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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黑白的世界。

一个人影。一支手枪。

人影在枪的准星里走动。那是个学生样的男人,年轻得让人嫉妒。他突然迎着枪口站住,满脸诧异。轰的一声枪响,子弹从枪口吐出,弹头穿透血­肉­的声音清晰无比。

欧阳从噩梦中翻身坐起,下意识去摸额际被头发挡住的伤疤,十一年前子弹从那里洞穿,他能活到今天实属奇迹。

这是1938的沽宁。这是沽宁城里的一户人家。

屋子很小,极不合适地放了一张偌大的双人床。有很多书。床上有两床被子,一床已经叠好,一床盖在欧阳身上。

思枫在门镜边换衣,她正要出门,在整理自己。她是那种不会让自己过于出众但又绝不寒碜的女人,她对一切事情都很有分寸。

像任何处得寡淡无味的夫妻一样,欧阳对那个半­祼­的苗条身影没有多看一眼,反而是思枫有些多余地遮掩了一下。

“头又在痛?”思枫问。

欧阳摇摇头,但脸­色­和动作说明了一切。思枫递了瓶药给他,转身去倒水:“药铺说咱家的阿斯匹林是论斤买的……”

她转身时愣住,欧阳把半瓶药倒进了嘴里,­干­嚼。他苦得面目扭曲,样子让人发瘆。

“你……不觉得苦吗?”

欧阳敲敲头:“嘴里边苦,就忘了这里边还有个小铁块……甜甜苦苦,不外如是。”

思枫看起来很想摸摸那颗备受折磨的头颅,但最终作罢。她套上外套:“我去店里。”

“我今天有课。”欧阳说。

“中午会给你留饭。”

“谢谢。我会去吃。”

这很像一对夫妻封冻期的例行谈话。但欧阳眼里目光闪烁,头痛或别的什么并没能让他安于苟活,这从他乍醒的­精­神状态就看得出来。

思枫蹙着眉:“得想个法子。医生说你这叫药物依赖,对身体伤害很大。”

“那么我该练太极,纳天地造化之功,养吾身浩然之气?”欧阳比画着,“这招叫就坡下驴,顺水推舟,你们说怎么着我就怎么着。”

思枫忧心忡忡地笑了笑,面前这家伙气不顺,她不打算捋虎须,转身开门:“再见。”

“思枫同志……”

思枫关了门转身,她有些惊慌:“别拿这个词开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吗,思枫同志?”

“反正别这么叫,别说出来。”

“十一年前我以为会满天飘红旗,见人都叫同志,现在这个词快不会说了,”欧阳苦笑,“因为我已经三年没见过可以叫做同志的人,除了你,但你不让叫。可我叫你什么呢?妻子同志?不对呀,我没结过婚,我看你也一样,你是为了掩护我才走到这个屋里来的。你和没见过面的那些同志把我照顾得很好,可我不需要照顾!”

“你需要的。”思枫不是在说服,那纯是小夫妻间的执拗。

但欧阳显然不这么想:“我都不知道自个儿死多少次了,我早该死了,这样的人用不着照顾。”

“沽宁党组织领导的决定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专职搜捕你的特务现在至少有一打。”

“要说的就是这个!我现在再提第一百次,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你们的组织领导,不是您,是你们叫老唐的那个,本地唯一可以给我下达指令的人。”

“他的指令是要你好好将养身体。”

“这不是指令,指令就是任务!”

“沽宁一向风平浪静,我们也不能冒失去一位老同志的风险……”

“二十九岁的老同志被勒令退休了吗?现在日本人占了南京,国共都再次合作了!二十九岁的老同志倒要南山终老了?”欧阳挥舞着昨晚扔在床边的报纸,那上边通版都是北边正炽的中日战事。他像是个不讲理的臭脾气丈夫。

思枫依旧好脾气:“我知道这种时候你不愿意待着,谁都不愿意。可那上边没写的是,尽管国共再度合作,对你的通缉没有撤销反而加紧了。”

“我已经被通缉十一年了!被关在这盒子里也三年多了!再跟这儿扮这夫妻、扮这教书匠,我就快升副校长了!”

思枫俏皮地笑了笑:“这说明你潜伏得很成功。”

欧阳恼火地捶着自己的头。

“总之老唐的指令是尽一切可能提供掩护,绝不能让你落到特务手里。”思枫有意结束这场谈话。

“没有他的掩护我也活下来了!”

“我会转告他的。”思枫转身开门,离开。

“就这么跟他说。我——欧阳山川还活着!”门已经关上了,欧阳的话是对着门板嚷出来的。他狠狠倒在床上,今天的暴躁一小部分源自无所作为,一大部分倒源自头痛。

欧阳穿过­操­场去教室,他把锋芒都藏在旧长衫和佝偻的腰背之下。路上都是学生,欧阳的头低垂了下去。这是一所女中,也是让他这男­性­青年不自在的原因。各种女声在周围问候,欧阳有口无心地应着,向他的课堂走去。

今天的课堂有些不一样。

黑板被一句斗大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占满了。学生们拿着卷好的旗帜和标语,正期待地看着他们的老师。他们的领袖显然是一个叫高昕的同学。

欧阳看看黑板,又看看他的学生:“我来猜,你们不想上课,想去游行?”

“是的,先生。”领头的高昕回答。

欧阳笑笑,去擦黑板。这个举动让学生们很失望。

“您不能擦,先生。”高昕急着阻止。

“这几个字你们早都认识,我想讲点新的东西。我们实在为日本人耽误太多的时间了。”欧阳在黑板上写了句日语,然后转身读了一遍,“谁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我们不想听这种可耻的语言。”高昕的神情轻蔑中带些愤怒。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欧阳翻译出来,他对错愕的高昕笑了笑。

他现在不是坏脾气丈夫,而是孜孜善诱的老师:“简单地说,你要骂人至少得让人听懂,更简单地说,永远得学新的东西。——现在上课,我记得……”他顺着学生们的异样目光回头,门边站着两个黑衣人,刻板而神秘,其中一个向欧阳招手,很无礼。

欧阳转回头不理会他们,他摊开手:“现在上课。我记得昨天的作业是每人一首七律,现在……”

学生们都有些难堪,只有一个叫唐真的女孩站起身来交了作业。唐小姐脸皮实在太薄,这么一个起身来回脸都红到耳根。

“谢谢唐真同学。至于大家,我想是把­精­力用来做这些标语了,我想你们也不会有心情把口号押上诗韵。”

高昕抵触地念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片笑声。

欧阳也笑了:“高昕同学引用得当。那我也说说我的看法吧,不要为战争准备一生,到了战场上战争课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别的时候做好自己的事情。我们的蒋委员长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千万别把读书和打仗当成两件事情。”

“说得像是你打过仗似的。”高昕嘀咕着。

欧阳笑了笑,但笑容立刻僵住。门口的黑衣人径直走到他跟前,亮出了自己的特务证件。欧阳看看他的学生,叹了口气。

欧阳被两个特务带到了一间办公室。

特务乙在桌前走动,存心让坐着的欧阳看见腰间突出的枪套。特务甲待在欧阳身后看不到的地方。这很像两头狼扑人的情形,一个在前制造紧张,一个在后伺机扑击。

“为什么在课上讲抗日?”特务乙问。

“抗日不能讲吗?没见学生要游行吗?你想让她们涌到大街上去?”

“什么叫别把读书和打仗当做两件事情?”

欧阳叹了口气:“这是委员长在黄埔任校长期间的讲话,你们不抓人小辫子的时候也该去了解一下贵党历史。”

“你的论调很像赤­色­分子。”特务乙咄咄逼人。

“我不知道赤­色­分子怎么讲话的,我想,在你们眼里,谁说话都会像赤­色­分子,因为他们也用嘴说话。”他顿了顿,好像刚想起来,“你们不是已经跟赤­色­分子合作了吗?”

甲向乙摇摇头,乙迅速调整方略:“你是外来的,从哪儿来?”

“长沙。”

“长沙哪里?”

“烂泥冲。”

“那是个农村,出你这读书人?”

“湘人穷,不在老家做土匪就只好出来念书。”

特务甲忽然Сhā了句长沙话:“我很想吃白鹤楼的臭豆腐。”

欧阳也转了长沙话:“白鹤楼只做糖­肉­包子,你别逗我了。”

特务甲瞪欧阳一眼:“­干­吗回这么快?”

“因为有道理。”

“­干­吗嘴这么利?”

“我没别的本事,只好跟人讲道理。”

“几个大学都从北往南迁,你偏从南搬到北?”

“我三年前来的沽宁。三年前你们说了要打日本吗?”

“怎么现在说话又一口北方腔?”

“我教的是国语。”

甲与乙互相看了一眼,甲道:“下一个吧。”

特务乙冲欧阳摆摆手:“走吧,我们会去查的。”

两特务走向屋门,欧阳起身,这是人最容易松懈的时候。

“曹烈云!”特务甲突然喊。

欧阳没什么反应,他茫然地看了看,可特务甲并没有放弃:“把头发捋起来看看。”

“还要做什么一次说了吧?你们不觉得有点过分吗?”欧阳有些不满。

“做我们这行不知道什么叫过分。”特务乙有意挺挺腰,让枪套更突出。

“刚才是闹着玩,现在才是真的。”特务甲­奸­诈地笑了笑,“我们要找的人从上海来,头上中过枪。除非头砍掉,伤疤消不掉。”

欧阳恨恨地捋起了头发。

“右边。”

欧阳伸手去捋右边头发,校长突然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循规蹈矩者的惊慌:“你们还真的每个人都查啊?学生快冲出学校了!”

“非把我从教室叫出来,好极啦!”欧阳缩回将要碰到头发的手,冲着特务嚷一声:“还愣着,帮忙呀!”

“帮什么忙?”

“上大门挡人!否则一发不可收拾!”他在那特务的枪套上重拍一下,“收好了,火上浇油!”

校长和欧阳冲了出去,甲乙特务莫名其妙地互相看了看,随即跟上。

学校门口,看门的老头正赶紧把铁栅门关上。可涌来的学生立刻把他包围了,卷着的旗帜标语也已经打开。校门外就是沽宁的热闹处,女生闹事人人爱看,外边的闲人喝彩叫好,场面越发炽烈。

高昕煽动着同学们:“刚才欧阳先生给我们做抗日宣传,已经被特务抓了,我们怎么办?”

“把我们都抓了好了!”“冲出去好了!”学生们愤然而起。

看门的老头儿能做的只有把门锁了,把钥匙塞在身上。面对这帮气势汹汹的女孩他连吭声的能力都没有。

学生们央求着:“孙叔,您要再锁着大门就是为虎作伥了!”“孙叔,亏我们平常叫您叫得那么甜!”

老头儿正犹豫,欧阳和校长匆匆跑来,两特务仍在身后若即若离地跟着,欧阳狠瞪了一眼,转头向高昕嚷嚷:“谁说我叫特务抓了?”

高昕笑嘻嘻地说:“我们的斗争初步成功,欧阳先生已经被释放了,我们要不要争取更多的胜利?”

“当然要的!”学生们拥护着。

高昕喊:“孙叔,开门!孙叔,开门!”

这如同一个号子,学生们跟着一起嚷。没见过世面的老头儿让百多个女声喊得腿酥脚麻,一只手不由自主就往放钥匙的口袋里伸。

欧阳又好气又好笑地呵斥:“高昕,你胡闹什么?”

高昕昂了昂头:“年轻人的事情有年轻人管,您就回您的安乐窝去吧,等我们打出天下来会给您一张安静书桌的。”

欧阳紧绷着脸,转头对特务说:“拜托两位襄助,我现在已经没有发言权了。”

特务乙鼓鼓劲,吼了一声:“开门放行者,抓!离校闹事者,抓!聚众生事者,抓!”

他回头看看特务甲,甲抱着膀子紧锁眉头。他从甲的神情上看不出自己做得对不对,但孙叔已吓得不再去掏钥匙,只对着学生的嚷嚷一个劲地摇头。

眼看就要成僵局,高昕突然冲着门外叫了一声:“四道风!”

四道风正用一个高难度的动作踞坐在黄包车靠垫上,和身边几个车夫嘻嘻哈哈地评头论足。听到高昕的叫唤,他一个筋斗从车座上翻了下来,身手利落之极,看着就是会家子:“大小姐今天很拉风呀,大小姐。”

“帮我把门打开。”高昕说。

四道风哈哈一乐:“你爸会弄死我的。”

“你会怕我爸?”

“我光棍一条还怕有家有业的?”他瞧瞧身后,“可车行这几十个苦哈哈都指着有钱人过活呢。”

“我会把你的小名喊得满城都知道。”高昕小声威胁道。

四道风皱皱眉:“大丈夫可杀不可辱的,大小姐。”

“我也不想啊,你现在比不得上我家要饭的时候,你现在都是有字头的人物了。”

四道风乐了:“这话我爱听——大风!”他吹了个呼哨,那个叫大风的车夫走了过来,隔着铁栅门把孙叔拎起来,狠抖了两下,钥匙掉了出来。四道风隔着门伸了只脚,拿脚尖把将要落地的钥匙踢到自己手上。

“帅死了!哪天教教我?”

“这手绝活是传媳不传女的,大小姐。”四道风径直去开锁。

特务乙突然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大嚷:“臭拉车的,你­干­什么?”

四道风笑着招招手:“这招叫风卷残云。”

哗的一声,他一下把铁门拉开了,人流顿时如泄洪一样涌了出去。两特务被人流冲撞得把住铁门才保住平衡。

人流涌向了大街,打着旗帜和标语,喊着口号。继续向校外冲去的学生有意推搡着两名特务,把他们也拥进了人流,在他们的狼狈中雪上加霜。

欧阳苦笑着把校长拖到一边避开人流,拥挤中手上忽然多了个纸团。欧阳愕然,塞给他纸团的人已经一言不发地没入人流,他甚至不知道谁把那东西塞到他手上的。

游行的队伍涌过沽宁的主街,一路引来众多行人的观望。从北边逃来的难民也都驻足,一脸木然地瞧着这些喊口号的学生,既然连今天都衣食无着,学生们嚷的也就是些过于遥远的话题。

两特务终于从人群中抽身出来,乙的衣服已经撕破了,甲正整理着自己被人践踏过的帽子。

“大哥,要不要抓?”特务乙盯着刚才肇事的四道风问甲。

四道风和他对了对眼,又高踞黄包车上看热闹,根本没有要躲的意思。

“抓?”

特务乙没听明白那意思,伸手就要摸枪。

“这里不是南京上海,那小子瞧着就是帮会中人,那丫头背后要没人罩着你尽管剔了我招子。我们这是外出公­干­,强龙还不压地头蛇,要抓你抓。”

“您说了算,大哥。”特务乙把抽出一半的枪又收了。

“此地势力有三,官字头的蒋武堂,仗着军中有些渊源一直占山为王;商字头的高三宝是几省闻名的大船商;黑字头的沙观止那是连青字红字也得给他面子,细细掂量哪个字都不是好惹的。”特务甲显然对此地很了解。

“可那个姓欧阳的……”

“如果他不是,咱们的宗旨是宁杀错、不放过。如果他要是的……”

“我明白了,大哥怕打草惊蛇。”

“我怕个屁的打草惊蛇!我怕的是把此地的共党逼急了,咱俩做了沽宁河里的无名尸!这仗打得太久,国字头是不好使了,咱们得出动本地的官字头。”

“蒋武堂?”

特务甲有些犯愁地点点头:“那厮可从来是听调不听宣哪。”

两人正说着,一个叫古烁的汉子急急过来跟那边的四道风说着什么,两人拉着车卷了风似的跑开。

与此同时,欧阳已在巷子里转了几个弯,大街上的口号与喧哗变得远了。他走到一条巷子的尽头,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巷子里某户人家的门响了一声,一个人出来倒垃圾,回去时没有关门。欧阳思忖了一下跟进去。

在这个破烂的小院里转了几道弯,欧阳出现在另一道幽深而笔直的长巷,他径直走向巷子里唯一的一个人。那人坐在一象棋枰前打残谱。门在欧阳身后轻轻关上。现在这条一览无余的巷子里再没人能偷听他们说话,甚至没人能找到通往这条长巷的路。

欧阳走到棋枰边,枰上的棋子交错纵横,正杀得难分难解。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专诸刺僚。”

“子胥吹箫。”

“同志……”欧阳显然有些激动。

“别这样子,我知道这些年把你窝狠了。”

欧阳有些不好意思:“也没什么窝不窝的,要没这个窝,我多少年前已经死了。”

“必死者可杀也,必生者可俘也,做这行你算上品。”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没什么。不怕死的在上一个十年都被杀光了,太惜命的人也早叛了,真撑下来的都是你这样有个‘信’字,有个‘念’字,又知道爱惜生命的人。”

欧阳苦笑:“您过誉,其实我经常沉不住气。”

那人用一个卒子推掉了一个卒子,然后用飞马吃掉了过河之卒:“你看见死了太多人,就把自己也当成一个必死的卒子,所以沉不住气。眼下这把棋要交给你呢?就得沉住气,因为我给你的不是这把棋,是人命,是你叫做同志的那些人,同志们的那些命。”

“我就是个革命军中马前卒,我下不起这盘棋。”

那人笑着看看欧阳:“你真是个心思很重的人。”

“是的。”

“你怕看见别人牺牲。”

欧阳有些出神,子弹的尖啸和人的惨叫似乎在耳边再现:“我是大屠杀里幸存下来的……您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那人点点头,把枰上的棋给搅了:“我明白,可天下又要变,谁也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可铁定会变。”他揉着自己颊上的肌­肉­,一时也有些出神。

“因为迁都重庆的南京政府?”

“不是的,我知道你潜伏的时候国共还在做生死之争,可现在不是了,现在是因为鬼子……听说你去过日本,还能说一口了不得的鬼子话?”

