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小仙道:“但是那天晚上你见到那个‘韩贞’时,他的脸已被打毁了,所以才瞒过了你。”
叶开只有苦笑,苦笑着道:“看来金钱帮的人才,果然不少。”
上官小仙道:“的确不少。”
叶开道:“你先将一个人易容改扮成韩贞,再打毁他的脸,叫他来骗我?”
上官小仙道:“是韩贞自己动手打的,他的拳头也很硬,至少比我硬。”
叶开叹道:“但我却还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肯替你做这种事,挨了一顿毒打后,还替你去骗人。”
上官小仙道:“你刚才从车厢里出来时,看见外面那些人没有?”
叶开点点头。
上官小仙点了头,道:“只要我随便吩咐一声,无论什么事,他们都肯去为我做的。”
叶开道:“等他们的事做完了之后,你还是一样要杀了他们。”
上官小仙淡淡道:“我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那些人的性命,在我看来,根本就一文不值。”
她凝视着叶开,灵活的眼睛又露出种奇怪的表情,轻轻地接着道:“可是我对你…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也该知道。”
为了要让叶开相信韩贞是死在吕迪剑下的,她不惜杀人。
现在为了要让叶开相信她没有杀韩贞,她又不惜让韩贞再活着出现。
为了要让叶开相信韩贞是朋友,她已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可是现在她的一切心血,显然已白费了。
现在叶开当然已知道,韩贞也是金钱帮中的人,他们做的一切,只不过要叶开答应她一件事。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叶开连想都不敢想。
他知道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上官小仙都能想得出来的。
上官小仙还在凝视着他,慢慢道:“我只要你答应我,留在这里,等你的伤口给了疤之后再走。”
叶开道:“就是这件事?”
上官小仙道:“就是这件事。”
叶开又怔住。
她自己也承认自己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别人的性命,在她眼中看来,根本一文不值。
她花了那么多的心血,牺牲了那么多代价,为的只不过要叶开答应她这么样一件事。
这件事非但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对叶开也只有好处。
她算来算去,为的竟不是自己,而是叶开。
叶开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他自己也无法了解的感情。
——我对别人虽然心狠手辣,可是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也很明白。
叶开一直不明白,就算明白也一直不能相信,不愿相信。
可是现在他已不能不相信。
上官小仙本可乘此机会,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来折磨他的。
她看着叶开时,眼睛里露出的那种情感,难道是真的?
那至少有几分是真的。
上官小仙悠悠地又说:“我本来有很多法子可以把你留在这里的,但是我不愿勉强你,所以我才要你自己答应。”
叶开终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来就已答应。”
后院里有个小小的厨房,厨房里传来了阵阵粥香。
上官小仙正在厨房里替他煮粥,是用人参炖的鸡粥。“我本来想在粥里加点人参的,可是我……”
叶开忽然想起了崔玉真,想起崔玉真为他炖的粥。
她的确是个善良而可爱的女孩子,她的身世却又偏偏那么悲惨,遭遇偏偏又那么不幸。
现在她更已不知道遭遇到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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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丁灵琳。
现在她是不是己恢复了神智?郭定是不是还在照顾着她?他现在在哪里?……
她若知道自己一刀刺伤了叶开,她的痛苦一定比叶开的刀伤更深。
这些事,本都是叶开不愿去想的,却又偏偏不能不去想。
可是他想了又能怎么样?
他已答应了上官小仙,他的伤势远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刚才他一直在提着一股劲,这一躺下来,他才知道,刚才能支持那么久,实在是奇迹。
他不但伤口在痛,全身的筋骨都在痛。又酸又痛。
上官小仙已捧着碗粥走进来,嫣然道:“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你尝尝看怎么样?”
她居然也会下厨房?居然会炖粥?
“过两天等你稍为好一点时,我再下厨房炒几样菜给你吃,我保证连鸿宾楼的大师傅,也没有我的手艺好。”
粥的滋味果然不错,叶开也实在饿了。
上官小仙又笑道:“这粥里也有补药,可不是那种吃了要人睡觉的补药,是真正的补药。”
她已洗尽了脂粉,换上了套很朴素的青布衣裙,现在无论准看见她,都绝不会相信她就是金钱帮的帮主,更不会相信她是那种心狠心辣的女人。
现在她就像是又变了一个人。
她从一个白痴,变成了一个恶魔,现在又变得像是个温柔的百依百顺的妻子,节俭而能干的主妇。
叶开看着她,现在连他都分不清真正的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也许每个人都有两种面目的。
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恶的一面,连叶开自己都不例外。只不过他总是能将邪恶的那一面控制得很好而已。
他是不是也能让上官小仙将邪恶的那面锁起来呢?
他没有把握,但他却已决心要试一试。
上官小仙喂完了粥,正在看着叶开胯骨上的伤,轻轻叹息着,道:“你的伤势真不轻,看来吕迪那只手,简直就像是铁打的。”
叶开苦笑道:“不像是铁打的,手上绝没有那么可怕的铁。”
上官小仙叹息着,慢慢道:“我本来的确是想让你去找吕迫替韩贞复仇,我想要你替我杀了他。”
叶开在听着。
上官小仙道:“现在小李探花、飞剑客和荆无命虽然可能还活着,但却已绝不会再过问江湖中的事了。”
这三个人已不算是真正活在红尘中的人,他们的行踪已进入了神话。
上官小仙道:“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这世上真正能威胁到我的人,也只有三个人。”
叶开忍不住问道:“哪三个?’上官小仙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叶开笑了笑,道:“你当然也把我算在里面了。”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
叶开怔了怔,又忍不住问道:“我难道不能算是高手?”
上官小仙嫣然道:“若论武功,你当然是绝对的高手,若论聪明机智,你也绝不比任何人差,你的飞刀,也是小李飞刀之后,世上最可怕的一种武器。”
这是实话。
叶开从不打断别人的实话,更不愿打断别人称赞他的话。
无论如何,被人称赞是件很愉快的事。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的心不够黑,手段也不够毒辣,你的飞刀出于,总是救人的时候多,杀人的时候少,”叶开笑了笑,道:“所以我不能威胁你?”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柔声道:“我认为你不能威胁我,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因为我们是朋友,我绝不会真的伤害你,我相信你也不忍伤害我。”
她的眼睛温柔而真诚,无论谁在说话时,都不会有这么真诚的眼睛。
叶开心里忽然又涌出一种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感情,立刻改变话题,道:“我既然不算,东海玉箫算不算其中一个?”
上官小仙道:“不算。”
叶开皱眉道:“他也不算?”
上官小仙道:“三十年前,他已能列名在兵器谱中的前十名之内,现在又似已入了魔教,他的武功当然很可怕,但却不能威胁于我。”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已走了,而且他有弱点。”
叶开道:“玉箫好色。”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所以找一点也不怕他,只要是好色的人,我就有法子对付。”
这也是实话。
她不但极美,极聪明,而且冷酷无情,这种女人恰巧正是好色之徒的克星。
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本就有很多法子去对付一个好色的老人。
这世上本就有很多极有智慧的老人,会被一个最愚昧的少女骗得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叶开心里叹息。
他知道王箫迟早总要死在上官小仙手上的,他同情的并不是玉箫,而是那些总不肯承认自己对少女失去吸引力的老人。
“玉箫不能算,郭定呢?”
上官小仙道:“郭定也不能算。”
叶开不同意:“据我所知他的剑法之高,已不在昔年的嵩阳铁剑之下。”
上官小仙道:“他的剑法很可能已在郭嵩阳之上,南宫远已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剑客,却连他十招都接不住。”
叶开道:“那一战你看见了?”
上官小仙道:“当代武林高手的决战,我只要能赶上,就绝不会错过的。”
叶开微笑道:“有时你甚至会在墙外偷偷地看。”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他的出手威猛而沉着,变化也很快,几乎已可算是无懈可击,可是他的人也有弱点。”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他大多情。”
叶开不能不承认,郭定的确是个多情的人。
他的外表看来虽然坚强而冷酷,其实却是个感情很丰富、很容易激动的人,有时甚至还有点多愁善感。
上官小仙道:“多情的人,就难免脆弱,一个人的本身若是很脆弱,无论他的剑法多么坚强,都已不足惧。”
叶开叹了口气。
他想到了郭定,就想到了丁灵琳,丁灵琳不但多情,而且痴情。他不愿再想下去:“珍珠城主呢?”
上官小仙道:“珍珠城主兄妹,的确可以算得上是奇人,他们的剑法之奇,也可称是天下第一。”
叶开道:“联珠四百九十剑?”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这兄妹两人,各生具异像,一个右臂比左臂长七寸,一个左臂比右臂长七寸,一手使长剑,一手使短剑,而且本是孪生兄妹,心意相通,联手攻敌,两个人就像一个人,剑法施展开来,一前一后好像变成了四个人。”
叶开道:“据说他们的联珠四百九十剑只要一发动,天下无人能破。”
上官小仙道:“非但无人能破,而且世上也很少有人能接得住他们这四百九十剑。”
叶开道:“他们算不算?”
上官小仙道:“不算。”
叶开很意外:“他们也不算?为什么?…上官小仙道:“因为他们已死了。”
叶开更意外:“几时死的?怎么死的?”
上官小仙淡淡道:“每个人都难免要一死,你又何必惊奇。”
叶开道:“他们人虽已死,可是他们的剑法并没有死。”
上官小仙道:“他们的剑法纵然能流传,可是到哪里才能找到他们那样一双奇特的兄妹,来练他们那种奇特的剑法?”
叶开又不禁叹息。
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绝世的剑法,也都正如这联珠四百九十剑,仿佛昙花一现,就已成绝响。
上官小仙道:“你若一直往这些名人上面去想,就永远不会说对的。”
叶开道:“你说的那三个人,难道部不是名人?”
上官小仙道:“至少不是这种名人。”
叶开沉吟着,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傅红雪?”
上官小仙道:“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也可算是你的兄弟,他的人很怪,刀法也很怪。”
叶开道:“不是怪,是快,快得惊人。”
上官小仙道:“我见过他出手。”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他出手那一刀的快与准,已可和昔日的飞剑客前后辉映,可是——”叶开道:“可是他还不能算?”
上官小仙道:“不能。”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根本已不愿再出江湖,他对人生似已很厌倦,他只想做个与人无争的隐士,并不想做名扬天下的英雄,何况他还有种可怕的恶疾,就象是他的附骨之疽。”
这次上官小仙又没有说错。
她对当世英雄的武功来历、性格脾气,竟全部了如指掌。
她不但分析得很清楚,而且判断极正确。
最可怕的是,无论谁只要有丝毫弱点,都绝对瞒不过她的。
叶开当然觉得她又变了,又已从一个贤慧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对天下大事都了如指掌的纵横家,变成了一个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兵法家。
她甚至已变得有点像是青梅园中,煮酒论英雄的曹操。
这变化实在太大。
叶开本来已觉得很疲倦,听了这番话,精神却似突然振奋起来。
他忍不住再问:“你说的那三人,究竟是谁?”
“我说的三个人,才真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人,因为他们几乎已没有弱点。”
上官小仙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接着说:“第一个人姓墨,叫墨五星。”
叶开道:“墨五星?”
上官小仙道:“你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叶开道:“他也是青城墨家的人?”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他才真正是那些青城死士的主人,墨白也只不过是他的奴才而已。”
墨白也可算是个很可怕的人,但却不过是这个人的奴才。
“你杀了我,我的主人一定会要你死得更惨的……”
想到了墨白临死前的诅咒,想起了他那种凄厉的表情,连叶开心里都不禁觉得有点发冷。
“这墨五星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的武功究竟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我说不出。”
叶开道:“你也说不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就因为我也说不出,所以才可怕。”
她接着又道:“别的姑且不说,他手下至少有五百人,随时都可以为他去死,就凭这一点,你已可想象他是个多么可怕的人了。”
想到那些死士们从容就死时的悲壮惨烈,叶开又不禁毛骨悚然。
上官小仙道:“我说的第二个人,你已跟他交过手。”
叶开道:“吕迪?”
上官小仙道:“不错,吕迪,你也许一直都低估了他。”
叶开苦笑道:“至少我现在已不能再低估他,我已几乎死在他手下。”
上官小仙道:“但你却还是不会知道,他真正可怕的地方在哪里。”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他的武功你已见过,你觉得怎么样?”
叶开道:“他若守时无懈可击,攻击时一发如雷霆,而且,出手机变巧诈,竟能先布好圈套,引人上钩。”
上官小仙道:“但你的飞刀若出手,他还是未必能闪避得开。”
叶开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对他的飞刀,他自己从不愿评论。
上官小仙道:“这人最可怕之处,一共有十六个字,你只说出了四个。”
叶开道:“哪四个?”
上官小仙道:“机变巧诈。”
叶开道:“还有十二个是什么字?”
上官小仙道:“深沉冷酷,机变巧诈,心如豺狼,貌似君子。”
叶开笑道:“他还是个年轻人,这十六个字,说得也许过份了些。”
上官小仙忽然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能击败你?”
叶开摇摇头。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说。
上官小仙却替他说了出来:“他能胜你,只因为你的飞刀未出手。”
她又问:“但你知不知道,你的飞刀为什么会没有出手?”
这次叶开想说话,上官小仙却不让他说出来,就已抢着道,“因为他自己先将剑掷了出去,你当然不能再用刀。”
叶开道:“难道他先就已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根本不用剑的?”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可是他自己也再三声明,他的手也是杀人的利器。”
上官小仙道:“那只因为他已算准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知道越是这样说,你越不会再使出飞刀来的,所以乐得故作大方。”
叶开苦笑。
上官小仙道:“你可知道最后他为什么不杀你?”
叶开道:“因为……”
上官小仙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真的要下杀手,你的飞刀也可能出手的,他当然也知道你身上带的不止一把刀。”
叶开道:“可是,他最后又和我再度邀战……”
上官小仙道:“这次已对你手下留情,下次纵然再战,你能对他下杀手?”她笑了笑,又道:“何况,经过这一战之后,你已觉得他是个英雄,已对他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以后他纵然还要逼你出手,你也会尽量避免的。”
叶开不能否认,上官小仙道:“所以他不但击败了你,不但交了你这么样一个有用的朋友,还博得了必将传扬天下的侠义名声。”
她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我才说他,深沉冷酷,机变巧诈,心如豺狼,貌似君子,这十六个字,一点也没有错。”
叶开只有苦笑。
上官小仙道:“他不但有权术,有城府,还有阴谋,有野心。”
叶开道:“所以你才希望我能替你杀了他。”
上官小仙承认:“这个人活在世上,对我的确是种威胁。”
“至少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想出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叶开道:“所以你认为他比墨五星更可怕?”
上官小仙点点头,显得有些疲乏:“但是最可怕的,却还是第三个人。”
叶开道:“第三个人又是谁?”
上官小仙道:“韩贞。”
叶开怔住。
上官小仙道:“你想不到是他?”
叶开又在苦笑:“他的确是很阴沉、很有机谋的人,可是……”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却不相信他会比墨五星和吕迪更可怕?”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道:“你认为他的武功太差?”
叶开道:“他……”
上官小仙道:“你没有把握,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武功是不是真的比你差,世上也许还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武功究竟是怎么样。叶开道:“你也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我也不知道。”
叶开沉吟着,道:“你认为他并不是真的对你忠心?”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把握。”
叶开道:“但你却一直将他留在身边。”
上官小仙道:“因为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他对我做过一点不忠的事,我根本就抓不到他一点错。”
叶开道:“也许他根本就对你很忠实,也许你对他的疑心根本就错了,女人的疑心病本就比较大。”
上官小仙道:“但女人却有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有第三只眼睛一样,往往就能看出一些男人看不出的事。”
叶开道:“你看出了什么?”
上官小仙道:“我早已感觉到,在我最亲信的几个助手中,有一个奸细,只要我一不小心,就可能毁在他千里。”
叶开道:“你怀疑这个人就是韩贞?”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的嫌疑最大,我甚至怀疑地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但你却没有证据。”
上官小仙叹道:“连一点证据都没有。”
叶开道:“所以真正的奸细也很可能不是他,是别人。”
上官小仙道:“就因为我完全没有把握,所以我一直不能对他下手,他的确帮我做过很多事,的确是个好帮手,我若不明不自地除去了他,不但别人看见要寒心,我自己也觉得可惜。”
叶开淡淡道:“看来这‘金钱帮’的帮主,并不是容易当的。”
上官小仙道:“的确不容易。”
叶开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又吃力、又危险的事?”
上官小仙目光凝视远方,过了很久,才徐徐道:“因为我是上官小仙,是上官金虹的女儿。”
叶开道:“所以你只有等着那个奸细先对你下手?”
上官小仙点点头,长叹道:“我只有等着他先出手。”
叶开道:“他的出手一击,很可能毁了你。”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叶开道:“所以你想安心地睡一晚上,却不容易。”
上官小仙的目光已自远方收回,正凝视着他,缓缓道:“这些年来,我只有在你陪着我的那几个晚上才能安心的睡着。”
叶开避开了她的目光,冷冷道:“那是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现在……”
上官小仙握住了他的手,道:“现在也一样,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人都不怕了。”
叶开道:“你不怕我……’上官小仙道:“我不怕你,我信任你,我这一辈子,真正信任的只有你一个人。”她的声音温柔如春风,慢慢地接着道:“只要我们两个人能在一起,就算有十个吕迪,十个韩贞一起来对付我,我也有把握能将他们打回去,只要我们在一起,这天下就是我们的。”
叶开没有再开口,连眼睛都已阖起。他居然睡着了。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地放下他的手,轻轻地走了出去,她看着叶开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自信,好像已知道这个人是属于她的,看来她竟似已有非常的把握。
韩贞低着头,垂着手,肃立在院子里,也等了很久,因为上官小仙要他在这里等。
“上官小仙就算要他站在热锅上等,他也绝不会移动半步,他的服从和忠心,令人不能不感动。上官小仙正走下台阶,看着他,眼睛里也不禁露出满意之色。无论多挑剔的人,有了这么样一个帮手,都已该心满意足了。上官小仙道:“我要你找的人,你已找齐了?”
韩贞点点头道:“叫他们进来。”
韩贞拍了拍手,外面竟有十个人走了进来,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货郎,有小贩,有三姑六婆,也有市井好汉,他们的装束打扮虽不同,其实却是同一种人。
金钱帮门下,只有一种人——绝对忠心,绝对服从的人。
上官小仙说的话,就是命令。这次她的命令很商单:“到长安城去,传播叶开的死讯,无论你们用什么法子,只不过一定要令人相信叶开已死了,只要还有一个人认为叶开是活着的,你们就得死。”
她的命令虽简短,却有效。看着这些人走出去,她眼睛里又不禁露出了满意之色。叫这些人去传播谣言,就等于要蜜蜂去传播花粉一样容易。她知道这次的计划也一定同样有效。
[18]正文 第十八章相见恨晚
“叶开死了!”
“叶开怎么会死?”
“每个人都会死的,叶开也是人。”
“但他却是个很不容易死的人,据说他已可算是个天下第一高手。”
“天下第一高手也一样会死的,以前那些天下第一高手岂不是就全都死光了。”
“高手中永远还有高手,一个人若是做了天下第一高手,死得也许反而比别人快些。”
“但我却还是想不出有谁能杀他。”
“是两个人杀了他的。”
“哪两个人?”
“一个吕迪。”
“吕迪?是不是武当的‘白衣剑客’吕迪?”
“就是他。”
“他的武功比叶开高?”
“那倒不见得,叶开若不是已先伤在另一个人手下,这次绝不会死。”
“有谁能伤得了他?这个人又是谁?”
“是个女人,据说她本来是叶开最喜欢的女人。”
“为什么像叶开这么聪明的人,也会上女人的当?”
“因为英雄最难过美人关的。”
“这个女人是谁?”
“她姓丁,叫丁灵琳!”
丁灵琳睡在床上,屋子里很阴暗,被窝里却是温暖的,她已睡了很久,但却一直连动都没有动。
她觉得很疲倦,就像是刚走完一段又远又难走的路,又像是刚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恶梦。在梦中,她好像曾经用力刺了叶开一刀。
那当然只不过是梦,她当然绝不会伤害叶开的,她宁可自己死,也不会伤害叶开。
屋子里有了脚步声。
“莫非是叶开?”
丁灵琳真希望自己一张开眼,就能看到叶开,可惜她看见的却是郭定。
郭定的脸色看来也很疲倦,很憔悴,可是眼睛里却带着欢喜欣慰之色:“你醒了……”
丁灵琳不等他说完这两句话,就已抢着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叶开呢?”
郭定道:“这里是客栈,你中了玉箫的迷|药,我救你到这里来的。”
玉箫突然出现,当着叶开的面将她劫走,这些事丁灵琳当然还记得。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郭定是怎么救她出来的,她就完全不清楚了。
可是她也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有一个人:“叶开呢?叶开在不在这里?”
