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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铭果然已在赶着驴本上路,这的确是他平生第一次。

有人在后面鞭策,驴子反而走得比刚才慢了。

叶开又剥了颗花生,抛起,等花生落进他的嘴,他忽然道:“听说金坛段先生,是个最讲究饮食衣着的人。”

时铭道:“嗯!”

叶开道:“听说他收的弟子,也全都是出身很好的世家子。”

时铭道:“嗯!”

叶开道:“你也是?”

时铭道:“嗯!”

他显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叶开却偏偏要谈下去。

“你不愿我提起这件事,是不是也觉得不好意思?”

时铭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不好意思?”

叶开道:“因为你也知道,以你的师门和家世,本不该在金钱帮里做奴才的。”

时铭的脸又涨红,道:“我不是奴才。”

叶开道:“我也知道你投入金钱帮,本是为了想摆脱你的家世,自己做一番事业出来,每个年轻人大都会这么想的。”

他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可是你现在做的,却是奴才做的事。”

时铭红着脸道:“这是因为你。”

叶开道:“不错,这是我叫你做的,但是往别人头上摆铜钱,难道这不是奴才做的事?”

时铭闭上了嘴。

叶开道:“何况,我叫你做这种事,只因为你本已是金钱帮的奴才,否则我情愿爬在地上做驴子,让你骑在我身上。”

时铭的脸更红,目中却已不禁露出痛苦之­色­。

叶开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发出那一刀?”

时铭迟疑着,慢慢道:“我也听说过,你的刀不是杀人的,而是救人的。”

叶开道:“不错,我发出那一刀,就是要让你知道,你在金钱帮里,也一样做不出大事来的。”

时铭咬着牙,道:“那只因为我的武功……”

叶开打断了他的话,道:“一个人是不是受人尊敬,和他的武功并没有关系,你做的若是光明正大的事,就绝没有人会看不起你,我的刀也绝不会飞到你头上去。”

他叹了口气,又道:“否则我纵然不杀你,迟早也一定有别人会杀你的。”

时铭又闭上了嘴。

现在他已明白叶开的意思,叶开也知道他不是个愚蠢的人。

“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叶开又剥了颗花生,抛起来,等着它落下。

他知道这颗花生既然已抛起,就一定会落下来的。

驴车已驰入了街道,——和长安城里完全同样的一条街道。

只不过这条街的鸿宾客栈,并没有被烧成一片瓦砾。

看着鸿宾客栈的金字牌在太阳下闪着光,叶开心里又不禁有了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看见一个死人又复活了一样。事实上,他的确也看见过死人复活。

人生中有些事,的确就像是梦境,是真是假,本就很少有人能分得清。

叶开心里在叹息,脸上却带着微笑,他知道街上的人都在看着他。

现在正是中午,街上的人并不多,也正如长安城里的情况一样,大多数人都留在家里吃饭。

可是在街上走动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看来都很紧张,就像是已知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心里都有了种说不出的预兆。

叶开也知道这里就要有件大事发生了,他还知道这件大事就是他造成的。

现在他已到了这里,他已不准备像上次那样,平平安安地走出去。

驴车又在鸿宾客栈外停下,叶开一走进去,就看见上官小仙正坐在柜台里,正在翻着本帐簿。

她看来的确像是个老板娘的样子,只不过比大多数老板娘都漂亮得多。

听见了叶开的脚步声,她立刻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正在等着你。”

叶开站在柜台前,看着她,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忽然又觉得一阵刺痛。

无论她是真是假,她对他总算不错。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的那几天,也是他永远都忘不了的。他实在不希望他们会变成仇敌,无论怎么看,上官小仙都绝不像是他的仇敌。

她笑得温柔而妩媚,就像是个刚看见老板回来的老板娘:“我已替你准备了几样你喜欢吃的菜,现在想必就快开饭了。”

叶开冷冷道:“我不是来吃饭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无论谁都要吃饭的,你也一样不能例外。”

叶开并不想跟她争辩,也没争辩,他忽然问道:“你在算帐?”

“嗯。”

“是不是在算你昨天晚上杀了多少人?”

上官小仙又笑了:“我就算杀了人,也不会记在帐簿上。”

“帐簿记的是什么?”

“这是本礼簿。”上官小仙道:“上面记着很多奇怪的人,送了很多奇怪的礼。”

叶开道:“送给你的?”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我还没有这么好的福气。”

她忽然又笑道:“你要不要我把上面记的念给你听听?”

叶开没有拒绝。

上官小仙道:“崔玉真,送的是一只老母­鸡­,一斤燕窝;南宫浪,送的是一幅画;叶开,送的是活人一个。”

叶开脸­色­变了,他当然已知道这是谁的礼薄。

上官小仙吃吃地笑着道:“崔玉真为什么要送­鸡­呢?难道她以为新郎官是你,想让你煮一锅­鸡­粥,在洞房里吃宵夜?”

她不让叶开说话,又笑道:“这上面最奇怪的一份礼,恐怕就是你送的了,可是最贵重的一份礼,你一定猜不出是谁送的。”

叶开忍不住问:“是谁?”

“是四个人。”

上官小仙慢慢地念出了四个名字:“碟儿布,多尔甲,布达拉,班察巴那。”

叶开脸­色­又变了:“他们送的是什么?”

“是一袋珠宝,里面还有一块玉牌。”

上官小仙又道:“就是这块玉牌。”

她已从柜台里将那上面刻着四个天魔的玉牌拿了出来。她显然也早就准备让叶开看的,玉牌晶莹而美丽,上面刻着的天魔,却令叶开触目惊心。

上官小仙又在问:“你知不知道这玉牌是什么意思?”

叶开不知道。

“这是复仇玉牌。”上官小仙道:“魔教的大天王复仇时,一定会有这种玉牌出现。”

叶开紧握双拳:“他们是不是为玉箫道人复仇?”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那袋珠宝,就是他们买命的钱。”

“为什么是买命的钱?”

“四大天王在杀人之前,一定要先将那些人的命买过来,因为他们不愿欠来生的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他们送的珠宝实在不少,杀的人也实在不少。”

叶开忍不住问道:“杀人的难道是他们?”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你就算是呆子,也该看出杀人的是谁了。”

叶开道:“但收尸的却是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杀人是坏事,收尸却是做的好事。”

叶开道:“你为什么要替他们收尸?”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想查出一件事来。”

叶开追问:“什么事?”

上官小仙道:“我要查出多尔甲和布达拉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冷冷道:“只可惜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你收了他们的尸也没有用。”

上官小仙道:“有用。”

叶开道:“有用?”

上官小仙道:“我算准他们当时一定也在那喜堂里。”

叶开承认,他们若不在那喜堂里,又怎么能出手杀人。

上官小仙道:“所以当时喜堂里若有一百个人,死的一定只有九十八个。”

叶开道:“没有死的两个,一定就是多尔甲和布达拉。”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并不是呆子。”

叶开道:“所以你就将死尸全收回来,看看死的是些什么人?死了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但你却还是查不出,那没有死的两个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就把礼簿也拿来了,看看送礼的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送礼的人并不一定会去喝喜酒,去喝喜酒的人,并不一定送了礼。”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总可以看出一点头绪来,我也不是呆子。”

叶开道:“你看出来了?”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你一来,我的心就乱了,怎么还看得下去?”

她站起来,走出柜台,忽然又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叶开只好让她问。

上官小仙道:“人是不是都要吃饭的?”叶开也只好承认。

上官小仙道:“你是不是人?”

叶开也只有承认。

上官小仙拉起他的手,嫣然道:“那我们现在就该吃饭去。”

叶开在吃饭。他自己一到了上官小仙面前,就好像忽然真的变成了个呆子。

可是他肚子实在很空,走了半天路,胃口也开了,不坐下吃饭倒也没什么,一坐下来,拿起了筷子,就很难再放下来。

何况这些菜也的确都对他的口味,尤其是一样又酸又辣的豆腐|­乳­,不但开胃,而且醒酒。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没有替你准备酒,因为我知道你肚子是空的,吃完了饭,我再陪你喝。”

无论谁来看,无论怎么样看,她都是个又温柔、又体贴的女人,一个男人若是遇着了这种女人,应该怎么办呢?叶开已拿定了主意——不理她,就算她能说出一朵花来,也不理她。

上官小仙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怨我,不该把你留在这里,否则丁姑娘就绝不会嫁给郭定的,她若不嫁给郭定,也机不会在那天晚上有那些事发生了。”

这正是叶开心里想说的话,自己还没有说,上官小仙反而先替他说了出来。

“但是你也应替我想想,我也是个女人,并不是妖怪。”她幽幽地接着道:“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时,总会忍不住想要留住他的,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一样。”

叶开在冷笑,但是他心里也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爱并没有错,也不是罪恶。

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错都没有。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时,当然就绝不会希望他赶快走的。这一点也没有人能说她错了。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已被她打动,立刻站起来,道:“你的话说完了没有?”上官小仙道:“还没有。”

叶开道:“我的饭却已吃完了。”

上官小仙道:“你不想喝酒?”

叶开道:“不想。”

上官小仙道:“你也不想查出多尔甲和布达拉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自己会去找。”

上官小仙道:“你就算真的能找出来,又怎么样?难道你一个人就能对付整个魔教?”

她又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魔教中有多少门人子弟?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多大力量?”

叶开知道魔教的可怕,很少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也应该知道,要对付魔教只有一种法子。”

叶开忍不住问:“什么法子?”

上官小仙脸上温柔的笑容已消失,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一种逼人的光彩。

现在她已不再是个温柔而体贴的老板娘,而是威震江湖的金钱帮帮主。

她凝视着叶开,缓缓道:“放眼天下,能和魔教对抗的,只有我们金钱帮。”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经过多年来的筹划准备,现在金钱帮无论人力物力,都已达到巅峰。”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少林、武当、昆仑、点苍、华山,每一个门派中,现在都已有我们的人……”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所以你现在又想收买我?”

“不是收买。”上官小仙道:“只不过你若要对付魔教,就只有和金钱帮联手。”

叶开冷笑道:“你是不是又要我做你们金钱帮的护法?”

上官小仙道:“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将帮主让给你做。”

叶开道:“你为什么要如此牺牲?”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眼波又变得春水般温柔,轻轻道:“一个女人为了她真正喜欢的男人,本来就不惜牺牲一切的,何况……”

叶开道:“何况魔教本来就是你们的对头?”

上官小仙道:“非但是我们的对头,而且是誓不两立的对头,尤其是最近……”

叶开道:“最近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最近我就算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我。”

叶开知道这不是谎话,金钱帮和魔教最近都准备重振声威,称霸江湖,他们之间的冲突,当然会越来越尖锐。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实在是他的好机会,他虽然并不想做渔翁,但至少可以乘这个机会,做很多他早已想做、也早已该做的事。

上官小仙又道:“你的情况也一样,现在四大天王中,已有两个人到了长安,为的绝不止是要对付金钱帮,也是为了要对付你。”

叶开道:“所以就算我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一样不会放过我的。”

上官小仙道:“他们是你的对头,我至少还是你的朋友,所以你应该和我们联合起来的。”

叶开已坐下。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心里也许会认为我是想利用你。”

叶开道:“你不是?”

上官小仙道:“就算我是在利用你,你岂非也可以同样利用我,乘这个机会,将魔教消灭?”

I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实在是个很会说话的女人。”

上官小仙道:“我是不是已经说动了你?”

叶开苦笑道:“好像是的。”

上官小仙又笑了,笑容又变得温柔而妩媚:“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已应该喝杯酒?”

叶开叹道:“现在我只奇怪一件事。”

上官小仙眨着眼,道:“什么事?”

叶开道:“你要我做的事,我为什么总是没法子拒绝?”

[26]正文 第二六章风流寡­妇­

酒已摆上来,醉人的却不是酒,而是上官小仙。

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眼泪,她的每一样都足以令男人沉醉。

叶开是不是又醉了?他毕竟也是个男人,而且并不是他自己想象中那么无情的男人。他甚至已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被她的温柔沉醉?她不但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女人中的女人,这种女人本就是男人无法抗拒的。

她也许没有丁灵琳的明艳,也没有崔玉真的娇弱,可是她远比她们更了解男人,更懂得捉住一个男人的心。叶开的心是不是已被她捉住?

“你醉了没有?”

“现在虽然还没有醉,迟早总是会醉的。”

“你准备醉?”

“只要一开始喝,就准备醉。”

“所以我若有话说,就得乘你还没有醉的时候说。”

“一点也不错。”

“这帐簿你已看过?”

“看过。”

“你看出了什么?”

“我只看出金钱帮的出手,好像还没有魔教大方。”

上官小仙笑了:“金钱帮不想买别人的命,所以也用不着送太重的礼。”

叶开凝视着杯中的酒,缓缓道:“也许你早已看出来,无论送多重的礼,他们都收不到的。”

上官小仙道:“我若真的能看出来,也许就会多送些了。”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无论送了多少,现在都已收回来。”

叶开也笑了:“你看出了什么?”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轻轻道:“我看出你实在是个很多情的人。”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绝不会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魔教中全都是无情人。”

叶开苦笑道:“这一点你现在才看出来?”

上官小仙嫣然道:“现在看出来还不迟。”

叶开道:“你以前难道怀疑我?”

上官小仙承认,道:“因为够资格做魔教天王的人实在不多。”

叶开道:“除了我之外,长安城里还有几个人够资格?”

上官小仙道:“最多四五个。”

叶开道:“第一个当然是吕迪。”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韩贞当然也算一个。”

上官小仙道:“当然。”

叶开道:“还有呢?”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难道已忘了你那个老朋友?”

叶开道:“杨天?”

上官小仙笑道:“不会飞的狐狸已经够可怕了。何况会飞的。”

叶开道:“他岂非是你的亲信?”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亲信。”

她抬起头,凝视着叶开:“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你,只可惜……”

叶开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却不信任你,也许我唯一不能信任的人就是你。”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道:“我并不怪你,可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自己错了的。”

叶开没有争辩,微笑着改变话题,道:“吕迪、韩贞、杨天,加起来只有三个。”

上官小仙道:“还有一个人也很可疑。”

叶开道:“谁?”

上官小仙道:“一个昨天才到长安的人。”

叶开道:“你认得他?”

上官小仙道:“不认得。”

叶开道:“你知道他是谁?”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叶开又笑了。

上官小仙的表情却很严肃。道:“但我却知道他一定有资格做魔教的天王。”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派出去打听他行踪来历的人,都已不见了。”

叶开不懂:“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上官小仙道:“不见了的意思,就是那些人出去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甚至连消息都没有,我再派人出去找,我的人也没有回来。”

叶开道:“你一共派出去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一共三次,第一次两个,第二次四个,第三次六个。”

叶开道:“加起来一共是十二个。”

上官小仙道:“而且是十二个好手,最后一次那六个,更是好手中的好手。”

叶开道:“这些好手全部不见了?”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十二个人出去了之后,就立刻无影无踪,就好像忽然从地上消失了一样。”叶开道:“他们就算是十二个木头人,要找个地方把他们藏起来,也不是件容易事。”

上官,小仙叹道:“所以我才认为那个人很可能比吕迪他们更可怕。”

叶开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道:“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官小仙道:“我只知道他是昨天才出现的,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他身上穿得却很单薄,头上居然还带着顶大草帽。”

叶开道:“还有呢?”

上官小仙道:“没有了。”

叶开道:“你难道连他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她叹了口气,苦笑道:“就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派人去打听。”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知道的事也并不大多。”上官小仙道:“你知道的难道比我多?”

叶开道:“只多一点。”

“你还知道什么?”

叶开道:“我至少已有点线索,可以找得到布达拉。”

上官小仙道:“孤峰天王?”

叶开点点头。

上官小仙道:“你已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道:“他的手上功夫厉害,而且已受了重伤。”

上官小仙眼睛亮了,道:“手上功夫最厉害的是吕迪,却不知道他是不是已受了重伤?”

叶开道:“要查出这一点并不难。”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去找他?”

叶开道:“你反对?”

上官小仙摇摇头,道:“我只不过……”

叶开笑了笑,替她说了下去:“只不过怕我也像那些人一样忽然不见。”

上官小仙也笑了,看着他甜甜地笑着道:“这次我绝不会让你又不见了,我……”

这次叶开没有替她说下去,也没有让她说下去,忽然起来,道:“所以我最好还是乘没有醉的时候赶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现在就要去?”

叶开道:“我要我的人,不止吕迪一个,杨天和韩贞的手上功夫也不错。”

上官小仙道:“莫忘记还有那个冬天戴草帽的人。”

叶开道:“这个人在哪里?”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大相国寺后面,还有个十方竹林寺?”

叶开点点头,道:“听说那里的素斋很不错。”

上官小仙道:“他昨天晚上就住在那里。”叶开道:“杨天呢?”

上官小仙道:“你要先去找他?”

叶开笑了笑,道:“莫忘记他是我的老朋友。”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是他的老朋友,就该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

叶开道:“女人。”

上官小仙道:“哪种女人?”

叶开道:“寡­妇­。”

上官小仙微笑道:“这条街跟长安城里的那条街完全一样。”

叶开道:“这条街上也有个王寡­妇­豆腐店?”

上官小仙笑道:“这条街上的王寡­妇­也是个很风流的寡­妇­。”

叶开故意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杨天已经先去了。”

上官小仙嫣然道:“所以你现在赶着去也没有用,为什么不先到隔壁的茶馆里去看看?”

叶开道:“茶馆里有什么好看的?”

上官小仙道:“有个很好看的锥子。”

叶开微笑着走出去,道:“我只希望这锥子莫要把我锥出个大洞来。”

无论多好看的锥子,若是锥到你身上时,你就不会觉得它好看了。

韩贞既不是个很好看的锥子,也不能算是个很好看的人,无论谁的鼻子被人打扁了之后,都不会很好看的。可是他今天气­色­看来倒不错,不但红光满面,而且­精­神抖擞。无论谁都看出他绝不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

他看见叶开,立刻就站起来,微笑着招呼:“坐下来喝杯茶如何?”

叶开摇摇头。

韩贞道:“来喝杯酒?”

