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他的肩下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碰也碰不得。自从听雨山庄重见连珺初之后,岳如筝便一直很不安。她总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好像已经完全不是她所认识的唐雁初。从外至内,几乎再也找不出一点过往的痕迹。
"留在这。"连珺初没有看她,说完这话,便独自朝着前方走去。
他的身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夜色之中。岳如筝的视线也逐渐模糊,这些年间,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若是有一天,能再遇到他,她应该如何解释当年的一切。有时候,她甚至想要再去一次南雁荡,看看他是否还一个人在那山坳里生活。
可是真正遇到他之后,她却只能语气卑微地说一声抱歉,他的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让她根本无法继续开口,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与徒劳。
原来他早已离开了南雁荡,以前独自面对着无言的青山,如今则是空守着广漠的东海。
岳如筝无法想象,这几年,在他的身上,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他又是怎样度过这些日子,演变成现在的模样……
戌时过半的时候,朦朦夜色中,有三人骑马而来。岳如筝直起身,不由有些紧张。当先一人到了近前,一跃而下,抱拳道:"岳姑娘。"
岳如筝起先还未曾看清,此时才记起早上正是他带人来到印溪小筑附近寻找丹凤,她用力一撑地,站起身道:"你们怎么会来了这里?"
应龙道:"我们是循着标记来的。"他又返身拉着缰绳,牵来了马匹,"姑娘受了伤,还请上马,我们带你走。"
岳如筝看着眼前这几个青年,心里无端失落。她欲言又止,应龙将她扶上了马,其他两人慢慢跟在后面。走了一段,岳如筝纠结无比,忍不住问:"你们没有遇到连公子吗?"
"正是见过之后才知道你在此地。"应龙微微诧异地回头看了看她,"不是公子让你等在那的吗?"
"是……"岳如筝踌躇半晌,道,"那他,怎么没回来?"
应龙沉吟了一下,道:"他有些事情要去办。"
湖泊之北的小道上,有快马疾驰,马上之人一身黑衣,几乎与这夜色融为一体。沿着湖岸绕过那浩浩荡荡的苇丛,便是分叉路口,此人略一张望,策马朝着近湖一侧的岔路而去。路旁杂草丛生,风过之时,萧萧作响。
忽然间一道寒光自蓬草间飞刺而出,如出洞的毒蛇般直袭向那骑马之人。那人陡然一勒缰绳,马匹腾跃而起,他亦飞身纵向前方,足尖踏上道旁树干,腰后弯刀出鞘,反掠向那蓬草。
刀尖起落,草屑飞扬,之前的寒光倏忽隐灭,那人于黑暗中失去了目标,才一迟疑,只觉后心处冰凉刺骨,顿时动弹不得。
他手中的弯刀还未放下,手指微微一紧,背后的人已用剑尖刺透他的衣衫,直顶在他的肩胛骨下。
"苏护法,你最好不要乱动。"
僵立在乱草丛中的苏沐承看着马匹早已奔逃,自己却连动都不能动一下,不禁向后方瞟了一眼,冷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属下而已,值得连公子亲自动手?"
短剑的微光映照在连珺初的脸颊上,平添几分寒白。他略一扬眉,喊了一声:"毕方。"
也不知从何处闪出一个负剑男子,看那样貌,并非之前一直跟在连珺初身边的人。连珺初用剑尖将苏沐承迫前几步,毕方自腰间抛出一道银白绳索,径直套在苏沐承身上,将他双臂牢牢捆住。
苏沐承有心挣脱,但这绳索不知是何物制成,通体如冰丝滑泽,既韧且刚。他越是暗中发力,越是被勒紧。
毕方手执绳索的一端,冷冷道:"不用妄想了,这是天蚕丝。"
苏沐承恼怒不已:"连珺初,你想拿我当人质?"
连珺初转至他身前,抬起右袖中的短剑,朝着他的心口:"你有那么高的价值?"
"那你究竟要干什么?!"素来阴寒的苏沐承似乎有点焦躁。
"极乐谷弩箭上涂的是什么毒液?"连珺初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苏沐承略一皱眉,哼了一声:"原来如此。"
连珺初用短剑探了探他的衣襟,道:"你别告诉我,解药不在身上。如果这样,你更走不得了。"
"我可以拿给你,"苏沐承拧眉道,"但你得让我走。"
"你有资格跟我讲条件吗?"连珺初淡淡道,"当面拿出解药,万无一失之后才能走,如若不然,你身上的各种毒药都会被塞进自己嘴里。"
岳如筝随着应龙他们朝北行了一程,依旧未远离巢湖范围。湖水拍岸,寒声入耳,她遥望远处,见有黑影晃动,应龙策马迎上前去,与那骑马的人一起将马后拖着的苏沐承押到了近前。
岳如筝乍一见苏沐承被牢牢捆住的狼狈样,不由一怔。应龙将他推了一下,道:"弩箭之毒的解药在哪里?"
