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娘挺喜欢山子的。夏天和秋天,她那个小东屋门前的石榴树下边种了一些薄荷,长得青翠碧绿的。高大娘就采了薄荷的尖芽芽,放上鸡蛋和面,加上水,调成糊糊,煎一种叫咸食的小菜饼。煎好了,就使个花瓷盘子端着,给山子送一块来。那小饼,又香又酥,还有一股子薄荷的清香味儿。
石榴熟了,高大娘也剪下两个来,带着绿叶,给山子送过来。
山子出了家门,去南山公社大院里爸爸的邮电所,给高大娘寄信。
刚走上公社大门的台阶,山子就碰上一个人。这个汉子,个子高高的,身板挺得直直的,剃过的头上刚刚长出黑黑的草芽似的短头发。他光着大脚丫子,趿拉着一双旧布鞋,手里端了一个瓢,迎着山子走过来,见了山子,还冲他笑了笑。
山子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他叫大何,就住在公社门口右边的一间小石屋里。跟他一块儿住的,还有他的老娘。
大何三十七八岁了,但一直没娶上媳妇。没娶上媳妇的原因,主要是一个“穷”字。山子七岁时,到他家的小石屋门口,好奇地往里边看过,屋里有一张小小的破床,墙边的地上用玉米秸秆打了个地铺,再就是门口砌了一个黑黑的锅台,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那屋里的墙,也因为常年做饭,让烟熏得黑乎乎的。这么穷的一个家,谁家的姑娘愿嫁过来呢?
大何的娘已经很老了,黑黑的脸上的皱纹,就跟榆树皮似的。她经常坐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过往的行人,看着飞来飞去的麻雀和燕子。山子从没跟大何的娘说过话,但大何的娘却认识山子。她用跟儿子说话的亲昵口气说:“小啊,让你娘有空来玩。”
大何找不到媳妇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傻,不少人叫他大傻。他从小就傻,但他的傻,不太严重,什么活都能干。他也不惹事,从来不对年轻女人说下流话,也不欺负老人和小孩。孩子们都不怕他,都直呼其名叫他大何。叫他他就答应。有的大孩子故意逗他:“大何,我给你说个媳妇,你要不?”大何就说:“要!”那个大孩子说:“好,改天我领来给你看看。是东山里的,才二九一十八,长得可漂亮了!”大何就低着头笑。
村里有人家有丧事,常让大何去帮忙。有一回,一户人家发丧。山子见大何手里拿了一把斧子,到一片坟地边上砍一棵挺直的酸枣树。树砍下来之后,再把树上带疙针的小枝子砍掉。山子好奇地问他:“你砍这树干什么用?”
大何有点儿木讷地说:“他,他家大儿使。”
山子明白了,大何砍的原来是哭丧棒。
过了一阵子,山子下了土坡,去看那户人家发丧。那户人家的大儿子戴了个白布孝帽子,穿了一身白布孝衣,腰间扎了一条麻绳。他的手里拎的哭丧棒,就是大何给砍的酸枣棍子。
大何去给人家帮忙没钱拿,人家只管一顿饱饭,再给他娘带一碗饭菜回去。有一次,山子就见大何一手拿着两个白面馍馍,一手端了一瓷碗菜往家走。那菜,是炸绿豆丸子炖菠菜。
公社的小会议室里经常开会,会开完之后,大何就拿个瓢去,把瓢放在桌子上,先扫地,扫完地,再从那一堆垃圾里,把开会的人扔的一个个烟头捡到瓢里,带回去再吸。山子就好几次见大何点了一个烟头吸着。大何还用芦苇管当烟嘴,把烟头Сhā在芦苇管上吸,这样,烟头就可以全部燃尽了。
公社大门旁就住了这呣子俩,傻子大何经常出出进进的,但公社的干部并没有表现出厌烦,反而挺同情挺关心他们。开饭时,经常让大何拿两个馍馍,盛一碗炒大白菜,端去给他的老娘吃。
山子往公社大门里走时,一转脸就看见了大何的娘。老太太似乎更老了,拄了根弯弯曲曲的木棍子,弯着很驼的背。两只扎了黑布裤腿的小脚上边,是两条罗圈式的弯腿。老太太似乎一动不动地站在石屋门口,朝东边张望,一头灰白散乱的头发,在寒冷的山风中抖动着。
这情景真是凄凉。山子觉得心里不好受,只好扭回头,逃似的快步走进了公社大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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