郭定摇摇头:“他不在,我……我一直没有见过他。”
他没有说出真相,因为他生怕丁灵琳还受不了这种刺激。
她若是知道自己一刀刺伤了叶开,会多么悲伤痛苦,郭定连想都不敢想。
丁灵琳的脸色沉了下去,道:“你一直没有见到叶开?是不是因为你一直没有去找他?”
郭定只有承认。
丁灵琳冷笑道:“你把我救到这里,却不去告诉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定无法回答,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是什么意思。
他们似乎是素不相识的人,但他却陪着叶开,冒险去救出了她。
为了怕玉箫的找去,他才将她带到这里来,为了照顾她,他已在这阴暗的斗室中耽了三天,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
一个神智已完全丧失的女人,并不是容易侍候的,何况他本就没有侍候别人的经验。
这三天来,他几乎连眼睛都没有阖起过,换来的却是她的冷笑和怀疑。
可是他宁愿被怀疑,也不愿说出真相,不愿她再受刺激。
丁灵琳还在瞪着他,冷冷道:“我在问你的话,你为什么不开口?”
郭定还是不开口。
他不能开口,他心里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
丁灵琳的手在被窝中摸索——她身上还是穿着衣服的。
所以她的脸色总算已稍微好看了些,却又问道:“我已在这里耽了多久?”
郭定道:“好像已经快三天了。”
丁灵琳几乎跳了起来:“三天?我已在这里耽了三天?你也一直都在这里?”
郭定点点头。
丁灵琳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三天来,我难道一直都是睡着的?”
郭定道:“是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因为他说的是谎话。
这三天来,丁灵琳并不是一直睡着的,她做过很多事,很多令人意想不到、哭笑不得的事。
这些事只有郭定一个人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再向别人提起。
丁灵琳咬着嘴唇,迟疑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呢?”
郭定道:“我?”
丁灵琳道:“我睡着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郭定苦笑道:“我没有于什么。”
丁灵琳仿佛松了口气,却还是板着脸道:“我希望你说的不假,因为你若是在说谎,我迟早总会查出来的。”
郭定只有听着。
丁灵琳道:“你救了我,我以后会报答你,但我若查出你在说谎,我就要你的命。”
她竟似连看都懒得看郭定一眼,冷冷道:“现在我只希望你出去,快点出去。”
郭定也没看着她。
他心里在问自己:“我究竟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受这种侮辱委屈?”
他走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看着他瘦削疲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丁灵琳反而不禁有些歉息。
她并不讨厌这个人,也并不是不知道这个人对她的感情。
可是她只有装作不知道,她绝不能让这种感情再发展下去。
因为她心里只有一个人。
叶开,她一定要赶快找到叶开。
她第一个要找的地方,当然就是鸿宾客栈。
可是鸿宾客栈里的人看见她,都好像看见了鬼,又厌恶,又恐惧。
一个用刀刺伤了自己情人的女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受欢迎的。
“你们有没有见到那位叶公子?”
“没有。”
“你们,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叶公子的事,我们完全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到镖局里去打听打听?”
于是丁灵琳就到了虎凤镖局。
虎凤镖局的镖头们听见“丁灵琳”的名字时,表情也和鸿宾客栈的伙计们差不多。
“我们和叶大侠一向没有交往,但若要打听他的消息,不妨到八方镖局去,那里的总镖头‘铁胆震八方”戴高岗,听说是叶大侠的生死之交。”丁灵琳心里在奇怪,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听说叶开有这么一个“生死之交”的朋友?她想再问,也没法子再问,她实在也很看不惯这些镖头们的脸色。’不管怎么样,反正只要找到戴高岗,就可以向出叶开的下落。
了。”
她心里总算觉得踏实了些,因为她不知道她已永远没法子再从戴高岗的嘴里问出一句话来。
八方镖局的院子里,正育几个伙计在洗刷着一辆黑漆大车。
一个身材很高、脸色很沉重的中年人,背负者双手,站在石阶上看着,正是这里的副总镖头,“铁掌开碑”杜同。
丁灵琳冲过去:“你就是戴高岗总镖头?”
她说话虽然不大客气,脸色虽然不太好看;但放毕竟还是很美的女孩子,而且很年轻。
杜同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两眼,勉强笑了笑,道:“姑娘贵姓,找他有什么事?”
“我姓丁,想找他打听一个人。”
听到“丁”字,杜同的脸色已变了:“你姓丁?莫非是了灵琳?”
丁灵琳点点头道:“他在不在这里?我想当面问他几句话。”
杜同沉着脸,看着她,突然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叶开?”
丁灵琳眼睛亮了道:“你也认得叶开?他在这里?”
杜同冷冷道:“不错,他在这里,他是跟戴总镖头一起回来的,就是坐这辆车回来的。”
他脸上表情显然悲哀而愤怒,只可惜丁灵琳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只要想到能再见叶开,别的事她已全都不在乎。
“他们在哪里?”
杜同冷笑着转过身:“你跟我来。”
大厅里阴森森的,就像是坟墓一样。因为这个大厅现在已变成了坟墓。
丁灵琳一走进去,就看见了两口棺材。
两口崭新的棺材,还没有钉上盖。
棺村里有两个人的尸体,没有头的尸体。
杜同冷冷道:“他们是一起坐车出去的,也是一起坐车回来的,只不过,他们人虽然回来了,头却没有回来。”
丁灵琳根本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她已认出了其中一具尸体上穿着的衣裳——生死之交!
——据说叶开和戴高岗是生死之交,他们一起出去的,现在又一起躺在棺材里。
丁灵琳只觉得整个屋子都在旋转,鸿宾客栈的伙计和八方镖局的镖头们,也都在围着她旋转,每个脸上都带着种残酷的冷笑。
“他们早已知道叶开死了?”
“叶开难道真的死了?”
丁灵琳想放声大哭,却不知道自己叫出来没有。
阴森森的大厅,阴森森的灯光。
丁灵琳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刚才倒下去的地方。
没有人来扶她一把,也没有人来安慰她一句。
杜同还是背负着双手,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她,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的憎恶之意。
丁灵琳勉强着站起来,咬着牙道:“他……他是死在谁手上的?”
杜同冷冷道:“你不知道?”
丁灵琳道:“我怎么会知道。”
杜同道:“你应该知道的。”
丁灵琳大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究竟是谁杀了他。”
杜同也在咬着牙,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是你!”
这两个字就像是把铁锤,打得了灵琳连站都站不住了:“是我?杜同冷冷道:“若不是你先一刀刺伤了他,他怎么能败在吕迪手下?戴总镖头若不是为了要带他去治伤,又怎么会跟他一起死在车上?”
丁灵琳的心已碎裂,整个人都似碎裂。
她又想起了恶梦里的事,又想起玉箫盯着她时,那双充满了邪恶的眼睛。
——快用这把刀去杀了叶开……
难道那不是梦?难道她竟真的做出那种可怕的事?
丁灵琳不信,死也不信。
她冲过去,一把揪住了杜同的衣襟嘶声大呼:“你说谎。”
杜同冷冷道:“我是不是在说谎,你自己心里应该知道。”
丁灵琳大叫:“我知道你在说谎,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杜同冷笑,突然出手,斜砍丁灵琳的肩。
他想不到丁灵琳的武功竟然比他想象中高出很多。
他的铁掌削出,丁灵琳已突然转身,一个时拳打在他肋骨上。
他已立刻被打得撞在墙上,痛得弯下了腰。
丁灵琳却已又冲了过去,一把将他揪了起来,嘶声道:“你说,你是不是在说谎?”
杜同苍白的脸,冷汗滚滚而出,不停地喘息着,突又冷笑道:“好,你杀了我吧,你连叶开都能杀,还有什么人不能杀,只不过你就算杀了我,我还是只有这几句话。”
丁灵琳突然松开了子,全身都在发抖,抖得就像是急风中的铜铃。
大厅四周,仿佛有千百对眼睛在看着她,每双眼睛里都充满了憎恨和厌恶。
“我本该杀了你,替戴总镖头和叶开报仇的,可是你这种女人,根本不值得我们杀你,你走吧……你走吧……你走吧……”
‘我杀了叶开……我竟真的做出了这种可怕的事?”丁灵琳掩着脸狂奔,奔出了镖局,奔上了长街。街道似在旋转,天地似乎在旋转。她倒了下去,倒在街上。街上的泥泞也是冰冷的,泥泞里还带着冰碴子,可是她不在乎。街道上的人都在看着她,好像都已知道她是个杀人的女凶手。她也不在乎。她希望自己能变作泥泞,让这些人在她身上践踏,她希望自己能变作飞灰,让这刺骨的冷风将她吹散,散入泥泞中。但这时却有一只手,将她拉了起来。一只坚强稳定的手,一张充满了悲伤和同情的脸。她一直没有流泪,她已连哭都哭不出,看到了这张脸,她的眼泪才泉水般的迸发。郭定扶起了她,她却已哭倒在他怀里。他让她哭,他希望她的悲伤能发泄。等她哭够了时,她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阴暗的斗室里。灯光昏暗,郭定正坐在孤灯下看着她,他也并没有说什么安慰她的话,可是他的目光已是种安慰。丁灵琳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痴痴地看着那盏昏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痴痴他说道:“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郭定道:“不是你!”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这件事根本就不能怪你。”
丁灵琳道:“这件事你知道?”
郭定道:“是我和叶开救你出来的。”
丁灵琳道:“我刺他那一刀时,你也在旁边看着?”
郭定道:“就因为我在旁边看着,所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能怪你,因为,那时的你,已根本不是你自己。”
丁灵琳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管怎么样,刀总是在这双手上,这是事实,她自己知道自己心里的歉疚和痛苦,是永远无法解脱的。无论什么人,无论用什么话安慰她都没有用。
郭定慢慢地接着又道:“你若想替叶开报仇,就不该再折磨你自己,我们应该去找的人是玉箫,是吕迪。”
丁灵琳道:“我们?”
郭定点点头:“我们,我和你。”
丁灵琳道:“但这件事却完全跟你没有关系。”
郭定道:“怎么会没有关系,你是我的朋友,叶开也是我的朋友,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
丁灵琳霍然拾起头,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一直不肯将这件事告诉我,宁可忍受我的侮辱也不肯告诉我,为的只不过怕我伤心。”
郭定道:“我……”
丁灵琳不让他开口,抢着又道:“现在你要去替叶开报仇,也只因为你知道我绝不是玉箫和吕迪的对手。”
郭定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因为他不敢接触她的眼光。
丁灵琳的眼睛里已没有泪:“你的意思,我已经完全明白,现在我也希望你也明白我的意思。”
郭定在听着。
丁灵琳道:“这是我的事,我不想要你管,玉箫和吕迪无论是多么可怕的人,我都有法子对付他们,也用不着你担心。”
郭定忍不住问:“你有法子?”
丁灵琳握紧了双拳,道:“我是个女人,女人要对付男人,总会有法子的。”
她的声音也变得冷酷而坚定。她本是个天真而娇美的女孩子,但现在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郭定的心在往下沉。
他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已感觉到了丁灵琳一定会做出些很可怕的事。
他想阻止,却不知怎么佯阻止。
丁灵琳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小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
夜色还不深。
她忽然回过头问:“你身上有没有银子?”
郭定道:“有。”
丁灵琳道:“有多少?”
郭定道:“不少。”
丁灵琳拢了拢了头发,道:“现在时候还不太晚,我想上街去买点东西,吃顿饭,你陪我去好不好?”
酒楼果然还没有打烊,丁灵琳叫了七八样菜,她吃得很慢,还喝了点酒。
然后她就在长安城里最热闹的一条街上闲逛着,买了些胭脂花粉,买了几件色彩很鲜艳的衣服,还买了些价钱不贵、却很好看的首饰。
这些东西本就是女孩子们最喜欢的,尤其是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
这些事本来就很正常。
可是,在她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心情做这些事,就很不正常了。
她显得很冷静。
只有一个已下了极大决心的人,才会忽然变得这么冷静。
她究竟下了什么决心?
郭定心里的那种想法更深了,但却只有默默地跟着她走,什么活都不能说。
无论她已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她毕竟还没有做出来。
逛着逛着,忽然又逛到八方镖局,丁灵琳将手里的大包小包全都交给了郭定,从从容容地走进去。门户口的镖伙们,吃惊地看着她,居然没有人来拦阻。
因为他们都已发觉了这女孩子竟似忽然变了,变得太快,变得太可怕。
一个刚才是那么悲惨、那么激动的女孩子,竟会忽然变得如此冷静,这简直是件无法思议的事。
甚至连杜同看见她时,都觉得吃惊:“你又来干什么?”
丁灵琳道:“我想请你去转告玉箫道人和吕迪,他们若想找上官小仙,若想得到那些秘笈和宝藏,就叫他们明天中午,在鸿宾客栈等我。”
杜同道:“我……我怎么能找得到他们?”
丁灵琳道:“想法子去找,若是找不到,你就最好自己一头撞死。”
她的声音也很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
但这种微笑却比什么表情都可怕,杜同竟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丁灵琳已经从从容容地走出去,居然已找了个小面馆,吃了大半碗面,又喝了一点酒。
她微笑着道:“今天的胃口很好。”
看着她的微笑,郭定也这一旬话都说不出了。
这时夜已很深,他们踏着严冬凄凉而平静的夜色,漫慢地回到小客栈,回到那间阴暗的斗室。
丁灵琳道:“我要睡觉了。”
郭定默默地点了点头,正准备出去。
丁灵琳却忽然笑了笑道:“你不必出去,这张床够我们两个人睡觉。”
丁灵琳却已拉开了被褥:“你先睡进去,我喜欢睡在外面。”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却像是母亲叫孩子上床睡觉一样。
郭定竟完全无法拒绝,只有直挺挺的睡下,身子紧紧的贴着墙。
丁灵琳也睡了下去,微笑着道:“今天晚上我也许会做恶梦的,你最好不要被我吓得跳起来。”
郭定点了点头。
除了点头外,他连动都不敢动。
丁灵琳忽然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哺道:“你知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跟别的男人在一张床上睡过、我本来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跟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过了半晌,竟似已真的睡着。
夜很静。她的呼吸很轻,轻得就像是春风。
郭定也倦了,也想睡一会儿、可他怎么能睡得着?
他的心从来也没有像这样乱过,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应该想的事,也有很多他不该想的事。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跟丁灵琳睡在一张床上,也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跟一个女孩子睡在床上时,会像现在这种情况。
他是个男人,血气方刚的男人。他也有过女人,在这方面,他并不像外表看来那么严肃。
现在睡在他身旁的,正是他一生中总是梦想能得到的那个女人,自从第一眼看见她,他就对这个女人有了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感情。
可是现在他却完全没有那种心情,他心里只有恐惧和悲伤。
他已知道丁灵琳下定决心要去做的,是什么事了。
只有一个已决心要死的女人,才会有这么可怕的改变。他也已下了决心,他绝不能让丁灵琳死,只要能让这个女人活着,他不惜去做任何事。
夜更静,冷风在窗外呼啸,他忽然发觉丁灵琳身子已开始颤抖。
不停地颤抖,不停地呻吟,不停地轻位。
星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已流满了泪。
他的心也像是在被刀割着,几乎已忍不住要翻过身去,紧紧地拥抱住她,告诉她生命中还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事,无论什么深痛的伤痕,都会慢慢的平复。
可是他不敢这么做,也不能这么样做。他只有陪着她流泪,直到泪已将干的时候,他才朦胧地睡去。
然后他的身子突然颤抖,不停地颤抖。
这时他若张开眼来,就会发现丁灵琳正在凝视着他,眼睛里也充满了悲伤、同情、怜惜和感激。
一种永远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也永远无法报答的感激……
郭定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
丁灵琳己换了一身昨夜刚买来的衣服,正坐在窗前梳妆。
她的动作轻柔而优美,她的脸在窗外的日光下看来,显得说不出的容光焕发。
就连这阴暗的斗室,都似已因她这人而变得有了生命,有了光彩。
郭定已看得痴了。
——假如这是他的家,假如这就是他的妻子,他一觉醒来,看见他的妻子在窗下梳妆。
那么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幸福能比得上这种幸福?
他的心又在刺痛。
他不想再想下去,连想都不敢想。
他知道这光辉灿烂、美丽的一刻,只不过是死亡的前奏。
死亡的本身,有时本就很美丽的。
丁灵琳忽然道:“你醒了。”
郭定点点头,坐起来勉强笑道:“我睡得一定跟死人一样。”
丁灵琳柔声道:“你应该好好睡一觉,我知道你已有好几天没睡了。”
郭定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丁灵琳道:“好像已经快到正午。”
郭定的心沉了下去。
下午。
——叫他们明天正午,在鸿宾客栈等我。
正午本是一天中最光明的时候,但现在对他们说来,却是死亡的时刻。
丁灵琳忽然站起来,在他面前转了个身,微笑着道:“你看我打扮得美不美?”
她的确美。
她看来从来也没有像此刻这样辉煌美丽,因为她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打扮过。
她看来就像是一只初展开彩屏的孔雀。
这也许只因她直到此刻,才真正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
这种辉煌的美丽,却使得郭定更痛苦。
他忽然想起他母亲死的时候,在入殓时,也正是她一生中打扮得最美丽的时候。
丁灵琳凝视着他,又在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郭定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忽然问:“你要走?”
丁灵琳道:“我……我只不过出去一越。”
郭定道:“去见玉箫和吕迪?”
丁灵琳点了点头,道:“你知道,我迟早总是非要见他们一次不可的。”
郭定道:“我也迟早总是要见他们一次不可的。”
丁灵琳道:“你要陪我去?”
郭定道:“你不肯?”
丁灵琳嫣然道:“我为什么不肯,有你陪我去最好。”
郭定又怔住。
他本来想不到丁灵琳会让他去的——“这是我的事,我不要你管。”
他想不到她今天居然会改变主意。
丁灵琳微笑道:“你若要去,就得赶快起来,先洗个脸,洗脸水我已替你打好了。”
屋角果然放着一盆水。
郭定跳下床,眼睛里因兴奋而发出了光,他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他知道玉箫和吕迪都是极可怕的对手。
可是他不在乎。
这一战是胜是负,他都不在乎。
唯一重要的事,现在丁灵琳已不是一个人去死了,他忽然觉得这一战并不是没有希望的,他全身都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他弯下腰,用双手捧起了一掬水。
冰冷的水,就像是刀锋一样,却使得他更清醒,更振奋。
丁灵琳已走过去,走到他身后,柔声道:“你也不必太着急,反正他们一定会等的。”
郭定笑道:“不错,叫他们多等等也好,我……”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他忽然发觉一样东西撞在他后腰的|茓道上。
他立刻倒下。
只听丁灵琳轻轻道:“我不能不这么做,不能让你去为我死,你一定要原谅我。”
郭定虽然听得见她的话,却不能动,也不能开口。
丁灵琳已扶起了他,扶到床上,让他躺好,站在床头看着他。
她的眼睛,又充满了怜悯、感激和悲伤:“你对我的心意,我已完全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也完全明白,只可惜……只可惜我们相见太晚了。”
[19]正文 第十九章甘为情死
“只可惜我们相见太晚了。”
这就是丁灵琳对郭定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唯一能说的一句话,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说过这句话,也不知有多少人听过。可是除非你真的说过,真的听过,你绝对无法想象说这句话时有多少辛酸,多少痛苦。
看着丁灵琳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郭定只觉得整个人都似已变成空的,空荡荡的,飘入冷而潮湿的阴霾中,又空荡荡的,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严冬中难得一见的阳光、刚从东方升起,照入了阴暗的斗室。
可是对郭定来说,这屋子里已只剩下一片无际的寒冷和黑暗。
他知道自己一生中,已永远不会再有阳光和温暖,因为她这一去,是必定永远再也不会回来的了。他知道自己永远再也见不到她。
女人要对付男人,显然有很多法子,但是她要去对付的人,却实在太危险,太可怕。
何况,就算她真的能对付他们,她自己也绝不会再活着回来。
因为她本就决心去求死的。
她刺了叶开一刀,她的痛苦和悔恨,已只有“死”才能解脱。
她早已决心以“死”来赎罪。
现在玉箫和吕迪是不是已经在鸿宾客栈里等着她,等着将她宰割?
像他们那样的男人,要对付一个女人,也有很多法子的。
他们会用出什么样的法子来?