“早期那里是境外的一个革命根据地,可那时候我就想,他们迟早会向中国找生存空间。”

“前戏早开锣了,现在是Gao潮,国军和鬼子在北线打得不可开交,尽管有个台儿庄大捷,可我们判断国字头的溃败是早晚的事。喊打仗的人太高高在上了,真在打仗的人又搞不懂这通打和以前的内斗有什么区别。”

“真打到头上时他们会懂的。”

“火烧眉毛的时候唾沫星子是灭不了火的,没时间了。”

欧阳不语,那人也开始沉默。原来安静的小巷更加寂静。

与这寂静相反的是另一条街上的喧嚣。那里,一­干­帮会中人正将一个叫皮小爪的车夫摁在车上痛打。突然,刚才风一般离开的四道风一车当先从街口撞了出来。四道风脚下如风,声如洪钟:“借光借光借光——”他连人带车撞进了那帮会人群,有两个人飞了出去——不是撞的是而是被脚踢的。

四道风把车旋了大半个圈子,帮徒们闪让不迭,他笑嘻嘻地在人圈中站住:“我叫四道风!四海为家的四,不讲道理的道,狂风大作的风!”又顺手把皮小爪拉到自己车上,找准了对方的头领:“金头苍蝇,你找我?”

被叫做金头苍蝇的廖金头往后让了一步,他是个一脸投机相的壮年汉子,仗着人多不让人:“车行交我们五抽一的过街费,这是打有车就有的规矩,你们行怎么不交?”

“我刚才有没有说我是不讲道理的道?”

廖金头挥挥手:“那我就是不讲道理的祖宗!”

话刚说完,他身边两帮徒的后脑被轻拍了一下,回头,是一脸­精­忍的古烁:“我是三道风,我叫古烁。我打过招呼了。”他把那两颗头狠狠撞在一起。

廖金头这才想去腰里掏家伙,家伙刚就手,脸上被轰了一拳,天旋地转的视野里,是长相木讷的大风。大风是个哑巴,他冲廖金头竖起一个指头,然后指指自己的鼻子。

立刻,这里成了一场混战,四道风在人群里指东打西,如同一道旋风。

一片嘈杂。

而长巷里,依旧寂静。欧阳和那人还在沉默。

突然,那人从棋盘上混作一团的棋子里分出一个车,直指欧阳这边的将营,打破沉默:“这就不是唾沫星子的事了,这是北线战场,这是一队脱离正面战事的鬼子,是来自南京方向广岛师团的一个­精­锐大队,刽子手来了什么的­干­活?我不用多说。”

欧阳看着棋盘上的将营:“可这是哪里?”

“是我们脚下的地皮,同志,是沽宁。”

欧阳有些错愕地看看对方脸上的苦笑,眼里很快闪动着炽热。

“沽宁只有一个七八九流的守备团,铁守不住。我们的组织是依附在旧有的三教九流上,鬼子所过之处三教九流一水的天翻地覆,棋盘会翻,架子也得重搭,以前抛头露脸的人要转入地下,以前窝着的人……这么说吧,你会浮出水面。”

欧阳点点头,他不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但兴奋之­色­教人看得一清二楚。

那人看着欧阳的神情道:“你想打仗,可这场仗压根儿就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怎么都好,只要我能做点什么。”

那人站起身来:“我没法跟你说得再细,我只是受人之托,来看看你还是不是以前那样。”

“不管受谁之托,请告诉他我还跟刚入党时一样,那是我生命的开始。”

“不是太好。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是成了个家,可我不能老活在成亲那天吧,所以我儿子现在都会背书并学以致用了。”

欧阳笑道:“您说得很对。”

“走了走了。你的意思我会转达的。”

“问个冒昧的问题……您是老唐吗?”无论如何,这是这几年来他除思枫外见过的第二个同志。

“你……你是说你还没有见过老唐?”那人露出些错愕莫名的神情,似乎要笑。

“可是我很想见到他。”

那人笑着摇摇头:“别管我是谁了,我是能给你带来指令的人。我起不出你那么好听的名字,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如果非要有个称呼,你就叫我赵大吧。”

“赵老大。”欧阳有点开玩笑的意思。

“别说咱们见过。”赵老大点点头走远。

欧阳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人离开。他看看身前那混乱的棋局,又看看小巷,小巷尽头,已经没了人。这让欧阳有些患得患失,于是他转身离开。

欧阳转过街道时微微有些愕然,方才在此地的那场斗殴已经打完,黄包车夫们明显是取得了胜利,因为廖金头正跪在地上,扇着自己的耳光,嘴里照四道风所要求的那样发出苍蝇扑打翅膀的嗡嗡声:“嗡嗡,嗡嗡,嗡嗡嗡……”

四道风坐在黄包车上大声地数着数:“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四,五十┮弧…”他不大有把握地看看旁边的古烁,“我没数错吧?”

古烁绷着脸忍住笑:“绝对没错。”

皮小爪看不下去:“算了,老四,这样就行了。”

四道风没好气地对皮小爪说:“不倒了他的威风,他再扑腾起来第一个就咬你!”

欧阳一步不停地从那些看西洋景的人们身边经过,他的目的地是对街思枫开的小店,店名就两字——“小食”。

思枫正和一个邮差在低语着什么,看见欧阳到来两人便停止了谈话。邮差一言不发地离开。

欧阳有些恼火地在店门外背了身子让邮差离开,以示他不想知道也不屑于知道,直到邮差走远才转身进店。

小店被思枫和一个店伙、一个厨娘照料得井井有条。店里的大部分食客都簇拥在门窗前看街上的热闹。思枫转身进了厨房,一个红泥罐正煨在灶上,显然已经煨了很久。

厨娘看着进来的思枫说:“你还真是贤良啊?我把这活也让给你得了。”

思枫笑了笑,把红泥罐放在托盘上。

欧阳在一个僻静角落坐下,思枫立刻把刚整理好的托盘端过来,托盘里的内容是两样点心,两个小菜,一个红泥汤罐。

“你来得晚了。”思枫说。

欧阳看看她:“你不知道?”他很想知道思枫是否真的不知道他刚才与赵老大的会面。

“知道什么?”

“没什么,我有些事耽搁了。”欧阳说。

“那两个人不是打发走了吗?我算着你早该来了。”

“我说的不是那两个人,”欧阳打住,“学生们闹事是不是你安排的?”

“我一直在店里,上午生意很忙。”

欧阳苦笑:“好了,看来有些事情我也不该知道。可那两个人没那么好打发,你也被人追了几年,就知道追你的人绝对不好打发。”

“沽宁没特务机构,就他们两个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欧阳这次是真有些奇怪了:“你一向很谨慎的,怎么这次……”

“因为……”

一位食客从旁边经过:“欧阳掌柜的,床头见完还要店里见,真是如胶似漆呀!”

思枫立刻笑得红晕满面。她的那个笑容一直持续到食客走开,她从汤罐里给欧阳盛汤:“因为老唐的指令是不惜代价保证你的安全。”

“我还是不明白。”

思枫看起来有些恼火,尽管那只是一掠而过的神情:“你用不着明白。”

“像以前一样?”

“是的。”她又像以前那样温和,将盛好的一碗汤放在欧阳面前。

欧阳想着什么喝了一口,这才觉得跟以前有些不太一样:“这是什么?”

“鲥鱼汤。”思枫有些赧然,“他们说吃鱼治头痛。”

“没用的……”欧阳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太好,“我是说现在吃什么不重要……不、不,我是说这也是老唐的指令吗?”他笑,“开个小玩笑,你觉得不好笑?”

思枫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喝完它。”她起身走开。欧阳看着那个苗条的背影,他并不像刚才表现得那样没心没肺,其实他明白很多事情。

汤很稠,即使在勺里也是挂丝的|­乳­白­色­。欧阳小心地一口口喝着,他知道这东西必然费去了她很多心血。

沽宁守备司令部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混乱而紧张了。椅倒杯翻,一片忙乱。龙文章和华盛顿吴在桌上摊开一张军用地图,屋里电台和电话的联络声吵成一片。

蒋武堂雷厉风行地进来,马鞭柄子恨不得连地图带桌子捣个窟窿:“鬼子来这­干­吗?龙文章你倒说说鬼子想要­干­吗?”

龙文章抬起头:“咱是个二流部队,鬼子最爱吃软柿子,司令。”

“当年的十九路军也是二流部队!”

“那我坦白了说吧,咱是个九流部队,也就是比盐警、路警好一星星……”

“你个乌鸦嘴!”

“我本来就是个乌鸦嘴。”龙文章当仁不让。

蒋武堂咽了口气,摆摆手:“接着聒噪!”

“简单得很,”龙文章在地图上划拉着,“北面胶着状态,沽宁是港口城市,吃下这个软柿子,鬼子军队可以登陆,长驱直入穿Сhā纵横,北面胶着之势立解。”

“跟我走,去看,去探,我不爱看这鸟地图。”蒋武堂没个好脾气。

龙文章示意华盛顿吴把地图卷了,跟在蒋武堂身后。刚要出门,一名马弁来报:“司令,有上峰来人。”

蒋武堂看向院里,那俩特务正站在门边,乙迫不及待掏出了证件。

“军装都没有我鸟他?”蒋武堂拿起马刀大踏步出门,“传令下去,枪上膛马上鞍,一队援军都没有,逼着老子做文天祥!”

特务甲快走两步跟上去:“司令,我有要事……”

蒋武堂转身:“是鬼子的事吗?”

甲愣住:“什么鬼子?”

“都从南京被轰到重庆了,你来问我什么鬼子?成了个神哩!——派探子,备马!”蒋武堂没再答理那两位,吆五喝六间第一队探子兵已经发了出去。

“司令……”

特务甲还想说些什么,龙文章轻轻把他推开:“司令让你候着。”

两特务只好戳那看着蒋武堂一行人离去,毕竟这不是他们地盘。

沽宁以北七十公里是一个村落,叫窦村。有一点坡度,伴山而居。此时的窦村炊烟正冒起,暮­色­中有人不疾不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安详世界。

村外的庄稼地上,一个老头正打着草捆。他身边过顶的庄稼簌簌直响,老头放下草捆捡块石子砸了过去:“死狗子,别祸害我庄稼。”

石头砸了过去,没砸出狗子,倒砸出了柄刺刀,刺刀后边是支三八大盖,三八大盖后边是个日本兵,日本兵后边是更多的日本兵。老头惊恐万状,他看看村东,那边也是一样的日本兵,村西亦然。老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村子让日本人给包抄了。他张嘴欲呼,那柄刺刀顶上了他的下巴颏,一股血雾喷­射­,老头甚至没来得及哼哼。

不一会儿,村子里开始沸腾起来。孩子哭,女人叫,夹杂着日语的吆喝声,村民们被赶上了村子的空地。

一户人家里响起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家的男人红着眼从院里冲出来,抓起靠在门边的耙子又冲了进去。他刚到门边枪就响了,男人被打得从自家门里倒栽了出来。然后屋里的枪又响了几声,一切都静寂下来。

已经被赶到街上的人们沉默着面面相觑,有一个人开始跑,这触动了人们神经上的某个开关,所有人都往村东的路上跑。路面在沉重的呼吸中晃动,直到路的另一端出现几个人影,那是机枪­射­手。­射­击准备早已经就绪,一个军曹手挥了一下,机枪开始­射­击,有人倒了下去。人们混乱地转向村西,村西的机枪也开始­射­击。已经在村里的日本兵藏在各家各户的门洞里一边躲避着子弹,一边从横向里­射­击。

六品听着屋外的枪声,把吓傻的女人和哭哑的孩子都拥进了厢房:“我先带咱妈出去!你们躲屋里!”

“你快着点!”女人眼里写满恐惧。

六品点点头,最后看了妻子和孩子一眼,把门关上。他冲进正房,把妈妈背了出来。老太太不依不饶在他背上厮打着:“有你这么当爹的?孙子嗓子都哭哑了!”

“我先背你出村,鬼子来了!”

“救媳­妇­还是救妈?要我说就先救媳­妇­!”

六品充耳不闻。他背着他妈跑出院门,出门前看了厢房一眼,孩子的哭声已经闷住,大概让媳­妇­捂住了嘴。六品跑开,他斜刺里穿过村子,枪声仍在身后震响,他的目标是村后的山。

天黑了。

村里的屠杀已接近尾声,日本人开始砸开房门,他们还要挨家挨户地搜索。

六品一气把老母亲背到了村外的山林里,他把她放在地上,迎头便挨了一顿暴揍:“要背不出孙子媳­妇­,看我饶了你!”

“这就去、这就去!”六品躲闪着,“妈你跟这儿别走,别乱跑。”

六品妈哭着,土坷垃摔了过来:“你要我跑得动!我这老不死的!”

六品掉头狂奔,跑两步回头看看,六品妈已安静下来,正看着他:“别跟鬼子打,带孙子媳­妇­回来!”

六品点头跑开。

他刚跑过一条山弯时就愣住了,村里的每一栋房子上都冒着浓浓的烟柱,村子被照得如同白昼。一帮日军聚在火边,从人堆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哭声。

六品加快了速度,很快又回到村里。他在废墟中爬行,空地上集中的尸堆把他惊呆了,一群日本人聚在旁边,他们从死人身上扒衣服,然后脱得赤条条把衣服往身上套。几个日本人抬着衣箱过来,把衣服倒在地上,日本人扔下死人开始争抢。六品趁乱冲进了自家的院子。

六品傻了,家里的院墙已塌倒,成了焦土,废墟上冒着浓浓的烟。一个换了中式服装的日本人听见废墟里的响动,拎了还在滴血的战刀过去,他一无所获地离开。

六品把身子全埋在废墟里,脸埋得更深,难以抑制的呜咽被土闷住。他手上紧握着一只焦黑的手,那是从废墟里伸出来的。

黎明的时候,日本人开始在村里的空地上集合,残月下一群中国百姓打扮的人在用日语传达着口令。领头的走到队前,日语的喧哗静了下来,那个身材瘦长的领头的嘴里说出的居然是纯正的中文:“从现在开始,让我们养成说中文的习惯。”

生硬的中文回答:“是的,长谷川君。”

一记耳光脆响。

生硬的中文再回答:“实在对不起啦,鲍先生!”

日军分成小队分散离去。

六品从废墟里爬出来,满目疮痍。他呆呆地坐着,看着,突然想起什么,他爬起来狂奔。他跑到母亲藏身的地方,六品妈倒在地上,地上的草已被身上的血染成了红­色­。几个日军交谈的声音正往山下淡去,渐渐消失。六品抱着死去的妈妈,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沽宁郊外的阵地一片忙碌。挖掘战壕,垒机枪工事,守军们正在设防。

龙文章在守望。守望是件枯燥的工作,他抱着他那支中正步枪已经不知坐了多久。他盯着的路面上除了地平线,似乎永远就只有几个稀稀落落往沽宁进发的难民。

空气中隐隐有鼓声传来,那是沽宁大富高三宝来劳军的队伍。

蒋武堂策马迎向那支劳军队。高三宝坐在慢慢行驶的老林肯车里,身后跟着整支抬猪扛羊披红挂彩的队伍,他老远就冲路边的蒋武堂挥手,蒋武堂环了个圈,飞身下马:“高会长来得勤啊!弟兄们都说鬼子来了好,咱天天打牙祭!”

高三宝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全福——”

用人全福单子一展,抑扬顿挫地唱起来:“猪十片,羊……”

“唱什么唱?抬过去了!”高三宝呵斥着,又转向蒋武堂,“司令,这鬼子什么时候……”

“我要知道早去打他埋伏了,在这耗神?”

“也是也是……听难民说,屠了邻县的一个村子?”

“高会长,您劳军是一,听风是二吧?”

高三宝有些难堪:“司令明白,做生意跟打仗一样也要个眼观八方的。”

蒋武堂在这单薄的阵地上走了两步:“会长,耳朵过来,我泄个天机。”

高三宝附耳。

“逃。”

“逃?”高三宝吓一跳。

“蒋某这些年可没少得会长的好处,所以才有这实打实的一个字——逃。”

“你也要逃?”

蒋武堂苦笑:“蒋某得罪上司,带一帮落魄兄弟来了宝地,可没少叨扰地方,这时候废话少说,有一枪放一枪,有几个死几个,我算着能挡个一两天,这工夫城里的就赶紧逃吧,算是蒋某报恩了。”

“就这么惨烈?沽宁的十万人怎么逃呀?”

“——您问问逃到沽宁的南京人吧。”

高三宝有些失魂落魄,蒋武堂赶紧扶了他一把:“您先逃吧,会长是个好人,蒋某是从来不嫌好人多,只要听见枪声一响……”

“砰——”一声枪响,蒋武堂按着枪套与刀鞘,愠怒回身,龙文章正在教一个漂亮女孩­射­击,那是高昕。

“龙文章,你在搅什么?”蒋武堂恼怒。

龙文章一副­精­神抖擞潇洒的样子:“鬼子就来了,我教咱们女学生一点战斗本领,说不定是个花木兰呢?”

蒋武堂看着高昕笑吟吟地站在一边,顿时气结:“哪里来的女娃娃,你……”

高三宝连忙道:“小女高昕,非要跟来看看我军将士的威勇。”

蒋武堂闻言,只好把下半句吃回肚里。

高昕笑道:“蒋司令,我们想请您去演讲。”

“有那闲工夫?不去不去!”

“我倒是有工夫。”龙文章在一旁打岔。

蒋武堂瞪他一眼:“谁说你有工夫?”

“我是说忙完就有工夫。”龙文章讪讪地说。

高昕看一眼龙文章:“你倒是蛮有卖相的,准比蒋司令受欢迎。”

龙文章高兴地又挺挺腰板。

蒋武堂不在乎自己卖相如何,可总得找个台阶下来:“如果你觉得这事还有完你就去吧。”

“我这就去忙!”龙文章自恃是蒋武堂面前的红人,一溜烟儿照阵地上跑了,高昕也跟着去。

蒋武堂摇摇头转身:“军务繁忙,我也就不陪会长了。”

高三宝抱了抱拳:“司令海涵,小女娇纵无度,说话没个头尾,做事想啥是啥。”

蒋武堂苦笑:“倒是蛮可喜的,就是碰上打仗。”

高三宝点点头:“全福,东西拿来。”

全福从车上拿下一口沉甸甸的箱子。

高三宝小声地说:“大洋两千。司令身先士卒,高某没别的效力,出点安家费用。”

“我哪来的家小?”蒋武堂哑然失笑,“会长是怕我不护着沽宁,先拿钱押着?”他跳到高地上,“众兄弟听好,高会长捐现洋两千,犒赏三军!”

顿时一片欢声。

“司令?”高三宝不解。

“以前就怕您不给,现在给了也没福花。有空给烧点冥纸吧,会长!”

