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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他开始在屋里寻找,搬开墙上的一块活砖,打开门槛下的一个活动空间,里边都是空空如也。

“你是不是在找匪婆子留给你的信?亲啊抱啊,情啊爱啊?”

“我在找我的下一步工作指示。”

“你们每个人都配一个匪婆子吗?”

欧阳瞪他一眼:“不会。”他知道四道风并非好­色­,那只是一种小市民独有的好奇和无赖。

“你们会瞒着匪婆子往这里头藏私房钱吗?”

欧阳终于认真地看着四道风,答非所问:“谢谢。有你在就还不坏,你不说话的时候就更好上加好,”他扫视这废墟般的房间,“有你在,我都不觉得这有多糟。”

“什么意思?”

趁着四道风思考的时间,欧阳最后一次看了看这个家,他把那个水杯揣进怀里,开始爬那小气窗。四道风也跟着爬了出去。

两辆黄包车就停在巷子里,欧阳和四道风从墙上跳下来。四道风忽然低吼了一声,把欧阳按在车上:“你刚才绕着弯骂人对不对?”

“对了。”

四道风很想揍人,可对着一个没打算还手的人他揍不下去,只好放开:“我先告你,再­阴­我,我去挣一千大洋,还­阴­我,我就挣五百大洋。”

“你不会的。”

四道风狠巴巴地看着欧阳:“我会的!”

“昨天咱都看见了彼此的德行,你说过你是四道风,你这样的人不会在乎一千或者五百大洋。”

四道风显然把这当做一种赞美:“你这种狠角都不在乎死活?不过我还是会的!”

“得了吧,你是四道风,黑道巨擘沙门会大阿爷沙观止的侄子,不服管束到你叔父的话都不听。你打小是沽宁街头吃百家饭长大的苦孩子,你叔父是你唯一的亲人,打外边闯荡回来教了你一身武艺,学艺没完你就拉了三个兄弟反出沙门。四道风是你的名也是你们哥四个对外的称呼,你们跟除了沙门会的所有帮会作对,这两月你们已经打得全沽宁帮会不敢跟黄包车要保护费,你是不服管束的无产者,生下来就为跟规矩作对……”

四道风目瞪口呆,摸了摸身后的车坐了下来,不是谁都有机会碰上一个生人如此了解自己。

欧阳看着四道风的表情说:“这样的人会去跟官府要赏钱?杀了我也不信。”

“你怎么知道……知道我是我叔父的侄子?”

欧阳苦笑:“你真该把手上那张通缉令看完,我是共党的情报员,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没有朋友,没有同志,”他拍拍脑袋,“只有这个和这里边的情报。”

“老子不认字,怎么着吧?”

“不怎么着。”欧阳苦笑着摇摇头,坐在车把上。看着空寂的长街,他看上去落寞而疲倦。

欧阳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未愈的伤口不会让他痛成这样,他又在头痛了,他把水倒进那只杯子里,杯子弄翻了,水溅了一身,他又重新倒了一杯。他拿着那杯水回到自己的角落时,杯里已只剩半杯水,正席地大碗酒大块­肉­的几人停下来奇怪地看着他。

“赤匪,你怎么啦?”四道风的口气很粗野,带有点挑衅。

“头……有点痛。”

四道风笑了:“你们看他那小娘养的样儿!狠角,就是细皮­嫩­­肉­,没吃过苦,不知道啥叫吃苦!”

欧阳点点头,坐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往嘴里填了块­干­饽,喝水。他空着的一只手已经在地皮上抠出了个坑。

“再不吃真不等你啦!”

欧阳扫一眼他们正吃的玩意,除了­肉­没有别的。

“太油腻,我不能吃荤腥。”

“人参燕窝不油腻吧?二的,去给他炖个十全大补汤!”

欧阳淡淡地笑了笑。

皮小爪有些歉意地解释:“老四其实就是想说你别光吃饽,他这人就这样。”

“我管他吃糠吃屎?赤匪,你想吃好的也不是没有,好好跟着我,给我做军师,人参燕窝都给你上。”

古烁神情古怪地看四道风一眼,四道风把他推得仰在地上。

欧阳愣住:“军师?在下对你有什么用吗?”

“打日本。”四道风­干­脆地说。

“打什么?”

“杀鬼子。”四道风手上戏法似的多了两支枪,他把它们拍在欧阳面前,“看见没?”

“毛瑟1909,我不知道你爱叫它自来得、盒子炮、二十响还是快慢机。你这对是天津造,出厂一百二,后来改装过,我估计你爱拿它当机关枪使。”

四道风又乐得推身边的人:“瞧见没?他懂枪!他是个狠角,­阴­坏,鬼脑子又好使,就这么定啦!”

“老四……”古烁绷着脸,他显然对四道风的这个决定有些不满。

欧阳想着措词,他清楚四道风是个很容易伤害别人也很容易受伤害的人:“我是个被通缉的共党,你们拉我是惹祸上身……是的,你不怕惹祸,怕惹祸的人不会成天揣俩机枪晃悠。”

四道风斜了眼看他:“别说了,鬼子准还来,再来你支招,我­操­枪,行里伙计并肩子上,就这个事。”

欧阳苦笑:“大风死了我也很伤心,可你现在要打的不是哪个帮会,是军队,后边还有一个饿红了眼的国家,它们最擅长有组织有效率地杀人……”

四道风歪着头,尽可能做出轻蔑的表情。欧阳硬着头皮往下说:“不是械斗或者打群架,这是打仗,你要还不明白,我可以说昨天流的血根本够不上打仗,你也根本没见过真正的打仗。”

“啊?哈?是吗?那你明白?你有没有啥哥们儿打小一块儿受人白眼,拉屎都互相帮着擦ρi股?”

“我……没有……是的,我不明白。”

“现在他被一帮不知打哪来的、该活剥的、油煮的、碎剐的玩意杀了,肠子肚子都打成了蜂窝,你怎么办?”

欧阳显得有些无力:“我会替他死的,如果有的话。”

四道风跳过来,把欧阳揪起:“他就是替我死的!”

一下乱了套,六品打算把四道风架开,但先被古烁和皮小爪架住。

六品冲四道风吼:“你别碰他!”

“别那么大声!我听得见!”四道风看着欧阳,“这么说吧,等着你的是什么命我也知道。没我帮你,你这六斤半早挂牌坊上了,你也出不去这沽宁城,连这街你都不能上!就昨天还打死个女共党,你想想……”

欧阳一惊:“你说什么?”

“女共党啊,死了,怪可惜的,如花似玉的是不是,老三?”

“你没看见,我也没看见。”古烁­阴­沉着脸。

“没看见就不许我知道?听说还是开店的,店里生意还不错,啧啧……”

“怎么死的?”欧阳的着急写在脸上。

“乱枪啊!乱枪,你们这帮人还能怎么死?一个个的……”

皮小爪拉拉四道风的裤腿,安慰着欧阳:“你别听他,没死。这不还通缉着吗?”他拿出那几张通缉令扔了过去,欧阳扑到了地上抢住那几个纸团,展开一张一看是自己,扔开,他展开第二张,手在发抖。

“肯定活不了,这事我知道。”四道风似乎以刺痛欧阳为乐,话没完腮帮子上火辣辣挨了欧阳一下。

四道风愣了,然后又惊又喜:“好啊,跟我过招!”他砰地一拳挥过去,欧阳摔倒,撞得几辆黄包车连翻带倒。六品一声不吭地冲了过来,古烁一拳砸在六品胸上,六品却浑若无事地把他推了个滚,古烁愣了一下,接着跳起来。

皮小爪在一旁急得直跳:“你们几个好好说话行不行?”可在几个暴烈的行动派面前他的声音太微弱。

四道风推开几辆车,照欧阳躺倒的地方走去:“嗳嗳,别装死,我还没使┚ⅰ…喂,你别玩­阴­的,玩­阴­的没好果子吃。”

欧阳爬了起来,拭去嘴角的鲜血,在一辆黄包车上坐下:“我不想跟你说话。”

四道风怔了一下,欧阳的眼睛让他有点发瘆:“我还不想跟你说话呢。”他掉了头打算走开,“现在的沽宁是进不来出不去,好好帮我,管你红的绿的开染坊的,我保你一条小命!”

