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在古代考科举文风伪才女水家大少孩子兔子灯二十四桥明月夜冷冬断番外:蓝洛儿秋风淡漠天黑骨笛伤害番外:楚天裔摊牌我寄愁心与明月打劫他乡遇故知遇见明月清风阿奇人生何处不相逢愿赌服输宝宝保卫战故人与旧事朋友蝗绝地反击绑架同伴归路哥哥番外:雪影结局
那年秋天
壬葵年八月,太皇太后薨,其侄女,中土皇太后因过于悲痛,追随她而去。皇帝伤心万分,分别追封其为“圣德太皇太后”、“孝仁皇太后”,予以国葬;全国守孝七七四十九日,斋戒三个月,举国上下,满室悲声。
漫天的纸钱纷纷扬扬,如芦苇花白茫一片。盛大奢华的葬礼上,如丧考妣的臣工们有几人的眼泪是真实?我看着身旁沉默不语的楚天裔,短短的数日,他消瘦了很多。
“你……究竟与她说了些什么?”终是忍不住的担忧,我说出了心头的疑问。
政变的第二天,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太皇太后突然清醒,令我措手不及,简直后悔没有趁她认识人事不知的时候直接杀了她了事。楚天裔说他来解决这件事情,我在寝宫独自一人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一整夜[奇][书][网],第二天迎来了他木然而莫名释然的面孔。中午的时候就传来了太皇太后病情恶化的消息,然后一切尘埃落定。
“没有什么。”他疲惫地用手摩擦着脸,半晌,从指缝间闷闷地传出一句,“朕只是告诉她,朕已经长大了,朕是中土的皇帝。”而你已经老了,你的存在对我是一种羁绊,一道人生必须踩在脚下的山峦。
“我向她承诺,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皇帝,她静静地看着我,就好像小时候看我一样。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父皇太忙碌了,无暇顾及我们兄弟的成长。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所以她选择安静的吞下你为她准备的毒药,以一种高傲而尊贵的姿态离开这冰冷残酷无可奈何的权力场。
她始终才是最聪明的。
明白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个。
我忽然有些惶恐,如果有一天,如果真的有一天,你被推上抉择的路口时,你会不会也放弃我。
仿佛是察觉到了我的惶恐,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声音虽然掩不住的疲惫,却让我莫名的心安。
“傻丫头,我不会放弃我自己,所以永远不会放弃你。”
我笑了笑,轻声说:“我知道。”反手覆在他的上面。
远处的钟声悠扬的回荡,寺庙里的和尚做法事的声音庄严肃穆而萧索。一个时代结束的同时也宣示着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科举,楚天裔实行新政的重头戏,也是我在古代的第一笔政绩(以前玩的那些充其量也就是鬼蜮伎俩勾心斗角)。中土原先选拔官员几乎全部采取世袭制和推荐制,这样子的官员多半是一家亲,相当的团结友爱,贪污腐败,营私舞弊,素来同进同退。制度的弊端导致官场诸多陋习即使是明律正典也难以根除。我一向认为,尽管每年高考都屡受抨击饱被专家诟病,但却是行之有效,也是目前最为公平的人才选拔制度。不站在同一个平台上一较高下,谁知道正襟危坐下是否有真材实料。我不会嚣张到直接提出科举这回事,我唯一做过的就是在楚天裔孜孜不倦考伊若诗词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即使文不加点又怎样,难道可以换来官名俸禄”。伊若立刻附和我的观点,楚天裔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第二天就召集他的一帮大学士开会,拟定出新的选拔官员方案。我在“无意间”看到宗卷时,非常“随意”地建议,管这项措施叫“科举”。倘若不这样,我总会觉得怪怪的。楚天裔居然没问为什么就采纳了我的建议。
考试分成两部分,诗词曲赋和策论,前面考知识,出题范围限定在四书五经的范畴(总得给学子们标准教科书用);后面考学问,考生要针对时事发表己见,分数四六开。因为我很害怕科举会像明清一样,沦为八股文的天下。因为科举会在两个月后举行,担心考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翻厚的堆成山的四书五经,第一届的考生的前半部分的题目范围就不限定在这些经书以内了。科举三年一度,全国设洛城和京都两个考场。我本来是希望像我们的高考看齐,每年一度黑色六月,全国各处皆设考点,以积极实现孔夫子所推崇的有教无类。但时代还没有发展到可以让我每年都折腾一次全国的老百姓的地步,南国的读书人毕竟只占社会的极小一部分,这些人多半是士族子弟和有远见有经济实力的庶族上层。
我瞄了瞄楚天裔勾定的考试地点,不得不感慨当皇帝的人思考起问题来就是比我这个喜欢为所欲为的放肆女子全面周到寓意深远。洛城和京都可分别是新兴的庶族和老牌士族的大本营。我有些乐了,这不明摆着南北对垒,让他们PK嘛,可惜彼时没有短信支持复活淘汰选手,否则我一准入主垄断的通讯部门。赚他个满盆钵。
朝堂上的反应大的出乎我的意料,胶泥瑟柱的士族老叟差点激动悲愤的在大殿上昏倒过去。我听了心里直打鼓,他要有个心脏病什么的,我可没有硝酸甘油。也有一部分开明的士族看清楚了这是他们东山再起的绝好时机,既然动刀子他们狠不过下里巴人,那为何不在他们擅长的舞文弄墨上扳回一局,重拾叛乱中失去的半壁江山。庶族自然是极力赞同,虽然楚天裔在战争之后遵守诺言,破格提拔了不少庶族的有功之臣,但毕竟不同于流水线的大批量生产。何况不是每一年都有战功等着他们去立,不是每一次他们都有战功可以立回来。养尊处优的庶族高层更加青睐这样的同台对决的机会。科举的事很快在早朝的时候敲定了,接下来,准备考场,组织考生,一系列的事情都由专人负责。我突然间清闲了下来。
跟高考突然结束时一样茫然若失,就这样子完了,居然会闲的难受。
天生劳碌命。
我百无聊赖地对着天空发了几天神经,终于惹毛了老天爷,一颗重磅炸弹扔过来。
蓝洛儿怀孕了。
何止是TNT,震撼力绝对超过中子弹。
怎么说呢,如果时光回到一年前,我即使谈不上兴高采烈,但也能诚心实意地为这件事高兴。婴儿的诞生本身就具有一种神圣的美感。只是今天,我无法做到真正释怀。女人的大度与否跟她对这个的男人的上心程度成负相关,倘若她不爱他,那么她乐得做漂亮的人情,留一个宽容仁厚的好名声,如果她爱他,又如何能够做到看他独钓寒江雪,还盯着春江花月夜。一个忍字,已是心头一把血淋淋的凌迟刀。
穿越以来,我从来没有这般恨过自己的身体停滞不前的事实。坦白说,虽然因为所学专业的缘故,我见过无数分娩的孕妇,见证了她们,有时候甚至是分享了她们为人母的过程,但我始终对生小孩提不起半点兴趣。人生本来就短短数十载的光阴,生一个孩子起码要浪费一年,加上抚育教育,天,基本上从女人生下小孩以后,她的人生就彻底失去了自己的色彩。除非她选择漠视孩子的情感需要,像人前风光人后哀的女强人一样。我不觉得自己菲薄的爱可以支付起孩子所有的需要,年少时,我们对于爱贪婪的更胜于对金钱的迷恋,因为前者是生物的本能。道理谁都明白,事情真正落到自己身上时,又是另一番情形。
我记得一个我十分欣赏的女作家曾在她的专栏里说过,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一生中需要扮演好的角色只有三个,女儿、妻子还有母亲。青春年少时有些不以为然,岁月苦短,爱自己都爱不够,何来的闲余给一个小小的肉球分享。走到今天,却又茫然若失,仿佛从此自己的人生再也没有机会圆满,心生生地缺了一块。
赵嬷嬷垂手站在下面,看我变幻莫测的脸,当然,落在她眼里或许叫阴晴不定。我看着她小心翼翼浑身戒备的模样,好似一只竖起羽毛,紧张地盯着老鹰的母鸡,尽管她的羽翼从来都不足以庇护她身后落架的凤凰。
落毛凤凰不如鸡。从古至今皆是如此,何况中国人还有墙倒众人推的积久陋习。蓝洛儿当下的处境虽然谈不上惨不忍睹,但也着实风光不到哪去。她曾经最得天独厚的家庭背景此刻把她逼到了窘迫不堪的境地。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不落井下石已经堪称仁善。后宫中有仁善的人吗,如果有,也只是昙花一现。所以千万不要让自己沦落到等待别人的同情施舍的地步。尤其是身居皇后的高位,叫人情何以堪。
我长长地吸了口气,下意识地咬住内唇,沉吟片刻,微微笑道:“你放心,此事我会禀告给皇上的,前一段日子乱糟糟的都是事。”我顿了顿,斟酌着说,“你告诉皇后,在我心目中,她始终是我的洛儿妹妹,我对她的感情,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老奴恳请皇贵妃娘娘能够永远记住在这大殿上说过的话。”赵嬷嬷的回答貌似很有尊严和骨气,过于愚忠的人未免失之机敏灵活。这一双主仆怕是有的苦头吃。
“这不劳嬷嬷操心,我的记性一向不错。”我无所谓地笑笑,起码洛儿身边还有一个诚心实意为她,不会欺她骗她害她的人,这个样子,我也心安一点。
我看她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不由得好笑,又加了一句,“你放心,有我在的一天,便会保你家小姐一日。她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我就决计不会先不认这个妹妹。”
墙角处的香炉内,名贵的香料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我微笑着看赵嬷嬷纵横沟壑的脸,心头默然,才短短数月的工夫,她竟然已经苍老成这般模样。
“有娘娘这句话,老奴就放心了。”赵嬷嬷如释重负,脸上流露出轻松平静的神色,甚至浮现出跨入我的宫门以来第一抹微笑。她深深地看着我,缓缓道:“娘娘,你一直都是个好人,我家小姐没看错,老奴也没有看错。”
好人吗,谈不上,我不过懒得做没有额外收益的坏人。我没所谓地笑笑,叫人从我的宫里拿了些补品给她带回去,现在洛儿可是一人吃两人补。无论如何,呣子俩都是无辜的。
送走赵嬷嬷以后,我的心情有些沉重,看了一会儿书,又站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鸳鸯看我这样,知道我希望一个人静一静,使了使眼色,一屋子的宫女太监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只剩下她在旁边等着上前伺候。我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靠着椅背,把书盖在脸上,烦闷地踢着桌脚。外面的天阴阴的,叫人出去走走的兴致也全都消停了。
“鸳鸯,你以后多留心皇后宫里,告诫那些只认衣服不认人的奴才,皇后始终是皇后,他们倘若是不知好歹不识进退,就统统交到敬事房发配。还有,该送过去的东西一件不能拉下,不要自以为是,真当自己有多精明。鸳鸯,把我的话传给管事的太监嬷嬷,他们都是老油条,最会阳奉阴违,你得盯紧着点。旁的事你先放下,先顾好那头就好。”再怎么说,我也不能虐待孕妇。
“怎么呢,赵嬷嬷告状告到你这边来,宫人们怠慢洛儿呢。”楚天裔不期而至,鸳鸯连忙跪下来口呼“万岁”,我看了他一眼,笑道:“这还不至于,他们没这么大的胆子。我不过是未雨绸缪,毕竟——”我顿了一下,下意识地维持住笑容,“给孕妇的标准应当跟旁人不同。”
楚天裔不动声色,我心头的怒火熊熊燃烧,都知道了不是,就瞒着我哩。赵嬷嬷千里迢迢跑来哪是寻求我的庇护,变相的示威罢了。
“你不高兴。”
“没有。”我矢口否认。
“你确实在不高兴,为什么否认,假装若无其事?”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笑容满面说恭喜,还是做二十四孝床头伺候上演姐妹情深。楚天裔,我也是个女人,你可不可以站在我的立场我的角度去想想我的感受。”我突然间歇斯底里地怒吼出来,激愤的连手里的书都狠狠地丢到了地上。吓得旁边的鸳鸯抖得跟糠筛似的。
楚天裔侧了侧头,示意她出去。双手握住我的肩头,静静的微笑。
“这就对了。在我面前,你没必要伪装,生气了就说出来,哪怕发火骂人,甚至动手打人,也胜过你什么事都窝在心里强。”
“把手伸出来。”
“干什么?”他莫名其妙,把手递到我面前。
我想也不想,抓过来就咬。为什么不是打,哼哼,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凭什么惩罚别人时也伤着自己。
“你还来真的你。”楚天裔悲愤地看着手腕上的一圈牙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嘿嘿,古代没有手表,我让你见识一下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
“不是你让我动手的吗,我若什么也不做,岂不是抗旨不遵,哇,好大的罪过,小女子可不敢。”
“你不敢?这天底下就没有比你更无法无天的人了。”
明显是诬陷,咱一向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清儿,是不是担心我会因为孩子的缘故冷落了你。傻丫头,精明的时候,任谁看了都心有余悸,怎么笨起来也这么彻底。”他摩挲着我的头发,静静地微笑,“我说过,我要的是你的一生一世。”
我忽然有些酸酸的,头抵在他胸前,害怕自己会被这么不入流的情话打动至落泪,倘若那样,岂不是很对不起我看过的那么多小言情。再不上路子的男主角都说得比他动听。
“好了,虽然我很享受温香软玉抱满怀,可是咱们是不是该说说科举的事了。”他拍拍我的脑袋,假装没有看到我发红的眼角。所谓上层人士的虚伪就这点可爱,会给人留面子。
说到政事,他便判若两人,我们商讨了考场上可能发生的事情和相应的应对措施,对于他们而言,科举是螃蟹,对我来讲,我所了解的科举仅仅是电视剧启蒙下的结果,里面的艺术加工成分谁知道究竟有几层。我别无他法,只好把我所了解所经历的高考流程搬了一部分过去,也算是融会古今。
我看着他神采飞扬的脸,心头忽然微微颤动,他在这里意气风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她却孤衾冷枕,独自西风凉。而她究竟又做错过什么,一个情字,便已是千疮百孔。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对洛儿好一点。她没有任何过错。”赵嬷嬷是迂,但绝对不傻,在这样的劣势下不至于蠢到刚冒出点绿意就以为春天真到了,屁颠屁颠跑到我这里来耀武扬威。她来,就意味着她不知道楚天裔已经清楚一切。呵,这么不动声色,知道了也若无其事,真真个心冷至斯,叫人不寒而栗。
我沉浸在自己的感慨中,没有留意到他的眼睛已经变冷,等我抬起头的时候,生生地被他眼中戾气骇住了。他的周身仿佛笼罩着冰冷的寒芒,刺的我的手下意识的他往后面缩,却被他紧紧攥住了,用力如此之大,痛意从手迅速传递到头顶。
“你究竟想怎样,我亲爱的皇贵妃娘娘。”他忽然微笑,周身的戾气消失不见,我却觉得更加忐忑不安,伴随着如雾气般弥漫的迷茫。
我想怎样?一面独占着他的宠爱,一面还奢望蓝洛儿毫无芥蒂。我们三个,已经走到这一步,就再也不会有任何退路。闺密之间,可以分享一切风花雪月的心得,却不能分享这个过程本身。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颗心,怎样也无法隔成两半。说到底,这般别扭,不过是我贪婪,鲍鱼熊掌本来就不可能得兼,我却妄想着可以两全。对于爱,无论友爱还是情爱,我都贪婪到连自己也不齿的地步。
楚天裔,你要不是皇帝该有多好。心头的呢喃吓得我忽然惊醒,这是我心底最隐秘的愿望吗,算不算大逆不道,幸亏没有说出口。
“清儿。”他拥我入怀,声音里有淡淡的惆怅,“你知道,我不可能对每个人都像对你一样。”
“对别人像对我一样?”我金刚怒目,这才多久的工夫,就心花花了。“你敢试试看!”信不信我把你带到现代,卖到泰国去。
“你也不愿意,那为什么还要这样为难自己。”
因为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多到让我觉得温暖,让我不再害怕孤单。
“所以你一定要很爱很爱我。把我的心填的满满的。”满到再也不会想要更多的关心。
“好,我会很爱很爱你,竭尽我所能的爱。”他紧紧抱着我,仿佛明白了我没有说出口的理由。
有了他,其他又算得上什么。
夫复何求。
我在古代考科举
皇宫内外对于皇后怀孕的反应有趣极了。我忠心不二一心为主只望主荣仆贵鸡犬升天的可爱婢女鸳鸯对我久不见起色的肚子相当耿耿于怀,每次凝视它时都带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的哀怨,好在楚天裔留宿的时间还算多(翻牌子总叫我联想到应召女郎,他对于我的奇怪逻辑无法理解之余,也只得乖乖接受),她才没熄灭心头那一小簇希望的火光。后宫的大小妃嫔当初看蓝家树倒猕猴散,个个都巴不得去踩上时运不济的皇后一脚,此刻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多半持观望状态。此长彼消,我的宫殿这些日子总算清静了不少。
楚天裔虽然人很少留宿皇后处,但每日亲自过问皇后的饮食起居,隔三差五,补品便让太监送过去。各方呈上来孝敬给皇上的贡品,他也一直让皇后先挑出可心的。国丧期间,南国家家斋戒,就连我这个“皇帝跟前第一红人,独揽后宫”的皇贵妃也没动荤腥,(御膳房的素菜烧的相当可口)唯独皇后的小厨房时日日鱼肉不断。这样的恩宠,让原本笃定蓝家就此垮台,老牌士族从此一蹶不振的政治投资分子们有些不知所措了。皇后肚里的孩子就是中土皇朝未来的储君,蓝家的国舅爷地位任尔风吹浪打,他自岿然不动。儿于娘亲,以后的事态会成什么走势,老天爷也不知道。原本趁火打劫占人便宜还卖乖的臣子们偷偷歇手了,政变过后得意忘形有些找不浙北的新兴庶族上层也不敢继续放肆下去了。
君心难测。
我不得不佩服楚天裔的好手段,传到众人耳中的消息,皇后怀孕一个余月。可怜这倒霉的孩子,尚未出生就生生减小了一个多月的年龄。看来等到出世之日,他又会被传成早产。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以为皇后怀孕是政变之后的事情。后宫娘娘的肚子就是政治格局变幻的风向标,个中滋味,不言而喻。亏得宫墙深深,外人看不出皇后肚子的大小,而为了加强对中土未来储君的重视程度,皇后的体检全部由太医院首席张太医亲自动手。
想不到一个女人的肚子可以牵动四面八方的心。我暗自觉得有些好笑,不知道如果我再传出怀孕的消息,会不会有赌坊开盘口赌谁的孩子先降世。开玩笑而已,我不至于无聊到没事揭自己的伤疤。
政治啊,政治。
人人一天一个主意,整日想着如何跳槽应聘再跳槽的时候,皇宫里还有一双冷漠淡然的眼睛不屑地观望。要说斗争是最能磨炼人的,在这场政变中成长起来的除了年少的王爷将军阿奇外,还有他人小鬼大的侄女公主伊若。太皇太后去世后,她沉默了很多,一同沉静下去的还有她眼中的天真。成长是种无言的痛,不是刻骨铭心,如何破茧成蝶。谁都要学会长大,即使是贵为金枝玉叶的公主也不能永远抱着洋娃娃。
而此刻的蓝洛儿又算是什么,人们关注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于她,唯一有价值的即是子宮。不是不心寒辛酸,古往今来,那些平庸甚至无知的妇人往往可以赢得幸福,蕙质兰心者却多半以凄凉收场,是天妒红颜还是欲求不满。
我走在御花园的石径上,又是一年掬花香。高大的松树像华盖一般,花园里是如此恬静幽雅。从树叶间隙间投撒下来的斑驳的阳光,撒在花瓣上,让那些逶迤垂条的花朵有一种略施粉黛的娇媚。当初那些在花前喟叹的妙人儿呢,她们又在哪里。
“姐姐,你也出来看掬花吗?”
我吓了一跳,心噗嗵噗嗵的,半晌才平静下来。我发誓,我受惊仅仅是因为我刚才正沉湎于无边的思绪之中,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谁来打扰我,绝对跟叫我的人是谁无关。我用最快的速度恢复平静,转头对她微笑:“对的,我很喜欢掬花。”
蓝洛儿的笑容一如往日的清甜,生活的苦难和遭遇没有沾污她清新如兰的气质。除了体态有些臃肿,依然是青春少女的模样。怕我在她这个年纪甚至更小的年纪也没有这样的阳光吧。我心中有微妙的情绪在流淌。她还是我最喜爱的模样。
“洛儿。”我很严肃庄重地上下打量她,言简意赅盖棺定论,“你胖了很多。”
她讶然地看我,眼里闪过不置信疑惑古怪还有哭笑不得,最后只有无可奈何地看我,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地感慨:“世间世事如流水,这么快,你就要当妈妈了。”
她的回答是浅浅淡淡的微笑。我有些迷惑,又有些恻然。以前的蓝洛儿好似一块透明的水晶,清澈见底,而今天,她仿佛特殊材料制成的玻璃,从外面已经看不见里面的城堡。
“我倒觉得太慢了,真恨不得他现在就出来,省得老在里面折腾。”她摸了摸已经隆起的小腹,表情苦恼极了,一瞬间,那个调皮慧黠的女孩子仿佛又回到了她身上。我忍不住笑起来,抚摸着她的脸蛋,她的脸上冒出了几个黄褐色的小斑点,一点也不难看,反而很可爱。我想我是没机会有这些美丽的斑点了,有些伤感,也有些释然。
“现在反应的还厉害吗?吐得狠不狠?我记得去年你的害喜的厉害。是不是还喜欢吃酸辣的东西,多吃些蜜饯压压。”
“先前几个月还厉害,现在已经没事了。——现在我倒不爱酸辣,一味偏爱糯甜。就好像老太太一样。”她嗤嗤地笑着,“想不到自己居然变得这么快。”
是啊,转眼便物是人非。
“好好照顾你自己,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御医让你吃什么就吃什么,就是再好奇,东西也绝对不能再乱吃了。你要知道,举国上下都在关注你的肚子——害人之心你从来没有,可防人的心切记不可丢。”最后一句话是附在她耳边说的。她点了点头,说,我记住了。
后来我重新回忆起这件事时,记忆就好像水幕电影一般,似烟如雾儿又分明呈现出某些清晰的画面。鸳鸯坚持说我从来没有单独去过御花园,蓝洛儿也说她从未离开过她的宫殿。然而记忆的触角又是那么清晰柔软,直达我心底的最深处。至少在那时,我们是诚心实意地对待对方的,至少曾经,我们是很好的姐妹。
两个月的时间弹指一挥间就已经过去,本来我还担心停滞不前的时间会很难熬,现在看来是杞人忧天了。此刻中土朝廷的工作重心转移到了科举身上,对于这项新兴的选拔制度,很多人还在持观望态度,不知道这个新玩艺的寿命有多长。大街上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路人熙熙攘攘,并没有现代“全民高考”的严阵以待,毕竟对于大多数黎民百姓而言,官员是怎样选拔出来的,谁会蟒袍加身,与他们没有直接联系,甚至是谁登上龙廷,只要不增加苛捐杂税,就在他们心中掀不起任何波澜。真正会密切注视科举的是那些有政治投资眼光的所谓上层人士。劳心者统治劳力者,从来都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我看着街上忙碌的摊贩和讨价还价的大婶,他们脸上的表情会为了一文钱的去留而变换起伏。这样的小小幸福,有多久我不曾体会,又或者我根本就没有体会过。
“羡慕他们的生活?很想这样平静一生?”楚天裔微笑着问我。彼时我们一家三口正“微服私访”,呃~准确点讲是我很好奇在我的描述指点下,所谓科举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羡慕,简单的生活方式,有它自己的动人之处。”我看了看他们,又摇摇头,“只是不想。每个人有适合自己的生活,旁人的幸福,强加到自己身上,滋味就大相径庭。更何况—”我顿了顿,“此刻我们看到的是他们平和温馨的一面,倘若是被捐税徭役逼到无处可逃的境地,那么也只剩下狼狈。”
这时候,前面一个买菜的大婶和摊贩因为萝卜究竟是三文钱一斤还是五文钱两斤争的面红耳赤,额上的青筋都已经暴出。旁边围观的人有劝架的,也有瞧热闹的,甚至还有煽风点火惟恐天下不乱的撺掇着将吵骂激发到白热化的地步。争吵间,似乎大婶说出了什么难听的话语,惹毛了摊贩,他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就要挥拳相向。妇人立刻杀猪般的嗷叫起来,又抓又咬,闭着眼睛要撞摊贩的肚子,菜贩子也机灵,迅速闪避开来,妇人一头撞在菜摊上,青菜茼蒿满头满脑,狼狈不堪。周围发出哄堂的笑声,在众人的讥笑嘲讽下,妇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忽然悲凉的嗷嗷大哭起来。她的眉眼依稀还有当年清秀的痕迹,也许曾经也是风华绝代的美人;只是生活的艰辛已经把她折磨的苍老而憔悴。围观的路人已经散去,只剩下小贩犹自在叫嚷着要她赔偿撞翻的菜,她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机械地站起来,对自己身上沾着的菜叶视而不见,跌跌撞撞地向前面走去。我突然间想起莫伯桑笔下的玛蒂尔德,无论何等美貌都敌不过生活的风霜。伊若惊讶而好奇地注视着颓唐狼狈的大婶,想过去做些什么,但被我拉住了。谁也不想自己狼狈的模样被别人注意到。
过普通人的生活,在N年以后沦落成眼前这个妇人的模样?想来都毛骨悚然。贫贱夫妻百事哀,花前月下的浪漫要建立在衣食无忧的物质基础上。当你食不果腹的时候,你的鼻子就闻不到玫瑰的芬芳。
我是在竞争教育中成长起来的,从小到大,我和我的同龄人在学校里学会的不是如何团结友爱,而是如何将自己的名字摆放到别人前面。学校、社会还有家庭,反复向我们灌输的是“你们正生活在一个竞争的时代,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在这样的环境中培育出的我,即使是真有世外桃源摆在面前,怕也只是叶公好龙,不敢真正融入其中,否则单调乏味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吃饱等死的生活会把我逼到发疯。更何况,大隐隐于市,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又有人可能真正的平静安详?市井就一定比皇宫亲切可爱?瘐毙街头并不是什么骇人的新闻,甚至小明星捕风捉影的绯闻都比它有机会上小报的头版头条。
这些天,我思想斗争的厉害,苦苦地询问挣扎,总算勉强在原则和现实之间寻找到了一个平衡点。每一件事都有它的好处和弊端,谁能够沐浴在白月光中,还能看见胸口的朱砂痣。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来到古代,此刻的我应该已经走上职场,面对层出不穷的明争暗斗见招拆招,这样的生活确实够平凡无奇,可也谈的上是幸福无比吗。估计心力交瘁会比较靠谱。既然我都不惧跟他们斗,为什么一定要害怕在后宫中生存。平平淡淡是真实,可轰轰烈烈也要有人去创造,否则这个世界岂不是太乏味单调。命运把我摆放到这里,那么皇宫就是我的舞台,为什么退缩。
“她怎么这样难看?”伊若小小声地问我,妇人脸上的菜叶泥土让她看起来既滑稽又凄凉。她直直地朝我们的方向走来,眼睛空空的没有任何焦点。我下意识地捂住伊若的眼睛,生活有太多的不美好,可我并不希望她全部都看到。总要留一点幻想的空间,哪怕美好只是肥皂泡。路过我们的时候,她投来古怪的一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彼时我身上簇新的夹袄在她看来当是刺眼的紧。
“你过的可真好,一直都很好。”她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一句,踉踉跄跄地走开。
我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楚天裔,狐疑道:“喂,该不是你以前留下的债吧。”多年以后再见面,你风采依旧,家庭美满幸福,而我已是满目苍荑。多经典的小白文情节。
不过看来楚兄并不欣赏,他看我的眼睛已经要喷火了。偏偏伊若还勤学好问,一个劲地追着他:“爹爹,真的?你欠过那个女人钱?”