叶开又摇摇头。

韩贞道:“这里的点心也不错,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现在我唯一想吃的,只有豆腐。”

王寡­妇­豆腐店卖的并不是生豆腐,是那种一块块煮熟了的,煮得上面已有了一个个峰窝般小洞的老豆腐,王寡­妇­却不老,豆腐是煮老了的好吃,人却是半老的风流。

半老的徐娘,卖熟透了的老豆腐,生意当然不错。只可惜这里并不是长安城,王寡­妇­穿着一身黑缎子的小棉袄,满头黑漆漆的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更显得一张清水鸭蛋脸白里透红,红里透白,她看来一点也不老,简直比­嫩­豆腐还要­嫩­得多。

最要命的,却还是她那双眼睛,小小的,弯弯的,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弯新月,又像是个钩子,好像一下子就会把你的魂勾走。

现在她这双眼睛正上下膘着叶开,嫣然道:“客官的们腐上要用什么作料?”

叶开道:“我不吃豆腐。”

王寡­妇­道:“这豆腐不好?”

叶开道:“这豆腐好极了,我也很想吃两块,只可惜我不敢。”

王寡­妇­笑得更媚,道:“这么大一个大男人,连豆腐都不敢吃?”

叶开叹了口气,道:“别人的豆腐我敢吃,你的豆腐我却不敢吃。”

王寡­妇­忽然不笑了,冷冷道:“你是来找杨天的?”

叶开点点头,道:“他在不在?”

王寡­妇­用一根水葱般的手指往后面点了点,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叶开一眼。

有很多女人只喜欢有野心的男人,你若对她没有野心,她对你也不会有兴趣。

叶开笑了,他微笑着走进去,忽又回过头,笑道:“其实我的胆子也并不是一直都这么小的。”

王寡­妇­又瞪了他一眼,咬着嘴­唇­道:“今天你的胆子为什么特别小?”

叶开恨恨道:“因为我不想被狐狸咬一口。”

杨天看来并不像是条会咬人的狐狸,无论多可怕的人,在洗澡的时候,都会变得和善些的。杨天正在洗澡,他泡在一大盆热水里,尽量放松了四肢,看来有点像是条懒洋洋的水獭。他的皮肤也像是水獭般光滑,全身上下连一点伤痕都没有,叶开忍不住叹了口气。

杨天看着他,微笑道:“好朋友见面,你为什么要叹气?”

叶开道:“因为你没有受伤。”

杨天道:“我受伤了,你才高兴?”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因为我想吃豆腐。”

杨天大笑,道:“现在我正在洗澡,岂非正是你的好机会?”

叶开道:“是什么好机会?”

杨天道:“现在随便你在外面­干­什么,我总不能赤条条地跑出去。”

叶开道:“只可惜朋友妻,不可戏。”

杨天道:“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后戏。”

叶开叹道:“只可惜你还没有死。”

杨天道:“那么我们现在是朋友?”

叶开道:“本来不是的,现在又是了。”

杨天盯着他,眼睛里渐渐发出了光,刀锋般的光。冷冷道:“你也来下水?”

叶开道:“你想不到?”

杨天道:“你为什么要下水?”

叶开笑了笑,道:“你不该问我的,你自己岂非也泡在水里?”

杨天道:“那只因为我已出下去。”

叶开道:“若有人来拉你一把呢?”

杨天道:“谁肯拉我?”

叶开道:“我。”

他果然伸出了手。

杨天却没有接过去,淡淡道:“出去太冷,还是水里暖和。”

叶开道:“无论多暖和的水,总有冷的时候。”

杨天道:“那么你就该乘早跳出去。”

叶开又笑了笑道:“你是在劝我,还是在赶我走?”

杨天道:“你看呢?”

叶开道:“你是不是嫌水里的人已大多,太挤?”

杨天冷笑,道:“走不走都随便你,只不过我们总算还是朋友,有句话我不能不说。”

叶开道:“你说。”

杨天道:“千万不要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叶开道:“为什么?”

杨天闭上了眼睛,不再开口。

叶开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他?”

杨天还是不开口,水很热,热气腾腾,就好像是雾一样。

叶开忽然又笑了笑,道:“你的确还是泡在水里的好,从这么热的水里出来,一定会着凉。”

叶开已走了。

杨天却还是闭着眼睛泡在水里,等到水的热气消散时,才看出他的脸­色­惨白,就好像真的已没有力气站起来,可是,水已快凉了,他已不能不站起来,水从他的肩头流下,水里竟带着血丝,血是从哪里来的?王寡­妇­已悄悄地走进来,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怜惜。

杨天站起来时,惨自的脸竞已因痛苦而扭曲,嘎声道:“外面会不会有人闯进来?”

王寡­妇­摇摇头,忽然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受的伤?为什么怕人看见?”

杨天咬咬牙,没有回答这句话,却从肩头上撕下一层皮。一层和他皮肤同样颜­色­的薄皮,他撕下来,鲜血就流满了他的胸膛……

一辆大车停在路口,上官小仙倚在轮上等着。她看见叶开走过来时,被阳光晒得发红的笑脸更美如春花。你只要看见她,就会觉得春天已不远了。

叶开心里在叹息,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以前别人描述林仙儿的话。

——个仙子般美丽的女人,却专门引诱男人下地狱。

这旬话若用来形容上宫小仙,是不是也同样恰当?

上官小仙在等着问:“你已找到了他们?”

“嗯。”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受伤?”

“没有。”

叶开叹了口气道:“至少我看不出。”

“所以他们都不会是孤峰。”

叶开点点头。他的确没有看出杨天的伤口,贴在杨天肩上的那层皮在水中看来,就跟­肉­­色­完全一样,他也想不到一个受了伤的人,还会泡在水里。

上‘言小仙道:“只不过,就算他们没有受伤,也并不能证明他们不是魔教中的人。”

叶开道:“不错。”

上官小仙道:“但你却已不准备再追查下去?”

叶开道:“他们是你的人,要追查下去,也是你的事。”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已准备走?”

叶开笑了笑,道:“你岂非也早就替我准备好一辆马车?”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得却有些幽怨:“那只因为我也知道我是留不住你的。”

叶开跳上马车,忽然又道:“杨天刚才劝了我一句话。”

上‘自小仙道:“什么话?”

叶开道:“他劝我千万不要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道:“那么你现在准备到哪里去?”

叶开道:“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别人劝你的话,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听?”

叶开闭上车门,却又从窗子里伸出头,微笑道:“因为我这人一向部有种病。”

上官小仙道:“什么病?”

叶开道,“笨病。”

马车扬起了一片沙尘。车已远,上官小仙脸上却还带着甜蜜的微笑。因为叶开的头还伸在窗子外面,看着她。她微笑着,扬起手里的丝中。就在她的手臂抬起时,她的笑容忽然消失,被阳光晒得发红的脸,也突然变得惨白,只可惜这时叶开已转过山坳,看不见了。

[27]正文 第二七章寒夜黑星

禅院里清静而幽雅,因为院子里有竹。

竹林。

有竹林的院子,总是会令人觉得分外幽雅的。

尤其是在黄昏时,风吹着竹叶,声音听来就仿佛是海浪。

叶开正徘徊在竹林前。

“我若早知道长安城里还有个这么幽静的地方,我也会住在这里的。”

他叹息着道:“这地方的人好像是不大多,”他并不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这句话他是对苦竹说的。

苦竹就是十方竹林寺的知客僧。

他人如其名,清瘦如竹,虽无­肉­,却不俗,他正在微笑着争辩:“小寺的施主虽不多,也不太少。”

叶开笑了。

从外面到这里,他还没有看见一个进香随喜的人,院子里的禅房山,寂无人声。

苦竹道:“这七间禅房都是客房,本来并不是空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昨天晚上之前,还有几位施主住在这里,都是很风雅的人。”

叶开道:“现在呢?”

苦竹叹了口气,道:“现在都已到了大相国寺。”

叶开道:“他们都是昨天晚上走的?”

苦竹点点头,道:“那位戴草帽的白施主一来,别的人就全部走了。”

叶开道:“是他赶走的?”

苦竹苦笑道:“他并没有赶人走,可是他一来,别人就没法子再住下去。”

叶开道:“为什么?”

苦竹又叹了口气,清癯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叶开的话,却沉吟着道:“我带你到他房里去看看,你就会明白。”

禅房里四壁萧然,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桌椅,也没有床。

这么大一间禅房里,只有两根钉子,一根钉在左面的墙上,一根钉在对面。

叶开又不禁在笑。

现在他的确已明白,别人为什么没法子在这里住下去了。

“就连我也一样住不下去。”

他微笑着道:“我不是苍蝇,也不是蜻蜓,总不能睡在一根钉子上。”

苦竹道:“这里有两根钉子。”

叶开道:“两根钉子和一根钉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

苦竹道:“有分别。”

叶开道:“我却看不出分别在哪里?”

苦竹道:“但你却应该想得到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两根钉子,就可以挂条绳子。”

叶开还是不懂:“绳子有什么用?”

苦竹道:“绳子上可以挂衣服,也可以睡人。”

叶开道:“那位戴草帽的白施主,晚上就睡在绳子上?”

苦竹道:“而且是条很细的绳子。”

叶开怔住。

一个人若是喜欢睡在绳了上,那不但脾气古怪,武功也一定很古怪。

苦竹道:“这屋子里本来不是空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这里本来不但有桌有床,还有很多壁虎。”

叶开道:“桌椅是他要搬出去的?”

苦竹道:“不错。”

叶开道:“壁虎呢?”

“苦竹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道:“壁虎全都被他吃了。”

叶开又怔住。

这个人不但喜欢在冬天戴草帽,喜欢睡在绳子上,还喜欢吃壁虎。

这么古怪的人,连叶开都从未看见过。

他脸上也不禁露出和苦竹同样的表情,苦笑道:“看来他的食量好像并不大,吃几条壁虎,居然就能吃炮了。”

苦竹道:“除了壁虎外,他当然还吃别的。”

叶开道:“吃什么?”

苦竹道:“住在这里的施主们,一到晚上,通常都很少出去走动。”

叶开道:“哦?”

苦竹道:“因为外面有蛇,毒蛇。”

叶开愕然道:“蛇也被他吃光了?”苦竹道:“除了蛇之外,还有蜈蚣。”

叶开苦笑道:“原来他的食量并不小。”

苦竹道:“所以我已经开始在担心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苦竹叹了口气,道:“这里的壁虎和毒蛇若是全部被他吃光了,那时他吃什么?”

叶开忍不住笑道:“你难道怕他吃你?”

苦竹叹息着,还没有开口,突听一个人冷冷道:“人,有时我也吃,却很少吃和尚。”

风在吹,日已沉,黄昏时的禅院,岂非总是会显得分外寂寞寒冷。

这禅院里非但寒冷,而且还仿佛有种说不出的肃杀诡异之意。

因为院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戴草帽的人。

在这种酷寒的天气里,他居然还穿着件很单薄的白葛麻衣,头上的草帽形状更奇怪,看来就像是个捕鱼的竹篓了。

他戴得很低,几乎已将脸全都掩住,只露出一张薄薄的嘴。不说话的时候总是闭得很紧,就像是刀刻成的。

叶开忽然笑了。

越是别人笑不出的时候,他反而是偏偏要笑。

他微笑着道:“你是很少吃和尚?还是从来不吃?”

戴草帽的白衣人冷冷道:“我通常只吃一种人。”

叶开道:“哪种人?”

白衣人道:“该死的人。”

叶开苦笑道:“这世上的确有种人就像毒蛇一样,你若不想披他吃掉,就要先把他吃下去。”

“可是真正该死的人并不多。”

“的确不多。”

叶开道:“那么你为什么不也像别人一样,吃些比较容易找到的东西?”

自衣人道:“你吃什么?”

叶开道:“我吃猪­肉­,也吃牛­肉­,尤其是红烧­肉­,小葱炒牛­肉­丝也不错。”

白衣人忽道:“张三是个恶毒狡猾的小人,李四是个诚实刻苦的君子,这两人若是一定要你杀一个,你杀谁?”

叶开道:“张三。”

自衣人道:“现在你杀的却是李四。”

叶开道:“我已杀了李四?”

白衣人点点头。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我连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应该知道,他就在你的肚子里。”

叶开不懂,这白衣人说的话,实在有点颠三倒四,莫名其妙。

白衣人冷笑道:“毒的是蛇,不是牛,你杀的却是牛,杀了它后,还将它的尸骸葬在肚子里。”

叶开只觉得胃里发酵,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他肚子里的确还有牛­肉­,今天中午他吃的牛­肉­一定还没有完全消化。

可是下次假如再有人请他吃牛­肉­时,他一定难咽下去了。

白衣人的眼睛在草帽里盯着他,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了我的意思?”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的话听来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白衣人道:“这道理你从来没有听过?”

叶开笑道:“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把牛的尸骸葬在肚里,这种话真亏他怎么想得出来。

白衣人道:“看来你虽然不是诚实刻苦的君子,却也不是恶毒卑鄙的小人。”

叶开道:“你看得出?”

白衣人道:“就因为我看得出,所以你现在还活着。”

叶开道:“你呢?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叶开笑了笑,道:“你当然并不是真的姓白。”白衣人承认。

叶开道:“你是从青城来的。”

白衣人也没有否认。

叶开盯着他,慢慢道:“据说青城山里,有位高人,名字叫墨九星。”

白衣人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知道的事好像还不少。”

叶开微笑道:“虽然不太多,倒也不太少。”

白衣人道:“只可惜应该知道的事,你反而不知道。”

叶开道:“哦?”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多尔甲是谁?”

叶开道:“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布达位是谁?”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知道的事确实也不算多。”白衣人道:“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叶开道:“我能见得到他们?”

白衣人道:“只要你愿意在这里等,就一定能见得到。”

叶开的眼睛亮了。

他当然愿意在这里等,“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愿意。”

白衣人道:“你用不着等三天三夜,你来得正巧。”

叶开­精­神一振,道:“难道他们今天也会到这里来?”

白衣人冷冷道:“你既然愿意等,就不必多问,你若不愿等,也没有人留你。”

叶开立刻闭上了嘴,眼睛却张得更大了。

他本来就不是多嘴的人。

白衣人忽然道:“和尚本不该多嘴的。”

苦竹垂下了头。

白衣人道:“你这和尚说的话却太多。”

苦竹也闭上了嘴,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白衣人道:“和尚不但要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闭上嘴,也该懂得在什么时候闭上眼睛。”

苦竹立刻闭上眼睛,摸索着走出去。

叶开忍不住笑道:“看来他的确是个懂事的和尚。”

白衣人道:“真正不懂事的和尚只有一种。”

叶开道:“哪种?”白衣人道:“该死的和尚。”

叶开又笑了,道:“从你眼里看来,天下的人好像一共只有两种。”

白衣人道:“本来就只有两种,一种不该死,一种该死。”

叶开道:“今天晚上要来的是哪种人?”

白衣人道:“该死的一种。”

夜。

白衣人用一个很小的木瓶子,在地上洒了一层银­色­的粉未,就像是灰尘一样。

可是等到星光升起的时候,这些灰尘也开始在闪动着银光。

叶开笑道:“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准备将这院子吃下去,所以先在上面洒点胡椒?”

白衣人冷冷道:“你的话说得大多。”

叶开道:“哦?”

白衣人道:“你也笑得大多。”

叶开笑道:“那只因我已看出了一件事。”

白衣人道:“什么事?”

叶开道:“我看得出你并不是个冷酷的人,有时你心里也想笑一笑,只不过总勉强忍住而已。”

白衣人道:“我为什么要勉强忍住?”

叶开道:“因为你想叫人怕你。”

白衣人转过身,推开了窗户,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叶开笑道:“你若肯让我看看你的脸,我一定还可以看出很多事来的。”

白衣人霍然回头,掀起了草帽。

他的脸本来也跟别人没什么不同,但却比别人多了九颗星。

九颗漆黑的星。

在冬天的晚上看来,天上的疏星总是分外遥远,分外明亮。

这白衣人脸上的星却更黑冷,更亮。

九颗星在他脸上排列成一种奇异而诡秘的图案,每颗星都钉子般地钉在­肉­里。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这是在自己惩罚自己?”

白衣人居然点点头,道:“每个人都有罪。”

叶开道:“你也不例外?”

白衣人道:“我也是人。”

叶开道:“你的罪是什么?”

白衣人道:“我只恨不能杀尽这世上恶毒卑鄙的个人。”

叶开叹道:“这并不能算是你的罪,你受的惩罚未免太重了些。”

白衣人道,“若是逼见罪更重的人,这九颗星就是杀人的利器。”

叶开道:“杀人的利器?”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叶开摇摇头,苦笑道:“我也连想都没有想到。”

白衣人又用草帽掩住了脸,冷冷道:“能看到我这张脸的人就不多,能活着的更少。”

叶开道:“你脸上本来是不是只有五颗星?”

白衣人道:“因为世上的罪人越来越多,我的罪也越来越重。”

叶开道:“所以墨五星变成了墨九星。”

白衣人道:“现在已没有墨五星,只有墨九星。”

叶开道:“这就难怪她会弄错了。”

墨九星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笑了笑,道:“你猜不出?”

墨九星道:“是不是上官小仙?”

叶开道:“你也知道她?”

墨九星冷笑。

叶开遭:“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墨九星道:“这次我是来杀人的,杀三个人。”

叶开道:“她也是其中之一?”

墨九星道:“她本来是的。”

叶开道:“现在呢?”

墨九星道:“现在我才发现,这世上比她更该死的人还有很多。”

叶开道:“最该死的是哪几个?”

墨九星道:“多尔甲和布达拉。”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要杀这两个人,只怕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我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他慢慢地接着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只要还有一个活在世上,我就绝不回青城。”

叶开道:“可是你就是杀了他们两个,也还有两个活着。”

墨九星道:“没有了。”

叶开道:“怎么没有了?”

墨九星道:“班察巴那已死在郭定手里。”

叶开道:“碟儿布呢?”

墨九星忽然从身上拿出块玉牌,抛给了叶开。晶莹无瑕的玉牌上,刻着个手执智慧之磐的魔神。

“这就是碟儿布的护身符,他活着的时候,总是随身带着的。”

“现在怎全会到了你身上?”