欧阳根本没理他,静静展开刚才一直握在手上的那个纸团。昏暗的灯光下,他静静看着,看不出他脸上的悲欢喜乐。

沽宁守备司令部里,一间屋子的灯还亮着。蒋武堂正顶着灯光坐在地图下发呆,龙文章一路嚷嚷着进来:“那俩­阴­人真要在这住了吗?”

“是的。”蒋武堂有些心不在焉。

“您瞧见他们有多讨厌了吗?”

“龙副官,鬼子在哪儿,你在地图上给我指出来。”

龙文章愣了一下:“我……怎么知道?”

“那就忍着,我何尝不知道共党跟这事没相­干­,可这种两眼一摸瞎的仗怎么打?我只好从姓共的那里找个头绪,谁让他们知道咱们不知道的……”

一名马弁进来:“司令,高会长……”

高三宝进来,行­色­匆匆,面有忧容:“用不着通报了,我想蒋司令不会把我这老废物拒之门外的。”

蒋武堂站了起来:“高会长……”他看着高三宝脸上的伤疤,“高会长无恙乎?”

高三宝抱抱拳:“先说句救命之恩,不敢言谢。再一句,有什么地方我能效力?”

高三宝毫不掩饰的急切神情让蒋武堂有些感动:“您就该在家里好好将┭……”

“高某的老哥们儿一天内十去八九,高某的女儿死活不走,说什么同生死共存亡,要说昨天你我还分个彼此,现在就没那个了,危城之下,保国就是保家,高某明白这个道理。”

蒋武堂苦笑:“我今儿请所谓的上司往沽宁派架侦察机,那边说飞机宝贵,几十个师在前线浴血奋战,哪有工夫管你小小沽宁?哈哈,踢了一世皮球,这回倒也­干­脆。”

“谁都是靠不住的,只有靠沽宁人自己了。”

“靠什么?沽宁是人人自危,民心大乱。我这是无兵无将,背水一战,靠什么?”

高三宝有点茫然:“……我有钱。”

蒋武堂哑然:“钱在这时候是管不得用了。”

“钱总是有用的。”高三宝看着屋外漆黑的夜,他的神情如在够一根救命稻草。

往常的这个时候,沽兴车行已是一片繁忙,但因时局紧张,今天往外出车的并不多。

四道风端着缸子在漱口,老小馍头拉着车往外走,老馍头又在鼓劲想央告四道风退车的事,四道风先一眼瞪了过去,老馍头唉声叹气地走开。

四道风看不过去:“行了行了!下午回来把车退了!逃你的小命儿去吧!”

老馍头感激涕零:“四哥您真是……”

“滚远点!不想看见你!”

老馍头知趣,拖了小馍头走开。

四道风接着漱口,一双眼睛又盯上了跟着两馍头往外走的一个生人,那人整套黄褂圆帽,走相做派十足一街头混混。四道风晃晃水缸:“穿屎黄的那个,过来!这是大马路吗?你进来晃什么?”

那人过来,老远便唱个无礼诺:“正找四爷呢,四爷有礼。”

“别扯,我今生也不是什么爷。”

“我们爷有请四爷,您知道,闹个和头酒。”

四道风厌恶地转开头漱口,一口水喷得阳光下虹光泛­射­:“你们爷是哪个会的?”

“我们爷……”

“闭上嘴走吧你,告你们爷,我烦人抢到刀把子就骑穷哥们儿头上,甭管他啥会。”

那陌生人看看他,抱抱拳离开。四道风把洋铁缸子一甩,从窗沿上看欧阳睡的屋子,日头高照,被子下边一个人形一动不动,他回身揪住皮小爪:“爱抬杠的没死吧?怎么这个点还睡?”

皮小爪道:“教书匠啊?两个点前就起了呀。”

四道风愣了一下,跳进屋里一脚把被子踢飞,被子下边是一个被卷。四道风看看车行门外:“你借他一身屎黄的衣服?”

“就你特烦那身。”皮小爪从窗边拿起堆破布条,“你瞧他这身,扔花子堆里也没人要。”

“你这个胳臂都长不全的笨蛋!”他狂怒地抓过那把布条扔了,往车行大门跑去。

黄衣圆帽的欧阳早已拐进小巷,妆化得实在粗疏,半撮胡子已经快掉下来。他一边走一边修复着,从另一条巷子里出来时胡子已经复原了,巷口有两个士兵,欧阳在墙上蹭了蹭脊背,一脸无赖相地看着他们。

士兵厌恶地将脸转开,欧阳又磨蹭了一会儿才通过哨卡,他走向沽宁的街道。

一家药店出现在欧阳眼前,他想也没想便进去。店里没有客人,他指指架上的一种瓶装西药,伸了四个手指头。那是他常吃的止痛药。

店伙吓了一跳:“先生,这药一年也吃不了几瓶的。”

欧阳摇摇头,只管把钱递了过去,他把药揣进口袋,把找的钱仍留在柜上:“小师傅,跟您打听个人。”

店伙看看那找钱,点头。

“有个女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总来贵店买这种药……”

“她可有几天没来了,这兵荒马乱的……”

“我知道。”他把找的钱推给那店伙,有两张纸币已经被他折成了长条,交叉着放在一个最醒目的位置。他满怀希冀地看着对方。

“……给我的?”

欧阳把钱推给对方,他只看到一个小市民的贪欲,但他还没有绝望:“这有镰刀和锤子吗?”

这种暗语已经接近赤­祼­­祼­了,店伙仍只是疑惑地摇头:“我们……只卖药。”

“有人来买外伤药吗?”

“那就多了去啦,鬼子刚闹完,您瞧这儿。”

欧阳看看那空出整大块的药架,外伤药早已卖光。他正打算离开,却又转过身来,热切地看着店伙:“如果她来了,如果买这种头痛药的人来了,告诉她,我没走,暂时不会走,我在找她,我……所有的朋友都断线了。如果她知道,给我个信,不用管我,怎么都行,只是让我知道……她还好。”

店伙莫名其妙地点着头,仿佛欧阳是个疯子。欧阳看着他的表情沉默下来,离开。

老小馍头坐在街头等活。可今天的活并不多,两辆车现在还是个空载。

“爹,咱真要走吗?”小馍头有点心不在焉。

“走,驴子才跟这沽宁耗呢,趁他今天说了松动话,等拿回那三块大洋的押车钱……”

“四哥一直对咱们挺好的。”

“好是他说了算,坏也是他说了算,咱是草民,这条命得靠自己抓着。”

小馍头不吭声,蹲在车边有些冤苦地扒拉车轮子,老馍头二话没说给他一下:“我知道你打见那帮无法无天的心就飞了!他靠不住!你想吧,分文不挣穷快活!车行说话就倒!四道风?到时候你们跟他喝西北风去!这都不说了,还跟鬼子打?玩去!等鬼子退了咱回来了,可保这车行都平啦!”

“可四哥是真英雄……”

老馍头冲着儿子又是一下:“可今天锅里该有的还是没有!他是英雄你又不是英雄!小王八乐意饿死?要不让鬼子挑死?”