高三宝点点头走开,蒋武堂的这个举动已经让他明白真的到了末日,他冲远处的高昕喊:“昕儿,走啦!”

高昕从机枪掩体里钻出来,又跟龙文章挥了挥手才上车。

车驶离阵地,不一会儿便回到城里。

全福坐在前座。高昕自得其乐地哼着曲,只要不上课她就高兴。高三宝则看着车外的沽宁人发呆。

前边的街道让难民群给堵住了,这些天沽宁多了很多这种满脸愁苦的人。沽宁的二胡艺人罗非烟正坐在街边拉二胡,徒弟罗非雨伺候着,难民们簇拥着在听,二胡声勾起他们背井离乡的思绪。

车从人群中慢慢擦出条缝来。高三宝看外边密密麻麻的人群喃喃:“这么好些人,可怎么逃呀?”

“爸,你说什么?”

高三宝摇摇头。

“刚才我差一星星就打中那棵树了。我得成立个­妇­女救国队,你做名誉队长。”高昕很兴奋的样子。

高三宝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全福,没开工那洋火厂先停了吧。”

“正要跟老爷说,已经开工了。”

“这么快?”

全福笑道:“您人好啊,万家生佛,造福乡亲,做人做得宽厚,工钱给得又足,这还慢了呢。”

高昕忍不住Сhā嘴:“福叔您可真能捧。”

“那现在咱们在沽宁有五处工厂了?”高三宝满脸忧虑。

“六处,您又忘算城西那酱场了。六处工厂、两处码头、三个车行、十七八个店铺,老爷,您早就是沽宁首富了。”

高三宝闷声闷气地咕哝:“都是沽宁首富啦?”

“那是,您就去上海也不落人后呀!”

“上海已经完了!”

几人听出高三宝的失落,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车里一下安静下来。可安静不过两秒钟,高昕忽然轻叫了一声伏在高三宝膝上:“我们先生。”

车外欧阳匆匆路过。

高三宝皱眉:“你不说今天停课吗?”

高昕仰头冲高三宝笑了笑。高三宝对着女儿不知忧愁的笑容,茫然而愁苦,同样感到到茫然而愁苦的不只是高三宝,还有六品。

此时的六品在郊外的路上蹒跚步行,像极一个难民。他不知道他跟着前面的那两个难民多长时间了。他看起来已经被仇恨烧得形销骨立,偶尔的一瞬让人觉得他的目光像两把锥子。他终于大步赶上前去,仔细打量着那两张泥污的脸:“我日你祖宗。”

那两位愕然对视,然后友好地点头表示同意。

六品背上的刀环了出去,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做了刀下鬼,另一个后退了两步,去腰里掏什么。六品扑上去抓着那人往路边的树上撞,一下、两下……直至那具人体完全瘫软。六品疲倦地坐下,几个不相­干­的难民已经吓得逃离这杀戮现场。六品擦去脸上的血渍,他看起来不像杀人的人倒像是被杀的人,他很想痛哭一场,他又一次感到茫然而愁苦。

欧阳走过空旷的­操­场。唐真路过,她看见欧阳,很早就恭谨地站住并问候:“先生好。”

欧阳没有看她,匆匆拐弯进了自己家。这份冷漠让唐真有些愕然,她往校门又走了几步,便看见尾随欧阳的特务乙,尽管他已经换了身掩人耳目的衣服,可唐真还是一眼认出来。她立刻低了头。

欧阳进屋,坐在凌乱的桌前,烦乱地翻了几页书,又开始翻箱倒柜在屋里找什么。

思枫推门进来,错愕地看着他。

“药在哪儿?”欧阳问。

“我放在你手边了。”思枫找出了药,就压在欧阳刚翻开的书下边。

欧阳苦笑着摇头:“我真不是个整洁的人,你现在回来­干­什么?”

“店里没零钱了,我回来拿点钱。”欧阳明显不信这种说法,可也不问,倒了几个药片扔进嘴里。

思枫倒了杯水给他:“你后边不­干­净。”

欧阳喝了一口水:“我知道。你是为这个回来的?”

“不是。”

“明知道我后边不­干­净,你现在回来­干­什么?”欧阳有些发火。

思枫怔忡而温柔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请不要把你和我……们分得那么清楚。”

欧阳懊悔地坐下来,看着思枫在屋里忙碌,她掀开床下难以发现的一块木板,从里边掏出一支手枪、一个密码本,她把这些都放进手袋里。

欧阳不由得又苦笑了:“这就是你的钱?你们想­干­什么?”

“只是转移一下。”

“是的,这里不再安全了。”

“这里很安全,那两个人只是想抓你邀功的散兵游勇,他们的总部远在重庆,在这里没有援助!沽宁的蒋武堂对反共从来没什么兴趣,他们找不到援助!”

“我还可以在这窝下去?”

“是潜伏下去。”

“你还要告诉我一切太平?除了那两个人啥事没有?你们根本没打算撤出沽宁?因为日本人根本没打算来沽宁,你我的寄身之处也不会被粉碎?”

“你怎么知道?”

欧阳气极反笑:“你看,你我都是藏着很多秘密的人!”

“他见过你了?”

“你总是比我知道得更多!”他有些不满,但看着有些失落的思枫,欧阳还是缓和了语气,“他是老唐吗?”

思枫有些出神地摇摇头:“不是,可他负责日占区地下组织的重组工作。”

“他说我会浮出水面!”

“他是这么说的?”

“是的,可你们还什么事都瞒着我!”

“可他没告诉我……”

“你怎么啦?”欧阳愕然地看着思枫伤感的表情。

“没什么,我早该告诉你,城北的乡间已经发现了鬼子的部队,他们杀光了一个村子的人,窦村。”

“然后呢?”

“然后……然后失踪了,现在不管守备团还是我们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这不合道理,长途跋涉不会就为屠个村子。”

“我不知道,我们人力有限,大部分情报都不是直接拿到的。现在我们正做好撤离沽宁的准备,鬼子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而我们少一个人都是难以承担的损失。”

“我呢?”

“没提到你,指令里没提到你。”

“怎么会?”

“本来以为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现在看来是打算留下你,说到敌占区战斗经验,你比我们谁都强。”

“总得给我个说法。”

“时局变幻,谁都只能随机应变。”思枫想开门,但在门前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也就是说,一响枪的时候,我就该跟你……说再见了。”

她带上门出去。

欧阳终于从自己的患得患失中拔足,他回味着思枫临去一瞬的神情,满怀伤感。

高三宝在自家客厅里坐着,一根象牙手杖在他手上滴溜溜地转。

门铃响起。高昕跑去开门,笑脸在对上门外的何莫修时立刻就拉了下来。

何莫修一身笔挺的西装,捧着束郁金香,整个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光彩,他微微欠了欠腰,礼貌在他身上是种气质而非做作,他捧着花的手向高昕递过去。

“大博士好。”高昕拎大白菜一样把花拎了过来。

“何莫修,莫修,赫德夫马修,随便哪一个,别把头衔当做对人的称呼。”

“小何。”

何莫修开心地笑了:“我一直希望别人这样叫我。”

“爸,小何大博士来啦!”高昕拎着花走开。

“小昕,花不是那样拿的,”何莫修在她身后纠正着,“植物是有生命的东西,如果您被人这样倒拎在手上……”

高昕抓起父亲的一个古董花瓶,把那把花塞了进去:“这样好啦?”

“阳光、空气、水分,您需要的一切它也需要。”何莫修孜孜善诱着。

“我头痛。”高昕索­性­掉头上楼。

“何贤侄。”高三宝招呼着何莫修。

“叫我小何好了,高伯伯。”

高昕重重地跺着脚上楼,惹得高三宝神情古怪地看着头顶:“嗳,昕儿!”

楼上终于安静。

何莫修笑笑:“没关系的,她做她喜欢的事情,这是她的魅力所在。”

高三宝苦笑:“说真的,小何,咱们两家是世交,你是我最喜欢的年轻人,我不知道昕儿­干­吗这么对你。这次你回国早该大家聚聚,可昕儿一直不让。”

“在见到小昕之前,我也把老辈的指腹为婚当做一个Legend or joke。”

“什么?”

“传说或者笑话。”

高三宝­干­咳了一声。

“我也不是回国,是专程绕道,望乡。高伯伯,爸爸妈妈终于决定定居美国,我本该直接从欧洲去和他们团聚,可我想应该先回我出生的地方看看,每个人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都像朝圣,我也遇见了小昕。”

“这回请你来是有要事相托,”高三宝顿了顿,“你帮我带昕儿去美国,我牵扯的事太多,回头再去,贤侄……小何,你笑什么?”

何莫修满脸欢欣:“这是我的梦想!高伯伯,您相信命运吗?”他兴奋地看着高三宝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现在信了,我在离家二十年后找到自己的梦想。”他看看天花板,似乎这样能看到高昕,“高伯伯,她那么特别,让我想起最喜欢的曲子。”他甚至把他最喜欢的交响乐哼了几个音符。

高三宝也终于有些欢快:“这就好,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最放心的是把她交给你。”

“小昕的观点?”

高三宝愣了一下:“她的观点?”

“当然。”何莫修无忧无虑地笑笑,“我总不能漠视她的观点吧?”

“我还没问。”

“我现在去问。”他起身就往楼上走去。

“回来回来!坦白点说,她压根儿不想去。”

“那怎么行?高伯伯,每一个人都应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何况是她。”

“每个人?那是不可能的。”

“我喜欢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我会说服她。”

“怎么说服?”

“去美国前我想做一个两年的环球旅行,现在我放弃旅行就有了两年时间。两年,我相信两年可以说服任何人。”何莫修神采飞扬,“我也觉得时间长点更能加深了解。”

“两年?太长!”

“两年就是弹指一挥……”

“我给你个弹指一挥,”高三宝伸了两个指头,“两天——”

何莫修摇摇头:“这不可能,我不同意,高伯伯,我一定会维护她的,维护她就是维护我自己。”

高三宝疲倦地看着那张坚决的脸,只有未经世故的人才会那么坚决,他不无担忧地说:“每天晚上我都在担心,明儿一睁眼,这里已经不是沽宁人的早晨。”

何莫修摇摇头,他并不能理解高三宝的忧虑。

沉默。

窗外,沽宁的夜­色­已经降临。

沽宁守备司令部内,曾被摊开的那张新地图现在旧了很多,蒋武堂不得不拿把中正剑压上已经卷了的边角,他一脸困顿,旁边的军官也是满眼血丝。

龙文章刚从郊外的阵地回来,蒋武堂盯着他,龙文章摇摇头。蒋武堂一巴掌拍在地图上:“他娘的失踪了!带兵打仗这么些年,你知道最怕的是什么吗?就这三字——失踪了。当年跟共军打仗,一听这三字弟兄们就下注,赌的是哪部分挨揍。”

“鬼子也算孤军深入,会不会被哪部分的弟兄吃了?”龙文章猜测着。

“狗屁!一个大队,谁要吃了他还不颠颠地报到总部,”蒋武堂拍拍那把中正剑,“这种剑还不得拿个十七八把的?”

“防线上的兄弟都不行了,能不能先松一松?”

蒋武堂蹙着眉在想,那俩特务不合时宜地进来。甲仍­阴­沉,乙照旧轻浮:“蒋司令,不说日本人要来吗?怎么这半月连根毛也没见?”

蒋武堂懒得答理,龙文章用广东话低声说了句:“等见了毛你个衰仔早仆街到重庆了。”

特务乙往前凑了凑:“龙副官能大声点吗?”

龙文章把一个虚无的东西郑重其事地放在乙的手上:“我等正研究这根来自鬼子的毛,你看它乌黑油亮像不像黑狗子的毛?”

特务乙气得甩开手想破口大骂,龙文章嚷嚷着跳开:“糟了,跟您老混一块儿了。”

一直沉默的特务甲开口:“司令,迫不得已,我们已经把司令近日的行为上报,重庆方面也很不满意,责成……”

“你知道我这个司令带多少兵吗?”蒋武堂瞪眼。

“这个……军方事务我不便过问。”

“给你个实打实数,三百!一个上校带连长的数!还都是老子从老家拉出来的!重庆方面不满意?你问他对谁不满意!是当年那个站错队进冷宫的蒋武堂!在沽宁占山养老的蒋武堂!重庆?我鸟你!”

特务甲立刻变了口风:“司令,我对沽宁为祸的共党早有数,匪首是在逃十一年的巨枭!只要一百人,只要区区的一百人……”

“区区一百人?这时候我有区区一百人给你剿共党?你老哥醒醒吧,现在要打来的是鬼子!不是共党!”

“我会把你的立场上报重庆……”

蒋武堂终于光火:“以前是上报南京,现在改他妈上报重庆!中国全丢完了你们改个词就得?——给我叉出去!”

两特务刚被叉走,马弁又一头扎了进来,蒋武堂一看就蹿火:“叉!”

“……是高老板的人!”

蒋武堂愣了一下:“请。”

来的人是全福,鞠了个深躬把手里一摞烫金红帖递了上来:“老爷明天在满江楼给各位设宴庆功,请司令和各位壮士务必光临!”

蒋武堂诧异:“这庆的哪门子功呀?”

“打跑了鬼子,奇功呀!”

“骂人,鬼子来了吗?”

“老爷说要没各位将士枕戈待旦,沽宁早就沦陷了。”全福瞧出蒋武堂并不是太高的兴致,知趣地放下请柬离开。

蒋武堂翻着请柬叹了口气。

“司令,阵地上的弟兄……”龙文章试探着问。

“传令撤防,修整两天再上,是修整,可别修得魂游太虚。”

沽兴车行里,空下来的黄包车在院里参差不齐地停了几行,车夫们围成个圈,四道风的一对大脚在人头上方灵动飞旋:“最帅的还属这一脚,这一脚直踢得金头苍蝇就再没飞起来,以后沽宁就算没这号人了!咱们行的伙计在外边拉车就没那五去一的抽头了,只要说……三的,怎么说来着?”

古烁笑笑:“和气一点说,我是风字头的,不和气地说,老子是风字头的。”

车夫们啧啧:“乖乖,没想到老子还有跟人称老子的一天。”“省了五去一的抽头,不就跟他娘的神仙一样吗?”“都是四哥一双脚踢出来的。”

好话听得让四道风又一阵好踢,直到一只脚硬生生地停在钻进圈来的两人脸边,那是一老一小,神情打扮都不像本地人。

四道风收回脚:“生脸,新入伙,想拉车?”

老的连忙低头:“四哥真是料事如神。”

“料你个头,啥名?”

“小馍头,四哥。”小的显然对四道风钦佩有加。

“我是他爹。”老的瞪了小的一眼。

“那就是老馍头?”

“四哥咋叫就咋叫。”老的觍着脸。

老头子乖觉如此,四道风不由得仔细看了一眼:“你爷儿俩死好命,刚打片天下就来入伙,是逃难来的吧?”

“四哥好眼力,承德来的。”老馍头哈哈腰。

“规矩都懂?”

“都懂。”老馍头郑重地拿出钱递了过去,“四哥,今儿抽头。”

四道风神情古怪地看看他又看四周,周围一片窃笑。

“不懂装懂,我可懒得跟你再说一遍,二的——”四道风喊道。

二的就是皮小爪,他只有一只半手,那半只手是一只发育不全的手,总深以为耻地缩在袖管里边。

皮小爪上前一步:“规矩是没份钱,行里的押钱和份钱你交了就得了,还有就是每月交五毛大洋给我,”他深以为耻地看看自己的残手,“瞧见了,我不能拉车。”

“这不跟不交钱一个样吗?”老馍头有些发愣。

皮小爪笑笑:“就这个意思。”

老馍头惊讶得忘了点头哈腰,小馍头则更添崇敬。四道风却忽然矮了半截,猫腰就要扎进人群。

“四道风,看见你啦!”

四道风只好硬着头皮站住:“你不在街上闹腾,来这­干­什么?”

“那叫抗日游行,现在我要包车。”来的是高昕,何莫修寸步不离地跟着,脖子上挂了个当时新潮的木盒子相机。

“你不说人拉人没道德,要老爷们儿用自己的腿走吗?搅了伙计们生意,小姐也自个儿走好了。”

“我还是那么说的,不过明儿游行动静大,我要包你的车拉传单。”

四道风哼一声:“拉你们满街乱扔的那些纸片片?上菜市场弄个平板去,我这里是只拉人的……喂,那假洋鬼子,别动我车!”

何莫修从四道风的车前直起身来,莫大感慨:“社会低效若此,竟甘心把劳力耗在这样的原始工具上,不过很有意思。”

四道风没好气地打量了一眼,问高昕:“你家男人?怎么说人话跟安了张鸟嘴似的?”

高昕也没好气:“他爱说不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莫修冲着四道风说:“你听我说,再加两条传动链,你跑起来真像风一样。”

四道风白了他一眼:“我就乐意慢着!”

何莫修做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人怎么能拒绝进步呢?”

“好了好了,那俩馍头,你们明天跟着她!”四道风不耐烦地摆摆手。

高昕嚷嚷:“喂,我是要包你的车!”

“老子是卖艺不卖身的。”四道风拉起车,对着大家吆喝,“开工开工,赚钱拼老命啊!”

几十辆黄包车分头出动。高昕让他那句浑话说得不好意思再拦,往旁边让了一下。整个行里的车洪水般泄了出去。何莫修狠敲了一下脑瓜,手忙脚乱打开相机时,取景框里已经只剩一片空地。

思枫的小食店今天的客人不多。

欧阳进来,找了个地方坐下便开始发愣。思枫托着托盘过来,托盘里的内容仍­精­致而丰富,也没少了那一罐费神耗力的汤。

“他们撤防了。”欧阳有些失神。

“我知道。”

“好像日本人不会来了。”

“我……不清楚。”

欧阳看着眼前那碗不知道什么的汤,他忽然间爆发:“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

“几十万人在北边打仗,几十个城市全给毁了,原来的线也全给断了,鬼子是还没来,可我们已经给闷在这儿了,看不见城外的事,看不见明天的事。”

“这不合理!整个大队的鬼子摸到我们的后方不会为屠个村子,现了身之后更不会没个缘由就消失!他们有­阴­谋,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阴­谋?”