苏沐承瞟着岳如筝,脸上浮现讥讽的笑意,扬眉道:"岳如筝,你怎么又跟七星岛的人在一起了?"
岳如筝扭过脸不说话,应龙紧了紧手中的绳索,苏沐承哼了一声:"解药就在我怀里,敢的话就来取。"
应龙抽出背后长剑,一下挑开苏沐承的衣襟,从他怀里落下数个纸包。毕方上前一步,向应龙低语几句,应龙点头并未去拾。苏沐承反倒是皱起眉头:"怎么?连拿都不敢拿了?"
"少啰嗦!"应龙以长剑横于苏沐承颈侧,目光却望向远处。岳如筝随着他的视线望去,茫茫苇丛尽处有人快步而来,青衿锦袍,正是连珺初。
岳如筝感到心头好似砰的一声,目光却下意识地低垂了下去。
连珺初走到苏沐承跟前,朝地上扫视一眼,侧身向毕方说了一句。毕方伸手自苏沐承背后夺过一支弩箭,苏沐承被应龙以剑胁迫着无法退避,只见毕方手腕一捺,那弩箭便斜刺进苏沐承肩头。
"你自己看着办。"应龙将长剑迫近他咽喉,用足尖踢了踢地上的那些纸包。
苏沐承咬着牙强忍了一阵,只得低声交代。原来这数包药粉缺一不可,须以固定份数兑和而成,稍有差别便无济于事。毕方等人先是给苏沐承敷上药粉,见他无碍之后,才依照原状给岳如筝解毒。整个过程之中,连珺初一直静默地站在一边,好似置身事外。
药粉敷上后,岳如筝的伤口渐渐止了血。苏沐承捂着肩头,瞪着众人道:"解药已经给了你们,还不放我走?"
岳如筝正待有话要问,连珺初却以眼神示意,应龙撤下长剑,苏沐承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转身便朝着原路疾行而去。
毕方与应龙等人牵过马匹,低声向连珺初说着什么。岳如筝独自站在他们身后,听又听不懂,只能看出他们神色凝重。片刻之后,她见这几人像是要准备离开的样子,不禁急了起来:"你们就这样走了?"
应龙等人诧异地望着她,连珺初走上一步,平静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为什么就这样放苏沐承走了?他不是本该在庐州的吗?忽然出现在这里,不觉得意外吗?"岳如筝虽是一连串地抛出问题,眼睛却是望着其他人。
连珺初冷淡地看了看她,道:"这是你们印溪小筑与极乐谷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们还有其他事情,不可能再浪费时间。"
岳如筝又气又恼,抓起剑走到他面前道:"我不是想让你帮忙,你明明知道极乐谷的人在追查我师伯的下落,却还将苏沐承放走,连问话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周围几人不知她与连珺初的关系,见她忽然发怒,皆是颇觉意外。连珺初扭过脸冷笑了一下,望着别处,道:"那你想怎么样?"
岳如筝本想发泄心中烦闷,见应龙等人都用狐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只得强压下想说的话,径直从连珺初身边走过,朝着苏沐承离开的方向而去。
应龙与毕方等人虽是不知就里,但见岳如筝走了开去,便颇为着急的想要让连珺初上马。不料连珺初未看众人,拗着唇望着岳如筝的背影,见她毫无回头之意,忍不住叫了一声:"岳如筝!"
她的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前行。
连珺初快步追到她身前,怒视着她,压低声音:"你究竟想干嘛?!"
岳如筝深深呼吸了一下,平缓地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想要挟你什么。我想清楚了,这事确实与你无关……我没有理由再叫你做什么事。之前对你发火,是我的错……"
"你能不能别说这些废话?!"他忽然打断岳如筝的道歉,抬起眼盯着她,脸上带着悲伤的笑,"为什么你现在一点都不像你自己了?"
