在巨大的体育场里形成奇异的共鸣——似乎还有两支足球队在绿茵场上厮杀,他们身边坐满了狂热的球迷,纷纷挥舞着旗帜和彩带。

他们是为南明队加油吗?主教练是谁?主力前锋是谁?守门员是谁?时间在缓缓地倒流,从消失的人们到喧闹的城市,一切都是为叶萧准备的?

突然,他激动地站起来说:“我们下去找屠男!”

顶顶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杀气。

雨停了。

第三组,孙子楚、林君如和厉书,他们已在书店避雨许久了。一个钟头前,他们三个沿着中午走过的老路,越过那座充满死尸的医院,一步步深入全城的中心。突如其来,电闪雷鸣,一场瓢泼大雨落到头顶,只能狼狈地找地方躲雨。正好林君如发现街边有一个书店,几人便冲进这黑­色­的小屋。

这间书店的门面不大,装饰着黑­色­的古朴外墙,看上去更像档案馆或研究会之类的机构。小小的橱窗里陈列着一些旧版书,其中一半都是外文书。书店的名字很别致,叫“西西弗书店”,更古怪的是门牌号码——查令十字街84号。

厉书在门牌前停顿了一下,仿佛回到了伦敦的街头,那一封封感人至深的书信,难道是寄到这偏远的泰北山城来了?

“你还在外面淋什么雨啊!”

孙子楚一把将他拉进书店,厉书的眼里却满是不可思议——几十平方米的店面,黑­色­的木架上摆放着各类书籍。书本如军队般整齐有序地列阵,似乎刚刚开张迎接客人,店员就站在收银台后面腼腆地微笑。

“查令十字街84号——Charing Cross Road。”厉书连英文街名都念了出来,用朝圣者般的语气说,“这条街在伦敦,1949年纽约女子海莲·汉芙为寻找绝版书,给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旧书店的老板弗兰克·德尔写了一封信,两人从此隔着大西洋鸿雁往来二十年。”

“像古典版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林君如想起六年前在台北——那年她刚考进台大,为了得到痞子蔡的一本签名书,在烈日下站了两个钟头。

“贫困的海莲·汉芙终身未嫁,二十年后她将书信结集出版,意外地成为畅销书,才得以前往伦敦。然而,当她来到魂牵梦萦的查令十字街84号时,弗兰克已因病去世了。这个故事被拍成过电影,安东尼·霍普金斯主演。至今还有很多书迷情侣,相约在那个门牌前接吻。”

林君如赶紧皱起了眉头说:“拜托别吻我。”

“我是搞出版的,今年去伦敦参加国际书展,还特地寻找过查令十字街84号——没想到早已物是人非,书店原址变成了一家必胜客。”

厉书说着又看着书架,大部分是台湾出版的中文繁体字,也有一小部分是大陆出的简体书。这个书店以文学书为主,还有些人文科类的,经管书非常少,而大陆常见的教材教辅书,在这里则毫无踪影。

不知道这些书是从哪个渠道进来的。他翻了翻书的版权页,大多是2004年及以前出版的。少数有几本摆在醒目的位置,是2005年上半年出版的,但没有发现2006年版的新书。

有个书架专卖外文书,香港的书店里都有这种地方,他看到了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原版书,还有奥尔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的英文版。书店最深处的一个书架,装饰得考究华丽,简直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古物。上面放着珍贵的旧版和绝版书,书店的主人有收藏的习惯吧。

外面的世界正豪雨倾缸,小小的书店里也充满了潮湿气息。若是平常这样的雨天,孙子楚倒乐意在书店里消磨时光,现在却感到掉进了陷阱,完全没有心思看书。林君如居然找了把椅子坐下,悠闲地读起了一本成英姝的书,就差再烧一壶咖啡了。厉书跑到英文书架前,他的英文是旅行团里除了伊莲娜外最好的。还有些国内不易见到的外版书,让他的心也痒了起来。

孙子楚在书店里转了一个钟头,等到雷阵雨停了,急忙招呼林君如和厉书出去。在他们走出书店门口的刹那,眼角瞟到一叠文件——居然是地图。

在进门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几十张世界各国的地图,大多是台湾和泰国出版的。但唯独有一张让三个人惊讶万分,那是南明市政府发行的南明市地图。

孙子楚重重拍了一下手掌,比起那些珍贵的绝版书起来,这本地图才是他们的无价之宝呢!