欧阳的脸庞在这半个月来已经消瘦而憔悴,思枫怔怔地看着,叹口气走开。身后的碎裂声让她回过头来,欧阳仍坐在那儿,汤碗已经摔碎了,他死死地抠着桌边,脸­色­苍白,整个身子都痛得颤抖。思枫在那抠得发白的指关节上覆上自己的手:“别想了,真的不要再想了,我们都只是小老百姓……”

“你不是小老百姓,我也不是。”

思枫苦笑:“是的,我们不是。”

“得想,必须得想,要不我们就快完了。”

店伙和厨娘看这边的神情都已经带上了关切和同情,思枫静静看着几颗汗水从欧阳的额上落下,一颗泪水也从她的颊上落在欧阳的肩上,欧阳忽然轻声嘀咕了句什么。

“什么?”思枫弯下腰,她没听清。

“我要走了。”

“去哪儿?”

“必须得走了,线断了,得给它续上。我去找那个能给我下指令的人,好知道我能­干­什么,该­干­什么。”

思枫看着他,眼神中不是惊讶而是悲悯。

“不能再这样耗下去,我肯定会是个短命鬼。”欧阳苦笑,“短命鬼浪费不起时间。”

“是的,你真的该走了。”思枫终于将自己的额头贴近欧阳的额头,这个亲昵的动作看来充满落寞。

“我一直很粗暴,我很抱歉,以后万一提起我来,你会说那是个坏脾气的同志……”

思枫不冷不热打断欧阳的话:“现在别说这个,没必要。”

“可总得说点什么,兴许明天鬼子就来了,我们以后就永远没有说话的机会。”

“他们还没来,你也最好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要说。”

欧阳苦笑着不再说话,他们靠在一起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像是一对想要天长地久的夫妻。

黄昏,思枫走进一家药店,她开始为欧阳的离开做准备。

几张折叠的法币从柜台上推过去,换来的是几瓶欧阳常服用的那种止痛药片。思枫把药瓶放进包里,平静地离开。

思枫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破天荒地已被欧阳收拾过,他正往箱子里放自己的行李,他主要的行李是书,欧阳正摞上最后几本,为把箱子压实一点他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思枫走过去,帮欧阳把箱子整理了一下。欧阳苦笑着看着她,对方的平静让他觉得很内疚:“我……这些书一向是随身带的。”

“我知道,把它们留这儿也是浪费。”

“走,也是个好事。特务一直在盯着,我怕总有一天会连累到你们。”

“你说得对。”

欧阳挠了挠头:“说实话,他们不算什么大问题,鬼子也不算。我只是觉得我都等老了,现在一想事就头痛,我怕我最后除了等什么都不会了,做了一个废物。”

“你怎么会是废物?其实你早该做你想做的事,是我们牵绊了你,这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

“不是的。”

思枫笑了笑:“这一点也不重要,对不对?”

“对。”

他们俩对视了一会儿,思枫很快将目光转开了:“今天才知道,你决定走,我心里也放下一块大石头……我是说同志们都觉得你做得对,你不该有什么顾虑。”

“谢谢同志们。”

沉默。

“你去哪儿?”

“你怎么办?”

这两句话是一块儿问出来的,两人都有些哑然,难堪地笑了笑。

“我先说吧,我好办,在这里我是老同志,”思枫苦笑,“换个地方,换个身份,重新开始。”

“我去找那个给我下命令的人,他说他叫赵大,我叫他赵老大。”

思枫看起来有些诧异:“他真的很看重你,这个名字他一般不会告诉别人。其实你都不该告诉我。”

“是吗?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很想说实话。”欧阳苦笑。

“你去潮安,应该可以找到他。”思枫也苦笑,“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我也很想说实话。”

“你是怕我走弯路。”

“你肯定能找到他的,找到他,做你想做的事。”

“是的,找到他,他会告诉我该做什么,可能是去个打仗的地方。”他很开心地想着,“可能是什么敌占区游击队,既然我不能用脑子了就摸枪吧,可能会死,可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我真羡慕你。”思枫真有些羡慕的神情。

“也许会­阴­错阳差,他说,你和沽宁的同志配合得很好,你还是回沽宁吧。我就回来……嗳,你说我会不会回来?”

“也许吧。”

“或者去西北,你知道吗?我参加过上海武装起义,是个老家伙,对我们这些老家伙来说,西北是个圣地。到西北可以走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做人,你叫我的真名,我可以答应。”他笑了笑,“对了,既然大家今天都喜欢说实话,你的真名是什么?”

思枫苦笑,摇摇头。

“我也是,我快忘了我的真名,如果被人叫出来,通常是说你要死了。”他整个脸上都放­射­着憧憬和光彩,“我是老家伙,从来没去过西北的老家伙。我的上一个妻子……我是说像你一样的妻子,送过我一个火柴盒,来自西北,上边有镰刀和锤子。后来她死在苏州,暗杀。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我想她更喜欢穷山恶水的西北。”

“你……很爱她?”

欧阳笑了:“爱?不会的,她像你一样,口风很紧。”

“你的口风不紧吗?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同志。”

欧阳看看她,思枫笑了笑走开。欧阳仍看着她离开的地方,他面对的是墙和洗漱架:“我要走了,老唐他说什么呢?”

“老唐……最近没有联系。”

欧阳出神,他忽然觉得听到了思枫的哭声。

“别哭,你知道总会这样的。最后总会这样……我们要习惯……最后总有一天……我们会……我是说……你知道……”他艰难地想着词句,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思枫端了盆热水过来放在洗漱架上,她把肥皂放在旁边,把热毛巾拧好递给欧阳,欧阳拿着毛巾发愣的时候,她把牙膏挤好,把牙刷放在水杯上,她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欧阳开始洗脸,三年来已经习惯的一切忽然有种新的意味。

思枫在角落换上睡衣,欧阳看着对面墙上的那个影子,就这么些空间,往常两人对这种事情早不忌讳了,今天却不同往常。

思枫换完了衣服,欧阳回身,在床前愣住,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另一床已被思枫收起。

“睡吧,明天会很长。”思枫钻进了那边的被角,平直地躺下,闭着的眼帘在轻轻颤动,欧阳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睫毛很长。欧阳僵硬地躺下,他根本没有钻进被子里的打算。

“可以吗?”思枫握住了他的一只手,“会不会妨碍你休息?”

“不会。”

两人静静躺着,像两尊石像。

“你知道吗?”欧阳说,“有时候我真觉得这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不是说有人要杀你、要抓你、要关你、非把你送到牢房和刑场上去,我是说,两个人一块儿活在一个屋檐下,可还得互相守着不知道是什么的秘密,最后再互相忘个一­干­二净……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是的……睡吧,明天你要赶远路。”

灯在欧阳眼前灭去,欧阳纹丝不动地看着眼前的那片黑暗。

“我会记得你的。”思枫轻声说。

“什么?”

“没什么,算了。”她转了个身,似乎立刻就睡着了。

“我也会记得你的。”欧阳用更轻的声音喃喃。

这是一家离沽宁中学不远的旅店。二楼的房间里,特务乙正拿着望远镜朝学校的方向看着。望远镜里的沽宁中学校门,欧阳压低了帽子正出来。

乙放下望远镜,回头看看正在起床的甲:“出来了!大哥真是神机妙算,这小子已经让咱们盯毛了,这大早就出来了。”

“等会儿,被追了十一年的人不会这么鬼祟。”

“我没看出有什么两样。”

特务甲哼一声:“你看出来了就该我叫你大哥了。”

果然,从学校里又出来了第二个欧阳,这个没戴帽子,走向另一个方向。

“大哥真是料事如神……可咱们到底跟哪一个?”

特务甲想了想:“第二个。”

临下楼时他又改了主意:“第一个。他从来不戴帽子­干­吗今天要戴?因为他是真货。”

“被追了十一年的人不是不会那么鬼祟吗?”

“猴子捡来件衣服就真当自个儿成了人。”

两人匆匆下楼,他们追着那个戴帽子的欧阳走开。路边停了辆黄包车,一个酒瓶歪在一边,四道风正在车上呼呼大睡。

晨光从欧阳家那扇小小的气窗里­射­入。

欧阳睁眼,他是被思枫下床的轻微震动惊醒的,思枫在那边轻手轻脚地活动,欧阳又闭上了眼睛。

思枫终于在欧阳这边站住,欧阳能感觉到自己正被对方长久地注视,思枫很快就知道欧阳是醒着的,可她是那种很会让别人下台的人:“欧阳?该起床啦。”

欧阳大梦方觉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思枫在晨光中是如此清晰而又不真实,他一时有些愣神,那让思枫有些误会:“你头痛吗?”

“不,还好。”

“我要去店里了,”思枫说,“我们的人应该已经引开了特务,我们可以保证你在沽宁是安全的,但是以后……”

“我会去潮安。”

思枫点点头,沉默一会儿:“我走了,你要吃药。”

“走好。”

“你不要吃太多药,那对你的身体不好。”

“嗯哪。”

“你要保重。”

“嗯哪。”

思枫开门,门外的阳光让欧阳睁不开眼睛。当欧阳能看清时,门已经关上,屋里也只剩下他一人。欧阳扫视着这房间,开始收拾自己。

欧阳从学校里出来,他打量着四周,正像思枫许诺过的那样,周围很­干­净,他不用担心被人盯梢。手上的箱子绝不算轻,他得找辆车,他也看见了街边停着的黄包车。欧阳走到车边,他看看四道风那张睡得无忧无虑的脸,有些犹豫:“喂?”

“嗯?”四道风仍闭着眼。

“北郊,请快一点。”

“大的,这活给你。”

欧阳看看周围,并没有别的车。他苦笑,甚至想走开,可手上的箱子确实不轻:“对不起,这没有别的车。”

“乌珠子带出来没?这么大个车行——”他这才睁开眼,“咦,我的车呢?我昨儿明明把车停行里的!”

随着一个难闻的酒嗝,再加上地上的酒瓶,欧阳已经明白碰上怎么一个主,他笑了笑走开。

“喂,你以为我喝多了吗?”四道风瞪着眼。

“没有,只是觉得您应该再睡一会儿。”欧阳说着走开。

“啊哟喂,你这个人说话­阴­坏­阴­坏的。”四道风拖了车一溜小跑地在他身边跟着,“你看我是不是跑得很稳?”

“真的很稳。”

“那你还傻着?上来!老子跑个又快又稳给你看!”

“不了,谢了,我再找个车。”

四道风把车横了,挡住欧阳的路:“不上车你把老子叫醒了好玩吗?”

欧阳愣了愣:“这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些钱,看着对方:“你会接着去睡吗?”

“要不看你小子风雨飘摇的身板,现在已经飞马路对面去了。”四道风发着狠。

“那你到底要什么?”

“要你上车,好看看老子喝没喝多。”

欧阳苦笑着上车。

四道风的心情不好不坏:“我最不爱欺侮人,可你刚才要弄得我下不来台,那就没辙了。”

“明白了,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很急吗?”

“倒也不很急,你说了算。”

四道风乐了:“你这么会说话的人真不多。上哪儿?”

“北郊。”

“北郊荒山野岭的有什么劲?我拉你去南边吧?”

“北郊,拜托。”欧阳一直在打量周围,思枫他们争取来的安全并不是永久的。

“北郊就北郊,我这人好说话。”

欧阳刚松了口气,四道风提起的车把又放下了:“我是真没喝多,不过喝酒人都知道的,隔夜酒会……”四道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刚跑进旁边的巷子就传来一阵呕吐声。

欧阳毫不犹豫地提起箱子,正要下车,身后传来一声问候:“先生早。”

欧阳回头,身后是他班上最乖觉的学生唐真。

“你好。”欧阳只好坐回去。

“先生要出门?

“出去几天,反正你们隔三差五地游行,也上不了课。”

“我没有去,不想。”

“如果你从来没去过,建议你去一次,再决定想不想去。”

唐真想了想:“今天我会去。”

欧阳笑了:“再见。”

唐真却没有就走的意思:“先生什么时候再上课?”

“你想上课?”

“我想先把书看了。”

欧阳微笑,有这样一个学生,始终是老师的愉快:“你想看的书吧,很多东西先生教不了,靠自己悟。”

唐真忽然有些脸红,点了点头。欧阳听见身后那双大脚板的扑腾声,微笑变成了苦笑。

“痛快痛快!这回你瞧我能跑多快!”四道风嚷嚷着。

唐真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那车已经带着欧阳飞奔,欧阳百忙中回身,唐真正怔怔地看着自己。街道从身边退去,他的注意力立刻被路边那家名为“小食”的店子吸引住,店门半开半掩着,看不出思枫在不在其中。

“能不能慢一点?”

“你不是很急吗?你整个脸上都写着,你很急,被鬼追似的。”

“请你慢一点,拜托!”

“跑开啦,刹不住脚啦!”

虽然未必见得稳,但确实很快。欧阳只能在那种磕磕碰碰中尽量抓紧了车把,眼睁睁看着思枫所在的地方从视线里消失。他有些颓然地坐下来,看着街道从身边掠过,左侧人们正把此地的名店满江楼布置成一座披红挂绿的彩楼,右侧高昕一帮学生带了两馍头的两辆黄包车,在街道上张贴着新的抗日标语。老馍头看见四道风,拉拉小馍头,老早就恭谨转身:“四哥早!四哥好!”

四道风一串怪笑,像是在给欧阳解释:“那是个马屁­精­!”

“四道风你给我站住!”高昕喊着,可四道风已经跑没影了,高昕甚至没看清车上坐的是谁。

何莫修若有所思地对那个车影犯着嘀咕:“我昨天给他装传动链了吗?”他脖子上仍挂着相机。

“­干­活­干­活,是你自己要来的!”高昕没个好脸,一刷子一刷子地给何莫修手上的标语刷着糨糊。

四道风一气把欧阳拉到北郊。城外的路往北看不到头,路边阵地上的军队已经撤了,只留下四五个稀稀拉拉的兵。四道风往地上猛跺了一脚,那辆疾驰如飞的车停了下来,欧阳也差点被这个过于猛烈的动作颠下车。

“美死了!这通跑,酒劲全出去了!”他扒了外套,如刚出笼的馒头一般冒着热气。

欧阳苦笑,他并不是一个爱抱怨的人,怨言都吃进了肚子里,他从口袋里掏着钱:“你确实很快。”

“我是不是喝多了?你看我像不像喝多了?”

“一点也不像。”

“我得再跑一趟!今儿又要游什么行,人多了就跑不开了!你上来,我再拉你一趟!”

欧阳吓了一跳:“不了,我到地方了。”

“不要你钱!”

“好意心领,多谢。”欧阳合了合计,“你空车跑更痛快,就别带我这包袱了。”

“没劲,不过你这人还行,以后有事找我吧。”他掉转了车头又运脚如风。

欧阳看看那个无缰野马般的身影,又看看沽宁城清晨中潮湿带雾的城郭,盼望多年的离期终于在望,但他忽然发现这并不是让他多振作的事情。

守备军远远地嚷嚷:“喂,你要进就进,要出就出,别跟那块待着!”

欧阳最后看了一眼那羁留三年的地方,提了自己的箱子,掉头走开。

戴帽子的那个假欧阳走过长巷,两特务在后尾随着。他迅速转过巷角,那里有一辆邮政脚踏车。他脱下身上的长衫,长衫下露出一套邮差服装,接着从邮政车的包里拿出帽子改变自己的发型,再粘上一点胡子,最后换下了鞋。他刚把旧鞋放进包里,两特务就在巷角出现。邮差的手从包里伸出来,拿着一封信,他对照地址敲路边人家的门,无人答应,他把信从门缝下塞了进去。两特务从他身边走过,特务甲很注意地打量他,尤其是鞋。邮差骑车离开,特务对着空荡荡的长巷,他们丢失了自己的目标。

特务乙有些沮丧:“跟丢了,两个人不够,咱们该再调人。”

“有人给你调吗?从重庆调人过来,你不怕抢功吗?”

“守备团的人本来是不用白不用的,可死蒋武堂人毛不派一个。”

特务甲想着:“我看要有大事。这共党从来没这么明目张胆地行动过,他一动,沽宁就要动了。”他笑了笑,“我巴不得沽宁大动,那蒋武堂就会帮我们逮共党。”

摆脱了盯梢的邮差在另一条巷子里停下,敲了两下门,把一封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少顷,门打开,邮差推着车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有四五个人,两个是思枫店里见过的,一个店伙,一个厨娘。

“他已经走了,一路上都很安全。”邮差向着桌边的思枫说,“我们怎么办?他走了,国字头肯定找我们,在这一带我们没有可以抗衡的实力。”

“我们分散,反正国字头来了,我们得分散,鬼子来了,也得分散。”思枫现在不是那个百依百顺的妻子,而是必须拿出主意的人。

“放手沽宁吗?我们都是沽宁人。”

“这不是放手。我们没有阵地,所以哪里都是阵地。”

邮差叹口气坐了下来,别人并不见得比他兴致高昂。

“应该向刚走的那位同志学习,他的战斗经验比我们丰富,三年来,我从没听他说过他是哪里人,他知道他斗争的重心。”思枫提到欧阳有些怔忡,但那神情一闪而逝,“鬼子今天也许没来,可沽宁的失陷是迟早的事情,我们得做好在敌占区战斗的准备,敌占区是半个中国,不光是我们长大的这个沽宁。”

“你是对的,老唐。”邮差说。

“会是很长时间,会很难。我们原来容身的地方都会没了,得学会新的战斗方式。”

几个人都沉默着,这种话通常都意味着艰难和漫长。

“准备出发吧,我想你们昨天都已经跟家里人说过再见了。”

远远的第一阵锣鼓传了进来,人们开始在游行,在欢庆胜利。

沽宁街道上,欧阳方才过路的街道已经不再冷清,鼓乐队和游行队伍已经占据了街心的位置,而这对沽宁人甚至流落此处的难民来说,是不可不赶的热闹。

热气腾腾的四道风到这里就被阻住了,但他立刻在巷口看见了自己的几名死党——古烁、大风和皮小爪。

古烁也看到了四道风:“老四,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我呀?跟你们喝完酒我就逛窑子去了。”

皮小爪问:“拉车去的?”

“谁说逛窑子不能拉着车了?”