岳如筝的脸色变得苍白,她感觉自己的心口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就快要呼吸不过来。
她很想洒脱地大步迈过他身边,双腿却沉得难以抬起。
"是,我变了,已经不是以前的岳如筝了。"她吃力地说完这句,才咬牙与他擦肩而过。
她的身影隐没于苇丛深处,连珺初还站在原地,他并没有回头去望,甚至连动都不曾动一下。
七星岛的部属们一直都在远处观望,毕方踌躇半晌,才走到他近前。
连珺初低着头,在那些部下看来,是从未有过的颓丧。
"公子,刚才跟您说过的事……"毕方本想询问清楚,但看到连珺初的神情,又只得止住了话语。连珺初的面容隐在阴影下,过了片刻,才哑声道:"你们先沿原路返回巢湖,让我自己静一静。"
毕方似乎很是意外,回头望瞭望其他人,又向连珺初道:"不需要我们前去查探吗?"
连珺初沉默片刻,低沉地道:"不用,极乐谷的人恐怕也在附近,暂时不要惊动。"
"是。还有……"毕方踌躇着道,"我离岛之时,二小姐也已经在准备启程来这里了。"
连珺初默默地点了点头,应龙返身退下,与众人齐跨上马,向着巢湖行去。
五五、不肯寄与误后约
巢湖之北的河流分支曲折蜿蜒,汇入山林深处。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岳如筝沿着那水流一路追踪至紫薇山下。这紫薇山实则只是矮丘,四周怪石嶙峋,岳如筝伏在灌木之后,借着微微的光亮,望到不远处苏沐承身影一闪即逝,隐没在土石间。
她虽已解去了毒性,但毕竟有伤在身,再加上一路急行,已是气息不稳。眼看苏沐承消失不见,岳如筝心内焦急,却也不能追上前去。此时又从斜坡后闪现数个黑衣人,看那装束应也是极乐谷部下,他们紧贴灌木走过,岳如筝屏住呼吸,看他们的神色,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这几人步履急促,行至山前,稍一商议便分散开朝着不同的方向掠去。岳如筝暗中观察了其中一人行走的路径,待他们渐渐远去之后,便想要跟踪而去,看看这些人到底是要做什么。
追踪至山坡西侧,原本可隐约望到的黑衣人竟消失无踪。她正疑惑不解,忽又听上方足音轻起,她忙侧身隐藏于一块突出的灰石之后。片刻后,头顶上方传来了苏沐承与其他人的话音。
"查清他的去向了没有?"
"还没有,只是刚才我们进了那紫薇洞,确实在里面找到了有人暂住的痕迹。"
"混账,既然能找到这里,为什么又让他跑了?"
"护法……我们久等你不来,又不敢擅自行动……"
苏沐承怒哼了一声,这时又听得远处林间似有轻风掠过,枝桠一阵晃动,伴随着沙沙之音,有人足踏草木点跃而至,正落于山坡顶端。
"谷主!"众人压低了声音,苏沐承也不敢造次。
"你们确信他已经离开了此地?"墨离低沉地问了一句,语音中带着不悦。岳如筝听到他的声音,心中暗自忐忑。
这时苏沐承忙接话道:"我赶来之前他应该是在这紫薇洞中,但现在已不在。已经安排了人在各处路口搜寻堵截。"
墨离冷笑一声,似是踱了几步,忽而又问道:"紫薇洞内是否仔细找过?"