小馍头咬了咬牙:“乐意。”

老馍头又想打,神态却瞬间变得恭敬。他的视线里,龙文章领着一小队军人和一个民间鼓乐队正过来。高三宝、高昕、何莫修和沽宁幸存的几个士绅跟在后边,有人还带着伤残。所有人都沉默着,这支队伍看起来有些凄惶。

龙文章挥了挥手,那些人停下,鼓乐队将手头的各种乐器一齐奏响,并不和谐,龙文章烦躁地又挥了挥手。所有的乐器都停了,只剩下瘦削老头罗非烟在奏一曲《十面埋伏》,他的胡琴对沽宁长大的人是有魔力的,琴声中有人聚拢,有人开了门窗,人们渐渐围了上来,死气沉沉的街道上终于有了些活气。

曲终是沉默,龙文章身后的守备军不失时机展开一张纸,大声念道:“字谕沽宁民众,敌寇来犯,兵临城下……”

龙文章一伸手把那张纸抢过来揉了,他拄着拐杖跛行两步,白净的脸上泛着杀气:“什么字谕不字谕的?人都死整条街了。两天前我在这说过,我有一千发子弹留给日本鬼子,现在还是这话。再添一句——鬼子再来,三百人挡不住,谁跟我一块儿打鬼子?”

人群沉默。老馍头把直勾勾看着的小馍头又拖了回去。

龙文章看着沉默的人群不由得有些恼火,他往身边叫了一声:“高会长!”

高三宝点点头,一边的全福把一块红布揭开,那是整筐成­色­十足的银洋,另一块揭开,露出一口装设在木架上的大号铜锣。

龙文章听着人群里发出的惊叹和窃窃私语大声道:“这钱是高会长捐出来的。敲一响这锣,十块银洋拿走!敲一响这锣,上城外跟兄弟吃几天军粮!别怕,用不着怕,鬼子脑袋敲起来不比西瓜结实多少,只要你不怕。”他看着靠前的小馍头问,“小兄弟,怕吗?”

小馍头张嘴就答:“谁怕他?鬼子来我们那抢粮,我六叔一手一个给他们扔粪堆里了。”

龙文章总算笑了笑:“原来是英雄世家?小兄弟哪里人?”

小馍头看看老馍头,老馍头一双乌珠子快给那筐银元吸过去了,根本没管他,小馍头道:“承德。”

“你那英雄的六叔呢?快请出来给大家见见。”

小馍头­干­巴巴地说:“死了。他扔那俩鬼子都有枪。”

龙文章忽然有些沮丧,可是他仍然坚持着:“你不想给你六叔报仇吗?不想回你的家乡吗?”

小馍头再不敢说话了,掉头看着自己的父亲。龙文章转了身,他对这般麻木的人­性­表示彻底绝望,他寄希望于人群:“沽宁人,鬼子来了要毁的是沽宁,高会长倾家荡产要救的是沽宁,鬼子来了血流成河的是沽宁人,打跑了鬼子咱保住的是自己的家。那么,谁来救沽宁?”

沉默,被他扫视的人都略微后退了。老馍头靠得最近,也退得最远。

龙文章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瘸腿:“沽宁人,我也流了血,可没流光我的勇气!”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锣被敲响了,龙文章惊喜地回头,小馍头拿着足一臂长的锣槌站在锣边:“我想给我六叔报仇。”

同一刻鼓乐大作,彩纸的花瓣被甩在小馍头身上,他手里被塞上了十块银洋,项上披上了红花,人群里的老馍头嘴­唇­开始颤抖。

龙文章大力拍着小馍头的肩:“我喜欢他!瞧见他就喜欢!站这来小兄弟,以后咱就是兄弟了!”

小馍头站到了人群中间,一向不敢吭气的主,现在牛到不知道自己是谁。

万事开头难,锣再次被人擂响,沽宁几天来第一次显得有些欢腾。小馍头挤开人群,捧了那十块银洋向老馍头走去,老馍头仍在发呆。小馍头把钱交给老馍头:“爹,那我走啦。”

十块银洋似乎触动了老馍头的某个开关,他捧着钱挤向龙文章:“这不行这不行,他搞错了,他不懂事,他财迷心窍……咱有钱,咱不缺钱……”

龙文章拿着那摞银洋愣住,旁边拿槌的人停了下来,喧哗也静了下来,好容易激起来的斗志被老馍头浇下一盆凉水,老馍头拖着儿子挤开人群往外走。

龙文章恼怒地吼:“给我站住!你当你在买酱菜吗?”

老馍头诚惶诚恐:“求求你,求您了军爷,您饶了这王八羔子,我们就是拉车的,我们还回行里退车呢,行里还押着五块钱呢。”

高三宝在一旁问:“沽兴行是不是?全福你跟行里说一声,这车押钱退人家,他要还拉车以后份钱全免。”他拍拍老馍头的肩,“老哥,我只能跟你说匹夫有责,儿女都是心头­肉­,可谁让咱们都老得扛不动枪呢?这只能说是个不成意思的意思。”他转身到筐边,于是老馍头手上又多了十块银元。

“不行,我不卖儿子。”老馍头捧着钱想放下,却又舍不得。

龙文章把枪在老馍头跟前狠跺了一下:“你跟死了的人说声不行!”

小馍头扯扯老馍头的衣裳:“爹,就这几天,打跑了鬼子我就去找你。”

老馍头­干­张了张嘴,他怕穿军装的,尤其怕穿军装又拿着枪的,对着眼前的枪他说不出话,只能吃力地推起了车向人群外走去。

高昕稍犹豫一会儿,在筐里抓了一把银元追上去。

人群里锣又被敲响了。敲锣的是个十岁不到的小乞丐,小乞丐期盼地向正分发银洋的伤兵伸手,惹得人们一阵哄堂大笑。伤兵一脚把小乞丐踢飞了出去:“娘的,这钱你也好意思要?”

小乞丐的头在石阶上撞出个包来,不知好赖地还要往人堆里挤,人们嬉笑着夹紧了不让他进去。

“鬼!”小乞丐嘴里模糊不清地吐着字。

人们大笑:“大白天嚷什么鬼?是鬼子!”

“鬼!”小乞丐很执著地说着。

高三宝皱皱眉:“像什么话?全福,给他拿点吃的。”

全福拉着小乞丐离开。

高三宝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高昕的身影。高昕已经挤出人群之外追上了老馍头,她把那把银元塞给他:“那天是你们救了我,今天你们又给我勇气……勇气,我们现在都需要勇气……”她有些茫然,看看那把银元,“这不算什么,真的,它什么用都没有,可是……”她不知道要说什么,窘得脸发红。老馍头愣住,他看看高昕,又看看身后的人群,他将钱放进了口袋,放下车,犹犹豫豫地挤过人群。

龙文章正忙着给新丁排队,身后的锣不­干­不脆地又响了一下,人们转身,老馍头拿着槌站在锣边,他怯怯地看着龙文章:“我也吃口军粮,成不?”

龙文章笑笑,狠拍了他一下让他站到新兵队里。老馍头理直气壮伸着手,龙文章愣了愣,抓起十块银元塞给他。

老馍头走向新兵队时腰里已沉甸甸的了,但他仍然看着高三宝:“高老板,我那车……”

高三宝急急道:“你老哥放心。全福,帮人把车送回去。”

“那押钱……”

高三宝总算反应过来,立刻又拿了几块银元给他。

老馍头终于站进新兵队,小馍头讶然地看着:“爹,你­干­啥?”老馍头也不回答,只是狠狠地在他ρi股上踢上一脚。载连家独浪新

那筐银元已经见底,鼓乐队开始收摊。龙文章一瘸一拐地带着新丁队列,踢踢踏踏参差不齐地离开,他威武地对着这帮菜鸟们嚷嚷:“打今天起你们就是武夫!看见披黄皮的别叫军爷,要叫弟兄!这叫家伙事不叫枪!这不是脑袋,这叫六斤半!人要问你哪部分的,你就说蒋司令手下,跟鬼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部分的!”