古烁笑笑:“高兴就好。昨天高兴,昨天我都喝得听见大风跟我说话了。”

“说的什么?”四道风大有兴趣。

“再来一瓶!”古烁放声大笑。

大风啊吧啊吧地抗议,四道风亲热地捶打每一个人。

街那边,何莫修挤在人群中散发传单,老馍头和小馍头守着车上的传单,两人都有些无所事事。

何莫修捏着剩下的传单走到高昕身边:“一百张!”他有些得意。

高昕头也没回:“再给他五百。”

一摞传单被高昕的同学放在何莫修手上,他兴高采烈向高昕宣告:“我来就会有用!”

“她发两千张了。”同学笑着冲何莫修说。

何莫修耸耸肩:“证明我的审美被世人公认。”

高昕百忙中回过头来:“少烦啦你,再给他一千。”

她转身再次投入人群,整条街道一派繁忙。

思枫一行正穿过这纵横交错的长巷,巷头那边穿过的是游行的人群,几个难民一脸慵懒地横七竖八地靠坐,堵得整个巷口只容一人进出。

几人进了难民身边的院子。邮差进门时犹豫了一下,转身掏出几个铜板放在难民身边,铜板在地上滚动,难民捡起了身前的一个看了看,对滚开的几个却视若无睹。几个难民甚至对视着笑了笑,那表情和神情都不像难民。

街上夹道的人群终于等来了他们的正主,那是马背上的龙文章和华盛顿吴,两人身后跟着一队衣衫光鲜的士兵。百姓们欢呼如潮。马背上的两位想竭力保持着严肃的神情,但仍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与一脸得­色­。

挤在巷口黄包车上的四道风扒下一只破鞋在眼前晃荡:“赌今儿晚饭?”

几个死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古烁也扒自己的鞋子:“我先来。”

他把鞋摔在对街的墙上,鞋子反弹回来砸在华盛顿吴的肩上,华盛顿吴莫名其妙地往对街寻找着肇事者。龙文章幸灾乐祸地正想要笑,又一只鞋自天而降,不偏不倚砸落了他的军帽。他的反应比华盛顿吴快得多,立刻找准了巷口那几个若无其事的汉子,四道风和古烁也不遮掩,举起光脚给人看。华盛顿吴勒缰就想下马,让龙文章拿枪托轻轻拦住:“明天再算账,那小子是沽兴车行的。”

华盛顿吴点了点头,仍不依不饶地盯着那几个无赖小子。

四道风伸了个懒腰对古烁说:“你去买晚饭。”

古烁嘀嘀咕咕地离开。龙文章和华盛顿吴骑着马继续向满江楼走去。

满江楼已经装饰好了,高三宝、蒋武堂和本地的几个知名士绅出现在台上,龙文章带领的小队人马正来到楼下列队。

高昕也挤到了这里,她选定一个固定地儿接着散发传单,何莫修跟着,脖子上挂着的相机也终于派上了用场,闪光灯频频闪动,他恨不得把整个景全取进去。

巷口的四道风已经很不耐烦了,他一ρi股坐在车座上,直到黄包车被人从后边猛力地摇撼着,四道风回头,被堵在巷里的是个一脸蛮横的矮子,他要过去。

“你嘴不会说话鼻子也不会喘气?”四道风不喜欢那种蛮横。

矮子更猛力地推搡。

“大的——”四道风吹了声口哨。

大风把车往后一抖,矮子摔了出去,还没站稳就拔出了刀。四道风在车上垫一脚跳了过去,一手抢下刀,一手推得矮子撞在墙上。四道风把刀在手上耍了几个花,那是柄三八军刺,可他不认识。

“刀不错,我要了。”

“你们很快就会死的。”矮子冒出句日语。

“啥?”

矮子目光狞恶,他伸手到衣服里想掏什么,一个刀脸人从巷子里闪出来,一脚踹上了矮子的鼠蹊部:“他是个疯子!实在对不起啦!我这就带他回去!”

矮子在地上翻滚,四道风有点傻,就算他自己出手也绝不会这样狠:“好啦好啦,路本来就是大家走的!”

他吹了声口哨,大风让开路,回身时,刀脸人一个耳光把刚爬起来的矮子又打得靠了墙,然后两人向巷子里掉头。四道风看看手上的刀:“破玩意拿走!我不要!”可那两人已经没影了,四道风回到车上,随手将刀也扔在车上。

皮小爪看着空空的巷子:“老四,那两怪胎说话什么怪口音?”

“谁知道,中国这么大,这年头逃难的多了去啦。”四道风没心没肺地坐下,接着看热闹。

漫长的一条路上,欧阳独自一人孤寂地走,箱子变得越来越沉。一群难民与他擦肩而过,双方甚至没有看看对方的心情。

欧阳终于决定放下箱子歇会儿。他坐在箱子上,习惯­性­地从口袋掏出一个药瓶拧开,这才发现药瓶盖上写着几个娟秀的小字:慎服。保重。

欧阳愣了愣,他张望来处,路尽头的沽宁已经不见了。欧阳把药瓶盖又拧上了,他决定不吃这药。他提起箱子站了起来,再怎么留恋不去,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过午的日光把欧阳的影子投­射­在他的脚下,他盯着自己的影子,似乎想从中找到一个答案。答案是没法从影子中找到的,欧阳也明白这一点,他又试图攀上身边的树再看看被地平线遮没的沽宁。碍事的长衫加上虚弱的体格,欧阳一脚踩滑摔了下来,这一跤倒摔出了一个决定,欧阳爬起来拎着箱子开步,不是朝着潮安,而是走向沽宁。

欧阳的步子已经从缓行成了小跑,他脸上带着微笑。

沽宁的城郭已经在望,工事里的守备团士兵正在吃刚送来的饭,四五个人围了一团,他们甚至懒得去管那批坐在路边休息的难民,难民是曾在路上与欧阳擦肩而过的那批。欧阳体力不支,也坐在他们几米开外歇息。他微笑着看了看他们:“老乡们好!”

对方几个人回望了一眼,目光是狐疑的,欧阳把那理解成对陌生人的警惕。他笑了笑掏出­干­粮,是思枫为他预备好的点心,欧阳想了想把那一整包给对方扔了过去:“你们吃吧,反正我要回家了。”

那包点心在几个难民手上传来传去,传了一溜却没人吃。

“放心,我们在路上见过的,一回生,二回就熟了。我也不爱跟人说话,可今天不一样。你们回不去家是不是?会回去的,你们也不用太担心,沽宁还不错,这里的人很好客,”他笑了笑,“而且像我一样,话很多。”

那些人面面相觑,有人默然,有人僵硬地笑笑,更多人低头不语。

“我真是话多,你们都走累了。”欧阳决定不去打扰这些可怜人,他转开头,却突然愣住,他看见被难民簇拥在中间一个包头裹脚的女­性­喉间滚动着喉结,那确实是个男人才有的喉结。

欧阳看看那几个难民,又看看周围,除了近处阵地上的几个守备军,一片空旷,就连沽宁城郭也是寂静的。欧阳又看一眼那个喉结,向几个难民凑过了身子,对方脸上已经毫不掩饰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日本人,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日语)”

对方愕然,并未回话,但欧阳能确定他们听懂了。那些脏污的脸不再麻木,而是露出慌张而狂乱的表情。

欧阳同样愕然。愕然之后他看看那几个守备军,守备军毫未觉察这边的异动,正忙活着吃饭,五个人倒有四个人背向了这边。

欧阳若无其事地起身,看起来像是要去路边小解。那几个乔装的日本人递了个眼­色­,两个人跟了上去,缩在袖子里的手握着刺刀柄。

欧阳刚到树前,一转身把手上抓着的一把沙子全撒进了第一个人的眼睛里,第二个人抽刀扑上。

“鬼子!他们是日本人!”欧阳向工事里的士兵喊,然后顾头不顾脸地冲进了树后,枝梢在脸上抽出了血痕,一柄刺刀险险地扎在身后的树­干­上。欧阳滚倒在树后,他翻身爬起,第一眼是望向百米开外的阵地,他期待那里的反应。可他失望了,一小队他一直没见到的乔装日军早已潜伏在阵地之后,欧阳的喊叫没被守备军听到,反倒让他们提前跳出来挥刀砍杀,守备军们连枪都没摸到就有三个死在刀下,剩下两个带了重伤徒手在刀下挣扎。

追赶欧阳的日军暴躁地砍断了眼前的一根枝条,冲了过去。欧阳放手,抓在手上的一根树枝连枝带叶狠抽在那日军的脸上,他趁机冲了过去,将对方紧紧抱住,两人抱成了一团。被沙子迷了眼的日军听着周围的动静,闭了眼挥刀乱刺,刀几次从扭打的两人身边划过。

“三浦,小心!”和欧阳抱着的日军用日语提醒着。

“三浦快刺,他要杀你!”欧阳这一句有效得多,迷了眼的家伙不分青红皂白一刀捅了出去,欧阳猛力把抱着的那位往刀尖上推。怀里的人立刻脱力,欧阳挣脱开来,对方胸口透出一截刀尖。

欧阳抬头看了看,阵地上的守备军已经全军覆没,又有五个提刀的日军向他走来,外加一个提着手枪殿后的头目。那名女装日军也从行李卷里拽出了一挺机枪,他狠狠地拉动枪栓,身边拿枪的中队长三木拦住了他:“没听到信号前,只能用你的刀。”

身前的日军已弄­干­净了眼睛,并从队友身上拔出了刀,他两眼冒火地瞪着欧阳。欧阳退了一步,踢到自己的箱子,他把那个箱子拿在手里。

那名日军扬刀,用很标准的刺杀姿势向欧阳刺了过来,欧阳用手上的箱子把刀锋搪开,刀穿透了整个箱子从他颊下划过,在他颈根上添上了一道口子。欧阳故意摔倒,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隔了箱子压在刀刃之上,刀被偏转,猛拗之下断成了两截,半摔在地上的欧阳把整个箱子劈头盖脸地冲对方砸去,书和衣服散了一地,箱子上Сhā着的刀锋划过了对方动脉。

那几个日本人终于有些发愣,看来欧阳是个值得全力对付的人。又一个日本人哇哇地吼着冲了过来,还半跪的欧阳随手捞起本书砸了过去,正中鼻梁,那个日本人惨叫一声,欧阳瞅了眼书皮——《资本论》,原来大部头有这么大杀伤力。

起风了,欧阳身上那袭长衫被吹得如旗帜一样地飘拂。他这才发现颈上的伤口,半个肩膀已经一片朱红。欧阳喘着气,在颈上摸了一把,看看手上的血,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周围的几个日本人满意地看着,他们喜欢看人走投无路。

风吹着被砍散的书页卷过这杀戮场,飘过地上的血渍,飘过尸体,飘过路面,被一只手接住,那只手把那《资本论》中的某页翻过来看了看,然后又把纸翻过来擦自己脏污的脸。

剩下的几个日本人举着刀向欧阳冲去,欧阳把书扔了出去,心爱的藏书被砍得书页纷飞,他趁了这个空当爬起来跑开。

他仍试图跑向沽宁的方向,但那几个家伙仍在围追堵截,他已经被围在那几个人抄出的半圆里了。欧阳站住,四柄刀围了上来,那位三木队长和女装机枪手早不知去向。欧阳扫视着身前身后那几双恨意俨然的眼睛,无奈地看看沽宁的城郭,沽宁已经在望,但他清楚自己大概一辈子也到不了那里。

日本人咬着牙,能杀掉这个莫名其妙的中国人将成为他们今天最快意的事情。

几个日军叽里咕噜地说着话:“把你的头给我,我要你的头。”

“别和这个中国人说话,他很狡猾。”

“我不会杀了你的,我只会砍掉你的手脚,看你在地上打滚。”

“是的,岩田最喜欢看中国人在地上打滚。”

欧阳笑着把脖子伸出来,一只手还在上边拍了一拍:“来吧,岩田,给你啦,快来拿。(日语)”

岩田有些疑惑地看看同伴,但欧阳摆出的姿势太诱惑了。

“他是我的。”岩田一刀砍了下去,欧阳揣在口袋里的另一只手伸了出来,把什么东西在岩田头上狠狠砸碎了,然后把剩下的那一半扎进岩田的眼眶里,狠狠拧了个圈。

几个日军惊退,岩田在地上翻滚嘶吼。欧阳看看手上的那半个药瓶,药片已经散得一地都是,被滚动的岩田压入了泥泞。

“并不是只有中国人会打滚,你们也会!(日语)”欧阳翻过手上的瓶盖看了看,思枫的留字已经沾了血污但还看得清楚。他捡了几个没沾血的药片扔进嘴里嚼着,神情有些悲悯。他现在确实是技穷了,不过至少死前他不想再说日文:“好了,现在来吧。”

几个日军有点疑惑,眼前这人并不剑拔弩张,可谁也搞不清他还有多少花样。看着欧阳摇摇欲坠的样子,他们又试探着往上靠。

突然传来一个生硬而冰冷的声音:“你们……谁是中国人?”

日军回头,身后是个难民打扮的汉子,他手上攥着张纸,只有欧阳能认出那源自自己已经随风四散的存书。欧阳还没能确定对方的身份,一个日本人已经回身扑了过去,这让欧阳肯定了对方和鬼子并非一伙。

“快跑!去城里报信!”至少要保住一个能报信的人,欧阳喊着扑过去。

一直盯着他的一名日军抡刀斜劈,刀从欧阳腰间划过,血光飞散,欧阳摔倒在地,头上刀风虎虎,欧阳仰头望去,纷乱中一柄刀向那陌生人砍下,陌生人甩下背上一个长条布包猛荡,金铁撞击声中日本人的长刀脱手,打着旋儿从欧阳头上飞过。紧接着,陌生人扯下那块包布甩在另一个持刀欲劈的日军头上,布下边是柄黑沉沉的铡刀,陌生人的铡刀甩了半个圆,身前的日军闷声倒下。丢了刀的家伙彻底慌神,他掉头向自己的刀跑去,铡刀脱手向他甩了过去,砰的一声闷响,连欧阳也听到那筋断骨折的声音。

砍倒欧阳的家伙再也没胆背对着这么个人,正对着欧阳的刀也转了过来,陌生人沉着脸,赤手空拳地向着他招了招手,那仅存的日军再不敢贸然攻上,正犹豫间,背后扑地一声闷响,一截刀锋从胸前透了出来。他倒下,身后的欧阳也筋疲力尽地倒下。

陌生人看看这满地尸骸,先捡了自己的刀,再对欧阳伸了只手,欧阳把手伸给他:“你是谁?”

“六品,窦六品。”

欧阳立刻就明白了:“从那个被鬼子屠的村来?”

“是窦村。”六品忽然回身,那个被欧阳用药瓶Сhā了眼睛的日军正忍了痛想从旁边爬开。

“不要杀……”

话未说完,六品已一刀落下,他回头瞪着欧阳:“­干­吗不杀?他穿了我大舅的衣裳。”

欧阳苦笑:“因为……要问他话。”他挣扎起来,“六品,窦六品,十万火急,托你件事,你进城,去守备司令部,跟他们说鬼子来了,装成难民。”

“什么守备司令部?”

“就在黄门街,过了青龙桥就是,你没来过沽宁?”

“我就没离过窦村。”

“来不及了。”欧阳苦笑。他看看不远处的沽宁,谁知道那里今天会发生什么?

院门紧闭着,邮差在把着院门。思枫和几个人在院里屋里忙碌着。墙上的活砖取下就露出里边的秘密空间,梁木上也有整块是活动的,水缸里用油布密封着零件,花盆翻过来,下边的夹层里也藏着备用电池。把这些快速地安装在一起,就成了一套完整的电台。思枫将电台塞进难民们常备着的那种被套夹层里,用密密的针脚缝上。她的同志们也在旁边忙碌,把必须带走的东西用各种方式藏匿。

“分散一点不是更好带吗?”店伙看着思枫忙着针线活皱着眉说。

“好带,可有一个人到不了电台就完了。同志,这次转移还没定目的地,可有两件东西是比你我的­性­命更加重要的——电台和密码本。”

“我来背,”厨娘是个牛高马大的女人,她对店伙笑笑,“我完了就给你扛。”

“小心一点,谁也不会完。”思枫淡淡地说。

邮差一直从院门上的缝隙往外窥看,忽然跺了跺脚回过身来骂了句:“他妈的!”

“你别老一惊一乍的!”厨娘瞪着眼。

“我今儿早饭钱都给了门口那几个逃难的,可人家捡都懒得捡,我保准他那破被子卷的全是金银财宝,比咱这床被值老多啦!”

屋里的几个人笑骂着,思枫排开他们从门缝里向外窥看。几个铜板确实是散在地上,四道风见过的那个刀脸人正从巷子里过身,几人明显不是一路,可那几个难民却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边。思枫注意到刀脸人背着的手做着一个奇怪的手势,然后难民从行李卷里掏出一个枪柄放进怀里,门缝里视野有限,那几个人消失了。

思枫转身看了看邮差:“你身后­干­净吗?”

“我一向很小心。”

“我想我们已经被围上了。”思枫苦笑。

几个人立刻狐疑地望向邮差,思枫打消了那个怀疑的萌芽:“我们要信任这里的每一个人,是我自己大意了。”

院里开始一种新的忙乱。思枫的同志寻找着武器,但六个人只有两支手枪,沽宁的地下活动是几乎不用枪的,现在他们根本没有抵抗的可能。

“争取点时间,让我销毁密码本……请你们不要做烈士,好吗?”思枫说着就进屋。

邮差­操­起了一把镐,脸上和那几个人一样是决死的神情,他突然苦笑:“国共合作时期,居然还要死在国字头手上。”

思枫把木片劈碎了,往灶里又添了几块,火光熊熊地腾了上来,映着她平静而忧郁的脸,她将密码本往灶膛里填去。

门突然被重重地撞开,思枫的手还悬在炉火之上,她回头,进来的是店伙:“走啦!他们走啦!”

思枫愣住,一只手险险地将密码本从火舌上抢了回来:“走了?怎么可能?”

“我们也摸不着头脑,陈六七已经跟上去了。”

“去哪里了?”

厨娘也冲了进来:“往街上去了,去看游行——好像根本就不是冲咱们来的。”

店伙呸了一口:“那能冲谁?沙门会?青洪帮?全沽宁还有比咱们更值得对付的人吗?”