“囡囡,以后有空多跟着师父读书,别跟她搅和到一起。”楚天裔和颜悦色地摸着他宝贝闺女的头,手却无比沉重。我笑的一脸无辜,心里的疑惑一闪而过,那个女人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是谁,我认识她吗?真是莫名其妙。
小孩子好奇心来的快,走的也迅速。不一会子的工夫,伊若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到大街两旁琳琅满目的商品身上。小公主自小就没出过皇城,对于民间的生活好奇到不行,见着什么都新鲜。开始时我还有耐心为人师,回答她诸如“这是糖葫芦”“那个叫风车”的问题,后来就叫她自己看了。这个女生从小就表现出极高的消费指数,一条街逛下来,我已经很想雇辆马车来装她买下的商品了。刺激经济发展,扩大内需也不劳烦她这样亲历亲为。楚天裔手里抓着风筝,拿着拨浪鼓,素来清风明月般潇洒形象此刻看上去很有喜剧效果。如果走在大街上的男男女女知道这个手忙脚乱的人就是他们眼中的真龙天子,不知道会做何想。
渐行渐幽静,科举的考场在我的建议下设立在京城最大的书院内,求的就是一片清净。考场门外戒备深严,守卫的搜查工作执行的相当彻底。么法子,古代没有摄像头,问题只能从根本抓起。考试考试,历朝历代都防考场作弊。而中国人的智慧往往在这方面表现的最为淋漓尽致,猫和老鼠的追逐让作弊这门学问高深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五花八门的方法简直是防不胜防。幸亏本姑娘是站在前人肩膀上的,古人的智慧虽然不能领悟,但皮毛终还是知道的。于是我花了一个礼拜的工夫把我知道的了解的听说的作弊方法,剔除在这个时代不可能施行的,其余的分门别类的修订出来,辅以相应的应对措施,制成《监考官员须知》,各位考场工作人员人手一册,力图把犯罪扼杀在萌芽中。(至于那本小册子后来流传民间,成为风行一时的《考场宝典》,变相地推动作弊学的发展这件事,却是我当初始料未及。)
彼时时候尚早,但已经有考生陆续进场了,好在此次出题没有限定范围,就是进去做手脚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小抄。不过下回科举前,得增加一条开考前半个时辰方得入内的规矩。考生们或忐忑不安或意筹志满,命运很可能就在这短短的半天中扭转。
“娘,你跟爹爹同进去考,谁的名次会比较高啊。”走过繁华的街市,眼睛一直盯着各种玩意的伊若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她爹妈身上。(T_T,没错,政变以后,伊若就正式过继给我当闺女了。我的青春尾巴,我的少女情怀啊!泪奔~)
“那还用问,当然是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脸皮厚过城墙拐弯的人。
“你——”楚天裔凉凉地瞄了我一眼,语气中包含着怜悯,“清儿,小聪明,你或许有点。捏几首歪诗,也勉强凑合,要论及真知灼见。算了,有空你还是多陪陪伊若玩旋转木马吧。”
我脸色微变,什么话也没说,就独自走开。
旋转木马。
《旋木》
我拗不过伊若的纠缠,勉为其难唱歌给她听,也真是神差鬼使,居然唱了那首《旋木》。于是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个世界上另一个听过这首歌的人,商文柏。自送子观音庙一别之后,他便音讯全无。不知道他现在可好。他是我和楚天裔之间的禁忌,一提起来,怕又是今夜有暴风雨。这个世界上总有两个人停留在我们心间,一个是所爱,另一个却是因为种种缘故无法忘记的人。根本就没有孰轻孰重。年幼的伊若是无法体会到我心头的波澜起伏的,她倒对我歌中所唱的旋转木马兴致盎然,非得让我画出草图,命宫中的能工巧匠依样制造。我在旁指点,居然也弄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旋转木马!落成当日,整个皇宫都轰动了。政变之后,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楚天裔也兴致勃勃地玩了两回,我却始终没什么兴趣。他问我,怎么有这么多古怪的主意,照例,我又把功劳推给子虚乌有的老师。
“你的老师一定是从天而降的仙女。”他笃定地论断。
从天而降,也许。
仙女,肯定不是。
我坐在茶馆的桌前,静静地看着茶水上袅袅的白雾。晴窗细|乳戏分茶,蓬莱旧事多复杂。空回首,空回首,不提也罢。
伊若和楚天裔跟在后面进来。天生贵气难自弃,对我冷冷淡淡的小二一见到这两父女,就忙不迭地上去殷勤招待。哼!鼠目寸光,没眼力见的家伙。他和她的经济全权由我掌握。
“娘,你是不是在生爹爹的气。”女儿是贴心小棉袄,我闺女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不肯放过我任何的情绪变化。我摸了摸她光滑柔嫩的面颊,略有些赧然,这脾气发的也忒没意思了点。
“没有,我没有生气。”
“你应该生气的。你怎么可以不生气呢?唉,一千张大字啊,会写到我手断掉的。”她忽然像泻了气的皮球,闷闷地用筷子拨弄着茶水。
“大字?什么大字。”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囡囡和我打赌说你一定会生气,如果输了,她就写一千张大字。我就说,我娘子是最深明大义的,怎么可能因为我说了句实话驳了她面子就生气呢。”楚天裔笑眯眯地为自己倒了杯茶。
“看来小女子不得不勉强出手,让相公你见笑了。”我咬牙切齿,说我没水平。哼,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实力,“至于你,我亲爱的闺女,你还是慢慢写你那一千张大字吧。”
半个时辰后,我们俩端坐在考场内,都是青年书生的装扮。
挖好了陷阱就等我跳呢。不过我乐意。,多么新鲜的经历,实在有一种犯罪的兴奋。监考的考官在考场内来来回回地走动,寻找出意图不轨的蛛丝马迹。不错,监考工作做的很到位,我赞许地点点头。下意识地瞥了瞥楚天裔,他正襟危坐着,对我微笑。四道目光胶着到一起,全是示威挑衅“走着瞧”。监考的官员一看我们对上眼了,情绪立刻高度紧张起来,急吼吼地把我们的头强行扭转到正前方。真是的,我揉了揉被弄疼的脖子,看来得叮嘱主考官告戒他们的手下要文明执法,否则是很容易影响考生的情绪的。楚天裔明显被这突然袭击弄的有点发懵,愣愣的居然忘了有所反应。我冲可怜的孩子做了个鬼脸,结果又被威严的考官狠狠瞪了一眼。
如果我此番输给了楚天裔,野蛮的考官绝对要付全部责任。他严重影响了我的应试心情。
卷子发下来了,第一部分是以“秋”为题写诗文。我一看,乐了。都十一月了,还写什么秋啊。倘若是以“冬”为主题,我还可以照搬海涅的《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又或者是雪莱的《西风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多有意境和震撼效果。我胡思乱想,久久不动笔,先前瞪我的那个考官见着我的白卷,眼神里多了分鄙夷。我火,胆敢小瞧我的功底。我立刻在脑海中搜索相关诗文,《秋赋》太长,里面的字也难写,我不耐烦抄。就借用一首刘禹锡的绝句。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这实力,这意境,倘若不入考官法眼,只能说明他没水平。
看到策论的论题时,我总算明白楚天裔煞费苦心把我诓进考场是图的什么了。好样,够行啊,曲线救国都拐到这边来了。
《田亩论》
中土的土地兼并现象十分严重,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诚如孔夫子所言,不患贫而患不安,不患寡而患不均。土地是农民安身立命的根本,少了吃饭穿衣的生产资料,衣牛马之衣,而食犬马之食的贫苦农民就会被逼揭竿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中土自建国以来,所历的大小叛乱有数十起之多,几乎都是因为土地纠纷引起的。
土地兼并在古代可以说是历朝历代最后矛盾激化的根本原因,这也是封建土地所有制必然走向的结局。根本的解决方法我当然知道。只是时代还没有进步到可以舍弃封建土地所有制的地步,目前最适宜的生产方式还是它。好在先贤们提供了不少令人拍案叫绝的改革措施,像三国时的“屯田”,宋朝的“青苗法”乃至明朝首辅张居正的高见。我想了想,尽管他们的大概措施我还能记得七七八八,但要我用文言文写出来,这难度系数就不是一般二般的大了。只好剽窃现成的,照搬了清代陶煦的《租核推原》,不知道是不是太超前了,要不要再换屯田方案。可是《三国志》我没背过,拽文言文太难了。算了,楚天裔要真没辙的时候我再跟他说,没必要太过招摇。
一出考场,伊若就眼巴巴地凑过来,殷切地看我,积极询问状况。我多模范一后妈,我闺女都拿我与人打赌了,我还时时刻刻不忘救她出火海。我与楚天裔约定,倘若我此番胜过他,那么伊若就可以免除写大字的刑罚。
“就那样。”我咿咿呀呀地做牙疼状。楚天裔看着我微笑,道:“我期待你给我惊喜。”被我白了一眼。
文风
因为考生人数远远不能跟现代比,所以阅卷工作只持续了短短几天工夫。很快结果就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我坚持要先看到结果,天知道他会不会虚荣心作祟,篡改考试结果。哼哼,我肯定是小人了,可他老人家也绝对不是什么君子。相较我的迫不及待,楚天裔倒表现的颇为淡定。我认为那叫破罐子破摔。
我一把从赵公公手里抢过宗卷,瞪大了眼睛搜寻。
“先看又怎样,实力就在那里摆放着,横竖也高不起来。”楚天裔头也不抬地继续看折子,嘴巴一点也不饶人,以前怎么没发现这男人有当毒舌男的潜质。
“是啊,因为实力大家有目共睹,所以某些人就连看的勇气也没有了。”我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生怕自己连名字都找不到。……嗳,你的化名是叫楚南吧,这上面怎么好象没有这个名字。”
“怎么会。你仔细看,从名单的前面看。”
“我都看过了,甚至上面都没有一个姓楚的。”
楚天裔将信将疑地凑过来,本来舒展的眉眼随着目光向下移越来越紧,最后干脆蹙成一团。
“阅卷官绝对有问题。”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我老气横秋地拍他的肩膀,作语重心长状:“楚兄啊,所谓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你不能一叶障目,不识大方之家。命苦不能怪政……怪朝廷,命歹不能怪人民。要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要承认天资的差异是后天无法改变的。往好处想,这也说明我们中土人才济济,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你作为堂堂中土皇朝的皇帝,手下有这么多能人志士,这是你的福气和苍天的眷顾。更何况人家阅卷官殚精竭虑宵衣旰食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顶住四面八方的压力和讦难,一心为我们南国选拔栋梁之士。你却为了一己私欲,随便否定别人的劳苦功高,如此这般,怎能不让忠心耿耿的良臣贤将心冷心寒。”
楚天裔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看来是我说的太有道理太中肯太一针见血,让他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来,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孤独求败寂寞高手。——我的化名叫什么?”
“穆英。”被事实打击的不轻,连声音都有点闷闷的。
“还不如叫穆桂英呢。你怎么想起这名啊,多有损我卓尔不群的气质。”
“气质?就你,免了吧。”
“我理解你的酸葡萄心理,也同情你名落孙山,呃~落榜的悲惨际遇,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你一般见识了。——哎,你确信你没记错名字,是叫穆英?”
“当然。”
“你过来看看,你过来看看啊。”
楚天裔被我硬拉到宗卷前,四只眼睛地毯式搜索的结果是未果。
“主考官肯定有问题。”我们异口同声,盖棺定论。
玩阴的居然玩到我们头上来了。看来这个大学士离告老还乡的日子也不远了。
“皇上,王大学士在门外求见,说是有关于科举的事情要禀告皇上。”太监进来禀告。
我们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一个邪恶的眼神,很好,自己送上门来了。省得还浪费人手去叫他。
“宣他进来。”
楚天裔看了我一眼,没有叫我回避的意思。两个人发起飙来的气势会比较大。
主考官是个儒雅的老者,标准的鸿儒模样。只是目前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不怎么样。
他恭恭敬敬地行礼叩拜,要是以前看这样一位长者给自己跪下我肯定会有些惭愧不安,可现在我享受的很爽。
“启禀皇上,此次科举,人才济济,直叫老臣和同僚挑的眼花缭乱,难以取舍。忍痛割爱,抉择再三才勉强拟订出入选的名单。可那京都第一名的人选,却着实难以定夺,考生楚南和穆英文章同样文采斐然,策论见识不凡,鞭辟入里,入木三分。老臣沉思再三,也难分伯仲。所以恳请陛下胜夺,亲自挑选出京都的头名。”
太监把他手里的两份考卷呈了上来。
我得意地看了看楚天裔,看到了没有,是金子的终究会发光。我的高水平答卷怎么可能被遗漏呢。小楚同学的脸上也有得色。
王学士恭谨地站在下首等待他老板的指示。这个老狐狸,肯定是两头都不敢得罪,把皮球又不动声色地踢回头,让我们龙凤斗。狡猾的老头,辜负了你的鸿儒形象。
“洛城的名单出来了没有。”楚天裔的目光重新转移到主考大人的身上。后者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取出宗卷,亲自呈到他跟前。我不满地努了一下嘴,开始发难:“奇怪了,难不成中土的人才都集中到京都来考试?为什么洛城的名次定起来就毫无困难?”言罢,狠狠地掐了一下楚天裔放在案几下的手,死楚天裔,每次坏人都要我当,牡丹的好是绿叶牺牲自己烘托出来的。
“回娘娘的话,洛城的考卷是臣的同僚评定的。”王学士把责任推的一干二净。
我估计没办法从这个官场老油条身上捞到什么便宜,只好就此住口,自动沦为点缀背景的花瓶,听他们圣君良臣讨论入选的举子进宫面圣的事宜。手边就是新呈上的洛城的入围名单,我百无聊赖地翻看着,研究一下古代才子的名字增长点见识也好。
陈奇伟、唐骏、杨旭……名字可都够普通的,幸亏我没想从中寻找灵感,为谁起名。
目光漫不经心地下移,忽然在一个名字上停滞住了。
水至稀,他怎么也来了。
“看什么,这么出神。”学士已然告退,楚天裔凑过来看了眼,笑道:“厉害啊,不愧是中土第一书香门第,一门双进士。”
我还父子三探花呢。
我丢下名单,拿他的那份卷子看。前面那长长的赋直接跳过,目的地是他的《田亩论》。
看来无须我煞费苦心地说出屯田制度了,这项措施已经在他心中成形。
“怎么样?”
“很好。”我由衷地称赞,这是经过历史证明,行之有效的措施。
“哦,终于承认才输三分了。”楚天裔没有见好就收,而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的是很好,可是我的更好。晚上可没承认自己落败。”我不服气地撇嘴,“有本事,找人来评定高下。”
“这主意不错。”他拿我的卷子看了看,“其实平心而论,你的文章也算勉强可以了,只是不能与我并驾齐驱。”
“深有同感。”我点头表示同意他最后一句话,“我的文章明显跟你的不是一个水平上的。”
旁边的宫人对我们的唇枪舌剑已经是见怪不怪。我们争的口干舌燥之后,终于达成共识,叫伊若来一辨优劣。我心头窃喜,虽然名字是裱糊着的,可伊若不会连我的字迹都认不出来。倘若是认不出来,她那一千张大字自个儿慢慢写去吧,白给她写过那么多次大字凑数应付检查。
“不行,你先别忙着去。”被支使去喊人的宫女都动身了又被叫住。楚天裔想了想,道:“朕这闺女聪明着哩,保不准就能从字迹上看出端倪。王平,你来,把两份都抄一下,朕要她诚心实意地给出答案。”
王平一拿惯了刀剑的人捉起笔来居然也有模有样。文武双全的有为青年,可惜雪影自太皇太后薨后主动请求去皇陵为她守墓,(我知道,她是想为楚天裔尽最后的孝道)否则真想当红娘,结束他和她单身公害的时代。
伊若眼睛滴溜溜地在两份相同字迹的卷子上滚来滚去,企图寻找出可以判别卷子主人身份的蛛丝马迹。楚天裔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笑容。为了增加保险系数,他甚至骗她说是洛城和京都头名的卷子,特意拿来考一考她看文章的眼力,让她分出高下。
我轻轻咳嗽一声,道:“好好看卷子,不管是谁写的,让你挑出你觉得好的就行。”当着楚天裔的面,我不好给她任何明示暗示,只好恳求老天爷保佑我剽窃的作品水平够高。
这时候,有太监呈上来拟订的赏赐给中榜举子的礼单给他过目,楚天裔暂且将注意力从小公主的身上转移开,伊若明显松了口气,开始认真看文章。整个御书房静悄悄的,人人都好奇小公主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她时而微笑,时而沉思,把两份卷子放在手里反复比较。王平不言不语地盯着我和伊若的一举一动,这个木头王平,简直快赶上楚天裔的第三只眼睛了。我想象楚天裔二郎神的模样,不由得发笑。可怜的王平同学莫名其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干脆把头扭到了一边。
“这篇好。”伊若肯定地指着其中一份卷子,随着她的手指落下,所有的宫人的眼睛也一并集中到同一个焦点上。连看窗外风景独好的王平也忍不住转移了自己的视线。
“哪份哪份。”我忙不迭地凑上去看,“哎呀,有眼光,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那是那是,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小公主自鸣得意,神秘兮兮地跟我咬耳朵,“打死我也不信,你肯写那么长的赋。”我啼笑皆非,搞了半天,她思索的是这个。
楚天裔因为没有亲眼目睹结果出炉的全过程,打发走办事的太监时又正好赶上我们母女交流感情,所以一口咬定是我跟伊若沆瀣一气,方致其饮恨沙场。直到王平出面作证,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落败的事实。犹自嘟嘟囔囔地狡辩,是伊若水平太低了,所以看不懂真正的好文章。
小公主粉雕玉琢的脸蛋涨得通红,一脸“你不仅侮辱了我的人格,而且还侮辱了我的智商”的愤怒。她忿忿不平道:“你别瞧不起人,不就是以秋为题作诗嘛,这有何难。父皇你听好了,我是出口成章。”言罢,一篇《秋赋》脱口而出。整个御书房的人都震撼住了,我目瞪口呆,不错嘛,几个月的工夫,背功倒是日益见长。楚天裔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表情高深莫测。
“很好。”楚天裔击节赞叹,眼睛却依旧暗沉看不见底,“囡囡,你能否告诉父皇这篇文章是谁写的。”
“不就是我写的嘛。哎呀,父皇,你要相信你女儿是很聪明的,一点就透。”伊若强自嘴硬。
“朕知道你是最聪明的,所以你从来不在朕面前撒谎。父皇再问你一次,这篇文章究竟是何人所作,父皇不希望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欺骗他。”楚天裔微笑着谆谆善诱,伊若吓的连撒娇都不敢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原本其乐融融的御书房忽然安静下来,人人屏气,谁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我忽然觉得有些惶恐,连忙出来打圆场。
“哎呀,囡囡学问见长你也不高兴。她水平突飞猛进是因为她最近一直埋首书端,连她老师都夸她用心了不少。”我靠近他耳边,刻意压低声音,“还能有谁写的。当然是我的手笔。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你非得让她堂堂一个公主下不了台来吗?”
“清儿。”他盯着我的眼睛,忽而一笑,美丽的近乎魅惑,他的声音低低的,然而清晰且不容置喙,“你知道,这不是你的。这肯定出自男子的手笔。”
,我剽窃过这么多名家的作品,哪有什么统一的文风可言。再说我以前引用过的不多半是男性诗人写的。我呆呆地看着他,实在是匪夷所思。
伪才女
御书房的气氛绷紧到空气都好象快被生生扯裂开,我看着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宫人,可怜的池鱼。挥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王平看了眼楚天裔,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也静静地退了出去。
我叹气,看来不坦白是不行的了。装才女装了这么久,自己都几乎以为自己真的是才女了,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囡囡,不要嘴犟了。坦白从宽,你跟我都剽窃了别人的作品。这篇赋是我的兄长写的,我又把它教给了你。”便宜你了,水至稀,希望你的功力不要太弱,让我的谎话穿帮。
“这也不是你写的?”伊若惊讶地瞪大眼睛,猛然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捂住嘴巴,忐忑不安地看自己的父亲。模样儿有趣极了。
楚天裔的脸色忽然舒缓下来,他无可奈何地摇头,道:“清儿,你也不怕教坏孩子。——你究竟抄袭过多少别人的作品?”
“别说的这么难听。”我皱眉,“偶尔为之。”天下文章一大抄,本来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他看着我笑,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伊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两个,摇摇头,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半晌,她突然开问:“你们还要不要用午膳?”
午膳是在御书房用的,相形之下显得很潦草,然而我们的胃口都不错,伊若甚至吃下了半碗碧粳米饭。午后,来御书房觐见请示的人逐渐多起来。来来往往的,我们两个后宫内眷呆着也不方便,我就先送伊若回她的宫殿去。
时间已经晃晃悠悠地转到了冬天,满眼皆是梅花的倩影。难怪古往今来的文人骚客多半爱她,这番风骨不是每一朵鲜花都可以承载。朵朵冷艳,缕缕幽芳;胜雪的一段香。我靠近了梅花,看着她们,不由自主地微笑。
“清儿。”在人后,伊若依旧对我直呼其名,我也毫不在意。
她心事重重的模样,咬着嘴唇,忽然抬起头来,倔强地盯着我,语带责备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承认文章不是你自己写的,我写不出来,不代表所有的女子都写不出来!你既然可以写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何以写不出区区的《秋赋》?”
因为它们都不是我写的。
当然不能这么回答。
我摸了摸她柔软滑顺的头发,微微弯下头,她已经快长到我肩膀的高度了,安静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记住,男人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有思想有主见的女人会让他们惶恐害怕。”所以童话几乎全是男人写的。只笨笨的,逆来顺受的灰姑娘才能获得王子的救赎。
她撇了撇嘴,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当场驳斥我的话。
我笑了笑,揉着她的头发继续向前走去。
“幸好你还有个哥哥可以拉出来做挡箭牌,否则父皇继续这么追问下去,我都快要把司洛老师推出来了。你说,父皇为什么就不相信是你写的。”伊若忽然又重重地叹气,然后又调皮地微笑,道:“真想知道清儿的哥哥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向司洛老师一样,永远挂着温和的笑容。——一定是这样的。”
我心中微微一动,拉住她的手,轻声问:“囡囡,你还记得司洛老师吗?”
“当然。”女孩不假思索,道:“我长大以后可是要让他当我的驸马的。怎么会忘记他的模样。”
“驸马?!”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是哪跟哪。
“怎么,你不喜欢他做我的驸马?”小公主语气很认真。
“不是。”我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解释,“司洛老师大过你很多,他的年纪足以当你的父亲。朝臣们会怎么议论怎么想?”哦,天,怎么感觉都像是乱仑。
“那又怎样。”小公主高傲地扬着头,眼中闪过不屑一顾的嘲讽,“我要嫁给谁,是我自己的事情,就算所有人都反对也跟我没关系。我只要跟我所爱的人在一起即可。”
我看着她倔强而坚定的面孔,隐隐有些担忧。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女子多半以凄凉收场,因为没有多少男子有能力承受这份炽热的情感。就好象阿佳妮•;;雨果还有安娜•;;卡列宁娜。这个世界上平庸甚至愚昧的妇人往往可以得到幸福;而慧质兰心如李清照者,有几人可遇见懂她爱她怜她的赵明诚,倒是撞上的胡兰成比较多。
只是女子难道就应该收敛起全部的光彩,乖乖低眉顺眼熬到苦尽甘来?就算真到了那一天,整个人都木了,还能体会到什么幸福。我忽然发现竟找不出任何可以令自己信服赞同的话语去劝说伊若,只好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晚上回宫的时候,楚天裔已经来了,正端坐在案几后看着什么。见我回来,他抬起头,略带调侃地上下打量我,半晌,微微笑道:“偶尔为之的情况还不少。这次你们谁抄谁?”
我诧异地接过他递给我的东西,居然是水至稀的卷子,我一打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背了同一篇范文而已。
当初我在水家的时候,闲极无聊,就把自己所背诵过的诗文默写出来,久而久之,居然集成了一本册子,名曰《洛选》。水夫人健在时还曾兴致勃勃地要给我印刷成书,后来因为事物繁多加上我坚决反对(我剽窃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的心理素质还没有坚强到“抄了也白抄”的境地。)此事便不了了之。水家遭逢变故的时候,小册子下落不明,想不到竟然辗转到他的手里。
这个鸟人,写秋天的诗词这么多,居然偏偏跟我挑选了同一篇。简直想砍他!待我眼睛瞄到策论部分,更加火冒三丈。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古者税民
不过什一……至秦则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田井,民得买卖。富者连阡陌,贫者无
立锥之地。……故贫民常。”
看着这么眼熟,这不正是董仲舒给汉武帝的对策中的第一策吗。我气的七窍生烟,该死的水至稀,你一专业文人也做剽窃的勾当,叫我们这样的业余抄谁的去。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
可是黑锅却不得不帮他背,再怎么说,他也是水柔清的哥哥,他们水家的单传。
于是我对楚天裔展颜一笑,甜甜道:“不好意思,这凑巧也属于偶尔为之的范畴。”
楚天裔用手遮住眼睛,哭笑不得,“哦,你能否告诉我,有几篇不是你抄的。”
“嘻嘻,起码‘泡沫红茶’和‘铁板牛排’是你写不来的。”我也写不来,从舒婷那借的。
楚天裔彻底无语了,直到此刻,他才发觉似乎他娶到的只是一个。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心地劝告:“别难过了,先传晚膳,化悲愤为食欲。”
皇宫就是皇宫,什么气势都来的比旁处大些。简单一个晚膳,便是七个盏八个碟,葡萄美酒夜光杯。楚天裔亲自为我斟酒,琥珀色的液体在夜明珠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醇类特有的香气让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微微醉醺。我端着杯子放到鼻子跟前,深深嗅着香甜的酒香,却没有想喝的欲望。楚天裔倒没有劝我,他把杯子放在手里把玩,若有所思的目光似乎在看着我,又似乎透过我,落到了更遥远的地方。我静静地吃了片橙子,他有心事,只是他不愿意说,我便不会开口询问。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过往,自己碰到,都会痛到无法呼吸,又岂容的下别人介入。
他忽然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为什么不问?”
“问什么?”我浅浅地微笑,“该我知道的,终究会知道。”
“一个‘终究’,该是怎样的漫长时光。”
“没关系。”我摇摇头,“我并不害怕等待。在等待中期待,在等待中自在,等到习惯了的时候,你就会很享受等待的过程,等待本身的孤寂反而无关紧要了。”我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明亮的月光清冷地照耀着这个世界,疑是地上霜。
“从我遇见你的时候起,我就已经清楚,停留在这样一个男人身边,究竟意味着什么。我需要很多很多的耐心,在一旁慢慢地等待,等待他想清楚了,希望和我分享了,我再走上前去,倾听他说出的话。”
“可是我却不喜欢等待,对于我想要的,我片刻都不愿意等待。”有晚风从窗户吹进来,黑色的长发中,他的面孔若隐若现。他的周身有明亮的光芒,这种光芒和他融合的是如此紧密,简直让我无法分辨究竟是月光笼罩在他身上,还是他的身体迸射的耀眼的明亮。他不言不语,暗芒闪动的眼睛却在发着无声的召唤。
我侧头,牙齿咬住下唇,忽而一笑,绕到他背后,抓起他的头发,笑眯眯地责问:“头发怎么散开了。哟,这头发是不是该洗一洗了。——嗳~”
他伸手把我拉进了怀里,魅惑地微笑,颠倒众生,“不洗又怎样。”
“不怎样。”我哑着嗓子呢喃,轻轻摩挲着他的眉眼,头昏目眩。难道光闻闻酒香也会醉?我稀里糊涂地想。
水家大少
早晨醒来的时候,身体像散了架一样。久不练瑜伽,体力有点跟不上了。幸亏赶着去上早朝的人不是我。我懒懒地蜷缩在被窝里。我们一生呆在什么地方时间最长?答曰:床上。冬天的被窝是世界上最令人温暖幸福的,我贪婪地嗅着棉花清香的气息,被窝里还残存着他的味道,让我懒懒的,只愿沉溺在里面不想起身。今天的天气应当很好,我可以看到窗户纸上斑驳的树影,是个明媚的艳阳天。宫殿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然而冬天天冷,空气也像是凝滞住了一般。我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细细享受这微妙而安详的静谧。后来不知怎么又困了,沉沉地睡去。
被双颊的冰冷惊醒。我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窝里装鸵鸟,结果罪魁祸首不依不饶,手执着地跟了进来。我忍无可忍,只好把被子拉下,打着呵欠,眯眼瞪楚天裔。
“也该起床了,早饭不吃,午膳可别又一并免了。皇宫不短你这份口粮。”他笑嘻嘻的,像哄小孩子一般,“起床喽,太阳已经老高了。赶紧起床哦。”
我实在敌不过他的胡搅蛮缠,自己精力好也不能用同等标准强行要求别人啊,勉强坐起身来,闭着眼,由宫女帮我穿戴盥洗梳妆闭。我不想吃东西,只想睡觉。楚天裔捏了两块梅花糕送到我嘴里,权且填肚子。梅花糕在嘴里慢慢溶化,香甜糯软的气息逐步占据了整个味蕾,一种异样的感觉缓慢而清晰地在我心间滋长蔓延。我想再尝一口,结果他存心逗我,手故意向后缩去,我毫不气馁,执着地追上去,把他的手指也一并含进嘴里。楚天裔轻轻一颤,想甩开手,却被我的牙齿制住了,只好尴尬地停留。小口小口地抿着散成屑子的梅花糕,最后还意犹未尽地舔食被我含在口中的手指,难得制糕点的师傅手艺精进到这般地步。
我故意半眯着眼睛,用余光偷偷打量楚天裔的脸,多难得的经历,他居然会满脸不自在。耳朵也泛起了可疑的红晕。
嘁,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搅我清眠。
宫女已经把东西全都撤了下去,楚天裔依旧有些尴尬,咳嗽两声,说要给我个惊喜,硬拉着我出了我的宫殿。真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冬日午后的阳光柔柔地抚摩着我的脸。照的我又有些困倦了,想回去睡觉。楚天裔又哄又劝,总算勉强把我带到了干坤殿。
以后谁说给我惊喜都要提高警惕。从来都是只惊不喜!