想到玉箫的丑恶,吕迪的冷酷,郭定已不敢再想下去。
寒冬中的阳光,永远是轻柔温暖的,就像是情人的抚摸。
阳光恰巧贴在他脸上,他的泪已流下来。
正午,鸿宾客栈。
丁灵琳走进去的时候,阳光已照在外面那绿色的金字招牌上。
她身上并没有戴着她的夺命金铃,也没有带任何武器。
今天她准备要用的武器,是她的决心,她的勇气,她的智慧与美丽。
她对自己充满了自信。
世上也不知有多少男人,是死在女人这种武器下的。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而且今天又刻意打扮过。
看见她走进去,男人的眼睛里都不禁露出爱慕和欲望。
只有那善良的老掌柜,却显得有些忧虑担心,仿佛已看出今天必将有灾祸降到这年轻的女孩子身上“最近他看见的凶杀和祸事已大多。丁灵琳一进门,他就从柜台里迎出来,勉强作出笑脸,问道:“是不是丁姑娘?”
“是的。”
“了姑娘,你的两位客人,已经在后院里等着。”
玉箫和吕迪居然真的全部来了。
丁灵琳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虽然她已下了必死的决心,但却还是不能不紧张。
她当然也知道这两个人的危险和可怕。
“来的只有两个人?”
老掌柜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道:“姑娘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如还是回去吧。”
丁灵琳笑了笑,道:“你明知是我约他们来的,为什么要我回去!”
老掌柜迟疑着:“因为……”
他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心里的忧虑和恐惧,只不过轻轻地叹了口气。丁灵琳已微笑着走进去,心里却并不是不知道这老人的好意。
可是她已没有第二条路走,就算明知在里面等着她的是毒蛇恶鬼,她也非去不可。
后院里刚打扫过,厅堂已打扫干净,地上光秃秃的,显得更荒寒冷落。
“那两位客人就在厅里。”带路的伙计说过这句话,立刻就悄悄退出院子。
他显然已看出今天这约会并不是好玩的。
客厅的门开着,里面并无人声,王箫道人和吕迪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更不喜欢笑。
他们笑的时候,通常都只因为他们要杀的人,已死在他们面前。
丁灵琳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露出最甜蜜的笑容,用最优雅的姿态走进去。
在里面等着他的,果然正是玉箫道人和吕迪。
这屋子里也只有阳光,但无论谁只要一走进来,都立刻会觉得自己好像是走人了个冰窖里。
玉箫道人就坐在迎门的一张椅子上,他要坐下来,选的永远都是最舒服的一张倚子。
他的服饰还是那么华丽,看来还是那么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屋子里虽然另外还有一个人,他却好像不知道。
他根本就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吕迪却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个漠不关心的游人,正站在兽栏里,看着一条已垂老的狮子在笼中向他耀武扬威一样。
他苍白的脸上,带着种冷漠轻蔑的不屑之色,因为他知道这条狮子的皮毛虽华丽,但是牙己钝,爪已秃,已根本无法威胁他。
他的神色冷漠,装束简朴,屋子里虽然还有同样舒服的椅子,他却宁愿站着。
丁灵琳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笑得更甜蜜。这两个正是极鲜明强烈的对比,她第一眼看见他们,就知道他们绝不能和平共处的。
“我姓丁。”她微笑着走进门:“叫丁灵琳。”
玉萧道人冷冷道:“我认得你。”
丁灵琳道:“你们两位彼此也认得?”
玉箫道人傲然道:“他应该知道我是谁。”他的手在轻抚着他的白玉箫:“他应该认得这管箫。”
丁灵琳笑了:“是不是每个人都应该认得这管箫?否则就该死?”
她用眼角瞟着吕迪,吕迪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他显然并不是个容易被打动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嫣然道:“我实在想不到吕公子也会来的,我……”
吕迪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你应该想得到。”
丁灵琳道:“为什么?”
吕迪道:“上官金虹留下来的宝藏和秘笈,本就很令人动心。”
丁灵琳道:“吕公子也动了心?”
吕迪道:“我也是人。”
丁灵琳道:“只可惜那宝藏和秘笈的地点,吕公子也绝不会知道的。”
吕迪承认。
丁灵琳的眼睛发着光,道:“但我却知道,只有我知道。”
吕迪道:“哦?”
丁灵琳道:“这秘密我本不愿说出来的,但现在却已不能不说。”
吕迪道:“为什么?”
丁灵琳叹了口气,笑得仿佛已有点凄凉:“因为现在叶开已死了,就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没法子得到那宝藏的。”
昌迫道:“所以你找我们来?”
丁灵琳点点头:“我算来算去,天下的英雄豪杰,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两位。”
吕迪只不过在听着,玉箫却在冷笑。
丁灵琳道:“今天我请两位来,就为了要将这秘密告诉两位,因为…”
吕迪突然又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必告诉找。”
丁灵琳怔了怔道:“为什么?”
吕迪淡淡道:“因为我已不想知道。”
丁灵琳怔住,笑容似已僵硬。
吕迪道:“但我却知道一件事。”
丁灵琳忍不住问:“什么事?”
吕迪道:“假如有两个人同时知道这秘密,能活着走出去的,就必定只有一个。”、丁灵琳却已笑不出了。
吕迪却笑了笑道:“那宝藏虽今人动心,但我却不想为了它和东海玉箫拼命。”
玉箫道人忽然也笑了笑,道:“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吕迪道:“道长也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玉箫道人道:“她不如你聪明。”
吕迪道:“可是她也不太笨,而且很美。”
玉箫道人道:“她总是喜欢自作聪明,我一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
吕迪微笑道:“世上的女人,又有几个不喜欢自作聪明?”
玉箫道人目光钉子般的盯在他脸上,冷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吕迪淡淡道:“我只不过在提醒道长,像她这样的女人,世上并不多。”
玉箫道人不由自主看了丁灵琳两眼,眼睛里也不禁露出赞赏之色,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实在可惜。”
吕迪道:“可惜?”
王箫道人道:“一柄剑若已有了缺口,你看不看得出?”
吕迪点点头。
玉箫道人道:“这女人已有缺口。”
吕迪道:“你看得出?”
他当然明白玉箫道人的意思,丁灵琳和叶开的关系,早已不是秘密。
玉箫道人:“我若看不出,她上次落在我手里,我已不会放过她。”
吕迪也曾听说,郭嵩阳从不用有缺口的剑,玉箫从不用有过男人的女人。
他看着玉箫道人,不再开口,眼睛里又露出种讥讽的笑意。
玉箫道人道:“你还不懂?”
吕迪道:“我只不过在奇怪。”
吕迪道:“奇怪你为什么选这张椅子坐下来??王箫道入道:“你应该看得出,这地方只有这张椅子最好。”
吕迪淡淡道:“我看得出,可是我也知道,这椅子以前一定也有人人坐过。”
他忽然结束了这次谈话,忽然从丁灵琳身旁大步走了出去。
丁灵琳的心在往下沉,血也往下沉,全身都已冰冷。
王箫道人正在看着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尖再慢慢地看到她的眼睛。
他的目光似已穿透了她的衣服。
丁灵琳只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完全赤祼着的。
她并不是没有给男人看过,但现在她却是受不了,突然转身,想冲出去。
她并不怕死,可是也知道,这世上还有些远比死更可怕的事。
谁知她刚转身,玉箫道人已到了她面前,背负着双手,挡住了她的去路,还是用同样的眼色在看着她。
丁灵琳握着双拳,一步步后退,退到他刚才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忽然道:“我……我知道你绝不会碰我的。”
玉萧道人道:“哦?’丁灵琳道:“我的确已有了缺口,而且还是很大的缺口。”
玉箫道人笑了,微笑着道:“我本来以为你已长大了,因为你今天要来做的,本是大人做的事,现在我才知道你实在还是个孩子。”
丁灵琳从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孩子,尤其在叶开面前更不肯。
但现在她却只有承认。
玉箫道人悠悠道:“你知不知道,孩子要做大人的事,总是危险得很。”
丁灵琳鼓起勇气,道:“我却看不出现在有什么危险。”
玉箫道人道:“本来我的确从不碰已有过男人的女人,对你却可以破例一次。、丁灵琳已不能动,从脚尖到指尖都已不能动,连头都不能动。玉箫道人看着她的脸色已变了。丁灵琳只觉得他的眼睛里仿佛忽然有了种奇异的吸引力,吸引住她的目光,将她的整个人都吸住。她想挣扎,想逃避,却只能痴痴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他的眼睛里仿佛在闪动着碧光,就像是忽然亮起了一点鬼火。了灵琳看着这双眼睛,终于完全想起了上次的事。”……去杀叶开!拿这把刀去杀叶开。”
这次他要她做的事,是不是比上一次更可怕?
她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冷汗已湿透了她的衣服,但她却还摆不脱。
玉箫道人眼中的那点鬼火,似已将她最后的一分力气都燃尽。
她已只有服从。
无论玉箫道人叫她做什么,她都已完全无法反抗。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门突然被撞开,一个人标枪般站在门外。
玉箫道人一惊,回身怒喝:“什么人?”
“嵩阳郭定。”
郭定毕竟还是及时赶来了。
他怎么能来的?是谁解开了他的|茓道?
是上官小仙?还是吕迪?
他们当然知道,只要郭定一到这里,他和玉箫道人之间就必定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去。
阳光乍现,又沉没在阴云里,酷寒又征服了大地。
冷风如刀。
郭定和玉箫道人就站在这刀锋般的冷风里,两个人心里也都明白,他们之间必定要有一个倒下去。
无论谁要走出这院子,都只有一条路——从对方的尸体上走过。
郭定的剑已在手。
剑是黝黑的,暗无光华,却带着种比寒风更凛冽的杀气。
这柄剑就像是他的人一样。
玉箫却莹白圆润。
这两个人恰巧也是个极强烈鲜明的对比。
郭定凝视着他手里的玉箫,一直在尽量避免接触到他的眼睛。
王箫道人眼里的怒火又亮起,忽然问道:“你是郭嵩阳的后人?”
郭定道:“是。”
玉箫道人道:“二十年前,我已有心和郭嵩阳一较高低,只可惜他死了。”
郭定道:“我还活着。”
王箫道人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嵩阳铁剑,在兵器谱中排名第四,你手里的剑却连一文都不值。”
郭定道:“哦?”
玉箫道人道:“你根本不配用这柄剑的。”
郭定闭上了嘴。
他也一直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怒气。
愤怒有时虽然也是种力量,但在与高手相争时,却如毒药般指令人致命。
玉箫道人盯着他,徐徐道:“据说你也是叶开的朋友。”
郭定承认。
玉箫道人道:“你们是种什么样的朋友?”
郭定道:“朋友就是朋友,真正的朋友只有一种。”
玉箫道人道:“但你们这种朋友却好像很特别。”
郭定道:“哦?”
玉箫道人冷冷道:“叶开死了后,你居然立刻就准备接收他的女人,像你这种朋友,岂非少见得很。”
郭定突然觉得一阵怒火上涌,忍不住抬起了头。
玉箫道人的眼睛正在等着他。
他的目光立刻被吸住,就像是铁钉遇到了磁石一样。
丁灵琳一直坐在椅子上,喘息着,直到此时才走到门口。
她看见了玉箫道人的眼睛,也看见了郭定的眼睛。
她的心立刻又沉下。
玉箫道人眼中的鬼火,迟早也必定会将郭定全身的力量燃尽。
她绝不能眼看着郭定跟她一样往下沉,沉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怎奈她却偏偏只有看着。
现在她绝不能提醒郭定,郭定若是分心,死得必定更快。
风更冷,阴云中仿佛又有雪花飘落。
雪落下的时候,血很可能也已溅出。
当然是郭定的血。他本不必和玉箫道人拼命的,他本来可以活得很好,很快乐。
现在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丁灵琳知道,只有她知道。
——还没有享受到爱情的甜蜜,却已尝尽了爱情的痛苦。
上天对他岂非不公平?
丁灵琳的泪己将落,还未落,突听玉箫道人道:“抛下你的剑,跪下。”
他的声音里,也仿佛带着种奇异的力量,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郭定握剑的手已不再稳定,整个人都似已在发抖。
玉箫道人慢慢道:“你何必再挣扎?何必再受苦?只要你一松手,所有的痛苦就完全过去了。”
死人当然不会再有痛苦。
只要一松手,就立刻可以解脱。
这实在太容易。
郭定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刚刚消失,力量也刚刚消失。
他的手正渐渐在放松……
这一战已将过去,他已不必再出手。
多年来他从未曾与人近身肉搏,他已学会了更容易的法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对方击倒。
这使他变得更骄傲,也变懒了。
他已走惯了近路,可是这次他终于走错了一步。
近路绝不是正路。
郭定手里的剑似已将落下,突又握紧,剑光一闪,飞击而未。
嵩阳铁剑的剑法,本不是以变化花俏见长的。
郭定的剑法也一样。
没有把握时,他绝不出手,只要一剑刺出,就必定要有效。
简单,迅速,确实,有效。
这正是“嵩阳铁剑”剑法的精华所在。
所以这一剑并没有刺向玉箫道人咽喉,胸膛的面积,远比咽喉大得多。
目标的面积越大,越不容易失手。
高手相争,只要有一点错误,就必定是致命的错误。
玉箫道人己将全部精神力量,都集中在他的眼睛上,自以为已控制了全局。
只可惜眼睛并不是武器。
无论多可怕的眼睛,也绝对无法抵挡住这雷霆闪电般的一剑。
他挥手扬起白玉箫时,剑锋已从他箫下穿过,刺入了他的胸膛。
雪花开始飘落,血也已溅出。
但却不是郭定的血——玉箫道人胸膛里溅出的血,也同样是鲜红的。
他的脸立刻扭曲,眼睛凸出,但眼中的鬼火却已灭了。
他还没有倒下去,一双凸出的眼睛,还在狠狠地瞪着郭定,忽然哼声道:“你叫郭定?”
郭定点点头,道:“镇定的定!”
玉箫道人长叹道:“你果然镇定,我却看轻了你。”
郭定道:“我却没有看轻你,我早已计划好对付你的法子。,玉箫道人惨笑道:“你用的法子很不错。”郭定道:“你用的法子却错了。”
玉箫道人道:“哦?”
郭定道:“以你的武功,本不必用这种邪魔外道的法子来对付我。”
玉箫道人一双眼睛空荡荡凝视着远方,慢慢道:“我本来的确不必用的,只不过一个人若是已学会了容易的法子求胜,就不愿再费力了……”
他说得很慢,声音里也充满了悔恨。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胜利是绝没有侥幸的,你要得胜,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郭定也不停地叹息。
玉箫道人忽然嘶声大呼:“拔出你的剑,让我躺下去,让我死。”
剑锋还留在他的胸膛里。
他已开始不停地咳嗽,喘息。
若是不拔出这柄剑来,也许他还可以多话片刻,但现在他只求速死。
郭定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下来?”
玉箫道人道:“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郭定叹道:“好,你放心死吧,我一定会安排你的后事。”
他终于拔出了他的剑。
拔剑时,他手肘向后撤,胸膛前就不免要露出空门。
突然间,“叮”的一响。白玉箫里突然有三点寒星暴射而出,钉入了他的胸膛。
郭定竞被打得仰面跌倒。
玉箫道人却还站着,喘息着,咯咯地笑道:“现在我可以放心死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跟着来的。”
他终于倒下去,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雪花正一片片落下来,落在他惨白的脸上……
“鸿福当头,宾至如归。”
鸿宾客栈的大门外,已贴起了春联,准备过年了。
今夜就已是除夕。
有家的客人和伙计,都已赶回家去,生意兴隆的客栈,忽然变得冷清清的。
厨房里却在忙着,因为老掌柜的家就在这客栈里,还有几个单身的伙计,也准备留下来吃年夜饭,吃完了再好好赌一场。
风中充满了烤鸡烧肉的香气,一阵阵吹到后院。
后院的厢房里,已燃起了灯。
只有久已习惯于流浪的浪子们,才知道留在逆旅中过年的滋味。
丁灵琳正坐在孤灯下,看着床上的郭定。
郭定发亮的眼睛已闭起,脸是死灰色的,若不是还有一点微弱的呼吸,看来已无异死人。
他还没有死,可是他还能活多久呢?
现在他还能活着,只因为玉箫道人的暗器上居然没有毒。
白玉永远是纯洁尊贵的。
玉箫道人的人虽然已变,他的白玉箫没有变。
他总算还是为自己保留了一点干净地,他毕竟还是个值得骄傲的人。
可是暗器发出时,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那三枝白玉钉,几乎已打断了郭定的心脉。
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丁灵琳就这么样坐在床头,已不知坐了多久;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
敲门的是个年轻的伙计,勉强带着笑,道,“我们掌柜的特地叫我来请姑娘,到前面来吃年夜饭。”
“吃年夜饭?、丁灵琳心里蓦地一惊:“今天已经是除夕?”
伙计点点头。
看着这个连过年都已忘了的年轻女人,他心里也不禁觉得很同情,很难受。
丁灵琳痴痴地坐在那里,既没有说话,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伙计又问她两遍,她却已听不见。
黯淡的孤灯,垂死的病人,你若是她,你还有没有心去吃人家的年夜饭?
伙计轻轻地叹息一声,慢慢地关上门)退了出去、心里觉得酸酸的。
一个如此年轻,如此美丽的女孩子)遭遇为什么会如此可怜?
“又过年了……又是一年。”
从丁灵琳有记忆时开始,过年的时候,总是充满了欢乐的。
从初一到十五,接连着半个月、谁也不许生气,更不许说不吉祥这本就是个吉祥的日子,可是今年呢?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震耳的爆竹声。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点更新一一旧的一年已过去,新年中总有新希望的。
可是她还有什么希望?
爆竹声惊醒了郭定,他忽然张开眼睛,仿佛想问:“这是什么声音?”只可惜他的嘴唇虽在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丁灵琳明白他的意思、勉强露出笑脸,道:“明天就过年了,外面有人在放鞭炮。”
——又是一年,总算又过了一年。
郭定凝视着窗外的黑暗;希望还能看到太阳升起,可是就算看见叉如何?
他忽然开始不停地咳嗽。
丁灵琳柔声道:“你想不想喝碗热汤?今天晚上他们一定给你炖了鸡汤。”
郭定用力摇头。
丁灵琳道:“你想要什么?”
郭定看着她,终于说出三个字:“你走吧。”
丁灵琳道:“你……你要我走?”
郭定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我知道我已不行了,你不必再陪着我。”
丁灵琳用力握住他的手:“我一定要陪着你,看着你好起来,我知道你一定可以话下去。”
郭定又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已对自己的生命失去信心,还有谁能救他?
丁灵琳咬着嘴唇,忍着眼泪道:“你若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你就对不起我。”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已准备嫁给你。”丁灵琳柔声道:“难道你要我做寡妇?”
郭定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红晕:“真的?”
“当然是真的。”丁灵琳又下了决心:“我们随时都可以成亲。”
只要能让郭定活下去,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明天就是个吉祥的日子,我们已不必再等。”
“可是我……”
“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
老掌柜坐在柜台里,脸上已带着几分酒意。
这柜台他已坐了二十年,看来还得继续坐下去,看着人来人往。
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他看得实在太多,每当酒后,他心里总会有说不出的厌倦之意。
所以他现在情愿一个人坐在这里。
他没有想到丁灵琳会来,忍不住试探着问:“姑娘还没有睡?病人是不是已好了些?”
丁灵琳勉强笑了笑,忽然道:“明天你能不能替我办十几桌酒?”
“明天?明天是大年初一,恐怕……”
“一定要明天,”丁灵琳笑得很凄凉,“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
老掌柜迟疑着:“姑娘要请人喝春酒?”
“不是春酒,是喜酒。”
老掌柜睁大了眼睛,“喜酒!难道姑娘你明天就要成亲?”
丁灵琳垂下头,又点点头。
老掌柜笑了,立刻也点点头,道:“冲冲喜也好,病人一冲喜,病马上就会好的。”
丁灵琳本就知道他绝不会明白,却也不想解释:“所以我希望这喜事能办得热闹些,越热闹越好。”
老掌柜的精神已振作,最近凶杀不样的事他已看得大多,他也希望能沾些喜气:“行,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明天晚上行不?”
老掌柜拍着胸:“准定就是明天晚上。”
自从认得叶开那一天开始,丁灵琳就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嫁给别人。
可是明天晚上……
[20]正文 第二零章除夕之夜
红楼,红窗,红桌子,红罗帐,什么都是红的。
上官小仙甜甜地矢着,看着叶开:“你说这样像不像洞房?”
叶开道:“不像。”
上官小仙嘟起了嘴,道:“什么地方不像?难道我不像新娘子?”
她穿着红袄,红裙,红绣鞋,脸也是红红的。
叶开的眼睛一直都在回避着她:“你像新娘子,我却不像新郎。”
他也穿着一身新衣裳,脸也被烛光映红了。
上官小仙看着他,嫣然道:“谁说你不像。”
叶开道:“我说。”
上官小仙道:“你为什么不去照照镜子。”
叶开淡淡道:“用不着照镜子,我也看得见我自己,而且看得很清楚。”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我这一辈于最大的长处,就是永远都能看清我自己。”
他忽然站起来,推开窗子。窗外一片和平安静,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鲜红的春联,几个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子的孩子正掩着耳朵,在门口放爆竹,这一切显然都是上官小仙特地为他安排的,希望这种过年的气氛让他变得开心些、最近这两天他一直很闷。
上官小仙又在问:“你喜不喜欢过年?”