墨九星冷冷道:“因为他已是个死人。”

叶开动容道:“是你杀了他?”

墨九星点点头。

叶开道:“你在哪里遇见他的?”

墨九星道:“长安城外。”

叶开道:“他也下了魔山?”

墨九星道:“他们的魔山本就在虚无缥缈间,他们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魔山。”

叶开道:“所以现在他们的魔山就在长安城?”

墨九星道:“他们的人若不死,九九八十一天之内,这长安城就要变成座魔城。”

叶开失声道:“魔城?”

墨九星道:“魔城中也有两种人。”

叶开道:“哪两种人?”

墨九星道:“一种是他们魔教的弟子,还有一种是死人。”

叶开吐出口气,道:“幸好他们的秘密已被你发现了。”

墨九星傲然道:“对我说来,这世上根本没有秘密。”

叶开叹道:“你知道的事确实不少。”

墨九星承认。

叶开道:“我只奇怪,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的,你本是个不出山的隐士。”

墨九星道:“你错了。”

叶开道:“哦?”

墨九星道:“墨家的­精­神并不是出世的,而是入世的,为了急人之难,墨家子弟一向不借摩顶放睡,刀斧加身。”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露出尊敬之­色­。这个人看来虽冷酷古怪,其实却有一颗善良的心。这世上真正能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并不多,叶开一向最尊敬这种人。

禅房里没有燃灯。墨九星的草帽里,一直在闪闪的发光,却不知道是他的眼睛,还是那杀人的星。

他盯着叶开,忽然道:“我也早就知道你。”

叶开道:“哦?”

墨九星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微笑道:“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墨九星道:“你总是很开心?”

叶开道:“因为我很少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墨九星道:“据说你的飞刀,现在可算是当世第一。”

叶开苦笑道:“我也听人这样说过,所以我的麻烦也总是天下第一。”

若论麻烦之多,倒的确很少人能比得上他。

墨九星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叶开道:“知道什么?”

墨九星道:“你的飞刀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

叶开叹道:“你若真的想知道,我的麻烦就又多了一件。”

墨九星道:“你不想看看我的星究竟是不是能杀人?”

叶开道:“我不想。”

墨九星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

墨九星冷笑道:“你的朋友只怕太多了。”

叶开道:“朋友多些,总比没有朋友好。”墨九星道:“也许就因为你的朋友比别人多,所以麻烦也比别人多。”

叶开道:“麻烦多些,也比没有麻烦好。”

墨九星道:“哦?”

叶开道:“因为真正没有麻烦的,也只有一种人。”

墨九星道:“死人?”

叶开微笑着点点头。突然“轰”的一响,院子里的短墙被搐破了个大洞,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进来。

[28]正文 第二八章身外化身

寒星在天。

冷清清的星光,照在这人脸上。

他的脸也在发着光。

青光!

没有人的脸上会发出这种青光的,除非他脸上戴着个青铜面具。

这人的脸上就戴着青铜面具,在星光下看来,显得更狰狞而怪异。

他身上穿着的,却是件美丽的绣花长袍,腰带上斜Сhā着三柄弯刀。

惨碧­色­的刀鞘上,缀满了明珠美玉。

“来了,果然来了。”

叶开轻轻吐出口气,道:“来的是多尔甲,还是布达拉?”

“你看不出?”

叶开已看出来,这人长袍上绣着的,是象征权法的魔杖。

“多尔甲,也许他还不是多尔甲。”

“还不是?”

“多尔甲的身外化身还有三个。”

什么叫身外化身?

叶开还没有问,已看见了一个人。

一阵风吹过,一个人随着风从外飘了进来,绣花的长袍,狰狞的面具,腰带上也斜Сhā着三柄缀满珠玉的弯刀。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竹林后和屋檐下也出现了两个人。

完全同样的两个人。

叶开怔住。

他实在分不出谁才是真正的多尔甲天王。

“你就算能杀了他们三个,那真的一个还是一样可能会逃走。”

墨九星冷笑。

“他既然来了,就休想再走。”

“你怎么知道他真的来了,你看得出?”

“我看得出。”墨九星冷冷道:“我只知道他非来不可。”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里。”

叶开没有再问下去,也不能再问下去,他已看见一个人踏着星光走过来。

银粉也在发着光。

他每走一步,地上就多了个浅浅的脚印。

只凭这脚印,难道就能分得出他是不是真的多尔甲?

叶开又不禁叹息,至少他是分不出的。

这个人背负着双手在禅院中漫步,一个人背负着双手走过来。

他们不但装束打扮完全相同,连走路的姿态都完全一样。

墨九星凭什么能分辨出他们的表情?

多尔甲终于道:“青城墨九星?”

墨九星点点头。

多尔甲道:“现在我已来了。”

墨九星忽然道:“滚出去。”

多尔甲冷笑道:“我既然已来了,要我走只怕就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你一定要死在这里?”

多尔甲的手已握住了刀柄。

墨九星道:“你本来不配我出手,可是现在……”

多尔甲道:“现在你不出手,就死。”

刀光一闪,他的刀已出鞘,惨碧­色­的弯刀,眨眼间已劈出三刀。

墨九星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

他已看出这三刀都是虚招。

多尔甲手腕一翻,第四刀劈下去,已不是虚招。

刀光削破墨九星头上的草帽,擦着墨九星的鼻尖削下,只差半寸,墨九星的脸就要被这一刀削成两半。

只可惜他还是差了半寸。

墨九星居然还没有出手,却皱了皱眉。

突然间,一点寒星飞出,打在多尔甲头上。

多尔甲并不是没有闪避,只可惜这一点寒星来得太快,大意外。

他看见寒星飞出时,想闪避已来不及了,突然咬了咬牙,反手一刀,刺在自己肚子上。

血光飞溅,他人已倒下。

墨九星还是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可是眉心之间的一点寒星,已不见了。

这种暗器竟用不着动手,就可以发出来,他只要皱一皱眉就可以制人于死地。叶开叹了口气,道:“果然是杀人的利器,一点不假。”

墨九星道:“这个多尔甲却是假的。”

叶开道:“你看得出?”

墨九星点点头,冷笑道:“这人的死,也是假的。”

叶开笑道:“这就连我也看得出来。”

墨九星道:“哦?’叶开道:“这种刀锋可以缩回去的魔刀,我已看过不止一次,却连一次都没有骗过我。”

墨九星淡淡道:“要骗过你,的确也不容易。”

倒在血泊中的“多尔甲”果然“复活”了,突然抽出了另一柄刀,翻身站起。

可是他这一刀并没有劈过来,又是一点寒星飞来,钉人了他的咽喉。

他人又倒下。

叶开叹道:“看来这次已不是假的。”

墨九星冷冷道:“他本来不必来送死。”叶开道:“他也不配你出手。”

墨九星道:“我并没有出手。”

他的确连指尖都没有动过,无论谁也看不见这种暗器会在什么时候发出,当然更没法闪避。

叶开又叹道:“看来上官小仙果然没有说错。”

墨九星道:“她说什么?”

叶开道:“她说你是世上最可怕的三个人之一,甚至就是最可怕的一个。”

墨九星冷冷笑道:“的确没有说错。”

院子里有人在冷笑,却不知是谁在冷笑。

三个同样的人,全部背负着双手,站在星光下。

墨九星刀锋般的目光在他们脚下一转,忽然停留在一个人的脸上,冷冷道:“你不必再要别人送死了。”

这人道:“我?”

墨九星道:“就是你。”他眼睛在草帽里发着光,这人的眼睛也在青铜面具里发着光。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就像是刀剑相击。

风也冷如刀锋。

这人突然大笑,笑声比刀锋更冷,更尖锐:“好!好眼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墨九星道:“你们的人可以作假,脚下的脚印却是假不了的。”

“你有多深的功夫,就会留下多深的脚印,功夫越深,脚印越浅,这的确是假不了的。”

叶开这才明白墨九星为什么要在院子里遍酒银粉的用意。

多尔甲也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对本门的功夫也很熟悉。”

墨九星道:“天魔十三大法,在我眼里看来,根本不值一文。”

多尔甲冷笑道:“好,很好。”

他挥了挥手,另外的两个人就退了下去。

叶开忽然发现他的手在星光下看来,也像是刀锋般冷厉。

他的手显然也是种杀人利器。

能杀人的,就是武器。

要命的武器。

他们身上都有绝对致命的武器,这种武器竟已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没有人能夺走他们的武器,他们的武器已经与生命结合。

你最多也不过能夺走他们的生命。

这就是他们最可怕之处。

生命的力量,岂非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力量。

叶开叹了口气。

他虽然知道这一战必将改变江湖中很多人的命运,对这一战的结局,他也同样关心。

可是他几乎已不忍看下去。

因为他也知道,要造成一件这种武器,也不知要流多少汗,多少血,多少泪。

他实在不忍看着它被毁灭。

毁灭之前,总是分外安静平和。

院子里更静,杀气岂非也是看不见、听不见的。

能感觉这种杀气的,他本身的感觉也一定比别人敏锐。

叶开忽然觉得很冷。

一缕刺骨的寒意,就像是刀锋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这就是杀气。

草帽已破裂,却还没有摘下来,叶开还是看不清墨九星的脸。

但是他可以看见多尔甲的眼睛。

多尔甲的瞳孔在收缩,忽然道:“现在已只剩一个人。”

另外的两个人,的确已退出禅院。

多尔甲道:“你们有两个人。”

叶开抢着道:“出手的却只有一人。”多尔甲道:“你虽不出手,也已威胁到我。”

叶开道:“为什么?”

多尔甲道:“因为你的刀。”

叶开道:“我的刀并不是用来暗算别人的。”

多尔甲道:“可是只要有刀在,就已威胁到我。”

叶开道:“你要我走?”

多尔甲道:“你也不能走。”

叶开道:“为什么?”

多尔甲冷冷道:“我们三个人既然都已来了,至少就得有两个人死在这里。”

叶开笑道:“你杀了他,还要杀我?”

多尔甲道:“所以你不能走。”

叶开笑道:“难道你要我先交出我的刀,然后坐在这里等死?”

多尔甲道:“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

叶开道:“你说。”

多尔甲道:“你已说过,你们绝不会两人同时出手。”

叶开道:“不错。”

多尔甲道:“你说的话我相信,你并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叶开微笑道:“多谢。”

多尔甲道:“所以他活着时,你的刀就绝不能出手。”

叶开道:“他若死了呢?”

多尔甲道:“只要看见我一招得手,就可以发你的刀。”

叶开道:“怎么样才叫做一招得手?”

多尔甲道:“只要我的手已打在他身上,就叫做一招得手。”

叶开道:“只要你的手打在他身上,他就已必死无疑?”

多尔甲傲然道:“我的手本就是武器,能一招杀人的才能算做武器。”

叶开道:“现在我明白了。”

多尔甲道:“你答应?”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答应,因为我欠你的情。”

多尔甲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几时欠我的情?”

叶开笑了笑道:“那次的事我既然没有忘记,你当然也不会忘记。”

多尔甲道:“我欠不欠你的?”

叶开摇摇头道:“所以你这次若杀了我,我绝不怪你。”

多尔甲道:“很好,这句话我绝不会忘记。”

他忽然转身,盯着墨九星,冷冷道:“只不过第一个要死的还是你。”

墨九星冷笑道:“你好像还是忘记了一件事。”

多尔甲道:“哦?”

墨九星道:“我若没有把握杀你,怎么会特地约你来?”

多尔甲道:“也许你本来的确有几分把握,只可惜你也忘记了一件事。”

墨九星道:“什么事?”

多尔甲道:“你不应该泄露了你的秘密。”

墨九星又问道:“什么秘密?”

多尔甲道:“杀人的秘密。”

墨九星在冷笑,却不由自主看了地上的死人一眼。

多尔甲道:“你不该用这种法于杀他的,你本该留着这一招来对付我。”

墨九星冷笑道:“我不用这法子,也可以杀你。”

多尔甲大笑。

无论谁在笑的时候,­精­神难免松弛,戒备都难免疏忽。

他一开始笑,叶开已发现他露出了空门。

“空门”的意思,就是死。

就在这一瞬间,墨九星已扑过去。

他的身法轻灵如烟雾,敏捷如燕子,他的出于却锐如鹰啄,猛烈如雷电。

他已看准了多尔甲的空门。

多尔甲还在笑。

可是等到墨九星扑过去时,他的空门已不见了。

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的空门已奇迹般不见了。

他的手在那里。

别人的手,只不过是一只手,但他的手却是种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一招击出,忽然发现这一招打的不是空门,而是他的手。

——是多尔甲的手,只不过是一只手。

没有人能用一只手去硬拼一件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想收回这一招,已来不及了。

他的手接近多尔甲的手时,就可以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杀气。

就像是剑锋上发出的剑气一样。

多尔甲冷笑。

叶开却不禁叹息。

他知道无论谁的手打在多尔甲这只手上,都是悲剧。

他几乎已可想象到墨九星这只手粉碎的情况。

只听“啪”的一声,双手拍击。

墨九星的手没有碎。

他竞在这一刹那间,将手上的力量完全消泄了出去。他竟已能将自己全身的力量,收放自如。

这用力的一击,竟变成了轻轻一拍,轻得几乎就像是抚摸。

抚摸是绝不会伤人的,既不会伤害别人,也不会伤害自己。

只要你用的力量够轻,就算去抚摸一柄利剑,也不会伤害了你。

多尔甲怔住。

这轻轻的一拍,竟似比重逾泰山的一击更令他吃惊。

他从来也没有接过这么轻的一招。

高手较技,往往只不过是一招之争。

这一招却是千变万化,无奇不有的。

墨九星这一招的奇妙,并不在他的变化快,出手重。他一招能制敌,只不过因为他的出手够轻。

叶开也不禁叹为观止。

直到现在才明白,武功中的变化奥妙,的确是不可思仪,永无止境的。

多尔甲一怔间,墨九星的手已沿着他的手背滑过去,扣注了他的脉门。

他又一惊,虽惊而不乱。

他的另一只手突然从下翻出,猛切墨九星的时。

可是他又忘了一件事。

一个人的脉门若是被扣住,纵然有千斤神力,也使不出来了。

叶开已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不是墨九星的骨头,是多尔甲的。

多尔甲失声高呼:“你……”

他只说出一个字。

“你!”

这就是他这一生中,说出的最后一个字。

一颗寒星已打入了他的咽喉:一颗杀人的星!

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

甚至连风都已静止。

多尔甲倒在血泊中,他一倒下去,他的人就似已在于瘪收缩。

他活着时无论是英雄也好,是魔王也好,现在却已只不过是个死人。

死人就是死人。

就算是世上最可怕的人,死了后看来也跟别的人没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

他的手还是在夜空下闪着光,仿佛是在向墨九星示威。

“你虽然杀了我,毁灭了我这个人,却还是没有毁灭我这双手!”

“我这双手还是天下无双的武器!”

还没有燃灯。

墨九星站在星空下,动也不动地站着。

激战过后,纵然是胜利者,也难免会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与寂寞。

他是不是也不例外?

过了很久,他才转过头。

叶开正走过来。

墨九星看着他,忽然道:“你不想揭开他的面具来看看?’叶开叹息道:“不必。”

墨九星道:“你已知道他是谁?”

叶开道:“我认得这双手。”

手还在发着光。

叶开看着这双手,又不禁叹道:“这的确是天下无双的武器。”

世上的确永远再找不出这一双手。

墨九星淡淡道:“只可惜无论多可怕的武器,本身都不能杀人的。”

叶开明白。

杀人的并不是武器,杀人的是人。

墨九星道:“一件武器是否可怕,主要得看它是在什么人手里。”

这道理叶开七然也明白。

墨九星道:“我那一招若是出于重了些,我的手很可能被他毁了。”

叶开点点头,道:“很可能。”

墨九星道:“可是我那一招出手够轻,这就是胜负的关键。”

叶开苦笑道:“那一招的确妙得很。”

墨九星道:“高手相斗,胜负的关键,往往就在这一招问。”

叶开沉默着,忽然俯下身,去揭“多尔甲”脸上的面具。

墨九星道:“你既然已知道他是什么人,现在还想再看看他?”

叶开道:“嗯。”

墨九星道:“死人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叶开道:“但我却想看看,他临死前是不是也已明白这道理。”

[29]正文 第二九章魔教血书

青铜的面具,在星空下发着青光。

吕迪的脸­色­也是铁青的,却已扭曲,一双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信。

他至死也不能相信一件事。

一件什么事呢?

叶开叹道:“他好像至死也不相信你能杀了他。”

墨九星冷冷道:“就因为他不信,所以他才会死。”

叶开叹息着,徐徐道:“有些事的确是一个人至死也不会明白的……”

叶开也有件事还不明白。

“多尔甲”既然是吕迪,那么“布达拉”孤峰天王是谁呢?

死人已搬走,屋子里却还没有燃灯。

叶开道:“晚上你自己从不点灯?”

墨九星反问道:“为什么要点灯?”

这句话问得很妙,叶开竟被问得怔了怔,苦笑道:“每个人到了晚上都要点灯的,点起灯来,才可以看清很多事。”

墨九星道:“不点灯我也一样可以看得很清楚。”

叶开道:“我看不清楚。”

墨九星冷冷道:“你随时都可以走,我并没有留你。”

叶开又笑了,道:“可是你也没有赶我走。”

墨九星道:“我不必。”

叶开道:“不必?”

墨九星道:“该走的时候,你总是要走的。”

叶开道:“什么时候对”是该走的时候?”

墨九星道:“找到孤峰的时候。”

叶开眼睛亮了,立刻追问道:“你也知道孤峰是谁?”

墨九星没有回答,却又反问道:“你一定认为吕迪是孤峰?”

叶开不能否认,苦笑道:“因为他的确是孤高骄傲的人。”

墨九星道:“现在你已能确定他不是孤峰?”

叶开道:“孤峰已受了伤,吕迪却没有。”

他已仔细看过,吕迪身上唯一的伤痕,就是墨九星留下的。

墨九星道:“你能确定孤峰已受伤?”

叶开道:“有人亲眼看见的。”

墨九星道:“是什么人亲眼看见的?”