我吓的慌忙向屏风后跑去,中途还带翻了张凳子。$^&%$%&*,该死的水至稀,没事到这里来干什么?!我在屏风后面揉着自己碰疼的膝盖,心里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这个衰人,还嫌给我惹的麻烦不够多吗?楚天裔被我的过激反应搞的莫名其妙,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好任凭我胡闹。要说这水至稀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起码他世家风范依旧,虽然被倒凳的巨大响声吓的愣了一下,但始终按照礼节恭敬地跪着,至始至终没抬起眼睛。我拍了拍心跳过速的胸口,水至稀,你个趋炎附势一心向上爬的无耻之徒,当初你软磨硬兼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父亲为要挟逼着自己的妹妹往火坑里跳,现在看她发达了,就屁颠屁颠地跟到皇宫里来想上演兄妹情深的狗屁戏码给谁看。你给本姑娘记住了,有本姑娘在的一天,就别想有你的出头之日。我越看他越气的牙痒痒,若不是当初他鬼迷心窍,把我跟水柔清逼到无可奈何地地步,那么也不会生出后来的那么多事端。冤有头,债有主,你如果老老实实地呆在洛城安分守己,我倒也没有多出来的美国时间去找你的麻烦,可你现在把麻烦引到我身上来了就别怪我不够宅心仁厚。我忐忑不安的看了眼楚天裔,千万不能让水至稀这个家伙揭穿了我的冒牌货身份,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的清的,弄不好又是哗然大波。
“水至稀,好久不见,你在洛城一切可好。当初水老太傅辞官归隐,我们在南书房匆匆别过,至今也有好几年的工夫了吧。”楚天裔已经恢复了天子的威严,作和蔼可亲状跟他的大舅子交流感情。“
“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
“是啊,弹指一挥间,三年已经过去了,水老太傅可否安好?”楚天裔似乎有些感慨,忽而又兴致勃勃道,“朕记得,小时候曾随水老太傅学习过诗文,你也曾作过我们兄弟的伴读,父皇当年还夸奖过你有乃父的风骨。皇宫里你也不算是生人了。说起来,今日你还是朕的国舅。来人,赐座。”
我在后面听的不以为然,这老皇帝的眼光也忒不行了,水至稀要真有水太傅的实力,何至于要抄袭我借鉴的别人的作品。
水至稀只坐了半张椅子,对于皇帝的询问简单作答。比起从前,他似乎又颓唐了许多,原本就没什么精神的眼睛蒙上了层厚厚的灰尘,整个人葳葳蕤蕤的,全然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气风发。
“你的卷子,朕也看过,文辞优美,观点独到,不愧是水老太傅的传人。果然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气概。”
“皇上过奖了。草民愚昧,不敢与父亲相提并论。草民有一不情之请。”
我听的心惊肉跳,你可千万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谁想见你,真当自己是不拉德•;;皮特呢,谁待见你。
“是什么不情之请呢?你想进宫觐见皇贵妃娘娘?这怎么是不情之请呢,朕的皇贵妃就是你的妹妹,骨肉亲情本来就是天伦常理。”
“不是的。皇上,草民是想恳请皇上张榜天下,帮草民寻找一个人。”
我瞠目结舌,第一个想法就是该不会是水老太傅得了老年痴呆症,离家出走了吧。那我的罪过可真大了,下了黄泉也无颜见水夫人母女。
“哦,有谁失踪了,朕倒好奇国舅你想寻找的是什么人。”楚天裔好奇地一挑眉头。我心中一动,怎么觉得他好象对于水至稀没有提出见我有点失望。
“说来皇上可能也曾听皇贵妃提过,就是皇贵妃娘娘的好友兼老师,司嘉洛,司姑娘。”
我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印象中我好象没借过他钱,不可能存在任何债务纠纷。
“不知国舅寻找这位司姑娘有何用意。”楚天裔的好奇心似乎完全被挑拨起来了。我也很想知道他找我干吗,我一点也不希望衰神上身。
“我很想问她一个问题。”
“就为了问她一个问题?”楚天裔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笑容,像居心险恶的猎人,等着猎物往陷阱里跳。
“是的。”他进来以后,第一次抬起头来平视楚天裔的眼睛,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大不敬,“我想找到她,问她一个问题。可是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茫茫人海,该如何去寻找她。皇上,草民要恳请你原谅草民的不敬之处,为了寻找到她,草民参加此次科举,就为了有机会进宫,可以当面恳请皇上帮忙寻找她。”
“是怎样的女子,值得国舅如此念念不忘。”
“我也说不清是怎样的女子。她是当年我母亲认的义女,母亲认下她不久以后,便逝世了。除了她的名字以外,我对她一无所知。她就好象从天而降的仙女一样,惊鸿一瞥,便翩然离去。有的时候想起来,我甚至会怀疑,她是不是真实地出现过,还是仅仅存在于我的梦幻中而已。”
你就当你是做梦好了,有必要上演千里寻伊的戏码吗?我欲哭无泪,兜兜转转,居然落到我头上了。
“你说你想问她一个问题,那为什么当日没有询问,在她离开之前询问?”
“当初我以为我的感觉仅仅是错觉,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能够渐渐忘却,可是越到后来,我便越后悔,后悔没有说出口,眼睁睁地就看着她离开了。”
我揉搓膝盖的动作渐渐缓慢下来,长长地吸了口气,无所谓地吹了吹自己额前的头发。
“今日你入宫甚急,想必尚未用过午膳。”楚天裔忽然打破了这种凝滞的氛围,他笑容亲切,“来人,在清风亭设宴,为国舅接风。用完膳之后,自有公公带你去觐见皇贵妃。你既然说她是皇贵妃的好朋友,那么也许皇贵妃知道她的去处也说不定。”出乎我的意料,楚天裔没有直接把我从屏风后面拉出来,而是自己把人给打发走了。
“令兄的要求出乎我的意料。”楚天裔看了看他离开的方向,嘴角噙着一抹神秘的微笑。
我点头,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惊讶。
“你的老师倒是个很奇特的人,居然有这么多人对她念念不忘。”楚天裔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得到她的那个人一定会很幸福。”
“好东西肯定是要有人抢的。很多吗?就我哥而已,有了不等于没有。”我嗤之以鼻。
“你似乎对你的兄长颇多成见,连见都不愿见上一见。”
“成见谈不上,我只是很讨厌他,一点也不想见他。”我实话实说,“当初他怎么没想到我是他的妹妹?母亲逝世没多久,我热孝未退,父亲又卧病在床的时候,是谁硬逼着我进宫的。他没有当我是妹妹,我也不必顾念所谓的亲情。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见?”
“如果不是他硬逼着,我怕是今生今世也遇不见你。”楚天裔捏捏我的鼻子,好脾气地笑道,“好了,嘴巴都翘上天了。不见就不见。——以前怎么从未听你说过这些事。”
“哪有人总揭自己的伤疤的道理。都过去的事了,没事翻出来折磨自己做什么。”我叹气,那些童年的梦魇,时至今日,想起来,依然会心有余悸。
“你也知道是过去的事情,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就此放下。何必与他斤斤计较。而且,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是看在他帮你写的那两篇文章的份上,见上他一见也好。”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看了看楚天裔,沉重地点点头,心中阴险地笑。水至稀,别怪我哦,我倒想放过你的,是你的皇帝BOSS把你硬推到我的枪口下的。
巨大的屏风,厚重的帷幕,把我隔绝到安全的地带。我是答应让他来我的宫殿,可没承诺跟他促膝交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看着自己白皙润泽的手,平静之后,我把它照顾的很好,不想再让它沾染无谓的血腥。
“娘娘说后宫深处,理应克己守礼。即使是自己的亲人,但你是男子,娘娘不方便贸然相见。故设屏风一座,还请国舅见谅。”鸳鸯朗朗说道。
“草民不敢,贸然惊扰娘娘歇息,是草民的过错。”知道错你还来,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娘娘近日感染了风寒,嗓子不适。太医叮嘱过短期内不可高声说话,所以由奴婢传话给国舅爷。还请国舅爷不要多想。”
“岂敢岂敢,草民别无他想,只想请问娘娘可否告之司嘉洛司姑娘的去处。”
倒够开门见山的,你也知道对不起自己的妹妹,干脆放弃叙旧套近乎。我挥挥手,鸳鸯把耳朵凑到我嘴边听我的指示。
“你寻找她做什么?”
“我想问她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一个对她来说可能无关紧要,于我而言却非常重要的问题。”
“如果你不方便说,就请写在纸上呈给娘娘看。”
旁边有太监奉上纸笔,水至稀看了帷幕一眼,静静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太监传过来,我淡淡地扫了眼,就此搁下。
“娘娘问国舅爷,为什么要考卷上写出那些东西?”
照楚天裔的口气,水至稀也有几分才华,为什么要剽窃别人的作品。
“那首诗是她最喜欢的,我还记得她总是把‘晴空’念成‘琴空’。”
我赧然,我是南方人,向来不分前后鼻音。
“那为何要写那样的对策。”我不记得自己喜欢背诵长篇诗文。
“因为我以为恢复到古代的制度更符合她恬淡的心性。那样的方式应该是她所向往的吧。”
我忽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鸳鸯看着我,等我给她指示。我想了想,又问:“如果她给出了你希望的答案,你会怎么做?如果她的答案会让你失望,那又有何打算?”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看着前方,“我只想找到她,然后问她那个问题。等到她给出了答案以后,我再另做打算。”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很可笑吗?她若是说好,你打算怎么安置她?小红呢,你又想把她放到什么地方?”
“如果她想,我会给小红一纸休书,让其自作打算。”
“好一个自作打算!你是否觉得自己这般很伟大,为爱情抛家弃妻子。倘若是她在这里,你这般没有责任感的男人只会让她唾弃。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你一纸休书写的轻巧,让小红今后依靠谁去。”
“依靠谁,当初她费劲心机爬到这个位子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不要说的自己像个受害人一样,即使最初的时候不是出自你的本意,那么后来的那么多日子里,你都是被强迫的吗?不过是一山望的一山高。出于兄妹情谊,我好心劝你一句,能遇见一个死心塌地对待你的人已经是不易,倘若是不珍惜,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已经一无所有了。小红好象是知道了我的心思,哭闹了一场以后就跑出去,下落不明。”
“什么时候的事?你有没有去找找?”我大吃一惊,这样一个被人伺候惯了的少妇,怎样孤身一人在这男尊女卑的社会上生存。
“两个多月前,我打算参加科举的时候。”
“你都不出去找找?”一日夫妻尚且百日恩,他们结发怕也有七八年的工夫了。居然如此不闻不问。
“该走的终究会走,别人想留也留不住。”
“说留不住不过是借口,倘若是真心想留,怎么会留不下。在你心中,恐怕在暗自庆幸吧,她自己走了,既让你毫无羁绊,又不会叫你落下刻薄寡恩见异思迁的坏名声。你水至稀依旧是翩翩世家公子,人人交口称赞的博学才子,名利两得,你何乐而不为。”我厌恶地皱眉,最讨厌这样自以为深情款款,实际上自私虚伪,假爱之名当自己是情圣的无耻小人。
“清儿,你以前不是这样刻薄的。”
“放肆!我家娘娘的名字岂容你直呼。”鸳鸯厉声呵斥。
“也对,你早已不是从前的清儿。也许这一趟皇宫我来错了。”水至稀苦笑着,眼睛茫然地落在远方某个地方。
“这一趟京都你也不应当来。别忘了进宫之前我们的约定,你要照顾我们的父亲一生一世。”我残忍地斩断了他这一生的希望。各有各的命数,正如他自己所言,当初他处心积虑计划这一切的时候就应该考虑到今天。
“对,我承诺过,我发过誓,在你跟前,在你母亲的跟前,在她跟前。你们这些自私贪婪的女人,一个劲地逼我,把我悉数榨干为止。”他突然暴怒起来,“你和你的母亲都是魔鬼,父亲的一生,我母亲的一生都是被她毁灭的,现在你也想毁灭我的一生吗?!”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这里喧哗。来人,把他拖下去,梃杖伺候。”
我拉住鸳鸯的手,摇了摇头,鸳鸯忿忿地命令跑上来的侍卫:“你们先下去吧。”
“没有人可以毁灭你的一生,除非你自己执意孤行。小红去了哪里?你不是恳请陛下帮你寻找一个人吗,就寻找她好了。纵然她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我始终是认她为我的嫂嫂的。”我忍不住轻叹,“知足常乐,错过了即是错过。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既然当初你选择沉默,把这一份悸动藏在心底,那么事过境迁的今天,你更加没必要再开口。
“应该是在京都。她认定了司姑娘在京都,一心想寻找到她。”他渐渐平静下来,声音里有种无奈的苦涩。
“找她作甚?”PK还是谈判,我绝对会建议她去看大夫。
“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和我一样,只想到先找着她再说。”
我忍不住朝屋顶翻白眼,当等待戈多吗?真是一对哥哥弟弟!找到司嘉洛以后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年轻人的迷茫空虚原来不是工业文明的产物。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京都~离家出走的少妇~落魄的妇人。
“你过的可真好,一直都很好。”
记忆中两张脸重叠在一起,赫然是同一个人。我哭笑不得,这飞醋叫吃的;看来我还真有点当狐狸精的潜质。
“不用再找了。你说的对,想走的,留也留不住。当初我进宫,她选择从水家离去,从我们的身边离去,那么她就没有再考虑停留。”以前的那个司嘉洛早已不在,有谁可以在不同的时间跨过同一条河流。
“当务之急,你应当赶紧把小红找到。夫妻吗,床头打架床尾和,有什么想不开的,回家慢慢讨论。张口闭口就是一纸休书,当心把人惹毛了,先把你给休了。”
好说歹说,总算把这位“迷失的青年”给劝走了,唬了我一身冷汗。顺手把那张纸丢进火盆里。
不对,那次小红明显是认出我来了,幸好当时我作的是平民装扮。以后还是老实在皇宫里呆着,没事别出门晃悠,免得遭遇别人当众扇耳光“敢勾引我老公”的悲惨。倘若我真做过什么也就自认流年不吉,关键是我连话都没跟这位玩颓废的男人说过几句。点儿不是普通的背。赶紧让楚天裔把这两位打发走是真的,否则我连年都别想过安稳。
说曹操曹操到,他可比曹操厉害多了,我才刚想到他而已,他的头就从帷幕的一角露了出来。这家伙竟然一直在这里偷听。
“你就这样对待你哥哥的心语?”他指着火盆里很快化作灰烬的纸条。
“不然该怎样对待?”我莫名其妙,立个牌位供奉起来?
“为何不告诉他她的下落,难道一次机会都不愿意给他?”
我摇摇头,道:“在她最艰难,最需要别人支持的时候,他伸出手来,只是不是拉她一把,而是把她推向深渊。既然当初他没有站出来,那么现在他更没有出现的必要。”
什么叫做机会?每一次际遇都可能是机会。你放任它从指间流走,怎可怨的了天,尤的了人。
“井田制。你的师父真的很想回到那样的旧时光?(注:董仲舒在《天人三策》中提出的土地改革方针是儒生意气式的恢复先秦时的井田制)”楚天裔脸上挂着笑容,语气漫不经心。
“非也。”我摇头,我当初背诵那篇文章不过是爱它优美的言辞,“我师父曾经说过。人们总爱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却不知当前的一切才是最好的,最适合的。”
“哦,此话怎讲?难道后来的都比从前的好?”他饶有兴致地看我,眼里开始有点认真的意思了。
“也可以这样理解。”我斟酌了一下,把在政治课上学到的历史唯物论重新加工包装了一遍,“我们的生活为什么跟以前不一样,因为每一代人的选择都不一样,大家总会选择好的,日积月累,一代又一代地积累下来,就成了我们今天的模样。所以说,时代肯定是进步的。”
“照这么说,大家都选择的肯定是对的好的?”
“那当然,好东西才会有人抢,不好的白送别人也不稀罕。”我笃定地说。他沉思片刻,笑曰:“有道理,好东西才会有人抢。”我抽抽鼻子,没说话。
“女子也可休掉丈夫?”
“什么?”
“我说,你刚才说当心那个谁先把令兄给休了。”他好奇地眨眼,“难道男子也可以被休掉吗?”
“哦,你说这个。当然可以,如果丈夫不尽职,为什么不把他休掉。”三从四“得”可能执行起来会比较有难度,但起码的规章制度还是不能废黜的。
“我若是另你不满意了,你也会把我给休掉?”他故意作出紧张兮兮的样子。我极力忍住笑,扮母大虫状,道:“休你,想的倒美。让你从此逍遥自在啊。我告诉你,我会一生一世缠着你,折磨你,看你还敢不敢惹我生气。”
“他究竟想问她什么问题?”
“反正没机会问出口,什么问题都不重要。”
《花样年华》中,梁朝伟问张曼玉:“如果,我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有没有那张多出船票?没有。那么这个问题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孩子
最后水至稀两夫妻被我百宝耍尽机关算尽,终于给撵回洛城了;他们自此之后是分是合,是聚是散,与我毫不相关。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何况我一冒牌的小姑子。不过我倒欣赏小红撒谎不眨眼的机敏,对于我是否又见到过司嘉洛的询问(当然,自有宫女十米传音,她无缘一见皇贵妃的雍容),她不假思索地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还好,没笨到真逼着水至稀选择爱我还是她的地步。当你肯定敌不过对手的时候,最有效的制胜策略就是阻止对手的露面。跟水至稀这样一个理想主义者生活在一起,需要有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能力。
有惊无险,好歹让我过一个安稳年。就在我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一件事迅速打破了皇宫里新年即将到来的喜庆。
中土最万众瞩目的肚子出问题了。
蓝洛儿差点小产,此事轰动整个南国上下,大家对那个居心叵测要置他们未来的皇帝于死地的凶手深恶痛绝,恨不得人人得而诛之。楚天裔面色严峻,洛儿肚子里的对他来说,不仅仅意味着一个继承人。
腊月初八,我难得下厨熬了一锅腊八粥,见他们父女吃的香甜,不由得想到孤苦伶仃的蓝洛儿,吃完以后,便亲自盛了一碗粥给她送去。彼时她的宫殿暖和而寂静,与旧日在王府的热闹不可同日而语。洛儿正在吃珍珠丸子汤,有一口没一口的,面无表情的面孔和她呆滞机械的动作显现出一种孤单的寂寥。我看着有些辛酸,曾经那个笑靥若花的清丽女子或许真的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了。
见我来了,她倒颇为高兴,要亲自倒茶给我吃,被我制止。她大着肚子,可千万别有任何闪失。鸱尾宫里炭炉吐出火红的舌头,旁边的一盆水仙长的十分精神,为沉闷的房间增添了些许活力。我捧着茶杯与洛儿坐在熏笼上,说一些有的没的,回想起从前,难免感慨万千。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枇杷,绿了芭蕉,回首又是一年冬。曾经的我们亲密无间,坐在一起一小粒一小粒地剜着石榴肉,时不时往对方嘴里送上满满一勺,那些过往的种种已经转化为永恒的记忆。转眼物是人非。
“如果当初那个还在,那么现在肚里的这个也就有一个小哥哥了。”她说笑间,神色忽然落寞,喃喃道:“我也不会这么孤单了。”
我假装没有听到她最后的呢喃,笑着握住她的手,“傻姑娘,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想那么多如果,除了让自己伤感外,于事无补,不如不想。”
回首往事,我们总是获益匪浅,可生活,却必须要往前看。
“你说的也对。想那么多做什么,几个月的工夫不也一打眼就过来了吗?没那么难熬。表哥他太忙了,幸亏还有姐姐来看我。可是姐姐又有那么多的事要处理。老祖宗去了,皇姑姑也走了,姐姐你一个人要忙碌整个后宫的事,该有多辛苦。可恨我身子不济,竟帮不上姐姐半点忙。”
我听了很不是滋味,当初我面对父母的冷漠疏忽时是否也这般极力为他们开脱?与其说我是坚信他们的爱,不如说我不敢承认自己是孤单的一个,总是自我催眠,有很多很多的人在爱我,有很多很多的人在关心我。我的世界从来没有缺乏过温暖。等到连自欺欺人都无法奏效的那天,我比最初察觉到被忽略的时候更加难过。
如果真等到洛儿也走到那道坎前,她又会是什么反应,她又该何去何从?我不希望楚天裔的心中多出这么个人让他怜她素手捉针冷,可也不愿意看到洛儿是如此的强颜欢笑。三个人的世界,终究是太拥挤,终究会有人黯然神伤寂寞出局。有些东西可以彼此分享,有些东西却只能自己收藏。他始终念及表兄妹的情谊,对她的日常生活照顾的无微不至,然而她想要的却不是这些。得不到的爱就是这样,纠结在心,剪不断,理还乱。
我偷偷掐自己的掌心,谁也不是谁的救世主,一个人怎么可能承载起别人的未来。
“雪球呢,小调皮跑到哪里去了。”雪球是我让宫女送过来的小白兔的名字,兔如其名,胖成一团球了,走路可以直接用滚。
“不知道,这个家伙最会玩失踪。白天连影子都见不到,深更半夜的时候,它又忽然钻进你的被窝来。”
“我觉得你说的哪个动物比较像猫。”我肯定地说,“而且绝对是我养的那只猫的兄弟姐妹。”难道我亲爱的拉拉也追随它的主人我穿越而来?只是阴差阳错地借尸还魂到一只兔子身上。好可惜啊,兔子不会说人话。
“我也认为它比较像猫。”洛儿赞同地点点头,“改天一定要试试它爱不爱吃鱼。”
好冷的笑话,我忍不住往火炉边靠了靠。洛儿反倒被我的样子给逗乐了,咯咯的笑个不停。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赵嬷嬷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也许是她的心里太苦了,这抹微笑里伤感无奈的成分更居多。这样也好,痛苦由她来承担吧,年轻的女孩子很容易被残酷的现实磨砺掉灵动的光芒。
我带来的腊八粥洛儿很给面子的全部吃下,彼时她在众目睽睽下的津津有味成为我日后最不容辩驳的罪证。
当天下午,我离开鸱尾宫没多久,蓝洛儿便叫嚷着肚子疼。幸亏王太医一直在皇后宫殿的附近准备随时候命,方才保住了她肚里的孩子。真个皇宫立刻掀起轩然大波,消息传出,朝野震怒,纷纷要求皇帝一定要对凶手严惩不怠。
我又一次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尖浪口。
没有比我更加符合天时地利人和标准的人了。我兀自苦笑,我不去做凶手,连我自己都觉得对不起老天爷给我安排的得天独厚的条件。如果说第一次洛儿遭人陷害的时候,我还没有最为至关重要的作案动机,那么此刻我连这个也不缺了。而且动机还非常明确。我自政变以后就再没去过鸢尾宫,那天贸然前去,就是为了送一碗腊八粥。有时候,真话听上去反而更加像是拙劣的谎言。
当初楚天裔坚信我不是凶手,那么现在他是否能一如既往地信任我。
我不敢询问,因为如果换成是我自己,我也不敢确定。嫉妒是一张黑色的巨网,被它纠缠住的人,会在欲望的旋涡中越陷越深,最后理智就完全没顶、消失。
每个人都有犯罪的欲望,当心底最隐秘的渴望冲破理智的羁绊时,最善良柔弱的白雪公主也可以举起手中的利刃。
我何以不会成为凶手?我手上沾染的鲜血一点也不少。我跟楚天裔陷入了奇怪的境域,见面的时候矢口不提洛儿的事情,似乎目前皇宫里最重要的依然是迎接新年。一项一项的事务安排下去,一处一处的院落要去布置。这是楚天裔登基以后的第一个春节,举国欢庆,与民同乐,无论如何都要办的热热闹闹。所有的人都神情暧昧,看我的眼光躲躲闪闪,想要寻找什么又不敢与我对视。不管是什么人想从我的神情举止中寻找罪犯的蛛丝马迹,我都回以坦然的微笑。已经身处荆棘泥泞,我自己千万不能先乱了阵脚。鸳鸯对此愤怒不已,她始终相信我是被人陷害的,我的手下不可能出现任何枉死的性命。因为“我很善良”。
善良,这个词绝对不应该用来匹配我。
“鸳鸯,你认为凶手不是我?”我平静地看着在旁边绣荷包的鸳鸯,自绿衣过世后,这些事情她也接手了下来。
“不是,当然不是。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她没有抬头,继续专心于自己手上的活计。
“你为什么这样肯定?”我的所作所为不可能全部瞒过贴身奴婢的眼睛,她何以如此笃定。
“我不知道。”她抬头,茫然地摇头,“我只知道你不会这样做,娘娘,其实你是个好人,就不象是皇宫里头的娘娘一样。”
“不像是皇宫里的娘娘像什么?”我白了她一眼,正色道:“其实你相信我,我真的很高兴。你也知道,皇宫内外都盛传我是凶手,我的处境很艰难。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三人即可成虎,何况所有人都这么说呢。有时候,听她们这般绘声绘色地议论,仿佛亲眼所见一般,我自己都几乎以为我就是凶手了。甚至连我是怎么作案的,她们都已经替我想好,拼命地灌输到我脑海中。怕是若真到了把我收押审判的时候,我脱口而出的就是她们编造的话。”
“娘娘,你可千万要顶住。她们这些坏心眼的,整天东家长西家短,就想着看咱们的笑话呢。她们巴不得皇后娘娘肚里的小皇子出事,然后使劲地把屎盆子往娘娘你的头上扣。这样一箭双雕,她们就有了争宠献媚的机会,也就有出头之日。”
我心头一动,冰冷现实的皇城里,如果没有巨大的利益推动,谁会甘心冒这么大的风险。天助自助者,想要洗清嫌疑,我就得自己把幕后的凶手揪出来。
“鸳鸯,谢谢你。我一直怨天尤人,居然没想到这一层。”我诚心实意地感谢我可爱的婢女,“想不到你看的比我还透。”
“娘娘,不是我看的透,而是你把人心想的太好了。治家治国你是好手,可若论及娘娘间的勾心斗角,你恐怕就没有我知道的多了。我是在王府里长大的,什么样的怪事狠事没见过。娘娘,鸳鸯说句不中听的,您可千万别生气。别把人想的太好。有些事,你自己不放在心上,人家可是盯着看着,就等着鸡蛋里头挑骨头。”
“我不生气,谢谢你提醒我。你这样忠告我,总算说明我不是一个人在孤孤单单地苦捱着,起码还有你在关心我。”我脸上的笑容虽然是真心的,可总有隐藏的苦涩。
“娘娘你是怪皇上没出面坚持你是清白的吗?皇上的处境也很尴尬的。”她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神色,偷偷揣摩我的心意。
“我知道。我并不怪他。只是有些事按在心里是说不得的,一说出口,便全然不是那个意思了。”
“词不达意?”
“对。——行啊,鸳鸯,都会用成语了。”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佩服佩服。
“您才发现啊,我刚才都用了好几个了。什么一箭双雕、勾心斗角,用的多顺溜啊。您也不夸夸我。”鸳鸯不满我的反应。
我忍俊不禁,笑道:“你读书进步的这么快,我哪能每次都夸奖你。数见不鲜,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说什么不鲜?”鸳鸯疑惑,半瓶子水的功力,三句话就露馅。
“数见不鲜。”我摇头,诲人不倦,“数,是经常的意思;鲜,鸡也。就是经常登门拜访的客人,就不必杀鸡招待他。司空见惯的事物,旁人看来自然无须大惊小怪。”
“什么司空?哎呀,娘娘,你饶了我,还是说点鸳鸯能听懂的吧。”她弃甲曳兵,举手缴械。
我笑着点她的头,道:“还以为你到了什么境地了呢。也就是三斧头的招数!不过,也真的不能再以旧日的眼光看待你了。”
“那当然,有什么不会变化啊。”
世事变幻莫测,谁又能够停留在最初的原点。你对我的相信支持,是否一如既往?
“这朱红的大橘子的味道可还是跟去年一样好。”伊若笑嘻嘻地捧着一包袱的橘子走进来,红扑扑的笑脸和朱橘的明艳交相辉映。
我的心情随满眼的明亮而畅快起来,站起身,把她迎到身边坐下。伊若看了看我屋里的摆设,吸溜鼻子道:“你这里也跟往日一样叫人看了心里就舒服。味道也还是这么好闻。”
我心头微动,笑道:“送橘子就是为了到我这来嗅香气?”
“哪能这么便宜你,一首诗换橘子。否则没你吃的份。”她自己动手剥了一个,故意做出很好吃的样子。
“小气鬼,平常白疼你了。”我嗔怒,转眼笑道,“这橘子我还非吃不可。你听好了。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艳时。”改了一个艳字,以称朱红的橘子。
“厉害,出口成章。你可比父皇座下那帮大学士厉害多了。”她热情地鼓掌,笑眯眯地看我,“这么厉害的清儿怎么会留下那么多马脚让别人怀疑到她头上。”
“哦,那她会怎么动手?”我比的上怪盗基德的实力吗?
“她若是动手,肯定会不动声色,自己一点干系也担不到。被害的人兴许还在心里感激她的细心体贴关怀备至。总之不会这么草草了事。这一切摆明是别人栽赃陷害。”
“可是嫉妒会蒙蔽人的双眼和理智;或许她会一时冲动,顾不上思前想后便下了手,等到事情做过以后,她又吓懵了手脚,只顾上匆匆逃离现场,连善后都忘了。”
“不会这样的。有谁会弯弯绕折腾到这一层。你放心,除了你自己杞人忧天,谁也不会这么想。”伊若不以为然。
“一般人或许不会想到这一层,可有人会这么想。”
“为的是什么?你动手,因为嫉妒?”
“是的。”
“有什么值得嫉妒,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不会的,不至于,没必要。”她摇摇头,“一个孩子又算的了什么。”
“会的,至于。”我的笑容单薄而削瘦,含在嘴里的橘瓣被嚼破了籽,满嘴的苦涩。
我站起来,走到火盆前,拿起火钳拨弄了两下,轻声说:“伊若,你的年纪尚小,不明白一个孩子究竟意味着什么。即使不是生活在皇家,孩子对于平凡的百姓人家也很重要。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坦白说,我也会嫉妒。跟你说这些,好象有些不合时宜,可是我又不知道该跟谁说去。”日日夜夜的憋着忍着,心里比嘴里更加苦涩不堪。
“你可以跟我说的。”伊若蹲到了我身边,小小声而坚定地说,“你不开心有心事的时候也可以跟我讲的。不要忘记,我们是一家人,我是你的女儿啊。”
我愣愣地看着她,半晌,忽而微笑,感慨道:“想不到,也有你来开解我的一天。我的小伊若也知道体贴心疼人了。”
“那是,你以为收我这个女儿就光要帮我收拾破摊子。”
“差不多。”我做人一贯诚实,“当日收下你就是为了排遣我泛滥的母性。”
“这就对了。”她开心地拍手,趴在我肩膀上,小狗般的蹭来蹭去,“我不就是你的女儿嘛,听嬷嬷说,生孩子很痛的,你为什么要去遭这个罪。”
“哪个嬷嬷说的?”我情绪高度紧张,开玩笑!跟小女孩说这些,在她幼小的心灵上留下阴影,令她今后不敢自然分娩可如何是好,古代又没有剖腹产。
“李嬷嬷告诉我的。”小姑娘兴致高昂,“其余人都不肯说,就她最好,说的绘声绘色。”
那个李嬷嬷是吧?最好,好人是最不能当的。看我就知道,随便动一次恻隐之心就大小麻烦悉数上身。
我把朱红的橘子放在手里揉软,把橘瓣一瓣瓣的掏出来,里头放上半截蜡烛,制成冰心笔下的小橘灯。伊若看了十分欣喜,拿在手中把玩不停,抬头,笑容灿烂如雨后最美丽的彩虹,“清儿,元宵节的时候我们一起扎花灯好不好。”
“当然好。”我回答得响亮,心里却直打鼓。扎花灯,小学时有一次劳技课的作业就是做最简单的兔子灯,结果可想而知,我被铁丝划破了手指也没把那个兔子给制造起来。后来,还是我古道热肠的同桌鼎力相助,代我做了一只叫上去赢期末成绩。偶尔想起这些过往,忽然间发现,我曾经的生活并非如我想象中的那么冰冷灰暗,还是有些很善良热忱的人给过我不求任何报酬的温暖。
“那就一言为定。把手伸出来。”她笑逐言开,勾了勾纤细的小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豪爽地应允,反正伊若的水平估计也高不到哪里去。
兔子灯
大小两名说客满载而归后,正主儿终于粉墨登场。用晚膳的时候,楚天裔主动提起了蓝洛儿的事。
“现在宫中有很多传言,想必她们也不会避讳你。”
“避讳?”我失笑,“她们巴不得日日夜夜在我耳边说。什么时候把我逼疯了,亲口承认是我动的手,她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倒也符合她们的心性。”楚天裔笑着点了点头。
“你能否诚实地告诉我,”我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相不相信她们说的话。”
“不相信。”
“那你相信什么?”