叶开道:“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怎么会不知道?”
叶开凝视着远方,除夕夜的苍穹,也和别的晚上同样黑暗。
“我好像从来也没有过过新年。”
“为什么?”
叶开的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困惑和寂寞,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本就有种人是绝不过年的。”
“哪种人?”
“没有家的人。”
流浪天涯的浪子们,他们几时享受过“过年”的吉祥和欢乐,别人在过年的时候,岂非也正是他们最寂寞的时候。
上官小仙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我一样也从来没有过过年。”
“哦?”
“你当然知道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你却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晚年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别人在过年的时候,她总是抱着我,偷偷地躲在被窝里流泪。”
叶开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他能想象到那种情况——无论谁都必须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林仙儿也不能例外,可是上官小仙呢?难道她一生下来就有罪?
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享受童年的幸福欢乐?她今天变成这么样一个人,是谁造成的?是谁的错?
叶开也不禁轻轻叹息。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上官小仙幽幽地叹息着:“其实你也该知道我们本是同样的人,你对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冷淡?”
叶开道:“那只因你已变了。”
上官小仙走过来,靠近他:“你认为我现在已变成个什么样砌人?”
叶开沉默,只有沉默,他从不愿当别人的面,去伤害别人。
上官小仙突然冷笑道:“你若认为我已变得和…她一样,,你就锗了。”。
叶开也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他的确认为上官小仙已变得和昔年的林仙儿一样,甚至远比林仙儿更可怕。
上官小仙忽然转过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道:“看着我,我有话问你。”
叶开苦笑道:“你问。”
上官小仙道:“我若告诉你,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男人碰过我,你信不信?”
叶开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上官小仙道:“你若以为我对别的男人,也跟对你一样,你就更错了。”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你心里难道还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
她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幽怨,无论谁看到她这双眼睛都应该明白她的感情。
难道她对叶开竟是真心的?
难道叶开真的不信?
并不是不信,而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叶开忽然笑了笑,说道:“今天是大年夜,我们为什么要说这种不开心的事。”
上官小仙道:“因为不管我说不说,你都是一样不开心的。”她不让叶开分辩,抢青又道:“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总是在想着丁灵琳。”
叶开不能否认,只有苦笑道:“我跟她认得已不止一天了,她实在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对我也是一直都很好,”上官小仙道:“我对你不好?”
叶开道:“你们不同。”
上官小仙道:“有什么不同?”
叶开叹息着,道:“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你有才能,也有野心,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可是……她却只有依靠我。”
这是他的真心话,也是他第一次对上官小仙说出真心话。现在他已不能不说,他并不是个完全不动心的木头人。
上官小仙垂下头道:“你是不是认为不论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管你去了多久,她都会等你?”
叶开道:“她一定会等。”
上官小仙突又冷笑。
叶开道:“你不信?”
上官小仙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有些女人,是经不起考验的。”
叶开道:“我相信她。”
上官小仙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庄周的故事?”
叶开听过。
上官小仙道:“他们本来也是对恩爱夫妇,可是庄周一死,他的妻子立刻就改嫁给别人。”
叶开笑了笑,说道:“幸好我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庄周那么大的神通,更不会装死。’他已不想再继续争辩这件事。丁灵琳对他的感情,本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本就不必要别人了解。
鞭炮声已寥落,夜更深,家家户户都已关起了门,窗子里的灯光却还亮着,孩子们已回去,等着拿压岁钱。除夕夜本就不是狂欢之夜,而是为了让家人们围炉团聚,过一个平静幸福的晚上,可是像叶开这种浪子,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享受这种幸福和平静?
他竟忽然变得很萧索,正准备转过身去找杯酒喝。就在这时,夜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而奇特的呼哨声。一只鸽子远远地飞来,落在对面屋檐上。羽毛竟是漆黑的,黑得发亮,看来竟像是只黑鹰一样。
叶开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不平凡的鸽子,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然后他才发现上官小仙眼睛里似已发了光。忽然也从身上拿出了个铜哨,轻轻一吹,这黑鸽子立刻飞过来,穿窗而入,落在她的手掌上,钢喙利爪,闪闪发光的眼睛,看来竟似比鹰更健壮雄猛。
这是谁家养的鸽子?叶开心里已隐隐感觉到,这鸽子的主人,一定也是个很可怕的人。鸽爪上系着个乌黑的铁管,上官小仙解下来,从面里取出了一个纸卷。
绊红的纸笺上,写满了比蝇头还小的字,上官小仙已走到灯下,很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她看得很专心,仿佛连叶开都已忘了。
叶开却在看着她,灯光照着她的脸,她嫣红的脸已变得苍白,神情严肃而沉重,在这一瞬间,她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上官金虹。
这封书信显然非常秘密,非常重要。叶开并不想刺探别人的秘密,但对这只鸽子却还是觉得很好奇。
他看着鸽子,鸽子居然也在狠狠地盯着他。他想去摸摸它发亮的羽毛,这鸽子却突然飞起来,猛啄他的手。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凶的鸽子倒真是天下少有。”
上官小仙忽然抬起头来笑了笑,道:“这种鸽子本来就很少有,据我所知,天下一共也只有三只。”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要养这么样一只鸽子,真不是容易事,能养得起它的人,天下也绝不超出三个。”
叶开更奇怪:“为什么?”
上官小仙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种鸽子平常吃的是什么?”
叶开摇摇头。
上官小仙道:“我就知道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它吃的总不会是人肉吧?”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忽然拍了拍手唤道:“小翠。”
一个笑得很甜、酒窝很深的小姑娘,应声走了进来。
上官小仙道:“你的刀呢?”
小翠立刻就从怀里拿出一把弯弯的、柄上镶着明珠的银刀。
上官小仙道:“很好,现在你可以喂它了。”
小翠立刻解开了衣服,从身上割下片血淋淋的肉来,脸上虽已痛出了冷汗,却还是在甜甜地笑着。
那鸽子已飞起,鹰般飞过去,叼起了这片肉,飞出窗外。
它也像很多人一样,吃饭的时候,也不愿有别人在旁边看着。
叶开耸然动容,道:“它吃的真是人肉。”
上官小仙道:“非但人肉,而且一,定要从活人身上割下的肉,还一定要是年轻的女孩子。”
叶开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这只鸽子是从哪里飞来的?”
叶开摇摇头。
上官小仙道:‘它已飞了几千里路,而且还为我带来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就算是我自己割块肉给它吃,我也愿意。”叶开忍不住问:“什么消息?”
上官小仙道:“魔教的消息。”
叶开又不禁动容,道:“这只鸽子的主人难道是魔教的教主?”
上官小仙道:“不是教主,是一位公主,很美的公主。”
叶开道:“她怎么会跟你通消息?”
上官小仙道:“因为她也是人,只要是人,我就有法子收买。”
叶开道:“她知道些什么?”
上官小仙道:“她只知道魔教的大天王中,已有三个人到了长安,却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用的是什么身份。”
叶开道:“她也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名字?”
上官小仙叹道:“就算知道也没有用,无论谁入了魔教后,都得将自己过去的一切完全放弃,连本来的名字也不能再用。”
叶开道:“所以她只知道这三个人魔教中用的名字。”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名字都很绝,一个叫”碟儿布”,一个叫‘多尔甲’,一个叫‘布达拉’,一个叫‘班察巴那’。这都是古老的藏文,‘碟儿布’的意思象征着智慧。‘多尔甲”的意思,象征着权法。’布达拉’是孤峰。‘班察巴那’是爱欲之神。”
上官小仙道:“现在除了多尔甲天王还留守在魔山之外,其余的三大天王,都已到了长安。”
叶开道:“这消息可靠。”
上官小仙道:“绝对可靠。”
叶开道:“你也猜不出他们是谁?”
上官小仙道:“我只想到了一个人,‘班察巴那’天王,很可能就是玉萧道人。”
玉箫道人这一生中,的确充满了爱欲。
叶开道:“你能不能从玉箫道人口中,问出那两个人来?”
上官小仙道:“不能。”
叶开道:“你也不能?”
上官小仙道:“我就算有法子能让各种人说实话,也有一种人是例外。”
叶开道:“死人?”
上官小仙点点头。
叶开道:“怎么死的?”
上官小仙道:“有人杀了他。”
叶开道:“是谁杀了东海玉箫?”
上官小仙淡淡道:“在这长安城里,能杀他的人并不止一个。”
叶开沉思着,忽然长长叹息,道:“我在这里才不过十来天,长安城里却似已有很多变化,发生了很多事。”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是不是已想走?”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我的伤已好了。”
上官小仙目中又露出幽怨之色,道:“伤一好就要走?”
叶开避开了她的眼睛,道:“我迟早总是要走的。”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叶开道:“明天……”他勉强笑着说:“我若是明天走,还可以到长安城去拜拜年。”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居然也笑了笑,道:“除了拜年外,你还可以赶上一顿喜酒。”
叶开道:“谁的喜酒?”
上官小仙淡淡道:“当然是你的朋友,一个跟你很要好的朋友。”
[21]正文 第二一章鸿宾客栈
叶开真的走了。
上官小仙居然没有留他,只不过挽住他的手,一直送他到街头。
无论谁看到他们,都一定会认为他们是珠联壁合,很理想的一对。但他们究竟是情人?是朋友?还是冤家对头?这只怕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楚。
上官小仙很沉默,显得心事重重。叶开这一走,是不是还可能回到她身边来?他们还有没有相聚的时候?
未来的事,又有谁能知道?谁敢预测?
叶开忽然道:“我想了很久,却还是想不出碟儿布和布达拉天王是什么人。”
上官小仙幽幽地一笑,道:“既然想不出,又何必去想?”
叶开道:“我不能不想。”
上官小仙轻轻叹道:“人们为什么总是要去想一些他本不该想的事。”
叶开不敢回答这句话,也不回答。
他只有沉默,沉默了很久,却又忍不住道:“我想,‘碟儿布’天王一定是个很有智谋的人,‘布达拉’天王一定很孤高骄傲。”
上官小仙点点头:“魔教中取的名字,当然绝不会是没有道理的。”
叶开道:“以你看,现在长安城里最有智慧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是你!”
上官小仙接道:“只有智者,才有慧剑。”
——只有你的慧剑,才能斩断我要缠住你的情丝。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未,叶开当然能了解。
他在苦笑:“大智若愚,真正的聪明人,看起来也许像个呆子。”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长安城里,看来像呆子的人阎不少,真正的呆子也不少。”
叶开道:“你认为最骄傲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只有最骄傲的人,才会拒绝别人的真情好意。”
她说的“别人”当然就是她自己。
——难道她对叶开真的有一番真情?
叶开转过头,遥视着远方的一朵白云,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白云般悠闲自在,无拘无束?
每个人心里岂非都有把锁链?
上官小仙忽然又问道:“除了你之外,也许还有一两个人。”
叶开道:“谁?”
上官小仙道:“吕迪、郭定。”
叶开道:“他们当然都绝不是魔教中的人。”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出身好,家世好,所以就不会入魔教?”
叶开道:“我只不过觉得他们都没有魔教门下的那种邪气。”
上官小仙道:“不管怎么样,‘碟儿市’和‘布拉达’都已在长安城,也许就是你最想不到的两、人,因为他们的行踪一向都是别人永远想不到的,这才真正是魔教最邪的地方。”
叶开叹了口气,也不禁露出优虑之色。
魔教门下,不到绝对必要时,是永远也不会露出形迹来的,往往要等到已死在他们手里时,才能看出他们的真面目。
他们这次到长安来,真正要找的对象是谁?
是上官小仙?还是叶开?
叶开勉强笑道:“只要他们的确已到了长安城,我迟早总会找到他们的。”
上官小仙道:“因为,今天你一定要先到鸿宾客栈去喝酒。”她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种针尖般的笑意:“因为你若不去,有很多人都会伤心的!”
但叶开却没有到鸿宾客栈去,直到黄昏前,他还没有在鸿宾客栈出现过。
大年初一,午后。
今天上午时,天气居然很晴朗,蓝夭白云,阳光照耀,大地已有了春色。
郭定的气色看来也好得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句已说了几千几百年的话,多多少少总是有些道理的。
丁灵琳正捧着碗参汤,在一口一口地喂他。
他们一直很少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更不知是甜?
是酸?是苦?
人生岂非本就是这样子的。
命运的安排,既然没有人能反抗,那么他们又何必?
丁灵琳也扫“起了精神,露出了笑脸,看来就像是这冬天的阳光一样。郭定想多看她几眼,又不敢,只有垂着头看着她一双白生生的手,忽然道:“这人参是不是很贵?”
丁灵琳点点头。
郭定道:“我们能买得起?”
了灵琳道:“买不起。”
郭定道:“那么你是……”
丁灵琳突然一笑,道:“这是我赊来的,因为我想今天一定有很多人会送礼来,长安城里,一定有很多人要来看看我们,喝两杯我们的喜酒,这些人一定都不会是很小气的人。”
郭定迟疑着,道:“我们的事,已经有很多人知道?”
丁灵琳点点头,道:“所以我已叫掌柜的替我们准备了十二桌喜酒。”
郭定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她,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其实你本不必这么做的,我……”
丁灵琳没有让他说下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你只要打起精神来,赶快把伤养好,千万不要让我做寡妇。”
郭定也笑了,笑得虽辛酸,却也带有几分甜蜜。
不管怎么样,他都已下了决心,要好好照顾这个可爱的女人,照顾她一辈子。
就凭这点决心,他已不会死。
一个人自己心生的斗志,往往比任何药都有效。
老掌枢的忽然在门外呼唤:“丁姑娘,你已该出来打扮打扮了,我也找人来替郭公子洗洗澡换衣裳。”
丁灵琳拍了拍郭定的手,推门走出去,看着这善良的老人,忍不住轻轻叹道:“你真是个好人。”原来这世界上还是到处都有好人的。
老掌柜微笑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只盼望今年大家都过得顺遂,大家都开心。”
他是个好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愿望,可是他的愿望是不是能实现?
丁灵琳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软,泪珠已几乎忍不住要流下来。她振作精神,勉强笑了笑,忽然问道:“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人送了礼来?”
老掌柜笑道:“送礼的人可真不少,我已把送来的礼都记了帐,丁姑娘是不是想去看看?”
丁灵琳很想去看看。
她已想到一定会有很多奇怪的人,送一些奇怪的礼物来。
丁灵琳想到了很多事,却还是没有想到,第一个送礼的人,竟是“飞狐”杨天!
帐簿上第一个名字就是他!
“杨天:礼品四色。珠花一对,碧玉镯一双,赤金头面全套;纯金古钱四十枚,共重四百两。”
纯金古钱,这意思显然是说,他的礼是代表金钱帮送的,也就是代表上官小仙送的。
丁灵琳握紧双拳,心里不禁在冷笑。她希望上官小仙晚上不喝喜酒。
吕迪居然也送了礼来,是和八方镖局的杜同一起送来的,除了礼品四包外,还有“极品伤药一瓶”。
丁灵琳又不禁冷笑。
她已决心不用这瓶药,不管吕迪是不是真的好意,她都不能冒这种险。
还有些人的名字,丁灵琳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太清了,这些人好像都是丁家的世家旧友。
丁家本就是武林的世家,故旧满天下,其中当然也有很多人到了长安。
可是丁家的人呢?这个也曾在武林中显赫一时的家族,如今已变成什么样子?
丁灵琳连想都不敢想。
她继续看下去,又看到一个意外的名字。
崔玉贞。
她居然还没有死。
这些日子来,她为什么一下都没有出现过?她是不是也已知道叶开的死讯?
老掌柜在旁边微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丁姑娘在长安城里竟有这么多朋友,今天晚上,想必一定热闹得很。”
他们的喜事看来确实已轰动了长安。
丁灵琳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名人一那是不是因为叶开?
她又禁止自己再想下去,无论如何,她今天绝不能去想叶开,至少今天……今天绝不想。
她看到最后一个名字,心忽然沉了下去。
“南官浪,字画一卷。”
她知道这名字,也知道这个人。
每个世家大族中,都必定会有一两个特别凶狠恶毒的人。
南宫浪就是“南官世家”中最可怕的人。
他是个声名狼藉的大盗,是南官世家的不肖子弟,但他却也是南官远的嫡亲叔叔。
南官远已伤在郭定剑下,南宫浪忽然在这里出现,是为了什么?
丁灵琳忍不住问:“你看过这人送来的字画没有?”
老掌柜摇摇头,道:“丁姑娘若是想看看,我现在就可以去拿出来。”
丁灵琳当然也很想看看。
画卷已展开,上面只画着两个人。
一个人手握长剑,站在一对红烛前,剑上还在滴着血。
他身上的衣着剑饰,都画得很生动,但一张脸却是空白的。
这个人竟没有脸。
另一个人已倒在他剑下,身上穿的,赫然竞是郭定的打扮。
丁灵琳脸色已变了。
南宫浪的意思已很明显,他是来替南宫远复仇的,他今天晚上就要郭定死在他的剑下,死在喜堂里的那对龙凤花烛前。
郭定已受了重伤,已没有反抗之力。
老掌柜的也已看出她的恐惧,急着要将这卷画收起来,忽听外面有人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问话的是个黄袍黑发的中年人,身上的长袍盖膝,黄得发亮,黄得像是金子,一张脸却是阴惨惨的,全无表情。
就这么样一个人,看来已经很奇秘诡异,更奇怪的是,他身后还有三个人,装束神情居然也跟他完全一模一样。
老掌柜心里虽然有点发毛,却不能不打起笑脸:“小号正是鸿宾。”
黄衣人道:“郭定郭公子和了灵琳丁姑娘的喜事,是不是就在这里?”
“正是在这里。”
老掌柜偷偷看了丁灵琳一眼,丁灵琳脸上也带着很惊奇的表情。
显然也不认得这四个人。
她既然没有反应,老掌柜只有搭汕着间道,“客官是来找郭公子的?”
黄衣人道:“不是。”
“是来送礼的?”
“也不是。”
老掌柜勉强赔笑,道:“不送礼也一样可以喝喜酒,四位就请后面坐,先请用茶。”
黄衣道:“我们不喝茶,也不是来喝喜酒的。”
丁灵琳忽然笑了笑,道:“那么你们莫非想来看新娘子?”
黄衣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新娘子?”
丁灵琳点点头,道:“所以你们假如要看,现在就可看了。”
黄衣人翻了翻白眼,道:“我们要来看的并不是新娘‘氏”丁灵琳道:“你们来看什么?”
黄衣人道:“来看看今天晚上有没有敢到这里来惹是生非的人。”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假如有呢?”
黄衣人冷冷道:“不能有,也不会有。”
了灵琳道:“为什么?”
黄衣人道:“因为我们已奉命保护这里的安全,保护新人平平安安地迸洞房。”
丁灵琳道:“有你们在这里,就不会再有人来惹是生非?”
黄衣人道“若是有一个人敢来,长安城里今夜就要多一个死人。”
丁灵琳道:“若有一百个人敢来,长安城里就要多一百个死人?”
黄衣人道:“多一百零四个。”
这句话已说得很明白,他们四人显然不是一百个人的放手,可是来的人也休想活着回去。
丁灵琳轻轻吐出口气,道:“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而来的?”
黄衣人一句话也不再说,板着脸,一个跟着一个,走进了摆喜酒的大厅。
然后四个人就分成四个方向,动也不动地站在四个角落里。
老掌柜的也不禁吐出口气,还没有开口,突然外面已有人在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这次来的,竟是个鹑衣百结、披头散发的乞丐,还背着只破破烂烂的大麻袋。
他当然不会是来送礼的,世上只有要钱要食的乞丐,从来也没有送礼的乞丐。
老掌柜皱了皱眉,道:“你来得大早了,现在还没有到发赏的时候。”
这乞丐却冷笑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讨赏的?”
老掌柜怔了怔道:“你不是?”
乞丐冷冷道:“你就算把这客栈送给我,我也未必会要,”乞丐的口气倒不小。
老掌柜苦笑道:“难道你也是米喝喜酒的?”
“不是。”
“你来干什么?”
“来送礼。”
像送礼的不送,不像送礼来的,反而送来了。
老掌柜叹了口气道:“礼物在哪里?”