思枫蹙着眉头,她不同于欧阳,欧阳一门心思的吾国吾民,立刻就能想到日本人,她心思更重的是这小组织的安危。一时如坠云雾,思枫也有些纳闷了。

集会中心的满江楼披红挂彩,高三宝、蒋武堂等人已经在临街的窗前坐下。刀脸人和四道风打过架的那矮子以及思枫她们见过的几个难民在周围的人群里出出入入,他们在占领最佳的­射­击位置。

邮差在后边尾随着,他跟随的对象似乎和谁都递过眼­色­,又似乎和谁都莫不相­干­,这种暗藏的杀机已经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龙文章在一阵如雨的彩纸中被簇拥上来。作为一个英雄,他有必要在此时发表一些言论。

“死,是很容易的!”龙文章把整句话切成一个个单词喊得满场皆闻,满场都被他喊得静了下来,“我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一发子弹,日本造,三八大盖,它在等着我!——可是!在那之前——”他扬起须臾不离的中正步枪,“我的中正步枪,足足一千发子弹,等着日本人!”

掌声雷动。

华盛顿吴拿上来四个绘着仁丹胡人头的碟子,往东西南北随意扔去,龙文章抬枪,也没见他怎么瞄,枪声脆响,四个碟子在空中粉碎。

掌声再次雷动,游行渐入Gao潮。

“蒋司令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高三宝满脸堆笑。

“小孩子家玩意。”蒋武堂得意中又有些不屑。

四道风尽力地做着鬼脸,他是真瞧不起,一切来自官家的东西他都瞧不起。

何莫修又在拍自己的脑瓜,刚才他又没抢到龙文章那景,取景框转来绕去却套住了人群里正横眉立目瞪着四道风的矮子,也套住了斜眼看矮子的刀脸人,何莫修已经打算把那一小块人群全拍进画面。高昕手拉着同学过来敲敲他的脊背:“嗳,帮我们拍一张。”何莫修立即转了镜头对着那两个女孩,很卖力地想找一个与众不同的景致。

“站高一点。”他指的是黄包车,车上载的传单已经散了大半,那确实是个很好的立足点。

满江楼上,龙文章的演讲总算收摊,楼下悬着的两挂鞭炮被点响,炸得红纸与喜气纷飞。纸屑翻飞下两头狮子在舞,嘴一对拉出一横幅:沽宁商会捐赠我护城好儿郎五千元。

高昕和她那同学正努力爬上那黄包车,老馍头阿谀有加,小馍头急得直跳:“你不能踩那儿,要坐人的!”

何莫修摆摆手:“嗳,你不要挡我的镜头,下一张专给你照。”

他刚要摁快门,高昕在高处猛摇着手:“先别照!把那个给我!”

老馍头把她所指的传单给了她,高昕猛力一撒,传单如雪片撒下,高昕和她的同学定格。

邮差趁乱挤到巷口,思枫她们已经从那个院里出来,正在观察那吉凶未卜的人群。

“那帮人至少有一打,我是说能看出来的。”邮差眼睛仍盯着远处。

“我们不知道他们有多少,这么多人……沙子掉在沙堆里。”思枫担忧的神­色­显而易见。

“不是冲咱们来的。”

“不是冲咱们来的。”思枫茫然地随了这么句,脸上的神情并没半点轻松,她看着人群和居高临下的满江楼,突然明白了可怕的事实。她一言不发地转进巷子里,几个人疑惑地跟上。

远远的游行鼓声阵阵传来,思枫扫视着几个同志的脸:“我们挑这个时候走是对的,可以说是千钧一发……”她顿了顿想词,“可能今天沽宁就会失守,这地方再不存在。”

“­干­吗这么说,老唐?”邮差不解地问。

“那些人不是特务,当然也不是难民,我想,可能是鬼子。”

几个人一下炸了窝,血气最旺的邮差立刻就想往街上去。思枫一把拉住他:“陈六七,你给我回来!鬼子已经混进了城,不知道有多少,肯定不光我们看到的那些。这座城要守不住了,不管明战暗战都守不住,这是早料到的结果,所以才要转移!”

“我们可以警告他们!不是吗?”

“我们是要送走电台和密码本!没了这两样东西,方圆几百里地才真叫给鬼子占了!”

“我可以……”邮差攥着拳头并想不起自己可以­干­什么。

“我知道,这是我们的家。”思枫苦笑,“今天要做烈士,容易得很,以后也有的是机会,难的是活下去,还打下去。”她冷静下来,“提前行动,送走电台。通知船老大在河边等,傍晚前全部撤出沽宁。”

那几个人也冷静下来,怏怏地跟在她身后。

沽宁河边,河水淙淙,思枫也心事重重,等着的船迟迟不来,她的担心也越来越重。几个同伴散布在周围等待着,裹在被褥里的电台已经背上。

邮差急急跑来:“船老大已经尽快了,可来得突然,怎么也还得半个时辰。”

思枫点点头。

“我……可不可以去放一枪,就一枪,报个信,反正就要走了……”邮差请求着。

“不行。放一枪,然后整个沽宁的守备军都追在咱们ρi股后边。”

邮差颓然坐了下来,这事显然已经没了希望。

“让撤离的同志都走南城,鬼子该是从北边来。”思枫说。

邮差忽然捶了下自己的头:“哎呀!上午走那家伙可是从北边走的,可不撞枪口上了?”

人们都愣愣地看思枫,思枫迎河水北望,好像她能看穿这幢幢建筑看见欧阳一般。

“他吉人天相。”思枫轻轻地说。

几个人莫名其妙地互相看看,无论如何这不像老唐同志该说的话。

郊野外,欧阳正在整理自己的伤口。长衫已经被撕成两片缠在身上,他和六品正尽力把它束紧。欧阳直起身来试了一下,每一下轻微的动作都痛得他直咬牙。

“我看是不行。”六品满脸怀疑。

“我看是行了。”尽管刚束上的衣服里已经在渗出血迹,欧阳还是弯下腰,去拿鬼子怀里的手枪。

“我来我来。”

“得自己来,这都­干­不了,我躺这儿得了。”欧阳努力着,他终于做成这个简单的动作,对自己也多了几分信心。欧阳直起腰来,心情好了很多,“挺好。六品,你来搀着我,我给你带路。”

“咱们去哪儿?”

“进城,咱们回沽宁。”

六品搀着欧阳向沽宁城奔走。

牌楼已近在眼前,过了牌楼就算进了沽宁。欧阳停下,随便抹了一把颈子,上面的伤口还在流血。他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气声,觉得那都不像出自自己。

“这城里有鬼子吗?”六品有太多想弄明白的东西。

“大概有吧,可更多是中国人。”

“这城是不是已经被鬼子占了?”

“我不知道。”

“你比我还玩命,你比我还恨鬼子。”六品说,“你肯定有挺要紧的人在城里,所以你这么玩命。”

“什么?”欧阳看着六品那张憨厚的脸,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心事居然被个认识不到一个时辰的人说了出来。

“你脸上写着嘞。我老婆孩子都已经死啦,我都快疯啦。这么老久我就跟你说过话,我看得出来。”

“大概是吧。有个人挺要紧,可很多人更要紧。改天我跟你说,如果咱们还能活下来的话。”

“我来背你。”六品笑了笑伸出手来。

他是这种人,丢失了自己的牵挂就愿意把别人的牵挂当成自己的。

“不不,等一下……我不是跟你讲客气。”欧阳挣开那双热情的手,望着百米外的牌楼,“这是进出沽宁的必经之道,没道理这么安静。”

牌楼一个人没有,不止是太安静,而且有点死气沉沉。欧阳看了一会儿,终于再次开步。六品搀着他,一步一步地穿过这牌楼。它后边是条百米长街,欧阳早晨从这里出城时还有几个路人,现在只有一件无主的衣裳被风卷着吹过,六品伸手抓住,那是件小孩衣裳,六品憨憨的脸上顿时有些伤感。

欧阳把那件衣服拿过来放在窗台上,轻而坚决地把六品往后推了一把,六品一惊:“你是说这条街上有鬼子?”

欧阳摇摇头:“我先走,我认路。”

他走得摇摇欲坠,抱着双臂,夹着腋下的伤口,束腰的布条里藏着手枪,他的手握着枪柄。

六品用他特有的专注看着欧阳走开,又轻推路边一家房门,门从里边闩着,他竭力想从窗户里看清什么,却只看见小户人家特有的拥挤与幽暗,他再凑近一点,额上被什么狠抓了一下,他惊退摸枪,一只猫从屋里蹿了出来。欧阳苦笑,后肘被人轻碰了一下,六品终于不愿意再在原地待着,欧阳再没说什么,由六品搀了往前走。

“这里头真要有鬼子咱们是不是就准得死?”

欧阳注意力全在周围,他有口无心地应着:“被枪打死还是被刀砍死?”

“挨枪子儿。”六品蛮有信心地摸摸背上的布包。

“那就再不用拼死拼活报什么信了,现在这架势,枪声一响,沽宁就是炸开的马蜂窝。”

“那你­干­吗不开枪?你有枪。”

欧阳看看自己腋下的枪,他有些心虚:“因为谁也不知道鬼子要­干­什么,我也……”

“你是什么人?”

被一个老实人怀疑地瞪着绝不好受,欧阳苦笑,他知道自己必须答得小心:“我是好人,你也看得见。”

六品终于点了点头移开目光:“我妈总教我别太听别人的话,可我总不听她的话。”他宽厚的肩膀就几乎把欧阳全拦住了。

欧阳苦笑:“这是个赌,六品,赌挨枪子儿就得大家公平。”他轻轻地把六品拉到与自己平行的位置。

两人终于走过那条吉凶未卜的长街。

“你不是说鬼子进了城吗?”

欧阳近乎宽慰地笑笑:“也许没有,也许……只是­骚­扰。”

长街边的巷子里忽然出现三个守备团的人,一个排长带了两个兵,欧阳一把把六品推开,转身拔枪,但枪没有掏出来,伸在腋下的手改成了掩着伤口,那三人诧异而警惕地打量着他。

排长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沽宁人。”欧阳看看自己这一身血污,“刚碰上鬼子,就成这样了。”

“鬼子?哪来的鬼子?除非我是鬼子。”

“他们可能进城了。”欧阳解释着。

排长的神情有些好笑:“除非我是瞎子,我们一直在这儿。”他忽然变了脸,“你们两个,靠墙站好!说神道鬼的,我看你们倒像鬼子!”

两人被枪口猛烈地推搡着,六品不满这种粗暴,用胳臂把两支步枪搪开,于是排长的手枪指上了他的头。欧阳趁着这股乱劲把露在腋间的手枪柄全推进了束腰的布带里。两人被推得撞在墙上,两支枪口分别对着他们。

两个士兵有些急不可耐地盯着那排长,排长摇摇头。

欧阳说:“军爷,您有三个人,分两支枪指着我们脑袋,让一个人去报信行不行?”

“顶了枪还这么油腔滑调,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一个士兵掉转了枪托狠砸在欧阳腹部,这牵动着欧阳腰肋的伤口,他几乎趴了下来。

排长对眼前的两人有些心不在焉,反而焦急地看了看表。

远处的阁楼上,一支机枪的准星正指着欧阳他们。那是先前女装的日军,衣服已被他脱在旁边,露着毛茸茸且汗湿的上身,旁边一个装弹手正搬来一个又一个的弹箱。

“等信号。松村,武士的心灵在战前要像雪地般寂静。(日语)”三木提醒着,他坐在一个中国人的尸体旁边擦拭着战刀,血渗过楼板滴下,滴在几个死去的守备团士兵的身上,那几个士兵在死后被扒去了军装。

沽宁河边,船已靠岸。邮差正小心地把电台送上船,思枫坐在河边,低着头似乎在观望流水东逝。

邮差走过去:“老唐,上船啦。”

思枫没动,邮差这时才发现她在悄没声儿地恸哭。

邮差有点傻眼:“唉,老唐……这个船……哎呀你……那个撤离……还有电台……”

他并没搞清自己在说什么,思枫已经站了起来:“都上船吧。”

同志们都已在船上,邮差上了船,然后向思枫伸出手一只手。思枫没理那只手,她看着船上的所有人,船上的人也看着她,谁都瞧得出她刚哭过,可作为下级谁也不说。

“好了,你们走吧。”

“什么意思,老唐?”店伙最先沉不住气。

“这是咱们的家不是?鬼子来了,总得有人放个枪、报个信,你们走了,电台也走了,我去放这个枪,报这个信。”

“我去呀!早说了我去!哪能是你?”邮差对思枫的决定有些气极,他想往岸上蹦,可思枫站的位置就在上岸口上,要上岸就会撞到她,“嗳,你让下好不好?”

思枫笑了笑:“我去。说起来,我在这里不光有个家,有个店……还有个牵挂。”

“他已经走了,那王八蛋……”旁边的人捅了一下邮差,邮差立即改口,“唉,我就是说他走了!”

思枫并没生气,反倒笑了一笑,红晕上脸。

“可是,你是老唐。”厨娘忍不住提醒。

“不再是了。老唐是给大家拿主意的人,我给自个儿拿了这主意,已经不配给大家拿主意了,”思枫苦笑,“我也没给大家拿过什么好主意,这么些年一枪没放,好多自己人都不知道沽宁组织的存在,我对不起你们的热血。”

“你不能把对的说成错,咱们这些年掩护了多少人,又送走多少情报?”厨娘很想说服思枫。

“别的地儿热血又热闹,可热完了谁不得从咱这儿上红区?”船老大也在一旁帮腔。

“就是,亏了你,沽宁才叫个平安港。”店伙捅一下邮差,“说话!”

邮差看着思枫:“牢­骚­归牢­骚­,小心绝不是错。”

“不是的,我是说我就是个女人,最怕出事,看不得死人……我更合适洗衣煮饭,平平常常,日出作,日落息……这么想的人,不能再做老唐。”她用袖子擦去眼泪,这让她的同伴看得说不出话来。擦去眼泪的思枫看起来又很坚决,几个同伴甚至不敢看那双刚哭过的眼睛。

“走吧,”思枫把密码本往船上扔去,“用命护着它。”

她转头走开,向着满江楼的方向走去。果断而坚定。

满江楼前,欢庆祥和的气氛仍继续着。楼上的蒋武堂开怀大笑,紧张的心情在今天的喜庆中终于爽利。

“司令是在笑我这老古董吗?”高三宝莞尔。

蒋武堂居然点头不迭:“我笑的是你一掷千金,沽宁老高这些天给守备团开的钱居然超了南京老蒋历年给的军饷。”

高三宝看着蒋武堂,忽然大笑:“司令可曾听见一声巨响?”

“哦?”蒋武堂也斜了眼看着。

“那是高某人心里放下的石头。”

一片笑声。

楼下的每一个沽宁人都看着,沽宁人中潜藏的日本人也看着。

日本人的暗中部署已经全部完成,错落于人群之中,刀脸人在楼前带队主攻满江楼,矮子则自外围包围了整个集会的人群。

在满江楼前的不远处,特务甲戴着墨镜叼着烟,一脸超然物外地在观看,特务乙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学校里、店里,两处都没有!”

特务甲愣了,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她是副车,知道主车在哪儿的副车。”他照着乙的来路走,特务乙跟着,刚走了十数米,便看见他们要找的思枫正从一条巷子里出来,双方撞个正着。

思枫愣了一下,转身进巷,特务甲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站住!”特务乙喊了一声,拔出了手枪,特务甲也把手伸进怀里。

思枫头也没回,转过一处巷角后开始小跑疾行,后边的追兵并不是她最在意的对象,她听着巷子外传来的喧哗,焦急地看着表。她快步走着,一闪身,拐进了一家小院,随手把门带上。两特务疾跟过来,特务乙警戒着踢开院门,一个混乱的杂院,看不见思枫的踪影。特务甲做了个手势,两人向长巷两头分头跑开。

思枫从那些拐弯抹角的巷子里钻了出来,巷口正好是几个曾被他们怀疑过的难民,他们用毫不忌惮­色­迷迷的眼光盯着思枫,各自的手已经伸在藏掖枪械的地方。

思枫从他们身边挤过。前边就是满江楼,人头如潮,思枫从中间分出一条去路,她的目标是满江楼前的刀脸人。

刀脸人看了看表,将手伸进怀里。思枫向他挤过去,特务乙突然出现在她身前,一手撩开衣衫,露出握在手上的枪。思枫不理会他的威胁,转身向另一个方向,但特务甲却出现在那个方向,机头大张的手枪握在手上。思枫再次转身,她所注目的刀脸人一边看着手上的表,一边正从怀里往外掏什么。思枫从手提包里掏枪,对着刀脸人的后背举起,而几米开外的两特务也对她举起了枪械。

“放下枪!我们是中统!”特务甲喊了一声。

人群如潮惊退,倒在本来的拥挤之处让出一片空地来。刀脸人转身,思枫毫不犹豫地开枪,两发子弹打在对方的脊骨上,刀脸人倒地时抠动了手上的信号枪。那发红­色­的信号贴着地斜飞进了满江楼的大门,最终没能升上天空,同时思枫也被来自特务的两发枪弹击中。人仰马嘶,人群惊蹿,楼上的军人推搡着商人们往后躲,这一切在她看来却是个无声的世界,她靠着墙壁慢慢坐倒在地上。

牌楼边的阁楼上。三木再也无法平静,他看看表,焦躁地站了起来,时间到了,可是还是没有信号。

不远处,那名用枪指着欧阳的排长看看表又看看天空,终于失去了耐心:“杀了他们。(日语)”

欧阳看了他一眼,他今天已经不再会为这种事情惊讶了。

“用枪?(日语)”士兵问。

“用你们的刀,笨蛋!(日语)”

两士兵又狠狠给了欧阳和六品各一枪托,退开几步给步枪上刺刀。欧阳痛苦不堪地软倒,手伸进布带里抠动了扳机,一个士兵中弹,另一个和那排长闪进巷子。欧阳咬着牙跪倒在地上。

“你挨枪了?”六品着急地问。

欧阳苦着脸:“真不该贴着伤口开枪,震到了。”他从布带里把枪掏出来,那已经是把血淋淋的枪。

“这到底是沽宁城还是鬼子城……”六品话音未落,暴雨般的子弹扫了过来,石屑纷飞着从他们脸上割过,六品一把扛了欧阳上肩就跑,欧阳在他背上胡乱­射­击着,直到被六品重重扔在隐避的巷角。

阁楼上,那名半­祼­的机枪手正狂乱地­射­击着,弹壳从脸边飞过。

“浑蛋!为什么开枪?”三木一脚将他踢倒。

机枪手连忙停止­射­击,端正坐好,三木又一脚踢了过来:“既然已经开打了,就打下去!”