“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自己的判断,你的判断是怎样的,你是不是觉得宫妃们为我编排的桥段太过老土,不符合我出陈迭新匪夷所思的行事作风。我忽然觉得很难过,很多时候,我是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一定要别人无时无刻不在的肯定,猜测揣度让我疲惫厌倦。
莫名其妙的,眼泪居然簌簌地往下掉。现在的我似乎比以前脆弱了许多。
“傻丫头,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他轻轻地拭去我的眼泪,“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光,相信我的决定不会错。你不是凶手。”
“可是他们会在大殿上慷慨陈词,恳请皇上早日处治穷凶极恶的投毒犯。”
“他们要惩治的是投毒犯,又不是你。”他拍拍我的头,道,“别想这么多,这些天你忙置办新年的事已经累的要命,心里再加上这么块石头,肯定是苦不堪言。你性子这么犟,嘴上一句也不肯说,可身体骗不了人,这些天,你瘦了多少。”
“不怕不怕。”我笑道,“哪次过年我不长膘,是飙长。”
“那得赶紧叫裁缝给你制两身新的,免得到时候现在的衣服都穿不上了。”
“嘁!”我龇牙咧嘴,转而正色道,“那你说,究竟是谁下的毒手。”
“我也在想是谁动的手。鸢尾宫的警卫工作是王平亲自布置的,里面的宫人也大都是王府的老人,新添的太监根本近不了内院。洛儿自怀孕以后都深居简出,在外面中毒的可能也几乎没有。我以为已经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防不胜防。”
“好在太医及时赶到,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过失。——楚天裔,如果,我是说,如果,洛儿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你是否依然可以这样?”
“这样是怎样?”
“这样是依然毫无条件毫无保留的相信我,甚至不盘问我当时的状况。”我们在悲剧真正发生前都可以作的慷慨大方。
“如果我告诉你可以,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他放下手中的筷子,脸上没有一丝的玩笑,“坦白说,我肯定会很悲伤,很难过,甚至会绝望。我会想是不是老天爷在惩罚我的所作所为,让我注定不会有后。”
“要惩罚就惩罚我。——坏事都是我做的。”我脱口而出,心头涩涩的,竟有一丝古怪的慰藉,反正我也没机会生孩子了。
“要是做坏事就一定要受到惩罚,我们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安分吃饭吗?好人要有人当,坏事也一定要有人做。当初周武文王若循规蹈矩,在商纣的暴虐下逆来顺受,那么周朝的盛业又该有谁来创造。”
“你居然会这么想?”我的惊讶不是用言语所能描述的,古代的统治者们不是最爱给他的臣民灌输忠君思想的吗?
“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古人也曾说过,民者,水也,君者,舟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君者,自然要顺应天命民意。我这样想有什么不对吗?”他奇怪地挑了挑眉头,一脸迷惑。
“哦,没什么不对,就是太对了,所以我觉得惊讶。”我笑着摆摆手,心里在想,儒家思想在汉朝以后才逐渐占据中国的文化界思想界。现在他们还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他有这样的想法倒也不算是叛道离经。
“惊讶我跟你想象中有所不同?你跟我最初认识的时候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那你是不是后悔当初眼力不济。”我笑着抬起头,“货物既出,概不退换。”
“我是后悔当初没有早点看清你有多好,所以兜转了这么多圈子。知不知道,清儿,你总是在给我惊喜。”
惊喜吗,那么不妨多制造一点。
不高明的栽赃手段,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我;迅速传出宫门的消息,朝堂上过分激烈的反应,民间的舆论,这一切来的是不是太迅速,太古怪了些。
我的瞳孔紧缩,是谁,设计了这貌似拙劣实则相当狡猾的局。就算楚天裔清楚我不是凶手,只要群臣和百姓坚定地认为我是凶手,那么他是顶住层层压力保我,还是把我送出去抵罪。如果民意激烈到一定的程度,那么即使是位高权重的统治者,也无力阻止汹涌的民潮。诚如他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凶手是谁也许并不是最为重要的,如果全世界都认定了你是凶手的时候,那么你的清白只有你自己才能洗刷。
宫人们被一个个叫来盘问,鸢尾宫被彻底搜查了一遍。我看着憔悴呆滞的蓝洛儿,这个孩子是她最后的希望,对她的意义比对楚天裔更为重要。王御医告诉我,当时的情况十分危急,蓝洛儿已经开始有出血的征兆;投毒者下的分量不轻,简直是要置她肚中的孩子于死地。照这么看,蓝洛儿不至于自导自演这出戏来陷害我,即使我因此获罪,楚天裔被迫抛弃我,心怀芥蒂的他也很难再重新接受她;而失去了这个救命稻草般的孩子,她在宫中的处境岂止会仅仅是艰难。她虽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经过这些变故后,不可能不懂得人情冷暖明哲保身。
“洛儿,你信不信是我下的黑手?”
“我……反正现在孩子安然无恙,这些事情就不要再在意了。”她笑的有些勉强,眼睛不自在地飘向别的地方。
“在你心目中我就是凶手,对吗?”我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步步紧逼,“为什么要躲避我的眼睛,为什么不大声说出你真实的想法?”
“我……我没有什么想法。——奶妈,奶妈。”她惊恐地寻找着可以依靠的对象。赵嬷嬷慌忙跑过来,像护着小鸡一样把她藏到怀里,蓝洛儿的身形要比赵嬷嬷高出近半个头,可她此刻瑟缩颤抖的模样就寻求母亲保护的雏鸟。我忽然生气起来,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沉静而淡漠地吩咐:“奶妈,请你出去,本宫有话要单独和皇后娘娘说。”
“不。”赵嬷嬷下意识的把蓝洛儿搂得更近,“皇贵妃娘娘,您有什么话不妨现在就说,我家小姐没什么事情是瞒着我的。”
“现在本宫是要和皇后娘娘说话,不是你家小姐。你可以出去了。”
赵嬷嬷看了看我,依然没有要动身的意思。我隐约有些不悦,气氛僵持起来。鸳鸯在旁边想说什么,嘴唇嗫嚅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什么都没有说。
“奶妈,你先出去吧。我也想跟姐姐说说话。——姐姐,你好久没来我这里玩了。”蓝洛儿忽然恢复了平静,轻声吩咐道。
“小姐,你——”赵嬷嬷焦急地嚷道。
“奶妈,你先出去吧。放心,我没事的。”
奶妈忿忿地瞪了我一眼,慢慢地走了出去。我有些懊恼,怎么搞着搞着,就莫名其妙地把情况全弄拧了。
“姐姐,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鸢尾宫里好冷,好孤单;你们都不来看我。表哥听说孩子没事了,就再也没有来过,公主则是自老祖宗不在以后就再也没照面,你也躲着我。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所以你们都讨厌我,不想再理我了。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全部都改好不好,你们不要不要我,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姐姐——”她惶恐地抓着我的手,略有些浮肿的脸上满是泪水。她的手是如此用力,以致于青筋都已经Ъo起。
“洛儿,你别激动,别激动。”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小心哄劝着,“来,听话,你坐下。傻丫头,如果我们都不要你了,你怎么还会在这鸢尾宫里。你是最好最可爱的,什么都不用改,乖乖把身体养好就行。其他的事情一律不要去想。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吗,世间本无事,庸人自相扰。你是聪明的女子,千万不要做愚蠢的事情。”
“你们都不要我了,我只剩下这个孩子了。姐姐,我只有这个孩子了。”
“我知道,哎呀,你别激动。谁也伤不了这个孩子……”
“姐姐,我真的一无所有了。除了这个孩子,你想要什么都拿走,我真的不会阻止。都拿走,我真的什么也不要了。只有这个孩子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只有他是真正属于我的。你们谁也别想拿走,都不许拿走。”
“不拿走,不拿走。我什么都不拿走。”我有些不知所措,这蓝洛儿似乎有点忧郁症的征兆,若再刺激下去,真不知道会出什么状况。现在这种尴尬的情况,我又不好帮她做心理疏导。
鸢尾宫搜查也没有任何结果,所有的东西都正常,正常到令我连怀疑的方向都找不到。凶手在如何作案方面真谈不上是专家,起码要故意设几个陷阱让调查者去钻啊。害的我现在都找不到事情去做,简直就向窗户玻璃上的苍蝇一样,前面明明看的很清楚,可却怎么也找不到通向明媚的道路。我百无聊赖地看着宫女呈给我的单子,上面记载了蓝洛儿在腊八节所用过的食物,珍珠丸子、千层糕、梅花酥,还有我送来的腊八粥,都是些绵软糯甜的东西。我盯着单子看了半天,依旧没有任何头绪。第二次怀孕的蓝洛儿已经比以前谨慎多了,当初的种种任性也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留下的痕迹。没有稀奇古怪的进食,没有意外的碰撞,腊八那天我见到她时,她的状态还很良好。为了防止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禁忌,我把食单呈给了王太医。他笃定地告诉我,洛儿每天的膳食都是他亲自定下的,不会有任何问题。腊八粥我和楚天裔、洛儿都吃了不少,也不见有什么不适。
“腊八粥跟这些食物不犯冲吧。”我有点沉不住气,想的头都快炸开了。即使楚天裔相信我,伊若相信我,鸳鸯相信我,这个世界上我在乎的人都相信我的清白,可是我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社会的大环境不可能对我的生活没有丝毫影响。
“回禀娘娘,这些食物都没有任何问题。微臣以为,也许从这张食单上面已经查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娘娘不妨再在别的方面考虑。”王太医被我抽调来当助手,洛儿的健康部分一直由他负责,没有更好的信息调查来源了。
“我也想过可能是别的问题,可我现在实在是没有任何头绪。”我烦躁地挥挥手,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咬住内唇。沉思片刻,我抬起头,微笑着看王太医,心中一动,问道:“太医有没有想过会是什么原因?”
“微臣只懂得医术,对于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只是微臣可以肯定,这件事绝对不是意外。”他投下手中正在书写药单的毛笔。我拿起药单看了看,是给洛儿的养身方子。午后的阳光柔柔地打在药单上,纸张似乎太光滑了,成的几乎不再是漫反射,我的眼前白茫一片,思绪也开始恍惚起来。上面的药名既熟悉又陌生,有多久我没有接触过这些药材了,曾经一度我几乎可以给人开方治病。现在这些,已仿佛是水印电影,模糊而隐约,一些记忆中的画面却清晰地浮现在我心间。
“娘娘,你该不是怀疑是微臣的药单出了什么问题?”王太医的话把我从失神中拉回眼前的尴尬局面。
“当然不是。”我赧然,“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太医,你让我觉得很亲切。”脱口而出的时候,我有一丝后悔,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唐突孟浪。所以我又加了一句:“也许是你曾经救过我的缘故,看到你就好象看见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我这样说,好象有些失礼了。”
“娘娘错爱是微臣的荣幸,微臣不敢。”
我笑了笑,放下药单。此路不通,惟有另寻出路。
调查工作进入了死胡同,所有的怀疑矛头依旧一致指向我。最让我郁闷的是,我们到现在都弄不清蓝洛儿究竟是怎么出的状况。真想抽她的血去做血液调查。古人没有剪头发的习惯,收集她的头发做一次检查说不定也会有所发现。搞不懂狄人杰在古代是怎么断案的,什么设备都没有。
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原来阿嘉莎不是谁都有天赋当的。实在很想把蓝洛儿拉回现代做一次全面的调查,被人怀疑的感觉真的很糟糕。
楚天裔应该是下令封过口,皇宫里已经没人再敢公开议论这件事。我所受的舆论压力相应地也减少了一些。我感激他的体贴和关心,也不愿意在举国欢庆的时候故意扫人兴致,所以干脆先将此事搁下,清者自清。这样,我在古代的第五个的新年匆匆度过了。当我数着指尖,念出这个数字时,我忽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一打眼,竟已是这么些年。
春节没有想象中的热闹,毕竟心里还堵着件事,做不到完全坦然。不过也有些事让我觉得蛮奇妙的,我送出了有生以来第一份压岁钱!在现代的时候,因为跟亲戚的关系很冷漠加上自己一直都在学校念书,属于消费者,长到二十三岁居然只有收红包的份。所以此番我把压岁钱给的足足的,直把伊若看的喜上眉梢。说来,我这个闺女的性子还真随我,一样对钱财比较有感觉。
我笑着看她,忽然叹气,已经有好几年没人给我压岁钱了。楚天裔听了白我一眼,正色道,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收过红包了。于是我很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沉痛地宣布了一个世人皆无法改变的事实:“你老了。”他的表情比皇宫上空绚烂的烟花更加精彩。
新年的每一天都很相似,相似的日子总是过的特别快。春节来了,元宵节还会远吗?为了扎好我有生以来第二个,在古代的第一个花灯,我早早就开始准备材料。在手艺精湛的专业师傅讲解了半天之后,我跟伊若都非常有自知之明地选择了最简单的进行操作,我还算好,毕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命加上有过失败的经验教训,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把给炮制出来了。伊若的状况可就大大不妙,公主果然比我君子。
当公主战战兢兢地把她的作品展现到世人面前时,事先并不知道她做的是什么的鸳鸯就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善良可爱的宫女热情洋溢地夸赞:“公主,你这萝卜灯做的可真漂亮。”我立刻憋不住笑翻在熏笼上,指着脸上姹紫嫣红的伊若笑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萝卜吗?”伊若忿忿不平地为自己的Chu女作打抱不平,“这分明是只很可爱的兔子。”
“有你这么胖的兔子吗?”我为人母者,不可助长指鹿为马的坏风气。
“雪球的身材就跟它差不多,都可以用滚的走路。”小公主振振有辞,忽然问了一声,“它现在还好吗?多好的一只兔子,你送我多好。非得送到鸢尾宫去,害的我连面都见不上。”
“你连盆草都能养死,我哪能把它往火坑里推。”我不为所动,今年夏天我那盆水仙的悲惨际遇我还记忆犹新,“今后你都不要打活物的主意,是条命都不能靠近你。”
“哪有那么夸张,比起当初的灵妃手下死掉的兔子,我养过的花还是很幸运的了。”她大言不惭,“我多善良的人啊。”
“你也好意思说,好的不比,偏偏跟她比。行了,把你的灯放好,晚上灯会的时候,我们还得提出去呢。”我把两只花灯并排放在一起,仔细看了看,不由得乐了,道:“别说,这样看,你做的那只还真有点像雪球。这小东西不知道在哪撒野呢,我前几次去鸢尾宫的时候都没有看见它,也不知道它是胖了还是瘦了。”蓝洛儿那件事闹的,人和物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影响。
“真没良心,自己送出的兔子都不想着关心一下。”伊若鄙夷。
我叹气,道:“人命关天,谁还有精神去关心一只兔子的去向。”所谓众生平等本来就是无法实现的乌托邦。
二十四桥明月夜
元宵节的花灯会热闹非凡,比起每年正月十五时夫子庙的盛况也不逞多让。楚天裔在御花园设宴延请百官,因为洛儿身子不便,我代皇后出席了这次宴会。中土这一年来除了政变时的战乱,其余的还算安好,所以群臣兴致也高昂,大有不醉无归的趋势。我当了半天木偶,夫唱妇随地接受众人冠冕堂皇的阿谀,心里暗暗发笑,倘若此刻有韦小宝之流,当会祝我“洪福齐天,寿与天齐”。
“微臣恭祝娘娘青春永驻,红颜不老。”一个文官模样的大臣忽然站起身来,向我敬酒。我端起酒杯,点头致意,举了举杯,一饮而进,我旁边的酒坛里装的全是蜂蜜水。
“好,娘娘真是爽快。微臣也斗胆以水酒一杯,祝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个武臣也起身敬酒。我微微一笑,举杯示意,有点后悔没叫她们榨鲜橙汁冒充酒。
“娘娘,微臣大老粗一个,你可别生气。”武官先干为敬,将酒杯倒垂着,大着嗓门嚷道。他是蓝家的旧家臣,不过在很早以前就凭借战功脱离了奴籍,现为南国骠勇十三骑之一。
“怎么会呢。”我的笑容依旧亲切端庄,“曹将军性情直率坦诚,本宫怎么会怪罪将军。来,本宫建议,我们齐向陛下敬酒一杯,恭祝吾皇龙体安康,寿与天齐。”
大臣们齐齐端起酒杯,高声颂道:“祝皇上龙体安康,寿与天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先前一文一武两位官员面面相觑,也无可奈何地随众人举杯敬酒。我在心里冷笑,你们不是很想敬酒吗,我来为你们创造机会。我的眼眸淡淡扫过众人,把他们的表情收录在心,假装对两位率先发难者的难看脸色视而不见。
“陛下,微臣有一事请教。皇后娘娘的身体可好?”把话题挑明了的是一位士族老臣,他话是对楚天裔说的,眼睛却紧紧地盯在我身上。
当自己是比干丞相吗?貌似您老混到今天也只是三品。
“皇后的身体已经好了,只是众爱卿也知道,皇后目前怀有身孕,身子不便,故而没有出席今天的宴席。”楚天裔在案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始终微笑,知道今天必将会有一番诘难,只是没想到他们竟如此性急,甚至等不到酒醺耳热。
“皇后此番遭难,是有奸人暗中陷害。此人居心叵测,妄图想毒害皇子,颠覆我南国江山。此等阴险狡诈大逆不道之人理应严惩不怠,绝对不可姑息纵容。”开口的这位是科举中京都的头名吧,竟然这样对待让出头名名额的恩人。
“赵卿家不愧是京都的着名才子。”我朗声称赞,被点名者面有得色,这样沉不住气,也只能当当花街柳巷的红人,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连太医院全体太医会诊都不能得出皇后是因何故受损,赵卿家连面都不须见,仅凭街面上的传言便可断定皇后是中毒,此等智慧见识,委实叫人钦佩。本宫想请教赵卿家,可否还知皇后娘娘是中的何种毒药,是如何中的毒药。”
“这里有人应该比赵书记更加清楚娘娘提出的问题的答案。”见自己的同伴窘迫,立刻有人出来帮腔。
“谁?是李卿家你吗?”我故意装糊涂。
“娘娘,微臣不知。娘娘你圣明睿智,一定比我们这些臣工更加清楚是怎么回事。”李姓大臣不动声色地将炮口对准我,想不到当年被我忽悠没了的白贵妃的表哥还有这般实力。要我说,白贵妃倘若不进宫争什么荣华富贵,与她的表哥双宿双飞,凑成一对佳偶会比较顺应天命民意。
“本宫区区一介女流,何以得知是怎么回事。我若是连这个都知道了,全体太医院的太医们会不会羞愧难当,集体请求告老还乡?到时候,诸位在座的大臣倘若有个头疼脑热身体不适什么的,怕只能找江湖郎中进府一看了。”我的冷笑话可以夏天里搬回家直接抵做制冰机,可是群臣中还是有人配合地假笑起来。
危机偷偷地混沌了过去。这样,每次都剑走偏锋打擦边球,我始终没有给故意挑起话题的臣子明确指责我就是凶手的机会。伺机寻事的文武官员个个憋了一肚子气,又有火无处发,只好酒入愁肠愁更愁,宴会桌上的气氛古怪而凝重。伊若过来找我去看花灯,我趁机请辞,离开了叫人憋屈的宴会桌。难怪人家说应酬饭最吃不得,这哪是用宴,分明就是打仗,真对不起美酒佳肴。
一盏盏花灯逐数点起,暄妍明丽。河岸的两旁皆是点点的星火,今夜星月的光辉都被花灯抢去了风头。花灯种类繁多,姿态千奇百怪。与这些做工精致,独巨匠心的花灯相比,我们俩的兔子灯丑的不能出来见人。然而我俩没别的优点,就是脸皮的厚度能独当一面,提着丑丑的兔子灯,自己稀罕的不得了,毫不脸红地在御花园里招摇。宫女们大多都制了花灯一起玩耍,整个皇宫里都热热闹闹的。
我组织了字谜竞猜活动,可惜自己对此道并不擅长,眼睁睁地看别人把奖品抱回家;伊若倒还会猜几个,得了几件诸如宫扇、荷包之类的小玩意,得意的不行。
逛灯会逛到很晚才会寝宫歇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只好起来,梳理一通后往御书房去,灯光还亮着,他果然还没歇息。
楚天裔对我的突然袭击倒没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他指了指身边的位子示意我坐下,又重新埋首堆积如山的奏折。有些奏折他只是扫了眼就丢到一边,并没有给出任何批示,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留中不发”,为何今日留中的折子会如此多。我下意识地拿了份看。
“放下来!”他厉声制止我,可是已经迟了,我已经看到了折子的内容。
“没关系,我没那么软弱,见不得一点风雨。”我没所谓地笑笑,看来要求惩治我这个妖女,为皇后讨一个公道的大臣还真不少。南国最近很清闲吗?春耕即至,国计民生的大事他们置若罔闻,反倒对后宫的蜚短流长如此上心。纳税人的钱养出了一帮行政不作为的米虫。
“如果风雨还要你自己去承受,那么我是做什么的。”楚天裔对我的答案不满,拍拍我的头,道:“去,给我弄碗吃的去,我忙到现在,肚子饿的呱呱叫。别弄元宵,最受不了这么甜的东西。”
“想吃我还懒得给你下呢。”我白了他一眼,向小厨房走去。因为他一日三餐经常在书房解决,所以干脆在此也添了间厨房。当差的太监此刻早已休息,我亲自在厨房里转悠了两圈,厨房里的东西并不多,时新的瓜果蔬菜自是没有。我看着养在盆里的白嫩嫩的豆腐,忽然计上心来。
我端着精心炮制的美食走到案机前,微笑着请他品尝。楚天裔一看盘中的食物,脸顿时拉成了苦瓜,嘴角抽搐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抱怨:“清儿,虽然说要开源节流,可也没到夜宵只能吃几块豆腐的地步吧。你在厨房忙碌了这半天,就给我吃这个。”
小看我的手艺?我白了他一眼,肯定道:“你别以貌取人,先吃吃看,吃完了再抱怨也不迟。”
他将信将疑地张开嘴,我搛了一小块豆腐放进他嘴里。然后开始欣赏他脸上的表情从狐疑到惊喜再到赞叹的三级跳。我得意地笑了起来。
当日,黄蓉为了诓洪七公教他的靖哥哥武功可是施展了不少独门绝技,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简单点讲就是蒸豆腐。只是那豆腐非同小可,先把一只火腿剖开,挖了二十四个圆孔,将豆腐削成廿四个小球分别放入孔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却弃去不食。当日洪七公一尝,自然大为倾倒。黄蓉有家传“兰花拂|茓手”的功夫,十指灵巧轻柔,运劲若有若无,触手即烂的嫩豆腐,也可将之削成二十四个小圆球。我比不上她的冰雪聪明心灵手巧,削成小圆球免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切成小方块,反正楚天裔此生也无缘读唐诗三百首。
“这是什么东西?味道根本就不是豆腐。”
“当然是豆腐,厨房里没什么山珍海味,我总不能给你变出来吧。”
“你会变的。你是朕的小仙女。”他又搛了一块放进嘴里,眼睛灼灼地盯着我。
我恶寒恶寒的,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仙女就仙女呗,还非得家上一个“小”字,嫩韭黄早成韭菜化了。
“当然是豆腐,不过是放在火腿里蒸熟而已,取的是火腿的鲜气。”我笑着解释。
楚天裔浓眉一挑,笑道:“原来如此。”转眼又感慨万千,“想不到,光这小小的豆腐,便有这么多门道,人的创造力真是让万物都惊叹。”
“当然。”我笑了起来,中国的菜刀笑傲整个江湖,“光那做豆腐的原料,除了豆子以外,又有鱼脑兔脑猴脑等等,不一而足。滋味千差万别。一席豆腐宴,便是几十道美味佳肴,个个都有自己的特色。”
“想不到你除了会作诗以外,对饮食一道也颇有研究。”他已经放下了筷子,真赏脸,盘子里空空如也。
“研究谈不上,不过术业有专攻,饕餮之徒的浅薄见识而已。”我收拾了盘子搁置一旁,重重叹气,“我又给你捅下了天大的娄子了吧。”元宵宴群臣发难,宴席不欢而散。尽管宫人不敢公开议论,可我身在皇宫大内,这些又怎么可能瞒过我。
“娄子早就存在,不过是以你为率先发难的突破口。也许是我太过仁慈了。”他忽而微笑,幽深的眸子有暗芒闪动,若隐若现的戾气让我的毛孔轻微地紧缩了一下。
“害怕了吗?清儿。”他用他魅惑的笑容和温柔的声音引诱着我往他的王国走近。
“没有。”我垂了垂长长的睫毛,微微笑道,“也许这件事解决没这么麻烦。”
御书房的灯光明亮而温暖,那橙黄的光芒或许比不上夜明珠耀眼,但却叫人看着舒心。我捻了捻油灯,对着跳动的火苗微笑,春天已经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
早晨的时候,我问伺候我梳妆的宫女:“昨儿个厨房里的豆腐是谁给备下的。”
“奴婢该死,是奴婢没收拾好。”捧着铜盆等我洗脸的宫女慌忙跪了下来,差点打翻了一脸盆的温水。
“不,你预备的很好,我跟皇上都很喜欢。”我微笑,温和地扶她起身,道,“待会儿上我的宫里去,找你鸳鸯姐姐取十两银子,本宫赏给你的。”
宫女顿时呆若木鸡,在同伴的提醒下,才想起来磕头谢恩。楚天裔也被我搞糊涂了,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我们尊重彼此的私人空间。
冷冬
当然要谢谢小宫女备下的豆腐。她让我想明白了破此案最为关键的一步:凶手是如何在蓝洛儿的饮食中动的手脚。
鸢尾宫院落的泥土全部被挖找了一遍,冬天太冷,细菌都懒得多动身,兔子的尸体腐败程度还不足以让它彻底面目全非,原本雪白美好宛如天使羽翼的皮毛此刻已经七零八落。
有宫女忍不住呕吐起来,尸体的气味当真熏人的紧。
我暗自皱眉,面上却一片平静。
赵嬷嬷站在我面前,惊慌失措的脸已经恢复镇静,绝望之后的镇静。
蓝洛儿的饮食是顶尖的太医定下的,食单本身没有任何问题。送往鸢尾宫的所有食材都经过严格检查,食物也没机会异常。那么毒药是从何而来,蓝洛儿的流产风波又是如何起的浪。
能够动手的也只有有数的几个人。
烧饭的厨娘,亲自从公公手中接过食材送往厨房再亲自把烧好的饭菜端到主子跟前服侍她用下的赵嬷嬷,还有就是蓝洛儿本人。只是蓝洛儿整天将自己禁锢在卧室内,宫女的眼睛下,她自己动手的机会不大。那么谁可以杀死兔子,取出兔脑,制成豆腐,去做那道珍珠丸子。
兔脑,有滑胎的作用,孕妇禁用。
“赵嬷嬷,你就这么恨我,连我送来的兔子也不肯放过。”我笑着看面色苍白如纸的奶妈,她也是个连蚂蚁都不肯捏死的姑子,原来也是老虎念佛。
“是我的主意,跟我家小姐无关。”忠心的仆人自有为主人赴汤蹈火的精神。看来无须再审,第一执行人已经找到。我忖度片刻,要不要继续追究下去,无论如何那个孩子都是无辜的。
我看着赵嬷嬷,轻轻叹息:“何苦来哉。”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曾经她就像一位慈祥的长者一样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曾经她笑着说“阿弥陀佛,幸好我家小姐还有你”。这一切的一切,转眼都已是过眼云烟。
“娘娘,老奴记得当日在娘娘的宫中,娘娘曾亲口允下照顾我家小姐的誓言,您答应过,有您在的一天,便保我家小姐一天的周全。”原本像被抽走了魂一般的老妇人此刻眼睛死死盯着我,浑浊的眼珠狰狞起的细微血管泛泽出丝丝红线。
我不知道是该冷漠地嘲笑还是怜悯的叹息,要你眼中的仇敌去履行保护害他(她)的人的诺言,这叫淳朴单纯还是叫愚昧无知。
“是她不顾自己的周全,与我无关。”我淡淡地瞥了瞥内院的苑门,每个人只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我不能天天站在大桥上劝别人不要自杀。
“当真与我家小姐无关,不是她的主意,她很爱这个孩子的。”赵嬷嬷急了,极力为自己的主人开脱。
“可是她更加恨我。”仇恨的力量可以毁灭一切亲情天性。我无力地看了眼兔子的尸体,喃喃自语:“可起码这只兔子是无辜的,它曾陪伴她度过了最寒冷孤单的时刻。”
“你错了,我从未恨过你。”蓝洛儿不知何时出现在院落中央。我下意识地用身子挡住兔子的尸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希望她看到如此糟糕的场面。
“小姐,你怎么到院子里来了,天多冷,你赶紧回屋里去。皇贵妃娘娘,老奴求求你,你不看在我家小姐的份上,起码要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面上,让我家小姐回屋去。老奴给您跪下了。”
“我怨的,是我自己的命。”蓝洛儿对赵嬷嬷的哀求置若罔闻,她平静地看着我,忽而轻飘飘地微笑,“至少你曾经把我视为你的妹妹对不对,直到今天,你依然想着保护我。”她径自越过我,用脚尖踢了踢兔子的尸体,旁边的宫女发出恐惧的惊呼。
“很可怕吗?”她直直地盯着那个惊慌不已,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的小宫女,诡异地笑了,转身,轻轻地丢下一句,“你记住了,这一点也不可怕,但凡是死了的东西,就一点也不可怕。”
“苦了你们了,跟着我这么个皇后娘娘。我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留给你们,如果皇上允许,你们就上我的屋子里去找找,看到什么可心的,就自己拿去用吧。”她停顿了一会儿,落寞地微笑,“反正我也用不着了。——孩子,娘亲对不起你,你恐怕没机会睁眼看看这个世界了,不看也好。你早点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去投一户好人家。咱们呣子此生有缘无份,若来世我的命好,能生在一个知冷知暖的家里,你还来给我做孩子好吗?”