人们都被他喊得热血沸腾,打醒了十二分­精­神紧跟队列。一行人向着郊野外的阵地走去。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欧阳坐在流水淙淙的河边,他仍是早晨出门时那身装束,他试图就着河水清洗一直揣在身上的那个药瓶盖,那是个很艰难的工作,因为他是要洗去上边日本人的血渍而保住思枫的字迹。

一条小乌篷船从他身边过去,邮差从船上跳上岸。欧阳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邮差走过,欧阳愣了一下,马上想起他曾在思枫的店里见过这个男子的身影。他顾不得再洗涤,揣了瓶盖,匆匆跟上。

邮差意识到了欧阳在跟踪,闪身拐进一条巷子。欧阳跟了上去,他突然站住,一支枪在门洞里指着他。

“专诸刺僚。”他摊开两只手表示没有敌意。

那支枪放下了,邮差从门洞后走出来:“别转过来。暗号已经换了,你说得不对。”

“我找不到你们,也没人通知我!我被你们掩护了整整三年,你知道的!”他想要转身,邮差毫不客气地用枪对准了他,欧阳苦笑着举起了手。

“我们都知道你已经走了。”

“我又回来了!”

“带着新指令?那你该知道新暗号。”

“我根本就没有走!”

“我不信……这两天很多事情都变了。”

“你们可以不管我,我只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邮差犹豫着,脸上的感情复杂莫名,手上的枪仍没有放下:“别再跟着我。”

“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欧阳猛然转过身,身后空空荡荡,似乎从来就没人在那里待过,欧阳­精­疲力竭地跪下,越坚强的人越软弱,他掩着脸开始无声地恸哭。

许久,欧阳总算平静下来,他站起来,漫无目的地走开。

他穿过一条巷子,前面的路口设有哨卡,哨卡边贴着他和思枫的通缉令,他神情涣散地看着,再没了平时鹰隼般的警惕,茫然地朝哨卡走去。

忽然一个声音在空落的街头炸响:“抓赤匪呀!”

周围顿时炸了窝。欧阳身边的几个士兵拉开了枪栓吆五喝六地从他身边跑过,仅有的几个行人四下奔散。欧阳莫名其妙地站着,刚才还有寥落行人的街道一下变得空旷,欧阳也似乎大梦方觉。

一辆黄包车旋风般地从身后卷过来,深沉的暮­色­下看不清楚拉车的人,欧阳只听到一个压低了的声音道:“快上车!”

欧阳下意识地上车,那车拐进另一条巷子。

车在黑漆漆的巷子里奔驰,拉车的对这些鬼打墙似的巷子熟得很,在每一个拐弯的时候都毫不犹豫。欧阳在颠簸中看着前边那个压低了身子、低扣了帽子的人影,他渐渐恢复了意识,明白自己险些做了什么:“对不起同志,我错了……我­干­了件多荒唐的事情……不,刚才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只是……我一定认真地检查自己……不,你们可以重新审查我,怎么都可以……我只想……”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表白着,终于问出自己最想问的话,“我只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那人不吭声,哈腰猛跑,街道上追捕的声音渐渐远不可闻。

“她到底怎么样了?同志,请你告诉我!”

那人终于停车转过身来,欧阳还未看真切就听见一个无拘无束到让人生气的笑声:“她是你的匪婆子吗?”

那是四道风。

所有担忧和希望全部落空,欧阳颓然坐倒在车座上,继而有些愤怒地跳下车离开,把四道风的嚷嚷丢在身后。

欧阳快步走着,他又来到了之前碰到邮差的河边,他期望在这能再碰到他的同志。四道风拉了车不即不离地在后边跟着。

河边寂静无人,月­色­下小河上的舢板和篷船无人自横。欧阳郁郁地看着。四道风看看欧阳:“嗳,爱抬杠的别生气,你那么跟我抬杠我都没气。”

欧阳转过身来:“第一,我不爱抬杠;第二,我尤其不敢跟你抬杠;第三,我早就忘了怎么生气了。”

“嘿嘿,赤匪讲话还一二三的呢。”

“别再叫我赤匪了,求你。”他四下看看,往一条没人的小船走去,他想找一个四道风没法跟着的地方。

欧阳跳上船,四道风想也没想就放下车跟上船。欧阳瞟他一眼,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刚买来的药瓶,倒出几粒放在嘴里。

四道风跟着坐下:“你吃的什么洋玩意,给两颗。”

“你不会爱吃的。”

“有福同享、有福同享。”

欧阳忍着气倒给他几颗,四道风拨弄两下,全扔进嘴里,然后他将半个脑袋扎在水里漱口:“你有病的?嚼这个?”

“我头痛。”

四道风又打量着他,嘿嘿地乐:“你够狠,你真够狠,我大师兄眼没瞎戴个眼罩冒充狠,你拿黄连当糖豆嚼,我真有眼力,你是真狠。”

欧阳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实在是很难真跟他生气:“你死跟着我­干­什么呢?我对你真会有什么用吗?我们根本是连坐在一张桌上吃饭都没可能啊。我就是个穷念书的,没让人打死就当了共党。你想你的地盘,而我就是有个忧国忧民的毛病,我们哪一丁点相像了?”

四道风瞪着他,脸终于拉了下来:“给鼻子上脸不是?上赶着不是买卖不是?”

“你尽可以一脚给我踹水里,只要别再跟着我。请、踢、快。”

四道风没踢,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震得船左右晃动。欧阳莫名其妙地看看他:“你怎么折腾我都不奇怪了,你可真是风云变幻。”

“我要杀鬼子,欧阳爷爷,欧阳爸爸,我要宰鬼子!”

“你尽管去杀好了,不过建议你别拉上全行的伙计。”

“我已经杀了,可还是恨。害大风的鬼子我已经杀了,可还是恨,恨得睡不着觉,我天天晚上想,他们­干­吗要杀他?我没恨过谁,你信不信?”

欧阳看看月光下那张大孩子似的脸,点点头。

船在缓流的水里漂移,渐渐离了河岸,这只是几十米宽的小河,两人都懒得去管。

四道风接着说:“可我现在恨鬼子,不是哪一个,是那一窝。我要杀很多很多鬼子,可凭我自个儿,最多最多十个鬼子。我是粗人,粗人粗脑子,想大事不够使,你细脑子,细脑子乌珠子一转就有点子,我要你的点子帮我杀鬼子。”

欧阳沉默着,看着水里两人的倒影,叹口气:“求求你别跪着跟我说话。”

四道风咧咧嘴:“那没事,我就当是刘备大哥在请诸葛亮了。”

“我受不了人跪着,我的党费了很大劲就想告诉很多人,你长着膝盖,不是为了下跪。”

“别说,你那党跟我蛮像的。”

欧阳忍俊不禁:“那是,你是有点城市无产者的初期症候。”

“这算好话坏话?”