先前与苏沐承对话的那个人支支吾吾道:"那洞里岔道很多,我们也看不清楚,只是在最外面找了一遍。"
"简直是废物!"未等墨离开口,苏沐承已经抢先斥责了一句,随后只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
岳如筝屏息等待了片刻,上方也不再有话语之声,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听了他们的对话,应是在寻访于贺之的踪迹,岳如筝不明白为什么师伯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雁荡山,到了庐州附近也不去印溪小筑。但不管如何,她觉得极乐谷的人要找他,肯定是心怀叵测。
她估算着墨离他们应该已经走下山坡,便握着剑朝着上方攀行。不料还未等她爬上山坡,忽觉劲风扑面,岳如筝左手抓着枯藤,迅疾侧身,见那出招之人正是墨离。她一惊之下,剑尖直挑,划出一道斜痕,刺向墨离手臂。
墨离袍袖一震,阴风阵阵,苍白的指尖如利爪般直擒向岳如筝的手腕。岳如筝身子悬在半山,右腕又有外伤,无法使尽全力,但仍咬牙高纵而起,借势飞踢墨离肩头。墨离右肩一沉,闪开攻势,左掌正对上岳如筝足尖。岳如筝心知墨离内力远胜于自己,于半空中拧腰急旋,双腿一剪,已如燕子般掠向他身后,手中孤芳剑迅速斜挑,朝着墨离肋下而去。
不想墨离身形变幻极其诡异,看似未曾回转,却在她出剑的一?那飞速出掌。岳如筝眼见他黑衫激扬,掌心隐隐发红,挟着一股巨力直击而来。她的剑势再凌厉,却冲不破面前这一袭无形之力,墨离掌心之力犹如怒海狂涛,猛地翻涌冲天,紧紧攫住她的剑身。岳如筝不及撤剑,手臂竟被这股力量死死缠住,任她发力后退,也无法抽身而出。
她的右腕伤处鲜血迸流,几乎要被墨离的内力撕扯成碎片。此时四周萧萧作响,两道带着尖钩的铁索飞刺而来,直落向她的双肩。
此时岳如筝被墨离以内力牵制,孤芳剑在半空中颤抖不已,既无法前刺又无法后撤,她已是拼尽全力才勉强定住身形,若不然,早已被那源源不住的内力打得筋脉尽断。现身侧铁索呼啸生风,显然是要将她扣死在此。
岳如筝咬牙发力,孤芳剑上的那抹淡红瞬间通透发亮,她手腕一震,剑光如虹彩般飞向墨离咽喉,而她则借着这一股反震之力,翻身退向后方。身侧之人挥动铁索,尖利的爪钩扫向岳如筝双足。
岳如筝手中已无武器,不能挡住那铁索的袭击,见身后正是山岩,便想纵跃而上。孰料墨离已急掠而至,手中拈着孤芳剑,指尖一弹,那长剑便飞速刺来,扎向岳如筝左目。
铁索、长剑,由下而上席卷全身,将她迫得无路可退。
倏然一道银链破空而至,横扫过岳如筝身侧,将已即将刺中她的铁钩震飞出数丈之远。再一上扬,链尾飞剑疾如旋风,正撞上孤芳剑剑刃,那宝剑被击偏数寸,紧贴着岳如筝的脸颊深深刺进岩石,犹在嗡嗡抖动。
墨离霍然回身,只见林间青影闪动,飞剑回旋,四周空气化为漩涡。满地枯叶蓬然乍起,为剑气所震,尽成暗器状,激射向墨离等人。
墨离与属下为避枯叶抽身后退,岳如筝倚着山岩,刚刚将孤芳剑拔出,已有人踏着松枝掠至她身前。
青缎锦衣,眉目冷澈,正是连珺初。
"抓着。"说话间,那道自他右袖中射出的银链已经荡了回来,他肩膀一沉,银链便缠在了岳如筝的左腕上。岳如筝下意识地握住,此时墨离已击碎枯叶,欺身直上,掌风凌厉。连珺初双足一点山岩,左袖间剑影明灭,将墨离的掌势阻了一阻,趁此机会带着岳如筝纵身跃过山峦,飞落不见。
极乐谷的部属见状急欲追赶,却被墨离低声喝止。
"谷主,抓住岳如筝,不是可以作为要挟吗?印溪小筑总不至于眼看她落在我们手里,还不让于贺之出面!"两旁之人本已准备上前,只得无奈地退回至墨离身边,犹自忿忿不平。
墨离微微拧眉,不悦道:"此事若是被七星岛知道内情,必定会横生枝节。连珺初并非我们之前想的那么好对付。"
"那我们当时去印溪小筑,被衡山派蓝柏臣遇上,会不会也……"
墨离淡淡道:"蓝柏臣虽然有些迂腐顽固,倒也不会对我们要的东西使什么手段。我之所以先去印溪小筑,正是为了让他们误以为于贺之藏在庐州。你们现在只需继续追查,切不可让七星岛再Сhā手此事。"
那些部属应诺一声,返身投向山野之际去了。之后墨离一回头,隐于暗处的苏沐承悄然来到他身后。苏沐承才刚要开口,墨离双眉一皱,抑制不住气喘,低沉地连咳数声才平息了下来。
"谷主身体可受得住?"苏沐承一惊。
墨离摆摆手,虽是示意无事,眼里却依然流露阴狠之色:"若是找到于贺之,必将他碎尸万段。"
晨阳渐渐升起,洒落在高低起伏的山林间。岳如筝跟在连珺初身边,她紧握着银链,掌心惟觉冰凉,但若非如此,以她现在的状况,实在难以跟上连珺初的速度。
微冷的风迎面吹来,拂动他束发锦缎,岳如筝望着他的侧脸,他直视着前方道路,似乎并没有察觉她的目光。