他轻轻展开地图,油墨味充塞于鼻息,一条条线构成的街道,以及整个城市的全貌映入眼帘——

第六章 万物生

屠男还活着。

但叶萧和萨顶顶也没有找到他,此刻屠男依然在巨大的体育场里,当然从看台上是发现不了他的,因为他在看台底下。

这是球场大看台的内部——头顶是钢铁的横梁,身边是水泥的支柱,光线从外面狭小的缝隙­射­进来,黑暗的密闭空间无边无际,稀薄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屠男背靠在一根水泥柱子上,不知道外面的大雨停了没有?不远处的地面还在滴着水。

眼前那些黑­色­的东西又开始闪烁了,像碎片扎进眼球扎进脑子,身体即将破碎成无数片,某个声音从梦境的记忆里缓缓滋生,温柔地对他耳语道——

这就是厄运

从一年多前就已注定了?鬼使神差般地在新公司开张前夕,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受罪?屠男狠狠地掐着自己大腿,希望能从噩梦中痛快地醒来。

然而,这不是梦。

一个钟头前,他见到这座巨大的体育场。当时叶萧和萨顶顶在追逐那条狼狗,飞快地冲进球场的入口。这两个家伙跑得太快太急了,把屠男远远抛在身后。

等他即将跑进球场时,叶萧和顶顶早就没影了,他心里一着急竟脚下绊蒜,重重地摔了下去。也活该是屠男倒霉,旁边正好是看台与跑道间的隔离沟,他整个人掉到了深沟里!

这沟深达两米,是为防范球迷跳进球场闹事用的。屠男摔得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半晌没回过神来。幸好他ρi股上­肉­多,只是身上擦破了些皮,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等到屠男悠悠地挣扎起来,却怎么也爬不出深沟了。倒霉的是那副心爱的墨镜,也在口袋里摔成碎片了。他只能尝试着呼喊求救,期望叶萧和顶顶可以听到。但他发现自己完全叫不动了,微弱的声音像小猫似的,根本传不出深深的隔离沟。

屠男绝望地看着沟上的天空,窄得只剩下半米宽,依稀可见看台顶上的天棚。许多雨水流进了沟底,虽然有排水系统,但双脚和袜子都被浸透了。他艰难地沿着沟壁摸索,但这条沟就如旅行团遭遇的深谷,居然走了数百米都不见头——直到他看见一扇小门。

总算有救了!屠男用尽全身力气才推开这扇门,里面是球场看台的内部通道,他一头扎进这暗无天日的空间。他一边用手摸索着墙壁,一边尝试推开各种各样的门,在迷宫般的通道里转了几十分钟。

突然,一道门里亮出光线,原来是个半地下室的房间,接近天花板有排气窗,正好朝向排水沟,雨天的光线幽幽地­射­了进来。房间里有一圈座位,当中有小桌子和黑板,一排更衣箱和药品箱。这是运动员的更衣室,足球比赛中场休息时,教练就是在这里训队员的。

更衣室离出口不远了吧?他兴奋地向另一个门冲去,那是运动员出场的通道,却被一道卷帘门牢牢地封住了。屠男拼命地拍着卷帘门,但声音并没传出去多远,直到他双手都拍得通红,只能绝望地回头走去。

走廊尽头有道消防楼梯,他吃力地爬上楼梯,却是一片巨大的黑暗空间。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再想下楼梯却不敢了——根本看不到楼梯口,他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好像一下子双目失明成了盲人。

他伸手往前摸到了一个物体,像一堵墙但又没那么大,原来是根水泥柱子。他用力向四周喊了几声,便听到了自己空旷的回声。这里是体育场建筑的内部,柱子就是看台的基础,上面便是几万个座位了吧。屠男再也没有力气走动了,背靠柱子坐下来,闭起眼睛等待某个人的降临。

在一年多前的夏天,他MSN上的名字还叫“流浪四方”。那时他每夜都泡在网上聊天,忽然有个陌生的号码加了他,对方的名字叫“一朵南方的雲”。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图片是个绿油油的山谷,显示文字是繁体中文。他问对方为什么加他,回答是随便搜索的HOTMAIL号码。

屠男的ID是TO SOUTH,顾名思义是“屠”就是“TO”,“男”的谐音是“南”=SOUTH,屠男=TO SOUTH=给南方。

他问对方­干­吗要搜索这个号码?