我看着她,冷淡地说:“倘若你愿意,今生你们也可以是呣子。”是你自己放手,就怨不得命运。
“姐姐。”她微笑着看我,道,“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般好命。”
“小姐,你说这些作什么,你别吓唬奶妈啊,小姐。”赵嬷嬷忽然回过身来,急忙过来拉她家小姐的手,“你给奶妈回屋去,听话,否则奶妈会不高兴的。”被蓝洛儿挣开。
“小姐,是奶妈不好,奶妈错了,不该借你肚里的孩子使坏,痴心妄想要扳倒皇贵妃娘娘。小姐,奶妈错了,奶妈不知道你会把这个孩子看的这么重要。那天你开始嚷肚痛的时候,奶妈就后悔了,小姐。千不该万不该,我这个老不死的不该被猪油蒙了心,下这个黑手啊,小姐。奶妈求求你,小姐,你可千万要想开点,你肚里还有孩子,这是龙种,咱们南国未来的皇上,你就是未来的太后。你以后还长着哩,小姐,你这辈子还没完,你不要自己给自己找罪遭啊。奶妈求你,以后奶妈不在了,你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再艰苦,再难过,千不为,万不为,你也要为着你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我为什么要为他的孩子遭这么多的罪,是他害死了我所有的亲人,我们蓝家对他恩重如山,他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就连自己的亲生奶奶都不肯放过。我当初是鬼迷心窍,才会瞎了眼睛一心想要嫁给他,甚至不是正室我也认了。可他是怎么对待我的,我们家被满门抄斩以后,他可曾有一次真心实意地来看过我,在他眼里,我现在除了是他孩子的母亲以外,连最普通的宫女也不如。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苦苦煎熬,为他生孩子,孩子生下来以后又怎样?我恨这个孩子,如果不是他那段日子的刻意温存,让我心存幻想,那么也许爹爹和皇姑奶奶就不会放轻警惕,我们蓝家也不会到今天这一步。我每日每夜都在悔恨,每次睡着了都会梦见爹娘浑身是血地对着我哭泣,哀求我为他们报仇,为我们蓝家报仇。我好冷,好孤单,好害怕,可是那个时候他又在哪里,他不在我的身边,我怀着他的孩子吐的昏天暗地,他依然不在我身边。偌大的鸢尾宫冷冷清清,我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有些吓愣了,我知道蓝洛儿心中有恨,可我以为这种恨意起码有大半是转移到我身上的。女人知道自己的男人出轨以后不是都应该骂那只不要脸的狐狸精吗?转念一想,当初我跟男友分手的时候却好象并没有关心过最后的正牌女主是谁,甚至除了清楚她是他的青梅竹马外,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印象模糊。己所不欲,为何思考到别人的时候就这般俗气地想,真以为自己就一定要比别人来的脱俗,来的清冷,来的睿智吗?这个世界上比你聪明理智的大有人在。
“可那也是你的孩子。”我激荡的心湖恢复平静,缜密的思维又重新占据主导地位,“是你身上的一块肉,他和你唇齿相依,全心全意信任你,因为你是他的母亲。而你却如此对他,你不觉得愧颜吗?”
“愧颜?这个世界上需要愧颜的人太多,又有几个人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去忏悔,是老天爷先对不起的我!他把你派来,夺走了我的一切。可是我一点也不怪你,你根本就不用去抢,我想要的所有,统统会自动跑到你面前,你还未必看的上眼。你看不上眼的,我苦苦追逐却永远也得不到。我不恨你,可我也不喜欢你,你在我身边,只会让我自惭形秽,可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总比不过你。表哥看你的眼神和看我的眼神从来都是不一样的。我一直安慰甚至欺骗自己,那是因为我是他的表妹,所以他始终当我是小孩子的缘故,时间久了,情况就会好起来。可是再也不会有那么一天了,重新开始,也不会有那么一天。你知道吗,你就像是生活在一个我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境中一样,我在外面哭着闹着挣扎着想要进去,可始终找不到那扇门,我只能站在外面看着你幸福快乐,而我却总是孤单的一个。你是魔鬼吗,可以把一切好的都轻而易举地占为己有,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让我讨厌。”她的声音并不大,可那一个个字重重地砸到我心中,原来她已厌我到如此地步。
“洛儿……”我开口,嗓子竟干涩的沙哑。
“洛儿这两个字还是不要再叫了,我已经承受不起。我不想再装的若无其事,我也不可能再是你的好妹妹。从表哥心中只剩下你的那天起。我妒忌你,讨厌你,再也不想看见你。你走吧,这一切我会自己解决。”她静静地看着我,轻易地斩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关系。
“娘娘,你可千万别走,你千万要劝开我家小姐啊。是我不好,是我蠢。酸儿辣女,我看我家小姐闻着酸味就想吐,心里头认定了小姐怀的肯定不是小皇子。我想,既然如此,也不可能指望她一个公主为她的外公外婆一家人报仇了,我家小姐也在这宫里再无出头之日,于是我就想用这个孩子来复仇,把你拉下马。是我猪油蒙了心,瞎了狗眼,居然信了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想当初我生我家小狗子的时候,一顿也离不开辣椒,不也生了个大胖小子嘛。我老糊涂,没见识,光顾着想给老爷夫人报仇,没有再多想半步。皇贵妃娘娘,我家小姐可一直是叫你姐姐的,您不能不管不顾她这个妹子。小姐,老奴这条贱命死不足惜,你可千万别为了和皇上怄气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您是天生的富贵命,不能啊。”赵嬷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劝说,可是蓝洛儿的脸上始终木木的,再也没有半点表情。
“你以为,会有人相信您一个平素只吃斋念佛的老奶奶能想出这么妙的着数,瞒天过海吗?奶妈,我知道,您这一辈子最疼最爱的人就是我。你若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人怜我惜我念我。这冰冷的皇宫还呆着有什么意思。你错了,你的命,你的儿孙还在意,我的命除了你怕是再也无人关心。你别抢着替我去死了,我会恳请皇上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放你出宫和家人团聚。我霸占你这么些年,也该是你一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了。你见着小狗子哥哥,请代我向他说一声‘对不起’,他刚生下来,你就给我当奶妈了,一口奶也没喂过他。等到我大了,又总缠着你,害的他就跟没娘一样。”
“小姐啊,我对不起你啊,我对不起你,是那天杀的李有德,是他给我出的这个主意啊。他告诉我捉那只兔子,取出兔脑,制成珍珠丸子让你吃的。我鬼迷心窍,竟然听了他的话,小姐,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赵嬷嬷终于崩溃了,把昔日凤仪宫的太监总管也给拉了出来。我眼皮略微撩了撩,这身后,该是怎样一长串名单。
“不,我知道。我都知道。奶妈,虽然你用香胰子洗过手,但是我现在对腥气敏感的很,一下子就闻出来了。加上雪球一直见不着踪影,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我在第一个孩子流产以后,也看了不少医书,想着以后千万别再犯吃错东西的错误,想不到竟派上了相反的用场。你把那碗汤端给我的时候,手抖的厉害,可我还是把它吃光了。奶妈,我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即使你不做,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自己亲自动手。我很想做这个孩子的母亲,可是我恨他,一想到他对我们蓝家做的那些事,我就恨不得亲手把他千刀万剐。所以我才是真正的凶手,这件事与你没有什么干系。我只恨我自己那天为什么不忍着点疼,早早叫出声来,结果太医一到,前功尽弃。”
我坐在碧池边的柳树下,春天来的可真是迟,依依杨柳,不见半点绿意。谁才是凶手呢,虽然最后查明是李有德不甘心太皇太后的失败,联络了一帮蓝家的旧臣谋划的主意,赵嬷嬷动的手,可是蓝洛儿也算是一心求死,又该去怨谁。她的所作所为是真情流露还是有意为之,有意让赵嬷嬷认定我的存在是她痛苦的一切根源,只有除掉我,她才会有希望幸福。人心是如此的诡异叵测,我不知道是该把她往好的方向想,还是认定她十恶不赦。
皇后自己不想要这个孩子了,这件事自然不可以让外面的人知道。公布给世人的信息中,我和她皆是无辜的受害者。想不到,我这个前世家小姐在庶族中的口碑居然甚好,不少新兴的庶族官员为我上书,要求严惩造谣生事者,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因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四处饶舌而获罪入狱的妇人应当会很恨我。复仇这种事情本来就凶险而残酷,血腥的结局本是免不了的。但这次我却与楚天裔达成共识,借此事收拢人心。为人主者,一定要打手下一巴掌再给他颗糖吃吃。
“在想什么呢?回去吧,这里风大。”楚天裔的影子投射到清澈而平静的池面上。我摇摇头,叹了口气,闷闷地说:“在想我觉得自己好像陆小凤。”所有的朋友到最后都背叛了我,当年的佳颜,今日的蓝洛儿,是不是我的眼力真的如此不济。呜—我肯定是老眼昏花了。
“陆小凤是谁?你的朋友,还是你师父的朋友?”他也蹲了下来,把我冻的通红的手握在掌心里取暖。
“他啊,是个很好玩的人,胡子跟眉毛长的一模一样,人家一见到他,看看他的胡子就知道他是陆小凤了。”
“你没长胡子啊。”楚天裔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脸,肯定道,“毫无瑕疵,一根胡子也没有。”
我笑着推了他一下,没再多说什么。
“为什么不高兴,不是已经洗刷了冤屈了吗?”
“没办法高兴。”我沉重地太息,“想不到竟然会是这样。楚天裔,你说是不是我太贪婪了,总希望周遭的事物是美好的,我诚心待过的每一个人都会百分百地真心对我。”
“将心比心,你对别人的好不也常常视而不见吗?”
“我哪有。”我矢口否认,然后觉得心虚,岂止是有,而且早已养成一种习惯,只关心我在意的人和事。
他的反应是白了我一眼。
“嗳,蓝洛儿那属于犯罪未遂,她还是孕妇,你……别为难她。”
“你所说的为难是什么?”他一面将我有些僵直的手指搓揉活散,一面皱眉,“手怎么冰成这样,赶紧跟我回去要紧。”
“我不知道,我好象比别人怕冷。”我笑着跳过了他的第一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虽然蓝洛儿实际上已经成为陷害我的元凶,可我并不想置她于死地。处在她的位置,每一步都走的艰难,怎么做都是错。何况她始终是楚天裔的表妹,中土的皇后,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的蓝家最后的传人。她的安危,敏感地牵动着中土老牌士族的神经,这班富有雄厚政治文化乃至军事资本的人是他不得不笼络的对象。而且,她的肚子里怀着的是他的孩子。要他怎么办,我不想他为难。也不想我们都难堪。怎样的幸福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很多时候我们彼此都要退让一步。
很高尚吗?不,我很自私。我的心底有一个小小的隐秘的愿望,希望蓝洛儿能为楚天裔生一个儿子。他需要一个儿子,而这是我所无法办到的。对,我承认,我自私,我虚伪,我利用别人的子宮。我闭上眼睛,轻轻呢喃,我很想有个可爱的孩子。
桃花蘸水,已经含苞待放。
他牵着我的手,一步步地往干坤殿的方向走去。
正月的喜庆还没有褪尽的时候,赵嬷嬷和李有德被判斩首,其头颅挂城门三日示众。人人唾弃,大骂赵嬷嬷狼心狗肺,为一己私利,陷自己的主人于危险乃至差点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
有多少人会知道她是多么爱自己的这个奶女儿;又有多少人明白她为付出的除了奶水以外,还有最后的鲜血。
那鲜血艳丽而怵目,染红了我在古代的第五个春天。
断
蓝洛儿的分娩在明朗的四月天,人间芳菲尽。南国盛传,皇后因为曾遭歹人陷害,以致身虚体弱,加之早产,故而撒手人寰。
早产谈不上,但难产倒是真的。与那次的流产风波是否有直接关系,我不好笃定。可是我想,五个多月的孩子已经有自己的意识,他是否愤怒他的母亲对他所做的事情,所以在来到人世间时有意折磨她。哦,倘若真是这样,愤怒的孩子,请你宽恕你的母亲吧,如果可以,每个人都愿意选择完美的结局,可是很多故事,一开始便已先天不足。
蓝洛儿拒绝我的帮助,甚至在分娩的时候,她坚持让我离开。我在那个时刻,心中并没有明确的私人情绪,我只是单纯地把她当成一个需要救治的产妇。但明显,没有人接受我的立场,太医不需要我这个蹩脚的助手,楚天裔落在我身上的目光绵长而深不可测。
只好离开。
孩子始终是我的一个心结。偶尔出宫闲逛,看到抱着自己的宝宝的女子,即使粗布拙荆,我也会忍不住地羡慕。是不是该庆祝自己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闲愁已从求生的艰难转化为锦绣生活苦无花的落寞。我拍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要学会知足。李清照不也膝下无所出,可她的幸福是齐名的朱淑慎永远遥不可攀的美梦。
缺憾嘛,再所难免。太完美了就不是真实的生活,童话总是在王子和公主结婚的时候戛然而止。因为就算是作家也捏造不下去。
我耐心地为自己做心理建设,小心地把心态调整到最积极健康的状态。
御花园的百花大多已经凋败,残破的花瓣随流水浮浮荡荡。春到茶蘼花事了,人间四月芳菲尽。那柳条儿却绿的越发浓墨,翠绿欲低。我忽然来了兴致,折了不少柳条,夹上一种不知名的浅紫色的小花,编织成花冠。暮春的阳光温暖的近乎炽热,我坐在柳荫下,竟然心旷神怡起来,手里上下飞舞,嘴巴里居然还哼起了歌。
“为何我决心不哭泣
原来得一个绝对理由
而其他的不求拥有
留住你留下你便够
能容我去捉紧的衣袖
情人双手抹掉我哀愁
我只知必须要紧守
完全想通透
流泪已停顿了不须颤抖
而唯一爱着我的
而唯一爱护我的
而唯一个令我好好的努力感激
而唯一一项奇迹
而唯一美丽记忆
是世间里我们的相识”
哼完以后过了好久我才意识到我唱的是容祖儿的《你是我坚强的唯一理由》。脑海中浮现出歌名的时候,我有些哑然,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怎么走着走着就到了这一步,我曾经似乎告戒我过自己对爱要保持三分清醒,三分理智,剩下的才能是投入。可一不留神,便已是奋不顾身。
楚天裔,你如果敢背叛我,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把花冠一丢,我咬着下唇生了会儿闷气,无意识地拿河岸边的鹅卵石划弄着泥土。
“怎么又跑到碧池边上来了。”楚天裔皱眉,面色不悦。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很排斥碧池。我看着那波光泓滟的池面,碎金子般的阳光泛濯其上。可以称得上是美丽的景色,可他偏偏不爱。
“她现在怎么样呢?”我叹了口气,站起来,蹲的时间也许是太长了,腿脚有些酸麻。他看我难受的样子,眉头皱得更加厉害了。弯腰,一面帮我搓揉着腿,一面训斥道:“说过多少次,叫你不要没事就往哪里一蹲,腿又麻,头也晕的难受;非得这么作践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好。”
“楚天裔。”我抱着他的头,突然间哭了起来,“我心里好难受。”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老天爷要如此戏弄我,他折腾我还嫌不够吗?
“不哭,不哭。”他的声音在我的怀里传出来,闷闷的,有些焦急又有些无奈。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我其实是很喜欢孩子的。”我词不达意,说出的句子破碎而隐晦。希望他明白我的苦衷,又害怕他会因此当我是怪物。
“我知道,你从来就没有讨厌过这个孩子,你只是不想他的母亲是别人而已。没关系,你喜欢这个孩子,朕就把他过到你名下,让你来照顾他好了。”他拍拍我的头,轻声道:“囡囡也可以学着如何去做一个姐姐。”
我听得迷惑,愣愣道:“你在说什么?过继给我?他有自己的母亲,你就是再不喜欢洛儿,也不能这么做。阿奇的苦楚还得让你儿子去受吗?”
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阴晴不定,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但终究似乎是有所顾虑,嗫嚅了一下唇角,最后淡淡地说了句:“已经不会再有了,洛儿难产,太医没办法保住两个人。”
我的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然而它们穿梭的太急太快,就好像电影中快速闪耀而摇晃不定的晦涩镜头一样,我竟什么也抓不住。
“皇上,皇上,皇后娘娘不好了。她要见你和皇贵妃娘娘最后一面。”鸢尾宫的一个宫女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她跑得太急,手扶在心口,仿佛喘不过起来一样。
我看了眼楚天裔,他犹豫了一下,一起往鸢尾宫走去。
走到宫门口,里面已经传来低低的哭声,几个蓝家带过来的丫鬟抱着哭成一团。主荣仆贵,蓝洛儿一倒,她们怕是彻底没了翻身的希望。与其说是在悲伤一个人的离去,不若说是感怀自己渺茫的前程。
我下意识的咬住下唇,向里间走去。蓝洛儿宛如一朵已经枯萎的花,我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明亮如春晖的笑靥,不知不觉,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半晌,似乎察觉到我的到来,木木的一转,然后又凝滞住。
“你来了。”她忽然微笑,她的笑容很轻柔,轻柔到仿佛她的面孔也一并透明起来。
“洛儿。”我迟疑的走向她,缓缓的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把她被汗水黏到额上的头发拂到旁边。楚天裔站在门口,并没有向里面走进。
“真好,我走的时候,还有你们陪伴在我的身边。”她发出满足般的喟叹,笑容柔柔的晕染开来,那种轻微的晃动通过我的指尖传递到我心里某个模糊的空间。
“洛儿。”我抓起她已经没有多少温度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脑海里混沌一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她的眼睛直直穿过我,落在门口的方向。我循她的视线望向楚天裔,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情绪的波澜。他平静的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没有愤怒,没有疼惜,空洞洞的没有丝毫感情的温度。
“花冠,好美的花冠。”她眼睛坠在我的手上。刚才匆忙间我竟然把用花枝柳条编织的冠子给带了进来。
“洛儿带上花冠就更美了。”我把花冠戴在她头上,莫名的辛酸。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表哥,我好看吗?”她脸上跳跃着小女儿的娇憨,这种娇憨让时光生生倒转了数载春秋。然而楚天裔依然停留在门口的位置,他的嘴唇抿着,仿佛没有听进她的问题。
我有些担忧的看了眼洛儿。她明显很失落,眼睛里的光芒一瞬间全灭了。然而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她的面色就恢复了平和。
“表哥,我想看一眼我的孩子,就只看一眼。”
楚天裔挥挥手,赵总管走到他身旁。
“去,把皇子抱过来。”眼睛依旧淡淡的,淡漠的近乎冷酷而不近人情。
“清儿,你知不知道伊若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她忽然咬住我的耳朵,“同我一样。”
从耳垂传来的酥麻如电击般,惊慌下我只想伸手把她推开。楚天裔已经抢先一步把我揽到了怀里,我惶恐不安地抬头看他。
稳婆恰在此时抱着婴孩走进来,看到此情此景,怔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把孩子抱过来。”蓝洛儿微笑着镇定的吩咐,她的声音中带着古怪而神秘的魅惑。我本能的想阻止,可是稳婆已经把孩子送到了她的面前。
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力气自己坐起来,接过孩子,抱在怀里,旁若无人的解开衣襟,让孩子含住她的|乳头。
“孩子,娘亲只能喂你一次奶了。娘亲走后,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没关系,喝完奶以后,你就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什么是孤单了。”
话音未落,她狠狠的把孩子往地上掼去。
“辛魔,我以我的孩子和我自己的生命同你交换,诅咒中土皇朝从此子绝孙。”
“你在干什么?!”楚天裔慌忙去接,孩子弹了一弹,滚落在地上,他大声喊道,“太医,立刻传太医。”
“孩子,你不是想要孩子么,给你,给你。我什么都统统给你。我诅咒你,诅咒你们中土皇朝,从此子绝孙。”蓝洛儿歇斯底里的叫喊着,零乱的头发上下飞舞,嘴角溢出妖异的鲜血。
“哈哈哈——楚天裔,你狠你够狠。连自己的妻子在你面前咽气你都可以装作毫不知情,勾践要离跟你比实在太差劲了。哈哈哈——你再狠也不过是我们蓝家的一条狗。”已经有太监走上去按住她,她拚命的挣扎,大口大口吐着鲜血,疯狂的笑声从黑发底下传出来。挣扎间花冠掉了下来,很快被一双双踏上去的脚踩得稀巴烂。那紫色的汁液沾在地上竟像是黏稠的污血一般。
“我把我的孩子送给了辛魔,她会保佑我完成我的心愿。哈哈哈——楚天裔,你以为你已经完全掌控了我了吗?哈哈哈——爹爹娘,奶妈,洛儿给你们报仇了,洛儿……”她的头被捂在了枕头下面。
我呆若木鸡的看着这一切,手哆哆嗦嗦的藏在袖子底下,直到另一双手握住它。
“我们走,太医会处理这里的一切的。”楚天裔不容我作出任何反对的表示,拉着我离开了鸢尾宫。
婴孩的啼哭声凄厉而惨烈。
番外:蓝洛儿
我躺在冰冷而柔软的床上,我身下的被褥是簇新的,上好的棉絮和绣工精致的被面。很好了,是不是?可是当我知道他为她准备的是天鹅绒的时候,我很想很想把我床上的这一切全部都扔掉烧掉!最好的永远是她的,她不要的,才有机会轮到我。我是中土的皇后,却沦到拣拾别人剩下的东西的下场,我好恨,好难过。
从小到大我都是家人的掌上明珠,我不是公主,但与我一般大的公主中可曾有谁比我的地位更加尊贵。父亲是权顷三朝的重臣,姑奶奶是当今皇上都敬畏三分的太皇太后,丈夫是人人交口称颂贤王;我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我更加幸福的人。尽管我的婚姻是政治联姻,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这是无可避免的结局,可我丝毫没有半分不满,因为家人给我安排的联姻对象是我最爱的表哥。
表哥是我心目中的神祗,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常出现在父亲的书房中,他是父亲唯一的外甥。每次我都会在书房的窗户外偷偷地看他,他俊朗而坚毅的面容,沉稳而雍容的气度,永远都让我痴迷不已。奶妈见不着我的身影的时候,就知道我躲到窗户底下来了。她会轻手轻脚地把我抱走,静声屏气的,不敢弄出半点声响,书房是家人的禁地,没有父亲的允许,家里任何人都不得出没在书房附近。有时候,我发呆的时间太长了,竟然会趴在窗户间沉沉的睡去。表哥发现了,便会笑着把我抱到房间,刮着我的鼻子叫我“捣蛋鬼”。现在想想,这或许仅仅是他对一个小妹妹的宠爱,可心动是如此不可思议,它在我心底的最深处生根发芽,就好像我贪玩时跑到厨房里看家中的厨子自己发的豆芽,占据了容器的所有空间,满满的,不留任何空隙,想要根除,除非把我这颗心生生从身体里掏走,别无他法。
表哥成亲的时候我很难过,可我那个时候年纪太小,不能给他当王妃,只好焦急的等待自己长大。等待的日子可真漫长啊,漫长的好像时间是停止了的一样。我看着外面大朵大朵开放着的合欢花,心里隐隐约约的竟觉得凄凉。
我没有兄弟姐妹,同龄的公主们在我看来多半又蠢又笨,自以为是的可笑。南国女子地位低下,即使是贵为公主,同样难逃被指婚远嫁收拢番臣的命运。但我不一样,我们蓝家的女儿都是南国的皇后,除了父亲的两个妹妹有一点点意外,她们是先皇的皇贵妃,可也没有比她们更为高贵的位子了。年幼的时候,我也曾好奇的问过父亲,为什么已经去世的大姑姑和同样进宫的二姑姑都不是皇后?人家不是说我们蓝家的女儿都一定会做皇后的吗?记忆中从未有过父亲如此震怒的面孔,他咆哮着叫人把我立刻抱走。奶妈慌忙跑过来,她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亲最好的人,以后不会再有人如此待我了。不用任何人再刻意提醒,从此以后,我就把这个疑惑深深地埋藏进心间,连同着坚定的信念,我一定要成为南国的皇后。
我在很小时候就被告知,你将来是要做皇后的。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欢天喜地的想象着凤冠霞披,心中隐隐的得意,这世间还会有谁比我更加尊贵。等到年岁渐渐大了,我懂得要做皇后就一定要嫁给皇上,也就是说我必须成为太子妃才有机会成为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我吓的立刻大哭起来,如果我做皇后了,将不能嫁给表哥;如果我嫁给表哥,就不能再当皇后了,我舍不得那一身凤袍。躲在被窝里哭肿了眼睛,我终于悲愤地决定,嗬,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最错误的决定,我不要当皇后了,我要嫁给表哥。
我跑进书房,抽抽噎噎地告诉父亲我的决定,当时皇姑奶奶正凤架家中,她和父亲在书房说着什么。父亲听完我的话以后,勃然大怒,怒斥我“胡闹”,我们蓝家的女儿是要嫁给皇上的。皇姑奶奶却制止了父亲的训斥,她走到我面前,摸着我的头,对父亲微笑“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她的笑容是如此诡异,以至于放在我头发上的手被我想象成泛着寒光的利刃。我觉得疑惑,抬头仔细观察她的手,明明保养的很好看上去很温柔,于是我确信刚刚的寒凛只是我一时的错觉。父亲皱着眉头看他的姑姑,模样有些仲怔;半晌,他叹了口气,问道:“洛儿,你是不是真要嫁给你表哥?”我是他唯一的也是最疼爱的小女儿。
“是的。”想到我的凤袍,我又忍不住泪如雨下,“可我也好想当皇后。”
“会有的。”皇姑奶奶捧起我的脸微笑着向我保证,“姑奶奶有很多凤袍,洛儿喜欢哪件姑奶奶就送哪件给洛儿。”
我撇撇嘴,嘟囔道:“那是你剩下的东西,我不要。”
“放肆!还不跪下。”父亲慌忙拉着我磕头,语无伦次,“小女年幼无知,不识好歹,还请太后饶恕小女的罪过。“
“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洛儿哪里错了,倒是哀家考虑不周。咱蓝家的女儿断然没有要别人剩下的东西的道理,我们才是南国唯一的凤凰。”皇姑奶奶把我搂进怀里,问了几个诸如“几岁了,喜欢什么”的问题,她儿孙众多,常常分不清小辈。我乖巧的低声回答了她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笑得和蔼亲切,在她面前,我却一点也不敢放肆。
当时我年岁甚小,不明白为什么爹爹的脸色看上去会如此沉重,他不是也很喜欢表哥的吗?我钻进奶妈的怀里,轻声询问她,她茫然地看我,说,奶妈不知道。是啊,这不会是她所能了解的事情。即使我知道了,也无法跟她议论这个话题。她的精力全部放到了我的饮食起居上,没有多余的智慧为我出谋划策。
突然间觉得寂寞,如果我有一个姐姐为我出出主意多好。
那一年,我七岁,身体一向不错的裔王府正妃在生下小公主伊若一个月后去世了。据说是生孩子时难产,伤着了元气。
正妃的位置从此空了下来。
嫁进王府以后的生活是我此生最美丽的时光,我可以天天看见表哥,看见他对着我微笑,轻轻的唤我“洛儿”,他的声音从来都是最好听的。在我的眼里心里,除了他,什么也装载不下。表哥始终待我很好,我做错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也只是看看我摇头,却不会说一句重话。他把我保护的很好,其余的王妃对我只有羡慕嫉妒的份,这让我兴奋而得意,尽管他的女人不止我一人,可对于他而言,我终究是不同的。现在想想,是多么的天真,天真的可笑。
唯一不同的人是有,但她的名字不叫蓝洛儿,而是叫水柔清。
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非常欣喜,我从小就希望自己可以有一个姐姐,她的模样和我脑海中姐姐的样子竟几乎是重叠的!她对着我微笑,是那种很真诚的微笑,与我的身份地位权势出身毫无关系,单纯的因为我这个人的微笑。这简直让我受宠若惊。从小到大,恭维我赞赏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可如果我脱了身上的那一圈眩目的光环,又有几人愿意理睬我。
她向我走来,我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除了傻笑,还是傻笑。表哥看我们这样,模样竟十分欣慰,于是我决定,我一定要和她成为好姐妹,因为表哥希望我这样。如果说一开始我是动机不纯的话,那么随着后来交往的深入,我已经是真心把她当成我的姐姐。奶妈确实很爱我,可是她不能理解我;表哥可以理解我,但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关注我的心情。(现在才知道,他不是没有,只是不愿意花费在我身上)她是唯一在我身边可以和我喝茶聊天的人。她看表哥的目光虽然不是傲慢无理,但也始终淡淡的,这种风清云淡让我安心,她并不爱表哥。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好姐妹呢?表哥待她与别的妃子是略有些不同,但我知道她是表哥费尽千辛万苦从新皇手里夺来的,表哥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如此对待一个毫无价值的普通公主,嗬,这个公主还是先皇去世前不久才认得。何况我向皇姑奶奶询问她的事情的时候,已经是太皇太后的皇姑奶奶微笑着让我放心,她没有威胁我地位的能力。我有些欣慰又有些说不出话来,皇姑奶奶对于权力的熟稔远胜过对情爱的了解,如果我真如她以为的那样对皇后的位子如此看重,我又何苦兜兜转转地嫁到裔王府去做一个侧室。那个位子上来来往往的人不胜枚举,而我希望的身边人却只有一个。
应该说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相处的很融洽。我第一次怀孕的时候,陪在我身边最多的人就是她,彼时我唤她作姐姐。如果当初那个孩子能够平安来到世间,那么或许现在又是另一番光景。可正如她所言,人生,从来没有如果。嗬,她对我的影响是多么的大,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依然会忍不住想起她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什么时候,这一切开始改变。是什么时候开始,表哥看她眼神中的温柔已经多的掩藏不住。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看他的目光也开始闪躲。我除了难过,竟没有半分主意。再心有不甘,也只得装作毫无察觉的模样忍受。洛城归来,所有的人和事都辗转了方向。我恨我自己是不谙世事无知可笑的大小姐,我的生活阅历让我无法帮助我最爱的人出谋划策。看他和她运筹帷幄指点江山,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没用的人,除却身份背景,我还剩下什么。我曾经幻想如娥皇女英般,共同服侍圣主;虽然不甘心,可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主意能够让我停留在他身边。幻想终究是幻想,我的家族容不得她的存在,太皇太后尤其恨她;而他和她之间也容不下我。
于是政变,于是血流成河。那个夏天,灼伤了我的眼睛的不是天际绚烂的晚霞,而是他和她心有灵犀的相视而笑,那样的笑容,我此生再也不会拥有。
我想要的越来越少,可是还是无法得到。我蜷缩在鸢尾宫冰冷而巨大的床上,天越来越凉,却始终孤孤单单的只有我一个人。从鸱尾宫到鸢尾宫,改变的不是一个字,而是我的一生。
我看着日益隆起的小腹,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下,连自欺欺人他不知道我怀孕了,他实在是太忙了都已经做不到。如果躺在这里的人是她,那么即使忙得天昏地暗,他也会停留在她身边,我依然记得她中毒时,他恨不得用整个江山去交换的脸!