叶开道:“一个我绝对信任的人。”

墨九星冷笑,道:“你信任的人也好像不少。”

叶开叹道“我也知道这是我的大毛病,只可惜我总是改不了。”

墨九星不再说话。

草帽虽然已破了,却还是恰好能遮住他的脸,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也许他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

叶开忍不住又道:“你为什么还是戴着这草帽?”

墨九星道:“因为外面有狗在叫。”

叶开怔了怔,道:“外面有狗叫,跟你戴草帽又有什么关系?”

墨九星冷冷道:“我戴不戴草帽,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笑了。

他忽然发现这人看来虽沉默寡言,其实却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说出来的话,往往能一下子就封住别人的嘴,令人非但无法辩论,也无法再问下去。

叶开却偏偏有些事要问,而且非问不可。

墨九星在钉子上挂起了条长绳,竟真的躺在绳子上,而且还像是很舒服的样子似的。

他睡觉的时候还是戴着那顶草帽。

禅房里连凳子都没有,叶开只有站着,搭汕着道:“据说青城是道家的三十六洞天之一洞天福地,风物美不胜收。”

墨九星不理他。

叶开道:“你们隐居的那个地方,一定更是个世外桃源,却不知我是不是有福气去看一看?”

墨九星还是不理他。

叶开道:“那地方据说从来也没有外人去过,你们也从来不跟外面的人来往,可是你一出山就找到了多尔甲,你的本事倒不小。”

墨九星闭上眼睛,似已睡着。

叶开却还不死心,又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多尔甲就是吕迪?你怎么找到他的?”

墨九星忽然翻了个身,从绳子上跳下来,大步走了出去。

叶开当然也从后面跟着,道:“你要到哪里去?”

墨九星道:“去我样东西。”

叶开道:“去找什么?悬不是我布达拉?你能找得到他?”

墨九星道:“我我的东西,你若想要,我可以分一半给你。”

叶开道:“你想到哪里去找?”

墨九星道:“就在这里。”

叶开道:“这里有什么好找的?”

墨九星不再回答,却又从身上拿出个木瓶,瓶子里装的也是粉末,却是黄|­色­的。

他将瓶里的粉未洒在地上,洒成个圆圈,却又留下个缺口,然后他就站在旁边,等着。

叶开看不懂:“你这是­干­什么?”

墨九星道:“我在做饭。”

叶开道:“做饭?”

他更不懂。

墨九星道:“每个人都是吃饭的人,我也是人。”

叶开还想再问,忽然看见院子里出现了一点灯光,一个瘦瘦长长的和尚,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端着个木盘,从前面走人了院子,脸上还带着三分恐惧,三分犹疑,想过来,又不敢。

这和尚正是苦竹。

墨九星道:“你来­干­什么?”

苦竹道:“我是送东西来的。”

墨九星道:“送什么?”

苦竹举了举手里的木盘,道:“尸身我已收殓,这是我从他们身上找到的东西,全都在这里。”

墨九星冷冷道:“你这和尚倒还老实。”

苦竹苦笑道:“和尚有时虽然也贪财,却还不至于吞没死人身上的东西。”

他走过来,放下木盘,立刻就溜了。

和尚总是怕麻烦的,更不想多管闲事。

叶开道:“看来一个人只要做了和尚,想不老实也不行了。”

墨九星道:“所以你也应该去做和尚,做了和尚,你至少可以活得久些。”

盘子里有五柄弯刀,一块玉牌,七八颗珍珠,还有封开了口的信。

玉牌上刻着的果然是根权杖,魔教中的大无王,每个人身上好像都有块这样的玉牌的。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封信。

信是用血写的,只有十几个字:“初三下午入长安,会于延平门,请相信。”

下面没有具名,却画了座山峰。

孤峰。

叶开长长吐出了口气道:“这一定是孤峰写给多尔甲的,要多尔甲在延平门等他。”

墨九星道:“初三就是明天。”

叶开道:“明天他真的会来?”

墨九星道:“当然会来,他并不知道多尔甲已是个死人。”

叶开道:“现在他在什么地方?那地方难道没有笔墨?他为什么要用血来写信?”

墨九星道:“血书通常只有两种意思。”

叶开道:“哪两种?”

墨九星道:“一种是临危时的绝笔,一种是表示情况的危急严重。”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也许这只不过因为他已受了伤,本就有血要流出来。”

墨九星道:“魔教中人写血书,通常都不是用自己的血。”

叶开道:“你认为这封信是真的?”

墨九星道:“绝对不假。”

叶开道:“你怎么能确定?”

墨九星又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竹林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声音,一种无法形容、不可思议的声音。

无论谁听见这种声音,都一定毛骨悚然,甚至会忍不住呕吐。

叶开看见的事,却比这声音更可怕。

他忽然看见,也不知有多少条大大小小的毒蛇、壁虎、蜈蚣蠕动着,从竹林里爬了出来,爬入墨九星用粉未洒成的圆圈。

叶开只觉得胃在收缩,勉强忍耐住,道:“这就是你的晚饭?”

墨九星点点头,喃喃道:“我一个人吃已够了,两个人吃就还少了些。”

叶开骇然道:“两个人吃?还有谁要来?”

墨九星淡淡道:“没有别人了,我一向很少请客。”

叶开道:“现在你只有一个人。”

墨九星道:“你不是人?”

时开倒抽了口凉气,苦笑道:“这么好的东西,还是留给你一个人享受吧,我不敢奉陪。”

墨九星冷冷道:“你不肯赏光?”。

叶开道:“我……我还有约会,我要到外面去吃饭,吃完了我就回来。”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溜之大言。

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被人骇得逃走过,可是现在却逃得比一只中了箭的兔子还快。

墨九星忽然大笑道:“你若在外面吃不饱,不妨再回来吃点心,我可以留两条最肥的蜈蚣给你。”

叶开已越墙而出,连头都不敢回。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墨九星的笑声,也是最后一次。

这饭铺很小,却很­干­净。

现在已过了吃饭的时候,除了他之外,饭铺里已没有别的客人。

叶开要了两样菜,一壶酒。

他本不想喝酒的。

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也许只要一杯酒,就能勾起他的伤心事。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他就算要伤心,也得等到这件事过去以后。

只可惜一个人越是想勉强控制自己不喝酒的时候,反而忍不住要去喝两杯的。

“我只喝两杯。”

他在心里警告自己,绝不能多喝,夜还很长,明天一定是非常艰苦的一天,可是两杯酒喝下去以后,他觉得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没有刚才想的那么严重了。

所以他又喝了两杯。

他忽然想起了了灵琳若是在这里,一定也会陪他喝两杯的。

他们常常坐在这种小店里,喝两杯酒,剥几颗花生,过一个平静的晚上。

当时他总是觉得这种生活太单调,太平静,可是现在他已知道自己错了。

现在他才知道,平静就是幸福。

——人们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幸福已失去了时,才能真正明白幸福是什么?

风很冷,很冷。

夜也很冷。

在如此寒冷的冬夜里,一个寂寞的浪子,又怎么能不心酸?

寂寞,刀一样的寂寞。

对一个幸福的人说来,寂寞并不可怕,有时甚至反而是种享受。

可是等到他的幸福已失去时,他就会了解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了。

有时那甚至比刀锋更尖锐,一下子就能刺入你的心底深入。

叶开的心在刺痛。

若不是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惨呼,他一定会心酸的。

他已无法控制自己。

可是就在他第七次举杯的时候,寒风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呼。

呼声是从十方竹林寺那处传来的。

这小店铺就在竹林寺后。

惨呼声响起,他人已箭一般窜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两个人。

两个死人,像麻袋般搭在禅院外的短墙上,绣花长袍,青铜面具,正是多尔甲的身外化身。

叶开松了口气。

他并不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可是对这两个人的死,他实在并不太同情。

他们既然已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送死?

他们既然要回来,墨九星当然就不会让他们再活着走出去。

这也不值得吃惊。

叶开只不过叹了口气而已,等到他看见墨九星时,才真的吃了一惊。

他实在想不到墨九星竟也已是个死人。

院子里还是没燃灯。

墨九星就倒在院子里,整个人都扭曲收缩,就像是个缩了水的布娃娃。

叶开怔住。

他知道墙头上的两个人是死在墨九星手里的,但他却想不出墨九星是怎么死的。

他看见过墨九星的武功。

一个人若已能将自己的功力练得收放自如,别人要杀他,就很不容易。

何况墨九星的沉着和冷静,也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

是谁杀了他,有谁能杀他?

叶开俯下身。

草帽还在墨九星头上,可是现在他已不能再拒绝别人摘下来。

叶开摘下这顶草帽,就看见了一张惨碧­色­的、已扭曲变形的脸。

他是中毒而死的。

是谁下的毒?

叶开动也不动地站着,刀锋般的冷风一阵阵刺在他脸上。

他终于明白墨九星是怎么死的了。

但他却还是不明白,墨九星为什么总是要将这顶草帽戴在头上。

这顶草帽没有特别的地方。

墨九星的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地方是叶开看不得的。

除了脸上的寒星外,他也是个很平凡的人,只不过比叶开想象中苍老些。

一个很平凡的人,一顶很平凡的草帽,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不平凡的秘密?

叶开慢慢地放下草帽,盖住了墨九星的脸,苦笑着道:“你为什么不也像别人一样吃牛­肉­呢?至少牛­肉­总是毒不死人的。”

墨九星的尸身也已收殓。

苦竹双掌合十,叹息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他嘴里虽然在念着佛号,脸上却连一点悲伤的样子都没有。

对墨九星的死,他显然也并不大同情。

叶开笑了笑,道:“出家人不该幸灾乐祸的。”

苦竹道:“谁幸灾乐祸?”

叶开道:“你。”

苦竹苦笑道:“人应该有好生之德,可是,他死了我的确不太难受。”

叶开道:“你这和尚虽然多话,说的倒好像都是老实话。”

苦竹叹了口气,道:“老实说,若不是因为我有多话的毛病,现在我早已当了大相国寺的主持。”

叶开笑了,他觉得这和尚非但不俗,而且很有趣。

苦竹又开始在念经,超度墨九星的亡魂。

叶开忍不住又打断了他的经文,道:“这里做法事的只有你一个人?”

苦竹道:“别的和尚都已睡着,这虽然是个庙,可是到这里来做法事的人并不多,到这里来的施主们,大多数都是为了吃素斋,看风景的。”

他叹息着又道:“老实说,这个庙简直就跟饭馆客栈差不多。”

这的确又是老实话。

叶开又笑了笑,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苦竹摇头。

叶开道:“就是因为你太多话,所以他才会死。”

苦竹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施主一定是在开玩笑。”

叶开道:“我从不在死人面前开玩笑。”

苦竹道:“施主难道还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叶开道:“你看得出?”

苦竹道:“这里的蛇人多数都有毒,有毒的毒蛇也毒不死他。”

他又道:“可是除了他自己抓的那些毒虫外,他并没有吃别的。”

叶开道:“那些毒虫既然是他自己抓的,怎么能毒得死他?”

苦竹怔了怔,喃喃道:“看来这件事倒的确有点古怪。”

叶开却又笑道:“其实这件事并不古怪。”

苦竹不懂。

叶开道:“他的确是被那些毒虫毒死的,只因为那些毒虫身上,又被人下了种他受不了的毒。”

苦竹道:“是谁下的?”

叶开道:“死在墙头上的那两个人。”

苦竹松了口气,道:“这跟我多话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道:“有关系。”

苦竹道:“哦?”

叶开道:“若不是你多话,别人怎么会知道他吃的是五毒?”

——别人若不知道他吃的是五毒,又怎么会在那些毒虫身上下毒?苦竹说不出话来了。

叶开道:“下毒的人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经被毒死,想不到他临死之前,还能把他们杀了报仇。”

这解释的确合情合理。

叶开道:“像他这种人,无论谁对他不起,他无论死活,都一定不会放过的。”

苦竹喃喃道:“活着时是凶人,死了也一定是恶鬼。”

叶开道:“所以你千万要小心些。”

苦竹变­色­道:“我……我小心什么?”叶开盯着他,缓缓道:“小心他忽然从棺材里跑出来,割下你的舌头,让你以后再没法子说话。”

苦竹脸­色­变得更难看,忽然道:“我的头疼得很,我也要去睡了。”

叶开道:“你不能走。”

苦竹仿佛又吃了一惊,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若走了谁来超度他的亡魂?”

苦竹道:“他用不着别人超度,这种人反正一定要下地狱的。”

星光闪烁。大殿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诡秘之意,黑暗中仿佛真的有些含冤而死的恶鬼,在等着割人的舌头。苦竹简直连片刻也呆不下去了,连手里敲木鱼的­棒­糙都来不及放下,掉头就走,走过门槛时,几乎被绊了个跟斗。叶开看到他走出去,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出家人本不该怕鬼的,除非他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他做了什么亏心事?他真的怕鬼,还是怕别的?

五口崭新的棺材,并排摆在殿里。

叶开还没有走,他不怕鬼,他没有做过亏心事。

他站在冷风中,看着这五口崭新的棺材,喃喃道:“这庙里虽然很少做法事,准备的棺材倒不少,难道这里的和尚都能未卜先知,早已知道今天晚上会死很多人?”

他说的声音很轻,因为他知道这些问题谁也不能答复,他本是说给自己听的。

就在这时,苦竹忽然又从外面冲了进来,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仿佛想叫,却叫不出声音来。

叶开忽然发现他不但脸­色­变了,头的颜­色­也变了,变成种可怕的死黑­色­,他指着自己的舌头好像要对叶开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叶开冲过去,才发现他舌头上有两个牙印,竟显然是毒蛇的牙印。

他的舌头在嘴里,毒蛇怎么会咬到他的舌头上去的,莫非这里真有恶鬼要封住他的嘴?

苦竹忽然说出了一个字:“刀!”

“你要我用刀割下你的舌头?”这句话说出,叶开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只见苦竹的舌头越肿越大,呼吸越来越急促,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咬。一截舌头被他自己咬了下来,血溅出,血也是黑的。

苦竹终于发出了一声惨呼,叫声突然停顿时,他人也已倒下,临死之前,竟还是咬下了自己的舌头。

这多嘴的和尚,无论死活都已不能多嘴。

[30]正文 第三零章久别重逢

风很冷。

叶开迎着风走出去,身上的冷汗被凤一吹,就像是一粒粒冰珠一样。

他实在也不敢在那大殿中呆下去。

他不怕鬼。

可是那大殿里却像是隐藏着一些比鬼更可怕的事。

远处传来更鼓。

三更已过。

这古老的城市里,灯火已寥落。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黑暗。

若是在夏天,也许还可以找到一两处喝酒吃宵夜的地方。

只可惜现在还是春天。

也许就因为现在绝对找不到酒喝,所以叶开忽然觉得很想喝两杯。

他叹了口气,走出横巷,实在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今天晚上他甚至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突听有人带着笑道:“我知这一个地方还有酒喝,你跟不跟我走?”

虽然有星光,巷子里却还是黑暗的,一个人大袖飘飘,在前面走。

叶开在后面跟着。

前面的人一直没有回头,叶开也一直没有问,更没有赶上去。

前面的人走得并不快,但是对这里的街道巷弄却很熟悉。

叶开跟着他六转八转,连方向都已几乎无法分辨,只见前面一道高墙,里面的庭院仿佛很深,这人长袖一拂,居然轻松地越过高墙。

这人轻功极高,身法也极美妙,连叶开都很少见到轻功这么高的人。

高墙内也是一片黑暗,冷风中浮动着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暗香。

星光下疏枝横影:尽是梅花。

叶开跟着越墙而入,才发现这地方就是他初到长安时来过的冷香园。

经过了那次诡秘惨厉的恶战后,这昔日的长安第一名园中,竟已荒无人迹。

连灯光都没有,只有寒风吹着花枝,发出一阵阵仿佛叹息一般的声音。

是谁在叹息,在为谁叹息?

是不是为了那些屈死在这里的鬼魂?

冷香园,曲径通幽。

前面的人对这里的地势竟似也很熟悉,叶开又跟着他七转八转,穿过一道门,来到一重小院。

院子里也没有人,没有灯光,没有声音。

门是开着的,这人走过去推开了门,自己却闪到旁边,道:“请进。”

叶开没有进去。

这人道:“你不进去?”

叶开道:“我为什么要进去?”

这人道:“里面有人在等你。”

叶开道:“谁?”

这人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叶开道:“你不进去?”

这人道:“人家等的是你,不是我。”

他的声音很奇怪,脸上蒙着块和衣服同样颜­色­的丝中。

叶开盯着他,忽然笑了,微笑着道:“你明明知道我能认得出来,为什么偏偏不肯见我?”

这人仿佛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认得出我?”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若认不出,就不仅是个瞎子,而且还是个呆子。”

这人垂下头,轻轻地问:“为什么?”

叶开道:“你不知道?”

这人声音更轻,道:“是不是因为你心里已有了我?”叶开没有口答,眼睛里的表情忽然又变得很奇怪。

无论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至少不是在否认。

这人终于抬起头,掀开了脸上的丝中,星光就照在她脸上。

如此静夜,如此星光,她的脸看来美丽得就像是梅花的­精­灵,天上的仙子。

她的眼睛更美,却又仿佛带着种无法向人叙说的幽怨和感伤。

她凝视着叶开,轻轻道:“我的确应该知道你能认得出我来的,因为,你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出你。”

她的声音也美,美得就像是春天傍晚吹过大地的柔风。

如此美丽的眼睛,如此美丽的声音,除了上官小仙还有谁?

叶开也在凝视着她,道:“但是你却希望我认不出你?”

上官小仙点点头。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迟疑着,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叶开道:“你不进去?”

上官小仙道:“我可以外面等着。”

叶开道:“为什么要在外面等?”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因为你进去了之后,一定也希望我在外面等着。”

她笑得不但很凄凉,而且很神秘。

她实在是个神秘的女人,总是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叶开没有再问。

因为他了解她,她不肯说的事,无论谁也问不出来的。

门开着,被风吹得“吱吱”的响。

叶开终于走了进去,走人了黑暗中……

外面还有星光,屋子里更黑暗。

叶开什么也看不见,却听到一阵阵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屋子里果然有人。

“是谁?”