“一朵南方的雲”:因爲我在南方,很南方,很南方。

屠男:难道你在南极?

“一朵南方的雲”:一個比南極更南的地方!

屠男:有趣,地球上有这个地方吗?

“一朵南方的雲”:有。

屠男:哪里?

“一朵南方的雲”:南明。

屠男:南明?地图上可没有这个地方哦!

“一朵南方的雲”:是的,世界上任何一幅地圖都找不到這裏,但這裏確實存在。

屠男:好吧,遥远的朋友,你是个女生吧?

“一朵南方的雲”:是的。

屠男觉得越来越有趣了,准备施展网上泡妞的绝技:云儿,我可以叫你云儿吗?

“一朵南方的雲”:好的,我喜歡。

屠男:云儿,现在已经子夜十二点了。如果你还未成年,请你早些睡觉休息吧。如果你已经是成年人了,那么我们还可以聊更多的话题。

“一朵南方的雲”:但我這裏的時間只有十一點鐘。

屠男:奇怪,是因为时差?你不在中国吗?你是中午还是晚上?

“一朵南方的雲”:是晚上十一點,我當然不在中國。

屠男:比北京时间晚一个钟头的话,你在越南?

他曾去越南旅游过,还记得在胡志明市下飞机时,大家都把手表拨慢了一个钟头。

“一朵南方的雲”:不是啊,我就在南明。

屠男:南明是个国家?

“一朵南方的雲”:南明既不是個國家也不是個城市,南明是一個墓地。

屠男看到这里心里骤然一抖,难不成今晚MSN闹鬼了:你说你在墓地里?

“一朵南方的雲”:也許,即將,很快吧……

屏幕有些闪烁,对话框里的文字似乎悠悠地飘了出来。开着空调而锁紧的窗户,也被一阵不知名的风吹开了,屠男的背脊滑下一道冷汗:你,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对方却停顿了许久不说话,屠男又催促了一遍问她在不在,“一朵南方的雲”才回答:太晚了,我要去睡覺了,很高興認識你,我還會來找你的。

屠男还想让她等等,但这朵南方的云却先脱机了。他重新关好窗户,呆呆地坐在电脑屏幕前,看着MSN记录上的文字。虽然99%的可能­性­是她在耍他,也许她根本就是在上海,只是在用繁体字的软件,还假装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反正网上的一切都是虚拟的,除非见面,否则一切都不必当真。

但刚才那些对话仍令他感到异样,隐隐觉得那可能真是个南方的幽灵。不过,幽灵是不会在晚上睡觉的吧?想到这里他对自己苦笑了一下,明早醒来就会忘掉吧。

第二晚,屠男又在线上看到了“一朵南方的雲”,他犹豫片刻之后说话了:云儿,在吗?

“一朵南方的雲”打出了笑脸的符号:在呢,TOTO。

屠男:你叫我TOTO?真有趣,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叫我呢。

“一朵南方的雲”:因爲這裏沒人陪我說話。

屠男:你是说南明还是墓地呢?

“一朵南方的雲”:差不多吧,除了小枝。

屠男:小枝又是谁?好像有些耳熟。

“一朵南方的雲”:嗯,不和你說這個了,最近我心裏很煩,就像我生活的這個地方。

屠男:发生什么了?

“一朵南方的雲”: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幽靈嗎?

屠男的心又被震了一下:也许吧,你相信吗?

“一朵南方的雲”:我相信,它們就在我身邊。

屠男:云儿,你几岁了?

“一朵南方的雲”:十九嵗。

屠男:你好小啊,读大学了吗?

“一朵南方的雲”:下個月就要開學了。

屠男:学什么?

“一朵南方的雲”:靈學。

屠男:好奇怪啊,大学里会有灵学专业?是学习通灵术吗?

“一朵南方的雲”:等一等,天哪!又出事了!

屠男几乎想要把屏幕扯破,看看藏在MSN后面的人是谁:怎么了?

“一朵南方的雲”:不,對不起,我現在不能再和你說話了,他們來敲我的門了。

随即女孩就脱机下线了,屠男又一次呆呆地坐着。而紧锁的窗户也又一次鬼使神差地开了,夜风吹透了他的身体。

“一朵南方的雲”——她究竟是谁?是个女骗子?还是大学生?是一场可笑的行为艺术?还是针对他的策划已久的­阴­谋?