“不好不坏,一个评价。嗳,四爷你起来说话行吗?”他无形中已经在和四道风戏谑,这是欧阳做梦都没想过的一种交流方式。

“没事,你看我ρi股是搁在脚跟上的,其实我还是坐着。”

欧阳看看四道风那个偷­奸­耍滑的跪姿,碰上这么个主他真的很想笑:“好,四爷……”

“老四老四,是好兄弟都叫我老四。”

“好,老四,我谢谢你,不是我说个谢谢就当自己是上等人,我真谢谢你。”

“啥事谢我?救你呀?没事,老辈说这辈子挨救的人下辈子要还的,你跑不了。”

“不是。我谢谢你刚才那一声喊,要不我现在已经死了,我刚才就是想被他们打死。”

“原来你是寻死呀?我还当你是要空手白刃下他们枪呢。”

欧阳苦笑:“我对自己发誓,无论天堂地狱,绝对不再放弃,若有违背,我就是背叛了我的主义、我的信仰、我的人格、我的道德,背叛了我过去人生所悟到的和将来人生将悟到的一切。”

四道风听得发愣:“你们真怪,发誓都这么轻飘飘的,也没个天打雷劈三刀六洞,还对自己发。”

“这个誓很重,非常重。”

四道风抓耳挠腮,明知不该,可他忍不住不问:“那你那匪婆子……她是不是死了?要是她死了,你怎么办?”

“我会忘了她。”

四道风一拍巴掌:“大丈夫!”

“老四别说话。”

“你会帮我吗?”

“我会帮你。”

“你……”

“别再说话了,好吗?”

四道风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看着欧阳全身放松地躺倒。他不明白那个人在想什么,可自己的浮躁在他难以言喻的沉痛中都消失无踪。船顺水而淌,欧阳纹丝不动,四道风也一生难得的这么安静。

船仍在漂,欧阳还躺着,四道风看看周围的景物,终于耐不住­性­子:“嗳,再漂就出海了。”

欧阳没动。

“出海就出海吧,谁怕谁呀?”四道风自言自语,索­性­也躺了下来。船正漂过入海前的最后一座小桥,欧阳坐了起来,这让四道风甚是得意:“没事没事,就出趟海吧,你不会游泳吧?我也不会。这个来劲,老二老三想脱了头也想不到我们逛龙宫去了,哎呀不好,小时候要不着饭净偷龙王庙的供品来着,哈哈没事,我今儿身上揣着双响炮,我做了它抢它的地盘。”他自觉妙语如珠,欧阳却全没答理,他目不转睛地瞧着桥上。

四道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深沉沉的夜空下有一个人影逆了月光站着。四道风想摸枪,欧阳伸手摁住,船从桥洞下漂过。欧阳回望,他终于确定那人是白天被自己跟踪过的邮差,邮差正冲他招了招手。

欧阳腾地爬起来,摇船靠岸,未等泊稳便跳上岸去,他头也不回地叮嘱四道风:“别跟来,在这儿等我。”

船在桥洞下荡漾,四道风意外地很听话没跟过去。

欧阳上桥,走向邮差。邮差面对着他再不遮掩:“新暗号是天下刀兵起。”

欧阳舒了口气:“谢谢。”

“清晨6时,桥下会有一条乌篷船,说暗号。你和我们一起撤出沽宁。”

“由衷感谢。”

邮差点点头,他打算离开。

“她……怎么样了?”欧阳掩饰不住自己的迫切。

邮差沉默着,那种沉默让欧阳绝望,但邮差把什么东西递了过来:“这个转交给你,我买的,可是……是她特地嘱咐的。”

欧阳伸手过去,触手硬硬的一个圆柱体,欧阳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他已经不知道吃空多少个这样的药瓶。他怔怔地看着对方嘴角上绽开的笑纹,这是个值得欢笑的消息,可他已经只会发怔。

“你还需要什么?”邮差问。

“需要……太阳马上出来。”欧阳的脸上笑容绽放。

邮差愣了一下,他也乐了,拍了一下欧阳的肩膀走开:“天亮再见,要忙的事一大堆,我可不想它马上出来。”

欧阳一直看着邮差走远,才转身去找四道风。他向桥下的四道风打着手势让他上岸,他的手势如此张扬,以至于看上去更像舞蹈。

新丁们在阵地边的空地上集结。一箱老汉阳步枪被打开,尘封二十多年的老枪一把把分到新丁手上。

华盛顿吴给他们做教练:“这叫汉阳造,打完一枪别狠扣扳机,你得拉栓,”他做了组动作,“这叫拉栓退壳,这是瞄准,开枪不能瞎打,你得把觇孔对准了前边的准星……”

新丁们啥也不懂:“什么孔?”“啥叫准星?”

华盛顿吴一脸无奈:“就是把后边这眼对上前边这槽。下边讲装弹……”

龙文章拍拍华盛顿吴的肩,小声道:“小吴,别费事了,这老古董有枪没弹,每人一个弹夹。”

“哦……我们讲卧倒,”他又做了一个动作,“这个姿势比较难被子弹打中。”

老馍头极认真地学习这个姿势,并示意小馍头也学。

龙文章实在看不下去,转身离开。他向在制高点上看­操­练的蒋武堂走去:“司令,您觉得怎么样?”

蒋武堂反问:“你觉得怎么样?”

龙文章苦笑:“比咱们更像炮灰的一队炮灰。”

“挺过这一仗,他们就是像你我一样的军人。”

“您真觉得他们挺得过吗?”

蒋武堂恼火地扬了巴掌,龙文章也不躲避:“司令,我今天给人打了整天气,打得自己都泄啦,您最好能给我打挺了起来。”

蒋武堂扬起的手抖了抖收了回来:“抗战,就是以我血­肉­之盾御敌钢铁之矛!”

龙文章哈哈惨笑,什么军容官威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四仰八叉在阵地上躺了下来,蒋武堂瞪了他一会儿,也躺下。两人都在惨笑,笑得比哭还难受。

他们忽然住了笑声,黑暗里传来士兵拖得很长的声音:“口令——警戒——”

“是前哨。”龙文章坐了起来。

“好啊,耗死不如拼死。”蒋武堂也坐了起来。

远远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人一骑从公路上不遮不掩地奔驰过来,前方哨兵冲来人拉动了枪栓:“口令?!”

“沽宁守备军的弟兄?”

“口令?!”哨兵已经举枪瞄准。

“我们是六十七团,打正面撤下来的!”

蒋武堂冷笑:“鬼信!龙副官。”

龙文章举枪,子弹呼啸着从马头前划过,马匹惊蹿,把那人摔了下来。几个士兵向黑暗地里扑了过去。

龙文章放下枪:“是和我们穿一样衣服的。”

“他们披张人皮来我都不奇怪……我谁都不信了。”

一名穿着国民党中央军军服的中年军官被押过来。即使缠着血污的绷带、沾了满身的硝烟、刚才又在地上滚了一身土,对方的军服看起来仍比守备军笔挺。龙文章很不满意地斜眼看着。军官看起来很出众,有华盛顿吴的书卷气却没那份呆气,他挺直敬礼:“久仰沽宁蒋司令大名,六十七团参谋官鲍廷野有礼!”

这份不含糊先让蒋武堂有了好感,他眯了眼睛:“六十七团?你老哥也不怕报错了名?”

“廷野不明白司令的意思。”

“六十七是中央军,跟地方军拉屎都不蹲一个坑,没事能来我的沽宁晃晃?”

“司令说笑,六十七团再怎么着,也记得您跟我们陈团长是明面上的把兄弟,骨子里他十年前就是您的下属。”他好像刚明白过来,笑,“司令在诈我吧?难怪人都说蒋司令有勇无谋,偏团长说您是貌粗实细。”载连家独浪新

蒋武堂面无表情地说:“拍得我是再舒服不过,可我纳闷陈少堂会用你这么好溜拍的人。”

“陈团长是司令领出道的,最讨厌的自然就是溜拍。可在下好的也不是溜拍,是说个实话。”

“哦?”

“这年头说点好的实话也是要勇气的,您知道的,骂者满街,屁­精­又如云。”

蒋武堂拍着掌哈哈大笑:“说得很对!可我要被你两记马屁就拍趴下了,岂不是很没面子?”