没有人回应,连呼吸声都似已停止。

这个人既然是在屋子里等叶开,为什么又不肯回答叶开的话?

上官小仙带叶开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肯以真面目跟他相见?

假如是别人,说不定早已退了出去。

可是叶开没有。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奇异感觉。

一阵风吹过,“砰”的一声,门忽然关了起来。

现在他就算想走,也没法子走了。

屋子里更暗,的确已伸手不见五指,但那呼吸声却又响了起来。

呼吸声本来是在前面的,现在已退入了屋角。

他为什么要退?

是不是因为他也在害怕?

叶开沉住了气,道:“不管你是谁,你既然在等我,就该知道我是谁。”

没有回答。

叶开道:“我并不是个凶恶的人,所以你根本不必怕我。”

他一面在说话,一面已走过去。

他走得很但。

突然间,一阵冷风迎面向他吹过来。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可以感觉到,只有刀风才会这么冷。

这柄刀他却也看不见。

——看不见的刀,才是杀人的刀。

这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他?

刀风不但冷,而且急。

叶开身形一闪,突然闪电般出手,扣住了这人的手,手冰冷。

这只手他当然也看不见,可是他却能感觉得到,所以能抓住。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有种奇异的、无法解释的感觉,就像是野兽的卒能一样。

这人的手在发抖,却还是不肯开口。

叶开的手也突然发抖,因为他已隐约猜出了这个人是谁。

他嗅到了这人身上的气息。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特殊的气息,这个人的气息他永辽也不会忘记。

死也不会忘记。

就在这一瞬间,这个人已摆脱了他的手,又退人了屋角。

这次叶开并没有再逼过去,事实上,他整个人都已僵硬,就像是块木头般怔住。

他想不到这个人会在这里,更想不到这个人会杀他。

冷汗已开始从他额上流下。

“我是小叶。”他尽力控制自己:“难道你听不出我的声音?”

还是没有回应,呼吸声却很急促,仿佛充满恐惧。

叶开咬了咬牙,非但没有再往前走,反而一步步向后退,退到门口,突然转身,用力拉门。

门居然一拉就开了。

他冲出去,上官小仙居然真的还是在院子里等着。

看到了他的表情,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关切,迎上来问道:“你已知道屋子里的人是谁?”叶开点点头,握紧双拳,道:“你为什么不点起灯来?”

上官小仙道:“我又不在屋子里。”

叶开道:“你没有火熠于?”

上官小仙道:“我有。”

叶开道:“既然有,为什么刚才不给我?”

上官小仙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默默的将火熠子交给了他。

叶开立刻又冲进去,打亮了火熠于。

一个人痴痴地站在屋角,赫然竟是丁灵琳。

叶开终于看见了她,终于找到了她。

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感觉,也没有人能想象。

可是丁灵琳却突然疯狂般大叫了起来,指着他手里的火熠子,大叫道:“火……火……”

看见了火光,她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受惊负伤的野兽,她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不停地发抖,美丽的脸也已因惊骇而变了形,一直不停地大叫:“火……火……”

她只看见了火,却没有看见叶开。她竟似已不认得叶开。火光立刻熄灭,屋子里又是一片黑暗。

叶开的心也沉入了黑暗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悄悄地退了出去,无言的将火熠子还给了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苦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刚才我为什么不肯给你火熠子?”

叶开无语。

上官小仙叹道:“她是从火窟中逃出来的,她受的惊骇太大,可是…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她竟已连你都不认得。”

叶开黯然,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上官小仙道:“就在这里。”

叶开道:“几时找到的?”

上官小仙道:“她逃出火窟后,想必就已躲到这里来。可是我直到今天晚上才找到她。”

她垂下头,又道:“我知道你看见她这样子,一定会很难受,可是我又不能不带你来。”

叶开道:“你……”

上官小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本不想让你知道是我带你来的,因为……因为……”

叶开道:“因为什么?”

上官小仙垂着头,沉默良久,才凄然道:“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不愿让你为了这件事而感激我,也许是因为我害怕。”

叶开道:“害怕?”

上官小仙神情更悲伤,道:“她变成这样子,我也有责任,我怕你怪我,恨我……我更怕你见了她之后,会从此不理我。”

叶开道:“但你还是带我来了。”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做什么?”

星光照在她脸上,她泪已流下,无论谁都应该能看得出,她心里是多么矛盾,多么痛苦。

叶开却好像看不见,忽然走到院子中央,翻了三个跟斗,站起来,站得笔直,长长吸了口气,拉平了身上的衣服,地上的积雪未溶,一枝梅花也不知被谁折断,落在积雪上。

他拾起来,摘下一朵,Сhā在衣襟上,然后再走回来,忽然对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猜我现在想­干­什么?”

上官小仙吃惊地看着他,似已看得发怔。

叶开道:“我想去找个地方睡一觉。”

上官小仙更吃惊,道:“现在你想去睡觉?”

叶开点点头,道:“明天中午我还有事,我一定要养足­精­神。”

上官小仙道:“你……你睡得着?”

叶开道:“我为什么睡不着?”

上官小仙道:“可是了灵琳……”

叶开道:“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总算已找到了她,别的事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上官小仙道:“她这样子你能放心得下?”

叶开微笑道:“有金钱帮的帮主在这里保护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上官小仙看着他,就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他这种人,这种人实在少见得很。无论谁遇见这种事,都一定会很懊恼忧虑,可是他翻了三个跟斗,就忽然将一切优虑全部远远地抛开了。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就算有天大的烦恼,你也能一下子就抛开。”

叶开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事。”

上官小仙叹道:“你实在是个很有福气的人。”

叶开居然没有否认。

上官小仙忍不住又问道:“明天中午,你有什么事要做?”

叶开道:“我有个约会。”

上官小仙道:“什么约会?”

叶开道:“孤峰和多尔甲约好了明天中午在延平门相见。”

上官小仙皱眉道:“这是他们的约会,你……”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多尔甲既然已死了,这约会就变成我的。”

上官小仙道:“你想乘此机会,找孤峰来?”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每天正午,出入延平门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你怎么知道谁是孤峰?”

叶开道:“我总有法子找到的。”

上官小仙道,“什么法子?”

叶开又笑了笑,道:“现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到时候我就能想出来。”

他微笑着,又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对不对?”

上官小仙只有苦笑。

冷香园里可以睡觉的地方当然很多,叶开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上官小仙看着他走出去,又忍不住大声问道:“你自己去睡觉,却要我替你在这里保护她?”

叶开微笑着挥了挥手,已走得人影不见。

上官小仙不禁叹了口气,苦笑着道:“现在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没有烦恼了,因为他总是能将他自己的烦恼送给别人的。”

这的确是叶开的本事,他若没有这种本事,现在只怕早已一头撞死。

初三上午。

叶开大步走迸了院子,他身上穿的衣服又脏又皱,至少已有好几天没洗澡,他的发髻蓬乱,衣襟上的花也已枯了。

最近他遇见的事,若换了别人早已活不下去。可是他走进院子来的时候,却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就像是刚发了财,又中了状元,要想再找个比他神气的人却很难。

上官小仙正倚着窗户,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也下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叶开大步走过去,微笑道:“早!”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现在好像已不早了。”

叶开道:“虽然不早,也不太晚。”

上官小仙道:“看来你一定睡得很熟。”

叶开笑道:“睡得简直就像死人一样。”

上官小仙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真的能睡着。”

叶开道:“我想睡时,就算天塌下来,我也照睡不误。”

丁灵琳也睡着了,也睡得很沉,手里却还是握着把刀。

叶开道:“她什么时候睡的?”

上官小仙道:“天亮了才睡。”

桌上有个汤碗,是空的。

叶开道:“看来她好像也吃了点东西。”

上官小仙道:“吃了一碗炖­鸡­面,吃完了才肯睡。”

她苦笑着,又道:“幸好她总算睡了,否则我们连门都进不来。”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无论谁一走进来,她就拿着刀要杀人。”

叶开笑道:“不管怎么样,能吃得下,睡得着,总是好事。”

上官小仙叹道:“只可惜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我实在没有你们这么好的福气。”

她眼珠子转了转,忽又问道:“你想出法子来没有?”

叶开道:“我还没有开始想。”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想?”

叶开道:“到了城门再想。”

上官小仙苦笑道:“你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叶开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句话我一直都很相信。’上官小仙道:“现在你想­干­什么?”

叶开道:“想吃一大碗滚烫的炖­鸡­面。”

[31]正文 第三一章漫天要价

阳光普照,今天居然又是好天气。

叶开大步走出了冷香园,看来更神气十足,因为一大碗滚烫的炖­鸡­面已下了肚。

面是在冷香园里吃的。

今天一大早,上官小仙就叫人在厨房里开了伙。

——有钱能使鬼推磨,金钱帮无论做什么事,都像比别人快得多。

而且那碗炖­鸡­面的滋味,竟比叶开所吃过的任何一碗面都要好得多。

这并不是因为他肚子特别饿,而是因为做面的师傅,竟是特地从杭州奎无馆找来的。

——金钱帮里无论做什么事的,都绝对是第一流的人才。

看来这并不是吹嘘。

叶开吃光了那碗面,心里却不太舒服。

他越来越看不透金钱帮究竟有多大的力量,他甚至无法想象。

转过几条街,就是很热闹的太平坊。

叶开花了三十文钱买了一大包花生,又花了五十文钱买了两根长竹竿。

他已学会了在紧张的时候剥花生。

手里有件事做,总可以使人的神经松弛些。

可是他买竹竿于什么呢?

延平门在城南。

穿过丰泽坊和待贤坊,就是延平门。

——每天中午,也不知有多少人出入延平门。

这句话也不假。

站在待贤坊的街头看过去,城门内外,人群熙来攘往,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你还是一样看不出孤峰是谁。

叶开的确看不出。

他先坐在茶馆里喝了壶茶,问伙计要了根绳子,又要了张红纸。

然后他就用柜上的笔墨,在红纸上写了八个大字。

“高价出售,货卖识家。”

虽然已有很久未曾提笔,这八个字居然写得还不错。

叶开用两根竹竿将这张红纸张起来,放在城门口,叉看了两遍,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可是他要“高价出售”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是他自己?

叶开当然不会出卖自己。

日­色­渐高,已近正午。

他忽然从怀里拿出了青铜面具和一,块玉牌,用绳子系起来,挑在竹竿上。

这正是多尔甲的遗物。

狰狞的青铜面具,在太阳下闪闪发着青光,玉牌却晶莹圆润,珍贵可爱。

进出城门的人,都不免要多看他两眼,却没有人来问津。

这面具实在太可怕,谁也不愿买这么样个面具带回去。

叶开当然也不会着急。

这面具只不过是他的鱼饵,他要钓的是条大鱼。

——条会吃人的大鱼。忽然间,一辆黑漆大车在前面停住。

这辆车是从城外来的,本要驰过去,停得很突然。

一个服饰很华丽、白面微须的中年人伸出头盯着竹竿上的面具和玉牌看了两眼,就推开车门走下来。

终于有生意上门了。

叶开却还是很沉得住气。

要想钓大鱼,就一定要沉得住气。

这中年人背负着双手走过来,一双看来很­精­明、很锐利的眼睛,始终盯在竹竿上,忽然问道:“这是不是要卖的?”

叶开点点头。

指了指红纸上的八个字。

中年人淡淡道:“这块玉倒是汉玉,只可惜雕工差了点。”

叶开道:“非但雕工差了些,玉也不好。”

中年人面上露出笑容,道:“你这人做生意倒还很老实。”

叶开道:“我这人本来就老实。”

中年人道:“却不知你想卖什么价钱?”

叶开道:“高价。”

中年人道:“高价是多少?”

叶开道:“你不妨先出个价钱。”

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又看了一眼竹竿上的玉牌,道:“三十两怎么样?”

叶开笑了。

中年人也笑了,道:“这价钱我虽已出得太高了些。可是君子一言,我也不想再杀你的价。”

叶开道:“三十两?”

中年人道:“十足十的纹银三十两。”

叶开道:“你是想买哪一样?、中年人道:“当然是这块玉牌。”

叶开道:“三十两却只能买这根竹竿。”

中年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看不见了,沉下了脸,道:“你想要多少?”

叶开道:“三万两。”

中年人几乎叫了起来:“三万两?”

叶开道:“十足十的纹银三万两。”

中年人吃惊地看着他,就好像在看疯子。

叶开悠然道:“这块玉牌的玉质虽然不太好,雕工也很差,可是你若要买;就得出三万两,少一文我都不卖。”

中年人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走。

叶开又笑了,在旁边看热闹的人也在笑。

“一块玉牌就想卖三万两,这小子莫非是穷疯了?”

“这种价钱,也只有疯子才会来买。”

当然已没热闹可看,那辆黑漆大车已转过街角,看热闹的人也已准备走。

谁知街角后突然又传来马嘶声,那辆黑漆大车忽然又赶了回来,来时竟比去时还快。

赶车的马鞭高举,呼哨一声,马车又在前面停下。

那中年人又推门走了下来,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大步走到叶开面前,道:“你刚才要三万两?”

叶开点点头。

中年人忽然从身上拿出一叠银票,数了又数,正是三十张。“拿去。”

他居然将这三十张银票全都递过去给叶开。

叶开却没有伸手接,反而皱了眉,问道:“这是什么?”

中年人道:“这是银票,全是京城四大恒出来的,保证十足兑现。”

叶开道:“保证十足兑现?”

中年人道:“我姓宋,城西那家专卖玉器古玩的‘十宝斋’就是我开的,这里的街坊邻居们,想必也有人认得我。”

“十宝斋”是多年的金字招牌,宋老板也是城里有数的富翁。

人丛中的确有人认得他。

可是,做生意一向最­精­的宋老板,怎么肯花三万两银子买块王牌?莫非他也疯了?

叶开却偏偏不肯伸手去接,又问道:“这银票是多少?”

宋老板道:“当然是三万两,这是一千两一张的银票,一共三十张,你不妨先点点数。”

叶开道:“不必点了,我信得过你。”

宋老板终于松了口气,道:“现在我是不是已可将这块玉牌拿走?”

叶开道:“不行。”

宋老板怔了怔,道:“为什么还不行?”

叶开道:“因为价钱不对。”

宋老板的白脸已变黄了,失声道:“你刚才岂非说好的三万两?”

叶开道:“那是刚才的价钱。”

宋老板道:“现在呢?”

叶开道:“现在要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

宋老板终于叫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条忽然被人踩住了尾巴的猫。

旁边看热闹的人,表情也跟他差不了多少。

叶开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悠然道:“这块王并不好,雕工也差,可是现在无论谁要买,都得三十万两,少一文也不卖。”

宋老板跺了跺脚,扭头就走,走得很快,可是走到马车前,脚步反而慢了下来,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竟像是在恐惧。

他恐惧的是什么?

他自己的马车里,有什么能令他恐惧的事?

最奇怪的一点,还是三万两这价钱明明已将他气走了,他为什么去而又复返?

叶开的眼睛里在发着光,一直盯着马车的窗子,只可惜车厢里太暗,从外面的阳光下看过去,什么也看不见。

宋老板已准备去拉车门,但却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刚伸出手,又收了回来。

车厢里却像是有个人轻轻说了句话,谁也听不见他说的什么。

宋老板却听见了,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忽然又被人踢了一脚。

是谁在车厢里?

为什么一直躲在里面不露面?他在说什么?

宋老板听了这句话,为什么会如此吃惊?

叶开眼睛里光芒闪动,竞好像已找出了些问题的答案。

——现在要买这块玉牌的,并不是宋老板,而是躲在车厢里的这个人。

——他自己不肯出面,就逼着宋老板来买。

宋老板显然被他威胁住了,想不买都不行。

——这人是用什么手段威胁宋老板的?为什么一定要买到这块玉牌?

除了魔教中的人外,还有谁肯出这么高的价钱来买一块玉牌?

——难道这人就是孤峰?

寒冬时的阳光,当然不会太强烈,风吹在人身上,还是冷得很。

可是宋老板却已满头大汗。

他站在车门前发着怔,一双手抖个不停,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又转身走了回来,脸上的表情看来又像是个被人绑上法场的死刑犯。

叶开看着他走过来,悠悠道:“你现在已肯出三十万两?”

宋老板紧握了双拳,居然真的点了点头,满头大汗淋漓而落,咬着牙恨恨道:“三十万就三十万。”

叶开笑了。

宋老板吃惊地看着他,道:“你笑什么?”

叶开道:“我在笑你。”

宋老板道:“笑我?”

叶开道:“我在笑你刚才为什么不买。”

宋老板道:“现在……”

叶开道:“现在的价钱跟刚才又不一样了,现在要三百万两,少一文都不卖。”

宋老板跳了起来:“三百万两?”

这气派很大的大老板,现在竟像是个孩子般大叫大跳:“你……你……你简直是个强盗,你好黑的心。”

叶开淡淡道:“你若认为这价钱太高,可以不买,我并没有勉强你。”

宋老板狠狠地瞪着他,就像是恨不得咬他一口,张大了嘴想说什么,一口气却已接不上,忽然一跋跌倒在地上,竟被气得昏了过去。

看热闹的人也在瞪着叶开,大家都觉得这个人不但是个强盗,简直比强盗的心还黑。

叶开却一点也不在乎,忽然对着那辆马车笑道:“阁下既然想要这东西,为什么自己不来买?”

马车里没有动静。

叶开道:“阁下若肯自己出面,我也许一文都不要,就奉送给阁下。”

一直全无动静的马车里,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刀锋般的冷笑。

“真的?”

叶开微笑着道:“我是个老实人,我从不说假话。”

“好!”