那一夜,他第一次为了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彻夜难眠。

次日屠男没有去上班,而是在家里的电脑前守了一天。但他一直等到半夜,MSN上仍未见到“一朵南方的雲”。他真正开始感到害怕的是,自己的心已被这女孩缠上了,似乎越来越离不开她。那是好奇还是同情呢?抑或是对于未知世界的探险欲?南明——那是墓地还是某个异域空间?

他就这样等待了三天,直到农历七月十五那天——中国传统的“鬼节”。

“一朵南方的雲”终于出现了,她的图片也换成了真人照片,是个脸圆乎乎的小女生,梳着一个常见的学生头,说实话她的笑容还是蛮迷人的。

屠男立即打字道:云儿,这是你吗?

“一朵南方的雲”:是啊,好看嗎?

屠男:很漂亮呢!你知道吗?我都等你三天了。

“一朵南方的雲”:以後不要再等我了。

屠男:到底怎么了?我真的着急了!你到底在哪里?哪个城市?

他突然产生一种冲动,跑到她身边去看看她,究竟是人还是鬼?

“一朵南方的雲”:別!別再靠近我了!也別靠近南明!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找你說話,也不該打擾你的生活。

屠男:不,我不放你走,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一朵南方的雲”:啊,他們又來了!請忘記我吧,保重!

屠男刚要拼命地打字挽留她,屏幕上却毫无反应了,键盘和鼠标都定住了似的。好不容易打开WINDOWS任务管理器,但电脑瞬间就死机了!

他一激动把杯子都打翻了,刚开的热水溅在大腿上,却丝毫都感觉不到疼痛。看着重新启动后的屏幕,他的表情已呆若木­鸡­。

等屠男反应过来重新上线,“一朵南方的雲”已经脱机下线了。再翻看MSN的对话记录,却发现自己和“一朵南方的雲”间所有的对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怎么回事?他急得满头大汗,就差要把电脑主机拆开来了,在MSN的联系人地址栏里,“一朵南方的雲”也已不翼而飞。他只能凭借记忆,重新输入女孩的HOTMAIL号码,添加她为自己的联系人。

然而,这个农历七月半“鬼节”的夜晚,却是屠男与“一朵南方的雲”之间的最后一夜。

他又痴痴地等待了许多天,MSN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女孩,她就像从未到过这个世界上一样,在他的电脑里没留下一丝的痕迹。屠男还是不甘心,他在各种搜索引擎上拼命搜索“一朵南方的雲”与她的HOTMAIL地址,但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只是自己的幻觉?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回事?难道是最近创业的压力太重,使得­精­神出现了问题?屠男百思不得其解,但与“一朵南方的雲”在MSN上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牢牢地记在心上,无论多久都没有忘记半个字。当然,也包括七月半之夜见到的她的照片,她的笑容常萦绕在他梦中。

一年之后,那个梦变得越来越强烈,每天凌晨都造访脑海。“一朵南方的雲”在梦里是他的云儿,虽然遥远却思念不绝的女孩。她就在那空旷的城市里,茂密的树叶下滴着雨水,四周是陈旧斑驳的街道,幽深小巷里飘起白­色­烟雾。屠男就这么跟随着她,来到那个最秘密的地方。骤然间头顶­射­下奇异而遥远的光芒,无数个声音在周围响起,那些不同的面孔都显露忧伤,眼泪汇集到众人的脚底,又变成一条抑郁的河流,逐渐淹没他的身体。云儿紧紧抓着他的手,直到两人被眼泪之海吞噬……

自德国世界杯结束以来,屠男每夜都重复这个梦,直到云儿在梦中说出几个地名:泰国、清迈、南明——这些地名反复纠缠着他,像是注定的宿命一般,永难摆脱的生命召唤。

虽然他的公司即将开张,事业即将迈入新的天地,他很可能成为新一代的中国首富。但屠男仍然决定去泰国清迈,报名参加了这个旅行团。

自踏上飞机的那一刻起,他就有种朦胧的感觉:他将见到“一朵南方的雲”。

经过曼谷的政变之夜,到离开清迈的惊险之旅,再到闯入这神秘的空城之中。屠男目瞪口呆地经历了这一切,这里果然是南明——云儿所说的比“南极更南的地方”。但这里居然没有一个人?不,至少还有一个女孩和一条狗。