一路飞奔,两侧密林摇曳,她有些晕眩,脚步稍稍放慢。连珺初似是望瞭望她,带着她又行了一程,才停了下来。
四周依旧是古树参天,小径幽深,依稀通往紫薇山后方。
那道极细的银链还被她紧紧抓在掌心,她低眸,看着它延伸进连珺初的衣袖,链尾的短剑在她手腕下方垂着,在半空中微微的晃动。
他衣衫整洁,一丝不苟,可岳如筝不知道在这看似完美的装束之下,到底是如何的模样。
"可以了。"连珺初率先打破沉默,很轻地说了一下,随后动了动衣袖,牵在岳如筝手里的银链往后一紧。岳如筝怔了怔,手一松,那银链倏然收回,连带着短剑一起消失在他低垂的衣袖里。
阳光投映于他的眉眼,清冷低沉。
岳如筝望着他的衣袖,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他抬起眼眸,快速地扫视了她一眼。
"我是说,那剑……"她心情压抑,说话声音也很低,还带着点犹犹豫豫。
连珺初沉默不语,侧过脸无意识地望着远处。岳如筝觉得这寂静的氛围几乎要让她窒息,她屏住呼吸,伸手便想去拉他的衣袖。
连珺初却像受了莫大的刺激一般猛地后退,双眼直直地望着她。
"干什么?"他那幽黑的眼里充满敌意。
"我只是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岳如筝望着他的眼睛,竭力装作平静。
"没什么好看的。"他很冷淡地说着,身子还是紧贴着后方的古树,好像生怕她再次接近。过了一会儿,他又垂下眼帘,补充了一句:"与你没有关系。"
岳如筝本就力竭气乏,听他这样淡漠而又冷静地说出此言,只觉自己好像要不断地往下沉,勉强才站住了脚。
"是你自己练的吗?"岳如筝自从在听雨山庄,再见到他的第一面之后,心中就被许许多多的的问题堵塞得满满的。
他本是沉默的,眼睛只是望着地上的树影,听得她又不甘心地问了,静了片刻,方才扬起脸,定定地直视远方;"不是自己练,还能是怎么样?"
他的语气始终充满冷峭,岳如筝怔了怔,低声道:"难道不是你父亲……"
连珺初忽而转过脸望着她,眼神幽深,却有着捉摸不透的意味。
"他死了。"
岳如筝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平静直白地回话,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只得道:"我听说了……好像很出人意料……"
连珺初的眼眸似是沉了一下,随即浮起了薄薄的霜意:"谁都会死。"
岳如筝咬着下唇,心内百转千折,此时又见他转过身子,她以为他要离开,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道:"他的去世,和我那件事有关吗?"
连珺初背朝着她,似乎是很轻微地哂笑了一声:"你以为什么都会受你的影响吗?"
岳如筝望着他的背影,眼前渐渐朦胧,先前一度曾硬下的心肠又揪痛起来。她朝前迈了一步,离他很近。
她努力控制着即将蔓延的泪水,低沉缓慢地说道:"如果你心里难受,尽管可以朝我发泄,我只是不希望,你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略微抬了抬头,朝着前方。刺目的阳光落在眼里。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可你跟以前还有一点点相似吗?"岳如筝悲声道。
连珺初静了一下,淡金色的阳光透过松针落在他的玄青衣衫上,他的双袖寂静地垂在身侧,此时没有短剑的支撑,显得有些空荡。
他抬起眼望向她,冷冷地反问:"为什么一定要跟以前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我从始至终都在骗你?"岳如筝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和,可还是抑制不了声音的微颤。
连珺初依旧望着她,可岳如筝竟无法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任何情绪的变化。他的眼眸还是幽黑清冷,但情感更收敛无踪,好似沉沉地压在了湖底。岳如筝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打心底里泛起了一阵凉意。
"我对这些,已经不在意了。"
他低声说着,微微仰起脸,眼睛在阳光下闪着透澈的光。
眼前这个男人,容貌清俊,锦袍玉带,可岳如筝看着他,只觉身子一阵一阵发冷。她哽咽着注视他:"没有过去了,是吗?"