命里有时中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做得再多,再忍辱负重也皆是枉然;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这一切由我去承受。我摸着肚里的孩子,企图安慰自己,没关系,至少这个世界上还剩下一个人会永远属于你。他的身上流着你的血脉,他永远会对你不离不弃。这个世界再冷漠再孤单,终会有个人会陪伴在你身边。我日日夜夜思念他的父亲的模样,想必他长大以后一定会很像他。这样,我就可以天天见到他了。
忽然间豁然开朗,连外面的梅花今日看来都分外精神。雪球呢,这个调皮的小东西,又跑到哪里去了。我用手抚着肚子,慢慢向外面走去。
“皇后娘娘,外面天冷。”宫女慌忙走过来,想要阻止我。
“没关系,你给我把那件大红的猩猩莎拿来,我想出去看一看梅花,多好的梅花啊。”我温和的对着她笑了笑,她红着脸,给我拿来了衣服,帮我披上。
“小姐,你干什么去?”奶妈走了进来,紧张地问我,她身上带着寒风。
“奶妈,你出屋子了?”我有些疑惑,入冬以来,她跟我一样,一步也不肯踏出去,只是她平常在外屋料理事务,不过为很快笑了,“你是不是也闻到了梅花的香气?这样好的梅花,不应该这么寂寞的开着。”
“这梅花有什么好看的,外头冷得很,你倘若着了凉怎么办。”奶妈连忙拦在为面前,“你还是安生给我待在屋子里面,你的身子骨最要紧。”
我下意识的看了看肚子,也笑了起来,道:“好吧,我不出去了。叶子,你去给我折两只支梅花,放在这瓶里养上,好歹也叫我嗅一回花香。”
“别,叶子,你待在屋里伺候娘娘,我去摘。”
“嬷嬷,您老还是歇着吧。”小宫女嫣然一笑,“这样的事情有我们做就行。”
我看着她明媚的笑容,竟有些恍惚,有多久,我不曾这样笑过了。我茫然的转过头,眼睛直直地落在铜镜上,镜中人的脸苍白而浮肿,嘴角挂着的笑容就像是生生的强加上去的,扭曲而落寞。我无需刻意去思考什么,我的一言一语,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姿态都散发颓唐腐败的气息,就好像小时候在家里巨大的地窖中看到的番薯一样,根本就见不到任何阳光。
“不用不用,你一个小姑娘家也是受不得寒气的,我老了,以后还要靠你们好好照顾皇后娘娘。咱们做奴才的,一定要为主人考虑周全……”
“好了,你们都不用出去了。我什么也不想看了。”我不耐烦的打断了她们的争执,两个人面面相觑,同时忐忑不安地看我。我已经没有精力去宽慰她们,自己闷闷地回床上去躺着。
“小姐,中午你想吃些什么?”奶妈帮我把被子盖好,轻声询问,“真珠丸子汤好不好,既清淡又滋补。”
“好吧,随便你,反正我也没有什么胃口。”我闷闷地说了句,把头藏在被子里。有谁告诉过我,当你把头埋进被子里的时候,那么这个世界的所有烦恼就与你无关了。记忆中她的笑容风清云淡。我忽然觉得难过,其实我很想她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即使我知道,看见她我一定止不住的嫉妒。
“今天是什么日子啦?”我把被子从脸上拉下,随口问身边的宫女。
“回娘娘的话,今天是腊八,娘娘想不想尝尝腊八粥,您老什么东西不吃可不成。”小宫女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从王府到皇宫,她和奶妈始终跟着我。她圆圆的脸上挂着纯朴而憨厚的笑容,让我心头一阵温暖。以前这些我是不会留意不会关心的,人只有到了落魄的境遇才会注意到这点点滴滴的关爱。
“谢谢你。”我真诚的说,谢谢你的不离不弃。
“娘娘你为什么要谢我啊。”小宫女的脸上流露出大惑不解的神色。
我轻轻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午膳已经摆放到桌子上,奶妈帮我碗里盛了汤。她扶我走到桌子前,笑着说:“小姐,天冷,多喝点汤去寒。”
我乖巧的应答:“好的。”即使我不觉得冷,肚里的宝宝也会觉得冷的吧,他那么小,那么娇弱。
“小姐,你可比以前懂事听话多了。”奶妈忽然感慨道。
“那当然,我是要当妈妈的人了嘛,怎么还可以把增加当成小孩子呢。”有一句话我藏在心里没有说,以前我以为表哥会照顾我一生一世,所有的烦恼问题他都会替我去解决,既是如此,我为什么不放纵自己去当小孩子。
奶妈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一下,给我添汤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她也猜出我没说出口的话了吗?我垂了垂眼睑,开口催促道:“汤很好喝,再来一碗。”
“好的。”她举起的手似有千斤重,眼睛下意识地向外面瞟。
我笑道:“看什么呢?咱们这儿连只麻雀也不会飞来。”
“麻雀不来,有我来。”久违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我仲怔后的第一个情绪竟然是欣喜。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亲自把她迎进来,有亲手给她捧上茶,我看见了奶妈忿忿投向我的目光。她是气我至今仍然对她如此热情。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责骂自己,没用的东西,就吃死了一辈子输在她手里。然而脱口而出的话依旧把她当成唯一的知己。真恨我自己啊,人家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一切不可能回到从前,我还在痴心妄想这还是两年前的旧时光。有两个人在我身体里打架,她们纠结的是如此厉害,我怎么也理不清头绪。她带来的腊八粥让我心头酸涩,我想到的东西竟然是她送来的。毫无疑问,他已经尝过了。想到这里,我的心好像全都碎裂开来,一块一块再也无法复原。意识却忽然清醒了,几乎是出自本能的,我极力与她寒暄说笑,我的心蠢蠢欲动,想要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做。我的笑脸仿佛成了我戴在脸上的面具,我用它掩饰着什么我自己也无法看清的东西。
那天下午,我的肚子忽然疼痛起来。以前的恐怖经历一下子全部出现在脑子里。我失声尖叫,与其说是肚子疼,不如说我是头疼的厉害。然后惊慌失措的宫女跑出去叫太医,奶妈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她错了。我什么也想不清楚,直觉得头疼欲裂。
我怀孕以后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我差点流产的时候。看着他焦急的模样,我心中竟然浮现出一种报复的快感,你还是会担心的,是吗?即使你担心的只是这个孩子,起码他是我身上的一块肉,不是她的。我被自己疯狂的念头吓住了,这个凶残的嗜血的冷漠地打量着世间的人和物的女人是我吗?天真明媚的蓝洛儿。我虚脱地躺在床上,对于他的询问无动于衷。很多事情一下子全部清晰明了起来。如果我不是出事危及到肚子里他的骨血,他恐怕直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刻也不会来看我。
这是怎样一个冷酷的男人。
当初我的家人选择他作为拥护的少主就是看中他掩藏在平静淡漠的表情后的野心勃勃,他们希望把狼训练成狗,结果却被狼反咬一口。
我冷冷的看着他,心中鄙夷的唾弃自己,唾弃他,你以为是天神的男人不过也就如此。
然而心中另外一个声音却在悲伤的哭泣,就算是这样,你依然爱他。
此后,他来了好几次,直到太医说我没事情了为止。为止,真正的终止。我看着肚子里依旧安然无恙的孩子,却恨不得把他毁灭掉!我的存在价值就是为他孕育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几乎是造成蓝家飞灰烟灭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他的刻意示好让父亲和太皇太后放松了警惕,那么也许现在用悲悯的目光去注视对方的人就是我,而不是她!孩子又不安的踢了我一脚。我烦躁地拍了一下肚子,生气的叫道:“别闹了,你折磨我们蓝家还嫌不够吗?”
奶妈慌忙走进来,捂住我的嘴,轻声哀求:“我的小姐,你轻声一点。这话要让人听去了可如何是好。”
“谁爱听谁听,我委曲求全的还嫌不够吗?可这又怎样,我怀着他的孩子又怎样?我恨这个孩子,他让我心存幻想,以为有了他,我今后就再也不会孤单,我恨他。——奶妈,用自己最尊贵的东西贿赂辛魔,是不是就可以达成我心底的愿望。”我的心忽然空灵下来,什么都没了,我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奶妈惊的跟什么似的,慌乱的摆手:“小姐,那是我这个老不死的胡说八道,你可千万别做真。没有那样的事,没有那样的事。”眼睛躲躲闪闪的,竟不敢看我。
我微微一笑,那断然是没错了。古老的南蛮子的诅咒,把自己出卖给魔鬼,借助魔鬼的力量复仇,下三世投入畜生道,万劫不复。今生我已经指顾不暇,还理会下辈子做什么。
冰冷残酷的笑容浮上唇角。
“小姐,奶妈求你了。是奶妈老糊涂,害着了小姐。我不该听信别人的话,用那兔脑……”奶妈干脆跪到了地上不停的磕头。
我心里轰的一下,脑子里空荡荡的,仿佛清楚了一切又仿佛都模糊不清。
“你慢点,把一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不要哭,你哭给谁看?!”我厌恶地盯着她涕泪齐下的脸,用自己都恐惧的镇静到木然的声音劝诱,“把你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是这样的,小姐。”她结结巴巴的说了个大概。我冷冷地勾勒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主意打到我头上了,原来我的利用价值还没有遗失殆尽,真是受宠若惊。
“你对此事一无所知。”我平静的帮她擦干净眼泪。
“什么?”奶妈疑惑地抬起头。
“我说你从来没杀过兔子,也不知道是那么兔脑可以滑胎。”我温和地看着她,道,“真的,奶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比你更加疼我。奶妈,我只剩下你了。”
“小姐,奶妈也只有小姐了。”她又哭了起来,我觉得烦躁。
“不要哭,眼泪要流的有意义,这样的眼泪派不上任何用场。”我微微一笑,“皇姑奶奶说的对,我们蓝家的女儿是南国唯一的凤凰。”浴火重生,凤凰涅?。
“你千万不要表现出任何慌张,一切就跟从前一样,不,跟以前一样反而会叫有心人生疑。你以后就紧跟着我,我到那儿,你就去哪儿,总之不要留下任何把柄给人知道。”我摸了摸肚子,笑容一如当年太皇太后投向我的那般诡异古怪,“我肚子里的孩子,你可千万也别再打他的主意了。”我忽然间明白出嫁以前,母亲拉着我的手说的话的真正含义,“孩子非常重要,尤其是对你这样的皇家媳妇而言。”
现在这个孩子是我最好的护身符,也是我翻身的唯一筹码。一次有惊无险的流产是最好的安排,我抬头冷冷的看着天空,老天爷,你终于知道对我一多么不公平了,开始想要补偿我了吗?很好,那我也不能愧对你的期待。
我亲爱的表哥,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当群臣黎民集体激昂的让你交出凶手的时候,不知道你会作出怎样的选择呢。
你的选择出乎我的意料,你门的选择都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她会自己出面寻找凶手。我装疯扮痴,实际上无需扮,这些天我一直神情恍惚。她的担忧是真诚的,真诚到让我想流泪(奇*书*网.整*理*提*供);我们曾经是那么的关心对方,为什么走着走着就到了这一步。可是,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我就再也没了回头路。就算是十八层地狱,我也要睁着眼睛纵身跳下去。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原来自己是如此适合做一个后宫的女人,天生的戏子,做戏做的连我自己也分不清真假。我的孩子,对不起,娘亲利用了你,可是如果你的父亲能够对我好一点,我也不会这样。
要怪就怪这无常的命运吧,把你错生在帝王家。
早就知道瞒不过她,太皇太后尚输在她手里,何况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奴才想出来的主意。我忽然像解脱了一样,把所有的罪过都堆加到我身上吧,命运是如此的荒唐可笑,世人是如此的荒谬无知虚伪自私。我的骄傲不允许我把自己摆放在受害者的位置。我要告诉楚天裔,不要以为我对你有多迷恋,即使是你留给我的最后寄托—孩子,我一样可以伤害。不要以为你的眼睛可以洞察一切,我这一生就被你吃的死死,你一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仗着我爱你。
我爱你。
对,我依然爱你,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卑微的爱着你。
所以我选择舍弃自己,保住孩子,我这一生,已经悉数给你。能够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为你生一个孩子。那么请将这个孩子拿走吧,让我了无牵挂,离开这冰冷的世界。没有你的怀抱,即使有再多的熏笼和炭炉也会觉得好冷。你应该不会注意到,出了她以外,这座宫殿中,还有一个人也很怕冷。
我的爱全部都给了你,所以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爱这个孩子。那么就此撒手,离开这红尘世间,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我的表哥,我的爱人。
你始终是如此的吝啬,连我走之前最后的疑问“当初你娶我,可曾有半分的真心?”都不愿意回答我。我的要求真的很简单,骗骗我就行,反正我很快就要走了,绝对不会向你苦苦求证。
“倘若你不是蓝家的女儿,……”
不是蓝家的女儿又怎样,你怎么还不说,意识越来越模糊,忽然间我轻轻的绽放出一朵微笑。奶妈,你曾经说过,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人就是我来世的伴侣,你从来都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那么来生吧,来生叫我不做蓝家的女儿。
不行,我要和清儿商量好,这一世木已成舟,下辈子她千万不能和我抢。我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力气,紧紧攥住旁边宫女的手,呢喃着:“清儿,清儿。”
“娘娘,你等着,奴婢这就去找皇贵妃娘娘。”
是我身边的老人吧,听得懂这句“清儿”指的是谁。今生今世,我怕是在也没机会再叫出这个名字了。
我的生命在一点点的流失,我看见了奶妈在慈爱的看着我。奶妈,等等洛儿,洛儿很快就会来的。您还给我梳满头的小辫子好不好,就好像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样,满头的小辫子。
“洛儿。”
是她的声音,不是奶妈。
我的眼睛落在她的花环上,她就把花环给我戴上。是不是我把目光投向他,她也会把他让给我?
哦,不必,不必,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孩子保住以后,甚至等不到我咽气他就迫不及待的离开我。
孩子。
我忽然想到那个诅咒,那个用至亲和辛魔神交换的诅咒。
表哥,是你逼我的,如果你肯对我那怕是假令辞色虚与委蛇的敷衍,我也不会狠心如斯。我生出了孩子,我的利用价值已经悉数耗尽,该是被完全踢出局的时候了。我在心里冷笑,我可以造就,也一定可以毁灭。我们蓝家的女儿才是南国唯一的凤凰。凤凰涅?,就让这一切为我陪葬!
我诅咒,诅咒这南国从此断子绝孙。
奶妈,你看到了没有,不仅仅是你可以,我也可以。可以舍弃这个身上流着他的血,标志着我的耻辱的孩子。不,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魔鬼,毁灭我,毁灭我们蓝家的魔鬼。
哈哈,魔鬼,魔鬼你也毁在我手里。我孕育了你,再亲手毁灭你。
楚天裔,我可以为你带来江山权势,同样可以让你一无所有。
我诅咒,诅咒这不公平的命运。
残春已至,那漫天落花将要埋葬的不仅仅是一个我!!!
秋风
蓝洛儿的葬礼出奇的隆重,隆重到我已经感受了到了那种奇异的诡秘。
那天,几乎南国的全部高僧都出动了,集体施法,安抚死者的怨灵。
那天,阴沉沉的,昏暗得不像暮春时令的天气,是不是黄梅天提前了。
我从来不相信所谓的诅咒之说。如果诅咒有用的话,那么日本岛不知道沉没了多少回了。
可是我无法忘记蓝洛儿临死前惨厉的呼喊,那乌黑的眼睛流转的仿佛是殷红的血。那幅场景就像一个梦魇,让我很久很久都无法安眠。即使是躺在他的身边,我也常常从恶梦中惊醒。然后无声无息的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她的孩子没有死,幸亏楚天裔及时出手的那一阻隔,襁褓里的孩子得以保全了性命。可是自此以后,诅咒的阴云仿佛笼罩了皇宫的上空。宫廷内接二连三的出事,甚至有宫女说从鸢尾宫传来女人的哭声。昔日热闹一时的鸢尾宫被封了,那个春天的末了,是满眼的萧索和满目的苍夷。
流言渐起,关于诅咒的传言不胫而走。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所谓的秘密。即使那天所有的知情者已经被秘密处理掉了也不例外。没有杀戮,因为这个春天流的鲜血已经让我麻木。稳婆和宫女服下了太医配制的哑药。幸亏她们不会写字,否则连手筋也无法保住。
就算这样,谣言依然风行。空|茓来风,有空|茓才有来风。皇室男丁单薄就是那空|茓。
裔天三年,贵妃郑氏小产。
次年,嫔人周氏分娩时难产,生下一死婴。
“清儿,这是不是报应?”楚天裔木然看着这一切,巨大的宫殿空空荡荡。好像有风吹进来,把长长的宽大的帷幕涨得鼓鼓的,仿佛很充实,其实什么也没有。太监把死婴孩抱了出去,太医和宫女正手忙脚乱的抢救听到稳婆一声尖叫“怎么是个死的?”就昏死过去的周嫔人。
我看着他,轻轻说:“没有什么所谓的报应。一切不过是巧合而已。”
他没有再说话,沉默着,半晌,忽然笑道:“报应又怎样?老天爷只会虚张声势。朕是真龙天子,又岂会畏惧他。”话虽是这么说,可为何他迈出宫门的脚步有些踉跄。
金碧辉煌的宫殿在日暮中竟是这般轮廓模糊。我想起在那一个夕阳下,他微笑着告诉我:“我在皇宫里种了很多木英,等到这棵树老了,你看厌倦了,别处的木英也就开花了。我可以陪你等待。”
此刻那落日的余辉映在他落寞的身影上,我却忽然没有勇气向他走过去。
裔天皇帝即位四载,膝下惟有二女一子,其子天生痴呆。
南国关于立储的话题又被朝臣提上日程,呼声最高的当属皇弟楚天奇。
百姓对有些事情的执着让人不知所措。
同一个秋天,宫廷里又一个熟悉的人离去。多事之秋,还真是多事之秋。月妃至死也没有见上自己的儿子一面。
我站在清风斋的庭院里,月妃的灵柩停在正屋中。忽然心里空落落的,烦闷时诉说的对象也没有了。我想当初老皇帝宠幸月妃不仅仅是因为她相貌有几分肖似水夫人,其实就性情而言,晚年的月妃跟水夫人也很相象。只是不知她风华正茂时是怎样一番模样。我的心纠结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悄无声息的侵袭,它让我蓦的感到孤单,许久不曾困扰我的茫然和无力感又偷偷攫住我的心;一瞬间,仿佛呼吸也不顺畅起来。
“娘娘。”赵总管站在院门口,轻轻的唤我;表情有些焦急。
“皇上还是不松口?”我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掩藏住心里的忐忑。
“唉。也难怪皇上。这个时候,这种局势,皇上同意三王爷回朝奔丧。难!”他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
楚天裔不同意阿奇回朝奔丧,他这个弟弟是他的一个心结。皇家的亲情夹杂了权力的争夺后,总会让人觉得虚无而诡秘。更何况阿奇的母亲月妃还是官方解释中杀害楚天裔生母的凶手。
三万大军驻扎在京城外,城门紧闭。圣上拒绝三王爷进宫奔丧,理由是先帝的旨意:三王爷楚天奇永世不得踏入冷宫半步。
一时间剑拔弩张。
我急急忙忙的向干坤殿走去,这个关头不是赌气犯拧的时侯。兔子急了尚且会咬人,何况是一个功成万骨枯的边塞大将。朝堂上的局势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这么扇风点火似的一闹,指不定要怎样收场。
王平守在殿上,对我视而不见。
“我就知道你会来。”刚到暖阁子门口,不等我撩帘子进去,楚天裔的声音轻飘飘的传出来。
“那皇上想必一定知道臣妾此来所为何事。”我咬咬牙,不动声色的探头进去。
“你对朕的这个弟弟似乎很上心。”
“长嫂如母。既然他的长嫂已经不在了,那么我这个二嫂只好勉为其难的顶上去。”我微微的叹气,“皇上,臣妾恳请你以国事为重。臣妾此番前来,不是以三王爷的嫂子的身份,而是作为皇上的妻子,臣妾有义务为皇上分解负担。皇上,现在的情况无需臣妾言语,如果皇上执意不肯让三皇子进宫,那么必将会是一场大乱。”
“会吗?”楚天裔的眼睛平静不见波澜,每当这个时刻,即使是我,也无法揣测到他的心意。
没由来的,我生生打了一个寒噤。
“你的手很冰。”他皱眉,把我的手握在掌心里。我忍不住有些感慨,是不是一切还一如既往。就好像我觉得冷的时候,他可以轻易察觉到,然后立刻帮我取暖。
“皇上,你知不知道那年春天,我对阿奇说过什么?——别皱眉头,阿奇是你的弟弟,自然也是我的弟弟。我告诉他,我会帮他照顾他的母亲,所以请他安心的保家卫国。现在月妃已经不在了,如果皇上再刺激他,即使他原本没有反叛之心,周围的环境逼着,他也会不得不走到那步。民间有句老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现在已经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比起皇上,也许他更加有资格肆无忌惮。”
“清儿,你似乎很了解他。”
“你忘了,我曾经是月妃的宫女。其实月妃娘娘跟淑贤太后(楚天裔即位后,其生母被追封为太后)的过节,我那时候就有所耳闻。事实的真相究竟是怎样,你应当比我更加了解。我说一句犯上的话,皇上也许是嫉妒三王爷当年独享了先帝的疼爱。”
“犯上?你的犯上,我早就是见怪不怪。不错,嫉妒的何尝止我,楚天昊,我的七个皇妹,谁不会嫉妒。父皇只是他一个人的父皇。”
“皇祖母也只是你一个人的皇祖母,阿奇何尝不羡慕你们的祖孙情。皇上,其实你已经得到很多,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个得到,是否也包括你?”楚天裔笑容高深莫测,轻声喟叹,“我会遂你的心愿。不过我不敢保证,我的皇弟是否会遂你所愿。”
“我想阿奇会明白月妃娘娘希望入土为安。”我的睫毛轻微的颤动了一下,转口问道,“如果我不来,皇上是否会改变心意。”
“我知道你会来,无论如何你都会来。如果你足够聪明,你就不会来。可是在有些事情上,你始终不够精明,幸好你不是那么精明。”他的笑容古怪而飘忽,仿佛蒙上了薄薄的清纱,“这样的清儿或许不够可爱,但却是我的清儿。”
我禁不住有一丝苦涩,他还真是比我更加了解我自己。这是幸运还是悲哀。忽然有些疲惫,对纷纭的宫事的疲倦,对诅咒流言的厌倦,对朝堂上不断提出的立后事宜的惫懒。
月妃的丧事期间,我躲在自己的宫殿中,谁的面也不愿意见。真的身心交瘁,倦懒得连手指头都不愿意动弹。我隐约间有些疑惑,这难道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去迎合对方,不愿意触及任何可能会引起不快的问题。假装若无其事的生活下去,这样可以吗?隔着千年的时光我们真的能够这样依偎对方走到生命的尽头?
这接踵而来的问题逼得我不得不去面对,无法自欺欺人,如驼鸟般告诉自己没有任何困难。
也许我真的需要一个孩子,让我漂泊的灵魂安定下来。这样的我才不会时时刻刻觉得不安。
始终是过于贪婪啊,永远欲求不满。我看着自己秃秃的指甲,笑容竟同深秋的晚风一般萧索苦涩。
难道注定不是归人而是过客。
淡漠天黑
马车是过客最好的伴侣,它带我走进南国,走进奢华精制的南国宫殿。今天,它又带我离开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幸福美好从来都是过眼云烟,好似那金丝银缕的华服,花团锦簇的看着热闹,触手却是冰凉,彻骨彻心的冰凉。
“辙辙”的车轴扭动声把我从昏迷中惊醒,然而意识是如此混沌不清,头痛欲裂,如当日无意间来到这个时空时的头痛欲裂。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吧。我下意识的瞥了瞥苍白瘦弱的胳膊,莹白如雪上那一丝红线妖娆的诡魅,如火一般,生生灼烧着我的眼睛。同样是伤,已经淡不可见的伤痕上又一道清新的印迹。永不消逝的印迹,如同那疼痛的记忆,始终纠缠着我的灵魂,引领我哭泣挣扎,“放我走,我要回家。”
头脑里的画面模糊而混乱,记忆中商文柏温和的笑容和骨笛灰暗的光泽交织在一起,越来越锋利,把我生生扯裂,再也无法完整。
我闭上眼睛,眼泪悄无声息的落下。
十年南柯终成梦,一朝北国已是空。
“娘娘,我们就要离开南国境内了。”王平面无表情的面孔出现在车门前。我的眼皮略微上瞟,沙哑着喉咙艰难的说:“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娘娘。”
“皇上告诉我,你始终是王平的娘娘,走到天涯海角依旧是。”平板的侍卫从未如此固执,我静静的低下头,不再言语,既然已经要离开,从今往后了无牵挂,又何必在意他会怎么称呼。时间是最好的魔术师,多少刻骨铭心,光阴荏苒,便是风清云淡。
你我之间,自然也逃不脱这样的结局。这样也好,无所谓天荒地老。
头依旧疼得厉害,手软到没有力气去摸一摸额头;烧也许退了,也许没退。我没有精力没有心情去管这些,我的心我的脑子都被掏空了,只剩下残破的躯壳。
灵魂飘离在上空,一如当日,冷冷的睨视我,怜悯而悲哀的对着我扭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清冷的月光从窗棱中投射进屋内,窗前、明月、光,衣失、地上、爽。我的眼中没有眼泪,这种晶莹的液体已经生生从我体内抽离出去,随着我的灵魂一道抽离。它们同样飘荡在宫殿的上空,与镜中的我一起冷冷的看着巨大的床上,眼神漠然的飘忽在远方的女子。黑色的头发散乱如灵蛇,诡魅而邪恶。镜中的我似乎在微笑,面对自己的实体微笑,我想起了好莱坞着名的黑色大丽花,此刻那个床上与我一模一样的女子是不是与她很像。我微笑着,似乎感受不到实体的脊椎的疼痛,重重的砸在床上,纵使身下垫着厚厚的柔软的天鹅绒也无法避免的疼痛。你对我的爱抵不过你的给我带来的伤害,那些温馨甜蜜的画面散乱在我破碎的记忆中,与眼前这张疯狂而愤怒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你想要的吗,很好,我统统都给你。只要是我给得了的,我全部都给你。我低下头,木然的承受这一切,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我感受得到他的悲伤,带着毁灭气息的悲伤。你也会难过的对不对?那么请你的痛苦再增加一些,增加到你也可以感觉到我的心痛,心痛到灵魂完全破碎不堪,整个人连呼吸都不知道如何进行下去的心痛!