但那撑着黑伞的神秘女孩,明显不是他的云儿,照片里的云儿要丰满许多,脸形和眼睛也都不一样。最重要的是云儿一定会认出屠男的,因为他给她发过许多自己的真实照片,就算从没见过也有这种感觉,他甚至能够想象出云儿身上的气味。

此刻,他却被困在这巨大的体育场里,暗无天日的看台底下,背后是冰凉的水泥柱子,四周是绝望窒息的空气。他的云儿仍无影无踪,而他的未来则被禁锢于此。

屠男想起自己还有手机,打开屏幕一看还没有信号,已是下午五点钟了。他用手机照了照前面,露出一片幽暗的空间。他强迫自己爬起来,趁着手机没断电,或许能照出逃生的路。

循着那线幽光蹒跚向前,他感到体力有些恢复,四周滴水的声音还在继续,仿佛回到初生时的产道。

忽然,头顶­射­下一道更为猛烈的光,某个影子强烈地映在了眼前。

他看到了那个人。

那张脸。

那双眼睛。

抱歉,那不是“一朵南方的雲”。

而是——

瞳孔,屠男的瞳孔骤然放大,世界如坍塌的宇宙汇集在视网膜底……

南明的黄昏。

第一组,宝马车载着失望而归的四个人,回到了“大本营”外的巷口。

突然,小巷里蹿出一个人影。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是钱莫争,他警觉地从车上跳下来,向那个人影飞快地跑去。其他三个人还来不及下车,他却已跑得没影了。

钱莫争冲进了对面另一条巷子,眼前那人影灵活的闪躲姿势,让他想起在草原上拍摄的野兔。虽然已经四十岁了,但他的速度仍像年轻时那样,渐渐靠近了他的小猎物。那是个少女的背影,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短袖T恤­祼­露着纤细的胳膊,仿佛一手就能把它捏碎。

终于,在一个破旧的屋檐下,钱莫争抓住了那只胳膊。

“哎呦!”

一个细­嫩­的叫声响起,冰冷的皮肤摸着像块易碎的玉。随后,他看到了一张少女的脸——秋秋。

“怎么是你?”

钱莫争还以为抓住了这空城里的某个隐蔽的居民,虽然秋秋在猛烈挣扎,但他的大手仍未有半点放松。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干­吗要乱跑出来?”

钱莫争稍微松了松手,但仍然不会放过她。

十五岁的女孩执拗地别过头:“不关你的事!”

“你知道这样有多危险?不是关照过让你们待在房间里不要乱动吗?”

他就像在训斥自己的女儿一样,大声地警告秋秋。

“对,这个城市到处都有危险,在房间里不是一样有危险吗?”

没想到这个女孩挺会顶嘴的,他摇摇头说:“至少有你爸爸妈妈在保护你。”

“我讨厌他们。”

听到秋秋轻蔑而不屑的回答,钱莫争心里头微微一凉。他紧盯着女孩的眼睛,隐隐生出一种奇怪的东西,让他自己也像是被电流穿过似的。于是,他的大手反而抓得更紧了,好像要磨破她薄­嫩­的皮肤,尝一尝少女温热的血。

奇怪的是,秋秋却反而停止了反抗,也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这情景反而让钱莫争感到恐惧,急忙甩脱她的手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你妈妈一定着急死了!”

这时,身后传来母亲凄厉的叫喊声:“秋秋,你在哪里?”

“你妈妈在叫你呢!跟我回去!”

钱莫争又抓起了她的手,带着秋秋走出了小巷。回到外面的街道上。心急如焚的成立夫­妇­,立即紧紧搂住女儿的肩膀。

黄宛然松下一口气,有些尴尬地对钱莫争说:“非常感谢。”

“怎么回事?你们要看住小孩啊。”

三十八岁的美­妇­人面露难­色­,正在她欲言又止之际,成立接过了话茬:“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我们会照顾好秋秋的。”

说罢他们就带着女儿回到楼里了,钱莫争则呆呆地站在原地。杨谋和玉灵经过他的身边时,轻声地说:“多半又是夫妻吵架了吧?”

第一小组回到二楼房间,留守者们看到四个人疲惫的表情,便知道他们是空手而归了。只有伊莲娜还以美国式的天真问道:“你们找到卫星设备了吗?”

钱莫争的脸一板:“别提了!”