他紧紧地抿着唇,片刻后只答了一个字:"是。"
"任何解释都没用了?"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即将要干死在沙滩上的鱼。
连珺初别过脸,连回答都不给。
"那你刚才为什么回来了?!"她失去了理智,身子摇摇晃晃的,几乎站立不住,"一次又一次来救我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让我更加痛苦,自行了断吗?!我再也受不起你的恩惠了!"
她近似发泄般地喊着,连珺初却只是静默无语地站着。他望着地面,许久才道:"我不出现,你说是在折磨你,可我出现了,你又说更痛苦……说到底,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岳如筝还在哭泣,他自己又接下去说道:"或者说,你是不是很后悔曾经认识了我?"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一边哭着,一边大声道。
可他却好像一点都没有听她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呓语:"三年前,我不该在那山坡下救下你的,是吗?"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岳如筝心痛不已地颓然倒退了几步,倚靠在身后的古树上,"在你心里,就真的认为我始终都是在演戏吗?!你情愿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了吗?!小唐!"
连珺初慢慢地抬起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脸色有些苍白,好似忽然从刚才那一连串的疑问中惊醒。
他听着她的哭声,沉默许久,道:"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在岳如筝的泪眼朦胧中,他转身。很慢但又很执着地离她而去。
五六、前路不见伊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写过长评的,积分都送了。其他的等我下周一个个去点哈!留言要满25字才可以自动送积分喔。晨阳渐渐升起,林子里不再是阴郁幽暗,岳如筝却感觉不到任何温暖之意。
连珺初已经渐渐走远,她强迫自己不去再望他一眼,甚至连哭声都硬是压制了下来。在如今的连珺初面前,她觉得自己完全就像个苍白无力的破布偶,失去了原有的生命。
积累多年的解释与歉疚,竟显得如此多余。他冰冷高傲,根本不需要她的任何理由。她只有眼睁睁看他离去,不留一点痕迹。
或许这一次的重遇,反复的纠葛,只是为了完成最后的了断。
她扶着身旁的古树,跌跌撞撞地朝着与他相背的方向走去。
冬日的阳光如银针一般刺得她睁不开眼,岳如筝的视线被不住涌出的泪水所模糊。他的轮廓,他的眉眼,始终都镌刻在她心里。哪怕冷冻成冰,依旧晶莹剔透。
面前的道路狭窄而崎岖,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只有漫无目的地不断前行。原本就曲折的小径越来越难走,两旁的古树被枯藤缠绕,尤显阴郁。
没走出多远,前方之路被倒在地上的枯树所阻,已是无法通行。她茫然若失地站在道路尽头,怔了许久之后,环顾左右,只见不远处有一山洞,洞口被低垂的枯藤遮掩,看不见里面的深浅。寒风打着旋从山坡那边袭来,岳如筝无力地走至那洞口前,倚着石壁慢慢坐下。
天边的白云缓缓流动,寂静地好像让人可以遗忘了时间,遗忘了一切。
岳如筝怔怔地坐着,头脑中似乎已经一片空白。直至一种奇异的声音,使她从恍惚中略微地回过神来。
--似是有来自不同方向的风,在狭小的空间内急剧碰撞,卷出翻涌不已的波浪。
这声音忽高忽低,飘渺难觅,岳如筝辨别了许久,才发现似乎正是来自于身后的洞|茓。她下意识地站起身,伸手便拨开了垂于眼前的枯藤。
洞内光线昏暗,几乎看不清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她犹豫了片刻,朝前走了几步,脚下甚是湿滑,四周空气中也带着青涩味道。岳如筝扶着凹凸不平的洞壁,不知该不该再往前走,却在此时,自不远处忽传来一声尖锐之音,那声音好似鹤啸九天,惊破苍穹,挟着隐隐风雷,在幽深的洞|茓中不断激荡回响,震得岳如筝险些站立不住。
她震惊之下,刚想往回退出,只见一道寒若冰刃的白光轰然闪现于眼前,爆裂出状若彩虹般的光华。这光芒扑面袭来,卷起风声疾劲,岳如筝根本无法抵挡,返身便奔向洞口。就在她即将逃脱的瞬间,如巨浪般的真力自后冲击而至,岳如筝双足点地,还未待纵出多远,后背已被击中。
她只觉一股寒意飞快地旋入腰背,又陡然炸开,四散蔓延。跌跌撞撞向前冲了几步,撑着剑才一回头,从那枯藤深处又射出一缕寒风,直奔她眉间而去。岳如筝以剑横挡,手腕一麻,孤芳剑被震得颤动不已。她心知那洞中人内力高深,只得忍住全身剧痛,转身向回疾奔。