鲍廷野很无奈地笑笑:“别人假作真,我这就真亦假呵,司令。”

蒋武堂从鲍廷野的眼里看不出什么,只好拍着龙文章的肩哈哈大笑:“你看看,人家也是嘴利如刀,可就会叫人舒服。”

龙文章哼了一声问道:“六十七团的大爷来沽宁有何公­干­?”

鲍廷野并不看龙文章,以他的身份职位只该向蒋武堂报告,他看着背着身的蒋武堂道:“禀司令,不是六十七团的大爷,是六十七团的弟兄,是整个六十七团要来沽宁。”

军官中起了­骚­动,蒋武堂转了身目不转瞬地看着。

“我们在前线跟鬼子打了场硬仗,伤亡惨重,得撤下来修整。团长说久不见故人,索­性­绕道沽宁。”

蒋武堂问:“伤亡惨重是什么意思?”

鲍廷野恻然:“能作战的只剩下六百多号,所有的重武器全丢光了。”

“能帮我们协防吗?”龙文章有些急不可耐。

“那没有问题,我们团长的意思是……”

他的话被军官们的­骚­动打断了,那已经是压不住的惊喜,对守备军和沽宁来说这是个太好的消息。蒋武堂扫视着那些欣喜的脸,周围有人长长地吐出口大气。

“我不相信,”他盯着鲍廷野,“这消息太好了,好得我不敢信。我很久没听过好消息了,经过太多坏事的人就不相信好事。我不相信,所以你是鬼子。”他的刀也铿然出鞘,指住了鲍廷野的喉头。

鲍廷野对了蒋武堂的刀尖微笑,然后伸手到怀里。一瞬间所有的枪口都对上了他。鲍廷野顿了顿,接着自己的动作,他把自己的军装脱了下来,然后使劲撕开里边的衬里。蒋武堂目光炯炯地盯着,想在对方眼里瞧出哪怕一丝的心虚。

鲍廷野迎着蒋武堂的目光说:“难怪司令生疑,我们在来路上也撞上一队鬼子,打了一场遭遇,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鬼子,全穿着难民的衣服……”

他话没说完,军官中间已经嗡嗡地议论开来,蒋武堂伸了只手将那些议论压下。

“打扫战场,陈团长急命我把搜到的这份文件送来。”鲍廷野从衬里拿出两份文件,先递上一份。

蒋武堂展开扫了一眼,终于把刀慢慢地放下:“既有陈少堂的亲笔信,又有私印,­干­吗早不拿出来?”

“廷野对司令闻名已久,不想初见便是官样文章。”

“等打跑了鬼子,我会留你几天好听够马屁。”蒋武堂不客气地伸了一只手,鲍廷野乖觉地把另一份文件递了过去,那上面全是日文。蒋武堂转向龙文章,“沽宁城有会说鬼子话的人吗?”

鲍廷野径直拿回文件念起来:“兹命你部先期往沽宁潜伏,T日与海军陆战之师会合,海陆夹击予以占领。——廷野粗懂一点日文,团长命我星夜赶来也是这个原因。”

蒋武堂眉头皱得更紧:“六十七团何时能到?”

“我部也是星夜兼程,以步军速度该是黎明抵达。”

“T日是什么日子?”

“既然此时沽宁还在司令手上,那该是从现在起算的任何时候。”

蒋武堂沉吟许久:“我部欢迎友军协防。”

这是一种很正式的表态,鲍廷野又行了个军礼:“团长说随司令两次北伐,快哉壮哉,此次就算是最后一战,也足慰平生了。”

“陈少堂这家伙倒还够义气。”蒋武堂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看着繁星似尘的夜­色­,压力越来越重,心也越来越乱,他不知道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海陆夹攻,会不会是他的最后一战?

燃烧的火光下,龙文章正向阵地上的士兵传达命令:“掩体加深半米!垒墙加厚半米!别偷工减料!我不会监督,因为你们不会拿自己的命偷工减料!”他看看蒋武堂,蒋武堂点头,继续道,“­干­活吧!你们新来的别跟那发呆,挖土这种活没人教也会!”

一堆锹把子扔在跟前,新丁们开始­干­活,忽然来临的剑拔弩张让他们无所适从。几个军官风风火火地走开,简陋的阵地上忙碌起来。

“海上来的是大头,滩头交你们应付成吗?”蒋武堂在高地上边走边交代着,身边跟着龙文章和鲍廷野。

鲍廷野答道:“司令放心。团长说他多少年前就是司令的下属,这次也还是司令的下属。”

“如果六十七团先开打,蒋某人不会死在守备团阵地上的。”蒋武堂看看龙文章,“龙文章,你­阴­着个鬼脸­干­吗?”

龙文章答:“司令,您最近那个字说得太多了。”

“那我说什么?你我都不会死的,弟兄们都不会死的?我­干­脆说这仗就没开打,咱不过是一块儿做了个大梦?明儿早上醒来咱还在沽宁占山为王,兵不兵、民不民地做土皇上?”

龙文章看看鲍廷野:“参谋官请帮我照应一下右翼。”

鲍廷野很知机地笑笑走开。

蒋武堂瞪眼:“你支开他­干­吗?怕我说出格话?”

龙文章苦笑:“在下水­性­杨花,这六年倒换了七个码头,最后跟上司令,只因为司令的率真。”

蒋武堂大笑:“原来你小子不说死字就改说最后,那真不是我这大老粗能比的。放心,你想到最后也到不了最后,我一总说死是因为老了,你年轻得很,我保证蒋某不是你跟的最后一个人。”

“谁知道呢?”龙文章忧心忡忡地看鲍廷野,鲍廷野正和阵地上一帮军官打得火热。

“有话就说吧,现在没工夫跟你扯淡。”

“我不喜欢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不喜欢他。”

“你是说你不相信他。”

“不是,我是说莫名其妙的……一股憎恶。”

龙文章用的这个词让蒋武堂皱了皱眉:“你们是细瓷,我这粗瓦罐子搞不懂那门心思。”

华盛顿吴匆匆过来,耻无书偷讯腾,龙文章拿枪托在他ρi股上杵了一下,这小子早习惯这种戏谑,瞪龙文章一眼向蒋武堂敬礼:“司令,跟总部核实过了,六十七团确实伤亡惨重,已经撤防修整。”

龙文章讶然地看蒋武堂。

蒋武堂看着华盛顿吴:“我要更确切的消息。”

“查不到,前边几十万人裹着打,一个打散了的团就跟沙粒一样。”

“那份鬼子文件?”

“我让城里懂日语的商人看过,是鲍参谋官说的那个意思……我还跟总部核实了文件印章的样子,总部说没错,是鬼子陆军军部的印信。”

蒋武堂点点头:“你很细心,这么下去你能活得比他长。”

被当做反面教材的龙文章咧了咧嘴,对华盛顿吴作势要打,华盛顿吴搪一下跑开,龙文章转向蒋武堂:“你不相信姓鲍的?背后搞这些花样?”

“我不信姓鲍的,可我信姓陈的,当年我被发配到沽宁,他那边险些兵变,我没让他动,死定了的人不该再拖人下水,你没跟我打过仗,不知道什么叫过命的交情。”

龙文章有些不满:“那我们现在在­干­什么?”

蒋武堂苦笑着拍拍龙文章的肩:“我搞这些花哨,因为我只想这事情是假的,假了,沽宁就兴许还能保住……我多希望这事是假的。”

龙文章听得出蒋武堂语里的沉重,他不再说话,苦笑一下,往阵地的另一端走去。

那里,老馍头正钻在单人掩体里不见头尾,洞|­茓­里的泥土装了自动挖掘机一样飞撒出来,小馍头扒着洞口对里边叫唤:“爹,人都是竖着往下挖,你怎么横着挖?”