机枪手求之不得地扣动扳机,三木又一脚踢过来:“援军还没到!你这个浑蛋要节省子弹!”

机枪手的连­射­变成了点­射­。

满江楼前,两个特务从奔散的人群里挤出来,如临大敌向思枫靠近。

龙文章举枪,蒋武堂面有怒­色­地摇了摇手,龙文章忽然转头北向:“北边响枪,机枪,北门!”

蒋武堂将手足无措的高三宝推开,提起刀向楼梯口走去。

满江楼前的人群如潮水般分开,露出那些刀脸人的手下,他们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如何应付这突发的变故。

被挤在巷口的四道风看着人群从眼前涌过,有热闹却看不着,他­干­脆跳上车座一脚踮了起来,伸手攀住了巷墙,总算是看到了,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对街矮子狞恶而憎恨的眼神,他正从一个同伴的被卷里掏出一支罕见的家伙——一种日军仅在特殊任务中才使用的侧匣冲锋枪。

“谢击。(日语)”他的子弹向盯了他许久的四道风­射­来,四道风松手,整个人摔在黄包车上,他看了眼墙上的一排弹孔,骂道:“他娘的这还有道理讲吗?”

话音未落已经被爆响的枪声淹没,矮子的喊叫给没了主心骨的日本人一个主意,一小半按原定计划在攻击满江楼,一多半的人向全无防备的人群砍杀­射­击。

高昕在忽起的祸事中不知所措,直到何莫修把她拖倒在地,几发子弹从黄包车上方掠过。

矮子狂热地向四道风所在的巷口­射­击,他的目标只有四道风一个。

几个日军冲到满江楼前。一个在龙文章的­射­击中倒下,其余几个将手榴弹一齐扔了上去。龙文章扑倒在桌子后,蒋武堂一脚把身边的高三宝踢得滚下了楼梯,自己在楼梯口蹲伏,爆炸让整座楼都在晃动。

“龙文章!”蒋武堂喊,“北门!”

龙文章茫茫然从桌子后站了起来。一楼已经有几个日军冲了进来,蒋武堂一把将高三宝拖开,挥刀砍了上去,狭小的空间倒利于他的马刀发挥,刀锋过处血光飞散。

华盛顿吴提着枪在屋角发呆,蒋武堂狠踢了他一脚:“高会长丢个指头拿你手脚来换!”他立即晕晕然抢上去扶起高三宝,又是几个手榴弹飞了进来,巨响和烟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人群已经彻底炸了窝,两馍头竭力想拖走自己的黄包车,在人群的推挤中左冲右突。

摔得有点发昏的高昕醒过神来,她看着两对左右冲撞的车轮问:“怎么啦?”

何莫修尽力压低她:“不要看!千万不要看!”

高昕还是看到了,先看见他肩上多得吓人的血,然后看见自己的同学已经被打死在车座上,被小馍头拉着转动,一双眼正瞪着自己,高昕吓得尖叫。

老馍头终于撞出一条去路,帮小馍头把车掉了过来,流弹打在车体上发着令人牙酸的声音。

何莫修一把抓住小馍头,神情已经有点歇斯底里:“把她带走!”他已经急出了英语,“求求你了!”

小馍头抱起高昕扔在车上,拖了车飞跑,这很要命,因为车上还躺着那位同学的死尸,高昕瞪着自己的同学尖叫一阵,然后她转了身,捂着脸恸哭。

何莫修一瘸一拐跟在车后跑了两步,忽然想起自己也许正在经历某个历史时刻,他回身举起了相机,闪光灯让一个正在­射­击的日军回身,砰地一枪,相机上的闪光灯粉碎。何莫修紧跑了两步,头下脚上地扎进老馍头的车座,任由老馍头拉走了。

就这么一瞬,方才的集会场已经血流成河,仍没能弄清事态的四道风被弹雨中奔蹿的人流阻在巷口。身边的人剥笋一般一个个倒下。人圈外的矮子换上了一个弹匣,他用枪对准已经无遮无掩的四道风。面对那个蓄势以待的枪口,四道风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很不甘心看着。

“我说过你们很快都会死的。(日语)”矮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大风突然拖着黄包车撞向矮子,矮子向那个庞大的身体扫­射­,四道风被晃倒在座位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大风背上的血渍迅速扩散,瞬间变成了红­色­。大风的体重加上黄包车的冲劲把矮子撞晕在墙上,四道风抢起先前扔在座上的三八刺刀,一刀捅进了矮子的胸口。大风安静地滑倒。四道风拔出刀,跪下来静静看着大风,大风保持了一个安详的笑容,四道风猛地扔出刀,把对街一个­射­击的日军钉在铺门上。

“大的!”他踢翻了一个日本人,一膝压了下去,膝下传出碎裂的声音。

“大的!”他抓过又一个日本人,用额头撞碎了对方的鼻梁,抢过了他的战刀反手刺下,另外两个日本人被他吓得狂奔入巷,四道风一步不放地在后紧追。

飞蹿的枪弹和爆炸让思枫从晕沉中清醒,眼见之处,那两个特务仍缩在对面的巷口窥测着,一次近在咫尺的爆炸终于让他们逃之夭夭。

思枫几乎是在战场的中心,周围伏尸狼藉,零星的守备军在和日军对­射­,可他们甚至无法区分和百姓穿着同样衣服的对手。身前的日军仍在向满江楼里投弹和­射­击,思枫捡起落在身前的手枪开始扣动扳机,那不过是意识模糊时的一点本能,但围攻的日军终于有些松动。

蒋武堂趁隙从楼里冲了出来,刀光闪动,他已经杀红了眼。龙文章从楼上跳了下来,动作并不像自己预想的那样利落,他扭伤了脚。

“龙文章,北郊阵地!”蒋武堂挥刀劈倒一个同样持刀的日军,“他娘的,我是刀祖宗!”

龙文章招呼了几个守备军,一瘸一拐地去了。

蒋武堂搪开背后的一把刀,大马金刀地逼上几步:“老子都等急了,别逃!”他把那名日军逼得满街奔蹿,蒋武堂终于没了追的耐心,左手手枪把他撂倒。

思枫仍在扣动枪机,直到那支枪无力地落在地上。她已经招得部分日军向她­射­击,子弹在周围攒­射­,她奇迹般地没有被打中。她看见旁边有人在奔跑­射­击,向她­射­击的日军一个个被击倒,然后她看见欧阳,浑身浴血,表情平静地向她伸出手,思枫微笑着闭上眼睛,她腾云驾雾一样被欧阳抱了起来。

那不过是思枫的错觉,把她抱起来的是邮差。店伙在他后边跟着,两人都已伤痕累累。

店伙捂着心房下边的一块伤口:“快走吧,我们再承担不起损失了。”

邮差抱着思枫向巷子深处走去,突然发现店伙没跟上来,他回头,店伙正扶着墙根慢慢地倒下,邮差咬咬牙离开,再没有回头。

欧阳和六品的处境更艰难了,他们要对付的除了那挺催命的机枪,还有那几名伪装成守备军的日军。

六品撞开一家房门,把欧阳拖了进去。这家的人也被杀了,子弹穿过门窗在头上横飞,欧阳叹了口气,竭力在地上坐直。

“我们顶不过两分钟。”

六品没说话,挥刀砍翻刚冲进来的一个日军,欧阳补了一枪,看看所剩无几的子弹:“兴许一分钟。”

六品看着他:“你不说会有人来吗?”

“该来的总会来,只要咱别坐在这儿­干­等。”他给自己和六品一并打着气,“哈哈,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他挣扎着爬了起来。

机枪继续轰鸣,日本人打算用子弹把这屋子撕碎。欧阳几经努力,终于把门外死人的一杆步枪钩了进来。

那名机枪手还在­射­击,­射­击的硝烟已熏得他漆黑如鬼,身边堆积了密密的弹壳。

枪声戛然而止。机枪手弄了弄枪,似乎是坏了,他和旁边的弹药装填手开始手忙脚乱地卸下枪管。

没了机枪轰鸣,这世界顿显清静。欧阳在门口察看着,对街的日军探头探脑地在准备着什么。

“六品,他们要冲进来。”

六品毫不在意地弹了一下自己的刀。

“还有更好的办法,你会开枪吗?”

“不会。”

“只要扣这个扳机……”欧阳用刚钩进来的步枪演示着。

“我讨厌枪。”

“扣这个扳机。”他把枪交给六品。

六品很给面子地扣了一下,一发子弹毫无目标地飞了出去,那几个跃跃欲试的日军往回缩了一下。

“数十个数扣一下,”欧阳看着六品不乐意的表情说,“为了我好。”

六品终于开始小声数数,欧阳轻拍一下他的肩膀,照里屋冲去。他嘴里和六品同一频率在计数:“1、2、3……”

一家的窗户被捅开了,欧阳从里边钻出来,他嘴里大声地数着数:“……7、8、9、10。”

六品的步枪响了一下,欧阳满意地笑了:“六品你真是个好同志。1、2、3……”

他以一个伤者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冲过长巷,枪声或远或近地在响。巷子到了头,欧阳看着眼前的一道高墙,南方潮湿的气候让墙上结了厚厚一层青苔:“……8、9!”他数着数,猛地冲向那道高墙。

“10……”六品又全无­射­击素养地打了一枪,日军在屋角的掩护下一点点靠近。

欧阳两手攀着墙头,脚在青苔层结的墙上踢蹬,终是攀不过,重重摔了下来,他痛得直拿拳头狠砸地面:“1、2、3!欧阳山川,你还年轻!”他爬起来又冲向高墙,总算攀了上去,一声脆响,仅有的一个备用弹匣落在墙下。欧阳恋恋地看了那个弹匣一眼,不可能去捡了,“5、6、7……”他向墙那头跳下去,又是一下重摔,痛得他拿脑袋撞墙,“9!10!你还没死!”

枪声又响了一下。欧阳缩在墙角,他已经出现在日军的后方,那位假排长正举起一只手,打算等六品子弹打光时发起一次全力冲锋,他身边的两名日军拧开了手榴弹的弹盖。

欧阳看着那假排长还未挥下的手,一边轻声地数着数,一边检查枪里仅存的几发子弹。

六品最后一次扣动了扳机,弹壳蹦出,空膛的步枪卡上了枪栓。假排长的手一挥而下:“冲锋!(日语)”

没等他们冲去,欧阳便从他们背后冲了出来,两个正要投弹的日军在他的­射­击中倒下,枪口指向那假排长时却没了子弹,欧阳滚倒,他想去捡地上的枪,枪却被那家伙一脚踢开,他对准了欧阳就要扣动扳机。六品从屋里冲出,投出了手上的步枪,枪上的刺刀发挥了标枪的功能,假排长倒下。

欧阳坐了起来,疲惫不堪地苦笑:“六品,你……”他突然被一个奄奄一息的日军抱住了,那家伙亡命地拉开了手上的手榴弹。

欧阳狠挣,可已经没力气挣开,他冲着向他狂奔的六品大喊:“你别过来!”

六品充耳不闻,冲过来抓住了那鬼子的肩膀,一脚狠踹在欧阳ρi股上,欧阳从日军手里摔开,六品把那鬼子在头上打了半个旋,向旁边的巷子里扔去,几乎在刚脱手的时候手榴弹就爆炸了。欧阳五脏六腑都震得发麻,他在硝烟中寻找着六品的踪迹。

“六品!”

六品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飘开的硝烟,他似乎没听见。欧阳扳着他的肩把他扳过来:“六品!听得见我说话吗?”

六品憨憨地笑了笑,他被炸蒙了。

阁楼上的人终于换完了那挺机枪的枪管,机枪又开始轰鸣。

欧阳拖着六品亡命奔逃,弹雨在身边飞蹿。硝烟中一群穿着守备军服装的人冲了过来,龙文章出现在那群守备军中间,欧阳拖着六品跑进了旁边的巷子。

局势未定,龙文章也无心追,他更关注的是那挺压得他部下动弹不得的机枪。他的准星套住了那机枪手闪动的头颅,一枪后,那机枪终于哑了。

守备军潮水般漫过了牌楼,直奔城北阵地。

日本军官伊达雪之丞拿着望远镜远远地看着。他放下望远镜,对背后的另一名日军军官长谷川弘次说:“过去半个小时了,中国人已经发觉,柴崎还是没有发信号。”

“放弃攻城,伊达君。”长谷川没有转身。

“放弃?城里有我两个小队的­精­锐!”

“放弃。我们是孤军深入,折得起两个小队,贸然攻城,可折不起一个大队,中国人谓之舍车保帅。”

“我听不懂你的那些中国故事!”

“和中国人打仗要了解中国。停止进攻,在城里的人等待下步指令,今天到此为止。”长谷川颇有些自得其乐的样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袭扰,奇攻,疲敌,破敌,是谓曹刿论战。”

伊达犹豫了一会儿:“传令。”旁边一名士兵跑开,长谷川笑笑:“放心吧,伊达君,我们手上的两张牌还一张没用呢。”

几发信号弹悠悠地升上天空,向城里的日军传达着信号。

青葱的巷子长得好像没有头,欧阳和六品在奔逃。巷子另一头突然冲出三个人向他们跑来,欧阳和六品停住。四道风拿着把日本战刀正追砍着两个难民样的日本人,在接近欧阳时,四道风终于追上,挥刀把那两人砍倒。

欧阳下意识举起手上的日式手枪,四道风一脚踢在他肚子上,刀也架上了欧阳颈子,六品的刀也同时悬在了四道风头上。

欧阳已经认出四道风来,而四道风的行动永远快于思考,他一把夺过欧阳的枪,对着欧阳扣动扳机,欧阳闭眼,嗒的一声轻响,那支枪已经在刚才的血战中打光了子弹。

六品一刀砍了下来,欧阳大声叫道:“六品,是朋友!”

六品的刀险险悬住,四道风这才认出欧阳:“你早上坐过我的车,可谁是你朋友?”

欧阳苦笑:“是的。你是大人物,你是四道风,四海为家的四,不讲道理的道,狂风大作的风。”

四道风看看手上的枪:“中国人­干­吗拿鬼子枪?你是鬼子还是中国人?”

欧阳揄揶地看看他手上的日本刀,四道风恼羞成怒地一刀劈下,六品还没来得及反应,四道风给脚下正偷偷摸枪的日本人补上了一刀。

“我是四道风,手上两道风,脚底两道风。”

欧阳笑了笑,眼里的世界开始旋转,双脚一软,晕了过去。四道风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抱住:“喂喂,你这人怎么这样?”

六品蹲了下来:“他晕过去了。”

“这可怎么办?”四道风皱眉,他看看六品,“正闹鬼子呢,先回车行再说。”

六品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欧阳,默认了四道风的意见。

天黑了。沽兴车行里烛影摇晃,欧阳从昏睡中醒来,他昏沉地看看自己,身上绑着绷带,又看看四周,他认不出这个光线昏暗的地方,也不知道周围那些黄包车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旁边一声大响,四道风正把皮小爪扔在一辆黄包车上:“打架的时候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帮不上忙!”

四道风把皮小爪从车上揪了起来:“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他把皮小爪扔到了欧阳身上,刚刚醒来的欧阳被撞到伤口,又痛晕了过去。

当欧阳再次醒来的时候,鼻青脸肿的皮小爪正在旁边看着他。他试图起来:“我得去找人。”

皮小爪一只手把他按住:“别动,你伤得很重。现在全城戒严,你说个名字,明天我们帮你找。”

“她叫思……”他略清醒了点,苦笑,“算了,以后她再也不会用这个名字。我在哪儿?”

“沽兴行。”

“沽兴行,黄包车行,我怎么来的?”

“老四送你们来的,说要照顾好。”

“老四,四道风,他人呢?”

“老三和老四都出去了,他们有要紧事。”

欧阳点点头,不语。皮小爪起身离开,他走过的地方灯光昏暗,二列黄包车停着,中间的空地上躺着安详的大风。

六品拄着刀坐在地上,他在喃喃自语。

沙门会的宅院从外观上不属于良善之辈,墙高屋厚,天井和回廊在院里如迷宫一样纵横,很高的青石门槛和台阶让人觉得很难接近。这像是一个堡垒。两扇厚重的黑­色­大门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杀气腾腾的“沙”字,那是家族的徽号。

四个帮徒在大门前两里两外地站立,张狂地露着腰上的双枪,四道风和古烁在台阶下站着,一脸严肃。

院里的火光逆­射­着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前,那是李六野,斜戴的黑布眼罩让他平添许多邪气,他看着门外的四道风说:“大阿爷等你,在天井。”他完全漠视古烁,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四道风,“你行,大阿爷念了你七次,你才回来一次。”

四道风不喜欢他对古烁的态度,淡淡地说:“我挺忙。”

“忙跟穷鬼拉车?”

四道风把李六野腰间的一对柯尔特左轮信手拉出来一半:“大师兄,没这玩意,你我他,连同大阿爷,都是穷鬼。”

李六野反应过敏地摁住四道风的手,瞪他一眼,甩开。四道风跟上去,存心气人地搭着他的肩膀和他一块儿进院。

进去便是天井,从天井可以看见敞开式的祠堂,帐幔飘飘,香火比庙宇更加兴旺,香烟缭绕衬着中间的一个“沙”字。沙门会大阿爷沙观止坐在天井里,竹桌竹椅,一套简洁茶具外加一身白衣,显得仙风道骨。他手上滴溜溜玩着一对357左轮,那东西据说打得死野牛。

李六野走过去,和几个帮徒站在他身后。四道风和古烁站到桌边,双双鞠了了一躬:“叔叔。”“大阿爷。”

沙观止看了一眼两人,目光停在四道风身上:“这么晚来,不会是想我这老头子了吧?”