“就在这里。”
乞丐将背上的破麻袋往柜台上一,掷,十几颗晶莹圆润的珍珠,的溜溜从麻袋里滚了出来。
老掌柜怔住。
丁灵琳也吃了一惊。
就只这十几颗珍珠,已价值不菲,她虽然生长在豪富之家,却也很少见到过。
谁知麻袋里的东西还不止这些,一打开麻袋,满屋都是珠光宝气,珍珠、玛瑙、猫儿眼、祖母绿,奇珍异宝,数也数不清,也不知有多少。
老掌柜已张大了眼睛,连嘴都合不拢来,他连做梦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珠宝。
乞丐道:“这些都是送给丁姑娘添妆的,你好生收下。”
老掌柜倒抽了口凉气,赔笑道:“大爷高姓?”
乞丐冷冷道:“我不是大爷,我是个穷要饭的。”
他身子一转,人已到了门外,身手之快,江湖中也不多见。
丁灵琳想拦住他,已来不及了,再赶出去,街上人来人往,却已看不见乞丐的影子。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送如此重的礼?
老掌柜忽然道:“这里还有张拜帖。”
鲜红的拜帖,上面写着:郭公子、丁姑娘大喜!碟儿布、多布甲、布达拉、班索巴那同贺。
丁灵琳又怔住。
老掌柜道:“丁姑娘也不认得他们四位?”
丁灵琳苦笑道:“非但不认得,连这四个名字都没听过。”
像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听过的人确实不多。
老掌柜皱眉道:“姑娘着连他们的名字都未听过,他们怎么会送如此重的礼?”丁灵琳也想不通。
老掌柜只好笑了笑,道:“不管怎样,人家送礼来,总是好意。”
了灵琳叹了口气,还没有开口,外面居然又有人在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完全同样的一句话,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三个人。
前两次来的人,已经是怪人,这次来的人却更奇怪。
如此严寒天气,这个人身上居然只穿着件蓝衫,头上却戴顶形式奇古的高帽,蜡黄的脸,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看来仿佛大病初愈,却又偏偏一点都不怕冷。
他左手拿着把雨伞,右手提着口箱子,雨伞很破旧,箱子却很好看,看来非革非木,虽不知用什么做的,但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是口很值钱、也很特别的箱予,手把上甚至镶着碧玉。
他身上穿的虽单薄,气派却很大,两眼上翻,冷冷道:“这里是不是有个姓郭的在办喜事?”
老掌柜点点头,看着他手里的箱子,试探着问:“客官是来送礼的?”
“不是。”
“是来喝喜酒的?”
“也不是。”
老掌柜只有苦笑,连问都没法子再问下去了。
丁灵琳却忽然问道:“你就是南官浪?”
蓝衣人冷笑,道:“南官浪算什么东西。”
丁灵琳松了口气,展颜笑道:“他的确不是个东西。”
蓝衣人道:“我是东西。”
丁灵琳怔了怔,自己说自己是“东西”的人,她也是从来没见过。
蓝衣人板着脸,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什么东西?”
丁灵琳道:“我正想间。”
蓝衣人道:“我是礼物,”丁灵琳道:“你姓李?”
蓝衣人道:“不是姓李,是礼物,”丁灵琳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个人的确像是个怪物。怪物她倒见过,可是一个会说话、会走路的“怪物”,她简直连听都没听过。
蓝衣人道:“你就是丁灵琳?”
丁灵琳点点头。
蓝衣人道:“所以有人送我来做贺礼,你懂不懂?”
丁灵琳还是不懂,试探着问道:“你是说,有人把你当做礼物送给我?”
蓝衣人叹口气,说道:“你总算懂了。”
丁灵琳道:“我不懂。”
蓝衣人皱眉道:“还不懂?”
丁灵琳苦笑道:“我要你这么样一个礼物于什么?”
蓝衣人道:“当然有用。”
丁灵琳道:“有什么用?”
蓝衣人道:“我能救人的命。”
丁灵琳道:“救谁的命?”
蓝衣人道:“救你老公郭定。”
丁灵琳动容道:“你能救得了他?”
蓝衣人冷冷道:“我若救不了他,天下就绝没有第二个人还能救得了他。”
丁灵琳看着他奇异的装束,蜡黄的脸,看着他左手的雨伞,右手的箱下。
她的脸忽然间因兴奋而发红。
蓝衣人沉着脸道:“我不是来给你看的,也不喜欢你盯着我看。”
丁灵琳眼睛里发着光,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蓝衣人道:“我是谁?”
丁灵琳道:“你姓葛,你就是‘万宝箱,乾坤伞,阎王没法管’葛病。”
蓝衣人道:“你见过葛病?”
丁灵琳道:“我没有见过,可是我听叶开谈起过。”
蓝衣人道:“哦?”
丁灵琳道:“他说葛病从小就多病,而且没有人能治得了他的病,所以他就想法子自己治,到后来竟成了天下第一神医,连阎王都管不了他,因为死人也常常被他救活。”
蓝衣人突然又冷笑,道:“叶开又算是什么东西?”
丁灵琳道:“他不是东西,他是你的朋友,我知道……”
她忽然过去,用力握住蓝衣人的手,喘息着道:“是不是叶开叫你来的?他是不是还没有死?”
蓝衣人冷冷道:“你找错人了。”
丁灵琳道:“我没有。”
蓝衣人道:“你是新娘子,你应该去找你的老公,为什么拉住我?”
他话里显然还有深意。
——你既然已嫁给了郭定,就不该再拉住我,也不该再找叶开。
丁灵琳的手慢慢松开,垂下,头也垂下,黯然道:“也许我真的找错人了。”
蓝衣人道:“但我却没有找错。”
刁一灵琳道:“你……你要找郭定?”
蓝衣人点点头,道:“你若不想做寡妇,就赶快带我去。”
珠宝还堆在柜台上,蓝衣人一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门外的冷风,却偏偏要将那张血红的拜帖吹到他脚下。
他也没有去捡,只不过低头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脸上也已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忽然道:“这是谁送来的?”
丁灵琳道:“是个乞丐。”
蓝衣人道:“什么样的乞丐?”
丁灵琳迟疑着,她没有弄清楚,她的心太乱。
老掌柜总算还比较清醒冷静,道:“是个年纪不太大的乞丐,总是喜欢翻白眼,说起话来,总像是要找人吵架。”
丁灵琳也想起了一件:“他的身法很快,而且很奇怪。”
蓝衣人道:“哪点奇怪?”
丁灵琳道,“他身子打转的时候,就像是个陀螺一样。”
蓝衣人沉着脸,过了很久,忽然又问道:“这些珠宝里,是不是有块上面刻着四个妖魔的玉牌?”
“有的。”
老掌柜很快就找了出来,上面刻着的,是四个魔神,一个手执智磐,一个手执法杖,一个手托山峰,还有一个手里竟托着个赤祼的女人。蓝衣人看着这块玉牌,瞳孔似在收缩。
丁灵琳忍不住问:“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蓝衣人没有回答,却在冷笑。
郭定居然已能站起来。这蓝衣人的神通,竟似真的连阎王都没法子管。可是丁灵琳要谢他的时候,就发现他已不见了,丁灵琳也没法子去找他。她已穿上了新娘子的吉服,老掌柜请来的喜娘,正在替她抹最后一点胭脂。
客人们已到了很多,其中是不是有他们的熟人?杨天和吕迪是不是已来了?丁灵琳完全不知道。她现在当然不能再出去东张西望,她坐在床沿,全身似已完全僵硬。
外面乐声悠扬,一个喜娘跑出去看了看,又跑回来悄悄道:“客人已快坐满了,新郎倌也已经在等着拜天地,新娘子也该出去了。”
丁灵琳没有动。
——葛病是不是叶开找来的?叶开是不是还没有死?
她的心在绞痛。
在外面等着的若是叶开,她早已像燕子般飞了出去。
一一一叶开呢?
丁灵琳勉强忍耐着,控制着自己,现在绝不能让眼泪滚下来。这本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郭定是个好人,也是条男子汉,对她的感情,也许比叶开更深厚真挚。
叶开对她总是忽冷忽热,吊儿郎当的样子。何况,郭定还救了她的命,为了报恩而嫁的女人,她并不是第一个。她在安慰自己,劝自己,可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要问自己,“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问题永远也没有人能回答的。
乐声渐急,外面已有人来催了。丁灵琳终于站起来,仿佛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站起来。喜娘用红中蒙住了她的脸,两个人扶着她。
慢慢地走了出去。走过长廊,走过院子,大厅里吵得很,有各式各样的声音。只可惜其中偏偏少了一种她最想听的声音——叶开的笑声。
现在无论叶开是不是还活着,都已不重要了。
她已走到郭定身旁,已听见了喜官在大声道:“一拜天地。”
喜娘们正准备扶着她拜下去,突听一声惊呼,一阵衣袂带风声来到她面前。
南官浪?
丁灵琳立刻想起了那幅画,想起了画上那个没有脸的人,那柄滴着血的剑。她再也顾不了别的,忽然抬起手,掀起了蒙在脸上的红中。她立刻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佩剑、脸色惨白、就像是幽灵般突然出现的人。这人就站在她面前,手里还提着檀木匣子。守在四角的黄衣人已准备转过来,郭定的脸上也已变了颜色。
丁灵琳忽然冷笑,道:“南官浪,我就知道你会未的。”
黑衣人摇摇头,道:“我不是南宫浪。”
丁灵琳道:“你不是?”
黑衣人道:“我是来送礼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送礼?”
黑衣人道:“虽然送得迟了些,总比不送好。”
丁灵琳看着他手里提着的檀木匣子,道:“这就是你送来的礼?”
黑衣人点点头,一只手托起木匣,一只手掀开盖子。站在丁灵琳旁边的喜娘忽然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她已看见了匣子里装的是什么,这黑衣人送来的礼物,竟是颗血淋淋的人头。
是谁的人头?
龙凤花烛高燃,是红的,鲜红。血也是红的,还没有干。丁灵琳的脸却已惨白。
黑衣人看着她,淡淡道:“你若认为我送的礼有恶意,你就错了。”
丁灵琳冷笑道:“这难道还是好意?”
黑衣人道:“非但是好意,而且我可以保证,今天来的客人里,绝没有任何人送的礼比我这份礼更贵重。”
丁灵琳道:“哦?”
黑衣人指着匣子里的人头,道:“因为这个人若是不死,两位今天只怕就很难平平安安地过你们的洞房花烛夜。”
丁灵琳道:“这个人是谁?”
黑衣人道:“是个一心要来取你们颈上人头的人。”
丁灵琳耸然失声,道:“是南宫浪?”
黑衣人道:“不错,就是他。”
丁灵琳轻轻吐出口气,道:“你是谁?”
黑衣人道:“本来也是南官浪的仇人。”
丁灵琳道:“现在呢?”
黑衣人道:“现在是个已送过了礼,正等着要喝喜酒的客人。”
丁灵琳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已没有什么话可以再问。
大厅中拥挤着各式各样的人,人丛里突然有个针一般尖锐的声音冷冷道:“戴着人皮面具来喝喜酒,只怕很不方便。”
黑衣人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瞳孔却已突然收缩,厉声道:“什么人?”
那声音冷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谁的,我却知道你就是南官浪。”
黑衣人突然出手,连匣子带人头,一起向丁灵琳脸上摔了过去,背后的剑已出鞘。
剑光一闪,直刺郭定胸膛。
这变化实在太快,他的出手更快。
郭定能站着已很勉强,哪里还能避得开他这闪电般的一剑。
丁灵琳也只有看着。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迎面摔过来,无论谁都会吃一惊的。
等她躲过去时,剑锋距离郭定的胸膛已不及一尺。
她手里纵然有夺命的金镖,也未必来得及出手,何况新娘子身上,当然绝不会带着凶器。
——没有脸的人,滴着血的剑。
眼看着那幅图画已将变为真实,眼看着郭定已将死在他剑下。
这世上几乎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又有刀光一闪。
雪亮的刀光,比闪电还快,比闪电还亮,仿佛是从左边的窗外射人的。
刀光一亮起,丁灵琳已穿窗而出,抛下满堂的宾客,抛下了剑锋下的郭定。
抛下了一切!
因为她知道这一刀必定能救得了郭定!必定能击退这黑衣人!
这是救命的刀!已救过无数人的命!
她知道,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发出这一刀。
只有一个人!
她绝不能让这个人就这么样一走了之,她就算死,也要再看一看这个人。
[22]正文 第二二章四大天王
夜色深沉。
夜空中只有几点疏星,淡淡的星光下,远处仿佛有条人影一闪。
她追得虽然快,这个人却更快。
她穿窗而出,但这个人已到了十丈开外。
可是她并不放弃,她明知自己是绝对迫不上这个人的,可是她一定要追。
她用出了全身的力量追过去。
远处更黑暗,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横巷里有个古老的柯堂,还燃着盏孤灯。
在这古老的长安城里,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词堂,破旧,冷落,无人。
她忽然停下来,放声大呼!
“叶开,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还没有走远,一定还听得见我说话。”
黑暗中寂无回应,只有几株还未凋零的古柏,在寒风中叹息。
“不管你想不想出来见我,你都该听完我说的话。”
她咬着嘴唇,勉强忍住眼泪。
“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若不愿再见我,我亦不怪你,但是……但是我可以死!”
她忽然用力撕开衣襟,露出赤祼的胸膛。
在黑暗中看来,她的胸膛像缎子般发着光,风却冷如刀。
她身子又开始不停的发抖。
“我知道你也许不相信我,我知道……但是这一次我却死给你看!”
她伸出颤抖的手,从头上拔下恨八寸长的金钗,用全身力气,往自己心口刺下去。
她是真的想死!
对她说来,这世界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家既惨变,兄妹飘零,天上地下,她已只剩下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她本已决心一辈子跟着这个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已连见都不愿再见她一面。
金钗刺入胸膛,鲜血溅出。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条人影轻云般飞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叮”的一声,金钗落在屋脊上。鲜红的血,流过白皙的胸膛。
她终于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令她魂牵梦萦、无论死活部忘不了的人!
她终于见到叶开。
夜色凄迷,淡淡的星光,照着叶开的脸。
他看来仿佛还是老样子,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嘴角还是带着微笑。
可是你若仔细看一看,你就会发现,他的眼睛发亮,只不过是因为泪光。
他虽然还是在笑,笑容中却充满了凄凉和悲伤。
“你不必这么样做的,”他轻轻叹息,柔声道:“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丁灵琳看着他,痴痴地看着他,整个人都似已痴了。
相见不如不见。
……为什么苍天一定要安排他们再见这一次?为什么?
叶开显然也在勉强控制着自己:“我知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也没有锗,锗的是我。”
“你……”
叶开不让她说下去:“你什么都不必说,我什么都知道。”
“你……你真的知道?”
叶开点点头,黯然道:“我若是你,我一定也会这么样做,郭定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是个好人,你当然绝不能看着他为你而死。”
丁灵琳泪水又春泉般涌出:“可是我……”
“你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你知道只有这么样做,才能让郭定觉得还可以活下去。”
叶开叹息道:“一个人若己连自己都不想再活下去,天下就绝对再也没有人能救得了他,连葛病也一样不能。”
他的确了解郭定,更了解她。
世上绝没有任何事件比这种同情和了解更珍贵。
丁灵琳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忽然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叶开就让她哭。
哭也是种发泄,他希望她心里的委屈和悲痛,能随着她的眼泪一起流出来。
可是他自己呢?
他绝不能哭,甚至连默默地流几滴眼泪都不行,他知道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至少,要有一个人是坚强的。
他一定要坚强起来,无论多么大的委屈和悲痛,他都一定要想法子隐藏在心里,咬着牙忍受。
他能忍受。
夜更深,风更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痛哭终于变成了低位,叶开才轻轻推开她,道:“你应该回去了。”
丁灵琳愕然道:“你叫我回去?回到哪里去?”
叶开道:“回到你刚才出来的地方。”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别人一定已等得很着急。”
丁灵琳的人突又冰冷僵硬:“你……你还是要我回去嫁给郭定?”
叶开硬起了心肠道:“你绝不能这么抛下他。你也应知道,你若这样一走,他一定没法子再活下去。”
丁灵琳也不能不承认,郭定之所以还有求生的斗志,全是因为她。
叶开的心已抽紧:“郭定若真的死了,非但我绝不能原谅你,你自己也一定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那么,我们两个人就算能在一起,也必将痛苦一辈子。
他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他知道丁灵琳一定也能了解。
丁灵琳垂着头,过了很久,才凄凉道:“我回去,你呢?”
“我能活得下去的。”叶开想勉强自己笑一笑,却笑不出:“你应该知道我一向是个坚强的人。”
“我们以后难道永远也不能再见?”
“当然还能再见。”
叶开的心在刺痛,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谎,他不能不这么样说“……只要事情过去,我们当然还能再见。”
丁灵琳忽然抬起头,盯着他:“好,我答应你,我回去,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是事情已过去,我还是找不到你,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在哪里?”
叶开避开了她的目光:“只要知道事情己过去,用不着你找我,我会去找你。”
丁灵琳道:“我若能好好解决所有的事,郭定若能好好的活着,你就会来找我?”
叶开点点头。
“你说的是真话?你真的没有骗我?”
“真的。”
叶开的心已碎了。
他自己知道自己说的并不是真活,但丁灵琳却已完全相信。
——人们为什么总是要欺骗一个对自己最信任的人?
因为他无可奈何。
——生命中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悲伤和痛苦?
他不知道,也无法了解。
他只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一条寂寞而漫长的路。
——个真正的男子汉,若是到了必要的时候,总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
丁灵琳终于下定决心:“好,我现在就走,我相信你。”
“我……我以后一定会去找你。”
丁灵琳点点头,慢慢地转过身,仿佛已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她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她转过身,将星光留在背后,将生命也留在背后,她用力握紧双拳,用出了所有的力量,终于说出了三个字:“你走吧。”
叶开走了。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不敢再说。他也用出了所有的力量,才控制住自己。
寒风如刀,他迎风飞奔,奔了很久,然后就弯下了腰,开始不停呕吐。
丁灵琳也在呕吐。
她不停地呕吐,连胆汁苦水都吐出来了。
可是她已下定决心,叶开既然还没有死,她就绝不能嫁给别人。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去嫁别人,就算死,也不能。
她已决心要回去告诉郭定,将她的感情、她的痛苦都告诉郭定。
郭定若真的是个男子汉,就应该了解,就应该自己站起来,活下去。
她相信郭定是个男子汉。
她相信这一切事都会圆满解决的,到那时,叶开一定就会来找她。
用不了多久,所有的苦难,很快就会过去,她有信心。
鸿宾客栈的大厅里,灯光依旧辉煌,还有一阵阵悠扬的笛声传出。
来。
现在那个黑衣人一定已逃走,郭定一定还活着,大家一定还在等着她。
她跃下屋脊,走入大厅。
她的人忽然完全冰冷,就像是忽然落入了一个寒冷黑暗的万丈深渊里。
就像是忽然落入了地狱里。
大厅里甚至已变得比地狱里还可怕。
地狱里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火焰是红的。
这大厅里也是红的,但最红的却不是那对龙凤花烛,也不是人身上的衣服,而是血。
鲜血!
她听看得到的人,都已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中,这大厅里已只剩下一个活人,一个人还在吹笛。
他的脸上已完全没有血色,眼睛发直,人已僵硬,但却还在不停地吹。
他虽然还活着,却已失去了魂魄。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笛声听在丁灵琳耳里时,是什么滋味,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郭定已永远听不到她的解释和苦衷,已倒在血泊中,和那黑衣人倒在一起,还有那个善良的老人,还有……
丁灵琳没有再看下去,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鲜红的血,已看不到别的。
这究竟是谁下的毒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已无法思索,她倒了下去。
丁灵琳再次张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口华贵而精美的箱子。
万宝箱。
那蓝衣高冠的老人,正站在床前,凝视着她,眼睛里也充满了悲痛和怜悯。
丁灵琳想挣扎着坐起来,葛病却按住了她的肩,她只有再躺下。
她知道是这老人救了她,可是……
“郭定呢?你有没有救他?”
葛病黯然摇头,长长叹息,道:“我去迟了……”
丁灵琳突然大叫:“你去迟了?…你为什么要溜走?”
葛病道:“因为我要赶着去找人。”
丁灵琳还在叫道:“你为什么要去找人?为什么?”
她己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葛病才沉声道:“因为我一定要去找人来制止这件事。”
丁灵琳道:“你早已知道会有这件事发生?”
葛病叹道:“看见了那袋珠宝,看见了那四个人的名字时,我就已知道。”
丁灵琳道:“你知道那四个人是谁?”
葛病点点头。
“他们究竟是谁?”
“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
丁灵琳又倒下,就像是突然被一柄铁锤击倒,连动都不能动了。
葛病徐徐地道:“当时我没有说出来,就因为怕你们听了后会惊慌恐惧,我不愿意影响到你们的喜事。”
喜事!
那算是什么样的喜事?