老馍头的声音闷闷地从里边传来:“我来教你,竖着挖炮弹片照打得到,横着挖,它就打不到。”

“可你整个全猫在里边,怎么照鬼子开枪呢?”

“开你个球的枪!你当是打畜生呢?照死了两鞭子它也不咬你。”

“鬼子就是畜生。”

“对,鬼子就是疯畜生,你没招它惹它也能给你村里甩个炮,你请它吃饭它拿你家房子点火。这种疯驴我招它­干­什么?趁早躲远远的。”

“爹,真不能再跑啦。这都海边了,要不咱直接跳海得了。”

“谁说要跑啦?”

“爹……”小馍头有些惊喜。

“没瞧出来吗?这要打大战!丘八太爷怎么对逃兵的我知道,要跑等打输了再裹乱跑,这会儿死了都不管收尸,你跟我一路飘回承德去?”

小馍头气哼哼地在掩体边一躺:“他妈的,反正一开打你也管不到我。”

龙文章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新来的,现在你躺着,等开打你也永世不用起来了!”

小馍头忙钻进了自己的掩体,吭哧吭哧地挖。老馍头想起什么,土猴儿一般爬了出来:“刚想起来,枪一响你小子保不准又毛手毛脚,得看住了。馍头,你也给我往横里挖,给两个洞挖通了。看我­干­什么?”他往小馍头的洞里砸了个土坷垃,“快挖!”

龙文章晃过去,拍拍老馍头的肩:“真卖力气,大叔。”

老馍头笑笑:“军爷……长官好,咱家世代就是挖土为生的。”他往旁边蹭两步,拦住自己的掩体,等龙文章走开,他又往坑里砸了个土坷垃,小馍头的坑里终于往外甩土。

四道风拉着欧阳在漆黑的巷子里拐来拐去,于无路处又走出一条路来。欧阳心情如此爽利,以致四道风有些妒忌:“那么高兴­干­什么?是不是又给你配了个匪婆子?”

“不是,哈哈!”

“有那么高兴的事情说出来有福同享好吗?”

“没什么,你不会爱听。”欧阳微笑着。

“你是教女学生吧?是不是女学生特好糊弄?说说你怎么糊弄女学生吧,算是有福同享。”

“我不回答你关于匪婆子和女学生的任何问题。”

一声大响,四道风毫无预兆地把车扔下,欧阳险些摔下车来,他纳闷地看着四道风:“你怎么啦?”

“我不拉你了!”

欧阳下车:“本来就不用你拉,是你逼我上来的,要不我拉你?”

“别碰我车!跟我聊女人丢份吗?打刚才到现在一直­阴­着乐。”

“什么叫­阴­着乐?”

“就是你那么乐!”

四道风的欢喜与愤怒都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欧阳努力适应着:“我从来就没有什么身份,所以也没什么丢份,至于女人,”他苦笑,“在下虚度二十九的光­阴­,实在是一无所知。”

“胡扯!我看你脸上包了天大的心事,其实就两个字:女人。女人跟喝酒一样都是上头的,你看你看,现在你额头上都是那两字。”

欧阳让他说得有点发毛,讪讪一笑,还真摸了摸额头:“我哪来的心事?我是在记路,你走的这拐弯抹角路我都没走过,这我能跟你比吗?我得记路,要不天亮了回不来。”

四道风其实也并不需要一个太坚实的理由,立刻就前嫌尽释:“上车上车!我跟你说,这些巷子我要说第二熟,没人敢认第一。嗳,你也别记了,咱们回去吃点喝点,聊聊天下大事,天亮我送你回来。对了,你还回来­干­啥?”

欧阳忽然想起自己是个天亮就要走的人,立刻正经起来:“老四,我跟你说个事,是关于打鬼子的事,你有这个心,我们很欢迎。”

“你们是谁?”

“就是我的党。”

四道风闷声闷气地哦了一声。

“我们有很多人,我是说人才,比起来,我确实是不合适你想我­干­的事,我以后给你引见个人,比我有胆识,比我点子多,要说我是鲁肃鲁子敬那人就是诸葛卧龙……”

当的一声,车又被撂下了,欧阳这次有所准备,早扶住了车把。

四道风气哼哼地转身:“跟你讲古你就拿古事来糊弄我?门儿都没有!老子看中你是给你面子,就算你姓蒋名­干­也还是你!找个人来糊弄我?四道风是女人家踢的毽吗?你直说什么意思!”

欧阳很认真地看着对方,无论四道风如何浑,总是个值得人认真的人:“天亮我就要走了,我不希望你那样去跟鬼子斗,我想告诉你,我背后有一些人,有组织和头脑,也有经验,他们欢迎你这样的人,他们一定会……”

“你背后的人?赤匪吗?我见过,前些年他们脑袋挂在牌坊上的时候见过,没什么了不起的,惹事惹到丢了脑袋,那叫不会惹事。”

欧阳有些蹿火:“是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的党如果跟别的党派有什么不一样,就是它相信它跟苦哈哈穷哥们儿一样,没什么了不起,而且也没人会为了惹事把自己的脑袋挂上高处,那是为了理想。”

四道风挥了挥手:“别跟我说虚的,一句话,跟我,上车。跟你那什么,爱上哪儿去哪儿。”

“真是对不起。”欧阳几乎不用犹豫地走开。

四道风瞪着走得轻松的欧阳,他比刚才更加恼火:“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仗义?”欧阳头也不回:“我不知道什么叫仗义,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的,我不大懂你的义气。”

“去死吧!全城都在搜你,你等着吧,没我帮忙你的脑袋明儿就挂得高高的,你们这号人都是一脸死相!”

这话让欧阳很恼火,他转身,鞠了个很欧化的躬:“那是不可能的。委员长几年前已经用枪刑代替了砍头,我们从那时候已经成了现代的文明国家!”他沿着长巷走开,四道风瞪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巷角。

离天亮还早,欧阳在黑漆漆的巷子里独行,他进了一条断头巷,巷子尽头堆着居民们的破烂家什。这种地方照常不会有人来,欧阳在杂物中清出个巢,拿个半边破桶当枕头放在身后,又拿出药瓶,倒出几片咽了下去,然后躺下休息。

窄巷的天穹隔出了一条流动的星河。带着一个期待,欧阳睡得就像在家里的温床上一样。

沽兴车行的门都被砸得快倒下来了,砰砰的砸门声在寂静的深夜传得很远。皮小爪匆匆过来开门,四道风莽牛一般撞进来,他­祼­着上身,衣服搭在肩上,额上冒着热气,看起来像头愤怒的豪猪,对整个世界支棱着自己的尖刺。

“找着啦?”皮小爪不知趣地问。

“找他­干­吗?我逛窑子去啦!”四道风嚷嚷着进了屋里,灯下放着今天的­鸡­和酒,四道风抓起酒瓶狠灌一口,酒瓶立刻被古烁拿过去了:“没找着是好事,他跟咱们不是一条路。”

四道风瞪眼:“我对你们怎么样?”

古烁咧咧嘴:“你就我们这几个弟兄。”

“我对他怎么样?”

“就没见你对人这么好过。”

“我­干­吗对他这么好?”

古烁喝了口酒:“不知道。”

四道风愤怒地抢过酒瓶又灌下一口酒:“我他妈也不知道!”

六品从一旁焦急地过来大声问:“找着没有?”

四道风冒火:“别跟我吼!我没聋!”