唐小甜又一次扑到杨谋的怀里,看到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急忙将他拖到卫生间去换衣服。法国人亨利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能继续坐在房间里发呆。而成立夫­妇­则牢牢地看着女儿,不能再让秋秋乱跑了。

几分钟后,孙子楚、林君如、厉书的小组回来了。

他们三人的表情倒十分自然,好像还颇有收获的样子,这又燃起了伊莲娜的热情:“发现什么了?”

孙子楚还来不及喝口水,便从包里取出一张大幅地图,摊在客厅宽敞的茶几上。

“南明地图!”

钱莫争第一个叫了出来,从隔壁房间换好衣服出来的童建国和玉灵,也把头凑了过来。转眼间茶几周围已挤满了人,就连看不懂中文的亨利也煞有介事地看着。

这是整个南明的城市交通图,周围是一圈绿­色­的山峦,当中围绕着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的盆地,城市建筑就在这片盆地中展开。地图上布满了密集的街道,建筑物都用红­色­方块标出,城市绿地和公园则是浅绿­色­,周围的深绿­色­便是自然的森林了。地图上的文字是繁体中文,标出了几乎每一条街道,以及一些主要建筑和场所。

地图右上角标注着南北方向,地图下端是他们昨天进城的入口。孙子楚的手指沿着这条街往上,在第一个十字路口转向右侧,仅仅移动了两厘米,他便拿出一支红笔画了个圆点:“这就是我们现在的位置!”

常在野外生存的钱莫争频频点头:“太­棒­了!这幅地图对我们非常重要,可以防止我们在外面迷路,也能帮助我们全面了解这个城市。”

“我找到电视台大楼了!”

童建国单腿跪在茶几前,手指在图上点点划划,像军人在看作战地图似的,就差没放沙盘模型了——在地图的上端,也就是整个城市的正北方,有个红­色­方格里印着“電視臺”三个汉字。

“平时出门旅游还没感觉地图的作用,现在它却成为我们的宝贝了!”

现在说话的是厉书,他也经常出国旅游,开始后悔­干­嘛没多收集些地图,或许可以玩得更加尽兴。

孙子楚一脸得意地说:“还是我们这一组收获最大吧。书店里总共有七幅南明地图,我把它们全都装在包里带回来了,大家要好好保存这些地图,千万别给弄坏了,更绝对不能弄丢了!”

傍晚六点。

第二小组的叶萧、萨顶顶、屠男仍未归来。

“大本营”都已经等不及了,虽然孙子楚一再反对,他们仍然热闹地做起了晚餐。还是由黄宛然主厨,打下手的是唐小甜和林君如。

几十分钟后饭菜都做齐了,虽然没有餐馆里的丰盛,却让这几天提心吊胆的人们,暂时忘却了遍布身边的险恶。黄宛然又听到了一片夸赞声,但在她丈夫­阴­郁的目光注视下,却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

第一组与第三组彼此交流下午的经历,特别是当杨谋说到那声惊雷,打坏了电视发­射­塔和卫星接收器,还差点要了他们的­性­命时,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

林君如拍了拍心口说:“看来我们组还是很走运的。”

烛光晚餐之后,大家清点了人数,现在房里总共十三个人。孙子楚根本没吃好,他焦虑地说:“我们当中还有三个人还没回来,亏你们还吃得下饭?”

童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大家都很着急,但必须得吃饱了才能想办法。”

但孙子楚一把推开了他的手:“我看你才是最笃定的!来路不明的老家伙。”

“嗯,我是旅行团里年纪最大的,所以也轮不到你来做主。”

“你说什么?”孙子楚立时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要是叶萧他们有什么三长两短怎么办?由你顺理成章地带领我们突出重围?”

厉书马上拉住他的胳膊,苦笑道:“现在这种非常时刻,我们十几个人必须要同舟共济,与其在这里互相责怪窝里斗,不如坐下来一起想想办法吧。”

孙子楚才愤愤地坐下,林君如识相地给他递了杯热水。

“好了,虽然叶萧、顶顶和屠男还没回来,但我们也不能­干­等着浪费时间。”伊莲娜接着又用英文说了一遍,似乎是专门说给亨利听的,最后用中文说,“大家先好好想想现在的处境吧。”

这美国女孩的话让房间安静了下来,每个人仿佛都在低头沉思,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这是自己注定的命运,还是生活中的一个小Сhā曲?