为什么要逼我至斯,为什么要把我们逼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你曾说过,过去的一切都让它过去,那么为何这些以依旧会成为我们之间的羁绊,是命运不愿意放过你我,还是你一直在苦苦的纠缠执着。仿佛是宿命的悲伤。
你终于倦极睡去,看着你紧缩的眉头和疲惫的面容,镜中的女子勾勒出一朵美丽的近乎诡异的笑容,她的目光是如此的悲哀,悲哀到让镜子外的我觉得胆战心惊,就好像整个世界已经毁灭掉。她慢慢的站起来,轻盈的,像一抹孤魂,游荡到院落里。月光清清冷冷的注视着世间的男女,只是注视,只是旁观,那种超然的姿态提醒她,她始终都是一个过客,停留的本身就是一个并不美丽的错误。
夜风很冷,冷的世间万物仿佛都在瑟索,巨大的红色的宫灯在风中笨拙的摇摆,跳跃的烛光似乎随时都会熄灭。她披着薄薄的轻纱,站在清风明月下。单薄瘦弱的身影宛若已经完全夜风融为一体,也许只要轻轻一跃,便可随风而逝,完全消散在风里。然后这个世界上便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女子,就好像这十年仅仅是一个漫长的梦境一样。皇宫的夜晚没有灿烂的星空,已经许久不见热闹的星子,月亮始终是最孤单冷清的一个。
你在黎明时分惊醒,她不在你的身侧。然后鱼贯而入准备为你更衣梳洗伺候你上早朝的宫人们发现了躺在冰冷的石阶上的皇贵妃,失声尖叫。我以为,她们是被她脸上诡异嗜血的笑容吓到了。你在见到她那番模样的瞬间是否也惊慌失措。
照例是传太医。被折腾了整整七天的太医还没有睡上两个安稳觉便又被急召入宫。会诊,讨论并各自开出药方,反复研究挑选。然后刚刚熄灭的药吊子再度熊熊的燃烧起来,奇异的药香似乎渲染了整个南国的空气。高烧不退,额上的温度始终烫手。她的嘴唇龟裂,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也许是她失血过多,你的目光落到她苍白而细弱的胳膊上,那里有一道怵目的红线,诡异而妖娆,狞厉的血口仿佛随时会有鲜血汩汩的流出。
犹记得当日,她持刀站在你面前逼问商文柏是否你下令所杀。你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忽而微笑,道:“这是否让你心痛了,我亲爱的皇贵妃娘娘?”她目光中的悲凉和绝望的茫然给了你最致命的一击,原来七年的缠绵还抵不过她心头对另一个男人的思念,这些年来的浅笑微嗔不过是美好的假象。于是被伤害了的你选择用最尖刻的言语去挖苦去讽刺,争执间她把那把记载了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回忆的藏刀抵到了胳膊上,逼着你放她离开。你不肯,她毫不犹豫的按下,你不愿却不得不认清她对另一个男人的关切已经胜过了对自己的生命。然而即便如此,你还是上前去争夺,保护她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终是迟了一步,在一个执意伤害自己来逼迫你心痛的人面前,怎样的反应敏捷皆是枉然。你的手被深深割出一道口子,鲜血淋漓,然而心口流出的更多。太监们和宫女都慌作一团,还好,你尚算镇静,因为即使是在盛怒之下,你依然注意到了她胳膊上被拉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会不会很痛,她是如此的娇弱怕痛。太医们慌忙赶来,你执意要等他们先处理好她的伤口才同意给你包扎。原以为你给她造成的伤害只有浅浅的一道红痕,却发现那是久不消失的伤口。那裂开的口子仿佛永远也不会结疤愈合,一小颗一小颗美丽的血珠慢慢在伤口处凝结,比东海的珊瑚珠更加美的绝望。她微笑着看它们成型滴落,脸上带着释然的解脱。她自私的选择丢下你,轻易地放弃生命去解脱自己的悲伤,全然不顾你同样心如刀割。
你不愿意放弃,咆哮着勒令太医,倘若是她死了,那么所有人都下去伺候娘娘。这番话,你故意当着她的面说,只望如此便可逼得她正视自己的生命。卑鄙也好,自私也罢,只要把她拉回来,已经顾不上再管这些。
然而她的眼睛始终微阖着,你不知道身后的那道目光是落在你的背影上还是透过你,落在记忆中另一个人的身上。想到这些,你的背影都开始僵直起来。
“如果你死了,朕就让所有的宫人为你陪葬。朕说到做到。”你咬牙切齿的威胁。
连这招也使出来了?我望着你淡漠的微笑,失血让我头晕目眩,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与你争执。你是皇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就是杀光你所有的子民,我也没有立场表示任何异议。可诚如你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倘若是要将这锦绣江山玩弄于股掌之上,那么也请你做好一无所有的准备。
用宫人的性命危胁我?你似乎太不了解我了。我们只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命,没有义务牺牲自己去保全他人。你和我手中的筹码本来就太少,如此迫不及待的抛出,终于到了什么也无法抓住的地步。
我以为你可以跟我保持同样的默契,所谓的商家谋反已经是前尘往事,你何必苦苦追究。当初送子观音庙的一战,你不过是抵不过太皇太后的坚持。走到今天,我才发现,始终是我过于天真,以为你是不同的,你不会成为权力的奴隶。但古往今来,有哪个君王圣明到足以放下权力的地步。我竟然忘了,为了这个皇位,当初你不惜动手除掉你的亲生哥哥,而后又过河拆桥,铲除了你的母舅蓝家,这样的你怎么可能容的下乱臣贼子的余孽依旧生活在着世间。
时间飞速的向前倒退,就好像风驰电掣的子弹头,迅猛而肆无忌惮的在我脑海中穿行,记忆中的画面定格在一个月以前温暖的冬日午后。
骨笛
“天行,来,擦擦头上的汗。”我怜惜的看着摆弄木头到不亦乐乎的小男孩,心里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也许是胚胎时期受到了伤害,也许是刚出生时那一摔碰坏了他的脑子,又也许是他母亲的怨念纠结了他思考的空间,这个孩子直到三岁时才能勉强开口叫我“娘亲”,除了吃喝,他的世界中只有一块块的小木头。单纯得就像一张白纸,而且纸面上似乎镀上一层蜡,什么东西也印染不上。是不是这个生命在孕育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人世间凶险与悲哀,所以一睁开眼,他就选择用木头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他是如此的小,小到让我不知所措,我半吊子的心理学知识甚至无法断定他是天生的智力有问题还是心里上的缺陷造成了他的封闭。
或许这样也好,每一个生命在意识形成的时候就应该有权利去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凭什么去断定他们在自己的秘密王国中就一定不如在凡尘世界里过的快乐过的好。
“弟弟,来,吃瓣橘子,很甜的,姐姐有把籽去掉哦。”伊若笑眯眯的耐心的喂天行吃橘子,她是个很合格的姐姐。真难以想象,当初那个肆意妄为的小丫头也有长大懂事的一天。天行很依恋他的姐姐,乖乖的依偎在她怀里大口大口地吃着橘子,后者小心地抚着他的背,温柔的劝道:“慢慢吃,不要噎着。”
我看着他们姐弟相互依偎的画面,忍不住叹气,倘若是在寻常百姓家,有我们这些并不嫌弃的家人的照顾,他未尝不可以生活的平静而安逸。
这个孩子唯一的不宜就是他的身份,作为南国皇后的遗祜,他在出生的瞬间就成了当朝太子,未来的储君。我们虽然在开始时就对他的嗜睡有些许疑惑,但新生命出现的兴奋很快就掩盖住了这一闪而过的不安和蓝洛儿离世的悲伤。楚天裔膝下无子的忧虑解除了,我膨胀的母性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看上去我在这个世界里最后一丝疑虑也随着这个孩子的诞生烟消云散。
可是命运往往如此奇怪,每当我把一切想象得很美好的时候,问题就会接踵而至。我做梦都不曾料到这个孩子居然会如晋惠帝一般。难道真让他当政后闹出“老百姓没饭吃,为什么不让他们去吃肉粥”的千古笑话。即使我们有勇气大胆尝试,南国的臣工们也由不得这样的胡闹。楚天裔也不愿意对他的江山百姓如此不负责任吧。
有些事躲着藏着掖着,也终该到不得不面对的这一天了。
“清儿,你是不是觉得弟弟是个白痴是最大的遗憾?”伊若忽然笑着问我。现在的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我们之间,与其说是母女,不如说是忘年交的知己。
“这也许是他的幸运,但却是南国的不幸。”我叹了口气,淡淡的微笑,轻轻的拭去他唇角的涎水,亲爱的孩子,你什么时候才能够睁开心中的眼睛,清醒的面对你应当面对的一切呢。
“我倒很庆幸他没有常人的心机。他依恋我信任我,如同一个普通的弟弟;我也不必担心今后会成为他收拢人心的棋子。我的那些皇姑姑们可没有这样的幸运。”她抱着他,小心翼翼的把他的头发拢好。转而也对我叹气,“当然,这或许对你来说是件很大的麻烦。”
“麻烦?不是我的麻烦,而是你父皇的麻烦。”我的笑容有一丝勉强,朝堂上立后的提案已经日益喧嚣;尽管严密封锁消息,但皇族中哪有真正意义上的秘密,无孔不入的眼线内应早将太子是个白痴的讯息传递给他们幕后的大臣。能够隐瞒五年已经出乎我的意料,我沉重的摸了摸小天行的头,孩子,我为你争取了五年的时间,但一切问题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解决,反而到了迫在眉梢的境地。
立后势在必行,南国的储君绝对不可以是个白痴。
不知道是什么流言,一个新的皇后可以解除死去的皇后的诅咒。既是流言,必定流传甚广,至少在民间,这个说法很有市场。
连最后的盾牌都已经消失,我再次被推上了进退维谷的悬崖。
我甩了甩头,这些事情搅得我心烦意乱。回宫吩咐鸳鸯准备热水,每当我心乱如麻的时候,洗头就是我最好的放松方式。
头浸在热水中,头皮感受到的温度,刺激着脑子里的每一根神经,像柔软的小刷子,轻轻摩挲着。我闭上眼睛,脑海中一片空明。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像鸵鸟,以为把头埋进沙子里,就什么也无需面对。热水渐渐冷却,我恋恋不舍的从铜盆中移开头。再烫的的热水,倘若不持续加温,终会有冷的时候。
鸳鸯轻轻的为我梳头,她一面小心的注意不弄痛我,我是个顶怕痛的人;一面跟我说着闲话。七年的时光磨去了她的毛躁鲁莽,却没有带走她的热情爽朗。
都已经七年了,我来到南国,来到她们身边已经七年了。当初那个把我的手机放在蒸笼里蒸煮的小婢女也已经成长为宫廷里独当一面的大宫女了,手里还掌管着起码一半的后宫事务。
“鸳鸯,时间过的可真快,转眼都花开花落这么些年。”我禁不住感慨万千,随手拿起一个乌玉的簪子,“把这个别上。”
“哎呀,我的娘娘,你为什么要用这老气横秋的簪子。换那个东珠的,奴婢知道你不爱花团锦簇,那个不花哨,既素雅又别致,戴着多好看。”她说着就要拿匣子,被我拦了下来。
“别找了,那个我给了伊若。这样的簪子,本来就该小姑娘戴,我若是再用,便作‘老黄瓜刷漆—装嫩’,别叫人笑话了去。”我漫不经心的吩咐,“帮我把头发挽上。”
“娘娘,你说什么呢?你可一点都不老。奴婢看啊,这些年你的像貌丝毫没有改变。”
“想不想知道我的驻颜术?”我慧黠的眨眨眼,故弄玄虚,“把头凑过来,我看在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就告诉你,答案就是蜂蜜。多服蜂蜜,美容养颜,物美价廉。”
“真的?”她半信半疑的眨巴着眼睛,“人家都说服珍珠粉好。”
“蜂蜜比珍珠粉好。”我谆谆善诱,“看我就知道了。”
“那我去拭拭,哎呀,娘娘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现在都已经老了。”她嘟着嘴巴摸自己的脸。
“不老不老,所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改天我叫太医给你开个正经方子,好好调理调理,保准又是美人花一朵。”我看了看镜子里挽好的发髻,这样看上去,整个人都端庄大气了起来。
“奴婢谢谢娘娘。”
“别谢我,你跟了我这么些年,最好的年华都用来服侍我了。”我拉住她的手,心情复杂,“眼看着你已经是大姑娘,也该为你找个好人家,把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娘娘,是不是鸳鸯做错了什么,所以你不要奴婢了。”鸳鸯慌忙跪下去,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娘娘,你说,鸳鸯哪错了,鸳鸯一定改。”
“傻丫头,你起来。你什么也没错,你做得很好。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多半已经有自己的孩子了。是我一直霸占着你,害的你到今天还孑然一身。”我拍拍她的手,温和的笑道,“我已经跟皇上说过了,让他留心着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到时候,你若不嫌弃,我便认你做干妹妹,要是婆家敢给你委屈受,回来跟我说,我给你做主。”
“娘娘,鸳鸯舍不得你,鸳鸯要伺候你一辈子。”
“说什么傻话呢,哪有要你当一辈子的奴才的道理。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没拿你当外人看,皇上也没拿你当外人看。听我的话,女人最禁不起老,最是人间留不住,红颜辞镜花辞树。要到了人老珠黄孤苦伶仃的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
“娘娘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多晦气。呸呸呸,寒冬腊月快过年的,这样的话可千万不能说。”
我看着她眉头紧皱的样子,轻轻的笑了。
“什么声音?”我循声向窗户走去,这声音断断续续的,隐隐约约的却觉得熟悉。
“谁在那里吵闹,不知道我们娘娘最爱清静吗?”
我等不及外面的回应,心里又一个声音在催促我立刻出去看看。走的慌乱,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倒,我跌跌撞撞的跑到院子里。古怪的声音已经断了,院子里只有天行在摆弄木头。
“天行,刚才,有没有什么人来过这里?”我抓着他的胳膊,着急的询问。五岁的男孩子只是茫然的睁着大眼睛,目光依然不肯从他手里的木头上移开。
“天行,你告诉娘亲,刚才有没有看见谁?”我小心翼翼的诱导他回答我的问题。这次他抬起了头,对我露出一个纯洁无邪的笑容,嘟囔着:“娘亲,弟弟。”
我哭笑不得,因为伊若一直叫他弟弟,他便以为自己叫弟弟,叫他的名字反而没多大反应。
“对,是弟弟。弟弟乖,告诉娘,刚才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玩吗?奶妈呢?小旋子小豹子呢?”我有些恼怒,这些不负责任的家伙,居然把他们的小主人往这里随便一丢。真当太子是白痴就敢随便忽悠吗?
“哎哟,我的太子爷,小祖宗,你怎么又跑开了。”奶妈慌慌张张的跑过来,见了我,慌得连忙磕头请罪,“奴婢该死,没照顾好太子,娘娘饶命。”
天行眨巴着眼睛怯怯的看我,似乎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道:“弟弟乖,以后不要随便乱跑知不知道,找不到你,娘亲会着急,奶妈会着急,大家都会急的。”
奶妈忐忑不安的看我,我只是低声吩咐她:“以后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允许发生,我说是绝对,你听明白了没有?”她慌忙点头,惊恐的把她的小主子揽在怀里,后者依旧玩着自己手里的木头。
“弟弟,娘亲,弟弟。”天行不愿意离开我的宫里,挣开他的奶妈,拽着我的衣服。我以为他是要我抱他,就把这个墩实的小家伙抱了起来,笑道:“弟弟乖,娘亲抱。娘亲这里有酥烙,弟弟要不要吃。”
“弟弟,弟弟,娘亲,天行有弟弟。”
我惊得登时就愣在了原地。是谁,竟然在这么个透明玻璃似的小人儿面前说这些!
“天行不怕,有弟弟,娘亲还是最喜欢天行,天行才是娘亲的宝贝。”我慌忙安慰小小的孩子,心里也乱不成章。
“天行有弟弟,吹,天行会吹。”
吹?弟弟?
我一头雾水,根本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弟弟,弟弟,你跑哪去了。姐姐不说过,天太冷,不要到处乱跑吗?你怎么不听姐姐的话。”伊若也走了过来,看见我抱着天行,嘴巴张成O型,赞叹道:“你居然抱的动。”
看见姐姐,小男孩立刻挣扎着要下去,我只好放开他。他蹦蹦跳跳的跑向伊若,献宝般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口里叫嚷着:“弟弟,吹,会吹。”
“这是什么?看着好眼熟。——我怎么记得司洛老师也有一个这样的笛子。”
我的脑子轰的一下,弟弟,笛笛,连忙跑过去,一把夺到手里。晦暗的光泽,光滑的周身,我握着的手微微的颤抖,这支笛子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独特,上面甚至还留有当日遇上狼群时,慌乱间,落在石头上所碰出的凹痕。
“天行,告诉妈妈,笛子是从哪里来的?”我竭力让自己的呼吸听上去正常一些。可是我惊慌恐惧的眼神还是瞒不过他纯净的眼睛,看不到红尘俗世的人通常可以看到凡人忽视的东西。他畏葸地向他姐姐的怀里钻去。
“弟弟,告诉姐姐,这个弟弟是从哪里来的。弟弟一定要乖乖告诉姐姐,不然姐姐会不高兴的。”伊若也弯下腰,眼睛盯着天行。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书房,柜柜,弟弟。”他怯怯的看着我们。
我跟伊若对视了一眼。
御书房庄严肃穆如昔,门外的太监侍卫见了我们,惊讶之余,连忙跪下来行礼。这几年,因为害怕被有心人发现我红颜不老的事实,我深居简出,已经许久不来。伊若诱导着天行把我们带到一个抽屉前,上面有锁。伊若从头发上拔下钗子,捣鼓了一会儿,锁应声而开。我连忙把抽屉拉下,在里面翻找着,伊若也在旁边慌忙看。
“商党……余孽……铲除……”这些字眼飞速旋转着,如最尖锐的利刃,在我的脑袋里急剧的搅动。眼前一片白亮,硬生生的刺着我的眼睛。
我攥着,不理会伊若在我身后叫嚷着什么,跌跌撞撞的向干坤殿走去。冬天的寒风冷凛入骨,我的心像是浸泡在深海里一样,冷的,沉的,惴惴的,慌恐的,又带着一丝绝望的希望。
“清儿,你怎么呢?”他正在案几前看折子,见着我,眉毛又习惯的皱起,“怎么出来也不加件衣服。”
我看着他脸上我所熟悉的温柔与关切,只觉得模糊一片,他的脸也慢慢沉陷入记忆的沼泽。
“这个,是怎么回事?”我颤抖的将右手平放在他面前,声音冷静的不可思议。
他的脸上迅速闪过惊讶默然猝不及防失措,还有隐隐的惶恐,然而这一切很快被掩饰在淡漠的平惊之下。
“原来在你那里,我应该料到的。都等不到晚上再问?”他静静的喝了口茶,声音平淡不起任何波澜。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诚实的回答我的问题。”我木然的看着这个与我同床共枕近七年的男人,我了解过他吗?
“你来,不是因为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伤害
我的脑子空茫一片,我茫然的踉踉跄跄的走到他身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拿起案格里的小藏刀,天冷无聊时,我会蜷缩在他怀里,抓在手中把玩的小藏刀。
“请你认真的回答我,是不是你下令杀的商文柏?”
“商文柏,你终于肯承认他是商文柏了,为什么不再坚持撇清关系,坚持他只是毫不相关的司洛!”他的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忽而星芒一闪,他绽放出美丽而致命的微笑:“这是否让你心痛了,我亲爱的皇贵妃娘娘。”
我的胸口被重重的撞击了一下,忽然间就觉得再也没有力气呼吸。死了,真的死了,记忆中那个风清云淡温润如玉的商文柏就真的只能是记忆了。我哭着要他带我走,他连“为什么”也省却,直接承诺带我离开。我改变主意说要留下,他落寞难过,却微笑着对我说好,只要是你愿意做的,我决不阻拦。我悲伤的时候,他陪伴在我身旁,默默的递上拭泪的手帕。我害怕的时候,他站在我前面,说,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受到。这一切的一切,叫我情何以堪。
如果不是我当日的任性出逃,或许现在他还在西秦优哉悠哉的悬壶济事。如果当初我没有乌龙的毁掉那本家谱,那么他还有放手一搏的机会。如果我当日可以当机立断与他一同离开王府,那么现在他也不会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的身体我的灵魂被悉数抽干,轻飘飘的,只剩下一个躯壳。我茫然的看着楚天裔,他没错,只怪我看错,分不清这是宿命的结局。自以为是可以改变这些,兜兜转转也只是命运的棋子。
暗沉的目光凝结成冰冷而尖锐的讽刺,这个身着龙袍的男子盯着我,轻声而残忍的逼问:“是不是他就是那个你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所以才会如此刻骨铭心。”
我的脑子里响起山崩地裂时的巨大的轰鸣声,哈,这就是男人。总会心怀芥蒂的不是?气急败坏时便挖出来当是自己抓住的把柄。男人的风度始终只会在春风得意时才能保持。
我望着他绝美如阿修罗的面孔,同样绽放出一朵美丽的微笑,我笑的越美便越虚伪。
我凑近他,轻轻啃噬他的脖颈,他的颈动脉就在我的舌头下,我恨不得狠狠咬下。然而理智告诉我不可以,我只是抬头微笑,温柔的宛如最缱绻的情人。
“想知道是谁吗?我可以告诉你,我亲爱的皇帝夫君。”我盯着他的眼睛,微笑着,一字一句,“不是他,是你的父亲,先皇陛下。现在知道为什么遗诏和兵符会在我手里了吧,我亲爱的夫君,你是在乱仑。”
“乱仑吗?”他望着我,捏住我的下巴,同样笑得倾城倾国,“我一点也不在乎,乱仑又怎样?你始终是我的清儿。”
“我不是,我在乎!”我咆哮着,疯狂的推开他,“放开我,放我离开这里。”
“放手?从我握住的开始,我就再也没想过放手。”
我挣扎,厮咬,争执之间,我把小藏刀放到了手腕上。我微笑着凝视寒光凛凛的刀身,已经许久没用,不知道它是否锋利如初。
“放我离开这里,我说我要离开。”我看着你,清醒的知道我自己说出的是什么,已经走到这一步,除了彼此放手,别无更好的方式。如此这般,你便不必再顾及我的感受,左右为难,与大臣们持续拉锯战。我也不必再强迫自己面对你,面对沾染着这个世界上我辜负了他一辈子的人鲜血的你。即使已经坐拥春江花月夜,心中依然不可能完全割舍寒江雪。他对我而言是如此特别,即使天涯两隔,我依然希望他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的幸福美满,这样的他,我怎么可以若无其事,微笑着漠视他的生死。
是的,我无力亦无心选择为他报仇,筋疲力尽倦怠不堪的我只能选择离开,离开这纷繁的一切,离开我无法面对的你。
你不愿放手,我只好自己动手。刀子落下的瞬间,你的手护在了我的胳膊上,落下的刀子怎么能够收的回,它割伤了你,也划伤了我。我看着宫人惊慌失措,你悲伤的望着我,我的心中闪烁着嗜血的快感,你也会受到吗?看似深不可测的伤口实际上还不到我的百分之一,你能否感受到我的痛苦和绝望,信仰轰然崩塌,幸福从此绝迹的悲伤。
慌乱的太医战战兢兢的包扎好我的伤口。我木然的望着那包裹在我胳膊上的雪白,渐渐它上面就开放出大朵大朵的罂粟花,像熊熊的烈火,疯狂的燃烧着这世间一切的美好。他察觉到了不对劲,鲜血已经渗出包裹的布,一滴一滴落下,如此鲜艳如此晶莹,最上乘的东海珊瑚珠也比不上。
太医被重新召回,伤口重新包扎,未果。会诊、讨论、争执,各执一端,谁也不敢贸然尝试。你猩红的眼睛丝毫不逊色于我胳膊上的殷红,我看着你束手无策慌乱不已的样子,心中一阵报复的快意。你是如此精明睿智,世间万物全然掌控于你的股掌之间。这样的你也会有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只觉得这世间的万物是这么的可笑,你会在意我,紧张我,为何还要把我逼到这样的地步。
那裂开的口子仿佛永远也不会结疤愈合,一小颗一小颗美丽的血珠慢慢在伤口处凝结,比东海的珊瑚珠更加美的绝望。我微笑着看它们成形滴落,脸上带着释然的解脱。它们滴落在铜盆里,很慢,很慢,半天才凝结成一颗,仿佛名贵的珍珠,成形的艰难,却源源不断。我淡漠的看着这一切,伤心和绝望已经战胜了求生的本能,我的意识全然模糊,混沌的一片中,唯一清晰的是,我要折磨你,让你感受到我心中的痛苦。那怕我痛上百倍,你只能痛十倍,我也要坚持下去。
你不肯放弃,走投无路的境地,你拿出了我最后的阿司匹林,强令我吞下。我的力气已经随着鲜血流失,我没有力气选择拒绝,我只是想大声的冷笑。你我之间是如此荒唐,自以为是的好,自以为是的关爱,就好像你逼着我吞下实际上可以用来治疗血栓的阿司匹林来止血一样的南辕北辙。这样也好,如果这是命运的安排,那么我毫无疑义的接受。
番外:楚天裔
血依然没有止住,它们安安静静的落下,像夜间凝结的露珠,轻轻坠落。那么晶莹那么美好,就好像她的生命,她漠然的注视这一切,漠然的任凭自己的生命缓缓流失。你看着这个冷酷的女人,恨不得把她掐死。她是如此的残忍,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残忍的折磨你。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示意你把耳朵附着过去。很轻很轻的声音,已经有四天不曾听到过的声音。却如同最重的响槌,狠狠砸到你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没有用的,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止住我身上流血就是他。”
看着你脸上愤怒与痛苦交织的神情,她满意的淡淡微笑,然后闭上眼睛,中断与这个世界的交流。你心力交瘁,跌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已经不忍心再看她苍白如栀子花般失血的嘴唇。你轻轻的触碰着她的脸,只是很轻很轻的触碰,她是如此的苍白单薄,仿佛一阵风过,便可以把她带走。你不敢看她胳膊上的伤口,无能为力,看着她的生命渐渐消失的挫败感让你心灰意冷,只觉得疲惫,深深的疲惫。你很早就清楚她的与众不同,不仅仅是个性上的与众不同。但你一直以为这些可以在你的掌控范围内。时至今天,你才知道,这个世间,有些事,并不是你努力之后便会有结果,有的那个,名曰“后果”,你无力承受的后果。
她的生命在一点一点的流失,熏笼的热量不足以让她的身体保持温暖。你不敢抱住她,害怕她挣扎,害怕这样会扯动伤口,她的血会流的更快。太医还在外殿候着,随时等待召唤。你不愿意放他们离去,不是因为你相信他们有能力止住她的血,而是你不能放弃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希望。她要放弃,你也不能放弃。
太监轻轻的走进来,附在你耳边低声提醒:“皇上,该上朝了,时辰到了。”你仲怔了片刻,缓缓道:“好。”朝堂上已经议论纷纭,你不能再让她背负红颜祸国的骂名。这么久以来,为了你,她已经承受了太多的罪名。她时常笑着说,有罪乎?莫须有。这莫须有的罪名她虽表示不屑一顾,可你不愿意她去做那替罪的羔羊,她应该得到最好的。
早朝上,照例有臣工请奏立后事宜,这次推荐的人选是庶族大司马的女儿。很好,所有的闺秀已经推荐了个遍。你觉得疲惫,昨夜又是一宿未合眼。你无法命令自己离开她左右,你害怕她好不容易有短暂的犹豫退缩想远离死亡的时刻你却不在她的身旁,然后这求生意志会转瞬即逝,一切会再也无法挽回。朝堂上你平静如昔,越是在这个时刻,你越是不可以乱。
全天下的人都乱了,你也要保持清醒,哪怕只是假装镇静。
最后一夜,你与皇祖母秉烛夜谈,她谆谆告诫你的就是这一句话。那一夜之后,她选择了自己结束她的时代,她用她的生命为她的孙子铺就通向他的王国的道路。因为你告诉她,你已经长大。
是的,你以为你已经长大。在很小的时候,你就盼望自己快点长大。
你的母亲是当朝的皇贵妃,和眼前躺在床上的这个女人的头衔一样。是不是所有的皇贵妃都这般冷酷自私。记忆中,母亲没有给过你太多的温暖,她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跟别的妃子争风吃醋上面。只有在师父夸奖你天资聪颖机敏好学的时候,她才会露出难得的笑脸。为了她这短暂的温柔,你拼命的用功学习,只盼她一个点头的赞许。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不断的有人告诉你,你的母亲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你很像她。你听的心惊胆战,你害怕自己也会有一双同样阴狠的眼睛,在父皇的目光温柔的落到旁的妃子的身上时便会凶光毕露的眼睛。幸而你没有,你把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好到让你的皇祖母都惊叹,认定你是个值得栽培的孩子。所以在你的母亲过世以后,你得以在宫廷中寻找到了另一个庇护的场所。
你的父皇把对子女的全部爱都倾注到了他的小儿子阿奇的身上。你曾经无数次的嫉妒父皇对阿奇的疼爱和纵容,可你只能站在一旁作出平静的模样,不敢流露出半点艳慕。是的,你嫉妒你的弟弟,他不仅有生母的惦记,养母的关爱,父皇的恩宠;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按照自己希望的模式去生活,而不必顾忌别人的目光。你不可以,实际上等同孤儿的你不可以。这冰冷残酷的皇宫中,想要生存下去,不被别人侮辱践踏的生存下去,你只有比别人更聪明更谨慎更强大更懂得韬光养晦更不动声色更心冷如铁。
宫廷斗争里,从来只有高高在上的赢家和贱若蝼蚁的失败者。你不同情在你脚下求饶的失败者,因为如果情形互换,他们的脚也会毫不犹豫的踩下。诚如病床上这个苍白孱弱的女子所言,这皇亲国戚间的亲情要对半开再打八折,没有永恒的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说这些话时,她的唇角带着笑,眼睛却是冰冷的,没有丝毫的温度。那个时候,你们还远远没有做到坦诚相见,所以你甚至不敢握住她的手给她安慰。因为这一握,便是一生的承诺。
你和她的开始,不是一见钟情似的相互倾心。这样的故事,对于同样小心谨慎的你们是不合宜的。从见面的第一眼起,你就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仿佛是孤独的灵魂寻找到了同类一般。这种感觉令你颤栗,如果不是情势所逼,你一定会选择离她远远的;这样的女子,这样一双清冷而漫不经心的眼睛,似乎能透过层层的掩饰把你看得清清楚楚,然后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一道遗诏,一块兵符,两件死物竟可将极力躲避对方的两个人纠缠到一起。彼此试探,彼此防备,彼此无声的讨价还价,然后协议达成,并肩作战。她的光芒在这瞬间迸射出来,比珠光玉华更眩耀夺目。皇兄如果知道她是这样的宝贝,一定会后悔与她站在对立的位置。区区的短暂的支持又算得了什么,兄弟阋墙一向是皇位争夺中难免的程序。天,她对你的影响有多大,连说话都烙上了她的印迹。
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单纯的欣赏。对她微笑不过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的帮你走向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你在心中如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解。结果这一切都是自欺欺人,悄无声息的就一点一点的沦陷,等到自己惊觉时候已无力抽身。
不能让蓝家和皇祖母过早的察觉到这些,此刻你还没有把握可以保护她的周全。所以你冒险拿以白家为首的楚天昊的余党开刀,只为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这份心意她未必明白,但她依然选择了停留在你的身边。为什么当初那么危机四伏的时刻她愿意留下,到了今天,她却执意要走。
只为的另一个男人。
从未有过的心痛和挣扎,你看着她,悲伤的眷念的看着她。血,一滴一滴的落下。你轻轻在她耳边呢喃,知道吗,我从来不曾在乎,你的过去都发生过什么。我要的是你的现在和将来。
她静静的躺在床上,失血过多,她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
“早点醒过来好不好,不然我就要真的立别人做皇后了。”你出口威胁恐吓,想象着她从床上跳起来,掐着你的脖子说,要成婚的话就让你去阴间结冥婚。她的眼睛依旧紧闭,偌大的宫殿安安静静,只有鲜血落在铜盆里的滴哒声。
你叹了口气,双手抚上疲惫不堪的脸。已经七天了,你不知道你还能支撑多久,她的生命还能持续多久。
摊牌
我的意识模模糊糊,恍惚中,似乎有水滴落在我的脸上。是不是下雨了,会不会电闪雷鸣,应该是我回到我的世界了的时候了吧。
我睁开眼睛,这个过程是如此的艰难,眼皮沉重的似乎胜过千钧。我的眼前白茫一片,过了好久我才适应这种明亮,是夜明珠发出的光芒。我迟缓而笨拙的转动着眼珠,他疲惫的面孔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我只是平静而麻木的看着他,该是有个了断了。脑海中空茫一片,这个意识隐隐约约,但始终坚持在飘荡。
我下意识的抬起手,只是这样微小的动作便已惊动了他。他眼中的欣喜可以媲美东珠的光芒,然而我依然视而不见,继续把手举到嘴边。舌头灵活的伸出,轻轻的在一直不停的渗出血珠的伤口上舔食了一下,伤口便凝结成一道诡异的红线,不是殷红,而是艳红。我没有惊讶,天空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反复的呼唤我,该走了,该走了,时间到了。隔着琉璃瓦片装饰的华美的屋顶,这个声音依旧清晰而明确。它引导着我轻轻舔食的伤口,仿佛一只受伤的猫。
伤口似乎不会结疤,那一抹红艳美的怵目的停留在最初伤口存在的地方,那里,曾经有一道灰白的伤痕,是商文柏帮我配置了药物消除掉的。想到这个名字,我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心缓缓的钝钝的抽痛。我闭上眼睛,虚弱的靠在床头,过了好久,我轻轻的开口,“鸳鸯,给我弄些吃的来。”
容颜比我还憔悴的宫女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忙不迭的说:“好嘞,娘娘,你想吃什么。我马上叫厨房去做。”
我愣住了,我要吃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尽快好起来,我就得吃东西。
我摇摇头,道:“你自己看着办。”
想了想,又唤住她:“你给我冲杯蜂蜜水。”没有葡萄糖点滴,咱只有自己提高血糖。
宫女立刻亲自跑出去弄。我看见窗外的太阳露出了半边脸,阳光真好,照在我的手上,手背的血管清晰可见,瘪瘪的,跟我的心一样,再也饱满不起来。窗外的八哥正卖力的演唱《两只老虎》,多聪明的鸟儿,我只教过它几遍,就不会跑调了。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仿佛回到多年前的午后,阳光从枝桠繁茂的的槐树的间隙中柔柔的倾泻而下。我写完了堆积如山的作业,如释重负的坐在槐树下的藤椅上,迷迷糊糊的竟然睡着了。我的头靠在椅背上,藤蔓特有的清涩的香气静静的萦绕在鼻端,香气袭人。那是一生中少有的轻松时光,没有压力,没有惆怅,有的只是枝夜间唧唧喳喳的鸟鸣声。
“快,把鸟拎走。非得吵着娘娘的清静。”鸳鸯压低了嗓子吩咐。
“别,我听着这鸟叫舒爽。”我睁开眼睛,微微一笑。
“好,听鸟叫,听鸟叫。娘娘,蜂蜜水来了,您趁热喝吧。”鸳鸯端着小托盘,放到了茶几上。
我喝了一口,眉头微皱,道:“酸死了,鸳鸯,跟你说过多少次,这蜂蜜是不能用开水冲服的。——你哭什么,我没怪你。你快起来,你娘娘我现在身子虚,不能扶你。”
“娘娘,娘娘,我的好娘娘,你怎么就非得走这一步呢。这皇后不还是没立吗?就算是立了,皇上对你,又岂是别的娘娘能赶得上的。这些天,皇上可曾合过眼,娘娘,你何必这样呢?娘娘——”
“傻姑娘,你不会明白的。”我笑着,道:“把眼泪擦一擦,天这么冷,脸上有泪,可得起皴,就难看了。给我换一杯蜂蜜水,再弄着甜软易消化的吃食。娘娘答应你,赶快把身体养好还不行。”
“娘娘,你可不许骗鸳鸯。”满脸泪痕的宫女抽抽噎噎的抹眼泪,道,“娘娘,你等着,鸳鸯这就给你弄好吃的去,一准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别,快过年的。一听白白胖胖我就心里犯怵。”
鸳鸯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脚步也轻快起来,轻轻盈盈的转身出了门。我闭上眼睛,轻轻的淡淡的微笑。
我是世界上最懂事最配合大夫的病人,什么补品好我就吃什么补品,什么药物养身我就服什么药物。我的味觉仿佛已经丧失,那些碗碗盅盅,在我的眼中,就是各种糖类脂肪蛋白质和微量元素的集合。我要把它们转化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填补我空缺的血管。
能量守恒定律亘古永恒,我用半个多月的时间把自己的身体调理到至少貌似健康的模样。没想到我还有这方面的天赋,回去以后倘若就业形势依旧艰难,我倒不妨考个营养咨询师。
旧历年的元宵永远那么热闹纷繁,张灯结彩,火树银花。我望着窗外高大的木英树,想起以前念书时学过的课文,明代文学家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当日你说,我会等到木英长大,看它花开的时候,你说得没错。我等到她花开,又看着她花落,乱红飞过秋千去。
“你早就知道兵符的存在了,对不对?所以才从楚天昊的手中把我接进王府。”我看着眼前的男子,静静地微笑,“只是你没想到,玉佩就是兵符。我也没有想到,这么一块石头,居然改变了我的一生。“
“变的不仅仅是你的一生。”
对,变的何止是我的一生,你的我的楚天昊的阿奇的太皇太后的蓝家的洛儿的世家大族的乃至整个南国的命运居然就掌握在这一小块石头身上。生活是如此的可笑。
“当初在洛城的追杀也是你安排的吧。”我平静的阐述着我的推测,无需多努力的去想,为了把我逼到同一条船上去,站在你的立场,布置这些,也无可厚非。只是纱衾,何其无辜的纱衾,却因此而丢了性命。
你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辩解什么,但被我阻止。
“你是想说,计划发生了变故吗?你应该想到,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不可能所有的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即使你高高在上,也没有权力用别人的性命去冒险。
“你计划安排的事情可真不少。我已经无法分清哪件事情是真的,哪件事情是你的布置。——你可不可以让我把话说完。”我挥手,忽而一笑,“你从来都不觉得奇怪吗?我七年的时间容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即使我换了衣服换了头饰让自己看上去苍老,可是我们朝夕相对,这些怎么可能瞒过你的眼睛;我虽然每月按时向宫女要布,以你耳目众多,何以不知道那些布一直都没有真正被用过。你难道不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我不想知道。”你张口,想要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不,我想告诉你。”我微笑着,眼睛静静地落在他身上,我这一生,怕是再也遇不见谁会比他更了解我了。
“我不是水柔清。”
“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我停顿了一下,道,“当日你让水至稀进宫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吧。他虽然没有见到我的人,可我的反应已经足以说明一切。是的,我不是水柔清。那年,迫于无奈,我顶替已经怀孕生子的清儿进宫,想必你也知道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甚至杀戮开始之前,你就已经知晓了这个消息。”
“对,当日此事有人通报给皇祖母的时候,是我截下了消息。”
“所以那本家谱实际上是你拿走的。其实你真的没必要为那本薄子对商文柏动手,看过那本簿子的人是我不是他,包括那上面的秘密联络方式,你是不是很想知道?”