丁灵琳又想跳起来,又想大叫,却已连叫的力气都没有。
葛病道:“何况我也看见了那四个黄衣使者,我认为金钱帮既然已Сhā手要管,就算魔教的四大天王,也不能稍有顾忌。”他黯然叹息,又道:“但我却想不到这件事中途竞又有了变化。”
“你是不是认为叶开一定会在暗中照顾的?”
葛病只有承认。
“所以你想不到叶开会走,也想不到我会走。”
丁灵琳的声音很虚弱。
她整个人都似已空了。
葛病叹道:“我应该想到他可能会走的,因为他并没有看见那块玉牌,也没有看见那袋珠宝。”
丁灵琳忍不住问:“他们送那袋珠宝来,难道也有特殊的意思?”
“有!”
“是什么意思?”
葛病一字字道:“他们送那袋珠宝来,是来买命的。”
丁灵琳骇然道:“是买命的?”
葛病道:“魔教中的大天王,一向很少自己出手杀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葛病道:“因为他们相信地狱轮回,从不愿欠下来生债。所以他们每次自己出来杀人前,都会先付一笔代价,买人的命。”
丁灵琳忽然又问:“你怎么会知道我走了,叶开也走了?”
“有人告诉我的。”
“什么人?”
“那个吹笛人。”
想起了那凄凉的笛声,丁灵琳不禁打了个寒噤:“他亲眼看见了这件事?”
葛病长叹道:“从头到尾,他都在看着,所以若不是遇见了我,他只怕终生都要变成了疯癫的废人了。”
无论谁看见这种事,都会被吓疯的。
了灵琳又问:“他也看见了那四大天王的真面目?”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四大天王为复仇杀人时,脸上总是戴着魔神的面具。”
“复仇?他们是为谁复仇?”
“玉箫道人。”
葛病道:“玉箫道人是死在郭定手下的。”
“玉箫道人也是四大天王之一?”
“他就是爱欲天王,班察巴那。”
丁灵琳用力握紧了双手,身子还是在不停地发抖:“郭定杀玉箫道人,是为了我。”
“我知道。”
“我若不追出去,叶开就不会走。”
丁灵琳又在流泪:“叶开若不走,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葛病却摇摇头,道:“你用不着埋怨自己,这一切本就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丁灵琳不懂。
葛病道:“那黑衣人并不是南宫浪,我认得南宫浪。”
丁灵琳又吃了一惊:“他不是南官浪是谁?”
葛病道:“他也是魔教中的人。”
丁灵琳道:“他忽然出现,就是为了要逼叶开出手?”
葛病叹道:“他们的确早已算准了叶开一定会出手救郭定,也算准了只要叶开一现行踪,你就一定会追出去。’他们当然也算准了只要丁灵琳一追出去,叶开就一定会走。魔教中的四大天王行动之前,一定都早已有了极完美周密的计划。所以他们只要出手,就很少落空。丁灵琳恨恨道:“这么样看来,那个故意揭破黑衣人阴谋、故意说他是南官浪的人,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之一。”
“很可能。”
葛病忽然又道:“你听不听得出他的声音?”
丁灵琳听不出。
“我只觉得那人说话的声音,比尖针还刺耳。”
“你听不听得出他是男是女?”
“是男的。”
“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是从喉咙里一条带子般的器官发出来的。”
葛病缓缓道:“男人成长之后,上条带于就会渐渐变粗,所以男人说话的声音,总比女人低沉粗哑些。”
丁灵琳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些事,可是她每个字都相信。
因为她知道葛病是天下无双的神医,对人类身体的构造,当然比任何人懂得的都多。
她也听说过,魔教中有种功夫,可以使一个人喉咙里这条带子收缩,声音改变。
葛病道:“所以一个正常的男人,说话的声音绝不会太尖锐,除非……”
丁灵琳抢着道:“除非他是用假嗓子说出来的。”
葛病点点头,道:“你再想想,他说话为什么要用假嗓子?”
丁灵琳道:“因为他怕我听出他的声音来。”
葛病道:“因为你一定见过他,听过他的声音。”
葛病又道:“那天去贺喜的都有些什么人?其中又有几个是你见过的?”
丁灵琳不知道:“我根本没有机会看。”她咬着牙道:“有机会看见的人,现在已全都被杀了灭口。”
葛病也不禁握紧了双拳。
魔教行动的计划,不但周密,而且狠毒。
“但他们还是留下了一条线索。”葛病沉思着说。
“什么线索?”
葛病道:“主持这次行动的凶手,当时一定在那喜堂里。”
丁灵琳道:“一定在。”
葛病道:“当时在喜堂中的人,现在还活着的一定就是凶手,凶手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
丁灵琳眼睛里发出了光:“所以我们只要能查出当时在喜堂中有些什么人,再查出现在还有些什么人活着,就知道四大天王究竟是谁了。”
葛病点了点头,他的眼睛并没有发光,因为他知道这件事说来虽简单,要去做却很不容易。
“只可惜我们现在不知道当时在那喜堂中有些什么人送过礼?死的又是些什么人?”
丁灵琳道:“每个来送礼的人,我们都已记在礼簿上。”
葛病的眼睛也亮了。
葛病立刻问道:“那礼簿呢?”
了灵琳道:“想必还在鸿宾客栈的帐房里。”
葛病道:“现在天还没有亮,那些死尸想必也还在喜堂里。”
丁灵琳道:“离鸿宾不远。”
丁灵琳跳起来,道:“那我们还等什么?”
葛病看着她,目中露出忧虑之色。她受的刺激已大多,现在若是再回到那喜堂里,再看见那些鲜血和尸体,甚至很可能会发疯,他想说服她,要她留下来,可是他还没有开口,丁灵琳已冲出去,这女孩子竟比他想象中坚强得多。
喜堂中没有人一一连死人都没有,葛病的担心,竞完全是多余,他们到了鸿宾客栈,立刻就发现所有的尸体都已被搬走,帐房里也是空的,没有人,更没有礼簿,所有的礼物也全部被搬空。
丁灵琳怔住,现在夜还很深,她离开这里并没有多久,魔教的行动,实在快得可怕。
葛病忽然问道:“四大天王送来的那袋珠宝,本来是不是也在这帐房里,”丁灵琳点点头。
葛病道:“那么这件享就一定不是魔教中人做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葛病道:“因为那袋珠宝本是他们用来买命的,现在命已被他们买去,他们就不会收回那些珠宝。”
丁灵琳道:“所以尸体也不是他们搬走的?”
葛病道:“绝不是。”
丁灵琳道:“不是他们是谁?除了他们外,还有谁会有这么快的手脚?”
“要搬空那尸体和礼物,并不是件容易事,别人要那些尸体,也完全没有用。”
丁灵琳实在想不通,葛病也想不通。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到她身上,她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风吹进来的时候,竞赫然又有一阵宙声随风传了进来。
笛声凄凉而悲哀,丁灵琳立刻又想起了那吹笛人苍白的脸。她忍不住问:“你刚才没有把他带走?”
葛病摇摇头。
“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他又看见了什么?”
葛病和丁灵琳已同时穿窗而出,他们都知道,能回答这问题的只有一个人。
他们一定要找到这个吹笛的人。
[23]正文 第二三章吹笛的人
没有人。死人活人都没有。
有的灯火已残,有的灯光已灭,冷清清的客栈,冷清清的院子。
尸体虽然已被搬走,院子还是充满了血腥气,晚风更冷得可以令人血液凝结。
那吹笛的人呢?
缥缥缈缈的笛声,听来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他们在屋里时,笛声仿佛就在院子里,他们到了院子里,笛声却又在墙外。
墙外的夜色浓如墨。
他们掠过积雪的墙头,无边的夜色中,只有一·盏孤灯,闪烁如鬼火。
灯下仿佛有条幽灵般的人影,仿佛正在吹笛。
这个人是谁?
是不是刚才那个吹笛人?
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在孤灯下吹笛?莫非是特地在等他们?
如此黑夜,他还孤零零地留在这里等他们,是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也只有一个人能回答。
孤灯悬在一根枯枝上随风摇晃。
丁灵琳看过这种灯笼,是鸿宾客栈在晚上迎客用的灯笼。
但她却看不清这个人。
她想冲过去,葛病已拉住了她,她可以感觉到这老人的手心全是冷汗。
一个人年纪越大,越接近死亡的时候,为什么反而越怕死?
丁灵琳咬着嘴唇,压低声音,道:“你不妨先回客栈,我一个人过去看看。”
葛病叹了口气。
他知道她误会了他的意思,他并不是在为自己担心,而是在为她。
“我已是个老人,已没有什么可怕,不过……”
丁灵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一定要过去看看。”
笛声突然停顿,黑暗中忽然有人冷冷道:“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找我,现在为什么还不来?”
声音尖锐,比尖针还刺耳。
丁灵琳手心也出了冷汗。
她听过这声音。
无论谁听过这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永远也忘不了。
这个人难道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葛病脸色已变了,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孤灯下有人在冷笑:“你为什么不过来看看我是什么人?”
丁灵琳当然要过去。
她纵然明知道一过去就必死无疑,也非过去看看不可。
但葛病却还是在紧紧握着她的手,抢着道:“我迟早总会知道你是谁的,我并不着急。”
丁灵琳道:“我着急。”
她突然回身一撞,一个时拳打在葛病肋骨上,她人已冲过去。
灯光却忽然灭了。
寒风吹过大地,大地一片黑暗。
可是丁灵琳已冲到这个人面前,已看清了这个人的脸,一张苍白而扭曲的脸,一双充满了惊吓恐惧的眼睛,眼睛已凸出,正死鱼般瞪着丁灵琳。
丁灵琳也看过这张脸,看过这个人。
这正是那个痴痴地站在血泊中,已被吓疯了的吹笛人;也正是喜堂中唯一还活着的人。
难道他就是杀人的凶手?
丁灵琳握紧双拳,忽然发觉一滴鲜血正慢慢从他眼角沁出,流过他苍白的脸。
寒风吹过,她忍不住又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竟已是个死人。
死人怎么会说话?
死人怎么会吹舀?
死人绝不会说话,更不会吹笛。
他手里根本没有笛。
刚才的笛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丁灵琳一步步向后退,刚退出两步,突然间,一只手伸出来,闪电般握住了她的手。
冰冷的手,冰冷而僵硬。
死人怎么还能出手?
丁灵琳的手也已冰冷,几乎又要晕了过去。
她没有晕过去,因为她发现这只手是从死人身子后面伸出来的。
但这只手实在太冷,比死人的手还冷。
不但冷,而且硬,比铁还硬。
这实在不像是活人的手,丁灵琳用尽全身力气,也挣不脱。
死人身后又传出了那比针尖还细的声音:“你是不是真的想看看我是谁?”
丁灵琳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被咬出血来。
“你若知道我是谁,你就得死。”他的手更用力:“现在你还想不想看我?”
丁灵琳突然用力点头。
一个人若是活到她这种情况,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盯着这个人的手,这只手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金属般发着光。
他的衣袖是藏青色的,上面绣着青色的山峰。
“布达拉”天王。
孤峰。
丁灵琳的心也在发冷。
她甚至希望自己遇着的是鬼。
在江湖中人心里,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实在比厉鬼还可怕。
她不怕死。
可是她也知道,一个人若是落入魔教手里,那遭遇也一定比死更可怕。
她从这个人的手看到衣袖,再慢慢地往上看……她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死人般苍白冷漠的脸。
在丁灵琳眼中看来,这张脸已比死人更可怕。她终于忍不住地大叫:“是你?”
“你想不到是我?”
“你……你就是布达拉?”
“不错,我就是布达拉,就是孤峰之王,高不可攀,孤立云霄的山峰,无论谁看到了我的真面目,都只有两条路可走。”
两条路?除了死路外,居然还有条别的路?“你并不是非死不可的,只要你肯入我们的教,就是我们的人,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永远活下去?”丁灵琳突然冷笑:“我至少已看过七八个你们魔教的人,像野猫一样被人割下了脑袋。”
“他们就算死,也死得愉快。”
“愉快?有什么愉快?”
“因为杀他们的人,都已付出代价。”
想到喜堂中的血泊和尸体,丁灵琳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虽然活着,也是生不如死,可是只要你肯入我们的教,无论你是死是活,都没有人敢欺负你。”
丁灵琳又用力咬住了嘴唇,这句话的确已打动了她。
最近她受到委屈实在大多。
孤峰天王看着她,兀鹰般的眼睛里,带着种轻蔑的讥诮之意,冷冷道:“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死,没有人真的想死。”
丁灵琳垂下了头。
她还年轻,还没有真正享受过人生,为什么一定要死?
一个受尽了委屈和折磨的女孩子,有机会去折磨折磨别人,岂非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这诱惑实在太大。
能拒绝这种诱惑的女孩子,世上本就不多,何况丁灵琳本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孤峰天王当然知道这一点,淡淡道:“你不妨考虑考虑,只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两件事。”
丁灵琳在听着。
孤峰天王道:“要入我们的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能有这么样一个机会,实在是你的运气。”
他慢慢地接着道:“只因为现在正是本教重开教门,另立教宗的时候,你错过这次机会,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丁灵琳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要我拜在你的门下?”
孤峰天王傲然道:“能拜在我的门下,也是你的运气。”
丁灵琳道,“我是不是对你有用?”
孤峰天王没有否认。
丁灵琳道:“我对你有什么用?”
孤峰天王道: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丁灵琳道:“现在……”
孤峰天王打断了她的话:“你对我有用,我对你更有用,人与人之间,本就是互相利用,你有能够被人利用的价值,所以才能活下去。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
丁灵琳迟疑着,道:“你说你还要提醒我一件事?”
孤峰天王道:“你不必等葛病来救你,他绝不会救你的,他也不敢。”
丁灵琳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孤峰天王道:“因为他也是本教中的弟子,多年前就已入教。”
丁灵琳怔住。
孤峰天王道:“你不信?”
丁灵琳实在不信。
她认得葛病虽不久,可是她对这个人一向都很尊敬。
因为她知道葛病是叶开的朋友,是个极孤高、极有才能的人。
她绝不相信叶开的朋友,会是个脸上一直戴着伪善面具的卑鄙小人。
可是葛病已走过来。垂着手,站在孤峰天王身旁,就像是奴才站在主人身旁一样。
丁灵琳的心沉了下去。
孤峰天王冷冷道:“现在你信不信?”
丁灵琳虽然已不能不信,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葛病:“你真的是魔教门下?”
葛病居然承认。
丁灵琳握紧双拳,冷冷道:“我还以为你一直都在关心我,帮着我,我还以为你是我的朋友,想不到你竟是这种无耻的小人。”
葛病的脸上全无表情,就像是已变成了个聋子。
丁灵琳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尊敬你,不但尊敬你的医道,也尊敬你是个君子,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呢?”
孤峰天王道:“加入本教,本不是自甘堕落。”
丁灵琳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很好,你赶快杀了我吧。”
孤峰天王道:“你己决定?”
丁灵琳道:“不错。”
孤峰天王道:“你宁愿死?”
了灵琳道:“是的。”
孤峰天王也不禁显得很惊讶:“为什么?”
丁灵琳又叫了起来:“因为我现在已知道,无论谁只要一人了你们的教,都会变成个见不得人的卑鄙小人。”
孤峰天王的瞳孔在收缩,缓缓道:“你不想再考虑考虑?”
丁灵琳断然道:“我已不必再考虑。”
孤峰天王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道:“葛病。”
葛病道:“在。”
孤峰天王道:“她这条命,好像是你刚救回来的。”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不妨再把她这条命拿走。”
葛病道:“是。”
他慢慢地放下万宝箱,右手的乾坤伞,已向丁灵琳眉心点了过去。
万宝箱是救人的,乾坤伞却是杀人的。
他杀人的动作快而准确,完全不像是个老人出手,他比大多数人都了解,一个人身上有些什么地方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眉心之间就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没有人能受得了他这一击,可是丁灵琳没有闪避,反而冷笑着迎了上去,她知道已无法闪避。
她的手腕还被握在孤峰天王钢铁般的手里。
乾坤伞的铁尖,已闪电般到了她眼前,她看见寒光在闪动,忽然又听见“崩”的一声轻响,就仿佛有两根钢针撞击。
接下去的事,就快得使她连看都看不清。
她只感觉到孤峰天王的手突然松开,突然凌空跃起翻身,她还仿佛看见孤峰天王身子跃起时,伸手在葛病背上一拍,这一招快如闪电,她实在也没有看清楚。
她唯一看清楚的事,是孤峰天王已走了,葛病已倒了下去,但她却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她实在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色更深,风更冷,那破旧的灯笼,还在枯枝上摇晃,吹笛人的尸身还在枯枝上摇晃。
孤峰天王却已消失在黑暗中。
葛病正伏在地上,不停地咳嗽,每咳一声,就有一股鲜血溅出。
风吹过他背上时,他背上的衣服突然有一片被风吹成了灰,露出了一个掌印。
鲜红的掌印。
了灵琳从来也没看见这么可怕的掌力,但却已总算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还活着,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只因为葛病非但没有杀她,反而救了她。
他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她,而葛病自己现在却已命如游丝,这种救命的恩情,也像是一根针,忽然刺痛了她的心。
无论是悲伤也好,是感激也好,一种感情只要太强烈,就会变得像尖针般刺人。
她蹲下来,抱住了葛病。
她的心在刺痛,胃在收缩,但却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助这个救命的恩人。
她的眼泪已滴在他身上。
葛病喘息着,总算忍住了咳嗽,忽然道:“快……快打开我的箱子。”
丁灵琳立刻抓起了箱子,打开。
葛病道:“里面是不是有个黑色的木瓶?”
里面是有的。
丁灵琳刚找出来,葛病就抢过去,咬断瓶颈,把一瓶药全都倒在嘴里。
然后他的喘息才渐渐平息。
丁灵琳也松了口气。
“万宝箱,乾坤伞,阎王没法管。”连阎王都没法管的人,当然下会死、他既然能救别人的命,当然也能救自己。
可是葛病的脸色还是那么可怕,连眼睛里的神采都已消失。
现在他的脸色绝不比那吹笛人的脸色好看多少。
丁灵琳又不禁为他忧虑:“我扶你回客栈去好不好?”
葛病点点头,刚站起来,又跌倒,又是一口鲜血呛了出来。
丁灵琳咬紧牙,恨恨道:“他为什么要如此狠心,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
葛病忽然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对他也下了毒手。”
丁灵琳不懂,他根本没有看见葛病向孤峰天王出手。
葛病道:“你看看我的伞。”
丁灵琳看见了。
葛病道:“你看看伞柄。”
丁灵琳这才发现,伞柄是空的,顶端还有个尖针般大的洞。
她终于明白:“这里面藏着暗器?”
葛病在笑,痛苦却使得他的笑看来比哭还令人悲伤:“这里不但有暗器,而且是很毒的暗器。”
他的乾坤伞,本就是杀人的。
“我对你出手时,伞柄正对着他。”
丁灵琳完全明白:“你用伞尖刺我时,伞柄里的暗器就射了出来。”
葛病点点头,仿佛想大笑:“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对他出手的,他毕竟还是上了我的当。”
丁灵琳眼睛亮了:“他已中了你的暗器?”
葛病又点点头,道:“所以他的掌力虽可怕,我们也不必怕他了。”
喜堂里灯光阴森而黯淡,可是鸿宾客栈里,已只剩下这地方还有灯光。
所以丁灵琳只有把葛病带到这里来,这里虽没有床,却有桌子。
地上的血渍已于了,她从帐房里找来几条棉被,垫在葛病身下。
他的脸色还是很可怕,只要一咳嗽,嘴角还是有血丝沁出。
幸好他还有个救命的万宝箱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痛苦表情,忍不住问:“箱子里还有没有别的药可以让你吃了舒服些?”
葛病摇摇头,苦笑道:“救命的药有很多种,可是真正能救命的药,通常却只有一种。”
丁灵琳也勉强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己救了你自己的命。”
葛病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闭上眼睛,仿佛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丁灵琳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快就会好的,因为你实在是个好人。”
葛病又笑了。
丁灵琳却情愿他不要笑,他的笑容连看的人都觉得痛苦。
冷风如刀。
丁灵琳已将门窗全都关了起来,刀锋般的冷风,却还是一阵阵从门缝窗里刺进来。
她忽然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想喝酒?”
丁灵琳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因为她已看见屋角里摆着几坛酒。
她搬来一坛,拍碎了封泥。
酒很香。丁灵琳嗅到了酒香,心里却忽然一阵刺痛,这本是她的喜酒,现在呢?
酒虽香,她又怎么能忍心喝下去。
她想起了郭定,想起了叶开,想起了为叶开去打酒的韩贞。
——她当然还不知道韩贞并没有死。
她只知道,若不是她刺了叶开那一刀,韩贞就不会死,她也知道,若不是魔教的邪法,她死也不会刺叶开那一刀。
“魔教……”她忍不住问道:“像你这种人,怎么会人魔教的?”