这个字刚说出来,突听“突”的一声大震,崭新的黑漆车厢,突然被撞得四分五裂。

赶车的几乎一个跟斗跌下,拉车的马昂首惊嘶——车厢里已出现一个人。

一个铁塔般的巨人,赤着上身,穿着条大红的扎脚裤,腰上系着一条比巴掌还宽的金板带,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叶开,看来活活像是个刚脱樊笼的妖魔恶怪。

人群大乱。

这巨人已握紧了双比醋瓮还大的拳头,一步步向叶开走过来。

无论是人是马,突然受到惊骇之后,第一个反应通常都是同样的:跑。

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可是现在拉车的两匹马都没有跑出去。

只不过惊嘶着,人立而起。

因为这巨人反手一拉车辕,两匹马就已连一步都跑不出去。

人群虽乱,却没有跑,因为大家都想看看这件事的结局。

不管怎么样,这都可以算是件百年难遇的怪事。

大家看着这个用一只手就可以力挽奔马的巨人,再看着叶开,无论是谁都可以看得出,倒霉的一定是叶开。

看来这巨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叶开的脑袋敲扁。

叶开却笑了。

他微笑着,忽然问道:“你有多高?”

这种时候,这句话虽然问得奇怪,巨人还是回答道:“九尺半。”

叶开道:“九尺半的确已不能算矮。”

巨人傲然道:“比我再高的人,这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

叶开道:“兵器是讲究一寸长,一寸强,你若是杆枪,一定是杆好枪。”

巨人道:“我不是枪。”

叶开道:“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也是以长短来分贵贱的,譬如说,长的竹竿就比短的贵,所以你若是根竹竿,一定也很值钱。”

他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也不是竹竿。”

巨人道:“我是人。”

叶开道:“就因为你是人,所以实在可惜得很。”

巨人瞪起眼,道:“有什么可惜?”

叶开淡淡道:“只有人是从不以长短轻重来分贵贱的,一个人的四肢若是发达,头脑就往往会很简单,所以越长的人,往往反而越不值钱。”

巨人怒吼一声,就像是只大象般冲过来,看来他根本用不着出于,就可以把叶开活活撞死。

就算是棵大树,也受不了他这一撞的。

只可惜叶开也不是棵树。

这巨人当然撞不倒他——没有人能一下子撞倒他。

可是就在这巨人撞过来的时候,本来已气得晕倒了的宋老板,却忽然从地上窜了起来,就像是一根箭­射­出了弦。他不但出手快得要命,出手的时候更要命。

可惜他井没有要了叶开的命。

巨人从前面扑过来,宋老板从反面发出了这致命的一击。

叶开人已到了竹竿上。

没有人能想到宋老板会突然出手,更没有人想得到叶开能闪避开。

他竟似被风吹上竹竿的,竟似已变成了片飞云,一片落叶。

宋老板吃了一惊。

——这明明已是十拿九稳的一击,怎么会忽然落空的?

他的左时点地,右手已抽出柄刀,刀光一闪,直削竹竿。

巨人已张开了一双蒲扇般大的手掌,在下面等着。

竹竿一断,竹竿上的人就要跌下来。

只要叶开一跌下来,就得落入这巨人的掌握,无论谁落入了他的掌握,都无疑是件很悲惨的事。

他要捏碎一个人的头颅,简直比孩子捏碎泥娃娃的头还简单。

“格”的一声,竹竿折断。

有的人甚至已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呼——叶开果然已向这巨人的子掌落下。

只听又是“砰”的一响,一个人倒了下去,两个人飞了起来。

倒下去的竟是那巨人,飞起来的却是叶开和宋老板。

叶开刚落下来,突然反时一撞,膝盖和右时同时撞在巨人身上。

巨人倒下时,他已借势飞起。

宋老板也已跟着飞起,刀光如长虹经天,急削叶开的腰。

谁知叶开的腰突又水蛇般一摆,左手己扣住了宋老板的右腕。

刀落下,斜Сhā在马车上。

他们人也落在马车上,马车的车厢虽然已碎裂,底盘却没与裂。

两个人同时跌在上面,拉车的马又一惊,惊嘶着狂奔出去。

这次没有人再拉它们,也没有人能拉得住它们了。

车夫早已吓得不知去向,两匹受了惊吓的健马,一辆没有人赶的马车,在街道上狂奔,除了疯子外,还有谁会去挡住它的路,街上的人纷纷闪避。

宋老板在车上打了个滚,还想跳起来,可是一只拳头已在眼前等着他。

他刚跳起来,就看见这只拳头,接着,就看见了无数颗金星,这次他真的晕了过去。

叶开轻轻吐出口气,不管这个宋老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却是个很不简单的人,能叫他躺下来,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健马还在往前奔,叶开并没有拉住它的意思,反而坐上前面车夫的座位,打马前行。

他要去追一个人。

现在已过了正午,叶开并没有找到布达拉,他要追的人是谁?

[32]正文 第三二章飞狐归天

古老的城市,古老的街道。这条街是用青石板铺成的,狭窄而倾斜。

前面有辆驴车,车上堆满了­鸡­笼,笼子里装满了­鸡­,显然是从城外送­鸡­进城来卖的。

赶车的是个老头子,喂­鸡­的是个老太婆,两个人头发都自了。老太婆蹲在驴车上喂­鸡­,连腰都直不起来,老头子坐在前面赶车,连鞭子都扬不起。

每个城市里都有人吃­鸡­,天天都有人吃­鸡­。

既有人吃­鸡­,就有人卖­鸡­,这本是很平常的事。

这老头子和老太婆看来更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但叶开追的好像就是他们。

看见他们在前面,叶开打马更急。

老头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双昏花的老眼里,突然发出了光。

老太婆忽然提起个­鸡­笼,吆喝一声,把笼子里的­鸡­全都倒出来。

大大小小的十几只,有的飞,有的叫,有的跳,路旁的野狗也冲了出来,又叫又跳。

­鸡­飞狗跳,街上又乱成了一团。

拉车的马又惊嘶着人立而起,等到叶开再打马冲过去时,前面的驴车已经转过街角。

叶开冷笑,突然跃起,掠上屋脊。

他已下了决心,绝不让那老头子溜走。

他为什么一定要追他们?

他们为什么要逃?

驴车还在跑,­鸡­还在叫,车上的人却已不见了。

这是条很窄的横巷,稍为大一点的车子,根本就走不进来。

巷子里居然连一个人都没有,两旁的门都关着,院子里也没有人。

那老头子和老太婆怎么会忽然不见了?

他们躲进了哪个院子里?

叶开并没有一家家去我,他还是去追那辆没有人的驴车。

穿过横巷,有个斜坡。

驴车虽然没有人驾驭,居然还是转了个弯,才沿着斜坡冲下去。

叶开突然一掠四丈,凌空翻身,落下来时,正好落在驴予背上。

过了斜坡,驴车就慢了下来。

叶开还是四平八稳地坐在上面,忽然笑了笑,道:“我本来认不出你的,只可惜你来的时候太巧。”

他是在跟谁说话?

车上没有别的人,只有­鸡­和驴子,一个正常的人,是绝不会跟驴子说话的。

但是他居然又接着说了下去:“你们进城的时候,正是最乱的时候,我本来也不会看见你们,可惜那时我恰巧站在竹竿上,那时候进城来的人,也不止你们两个,本来我就算看见你们,也绝不会疑心,可惜你们的样子却跟别的人都不一样。”

他说到这里,驴车下面忽然有人叹了口气,道:“我们的样子有哪点跟别人不一样?”

卅开又冷笑:“你自己不知道?”

“一点也不知道。”

驴车下面的人道:“我觉得我们的样子连一点特别的地方都没有。”

叶开微笑道:“也就h因为你们的样子连一点特别的地方都没有,所以才特别。”

这句话非但驴车下面的人听不懂,除了他自己外,能听懂的人只怕还不多。

所以他又解释着道:“因为那时候别人的样子都很特别……”

那时每个人都很吃惊,很紧张,很兴奋,就算刚进城来的,也不禁要瞪大了眼睛,吃惊地去看叶开和那巨人。

可是这老头于和老太婆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叶开道:“你们连看都不看一眼,只因为你们早就知道那地方会发生那件事,只因为那件事原来就是你们安排的,好掩护你们进城。”

驴车下又没有声音了。

叶开也不再开口,赶着驴子,慢慢地往前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人冷笑着道:“我看错了你,我想不到你竟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叶开道:“我是怎么样个人?”

“是个该死的人。”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驴子突然惊嘶,跳了起来,叶开也跟着跳了起来。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两个人从驴车下窜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两个人的身法都极快,骇然正是那两个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头子和老太婆。

叶开追的是老头子。

老头子轻功本极高,本来也未必能追得上的。

但是现在他身手却像是有些不便,显然受了很重的伤。

难道他就是伤在葛病伞下的孤峰?

叶开并没有用他的刀。

不到万不得已时,他绝不用他的刀,他的刀并不是用来杀人的。

可是他本人就像是一柄刀。

飞刀!

三个起落后,他已追上了这老头子,再凌空一翻,已挡住了这老头子的去路。

老头子还想扑上去,身子却突然一阵抽缩,就像是突然有条看不见的鞭子,重重地抽在他身上。

他的脸是经过易容改扮的,当然绝不会有任何表情。

可是他眼里却充满了痛苦、愤怒和怨毒,正刀锋般盯着叶开。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笑。

他也许想笑。

却笑不出口,因为他已认出这个人。

“若不是你受了伤,我本来追不上你的。”他叹息着道:“你的轻功,果然是天下无双的轻功。”老头子握紧双拳,道:“你已认出了我?”叶开点点头,黯然道:“莫忘记我们本来是朋友,老朋友。”

老头冷笑道:“我没有你这种朋友。”

他还想用力抱起拳,抱着胸,只可惜他人已萎缩。

就连他眼睛的光芒都已消失。

现在这双眼睛就算还像是一把刀,也已是把生了锈的刀。

叶开道:“你的伤很重。”

老人咬紧牙,不开口。

叶开叹道:“你既然受了重伤,就不该泡在热水里的。”

他果然已认出了这个人。

——除了“飞狐”杨天外,还有谁的轻功能令叶开佩服。

——一个人若想隐瞒自己的伤势,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水盆里更好?

叶开道:“可是江湖中的事,无论谁都难免受伤的,这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你为什么要瞒我?”

杨天道:“因为……”

他没有说下去。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法子解释?根本没法子说下去了叶开道:“你要瞒着我,只因为你算准我一定已知道孤峰受了伤,你要瞒着我,是因为你就是魔教中的‘布达拉天王’。”

杨天的身子在颤抖,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是否认不了的?

叶开长长叹息,道:“你的聪明我也一直都很佩服,所以我实在想不通,像你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入魔教?”

杨天终于发出了声音。

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没法子形容的笑声。

他“咯咯”地笑着,声音越来越大,可是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小。

他竟真的在萎缩。

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已真的变成了个老人。

突然笑声断绝。

他倒了下去。

阳光依旧辉煌,可是叶开已感觉不到它的温暖。

杨天当然更感觉不到。

他是带着笑而死的,一个人临死时还能笑,并不是件容易事。

可是他本来就没有理由笑。

一个人的秘密若被揭穿,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一定笑不出。

他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能笑?

叶开的手冰冷,额上却在流着汗,冷汗。

他听得出杨天的笑声中,仿佛带着种奇怪的讥诮之意。

但他猜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论那是什么意思,现在都已变得没有意义,人死之后,他拥有的一切就都已随着生命消失。

死人唯一能带走的,只有一样:秘密——杨天是不是也带走了什么秘密?

——死人有时候也能说话的,只不过说话的方式不同而已。

——他是不是还能将这秘密说出来?

用他的伤口。

伤口溃烂,流出来的血都是乌黑的,可是伤口并不大。

叶开若不是亲眼看见,实在很难相信这针孔般大的一点伤口,就能要了“飞狐”杨天的命。

风冷如刀,岂非也总是没有声音的。

叶开听见的声音,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是谁。

来的是刚才从另一方向逃走的老太婆。

现在她身上穿的,当然已不是那套紧身的黑缎子小棉袄。

她那张白生生的清水鸭蛋脸,现在当然已变了样子。

变不了的,是她的眼睛,那双小小的、弯弯的,笑起千时像钩子般的眼睛。

杨天就在她面前,她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在盯着叶开,好像一下子就想把叶开的魂勾走。

叶开卷起死者的衣襟,站起来,过了很久,才说出三个字:“他死了。”

“我看得出。”

“他是你的男人?”

“他活着时是的。”

“自己的男人死了,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有点难受的。”叶开也在盯着她:“但我却看不出你有一点难受的样子。”

“我本就是寡­妇­。他并不是我第一个男人,我看见过的死人,也不止他一个。”

王寡­妇­道:“无论什么事,只要习惯了,也就不会难受了。”

她显然在叹息,可是无论谁都听得出,她的叹息声中并没有什么悲伤之意。

叶开无话可说。

她说的至少是真话,真话总是令人无法反驳的。

王寡­妇­忽然又问道:“是你杀了他?”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他早已受了伤。”

王寡­妇­道:“可是他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为什么现在忽然死了?”

叶开道:“因为他受的伤并不重,中的毒却很重。]王寡­妇­道:“哦?”

叶开道:“他虽然用药物勉强压制住毒­性­,可是一奔跑用力,毒势就发作了。]王寡­妇­忽又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叶开当然知道。

王寡­妇­道:“你知不知道‘飞狐’杨天不但轻功高,而且还有很多别的本事?”

叶开道:“治伤疗毒,也是他的专长之一。”

王寡­妇­道:“但是你现在却还要说他是被毒死的?”

叶开道:“世上只要有一种他不能解的毒,他就可能破毒死。”

王寡­妇­道:“真的不是你杀了他?”

叶开道:“我从不杀朋友。”

王寡­妇­道:“他真的是你的朋友?”

叶开长长叹息,黯然道:“只要他做过我一天朋友,就永远是我的朋友。”

王寡­妇­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了笑,道:“我也听说过你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哦?”

王寡­妇­道:“我还听过一句话。”

叶开道:“什么话?”

王寡­妇­道:“朋友妻,不可戏,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后戏。”

她笑时眼睛媚如新月:“这句话我好像也听你说过。”

叶开苦笑。

王寡­妇­道:“现在他已死了,我还活着,你……”

她没有说下去。

他知道她的意思,只要是男人,都应该明白的。

叶开看着他,忽然道:“你见过韩贞没有?”

王寡­妇­当然见过。

她带着笑道:“那小子本来也在打我的主意,可惜我一看见他就想吐。”

叶开道:“为什么?”

王寡­妇­道:“因为他的鼻子。”

叶开也笑了。

王寡­妇­道:“他那鼻子看起来简直就嫁是烂茄子。”

叶开微笑着,问道:“你知不知道他那鼻子怎么会变成那样子的?”

王寡­妇­道:“是不是被人打的?”

叶开道:“对了。”

王寡­妇­道:“你知道是被谁打的?”

叶开笑道:“我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谁都清楚。]王寡­妇­也知道了,笑道:“一定就是被你打的,对不对?”

叶开道:“对。”

他慢慢地接着道:“所以你现在最好赶快走,带着你的男人走,好好的替他埋葬。”

王寡­妇­很意外:“你要我走,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的手很痒,你若再不走,我保证你的鼻子很快就会变得跟韩贞一样。”

王寡­妇­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她至少还算很识相。

等她把杨天的尸体载上驴车,叶开才沿着原来的路走回去,他走得很慢。

走出横巷,走上大街,前面围着一堆人,围着一辆破马车。

宋老板已死庄马车上,身上只有一点针孔般大的伤口。

伤口在他的眉心。

叶开挤进人丛,看了看,又挤出来,脸上居然并没有吃惊的样子。

这件事竟似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又走回延平门,那巨人也死了,也同样只有一点伤口。

一点比针孔大不了多少的伤口,却已将铁塔般的巨人置之于死地。

围着他看的人更多。

则开正想悄悄地溜走,忽然问,一个人揪住了他的衣襟,冷冷道:“你走不了的。”

一个人无论有没有做亏心事,若是忽然被个官差一把揪住了衣襟,都难免要吓一跳。

掀住叶开衣襟的这个人,正是个戴着红缨帽、提着短棍的捕快。

旁边已有人在叫:“刚才跟宋老板打架的就是他。”

“我知道是他。”

这捕快又扣住了叶开的手腕,用的居然是小擒拿手。

他冷笑着道:“你伤了两条人命,居然还敢露面,你的胆子倒不小。]叶开当然很容易就能甩脱这只手,对”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他至少有一百四十四种破法。可是他井没有这么样做。

他并不是怕这个捕快,而是尊敬。

不管这捕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同样尊敬。

因为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个人所代表的法律。

他甚至连分辩都没有分辩。

这种事本来就不是这种捕快能了解的,他根本没法子分辩。

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捕快已押着他上了辆马车,厉声道:“人命关天,王法如炉,你就算有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怕你不招。”

叶开就跟着他上了马车,等到车子开始走,才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捕快道:“不管怎么样,先关起来再说。”

叶开道:“然后呢?”

捕快道:“然后再用上好的人参炖一只­鸡­,做四五样­精­致的下酒菜,烫几壶陈年的竹叶青,请你连酒菜一起吃下去。”

“他”的眼睛忽然充满笑意,声音也变得春风般温柔。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你想胀死我。”

[33]正文 第三三章情深似海

用人参炖的­鸡­,还在冒着热气。

几样下酒菜是一小碟炒猪头­肉­,一碟蜜炙腿,一碟油爆鲜虾,一碟新切冬笋,一碟风­鸡­拌鱼,一碟­干­爆鳍蜡。

竹叶青也温得恰到好处。

北方人喝酒也得有很多讲究,不但黄酒、花雕温热了喝,白­干­、竹叶青也一样。

叶开已三杯下肚,深夜中的激战,伤口中的浓血,仿佛部已离他很远了。

上官小仙正在看着他,抿着嘴笑道:“要胀死你,好像并不容易。”

叶开没有开口,他的嘴没空。

上官小仙道:“你的菜虽然吃得很快,酒却喝得太少。”

叶开用眼睛膘了她一眼,道:“你究竟是想胀死我,还是想灌醉我?”

上官小仙道:“我本来是想吓死你的。”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你明明知道那附近的人全都看见你跟宋老板交手,居然还敢在那里溜来溜去,你的胆于也未免太大了些。”

叶开道:“你怕我被人认出来,捉将官里去?”

上官小仙道:“不管怎么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何必去惹那种麻烦。”

叶开道)“你伯什么?”