岂料那股击中她的内力,初时只是寒意迫人,待她运力飞奔之时,却好似冰屑碎裂,刺入她的骨髓深处。岳如筝呼吸慌乱,前路已阻,只能朝着来时的方向奔去,怎奈脚步滞重,每一次迈步都引得气血翻涌,眼前白茫茫一片,几乎看不清道路。
身后却还有风声隐隐,似乎有人一直在不远处追踪,却又始终没有上前。但正是这种若即若离的恐怖,使她只有拼命奔逃。
林间小道弯曲起伏,岳如筝逃到之前与连珺初分手之地,已经精疲力竭。她以长剑撑地,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一阵。
可后方的那种阴郁之感始终未曾消失,似乎有人一直在窥视于她。岳如筝被这难以言明的感觉逼迫得不能停步,勉强提起内力,想要护住心脉,但周身冰寒,连最基础的心法都已无法运转。
她急促地呼吸着,脚下好似踩进了浮云,阳光穿透松柏射在眼前,隐约中,远方树影下似乎有人坐着。
身后一阵细琐之声由远而近迫来,岳如筝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前方走了几步,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倒在满地枯叶之中。
朦胧之间,她好像听见有人朝着这边快步行来。竭尽全力地睁开双眼,世界是旋转摇晃的,而就在这极度的眩晕中,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飞快地奔向自己。
"你没有走……"岳如筝喃喃自语着,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他的衣袖在风中微扬,让她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十九岁那年,他自海边高岩翩然跃下,眼含欣喜,白衣胜雪。那时候,与他近得就在咫尺,能呼吸到彼此的温度。
她扬起嘴角,想笑一笑,却觉喉咙处一股腥热液体喷涌而出。
连珺初奔到岳如筝面前的时候,她脸色惨白,却带着惨淡的笑意,鲜血自她的唇角流淌而出,染红了衣衫。
"岳如筝……"
他怔怔地喊了她一声,岳如筝还想要奋力撑起身子,只挣扎了一下,便又倒了下去。
连珺初跪倒在地,迅速地俯身,想用双臂去将她扶起,但他如今的肩下已经满是利刺,又隐藏了各种暗器,根本不能接近她的身体。
就在焦急之际,连珺初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拽了一下,低头只见岳如筝睁着无神的双眼,手中却还牵着他的袖口。
"别碰!"他用力地晃了晃肩膀,却又不敢使劲将袖口从她手中抽出,"那上面有尖刺!"
或许是身上的伤痛已经太过剧烈,岳如筝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手心的疼痛,她呼吸急促,始终死死攥着连珺初的袖子不放。
"你不要这样!"连珺初望着她的眼睛,声音有些颤抖。但岳如筝就像已经失去了理智似的,只用一双负着隐痛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连珺初无计可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唇角还在滴血,眼神一点点变得涣散无光,脸颊失去了血色。他想要挣开那一道道紧紧束在身上的锁链,可任由他如何使劲,也终究只是徒劳。冰凉的锁链连带着双剑,纹丝不动地生在他的身体之上,让他根本不能接近岳如筝。
连珺初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怪物,他第一次那么憎恨这诡异的武器,更憎恨自己。
他不能让她松手,又无法将她抱起,只能咬牙将右腿伸到岳如筝身侧,屈起膝盖,奋力地抬起她的身子,用腿支撑着她,让她勉强坐了起来。但此时岳如筝已经濒临昏迷,甚至连坐都坐不直。他俯身过去,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
岳如筝颓然无力地倚着他,右手抓着他的衣袖,左手吃力地抬起,环在他的颈侧,青色衣领上满是她的血迹。
连珺初低下头看着她,急促地道:"怎么会这样?"
岳如筝微微摇头,刚想回答,唇角的血又滴滴答答地流下。
"不用说话了!"他急得用膝盖顶着她,双臂却派不上一点用处,怕她被内藏的利刺扎到,还只能往后躲。
"小唐……"岳如筝不顾一切地抓着他的肩膀,气息短促,脸色苍白。
连珺初的身子略微僵硬了一下,他的呼吸也很快,眼神中深藏着苦涩。
"我这是要死了吧……"她眼里有星星点点的光,眼神却飘渺虚无,"我……活得也很累……小唐,或许……这也是一种……解脱……"
连珺初呆了半晌,忽然声嘶力竭地悲喊:"你凭什么要解脱,我不许你死!"