四道风笑笑:“叔叔说的什么话,小四来看看你还不是应当的。”

沙观止点点头,看不出他的心情是好是坏:“说吧,有什么事直说,我这老不死的有什么可看。”

四道风挠挠头:“叔叔,真是来看看你的……另外,我想向叔叔讨两支枪。”

沙观止一愣:“要枪?侄儿你又不入我的帮会,要枪­干­什么?”

“一早不入会,是我不乐意被人管,后来,我不想欺侮穷哥们儿。要枪……是因为要用枪。”

“你不入帮会,没枪在手,人最多是欺侮你。你有枪在手,又没个后台,人出手就会置你死地。”

“我今天没枪在手,人一样要置我死地。”

“你没跟他提是我沙观止的侄儿?”

李六野Сhā嘴:“大阿爷,小四从来就不提是您老的侄儿。”

沙观止愠怒:“做我侄儿你会折寿不是?”

四道风看着李六野笑笑,也不说话。古烁一躬到地:“大阿爷,是日本人。”

“今儿日本人在城里搅事,你们卷进去啦?”沙观止总算露出些关切的神情。

古烁抬起头来:“大阿爷,大风死了。”

“大阿爷和小四说话,你下人Сhā什么嘴?”李六野训斥着,话头随即转向四道风,“死活都是个废人,你要用人我派手下给你就是,都不知道当初­干­吗挑个哑巴。”

四道风和古烁眼里冒火地看着他。

沙观止道:“侄儿,你重情重义我很欢喜,你不爱被人管束也由得你去,可是这日本人,你知道什么根底?不知道根底的事你Сhā什么手?人但凡有点能耐,老觉得自己能怎么能怎么,­干­出很多荒唐事来,我那时要不是抽身得早……”

“叔,给枪我记这个恩德,不给我自己去弄。”

李六野挺身而出:“你敢跟大阿爷这么说话?”

沙观止抬抬手:“六野,这是我的家事。”

李六野欠欠身,只有对沙观止他才是真正的恭谨。

沙观止沉吟一会儿,道:“你是我兄弟留下的一点骨血,只要你要,这沙门的半壁江山都是你的,又有什么恩德好记?我只想你记住,你­性­子刚烈,这枪又是大凶,枪给了你可不要惹祸上身。”

四道风点点头:“我一直记得叔叔的话。”

沙观止向身后的帮徒挥了挥手,帮徒转身而去。片刻,端上来两个托盘,白布衬垫上放着两对短枪,旁边是一对锋利的短刀。四道风的是一对诨名盒子炮的自来得,古烁的是一对勃朗宁1900,两人把那四支枪收进了腰间,四道风手腕翻弄一下,那对刀已经不知去处。

沙观止冲两人挥挥手:“实在有事,提我沙观止的名头。”说罢,拎着自己的枪,转身离去。

四道风和古烁从门里出来,他熟络地和其他帮徒拍着肩膀,古烁轻轻捅他一下,从古烁到每一个帮徒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李六野一言不发地站在台阶上,浑身透出一股杀气。

四道风笑嘻嘻过去,在李六野眼前晃晃指头,李六野露在眼罩外的那只独眼动都不动一下。他转身走开。

“你给我滚回来。”李六野低吼。

四道风乐了:“给你?哈哈。”

“敢跟我这么说话的人都死光了。”

四道风笑得直拿脚跺地:“对对,再跟我这么说话,我就笑死了。”

李六野掏了枪出来,四道风也没耽误,两只拿枪的胳臂撞在一起,脚下对踢了一脚分开,谁也没落着便宜。

李六野将眼罩推换到另一边,遮着的那只眼睛并没瞎,戴眼罩只是他的个人爱好。他脸上是种要杀人的表情,四道风也没了好脸:“别瞎指,我今天气不顺。”

李六野哼一声:“你刚到手的家伙,没装子弹。”

四道风蹙了蹙眉:“你是真想崩了我,还是以为我真会崩了你?”

李六野颇有些没趣,把枪收了。可总得要找回些面子,他瞪着四道风道:“你得回来,大阿爷想你回来。”

“叔叔要想我回来,自己会跟我说。现在帮里事是你管,可不带管我的家事。”四道风冲古烁招了招手,打算离开。

“你那两杆枪不管用!就这几天,鬼子就能占了沽宁!”

“你怎么知道?”四道风有点诧异。

李六野瞪他一眼将头转开,有些后悔说得太多。

四道风不依不饶:“我知道,你急着舔小鬼子ρi股。”

李六野­阴­恻恻看着他,眼看又要动手,古烁忙不迭把四道风拖开,一边跟李六野点头哈腰,一边小声地对四道风说:“你知道他换眼罩就想杀人,还惹他做什么?”

四道风又意犹未尽地对李六野拍拍ρi股,李六野气得眼珠都快­射­了出来,古烁又给他鞠了个过膝的大躬,拉着四道风急急离开。街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经过白天的一通厮杀,晚上的沽宁寂静得过分,长明灯和招魂幡几乎遍布了每一条空荡荡的街道。

守备军士兵在每一处主要通道垒上沙袋工事,看起来戒备森严。一只毽子被那些穿着布鞋的脚践踏,一个小男孩从门缝偷看那只毽子,他白天玩耍的地方将成为战场。

士兵们将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抬开。男孩茫然地看着,直到那血淋淋的尸体被夜­色­淹没。

小男孩被拖进去,唐真姣好的面容在门里闪了一下,门关上,唐真拉着弟弟上二楼的楼梯。

唐真家住在南方常见的那种几户同居的狭小木楼,一条狭窄幽暗的通道连着楼上住家的房门,通道尽头一扇年久失修的上闩木门把他们与街道隔开。通道的另一头是道窄而陡的楼梯,那上去便是唐真的家。

唐真把弟弟拖到床边,让他坐在床上给他脱鞋:“小弟,这些天不要到处乱跑,知道吗?”

“姐姐,街上为什么那么多死人?”

唐真苦笑着让弟弟躺在床上,她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孩子说这种事情,尽管她自己比一个孩子也大不了多少。

唐真的父亲在另一张床上的蚊帐里咳嗽:“小真呵,把水拿给我。”

唐真穿过拥挤的房间,从陈旧的家具就看得出来,她们家不宽裕,她在蚊帐边站定,给蚊帐后的父亲喂水。父亲喝了两口停下来问她:“今天街上是不是又在打枪打袍的?”

“没有。楼下店子开张,放鞭炮来着。”

“你二舅那天来说又要打仗了,这次是什么鬼子。”

“爸你别听他,喝点酒就爱瞎说。”

“他说今晚上来陪我说话,也没来。”

唐真怔了一下,低身给父亲把被角掖好。

“明天上课吗?”

“上课。”

“好好上课,家里这点存钱够你把学上完的,等我腿脚好了……”

“爸,没事。不等存钱用完我就能工作,可以帮你养腿脚。”

蚊帐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唐真转身离开。她回到自己的桌边,桌在窗前,她关上窗,又摊开桌上的课本,她的笔在白纸面上抖动着,许久没能写下一个字。屋里屋外,一片寂静,连敢亮灯的人家也寥寥无几,整个沽宁像一座死城。

罗非烟的二胡声在寂静的夜里隐隐传来,是一曲《雨打芭蕉》,在这样的晚上听来像是哭诉。

涛声依稀,二胡声在这里也听得见。四道风在沙滩上坐下,听着隐隐的二胡声,开始给刚拿到的自来得装弹。

“又拿上枪了……你一定要去找鬼子?”古烁看看自己的勃朗宁,他对这对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们会来。”

“来了就打?”

“我打,你可以不管。我啥事不管,大风的事不能不管。你要管的事多,孩子老婆,行里的兄弟还要你照顾。”

“你把我当什么?”古烁瞪眼。

“当老三。”

古烁沉默,他从怀里拿出个布包递过去,那是一只烧­鸡­和一瓶酒。四道风拧开盖喝了一口。

古烁苦笑:“今天我输了晚饭,本寻思四个人一块儿喝的……十个,成吗?”

“什么?”

“大风个子大,顶十个小鬼子。我陪你杀十个小鬼子,然后咱照常过日子。”

四道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古烁把那当做一种认同。

“今天你带回的那人是沽宁女中的教书匠,你带个教书匠回来做什么?”

“他杀小日本,”他顿了顿,“他不会说我陪你杀十个,然后咱照常过日子。”

“咱们刚过好!能有个地方!”他拍拍腰上的枪,“不拿这玩意跟人比画也能天天见­肉­!这就叫过得好!我不想咱们过回去,你想吗?”

四道风把枪卡回了腰里,往沙地上一躺,悠然看着天上的残月:“我不想,可有个事情我特明白。”

“什么?”

“来咱沽宁的小日本绝不会只有十个。”

古烁沉默,四道风也不再言语。一切又恢复平静,只有依稀的涛声和固执的二胡声不止不休地响着。

火把闪烁,仓促备战的守备军正在重新驻防城外的阵地。蒋武堂赤着上身,坐在战壕边由医护包扎身上的皮­肉­伤,他看着带队过来的龙文章问:“城里清了?”

“清了。也封锁了,现在的沽宁是没进没出。”

蒋武堂推开小心翼翼的医护,往旁边一坐,嘴里喃喃地骂。

龙文章安慰他:“往好的一面想,现在沽宁人跟咱们同心同德同仇敌忾……”

“再放这种哑屁,扒了虎皮回你的广东!你是满腹经纶还是一肚子猪油?你真以为凭了三百个丘八我敢说守住沽宁?十万人在后边顶着,三百丘八在这死扛,才够格跟鬼子一顶。现在玩什么?鬼子让丘八放进城了,沽宁人都不敢上街了!自己的街都不敢上怎么帮你?就剩咱们这帮后娘养的了!”

龙文章哑了,只好冲蒋武堂身后努着嘴:“士气、士气,司令。”

蒋武堂回头,身后的士兵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干­活!现在还卖呆?就怕死不去吗?”他火气冲天地又冲阵地外围挤成一团的几个人嚷嚷,“那边在搅什么?”

“司令,有两个人要见您。”被士兵拦住的两特务冒了头,竭力地向蒋武堂挥着手。

“弄过来,我正想骂人。”

两特务过来。

特务甲哈哈腰:“司令辛苦。”

蒋武堂瞪他一眼:“辛的什么苦?”

“戎马辛苦。”

“你也辛苦。”

特务甲哈哈一笑:“何足道哉。”

“打鬼子开始闹腾便不见了两位踪影,可见不是一般的辛苦。”

龙文章笑道:“原来是躲得辛苦。”

“躲是不敢当的,我两人也一直在观望事态。”

蒋武堂冷哼:“是逃之夭夭的那种观望吗?两位都配枪了吧?想来还都是好枪?”

“司令,在下是开了枪的。”

“打死一个女人?”

“一个女共党。没死,重伤,我们没找到她的尸体。”

“两位还真是挺忙。”

“想来,司令今日也看到了沽宁共党为祸之烈。”

蒋武堂皱了皱眉:“你还真是个倒钩子嘴。我这里鬼子闹得天翻地覆,你倒是除了共党就没提过别的。”

“是鬼子是共党还犹未可知呢,司令。”

蒋武堂听得蹿火,抓起几把缴获的日本战刀和枪械一并扔了过去:“共党使这家伙?”

“司令弄得到的东西,不恭地讲,共党也弄得到。”

蒋武堂不耐烦地挥手:“滚滚,你就死了拿蒋某当枪使的心吧,共党打老百姓?那是你们国字头­干­的事情!”

龙文章冷笑:“可不,今天那女人,甭管是不是共党,明明打的是鬼子。”

“兴许是共党内讧呢?只要司令少少地支援,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叉!”蒋武堂已没了耐心,话刚落音,几名士兵已经迫不及待地拥了上去。

特务甲举起手来:“别叉,我自己走。”他悻悻地走开,一边自言自语,“就是说有共党,就是说共党今儿还真没闲着。司令现在最头痛的就是找不着……甭管是共党还是鬼子了……咱就说敌寇的踪迹吧……”

正踱步的蒋武堂忽然站住:“回来!”

特务甲立刻回头:“司令有何贵事?”

“龙副官,大敌当前,我毙掉两个油腔滑调的也不为过吧?”

“绝不为过,司令。”

特务甲一愣,立刻正­色­:“司令,共党在今日的袭击中颇有先知先觉之嫌,而凭在下的经验,共党也总是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蒋武堂皱着眉犹豫,在这片扑朔迷离之中,特务甲提出的无疑也是一个途径。

特务甲接着道:“退一步讲来,就算共党与今日惨祸无关,可他们知道的内情,堂堂守备军没理由反而不知道吧?”

蒋武堂看着特务甲:“你知道什么?”

“沽宁共党头目!”特务甲捅了一下乙,乙献宝似的拿出两张通缉令展开,通缉令上是欧阳和思枫依稀相似的绘像。

蒋武堂沉默地看着那两张通缉令,眉头皱得更紧了。

太阳升了起来。经过守备军一夜的清理,昨天的狼藉已不复存在,新的一天又将开始,无论如何,沽宁人总要生活下去。

有几个守备军在街头张贴着什么,人们围了上去。空气里满是紧张的味道。

欧阳终于再次醒来,他打量一下四周,六品和小馍头几个车夫在旁边。

“六品……”

六品转过脸,嘘了一声,指指他们正在看着的方向。

那里,车夫们买来一副棺柩,大风的遗骸已经被放了进去,四道风正跪在旁边用一把刀割开自己的手臂,让血淌在棺柩上。

“他在­干­什么?”欧阳问。

“他发了个毒誓,他要不给大风报仇,伤口烂掉他胳膊,烂穿心肺。”

欧阳皱了皱眉,他对这种江湖勾当没什么好感。

古烁也在臂上开了条口子,只是不如四道风那样深得吓人,四道风不由分说给了皮小爪一刀。

他们哥三个跪着,看仵作把棺柩抬走。围观的车夫渐散,老馍头凑过去刚说了句什么,就让四道风一脚踢开。古烁把他拉了过来,他仍嚷嚷:“不是我要揍他,他这时候要退车,不是怕死是什么?逃逃逃,他来那地方有多远我都不知┑馈…”

“四哥……”欧阳叫着走近的四道风。

四道风翻眼看他:“你又不拉车,瞎叫什么哥?”

“多谢……”

“谢什么?说个谢字就把自己当上等人?”

四道风今天气不顺,不像昨天那么好打交道,欧阳笑笑:“我这么说好不好——大侠恩德没齿不忘?”

四道风没理他,转向古烁说:“我喜欢他这样的,看着挺像人,­阴­坏,咬人狗不叫,宰鬼子也闷杀。”他问六品,“六品,他几个?”

六品很­精­确地伸了五个指头,又伸了三个手指从中间一切,表示半个。

四道风看了,又接着刺古烁:“五个整个,三个半拉,一天。我都没他多,他说十个收手了吗?”他接着又找上欧阳:“唉,那三半拉怎么回事?”

欧阳苦笑:“世界上没有半拉人,所以我不可能杀半拉。”

“狠角­色­都是这么说话的,听出来没?没有他才杀不着,有的他全杀了。”

古烁苦笑。

“四爷,我得走了。”欧阳说。

“等会儿,你上哪儿?”他又找上六品了,“我也喜欢他,个大,话少,这大身板里装的全是义气和力气,唉老三,你觉得他像不像大风?……喂,你说走,要去哪儿?”

“我有要紧事情得办,尤其这个时候……”

“你还能去哪儿?欧阳山川,本名曹烈云,说是沽宁女中的教书匠,其实扮猪吃老虎,是被通缉十一年的赤匪逃犯。说说你怎么混的呗?我大师兄杀了足一打,也就被通缉了两年,赏格也没你高。”

欧阳扫视了四周,没有一个像是特务身份的人,可一切底细被四道风这样的人说出来,实在是令他吃惊。

四道风掏出那张他为了看赏格多少而撕下来的通缉令说:“你是死五百,活一千。兄弟,你立马撞死也顶这一车行。”

欧阳无奈地摇摇头,他挣扎着起身:“不管怎么样,四爷,我还是得走。”

四道风瞪着他:“你出得去吗?这个时候你要出去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

欧阳看着四道风:“你要把我交出去?”

“我是四道风!”四道风火了。

欧阳点了点头,把这当成承诺:“我会记得你的情。”他起身,打算真的要走。

四道风一把把他推回去:“我说过没我的同意你不能出去。”他说着,转身拿了什么东西摔给欧阳。欧阳看看,那是一身车夫的衣服。欧阳笑了笑,乖乖地换上。

欧阳换上了车夫的衣服,脸上尽可能地化了装,他跟着四道风拉了辆车在街头小跑。街上每隔一段路便贴着他和思枫的通缉令,昨天的牌楼处已经戒备森严,架上了机枪,设上了重岗。

前边又是一道守备军的卡子。守备军看着过来的四道风两人喊:“站住,┎椤…”

四道风­阴­着脸一记高踢,这像是他的名片,守备军立刻笑了:“哎哟四哥,是您,后边这位……”

“我亲哥都不认得了?长得不像?”

“仔细一看还真像。”守备军看也没看张口就说好听的,挥挥手让他们过去。

就这么过了卡子,欧阳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看见了思枫的小食店,店子几乎被肢解了,门板被卸了下来,空空的门洞上横七竖八地打了好几道封条。

四道风看看欧阳:“眼见为实了吧?跟你说我这人不爱打诳。”

欧阳没吭声,眼睛看向一片死寂的校园,他向校园走去,他的目标是校园里的家。

屋里仅有的一扇小气窗被打开,欧阳和四道风一先一后地把自己塞了进来,欧阳看着这个曾经的家有些发愣,他没少见过抄家,可没见过抄得这么彻底的家,连那张双人床都被拆开劈碎了。

他挪动一步踢到一个只杯子,那是吃药用的,出奇的保持了完整。欧阳把它捡在手里,想象上边还有余温。

四道风啧啧有声:“你来找劈柴吗?”

欧阳忽然拉了他一把,两人藏在门后,从门缝里看去,那个叫唐真的学生站在远处的­操­场上,呆呆地往这边看着。从唐真的神情欧阳已经猜出门外是什么样子,必定打着好几道封条。唐真掉头走开,走向校门,她是专程来这一趟的。

四道风看着远去的唐真问:“她是你的匪婆子吗?”

“不是。”

“你非要来这儿,是想你的匪婆子吗?”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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