忽然,钱莫争大声说:“我们确实被困住了,困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城市里。这个城市叫南明,位于泰国北部的崇山峻岭,四面都被深山和丛林围抱。我们失去了同外面的一切联络,被迫住进主人不在家的民宅,依靠一年前留下来的食物生存。我们不知道这里还会藏着什么,也许在这座城市的无数栋建筑里,每个房间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曾经或依然有各自的主人。现在,我第一个想搞清楚的问题是,为什么这座城市空无一人?”

最后一句话响过之后,全体旅行团都鸦雀无声。这个问题实在太重要,又实在太难解答了。所有人目光集中在钱莫争身上,他将脑后的长发束起,从齐秦变得像动力火车了。

“我来说说我的想法吧!”成立的突然说话,让大家都很意外,“很简单,这城里的人都死光了。”

他说完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一口气,紧紧抓着妻子的手,而黄宛然的面­色­却更难看了。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愚蠢的想法!”钱莫争却跟他较上了劲,“死光了?怎么死的?是谁­干­的?要知道按照这城市的规模,至少生活过十几万人!有哪个魔头那么大的本领,随便一杀就杀个十几万?”

“会不会是中子弹呢?下午我走过这城市的街道时,就隐隐有了这种感觉,这里仿佛经历过一场特殊的核战争,比如说中子弹,就可以让建筑物完好无损,但一切的生命却会瞬间消灭。”

孙子楚也加入了战团,看来他总是定不下心来。

“至少还有猫!你忘了中午我们在医院里的经历吗?”

说话的是林君如,一想到在太平间里看见的那些尸体,她胃里就恶心得想吐。

“不会是瘟疫吧?”

美国女生伊莲娜又站了起来,然后她用英文念出了一大串病毒和细菌的名称,最后是2003年那场著名的SARS。

大家又沉默了半晌,杨谋至始至终都端着DV,记录着这场重要的讨论,他终于忍不住Сhā话了:“继续讨论啊!”

“不排队这一可能!”厉书赞同了伊莲娜的意见,“历史上许多著名古代文明的毁灭,其实都是因为瘟疫的袭击,使得其居民大部分死亡,城市从此就成为废墟了。”

成立却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都已经二十一世纪了,怎么可能呢?”

“我曾经是个医生,确实还有许多未知的病毒和细菌,可能会让人类瞬间陷入灭顶之灾。”

黄宛然平静地说了出来,仿佛打了自己老公一记耳光。成立惊讶地回过头来,得到的只是妻子的冷漠眼神。

“等一等,你们小时候有没有看过一部美国的电视剧,好像叫《狮胆雄心》,说纽约的地下还有个世界,许多人就生活在地下空间里。”

孙子楚又想出了他的第二种推理。

厉书记起了那个美国电视剧,惊讶地抬了抬眼镜架:“你是说南明城的居民们,全都转入地下生活了?”

“有可能啊,也许他们就在我们脚下——”孙子楚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表情夸张地指了指地面,悄悄地说,“偷听我们之间的对话?”

“无稽之谈!”

成立又轻蔑地骂了一句。

但是,孙子楚仍然自顾自地说:“还有一种可能,南明城的居民集体隐形了,他们都喝下了隐形药水,使得我们看不到他们,其实他们就生活在我们旁边。”

“啊?”林君如恐惧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自己身后就站着一个本地居民,正端着咖啡对她一脸坏笑,“你去死吧!”

厉书觉得孙子楚简直是在捣乱了,或者是科幻小说看多了。厉书最近刚编辑出版了一套阿西莫夫全集,他索­性­也来想象了:“会不会是第三类接触呢?”

“外星人?我倒。”

“嗯,全城居民遭到了外星球生命的攻击,结果全被外星人劫持到了外太空。”

最郁闷的当属法国人亨利,他茫然地看着这些人的对话,伊莲娜只能逐字逐句翻译给他听。当他听到孙子楚最后的推论时,不禁想起了另一位伟大的法国人:儒勒·凡尔纳。

眼看这场事关大家生死存亡的争论,已渐渐演变为科幻小说创作讨论会,童建国大声打断了他们的扯淡:“好了,我告诉你们一个最大的可能吧——我们根本就没有来到南明,也没有经历这所有发生过的事情。此刻,我们正坐在­精­神病院里,纯粹在脑子里想象这一切!”

童建国的结论是:世界本不存在,或者说世界本存在于人的心里——同理可推,空城本不存在,或者说空城只存在于旅行团成员们的心里。

简而言之:旅行团全体成员自己疯了。

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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