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很是酸楚,只觉得前尘往事纷杂而来,却再也没有办法去想清那些是是非非,极度疲惫的感觉让她只想睡去。
连珺初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心头一阵阵地下沉,好似沦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他微微颤抖着侧过脸,贴在她的唇上,能感觉到她微弱的呼吸,时有时无,断断续续。重逢后,他还是第一次离岳如筝那么近,却没有办法抱起她走出这片根本不大的林子。他从没有这样惊慌失措,又无能为力。
"如筝,如筝……"他坚持不断地在她耳边喊着,岳如筝似是还能有所感应,环着他颈侧的手稍稍地动了动。
连珺初略微侧了一□子,吃力地道:"抱着我,我背你出去。"
岳如筝的右手沉重地往上抬了抬,旋即又落了下来,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像以前那样紧紧地抱住他了。
连珺初深深地低着头,山林中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他咬住岳如筝的衣袖,将她的右手拖到自己肩前。随后小心翼翼地侧转过身子,让岳如筝倚在他的背后。
随后,他双膝跪地,弯着腰,依靠腰腹的力量,用后背撑着岳如筝,勉强朝前跪行了一步。
可这样挪不了几下,岳如筝的身体就会朝一侧倾斜,他只能用牙死死地咬住她的双袖,将她的双臂固定在自己身前,有时又必须停下,把她挪到合适的位置,再重复着向前跪行。
林中小径高低不平,时有枯枝败叶甚或土石突出,可他已经顾不了这些,只是深弯着腰,驮着她一下一下地往前移动。
连珺初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能将岳如筝留在此地。他估算着路程,离山林边际也不是太远,可就是这不到几百步的距离,他花了很久才"走"完。
不远处,已经可以望见通往巢湖的道路,连珺初挣扎着连连跪行,拼尽全力将岳如筝拖到了林边。
可是,那条道路宽阔安静,空空荡荡,连一个行人都没有。
阳光渐渐黯淡下来,云层越来越厚,连珺初呆滞地望着远处,他能感觉到伏在背后的岳如筝似是动了动,可他却不能回身去看她一眼。
"痛……"她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无意识地说着,声音细微而颤抖。连珺初的口中还咬着她的衣袖,他不能用言语响应,只能更深地弯下腰,牙关紧咬,死死地望着地面。
这条沙石道路延伸向远处的郊野,他深深呼吸着,又一次开始以他的方式拖着岳如筝朝前跪行。
双膝已经被磨得疼痛难忍,他无暇停留歇息,只能不停地挪动。可是天际茫茫,长路漫漫,这荒僻的野外,除了偶尔飞过的鸟雀之外,竟无半点声响。
紫薇山渐渐远去,可是巢湖还在无法望到的远方。虽是寒冬时节,连珺初的内衫已经湿透,前方的道路渐渐上倾,他以肩膀之力强行将岳如筝拖上一点,自己却再也承受不住膝下的剧痛,一下子栽倒在地。
岳如筝倒在他的身侧,他翻过身,伏在她身前,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忽然像疯了似的扑过去,拼命地去咬着她肩前的衣衫,妄图想要将她拉起。他的嘴唇被自己咬破,岳如筝的衣衫也被扯坏,可他始终都没有办法再背着她前进。
他用脸颊紧贴着岳如筝,似乎唯有这样,还可以给她一点温暖与慰藉。
岳如筝的嘴唇发着白,衬得唇边的血迹更加触目惊心。她似乎感觉了他的存在,想要睁开双眼,却只是微微地动了一下。
"不要死……不要死……"连珺初全身都在发抖,将脸伏在她肩前,眼泪悄无声息地渗进了她那浅绿的衣衫。
寒风扫落一地黄叶,有脚步声渐渐靠近。
连珺初依旧跪在岳如筝身边,对周围的动静已失去了感觉。直到那人走到了他的身前,站着不动,他才茫然地抬起了头。
眼前的女子,穿着一身简朴的粗布衣裙,身材匀称有致,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哀愁。
"大姐?!……"
连珺初一震,望着她,一时不能言语。
连珺秋什么都没说,弯腰将奄奄一息的岳如筝抱了起来,回首望着依旧跪坐在地上的连珺初。
"起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还是带着往日那不容置喙的决断。
连珺初如梦初醒般站了起来,身形有些摇晃,衣衫也凌乱不堪。连珺秋紧抿着唇,望了他一眼,抱着岳如筝便大步朝前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幽静的道路上,谁都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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