葛病沉默着,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就因为我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人魔教。”
“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
“是。”
“我想不通。”丁灵琳也只有苦笑:“我实在想不通。”
葛病道:“这也许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灵琳道:“可是我知道你绝不是他们那种狠毒的小人。”
葛病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我学医,本是为了救我自己,因为我发现世上的名医们,十个中有九个是蠢才。”
丁灵琳道:“我知道。”
葛病道:“可是到了后来,我学医已不是为了救自己,也不是为了救人。”
丁灵琳道:“你是为了什么?”
葛病道:“到后来我学医,只因为我已经完全入了魔。”
无论做什么事,若是太沉迷,都会入魔的。
“所以你就入魔教?”
葛病道:“魔教中虽然有很多可怕的杀人邪术,却也有很多神奇的救命秘方,譬如说,他们的摄魂大法,若是用得很正确,在疗伤治病时,往往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疗效。”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无论什么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若是用得正确,砒霜也是救命的良药。”
“可是他们的摄魂大法,对治病又有什么用?”
丁灵琳还是不懂。
葛病道:“医者意也,这句话你懂不懂?”
“不懂。”
“这就是说,一个人自己的意志力是否坚强,往往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他这种解释不但深奥,而且新鲜,他也知道丁灵琳一定还是听不懂的。
所以他又解释:“这也就是说,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丁灵琳终于懂了,因为她忽然想起了个很好的例子,她想起了郭定,若不是她激发了郭定求生的意志,用不着等魔教的人下手,他就早已死了。
她的心又在刺痛,忍不住捧起了酒坛子,喝了一大口。
葛病忽然道:“让我也喝一口。”
丁灵琳道:“你的伤这么重,还能喝酒?”
葛病笑了笑,道:“既然喝不喝都是一样,为什么不喝?”
丁灵琳的心在往下沉。
“为什么喝不喝都是一样的?你刚才吃的药难道没有效?”
葛病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丁灵琳忽然发现他苍白的脸,已变得通红滚热,就像是有火焰燃烧着一样。
刚才那瓶药,显然并不能救他的命,只不过暂时提住了他一口气而已。
看着他越来越可怕的脸色,丁灵琳的眼泪又急得流了下来:“你……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葛病闭上眼睛:“我说过,我已是个老人,已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并不怕死,一点也不怕。
丁灵琳忽然明白,刚才他担心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她。
这想法也像一根针刺入了她的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报答这种恩惠和感葛病忽又笑了笑,道:“我也说过,我对医道已入了魔,所以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因为我对任何人都不关心。”
可是他对丁灵琳却是关心的。
她知道,她看得出,但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他已是个老人,他们之间的年纪实在相差大多,当然不会有她连想都不敢想的那种感情。
他关心她,也许只不过像父亲对儿女的那种关心一样。
可是葛病已睁开眼睛,正在凝视着她。
他的脸更红,眼睛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这种火焰已使得他失去了平时的冷漠与镇定。
他已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
丁灵琳竟不由自主避开了他的目光,竞不敢再去看他。
葛病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我已是个老头子,我们的年纪实在相差大多了,否则……”
否则怎么样?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问下去。
丁灵琳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已明白了他的感情。
老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去爱别人的权利。
老人也和年轻人一样,是有感情的,有时他们的情感甚至比年轻人更真挚,更深刻,因为他们已了解这种感情的可贵,因为他们对这种感情已有患得患失之心,还没有得到时,已唯恐它会失去。
可是葛病毕竟不是平凡的人,毕竟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所以他只叹息了一声,淡淡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必为我担心,我刚才还说过,我既然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我的死活跟别人根本完全没有关系。”
——可是跟我有关系——丁灵琳心里被刺得更深。
若不是为她,他根本不会死:若不是因为他,她早已死了;他的死活,怎么会跟她没有关系,她怎么能看着他死?可是她又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呢?
——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这些话仿佛忽然又在丁灵琳耳边响起,她知道他现在并不想活下去,他已是个老人,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甚至连心里的感情,都不敢对人说出来。
你若是他,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葛病的眼睛又阖起,忽然道:“你走吧……快走……”
“你为什么要我走?”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看见我死时的样子。”
葛病的身子已开始痉挛,显然在勉强控制自己:“所以你一定要走。”
丁灵琳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左手握住了右手,就像生怕自己的决心会改变一样的。
“我不走!”她忽然大声道:“绝不走。”
“为什么?”
丁灵琳的手握得更用力:“因为我要嫁给你。”
葛病霍然张开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嫁给你,一定要嫁给你。”她真的又下了决心。
在这一瞬间,她已忘记了郭定,忘了叶开,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在这一瞬间,她只知道一件事。
——她绝不能就这么样看着葛病死在她面前,只要能救他,就算要她去嫁给一只猪,一条狗,她也会毫不考虑就答应。她本就是个情感丰富的女孩子,她做事本就常常是不顾一切的。别人欺负了她害了她,她很快就会忘记,可是你只要对她有一点好处,她就会永远记在心里。
她做的事也许很糊涂,甚至很荒谬,但她却绝对是个可爱的人,因为她有一颗绝对善良的心。
“你要嫁给我?”葛病在笑,笑容中带着三分辛酸,三分感激,还有三分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也分不清,他不是个十分清楚的人。
丁灵琳跳起来,她忽然发现这里唯一亮着的灯火,就是那对龙凤花烛。这本是为她和郭定而准备的,就在这对龙凤花烛前,郭定穿着一身新郎的吉服,倒了下去。
现在,这对花烛还没有燃尽,她却已要嫁给另外一个人。
若是别人要做这种事,无论谁都会认为这个人是个荒唐无情的疯子。可是丁灵琳不是别人,无论谁对她都只有怜悯和同情,因为她这么做,不是无情,而是有情,不是报复,而是牺牲,她不惜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为的只要报答别人对她的恩情,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救葛病。
这法子当然并不一定有效,这种想法也很荒谬幼稚。可是一个人若是肯牺牲自己,去救别人,那么她做的事无论多荒唐,多幼稚,都值得尊敬。
因为这种牺牲才是真正的牺牲,才是别人既不肯做、也做不到的。
[24]正文 第二四章悲欢离合
花烛已将燃尽,烛泪还未干。
烛泪一定要等到蜡烛己成灰时才会干,蜡烛宁愿自己被烧成灰。
也只为了照亮别人。
这种做法岂非也很愚蠢?
但人们若是肯多做几件这种愚蠢的事,这世界岂非更辉煌灿烂?
丁灵琳扶起葛病,站在花烛前,柔声道:“现在我就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终生依靠你,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葛病看着她,一双灰黯的眼睛,忽然又有了光采,脸上的笑容,也已变得安详恬静。
丁灵琳泪痕未干的脸上,也已露出了微笑。
她知道他已能活下去。
现在他已有了家,有了亲人,他已不能死。
她含着泪笑道:“这里虽然没有喜官,但我们却一样还是可以拜天地,只要我们两个人愿意,有没有别人做见证都一样。”
这并不是儿戏,更不算荒唐,因为她的确是真心诚意的。
葛病慢漫地点了点头,目中带着种异样的光采看着她,看着面前的花烛。
能和自己喜爱的女子结合,岂非正是每个男人最大的愿望。
他微笑着:“我这一生中,一直都在盼望能有这么样一天……我本来以为我永远不会有这么样一天了,可是现在……”
现在他终于达成了他的愿望。
他的语声也变得安详而恬静,可是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倒了下去。
死亡下得比闪电还快,忽然就击倒了他。
他完全不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黎明前总是一大最黑暗的时候。
丁灵琳己跪下,跪在葛病,的尸体前,眼泪就像是泉水般涌出来。
就在这同一个地方,同一对花烛前,就在同一天晚上,已有两个准备跟他结合的男人倒了下去。
这打击实在太大。
也许他们本就要死的,因为她,他们也许反而死得更快。
可是她自己却己不能不这么想。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样的女人,只能为别人带来灾祸和死亡。
郭定死了,葛病死了,叶开也几乎死在她的刀下。
她自己却偏偏还活着。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界上?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每个她认得的人,竟都可能是魔教中的人,从铁姑开始,到玉箫道人,葛病,还有那冷酷如恶魔的孤峰天王,每个人都是她想不到的。
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她可信赖的?
只有叶开!可是叶开又在何处?
酒还在她身旁,烈酒喝下去时,就像是喝下了一团火。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
“叶开你说过,只要等一切事解决,你就会来找我,现在什么事都完了,你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
她放声大叫,忽然将手里的酒坛子用力砸出去,砸得粉碎,烈酒鲜血般流在地上。
桌上已将燃尽的龙凤花烛也被震倒了,落在地上,立刻将地上的烈酒燃烧了起来。
火也是无情的,甚至比死亡更无情,甚至比死亡来得更快。
这种猛烈的火势,又有谁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但丁灵琳却还是痴痴地跪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看着火焰燃烧,她心里忽然泛起种残酷的快意。
她要看着这种火焰燃烧,把所有的一切全都烧光,她己不再有什么留恋。
毁灭岂非也是种发泄?
她需要发泄。她想毁灭。
木板隔成的厅堂,转眼问就已被火焰吞没,所有的一切事,现在真的已全都解决了。
可是叶开呢?
叶开。你为什么还不来?
烈火照红了大地苍穹时,黎明终于来了。
叶开却还是没有来。
叶开醉了。
他一向很少醉,从来也没有人能灌醉他,唯一能灌醉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很想灌醉自己。
喝醉酒并不是件很愉快的事,尤其第二天早上更不愉快——这一点他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可是昨天晚上,他却硬是把自己灌醉,醉得人事不省。
因为他毕竟不是圣人。
知道自己的情人正在拜天地,新郎官却不是自己,又有谁还能保持清清醒醒,高高兴兴地在街上逛来逛去?
所以他逛到第一个卖酒的地方时,就停了下来,停了一个多时辰。
可是出来的时候还没有醉。
一一这地方的酒好像太淡了,好像兑了水。
所以他又逛到第二个卖酒的地方,用一种不稳定的脚步逛了进去。
这次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已记不清了,以后是不是到过第三个地方?他更记不清了。
他唯一记得的事,是把一个带着表子去喝酒的上流氓头上打了个洞。
那个洞究竟有多大?他也已完全不记得。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睡在一条死弄中的垃圾堆里。
又脏又臭的垃圾堆,连野狗都绝不肯在这种地方睡一下子。
他可以保证这绝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他一向没有睡在垃圾堆里的习惯。
——定是那个头上有洞的上流氓,找了人来报仇,先揍了他一顿,再把他抛到这里来。
他不久就证实了这件事。
因为他站起来的时候不但头痛欲裂,而且全身都发疼。
那一定要很重的拳头才能把他打成这样子,他还没有学会打人前就已先学会挨打的。
然后他又发现头疼并不是完全因为酒醉,他头上也多了个洞。
无论谁若是发现自己被人抛在垃圾堆里,被整得一塌糊涂,都兔不了要很生气,很难受的。
——偶而能被人痛揍,岂非也是件蛮有趣的事。
何况,他相信揍他的那些家伙们,现在一定也很痛。
走出巷子,是条斜街,就像长安城里大多数街道一样,古老而陈旧。
街对面有家小酒馆,门口挂着个很大的酒葫芦,是铁铸的。
叶开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打架喝酒,都是在这小酒铺里。
酒铺后面,好像就是个“暗门子”,那上流氓带出来的,就是这暗门子里的女人。
从这里往左转,再转过两条街,就是鸿宾客栈。
叶开这一辈子,大概是再也不会到鸿宾客栈去了,那里的伤心事实在大多。
现在应该到哪里去?应该做些什么事?叶开连想都没有想。
他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去想,现在他脑子里还是昏沉沉的。
他只知道绝不能往左边走。
今天居然又是晴天,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很舒服。
街上的人都穿着新衣服,脸上都带着喜气,一见面就作揖,不停他说:“恭喜”,叶开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是大年初二。
别的人在大年初二这一天,应该做些什么事呢?
——带着孩子到亲戚朋友家去拜年,收些压岁钱,然后再回家,准备些金果元宝,等着别人来拜年,把压岁钱再还给别人的孩子。
这一天大家都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许吵架、生气。
可是既没有家、又没有朋友的异乡浪子,在这一天又该干什么?
叶开在街上逛来逛去,东张西望,其实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什么都没有去想,也许只在想一件事。
丁灵琳现在正干什么?
他本来已决定,永远再也不想她了,但却不知为了什么,他这昏沉沉的脑袋里,想来想去,偏偏都只有她一个人。
他刚才还决定,绝不再到鸿宾客栈去,可是现在一拾起头,就发现自己还是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见鸿宾客栈那块高高挂着的金字招牌,只看见一大堆人,围在那里,有的在窃窃私议,有的在摇头叹息,甚至还有些人正在那里抱着头放声大哭着。
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开忍不住逛了过去,挤进人丛,然后他整个人就忽然变得冷冷冰冰,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冷水潭里。
长安城里气派最大的鸿宾客栈,现在竞已变成了一片瓦砾。
鸿宾客栈昨夜的惨案:直到天亮才有人知道,因为昨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晚上,大家通常都是在呆在家里的,谁也不会到街上来闲逛,就算有人,也是些已赌得头昏脑胀的人,谁也不会逛到客栈里去。
呆在家里的人,也大多都在喝酒,赌钱,更不会关心到外面的事。
老掌柜请去喝喜酒的,大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光棍,没有人关心的光棍。
就因为这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才会发生那些特别的事。
这并不是巧合。
每件事的发生和存在,都一定有它的原因。
“这里是什么则。候走水的?”
“不知道。”
“昨天夜里我在赌叶子牌,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知道。”
“听说昨天晚上有人在这里做喜事?”
“好像是的。”
“那些来喝喜酒的人,怎么连一个都不在?”
“不知道。”
“那对新人呢?”
“不知道。”
这地方虽然已被烧成了瓦砾,却连一个人的骸骨都没有。
“这里的老掌柜呢?”
“不知道。”
昨天晚上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简直连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我别的事都不奇怪,只奇怪那对新人居然也不在这洞房里,连老掌柜都不见了。”
大家议论纷纷,越说越奇:“难道这里昨天晚上出了狐仙?出了鬼?”
若不是有鬼,客栈被烧光,那老掌柜总该回来看看的。
叶开知道没有鬼,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活见鬼的事。但这件事情却真的好像遇见了鬼,他就是把脑袋打出了个洞来,也还是想不通的。”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已变成了一大块木头,一块又冷又硬的木头。
这里究竟怎么起的火?
丁灵琳和郭定到哪里去了?
他一定要问出他们的行踪来,却又不知道应该去问谁。
就在这时,人丛里忽然有个人在拉他的衣角。
他一低头,就看见了一只柔美而秀气的手——一只女人的手。
是谁在拉他?
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抬起头,拉他的人已转过身,往人丛外走了出去。
她身上披着乌黑的凤氅,长发垂落,用一枚玉环束住。
她究竟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看不出。
他只好跟着她走出人群,看着她轻盈的体态,他心里忽然泛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又希望她是丁灵琳,又希望她不是。
她若是丁灵琳,两人相见后,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又有什么话说?
抛若不是丁灵琳,会是谁呢?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退缩,也没有逃避,他知道无论她是不是丁灵琳,都一定有很多话要告诉他。她慢慢地在前面走,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走过了这条长街,忽然转入条横巷。
巷子很窄。
叶开追过去时,只看见她的人影一闪,走进了一个窄门里。
门是虚掩着的。
从外面看起来,这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家,门外的雪积得很厚,仿佛已很久没有打扫。
叶开走到门口,心就跳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这地方是他来过的,现在他用不着走进去,也知道她是谁了。
崔玉真。
这户人家正是她带叶开来养过伤的地方。
想起了那两天中的事,叶开心里又涌起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却不知是欢喜?是怅惘?还是失望?
欢喜的是崔玉真还活着。
怅惘的是往事已成过去,旧梦已无处追寻。
失望的是什么呢?
难道他心底深处,还是在盼望着她就是丁灵琳?
旧梦并不是完全无处追寻,至少在这寒冬清晨的冷风里,还可以找到一点影子。
凤从后面的厨房里吹过来,吹过这小而幽静的院子。
风中充满了郁郁的香气。
叶开不禁又想起那天早上,他也嗅到了粥香,正盼望着一碗芳香扑鼻的热粥,由她一双柔美而秀气的手捧给他。
谁知粥竟是从门外飞进来的。
他没有看见她柔美的手,看见的却是一只杀人的血手。
从那天开始,他就从未再见过她,也从未想到他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他本来以为他和丁灵琳一定可以永远厮守的,谁知现在却觉得可能永不再见。
人生中的离合悲欢,又有谁能预测?
叶开叹息着,推开门,走进屋子,那张床,那个小小的衣柜,都依然无恙。
甚至连屋角的阳光,都跟那天早上完全一样。
叶开也不知是人已虚弱,还是心在发软,走进去,躺在床上。
枕上竟仿佛也还留着发香。
无论如何,那两天平静安适的日子,都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
他心里甚至在想,那天她若没有遇着意外,他是不是直到现在还在这里陪着她?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她已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美丽的脸上,带着甜蜜而温柔的微笑。
这正是那天早上叶开在心里盼望着的情况,只不过现在距离那天早上,已不知又过了多少大,又发生了多少事。
现在的情况纵然还是和那天早上一样,但彼此的心情却已不一样。
世上又有谁都拉得回那一去永不复返的时光?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早。”
“早。”崔玉真笑得更温柔:“粥已熬好了,你就躺在床上吃?”
叶开点点头。
于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热粥,又由她一双柔美秀气的手捧了过来。
现在他的确很需要这么样一碗粥的,他的胃是空的,整个人都是空的。
粥的滋味,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是叶开只喝了人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崔玉真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昨天晚上一定醉得很厉害。”
叶开又勉强笑了笑,道:“醉得简直就像是条死狗。”
崔玉真又看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是你,我也要醉的。”
叶开道:“你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本来我还不知道。”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慢慢地开始叙说往事:“那天早上我被伊夜哭逼着回到玉箫道人那里去,他就……就再也不许我出来。”
叶开黯然。
他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她就算不说,他也看得出。
“我本来这一辈子已完了,我实在想不到那恶魔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大。”
“玉箫道人一死,你就到这里来?”
崔玉真道:“姐妹们一听到他的死讯,就像是刚飞出笼子的鸟,都恨不得飞得远远的,每个人分了他一点东西,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都走了,只有我。”
她垂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只有她没有走,因为她忘不了叶开,所以又重到这里,想找回一点昔日的旧梦。
这句话她用不着说,叶开也知道。
“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耽了一整天,既个想出去,也睡不着。”她在笑,笑得却很辛酸:“其实我也知道你是绝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
叶开心里又何尝不是酸酸的。
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是个很无情的人,实在没有想到过要重回这里。
“直到昨天早上,我听到了外面的爆竹声,才想起已经是大年勿一一。”她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想一个人再闷在屋子里,又饿得发慌了,忍不住想到外面去走走,可是我想不到刚出去,就听见个很可怕的消息。”
“什么消息?”
“我听说丁姑娘要成亲了。”叶开笑得很勉强:“这消息并不可怕。”
“可是……”崔玉真又垂下头:“那时候我还以为她……她要嫁的人是你。”
一个女孩子,若是听见自己心爱的男人要娶亲的消息,当然会认为这消息可怕得很:叶开了解她的心情,他自己也有过这种心情。
他已忍不住在叹息。
“我听见丁姑娘要嫁的人,是个受了伤的人,我更以为他就是你。”崔玉真垂着头道:“那时我听罢虽然难受,却又希望能在喜筵上再见你一次,所以我就买了份礼,送到鸿宾客栈去。”
叶开苦笑。
他也送了份礼去,一份很特别的礼。
知道丁灵琳的婚讯后,他就决心要想法子将郭定的伤治好。
可惜他自己没有治伤的本事,所以他就在一夜间,来回赶了七百里路,把葛病找来。
崔玉真咬着嘴唇,又道:“可是到了晚上,我又不敢去喝喜酒了。”
“你不敢?”叶开忍不住问道:“你怕什么?”
“我……我忽然又怕见到你。”
“那时你还不知道新郎官并不是我?’”我还不知道。”崔玉真幽幽他说道:“所以我又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一个人买了点酒,躲在这里喝,我想,我也可以算是在喝你们的喜酒了。”
叶开看着她,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世上居然还有个这么样的女孩子,对他有这么样的感情。
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叶开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我若知道你在这里,我一定来陪你。”
崔玉真终于嫣然一笑,过了很久,才接着道:“我喝了一点酒后,又忍不住想去看看你了。”
“你去了没有?”