“不,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是吗?”我笑的无所谓,眼睛转也不转。
“我还是王府的侍女的时候,有一次,你嘉奖一个手下,凭直觉,我就知道他是一个杀手。王爷见杀手,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唯一奇怪的是那个杀手,伊若跑进书房叫我,他的脸色变的很古怪。当时我以为他是初次见到这样调皮的公主,觉得惊讶;后来想想,他这样见惯世面的人物,怎么会为这种事吃惊,他惊讶的不过是伊若叫我的名字‘水柔清’,他惊讶是因为他知道水柔清死了。”
“不错,当日水月庵的血案我选择冷眼旁观。”身着九堇蟠龙锦袍的男子深深的看着我,“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个水柔清,你才是我的清儿。”
我忽然间很想大声的笑,我应该感激你的,我亲爱的皇帝夫君。
“可是我一点也不感激你,你这么做,会让我万劫不复。”生生的在这个时空滞留了这么久,造成了一桩又一桩的悲剧。
“如果是万劫不复,那么我陪你万劫不复。”
“陪我?你可曾问过我,我是否愿意?”我笑的辛酸而无奈,从头到尾,你可曾问过我是否愿意。你的好,我就应当必须接受吗?你和我,同样自以为是的可笑。
“我无法询问,我只能用我以为的最好的方式去对你。”
也只是你以为的而已。
“我不是水柔清,我是司嘉洛。这个世界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大概都已经不在了。我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是不是有铁板牛排和泡沫红茶的地方?有多遥远?我可不可以到达那里。”
“很远很远。”我静静的微笑,遥远到你即使穷尽一生也无法达到,“我来自千年之后的另一个时空,因为老天爷犯了个错误,稀里糊涂的把我丢到了这里。所以我不会变老,所以我也无法为你生孩子。老天爷把我的生命停滞在永恒的时刻,就是为了告诉我,我只是一个过客。呆着赖着,我也始终只是一个过客。那幸福是我偷来的,不是我的,终究不会永远属于我。楚天裔,我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的这些年的快乐时光,这些年来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会永远记住你,请你从此忘了我。”
我无法选择原谅,别人的生命,我没有资格去自以为是的选择原谅。我也无法遗忘,遗忘我们曾经的美好。所以我只能离开,相见不如怀念,就让你从今以后,生活在另一个时空里的我的心里。
“不要说谢谢。你对我,从来不需要说谢谢。另一个时空又怎样,老天爷把你从千年之后带到我身边,就是说明命中注定你我要在一起。”
“楚天裔,忘记我吧。错误终究是错误。过而该之,善莫大焉。我们要听圣人的话。”我平静的微笑,看着自己胳膊上那一道妖娆醒目的红线,美即是伤,觞。
“不忘!你也不许走,你是我的,这一生这一世都是我的。”九五至尊是不是发起火来气势也比旁人大,我淡漠的笑容激怒了他。他把我重重推到床上,从尾椎传来的巨大的痛意让我的眉头紧皱起来。他也视而不见,愤怒和绝望攫取了他的灵魂,他只是怒火无所发泄。我静静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如果这是我最后能给予你的,那么请你全部拿走。
我寄愁心与明月
清冷的月光从窗棱中投射进屋内,窗前、明月、光,衣失、地上、爽。我的灵魂轻飘飘的在宫殿的上方游荡,她一会儿看看床上的我,诡异地微笑;一会儿仰望天上的月亮,带着不屑一顾的傲慢。月光依旧清冷,照天涯的两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伤。
我轻轻的起身,枕边人已经沉沉的睡去。他的眉头纠结成一团,我举起手来,想帮他抚平,手到了半空,终是放弃。给不了十分,就不要自以为慷慨的去给七分。
天上的月亮清清冷冷的看着世间,我站在月光下,夜风很冷很冷,连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知觉的我也感觉到了这种寒意。巨大的红色的宫灯在风中笨拙的摇摆,跳跃的烛光似乎随时都会熄灭。我张开手,寒风似乎从我的身体穿过,它执着着,仿佛要把我带走,像带走路边的一张纸片。
去年之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之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杉袖。
我的眼中没有泪,我的心情很平静,空无一物的平静。在这个清冷的月夜,我忘记如何去悲伤痛苦,忘记了所有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物。我只是静静的坐在这里。
第二天清晨,宫人们发现了躺在石阶上的皇贵妃娘娘,她的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
然后宫廷大乱,节日的喜庆一扫而空。
我发起了高烧,绵延不退。太医们十八般武器用尽,依然无法令高烧退却。我头疼欲裂,整个人仿佛遭受着凌迟的刑罚一般,生生被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它们飘散在风里,然后又本能的拼凑成型,再度粉碎;周而复始,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止这样的折磨。
“你是想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救你的人只有他吗?不必这样,不用折磨自己的身体来伤害我。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我的心里比你更难受。这里,它一直在流血,从你拔出刀子割向手腕的时候,它就开始流血,汩汩的,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你的伤口止住以后,它还在流血。我欺骗自己,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她终究是放不下你。可是心里的那个伤口继续流着血,我欺骗得了我的脑子,但我欺骗不了这里,它始终在流着血,仿佛是在嘲笑我,掩耳盗铃,痴心妄想。”
“清儿,醒过来好不好,早点醒过来,你的身体那么差,睡的太久,会承受不住的。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所以你才想走的对不对。你早点醒过来,我保证,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不会再你受到任何伤害。你还记得吗,那天你在我耳边唱歌,你答应过我会永远留在我身边。你是女中君子,一定会言而有信的对不对。我这一生,造了太多的罪孽,所以老天爷惩罚我,让我唯一的儿子是个白痴。我认了,且活当下。可为什么连你,他也想一并带走,他太贪婪了,我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东西他都想带走。我诅咒他,痛恨他,如果他从来没有把你带到我身边也就算了。可为什么到了今天,他又自私的要带走你。我痛恨他。”
“清儿,你不能再睡了。我知道这么多年,你累坏了。可是也该睡够了对不对。好清儿,起来吧。春天就要到了,你不是说我们一家还从来没出门踏过青,你起来,咱们马上就去好不好。这次你想怎么玩我都不拦着你,反正你又不是没毁掉过厨房。你做烤鸡翅给我吃好不好,如果你累了,你教我怎么做,我烤给你吃。哦,鸡翅太油腻,你恐怕受不住,还是先吃些清淡的。慢慢的把身子养好。伊若和天行要来看你,我没让他们姐弟进来。你这个人最爱臭美,这么憔悴不堪的样子怎么肯让人看到。说实话,你现在的样子真的很难看,你得赶紧起来,好好梳妆打扮一番,否则真没办法出门见人。你听到了没有,早点起来,赶紧梳妆打扮,不能再睡了。女子理应宜室宜家,像你这么懒惰哪行。”
“你是不是太困了,所以才不肯起来。好好好,我答应你,你先起来吃点东西,吃完了继续睡总可以了吧。我保证,这次绝对不会再打搅你,让你好好睡个够。春眠夏困秋打盹,你什么时候不给自己找出理由睡觉,我都已经习惯了。可老不吃东西肚子会饿坏的,听话,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好不好。今天我叫御膳房做了你最爱吃的,满满一大桌,你想吃哪样就吃哪样。听话,起来,不能再睡了。太阳已经到正中央了,真的不能再睡了。”
“清儿,你醒过来吧,我认输了。我不跟你赌气了。你可以漠视你的生命,我却做不到。我比你自己更加爱你。我告诉你,好吧,我全部都告诉你。……只要你肯醒过来,你要怎样我都答应。……“
我的头一直昏昏沉沉,脑海中又一个女孩在挣扎哭泣。那个女孩的脸是如此熟悉又如此模糊,她哭泣着挣扎,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让我回家,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仿佛走在一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走廊上,我看不清前面的方向,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长廊的什么位置。我只是在疲惫的麻木的走着,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我,快走,赶快离开这里。这里不属于你,继续留下去,除了伤人就是伤己。走吧,走吧,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
脸上湿湿的,旁边那个一直絮絮叨叨的声音终于停下了。早该停下了,那个声音一直漂浮在空中,我怎么都无法听清楚。我真的好累,好疲惫。什么在我脸上摩挲,我勉强正开眼睛的一条缝,看见的是一个黑黑的东西在颤动,我痛苦的呻吟了一声,临走以前都不让人睡个安稳觉。
“清儿,你醒了吗?清儿。……”
他的脸上湿湿的,我的脸上也湿湿的。是不是下雨了,老天爷终于想起他跟我开的玩笑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梦对不对,明朝醒来,我又要面对一个个培养基里的细菌。
我要回家,我的药已经没有了,我要去医院,我病得厉害,我要打点滴。
“我要回家……”
……
“好,你要回家。……我就放你回家。”
我最后的阿司匹林已经被他误用来给我止血。没有药片,我也没有办法救助自己。他还是在意我的,到这最后一刻,他终于肯放开手了。一具冰冷的死尸和一个离开的我之间,他选择了后者。脑海中那个声音告诉我,我必须离开。是的,我必须离开,不离开,要我如何面对双手沾满了商文柏鲜血的他。我始终放不下,一个人的肩膀怎么能够担起两个人的幸福。
我们就此放手,对每个人都好。
打劫
马车的辙辙声把旅途拉的漫长而寂寥。我坐在马车里,并不觉得颠簸。车内布置的温馨而舒适,在这些方面,他的表现一直无可挑剔。即使我离开了,他依然希望我能感受到他的关心。我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可以再沉湎下去。从今以后,我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去面对我要遭遇的一切。
幸好我至少曾经是坚强的。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段话: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幸福的和坚强的。幸福的,结婚前有老爸宠,结婚后有老公疼;坚强的,则是因为她不得不坚强。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每个女人都幸福,总要有人选择坚强。
我的烧已经逐渐退了下去,原来我脑海中的指示是我行动最为准确的指南。我的笑容苦涩而缥缈,眼睛落在马车内小桌在上的包裹,当初我带着它们来到这里,今天终于要原路返回了。我在心中祈求老天爷,请让这一切都是一场虚幻的梦境吧,就当我从来不曾来过这里。请让我遇见过的每一个人重新按照他们原先的生活模式运转下去。那些沉痛的甜蜜的过往请让它们全部随风而逝,所有的一切,全部清零重来。
古代的旅行是一个漫长的经历,我不知道马车外面的世界有几度的明暗交替。太阳升起,慢慢落下,每一个开始都宣示着结束。
“娘娘,我们已经来到两国交界的地方了。”王平的脸出现在车门口。
“帮个忙,扶我下去。”
“娘娘,你不会想在这里就甩下我们吧。你——”
“你误会了。”我温和的微笑,“我只是想最后再看南国一眼。”
一眼万年。
从此以后,这片土地,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踏上。
我有些黯然,那灰蒙蒙的天空和我一样惆怅。再见,南国,永远不会再见面。
他乡遇故知
也许真的是有股神奇的能量在指引我,随着马车逐渐接近西秦,我的身体竟慢慢好转起来,我已经恢复了正常的饮食。王平看我这个样子,惊讶之余,平板的面容难掩恻然的黯淡。他担负着把我送回穿越点的责任,加上这些年他一直在我跟楚天裔的身边,有些事,他多少知道一点。我对他微笑,轻声道:“这也许就是老天爷的安排。”
“对,老天爷的安排。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世人。”他的剑抵在手上,一壶酒就在旁边。马和人都需要休息。
我们打扮成来往的商贾。无论两国是交战也好和谈也罢,商业的往来始终是不会间断的。
“我们不可能改变命运,也不可以随波逐流,做命运的奴隶。最好的方法就是顺应命运前进的方向,与命运和平共处。”我递给他一碟花生米,道,“给。”
他看了一眼,欣然笑纳,到了这个时候,完全没必要在意繁文缛节。
“这样淡漠的话,恐怕也只能从你嘴里说出来,也只有皇上才能听懂。我就听不懂。”他往喉咙里灌了一口酒,淡淡的说。
“你不是听不懂,不过是你不想听懂而已。”我捏了一块糕点,就着皮囊里的清水,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
“也许你是对的。绿珠说的没错,你总是对的。”他闭上眼睛,落寞的笑了。我们的心中总有一个位置,留给那个任谁也无法取代的人。我不知道如何接腔,只好静静的咀嚼糕点,慢慢的细心的咀嚼,体会淀粉转变为麦芽糖的过程,也算是减轻肠胃的负担。
“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是谁?”
“绿珠。”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她最恨的人是谁?”
“我。”
他沉默了,半晌,他忽然嘘了口气,道:“你们俩可真够奇怪,明明都知道这些,还让我护送你去西秦。”
我但笑不语,等到嘴巴里的糕点悉数落肚,我静静的看着他,道:“因为你永远不会背叛楚天裔。这就是你所说的命运。我们谁也无法抗拒的命运。”
“对,这就是命,他妈的命。”他突然爆出一句粗口,把酒壶狠狠砸到地上。我瞥了眼,摇头叹,可惜了,上好的竹叶青。
以后的一路上,我们都保持沉默。他本来就不是爱多话的人,而我因为有心事,也不想多说。这样的沉默直到我们遇上抢匪。
哦,MyGod!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传说中的强盗就不能表现出一点激动吗?我拍拍镜中漠然的脸,告诉自己,司嘉洛,不就是个男人嘛。现代社会人☐爆炸,按比例分配碰上个更好的机会大把大把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何苦单恋一枝花。你又不是没失过恋,都被人甩过了,干嘛甩个人就要死要活的。我在马车里碎碎念,全然不顾外面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路去,留下买路财。”
我在马车里听得直叹气。能怪TVB的编剧了无新意吗?都架空历史了,这古往今来的强盗还说着同样的台词。起码喊一声“严肃点,严肃点,呢!”换换胃口也是好的。所以王平铜子没有等他再说出什么豪言壮语,就手起剑落,让他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的决定我是举双手赞同的。
马车外慢慢安静下来,我心定之余难免有些惆怅,怎么我在古代遭遇的第一次就这么轻松的落下帷幕了,连个英雄救美的老套桥段都没上演。也许老天爷清楚,历朝历代,美人依稀还有几个,英雄嘛,只能至今思项羽。马车静静的停留在原地,我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捞起帘子就想往外看。出于本能,我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戳破窗户纸,管窥蠡测。
饿滴神唉,我想不表现出一点激动的情绪都难了。外面那里三层,外三层的黑压压的强盗头看的我心惊肉跳,差点没从座椅上摔下来。
“小子,今天是我们黑风寨四当家的第一次出门做买卖,这劫外面是打定了。”外面响起炸雷般的声音,我鼓膜被震的隐隐作痛,莫非真有狮子吼这门功夫?我怎么印象中南国没有少林寺。
“我说过,东西只有这些。要拿,你们便拿走。”
“你耍大爷我呢,这点东西还不够外面塞牙缝。后面的马车上是什么?让开,让我们看看。”
“我说不行。”
“不行也得行。”
外面的气氛似乎僵至起来。我偷偷的看了看他们的武器,一个矮冬瓜手里抓着流星锤,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使得是软鞭,其余的长得过于奇形怪状,我没认出来。按照我看武侠很多年的经验,他们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强盗,这样的强盗当中通常会有几个亦邪亦正的神秘高手。再按照我看野史不少遍的总结归纳,真正的高手通常是大隐隐于市,不屑于当朝廷的鹰犬,与他们相比,指不定王平的功夫是高是低。加上人多势众寡不敌众双拳难敌四手大侠最怕群殴,真正动起手来未必会占便宜。
我看着桌上的胭脂水粉,楚天裔连这些都准备好了,忽然计上心头。
“不用吵了。各位大爷,我弟弟得罪之处,还请各位大爷多多见谅。”我挑开帘子,深深道了个万福。王平想要说些什么,被我用眼神阻止了。
“好个小娘子,光看这身段,就是个美人。喂——小娘子,把脸上的面纱拿开,让大爷看看你的相貌,够不够格跟我回去当压寨夫人。”一个巨汉畏亵的评头论足,我恨不得用洁厕灵给他刷牙,嘴巴这么臭。旁边的强盗发出振聋发聩的暧昧猥索的笑声。
“小女子恳请大爷不要为难小女子。”我低眉顺眼,“小女子相貌丑陋恐怕污了诸位大爷的眼。”
“小娘子不必害臊,这里不是中土,你不用拿面纱遮住脸。快拿下来看看。”
“大爷,你真的是为难小女子了。”我装作慌乱不已的样子,想用手盖住面纱。结果面纱被另一个一直冷眼旁观使狼牙棒的强盗一把夺下。周围立刻响起倒吸凉气的声音。我立刻双目泛红,泣不成声:“大爷你非得逼小女子难堪吗?小女子身染天花,已经苦不堪言,你为什么还非要戳小女子的痛处呢。你要钱财,我们尽管没有多少,但也请你们全部拿走。——弟弟,你无须多言,姐姐知道自己的病已经没救,能捱上一日姑且是一日。这些日子来,你一直带着姐姐四处求访名医,始终没有结果,你已经竭尽全力,不必再勉强下去了。姐姐连累你这么久,是姐姐对不起你。”眼泪千万不能落下,这古代的化妆品是不防水的,万一洗糊了岂不前功尽弃。
“看你的发髻,你应当已经嫁为人妇,为什么不是你的丈夫带你出门寻医?”一个作书生打扮的人表示疑虑。孔夫子的书是让你读来对我的临场发挥吹毛求疵的吗?
我凄测一笑,道:“他,见我这副模样,还不是立刻一封休书,扫地出门。幸而我这弟弟顾念姐弟亲情,收留我,又带我去治病。”
“居然有这样的无情无义之人!大妹子,你说他幸甚名谁。我去拿了他的狗头来为你出这口恶气。”手持流星锤的络腮胡子跳出来打抱不平。我听得目瞪口呆,这才多会工夫,我都成他大妹子了,攀亲戚也攀的未免太快了些。
“大爷,你的好意小女子心领了。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虽对不起我,但始终是我的丈夫。我不能不管不顾他的性命。他对我无情,可我不能对他无义。”我对络腮胡子点了点头,想不到还真叫我遇见了传说中的草莽英雄。不过那个矮冬瓜就太恶心了,跟这样的人合作,有损自己的形象。
“这位兄弟功夫了得,不如一同加入我们黑风寨。到时候,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有福同享。”我有点转不过弯来,话题怎么一下就从我身上落到了冰山王平的身上了。居然劝人加入黑社会,怎么哪都需要招新。
“诸位大爷,我弟弟只是从小学过一些粗浅功夫,谈不上了得。何况,他早已婚约在身,就快要完婚。一个有家室的人实在是不方便和诸位大爷一起闯荡江湖。”我连忙阻止,有为青年已经很少了,倘若再流失一位,后果不堪设想。
“你弟弟很快就要成亲?那你今后该怎么办,恐怕你弟媳妇也容不下你吧。”络腮胡子关切的问。我气的恨不得用东西敲他的头,好好的当你的强盗不行吗,问这么多干什么。
“也等不到她容不下的这天。我听大夫说,我也没有多少日子的活头了。”
“哎呀,你年纪轻轻,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你跟我们回寨,四弟,你不是说那个王神医很厉害吗,让他给大妹子看看,说不定还有救。”络腮胡子古道热肠道让我欲哭无泪。
“不必了。这位大哥,小女子谢谢你的好意。此番前往中土寻医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如果可以治好,那么皆大欢喜,如果还是不行,那么我也没必要挣扎下去。这样的挣扎,既折磨我自己,也折磨我的家人。我只想用我剩余的时光好好的静静的享受生活,这样,我就也没在这世上白走一遭。大哥,你的好意小女子真的心领了。只是人各有志,天命不可违。我谢谢你。”我深深的鞠了个躬,抬头,静静的说,“小女子身体十分虚弱,现在很想早日回家休息,可否请各位大爷行个方便。”
“大妹子,你何苦说这样泄气的话,你听大哥的,跟我们回去把病治好。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我们寨子里多的是少年英雄,你那个龟蛋丈夫不好,不代表着天底下就没有好男儿。你若不嫌弃,今后就跟着我得了。”络腮胡子爽朗的说道,旁边立刻响起起哄的叫声。一开始嘴巴上吃我豆腐的矮冬瓜立刻谄媚的唤我作大嫂。
我吓得连戏都演不下去了。
“当年我娘也是因为身患疾病而被我爹一家赶了出去,后来她因为无钱医治而撒手离去。”络腮胡子温和的看着我,道,“我最见不得男子不仁不义,始乱终弃。”
“大哥,小女子配不上你这样的大英雄。何况——烈女不侍二夫。”我抬起头,鼓足勇气,如果事情再不解决,估计王平就要拔剑了。
“大哥的好意,小女子心领,但恕难从命。”
“你这个女人不要不识好歹。我们大哥看上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居然还装什么贞节烈女。来人啊,给我绑回去。”矮冬瓜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张牙舞爪的跳了出来。
“三弟,不得无礼。”络腮胡大哥举手阻止了狐假虎威的三当家,对我道,“妹子,是大哥唐突了,你千万别见怪。大哥只是不忍心看你这样自暴自弃,无论怎样,你也应当把病治好。”说着,他对那个被称为四弟的人嘀咕了一句什么。
我的心猛的颤抖了一下,他说的应当是西秦语。我下意识的看了看那个四弟,他也正盯着我。一种微妙的古怪在我心中悄悄冒出头来。
“对不起,小女子心意已决,请大哥不要为难我。”我再一次行礼,道,“我真的已经很累了,只想马上回家。”
“既然都已经看了那么多大夫了,再试上一试又何妨。这位大婶,你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你才大婶呢,这个死四弟,一开口就得罪我。
“就是因为看过的大夫太多,我已经心灰意冷,对于生命也完全释然。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没必要一直挣扎下去。那样,真的会很累。”
“诸位大侠相比也已经听明白家姐的意思。就请不要再让家姐为难,我想早点带她回家。”王平冷冷的开口,他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
“唉—你这个小兄弟,怎么能这样。你应当劝你姐姐跟我们回去,而不是跟你回家送死。”矮冬瓜再度上阵开腔。
“与其活的痛苦,不如死的安宁。命该如此,世人强求不得。”我静静的对他们点头,轻轻的转身要上马车。
“等一下,我对姑娘一见如故,想请姑娘上寨上一叙。”
被唤做四弟的男子伸手拦到了我面前。
“我对你没有一见如故,萍水相逢,男女有别,请侠士不要为难小女子。”我冷冷的瞥了瞥他手中的面纱,“如果面纱你想要,那么敬请拿走吧。”
“姑娘就这么讨厌在下,在下可是很欣赏姑娘。姑娘,只好得罪了。”他阴恻恻的一笑,结果笑容很快就凝注了,王平按在了他的手上。后者淡漠的眼睛根本就没有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