上官小仙道:“怕遇见真捕快。”

叶开叹了口气,道:“想不列世上居然也有能使上官帮主害怕的事。”

上官小仙也叹了口气,道:“我害怕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叶开道:“你还怕什么?”

上官小仙道:“还怕叶帮主。”

叶开道:“叶帮主?”

上官小仙嫣然道:“花生帮的叶帮主是谁,难道连你自己都忘了?”

叶开大笑。

他大笑着举杯,一饮而尽,忽然问道:“以你看,是花生好,还是金钱好?”

上官小仙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文钱就可以买一大堆花生。”

叶开道:“可是花生至少有一点比金钱强。”

上官小仙道:“哪一点?”

叶开道:“花生可以吃。”

他剥了颗花生,抛起来,用嘴接住,慢慢咀嚼,又喝了口酒,道:“你若能用你的金钱来下酒,我才真的算你有本事。”

上官小仙微笑着道:“你说的话好像总是很有道理。”

叶开道:“当然。”

上官小仙道:“可惜你忘了一点。”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没有钱,酒也没有了,花生也没有了。”

叶开想了想,终于承认:“你说的话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上官小仙笑道:“当然。”

叶开道:“可惜你也忘了一点。只有钱还是不够的,金钱并不能真的使人快乐。”

上官小仙道:“哦?”

上官小仙连想都没有想就已承认:“所以我一直都在找。”

叶开这:“找什么?”

上官小仙看着他,美丽的眼睛温柔如春水:“找一样真正能让我快乐的东西。”

叶开冷冷道:“除了‘金钱’之外,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你快乐?”

上官小仙道:“只有一样。”

上官小仙道:“花生。”叶开笑了。

他又剥了颗花生,笑道:“你又忘了一点。”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金钱和花生并不是好搭档。”

上官小仙道:“钉子与钉锤也不是好搭档。”

叶开同意。

上官小仙道:“可是它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很快乐。”

叶开道:“彼此部很快乐?”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因为没有钉锤,钉子就完全没有用,没有钉子,钉锤也不能发挥所长。”

她微笑着道:“一个人若不能发挥所长,就等于是个废物,废物是绝不会快乐的。”

叶开也同意。

上官小仙道:“所以它们只有在一起,才能得到快乐。”

她凝视着叶开,叶开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在逃避?

上官小仙慢慢道:“我知道你一定也明白,我说的话绝对有道理。”

叶开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道:“现在多尔甲、布达拉和班察巴那都已死了,四大无王已去其三,魔教纵然还没有完全被毁灭,也已一蹶不振。”

她春水般的眼波,又变得钉子般尖锐。

但她却不是钉子,她是钉锤。

“魔教一倒,放眼天下,还有哪一帮、哪一派能和我们争一日之短长?”

“我们?”

叶开没有笑。

“我们。”上官小仙也没有笑:“现在金钱加上花生,所代表的意思已不止是快乐而已。”

叶开在咀嚼着花生。

花生是被咀嚼的,钉子是被敲打的。

可是,若没有人咀嚼,花生也一样会腐烂,若没有人敲打,钉子也一样会生锈。

生命的价值是什么?

花生岂非一定要经人咀嚼,钉子岂非一定要被人敲打,然后它们的生命才有价值。

叶开似乎已被打动了。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认为我想要你做钉子。”

叶开道:“你不是?”

上官小仙道:“你应该看得出,我并不是个很可怕的钉锤。”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柔软如丝缎。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的确不是,只可惜……”

上官小仙道:“只可惜花生和金钱之间,还有个铃当?”

叶开苦笑。

上官小仙道:“丁灵琳的确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若是男人,我也会喜欢她的。”

叶开道:“你不是男人。”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并不讨厌她。”

叶开道:“真的?”

上官小仙道:“我若讨厌她,为什么要带你来跟她见面。”

叶开盯着她,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现在已明白,像你这样的男人,绝不是一个女人能完全占有的,我已没有这种奢望。”

她凝视着叶开,眼睛更温柔:“金钱可以打造成铃当,铃当也可以铸成钱,我跟她为什么不能变成一个人呢?”

叶开又避开了她的目光。

上官小仙道:“假如你也能把我跟她看成一个人,我们就一定都很快乐,否则……”

叶开忍不住问道:“否则怎么样?”

上官小仙叹道:“否则金钱、花生和铃当,说不定全都会痛苦终生。”

叶开终于回过头,看着她。

又是黄昏。

夕阳正照在窗户上,艳丽如春霞,屋子里燃着火,也温暖如春天。

她的眼睛却比夕阳更艳丽,更温暖。

也许春天就是她带来的。

一个能将春天带来的女人,岂非已是男人们的最大梦想?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你好像从来也没有这么样看过我。”

叶开道:“我……”

上官小仙道:“你很少看我,所以你根本没有看清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就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所以才很少看我。”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的眼波中又露出幽怨,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很随便的女人,有过很多男人,其实……其实你以后就会知道……”

叶开道:“知道什么?”

上官小仙垂下头,轻轻道:“你以后就会知道,你不但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我最后一个。”

这绝不是说谎。

聪明的女人,绝不会说这种随时部可能被揭穿的谎话。

她当然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

叶开的心似已溶化,情个自禁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用不着等到以后,我现在就已相信。”

上官小仙的眼睛亮了,忽然跳起来,道:“走,我们去找铃当去。”

叶开道:“她……”

上官小仙道:“她既然还知道躲到这里来,神智一定还没有完全丧失,只要我们好好照顾她,她一定很快就会复原的。”

叶开目中露出感激之­色­,看来他的确一直都没有认错她。

上官小仙道:“刚才我出去的时候,她已睡觉了,我就叫韩贞在那里看着她。”

叶开道:“锥子?”

上官小仙嫣然道:“只要你会用,锥子的用处很大。”

叶开道:“你已能信任他?”

上官小仙道:“他并不是个好人,可是我已经看出来,他绝不敢做背叛我的事。”

他们喝酒的地方,当然就在冷香园。

穿过角门,就是了灵琳的小院。

暮­色­已深了。

院子里和平而安静,门是虚掩的,屋里还没有燃灯。

他们穿过寂静的小院,走到门口,上官小仙就放开叶开的手。

她不但温柔,而且体贴。

女人的体贴,总是能令男人感动的。

“她一定还在睡。”

“能睡得着总是福气。”

上官小仙微笑着,轻轻推开了门,叶开跟在她身后,还没有走进门,忽然发觉她整个人都已僵硬。

屋子里也是和平而安静的,夕阳的温暖还留在屋角,可是人已不见了。

丁灵琳不见了,韩贞也不见了。

上官小仙吃惊地看着空床,眼泪都已急得流了下来。

叶开反而比较镇静,先燃起了灯,才问道:“你是叫韩贞守在这里的?”

上官小仙点点头。

叶开道:“他会不会离开?”

上官小仙道:“绝不会,我吩咐过他,没有我的命令,他绝不能离开半步。”

叶开道:“你有把握?”

上官小仙道:“他绝不敢不听我的话,他还不想死。”

叶开道:“可是现在他人并不在这里。”

上官小仙脸­色­苍白,道:“我想这一定有原因,一定有……”

叶开道:“你想他是为了什么走的?”

上官小仙没有回答,也不能回答。

叶开道:“他不但自己走了,还把丁灵琳也带走了,他……”

上官小仙打断了他的话,道:“丁灵琳绝不是他带走的!”

叶开道:“你能确定?”

上官小仙点点头,她并不是轻易下判断的人,她的判断通常都很准确:“她受的惊骇太大,所以一直都很紧张,绝不能再受到一点刺激。”

叶开道:“你认为这里又有什么事,让她受了惊,所以她忽然逃了出去?”

上官小仙道:“一定是的。”

叶开道:“她逃走了,韩贞当然要追。”

上官小仙道:“所以他们两个人都不在。”

叶开道:“他去追的时候,为什么不留下点标记,让我们知道他们的去向?”

上官小仙道:“她的逃走一定很突然,仓猝之间,他来不及。”

叶开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他一向不是那种一着急就会六神无主的人,他一向很沉得住气受到的压力越大,他反而越能沉得住气。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他既然已去追了,不管追不追得上,都一定会有消息回来的。”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现在我就算要去找,也没法子找。”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看着他,忍不住又道:“你好像并不着急。”

叶开道:“着急有没有用?”

上官小仙道:“没有。”

叶开道:“既然没有用,我为什么要着急?”

他说得虽从容,脸­色­还是很难看,慢慢地坐下来,坐在床上。

——既然有地方坐,为什么不躺下去?

他索­性­躺了下去。

上官小仙却急得连坐都坐不住了,皱着眉道:“这地方太冷,我们不如……”

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看来也像是被人砍了一刀。

上官小仙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如此惊骇过,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叶开没有开口。他竟似连喉头的肌­肉­都已僵硬,连声音都已发不出。

上官小仙走过去,走到床头,一张美丽的脸,忽然也变了颜­色­。

她忽然嗅到一种很奇特的气味,一种今人作呕、又令人战栗的气味。

血的气味。他们并没有流血,血腥气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床下来的。

床下面怎么会有血腥气,难道床下会有个死人?死的是什么人?

床并不重,一伸手就可以掀起来,这些问题立刻就可以得到答案。

可是叶开没有伸手。他的手已僵硬,连手指都已僵硬,他实在没有勇气掀起这张床。

——假如真有人死在床下,死的不是丁灵琳是谁?

上官小仙却已伸出了手,床下果然是个死人,刚死了不久,身上的血渍还没有­干­透。

死的却不是丁灵琳。是韩贞。

[34]正文 第三四章双重身份

叶开怔住,上官小仙更吃惊。死的怎么会是韩贞?叶开想不到,上官小仙更觉得意外。韩贞既然已死在这里,丁灵琳呢?

上官小仙轻轻地放下床,慢慢地转过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窗外一片黑暗,夜­色­无情,忽然又已来临。

她面对着这无情的夜­色­,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原来她先杀了韩贞才走的。”

叶开道:“你认为是她杀了韩贞?”

上官小仙道:“你认为不是?”

叶开道:“绝不是。”

上官小仙道:“你能确定?”

叶开道:“武功也有很多种,最可怕、最有效的却只有一种。”

上官小仙道:“哪一种?”

叶开道:“只有杀人的武功,才是真正有效的武功。”

上官小仙同意。她也知道有很多人的武功虽高,却不能杀人,也不敢杀人。

叶开道:“杀人的武功,丁灵琳绝对比不上韩贞。”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断定韩贞绝不是死在她手里的?”

叶开道:“绝不是。”

上官小仙道:“可是现在丁灵琳已走了,韩贞却已死在这里。”

这是事实,事实是谁都不能反驳的。

上官小仙道:“若不是丁灵琳杀了他?是谁杀了他?”

能杀韩贞的人也不多,何况,这屋子里除了他和丁灵琳外,并没有第三人。

上官小仙道:“他若不死,绝不会让丁灵琳走,难道有人先杀了他,再绑走了丁灵琳?”

这些问题有谁能回答?叶开也走过来,推开了另一扇窗子。窗子虽不同,窗外的夜­色­却是相同的,同样寒冷,同样无情。他痴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他的眼睛就如同窗外的夜­色­般深沉黑暗。

上官小仙垂着头,终于轻轻道:“我刚才不该问那些话。”

叶开沉默,上官小仙道:“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赶紧想法子去找丁灵琳,她……”

叶开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不必找了。”

上官小仙很意外,她从未想到叶开会说出这种话,忍不住转过头,吃惊地看着他,道:“你是说,不必去找了?”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既然已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又何必再去找?”

上官小仙道:“谁知道她的下落?”

叶开道:“你。”

上官小仙更吃惊,道:“你是说我知道她的下落?”

叶开淡淡道:“我已说得很清楚,你也听得很清楚。”

上官小仙看着他,没有动,没有开口,像是已完全怔住。

叶开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的确已死了三个,可是孤峰并没有死。”

上官小仙道:“杨天还没有死?”

叶开道:“杨天不是孤峰,吕迪也不是。”

上官小仙道:“杨天没有受伤?”

叶开道:“他受了伤,伤得很重,可是受伤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孤峰。”

——球是圆的,圆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球。

上官小仙道:“他若不是孤峰,为什么不敢让人知道他受了伤?为什么要瞒着你?”

叶开道:“因为他以为我是你的奴才,以为我也入了金钱帮。”

上官小仙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话,我连一句也不懂。”

叶开道:“你应该懂的,也只有你才懂。”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出手伤他的人就是你。”

上官小仙在苦笑,道:“我若不是很了解你,一定以为你已醉了。”

叶开道:“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

上官小仙道:“杨天本是我的好帮手,我为什么要出手伤他?”

叶开道:“因为他先要杀你。”

上官小仙笑了。她的笑,就跟叶开在无可奈何时那种笑完全一样。

叶开却没有笑。事实上,他脸上的表情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严肃过。他沉着脸道:“他久已想杀了你,却一直没有机会,只有冒险行刺。”

上官小仙道:“行刺?”

叶开点点头,道:“也许他低估了你的武功,也许他在无意间发现你已受了伤,所以决定乘此机会,冒险试一试。”

上官小仙在听着,她不再辩驳,好像觉得这件事根本不值得辩驳。

叶开道:“他决定动手的时候,想必就在初一的晚上。”

上官小仙居然笑了笑,道:“假如要暗中去刺杀一个人,大年初一的晚上的确是好时候。”

叶开道:“他去行刺时,当然是蒙着脸的。”

上官小仙道:“当然。”

无论谁要做刺客时,都绝不会以真面目示人。

叶开道:“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一击必定十拿九稳,谁知你的武功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好得多,所以他非但没有得手,反而伤在你手下。”

上官小仙又笑了笑,道:“要杀我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道:“可是你也低估了他。”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他的轻功极高,虽然没有得手,却还是逃走了。”

上官小仙道:“想要捉住一条会飞的狐狸,当然也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道:“你以为他既然中了你的毒针,就算能逃走,也逃不远的,但是他还有种专解百毒的灵药,居然能暂时保住了他的­性­命。”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只要查出是谁受了伤,就知道刺客是谁了。”

叶开道:“所以他才会瞒着我,不敢让我看见他的伤口。”

上官小仙道:“他一定以为是我派你去调查刺客的。”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当然想不到你早已知道刺客就是他了。”

上官小仙道:“我怎么会知道。”

叶开道:“他以为王寡­妇­已死心塌地跟着他,以为王寡­妇­会替他保守秘密,想不到……”

上官小仙道:“想不到王寡­妇­却将这秘密告诉了我。”

叶开叹道:“无论多­精­明的男人,都难免会被女人出卖的。”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这也许只因为男人总认为女人都是弱者,都是傻瓜。”

叶开同意这句话。

上官小仙道:“我既然已知道他就是刺客,为什么不杀了他?”

叶开道:“因为你杀人时总喜欢借别人的刀。”

上官小仙道:“能借别人的刀,去杀自己想杀的人,倒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叶开道:“你愉快,我就不愉快了。”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这次你想借的,是我的刀。”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孤峰受了伤,我在找孤峰,杨天又恰巧受了伤,而且不敢把受伤的事说出来,这件事就好像一加一,再加一,必定是三。…上官小仙道:“所以我认为你只要找到杨天,就一定会以为他就是孤峰。”

叶开苦笑道:“我本来几乎以为他是的。”

上官小仙道:“你的解释听来好像很合理,只可惜你又忘了一点。”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杀人都有动机,要杀我,更一定要有很好的理由,因为无论谁都应该知道那绝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道:“杨天很了解我,我对他并不坏,他为什么要冒险杀我?”

叶开道:“我也很了解他,他是个野心很大的人,所以才会入金钱帮。”

这点上官小仙也同意。

叶开道:“他越深入,越了解金钱帮势力的庞大,野心就越大。”

上官小仙道:“难道他还想做金钱帮的帮主?”叶开道:“他一定想得要命,只可惜……”

上官小仙道:“可惜只要我活着,他就永远没有这一天。”

叶开道:“所以他无论冒多大的险,也要杀了你。”

野心就像是洪水,一旦发作起来,就没有人能控制,连他自己都不能。所以野心不但能毁灭别人,也同样能毁自己,而且往往在毁灭别人之前,就已先毁了自己。可是一个人假如完全没有野心,活着岂非也很乏味?这岂非也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现在你的推测好像已渐渐变得完整些了。”

叶开道:“还不算完整。”

上官小仙笑道:“你自己也知道?”

叶开道:“我知道的事,也许比你想象中要多些。”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杨天一直不敢对你下手,为什么忽然有了勇气?”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一点。”

叶开道:“我等的本是孤峰,他为什么也恰巧在那时入城?”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二点。”

叶开道:“杨天若不是孤峰?谁才是孤峰?”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三点。”

叶开道:“孤峰若没有和多尔甲约好在延平门相见,多尔甲身上怎么会有那张血书?”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四点。”

叶开道:“墨九星本是个隐士,为什么一到长安,就能找出多尔甲的下落?”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五点。”

叶开道:“墨九星既然终年常食五毒,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被毒死?”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六点,”叶开道:“苦竹本是个局外人,为什么也会忽然惨死?”

上官小仙笑道:“现在你的推测好像已有了六点漏洞。”

叶开道:“只有六点。”

上官小仙道:“无论谁的推测,若是有了六点漏洞,这推测根本不能成立。”

叶开道:“可是我这推测一定能成立。”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因为这六点漏洞,我都能解释。”

上官小仙道:“你说。”

叶开道:“漏洞虽然有六点,解释却只有一个,只要用两句话就能说出来。”

上官小仙道:“我在听。”

叶开道:“孤峰就是你,墨九星也是你!”

上官小仙又笑了。

——你若很喜欢一个人,常常和这个人见面,他的毛病,你也一定会传染上的,上官小仙显然己学会了叶开的毛病,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遇着了困难危险的事,她也会笑,只不过她笑得比叶开更甜。

叶开道:“就因为你是孤峰,所以杨天才敢下手,因为他发现你己受了伤。”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一个解释,好像还很合理。”

叶开道:“就因为你是孤峰,所以才要杨天做你的替罪羔羊。”

上官小仙道:“这也有理。”

叶开道:“只有你才知道吕迪是多尔甲,也只有你才能约他到十方竹林寺去。”

上官小仙道:“所以墨九星也是我?”