“我迟疑了很久,反反复复地拿不定主意,我既怕看见你们后会受不了,可是就这么样永不相见,我也不甘心。”
叶开也了解这种心情,世上也许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种心情。”
崔玉真道:“到最后我终于拿定主意。”
“什么主意?”
“我就算不去喝你们的喜酒,也得在外面偷偷地看你一眼。”
“你去了?”
崔玉真点点头道:“昨天是大年初一,到了晚上,街上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我在街上逛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从客栈后面溜了进去,一进去我就知道不对了。”
叶开道:“什么地方不对?”
崔玉真道:“那么大的客栈里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非但一点也不像有人在办喜事,就是办丧事的人家,也没有那么静。”
叶开也听出不对了,立刻问道:“我知道去喝喜酒的人不少,怎么会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崔玉真道:“我找到了办喜事的那个大厅,从窗口往里面一看……”
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受了极度惊吓的表情,就好像又看到了当时那种惨不忍睹的情景。
叶开的心也在往下沉,忍不住又问道:“你看见了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我……”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过了很久,才能说出话来:“我只看见喜堂里到处全是血,全是死人,竟连一个活着的都没有。”
叶开怔住,整个人仿佛忽然又沉人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当时我还以为你也在里面,所以我立刻就不顾一切冲了进去。”
她轻轻吐出口气,接着道:“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丁姑娘要嫁的人并不是你。”
“你……你看见了那个新郎官?”叶开的声音也在发抖:“他也死了?”
崔玉真点了点头,黯然道:“他死得很惨。”
“丁灵琳呢?”叶开虽然不敢问,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她是不是也……”
崔玉真道:“她没有死,当时她根本不在那喜堂里。”
叶开也不禁吐出口气,却又不禁觉得奇怪,他和丁灵琳分手之唇,难道她竟没有回去?
郭定他们又是怎么死的?是谁下的毒手:当时在喜堂中的人并不少,能下得了这种毒手的人并不多。
崔玉真道:“当时我虽然又吃惊,又害怕,可是看见你不在里面,我总算松了口气。”
叶开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四个黄衣人的尸体?”
崔玉真道:“我没有注意别人,也不敢仔细去看。”她想了想,又道:“那些尸体里面,好像是有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
叶开皱起眉:“他们若是也死了,凶手会是谁呢?”
崔玉真道:“我也想不透,世上怎会有这么心狠手辣的人,当时我只想赶快离开那地方,谁知我刚想走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夜行人的衣袂带风声。”
她接着又道:“因为那地方实在太静,所以我听得很清楚,来的人非但身法都很快,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叶开动容道:“莫非是那些凶手又回来了?”
崔玉真道:“当时我也这么想,所以吓得连走都不敢走了,更不敢留在那里,让他们看见,幸好我还有点武功,情急之下,武功好像反而比平时好了些,居然一跳就跳起来很高。”
叶开道,“你是不是跳上了大厅里的那根横梁?”
崔玉真点点头,道:“我躲在上面,连气都不敢喘,却又忍不住想往下面看看。”
叶开道:“你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我看见了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从外面一窜进来,立刻就将地上的死人,一个个抛出了窗外,窗外好像有人在用东西接着,不到片刻,屋子里的死人居然全都被他们搬空了。”
叶开的脸已发青:“你看清楚他们身上穿的是黄衣服?”
崔玉真道:“我看得很清楚,因为他们的衣服黄得很特别,在灯光下看起来,就好像有金光在闪动着一样。”
叶开握紧双拳:道:“果然是他们下的毒手。”崔玉真道:“可是我并没有看见他们杀人。”
叶开冷冷道:“人若不是他们杀的,他们为什么要替别人收尸?”
崔玉真道:“他们杀了人后,难道还想毁尸灭迹?”
叶开恨恨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本就是金钱帮的一贯作风。”
崔玉真道:“金钱帮?……金钱帮又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他们不是人。”
崔玉真看着他脸上的愤怒之色,也不敢再问下去,迟疑了半晌终于道:“后来我又看见了丁姑娘。”
叶开失声道:“你在哪里看见她的?”
崔玉真道:“就在那里。”
叶开道:“她又回去了?”
崔玉真道:“那些黄衣人把尸体搬空之后,她就去了。”
叶开道:“那时你还没有走?”
崔玉真道:“那时候我整个人都已吓得发软,在大梁上耽了半天,刚喘过一口气,他们就来了。”
叶开道:“他们?她不是一个人去的?”
崔玉真道:“去的有两个人。”
叶开道:“还有个人是谁?”
崔玉真道:“是个奇形怪状的老头子,半夜里手里还拿着把雨伞。”
叶开恍然,道:“是葛病。”
崔玉真道:“你认得他?”
叶开道:“不但认得,而且还是老朋友。”
崔玉真又不禁叹了口气。道:“那么现在你的老朋友又少了一个。”
叶开变色道:“他也死了?”
崔玉真黯然道:“死得也很惨。”
叶开道:“是谁杀了他?是谁下的毒手?”
崔玉真道:“他们看见尸身被搬空,也觉得很意外,可是他们并没有停留,也没有发现梁上还有别人在。”
叶开道:“后来呢?”
崔玉真道:“他们一走,我就溜了下去,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吹笛子,他们听了这笛声,也赶了回来,在院子里看了看,就越墙而出。”
叶开道:“你呢?”
崔玉真道:“我没有跟过去,只不过躲在墙头往外面看。”
叶开道:“你又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外面一棵树上,好像挂着盏灯笼,下面还站着个人。”
叶开道:“是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隔得太远,根本看不清楚,幸好当时四下一点声音都没有,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我倒全都听见了。”
叶开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崔玉真道:“丁姑娘过去后,好像惊叫了一声,然后就问那个人,是不是布……”
叶开动容道:“布达拉?”
崔玉真立刻点头,道:“不错,布达拉,丁姑娘说的就是这三个字。”
叶开立刻追问:“那个人怎么说?”
崔玉真道:“他承认了,还说自己是座很高的山峰。”
叶开道:“孤峰天玉。”
崔玉真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葛病就是死在他手里的?崔玉真道:“葛老先生是为了救丁姑娘,才被他掌力所伤,可是他也中了葛老先生的暗器,我听葛老先生告诉丁姑娘,那是种很厉害的暗器。”
她叹了口气,道:“可是他的掌力更可怕,葛老先生只被他轻轻拍了一掌,就已无救了。”
叶开又怔住。
他了解葛病的武功,也了解葛病的医道。以这种武功和医道,就算有人能击伤他,他自己也能救得了自己的。
叶开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竞有如此可怕的掌力,竟能一掌就拍散葛病的魂魄。
“可是我亲眼看见葛老先生倒下去的,就倒在第一个新郎官倒下去的地方。”
她话中显然还有话一一除了第一个新郎官,难道还会有第二个?
这件事别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
可是叶开却想到了,他了解丁灵琳,就好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样,所以崔玉真说出了她所看见的事,叶开并不觉得意外。
意外的反而是崔玉真。她本来以为无论谁听见这种事,都难免有些特别的反应。
但叶开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她一定会这么样做的。”
崔玉真忍不住道:“你不怪她?”
叶开摇摇头,道:“你若是她,我相信你一定也会这么样做的,因为你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女孩子,你们都宁愿牺牲自己,也不忍看着别人受苦。”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因为他心里只有爱和关切,并没有嫉妒和埋怨。
崔玉真当然知道那是对谁的爱和关切。
她忍不住也轻轻叹了一声,垂下头,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我…”
叶开没有再让她说下去,已急着问道:“你走的时候,她还留在火窟里?”
崔王真点点头,勉强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她现在一定还好好地活着。”
叶开道:“因为火窟里并没有她的尸骨?”
崔玉真道:“也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你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叶开转过头,不忍再看她的表情。
窗外阳光灿烂,晴天仿佛已将来临。
他忽然站起来,走过去,推开窗户,喃喃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我总算已确定了两件事。”
崔玉真在听着。
叶开道:“不管那布达拉天王是什么人,现在他一定已受了重伤,我已不难找到他。”
崔玉真道:“你一定要去找他?”
叶开点点头,道:“可是我还要先去找另外一个人。”
崔王真道:“找谁?”
叶开道:“去找那杀人的凶手。”
崔玉真又咬起了嘴唇,道:“你……你现在就要去?”
叶开硬起了心肠,道:“我现在就要去,你……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的。”
他的心并不太硬,他的声音已嘶哑。
崔玉真垂着头,看着自己脚尖,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用不着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我不会在这里等你的。”
她的声音也已嘶哑颤抖。
叶开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又问道:“为什么?”
崔玉真头垂得更低,一字字道:“因为我不是她,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就只这一句话,已令她的心都碎了。
叶开的心里也在刺痛,“你要到哪里去?”
“我有很多地方可去,我也早就想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将来……”她勉强忍住了眼泪,作出了笑脸:“我说不定会找个老实的男人,嫁给他,替他生很多很多儿子,也说不定会开个小酒店,做一个当炉卖酒的老板娘……”
她的心已碎成千千万万片,每说一个字,一片又碎成千千万万片。
叶开笑道:“到那时我一定会到你的酒店里去大醉一场。”
他在笑,他不能不笑,因为他生怕自己一停下来,眼泪就会流下。
崔玉真微笑道:“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替你再熬一锅鸡粥,有燕窝的鸡粥。”
她也在笑。可是她笑的时候,眼泪已滴下面颊……
阳光灿烂。
叶开大步走在阳光下。他脸上虽然还有泪,可是他知道眼泪就和鲜血一样,在阳光下很快就会干的。
[25]正文 第二五章惊魂一刀
泪已干了,血也已干了。
泪痕是看不见的,可是鲜血留下来的痕迹,却一定用血泪才洗得清。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叶开一向都是在用“宽恕”来代替报仇,他的刀一向不是杀人的刀,但是现在他的心,竞也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他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可笑的小木偶,一直都被人用一根看不见的线,提在手里。
他不愿再被人这么样愚弄下去,更不愿再受人利用;没有人愿意做木偶的,无论谁的容忍都有限度,叶开也一样。
积雪的大地,正在阳光下露出光秃秃的黄土。长安城外的大路上,泥泞已干,却还是看不见赶路的人。
没有人愿意在大年初二这一天赶路。
只有叶开。
他找了辆车,却找不到赶车的人。
可是他不在乎,他就躺在这辆载煤的大板车上,任凭拉车的驴子沿着大路往前走。
车上的煤碴子,刺得他全身都在发痛,可是他也不在乎。
拉车的驴子走得居然不慢,后面没有人用鞭子抽它,它走得反而比平时更带劲。
驴子本就是这种脾气的。
奇怪的是,这世上有很多人的脾气,也跟驴子完全一样。
叶开居然去买了包花生,躺在车上慢慢地剥着,剥一颗抛起来,才用嘴接住,慢慢地咀嚼。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也许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在杀人前,一定要吃几颗花生的路小佳。
只可惜没有酒,他忘了买酒。
大醉之后,第二天能喝几杯“还魂酒”,人立刻就会觉得舒服些。
他想到酒的时候,就看见一角青布酒旗,从前面路旁的枯林里斜斜挑出。
就算在大年初二,也并不是绝对没有人想赚钱的。
叶开笑了,喃喃自语:“看来我的运气已渐渐变好了。”
想喝酒的时候,立刻就可以有酒,这种运气确实不错。
他跳起来,将驴车赶入了道旁,慢慢地走入那积雪的枣树林。
树林中果然有个小小的酒亭,还有七八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酒亭外,直着眼睛,张着嘴,就好像一堆泥人。
其中有一个人,头上用白布包住,一看见叶开走了过来,脸上就露出了惊骇之色。
叶开却笑了。
他认得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一定要找他拼刀的土流氓。
“土豹子,土大哥。”
叶开忽然想起了别人称呼他的名字,微笑着走过去,道:“土大哥,你的酒也醒了?”
土豹于脸色发青,想点点头,可是脖子却似已发硬,整个人都好像硬得像于泥巴。
不但是他,其他的六七个人也一样。
叶开微笑道:“挨揍的人没有害怕,揍人的人为什么反而害怕了?是不是我的骨头太硬,把各位的手打痛了?那就实在抱歉得很。”
他没有猜错,这些人的手果然都又青又肿。
一个人的武功若是能练到叶开这样子,纵然在烂醉如泥的时候,也一样有防身自卫的本能。
叶开笑道:“可是各位用不着害怕,我并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能在垃圾堆上睡一晚上,也是蛮有趣的事,我正想好好的谢谢你们。”
他拍了拍土豹子的肩,道:“来,让我清你们喝两杯。”
土豹子脸上的表情却更恐惧。
叶开道:“你还怕什么?”
土豹子终于道:“老大,我们已知道你有种,只不过我们怕的倒不是你。”
叶开怔住。
弄了半天,人家怕的原来并不是他。
叶开苦笑道:“你们怕的是什么?”
土豹子道:“我们只怕你把我们头上的东西碰下来,我们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叶开这才发现,这些人的头顶上,全部端端正正的摆着一枚铜钱。
铜钱在太阳下闪着光,就像是黄金一样。
“金钱帮。”
土豹子吐出口气,道:“你既然也知金钱帮的规矩,我就放心了。”
叶开眨了眨眼,道:“什么规矩?”
其实他当然知道金钱帮的规矩。
这枚铜钱,就是他们的信符,他们若是把铜钱放在你头上,你就连一动都不能动了。
土豹子道:“你真的不知道?只要你把我们头上的铜钱碰下来,我们就得死,你也得死,我们大家就全都是死路一条。”
叶开又笑了,摇着头,笑道:“哪有这么大的规矩?我不信。”
他忽然伸出手,把土豹子头上的铜钱拿了下来,喃喃道:“这一文钱不知道能不能买杯酒喝。”
土豹子却已骇傻了,就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两条腿都已发软,忽然一下子就跪了下去。
叶开却好像没看见,又道:“一文钱想必不够买酒的,还好这里还有。”
他身子忽然掠起,落下来时,六七个人头上的铜钱,就全已都到了他手里。
这些人都骇傻了,他们这一辈子,从来也没看见过这么快的身手。
土豹子忽然跪在地上大叫:“这是他干的,完全不关我们的事。”
叶开微笑:“这本来就不关你们的事。”
他拈起颗花生,放在土豹子手里:“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土豹子当然不知道。
叶开道:“这意思就是说,你们现在已可以站起来去喝酒了,随便到哪里去都行,金钱帮的人若敢去找你们的麻烦,就叫他们来找花生帮的帮主,就说花生帮的帮主,已接下了这档子事。”
土豹子忍不住问道:“花……花生帮的帮主是谁?”
叶开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就是我。”
土豹子也怔住了。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很好,那么我们现在要我的就是你。”
冷冰冰的声音,冷冰冰的口气。
这个人也是冷冰冰的,蜡黄的脸,鹞眼鹰鼻,脸上有条很深的刀疤,使得他看来更是满脸杀气。
叶开却没有去看他的脸——叶开注意的,只不过是他的衣裳。
一身很扎眼的黄衣裳,在阳光下看来,也像是黄金一样。
他就在酒亭的石阶上,还有三个人站在他身旁,穿的也都是同样的衣裳。
叶开又在笑,道:“你们身上这套衣裳倒不错,不知道能不能脱下来给我,我正好拿去给我那条驴于穿上。”
黄衣人瞪着他,瞳孔已收缩,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本帮的规矩?”
叶开道:“刚才听说。”
黄衣人道:“四十年来,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敢触犯过本帮的规矩,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叶开道:“你说为什么?”
黄衣人道:“只因为无论谁敢触犯本帮的规矩,就必死无疑。”
另一个黄衣人冷笑道:“无论你是花生帮的帮主也好,是爪子帮的帮主也好,都一样必死无疑。”
叶开叹了口气,道:“可是无论什么规矩,迟早总是要人犯一犯的,也就好像Chu女迟早得嫁男人一样。”
黄衣人对望了一眼,沉着脸,一步步走下台阶,走过来。
四个人的脚步都很沉稳,尤其是那脸带刀疤的大汉,两旁太阳|茓隐隐凸起,一双手青筋暴现,显然是内功很深的武林高手。
叶开看着他的手,忽然道:“阁下莫非是练过大鹰爪功的?”黄衣人冷笑。
叶开道:“看阁下脸上这条刀疤,莫非就是淮西的‘铁面鹰’?”
黄衣人冷笑道:“你的眼力倒不错。”
叶开忽然沉下脸,道:“你知不知道郭定是什么人?”
铁面鹰道:“好像听说过。”
叶开道:“他是我的朋友。”
铁面鹰道:“是你的朋友又如何?”
叶开道:“你知不知道花生帮的规矩?”
铁面鹰道:“什么规矩?”
叶开道:“花生帮的规矩,就是不许别人杀我的朋友,否则……”
铁面鹰道:“否则怎么样?”
叶开道:“就是这样!”
他忽然出手,挥拳痛击铁面鹰的脸。
铁面鹰并不是无名之辈,也不是无能之辈,他不但在淮西一带的名头极响,在江湖中也可以算是一等一的好手。
因为他的确有真功夫。
他的鹰爪功,的确得过“鹰爪王”门下的真传,昔年在兵器谱上列名的“淮西大刀”,虽然一刀砍在他脸上,居然没有砍死他,淮西大刀反而死在他的鹰爪功下,“铣面鹰”这名字,也正是因此而来。
鹰爪快,鹰眼也快。可是等他看到叶开挥拳,拳头已痛击在他鼻梁正中。
他并不觉得痛。要能感觉到痛苦,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现在他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阵黑暗,忽然有无数颗金星,从眼前扩张。
他并没有立刻倒下去,直等到已飞出去一丈多远,撞在酒亭的门框上,他才倒下去。
他也没有听见自己脸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可是别的人却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叶开看着他碎裂的脸,淡淡道:“原来他并不是真的铁面,原来他的脸也一样可以打烂的。”
另外的三个黄衣人咬着牙,连看都没回头去看他们的同伴。
寒光闪动着,三个人已同时亮出了兵刃,一把刀,一口剑,一对判官笔。
三个人四件兵刃,忽然间已全都向叶开身上招呼了过去。
两招过后,叶开已发现这些人中武功最好的,并不是铁面鹰,也不是用判官笔的老者,而是个使剑的年轻人。
他的剑法迅急而犀利,变化很多,他用的剑也是精品。
十三招过后,叶开还是没有出手。
他一出手就绝不落空。
现在他已出手,只听一声惊呼,一阵肋骨折断声,接着“格”的一响。用判官笔的老者已被点住|茓道,使刀的大汉手抱肋骨,倒在地上,一柄刀已被折断成两段。
只有使剑的年轻人没有倒下,但脸上却已骇得全无血色。
叶开随手将两截断刀甩掉,忽然问这年轻人:“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折断他的刀?”
年轻人摇头。
叶开淡淡道:“因他出手太阴毒,像他这种人,根本不配用刀。”
年轻人紧握他的剑,忍不住问道:“你也用刀?”
叶开点点头。
世上也许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用刀,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刀的价值。
“我对刀一向很尊敬。”叶开道:“你若不尊敬你的刀,就根本不配用刀,你若尊敬你的刀,用的时候就应该特别谨慎。”
年轻人看着他,眼睛里不禁露出惊异之色。
他已看出叶开不是个平凡的人,平凡的人绝对说不出这种道理。
他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谁?”
“我姓叶,叫叶开。”
年轻人脸色又变了:“叶开!”
“不错,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年轻人突然一个大翻身,凌空掠起,往亭外窜了出去。
可是他的脚刚点地,就忽然听见急风一响,刀光一闪。
闪电般的刀光,已从他头顶飞过,飞出五六丈,余势未歇,“夺”的一声钉在一棵树上,刀锋入木,直没至柄。
年轻人一惊,停步,头发已披散下来,束发的金环,已被削断。
他全身却已僵硬。
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快的刀。
飞刀!
刀柄犹在震颤。
叶开走过去,拔出来,手腕一翻,刀已不见。
年轻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你真的是叶开?”
“我本来就是叶开。”
年轻人苦笑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叶开笑了笑,忽然反问:“你是不是金坛段先生的门下?”
年轻人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微笑道:“铁面鹰刚才岂非也说过,我的眼力一向不错。”
年轻人承认:“阁下实在是好眼力。”
叶开又问:“你是段先生第几个弟于?”
“第三个。”
“你姓什么?”
“姓时,时铭。”
“你有没有赶过驴车?”
“没有。”
“我也知道你没有。”
叶开淡淡地笑道:“可是无论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的。”
“带我去见你们上官帮主,无论她在哪里,都得带我找到她。”
叶开又坐上了那载煤的驴车,躺下去,甚至连眼睛都已闭起。
他知道这年轻人不会想逃走,也不会不听话的,无论谁看见了他的飞刀,都绝不会再做出愚蠢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