叶开道:“你故意在脸上嵌起九颗寒星,始终不肯摘下那顶草帽,只因为你的易容术虽­精­妙,还是怕我认出你来。”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扮成墨九星呢?”

叶开道:“因为你要杀多尔甲。”

上官小仙道:“我要杀他?为什么要你去?”

叶开道:“因为你要让我亲眼看见多尔甲的死,是死在墨九星手里的。”他接着又道:“多尔甲很可能也知道墨九星是你,所以他那最后一着杀手并没有真的使出来,想不到你却乘机杀了他。”

上官小仙在听着。

叶开道:“那本是故意演给我看的一出戏,多尔甲也是串通好了演戏的,就连你们说的那些话,也像是出戏。”

上官小仙道:“他为什么要来演这出戏?”

叶开道:“因为你们演这出戏本是为了要杀我,所以他再三跟我约定,不许我的飞刀出手,好让你有机会杀我。”

上官小仙道:“我并没有杀你。”

叶开道:“你没有,因为你真正要杀的并不是我,而是多尔甲,他至死也想不到那出戏最后的结局竟会忽然变了。”

想到多尔甲临死时眼睛里的惊讶和痛苦,叶开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他死得实在很冤枉。”

上官小仙道:“你同情他?”

叶开道:“我只同情他的死。”

上官小仙淡淡道:“每个人都要死的,他死得冤枉,只因为他本就是个愚蠢的人。”

叶开道:“他愚蠢?”

上官小仙道:“愚蠢也有很多种,傲慢自大岂非也是其中的一种。”

叶开无法辩驳。傲慢自大的确是种愚蠢,而且很可能就是最严重的一一种。

上官小仙道:“但是我并不愚蠢,现在我总算已明白你的意思了。”

叶开道:“你应该明白。”

上官小仙道:“你说我扮成了墨九星,再将吕迪找去,计划杀你,到最后却反而杀了他。”

叶开道:“听起来这的确是件很荒谬的事,可是这计划却绝对有效。”

上官小仙道:“也许就因为它不可思议,所以才有效。”

叶开道:“那封血书当然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杨天自己当然也知道他的秘密迟早会被你发现,已决定逃走。”

上官小仙道:“金钱帮的势力遍布天下,他能逃到哪里去?”

叶开道:“他已受过这一次教训,这次的行动,当然特别小心,所以他选来选去,才选了个你料想不到的地方。”

上官小仙道:“什么地方?”

叶开道:“长安城。”

上官小仙道:“这里就是长安。”

叶开道:“他算准你一定会认为他已逃到了很远的地方去,所以就偏偏选了个最近的地方。”

上官小仙也承认这地方的确选得不错。

叶开道:“只可惜他又将这计划告诉了王寡­妇­。”

上官小仙道:“他不能不告诉她,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要脱逃,一定要人帮忙的。”

叶开道:“他告诉了王寡­妇­,就等于告诉了你。”

上官小仙道:“我知道他逃亡的计划后,就伪造了那封血书?”

叶开道:。‘你算准我看到那封血书后,就一定会在延平门等着的。”上官小仙道:“这封血书又怎么会到了吕迪身上?”

叶开道:“血书本不在吕迪身上,是苦竹特地送来的。”

上官小仙道:“苦竹也是这件事的同谋?”

叶开道:“所以他才会被你杀了灭口,所有跟这件事有关的人,都已被你杀了灭口。”

上官小仙道:“宋老板和那巨人呢?”

叶开道:“他们是杨天的朋友,看见我在延平门,也故意演了出戏,好掩护杨天人城,杨天是怎么受了伤,他们当然知道。”

上官小仙道:“这秘密当然不能让你知道,所以我就将他们也杀了灭口?”

叶开道:“我早已算准你有这一着,所以他死了,我并不意外。”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这么样一来,我杀的人倒真不少。”

叶开疲乏他说:“的确不少。”

上官小仙道:“我甚至还会自己杀自己。”

她又叹了口气,道:“假如我就是墨九星,岂非自己杀了自己?”

叶开道:“死的墨九星并不是你。”

上官小仙道:“不是?”

叶开道:“你知道我一定不会有那么好的胃口陪你吃那粗饭,所以早已准备了替死鬼,等我一走,你就毒杀了他。”

上官小仙道:“因为墨九星一死,这件事就死无对证了。这本就是个极周密的计划,也是个很好听的故事。”

叶开道:“我也希望这只不过是个故事。”

上官小仙仿佛很吃惊,道:“难道这不是故事?”

叶开道:“这件事的巧合太多,只有真实的事才会有这么多巧合。”

上官小仙道:“难道真实的事比故事还离奇?”

叶开道:“通常都是这样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听你这么说,连我自己都有点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了。”

她笑得还是那么纯真甜美:“可是,我的计划既然极周密,怎么会被你看破的?”

叶开道:“无论多周密的计划,都难免有漏洞。”

上官小仙道:“这计划也有?”

叶开道:“我推测中的那些漏洞,也正是你计划的漏洞。”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若不是孤峰,就绝不能有这么多巧合。”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已完全确定了?”

叶开道:“直等到我看到他们的伤口后,才完全确定的。”

上官小仙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杨天、宋老板、巨人和苦竹,他们本是备不相关的人,本不可能死在同一个人手里,可是他们致命的伤口却完全一样。”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这实在巧得很。”

叶开道:“巧合也就是漏洞。”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不但是金钱帮的帮主,也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是孤峰。”

上官小仙道:“莫忘记金钱帮和魔教本是势不两立的对头。”

叶开道:“我没有忘记。”

叶开接着道:“那么金钱帮的帮主是聪明人,他知道将敌人消灭并不是最好的法子。”

上官小仙道:“什么法子才是最好的法子?”

叶开道:“收服他,利用他,将敌人的力量,变成自己的武器。”

上官小仙道:“这法子的确不错。”

叶开道:“可是魔教的组织太秘密,力量太庞大,要想收服他,也只有一个法子。”

上官小仙道:“什么法子?”

叶开道:“做魔教的教主。”

上官小仙道:“要想做魔教的教主,就一定要入魔教。”

叶开道:“所以你入了魔教。”

上官小仙道:“魔教自从老教主去世后,权力就被四大天王分走了,谁也不愿再选新的教主,把自己已得到的权力再交回去。”

叶开道:“四大无王若是已死了三个呢?”

上宫小仙嫣然道:“那么剩下的一个,就算想不做教主,只怕都困难得很。”

叶开道:“只可惜像多尔甲他们那种人,是绝不会死得太快的。”

上官小仙道:“当然不会。”

叶开道:“你当然也不能亲自出面对付他们。”

上官小仙道:“我做事一向不愿太冒险。”

叶开道:“他们也许至死都不知道金钱帮的帮主就是你。”

上官小仙道:“他们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叶开道:“所以你只有用一种法子才能杀得了他们。”

上官小仙道:“你说用什么法子最好?”

叶开道:“借别人的刀。”

上官小仙抚掌道:“对了,要杀他们那样的人,一定要借别人的刀,而且还要借一把特别的刀。”

叶开道:“可是你也知道,我的刀虽快,却很少杀人。”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才费了那么多的心思,绕了那么多圈子。”

叶开道:“你一定也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还是有个人看穿了你的秘密。”

上官小仙盯着他,过了很久,叹道:“你既然什么事都能看得穿,为什么看不穿我的心?”

叶开道:“我……”

上官小仙道:“我对你是真是假,你难道一点也看不出?”

她美丽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幽怨和悲伤,这究竟是真是假?

[35]正文 第三五章一决胜负

叶开再次转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无论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好,现在都已不重要了。

叶开也不禁长长叹息,道:“我来的时候,还不想揭穿这件事的。”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因为你还有点不忍?”

叶开苦笑。

他不能否认,也并不是真的完全看不出她对他的感情。

上官小仙道:“你非但不忍,也不敢。”

叶开道:“不敢?”

上官小仙道:“因为你根本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只凭推测,是不能定人罪的。”

叶开也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道:“可是丁灵琳出了事,你就立刻不顾一切了。”

她眼睛里的悲伤,忽然又变成了妒恨:“她究竟为你做了些什么事,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对她?我又有哪点比不上她?”

叶开沉默。

上官小仙道:“她到处闯祸生事,到处惹麻烦,还几乎一刀把你杀死,你不在的时候,她连半天都等不得,就急着要嫁人,嫁一次人还不够,一夜间她就嫁给了两个男人,像这样一个女人,有哪点值得你为她如此牺牲?”

叶开道:“我也想不通。”

上官小仙道:“那么你……”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只知道,就算她再杀我十次,再嫁给十个男人,我还是一样会这么样对她的。”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知道她对我是真心的,我信任她。”

上官小仙霍然站起来,又慢慢地坐下。

她坐下时,已不再是个情感激动的女人。

她站起来时,情感仿佛要崩溃,可是等到她坐下时,她已变成了冷酷如冰山、锐利如刀锋的金钱帮帮主。

也许女人本就是多变的,她只不过变得比任何人都快而已。

也许她根本没有变,变的只不过是她的伪装。

叶开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上官小仙道:“没有了。”

叶开道:“但我却还有一点不能不说。”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我的确连一点证据都没有,这些事你本不必承认的。”

上官小仙道:“我也不必否认。”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冷冷道:“因为我不但是金钱帮的帮主,还是魔教的教主,我不但掌握了天下最可怕的两大帮派,还掌握了丁灵琳的­性­命,我无论是承认也好,是否认也好,你都只有听着。”

叶开征住。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没法子对付她,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叶开的确已无话可说。

上官小仙道:“那么我说的话,你就要听着,每个字都仔细听着。”

叶开没有听。

因为他忽然听见了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她说的话,你连一个字都不必听,因为,她根本就是在放屁。”

声音是从床下发出来的。

床下面明明只有一个人,一个死人,死人怎么能说话?

上官小仙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叶开也是的,但却连他们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一件事若连他们都想不通,这世上还有谁能想得通呢?

床下面明明只有一个死人,他们刚才还抬起这张床来看过。

现在这张床又被抬了起来,——被人从下面往上抬。

上官小仙的心却在往下沉。

——刚才说话的人,竟是了灵琳,她听得出丁灵琳的声音。

可是丁灵琳怎么会在床下的?死了的韩贞怎么会变成活的丁灵琳?

上官小仙就想不通了。

叶开也想不通。

——一件事若连他们也想不通,世上还有谁能想得通?

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丁灵琳自己。

丁灵琳并没有真疯。

这世上会装痴的并不止上官小仙一个人,丁灵琳也会。

你会的事,我都会。

她从床下走出来,看着上官小仙,眼睛里发着光:“你会骗人,我也会,你会杀人,我也会,而且绝不比你差。”

“你要韩贞来杀我,再想法子让小叶以为我是发疯而死的。”

“你一定想不到我反而杀了他。”

“你会在我的炖­鸡­面里下迷|药,我也会在他喝的茶里下迷|药。”

“他当然不会提防一个已发了疯的女人,就好像我们以前没有提防你一样,这法子本是我从你那里学来的。”

——死了的韩贞还在床下,这次他无疑是真的死了。

“我将他的尸体送到床下去的时候,才发现床下面有个地窖,是藏酒的地方。原来冷香园的酒都是藏在这种地窖里的,所以那天我们在外面连一瓶酒都找不到。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所以我就藏入地窖里,却将尸体摆在外面。我算准你看到韩贞死了后,一定会大吃一惊,绝不会再注意到下面还有个地窖。”

“我还想听听你们在上面说些什么,看他是不是会被你骗走。”

她看着叶开,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光辉,柔声道:“其实我也知道你这次绝不会再上她当的,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她说得很简单。

无论多曲折离奇的事,一说穿了,你就会发现它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复杂。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上官小仙一直在听着,苍白美丽的脸上,居然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等到丁灵琳说完了,她才慢慢地抬起手,放在桌上。

她那双纤柔秀气的手,竟忽然变得金属般坚硬。

灯也在桌上。

她的手在灯下发着光——并不是她的手在发光,是一双金属般锐利、却又像冰一般透明的手套。

那天晚上,在鸿宾客栈的后墙外,丁灵琳看见的就是这双手。

崔玉真在短墙头远远看见的也是这双手。

上官小仙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金刚不坏,大搜神手。”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这手本是准备用来对付吕迪和郭定的。”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上官小仙道:“可惜他们却让我捻了。”

他们根本没有给她机会,让她用出这种武器。

她摊开手,掌心有一枚比绣花针还细的针:“这是我的上天入地,大搜魂针。”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杨天他们四个人,就是死在我这种针卞的。”

叶开道:“我也看得出。”

上官小仙道:“昔年梅花盗的梅花针,已今天下武林中人丧胆。”

叶开道:“我听说过。”

上官小仙道:“但是我可以保证,我这种针远比梅花针更可怕。”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这种针想必是准备用来对付我的。”

上官小仙承认。

盯着叶开,忽又问道:“你的刀呢?”

叶开道:“刀在。”

上官小仙道:“在哪里?”

叶开没有回答。

天上地下,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飞刀”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刀是怎么发出来的。

刀未出手前,谁也想象不到它的速度和力量。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刀一定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上官小仙慢慢道:“我也知道你的刀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至的。”

叶开并没有谦虚。

因为刀虽然是他的,虽然在他身上,可是这种刀的神髓,却还是别人。

一个伟大的人。

天上地下,你绝对找不到任何人能代替他。

若不能了解他那种伟大的­精­神,就绝不能发出那种可以惊天动地的刀。

飞刀!飞刀还未在手,可是刀的­精­神已在。

那并不是杀气,但却比杀气更令人胆怯。

上官小仙的瞳孔已在收缩,道:“你的刀无所不在,无所不至,我的针也一样。”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你也永远无法想象,我的针会从什么地方发出来,更无法想象它是怎么发出来的。”

叶开道:“我不会去想,也不必想。”

上官小仙冷笑,道:“你若认为你能封住我的出手,你就错了。”

叶开沉默,上官小仙道:“我的计如恒河沙数,你的刀却有限。”

叶开道:“我的刀只要一柄就已足够。”

上官小仙连眼角都在收缩,过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道:“也许这就是命运。”

叶开道:“命运?”

上官小仙道:“也许我命中注定,迟早总要和你一决胜负的。”

她眼中又露出一抹悲伤:“正如昔年的上官帮主,是命中注定了要和小李探花一决胜负一样。”

叶开也不禁叹息,道:“昔年的上官帮主,的确不愧为一世之雄,只可惜现在……。”

上官小仙没有让他说下去,冷冷道:“昔年的上官帮主虽已不在,今日的上官帮主却还在。”

叶开道:“飞刀也在。”

上官小仙道:“昔年他们那一战,虽足以惊天地,位鬼神,却没有人能亲眼看到。”

丁灵琳忍不住道:“今日你们这一战,却一定会有人亲眼看到。”

上官小仙道:“没有。”

丁灵琳道:“有。”

上官小仙霍然转头,盯着她,冷冷道:“你想看?”

丁灵琳道,“我一定能看得到。”

上官小仙冷笑道:“你若在这里,我的飞针出手,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他若为你分心他就只有死。”

丁灵琳怔住。

上官小仙既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她却只有走出去。

她走出去时,全身都冰冷。

门关起,把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全都关在门外。

门里剩下的只有死?

死的是谁?丁灵琳的腰弯下,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她又有了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这种感觉才真的能让她发疯。

可是发疯也没有用。

昔年那一战,她虽然没有见到,却听说过。

就连小李探花自己也承认,上官金虹的确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他,甚至还可以令他无法还手。

上官金虹故意将那些机会全都错过了,只因为他始终想赌一赌。

——赌他是不是能躲得过小李探花那“从不虚发”的出手一刀。

这次上官小仙自然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丁灵琳嘴里在流着苦水。

叶开也许正在这扇门里,受着死的折磨,她却只有在门外等着。

就像孙小红和阿飞在等李寻欢时一样。

可是他们还有两个人。

在上官金虹的密室外,那扇门是铁铸的,无论谁也撞不开。

现在她面前的这扇门,她随时都可以闯进去,却偏偏不敢闯进去。

她绝不能让叶开分心。

她实在希望面前的这扇门,也是扇撞不开的铁门,那样她至少不必再忍受这种“控制自己”的痛苦。

没有亲自经历过的人,绝对想象不到这种痛苦有多么可怕。

她简直恨不能将自己的一双脚用钉子钉起来。

夜已深了。

丁灵琳还在等,整个人都已因“等待”而崩溃,悲哀的是,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

她等的也许只不过是叶开的死。

想到上官小仙的机智和武功,她实在不知道叶开能有几分机会活着走出去。

所以这扇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连心跳都已停止。

直到她又看到叶开。

叶开看来很疲倦,但却是活着的。

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丁灵琳看着他,眼泪终于慢漫地流了下来——当然是欢喜的泪。

欢喜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什么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不能动。

“上官小仙呢?”

过了很久,她才能问出这句话。

回答只有三个字:“她败了。”

她败了。

这是多么简单的三个字。

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但是又有谁能想象,这一刹那间的紧张和刺激。

这一刹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深巨。

一刹那!

一刀!

那一闪的刀光,又是何等惊心,何等壮丽!

你甚至不必亲眼去看,只要去想一想,你的呼吸都不禁要停顿。

可是了灵琳并没有想。

所有的一切事,对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叶开还活着。

只要叶开还活着,她就已心满意足了。

门里还有哭泣声,死人是不会哭的。

难道上官小仙还没有死?

叶开的刀,本不是杀人的刀。

他让她活下去,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她以后已不会再是和以前同样的一个上官小仙了!

——宽恕远比报复更伟大。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句话对叶开是不适用的。

他用的是小李飞刀。

这种刀的力量是爱,不是恨。

上官小仙是不是也能懂得这道理?

丁灵琳也没有再问,因为现在她心里只有爱,没有恨,她正在看着叶开的眼睛……

生命如此美好,爱情如此奇炒,一个人若还不能忘记仇恨,岂非愚蠢得很?

--本部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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