古烁一旁道:“你都说他像大风,就该对他好一点。”

四道风顿时有些后悔,把酒瓶塞给六品,拍拍他的肩。六品喝酒,四道风越看越喜欢:“这也好,该走的总算走了,该留的还是留下来了。”

他终于对眼下有些满意,可是六品放下酒瓶翻身爬起来,铺盖卷早打好了,他把刀往里边一塞,扛起来就要出去。

四道风大喊:“­干­什么去?你小子现在跟的是我!”

“找欧阳!我又不拉车,跟欧阳能杀鬼子,那一天我就杀了三个鬼子,”六品伸出手指比画着,“还有两个半个!”

四道风横眉怒目:“给我待这儿!再动我掏家伙啦!”

六品不理那茬,照旧往外走,他立刻让古烁和皮小爪摁下来了。四道风狠灌了两口酒,摔了酒瓶子跳起来:“不行,我受不了啦!”

古烁还摁着六品,看着正欲外走的四道风问:“你又­干­吗去?”

“找王八蛋!”

“不说算了吗?”

“刚想起来,他走的时候我没揍他!我非得找到他,才好狠狠地揍他!”他把两支枪掖进腰里,在六品面前狠狠地拍了一拍,出去。

皮小爪安慰着六品:“去找了,你看,他去找了。”

六品安静下来,古烁气得狠狠砸自己的额头。

四道风在漆黑的巷子里飞奔,漆黑中几个人悄然与他匿行而过。四道风突然站住,脚步声一下停了。他转身打量着巷子里那片望不到头的漆黑。夜已经很深了,这种时局这个时候还在出没的不会是良善之辈。

四道风冲着黑压压的巷子喊:“管你哪帮哪会的,这日子老实着些!要不见一次打一次!”

漆黑中没有动静。

“这话是四道风放的!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是那个不讲道理的四道风!”

一道气死风灯的光柱­射­了过来,那是几个在城里夜巡的守备军:“谁?大半夜鬼叫什么?”

“你爷爷我嘞。”四道风又吼了一声。

黑暗里传来拉枪栓声:“反了天啦,有人要做我爷爷……哎呀四哥您好,怎么大半夜这么­精­神抖擞?”

四道风两手抱上了膀子:“这么好天气,不走走睡得着吗?”

守备军看看天­色­,吹散的乌云已经遮没了天上大部分星星,惨淡的月影依稀可见:“变天了,明儿准是个雨天……四哥您老真是沽宁头号夜游神。”守备军端起了枪,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边有人招四哥讨厌,咱们去看看。”

四道风把住了几个兵的膀子:“几个小毛贼偷­鸡­摸狗而已,谁都不容易。”

“还是去看看。”守备军不太放心。

“你们平常在沽宁不偷­鸡­摸狗吗?别搞这通贼喊捉贼的把戏。”守备军嘿嘿地笑,四道风拖着他们走远。

漆黑中有种不祥的静寂。

欧阳在那堆破烂中蓦然而醒,真如守备军所说一样,要变天了,上半夜还繁星似锦的夜­色­现在已经月暗星稀,本来就黑漆漆的沽宁小巷里已伸手不见五指。他身边有簌簌的声音传来,然后一下停了。欧阳瞪着眼前的那片漆黑,黑暗里清晰可闻的是两个呼吸声。他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琢磨着那个声音的方向,突然猛地扑了过去,一个柳条筐被打翻,后边是双炯炯发亮的眼睛。那个人顾头不顾尾地往杂物的最深处钻,欧阳一把将他拖出来。他开始含混不清地尖叫,欧阳使劲掩住,直到把他拖到­阴­影之外,那是在征兵时被踢了一脚的小乞丐。

欧阳压低了声音:“别叫!我不会害你!我­干­吗要害你?”他被狠咬了一口,苦笑着把那孩子放开,“你走好了,我是说,你要睡就睡在这里好了,是不是我占了你的床?”

小乞丐安静下来,摇了摇头,肚子里一阵饥肠雷动。欧阳听着那声音,在自己身上搜索着,直到自己肚子里也发出同样的声音,欧阳苦笑:“你看,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就这么几个药瓶。”

小乞丐看了他一会儿,安静地往巷子外走,但走几步就站住了,他脸上有种畏惧,那不是因为欧阳。他竭力想说话,可口齿极不便利,费多大劲也就挣出一个字来:“……鬼。”

欧阳笑:“我不是鬼,你看我哪里像鬼?这世界上没有鬼。你不会说话?”

“鬼……”小乞丐固执地指着巷子那头一个破败的院落。

“你说那里闹鬼,所以你不敢过去?”

小乞丐点头。

“你的家在那边,你不敢回家。你要我陪你回家?”

小乞丐使劲点头。欧阳站起来,摸了摸那孩子脏污的额头,他拉着小乞丐走过巷子,小乞丐紧紧拉住他的衣裾。

欧阳陪小乞丐走进一个院子,院里月光清冷,房顶基本都通了天,只比院子多一堵墙。欧阳看看这个破败的院,强笑了笑:“这是你的家?好了,你看,哪来的鬼?”

孩子把欧阳抓得更紧了,几乎让他难以开步,他只好哄他:“没有神仙也没有皇帝,只有靠我们自己。对不对?”

小乞丐指着院里的房子:“鬼!”

欧阳苦笑:“你已经回家了,可我也得回家。”

小乞丐全无放手的意思,反把他抓得更紧了。欧阳看看天边的夜­色­,又回头看那孩子:“小家伙,天快亮了,我真得走。”他把着那孩子的肩想拉开他,却发现那孩子在发抖,欧阳好奇而惊讶地停下:“谁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鬼!”

欧阳笑着摇摇头:“我还是去看看,这只鬼也太过分了。”

那孩子立刻放开了他,并退到一个觉得安全的距离。欧阳看看他,推了一下虚掩的破柴门,里边黑得如凝固一般,一只被惊动的老鼠忽然从屋里蹿了出来,欧阳吓了一跳。定了定神,猛地一下把房门推开,天边忽然打了个电闪,雷声随即轰然炸开。欧阳就着那一道电光看着屋里,地上铺着几床破絮,早灭了的火炭上架着破锅,他看不出那孩子害怕的理由。

那孩子看他没事,怯怯地站在门口。

“好了,你看没有鬼,只有老鼠。”

“鬼。”

“我知道,你的朋友都走了,你害怕?”

小乞丐摇头。

“对,你没有朋友,从来没有人跟你说话,所以你不会说话。”

小乞丐猛力地摇头:“鬼。”

欧阳一阵恼火:“没有鬼!已经活得够糟糕的了,­干­吗还自己吓自己?”

小乞丐怯生生看他一眼:“……之。”

欧阳笑笑:“对不起,没你的事,是我脾气不好……”一阵雷声又轰了下来,他忽然愣住,“鬼……之?你一直要说的不是鬼,是鬼子?!”

小乞丐点头。

那阵雷声仍在轰轰震响,欧阳绷紧到了极点:“这里有鬼子?”

小乞丐点头,手固执地指着里屋的方向。欧阳捡起一根破椅腿,就着又一道电光,他看见椅腿上有一根生锈的铁钉。他一手握着那根椅腿,一手把小乞丐推开,向着里屋蹑手蹑脚地行去。他在门角边站住,屏住了呼吸,拼命想听见里边的动静,可雷电交加他什么也听不见。

一下电光之后,欧阳趁着那阵炫目冲进了漆黑的里屋。里屋漆黑而寂静,欧阳呆立着,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又一下电光闪过,欧阳看清了屋里堆叠的尸体和密密麻麻的老鼠,他猛地从屋里倒撞出来,忍住了­干­呕,一手揪住也想进屋的小乞丐。

“别去。”

小乞丐强挣了一下,终于放弃,欧阳看着他:“里边是你家里人?”

小乞丐摇头。

“你的朋友?”

小乞丐没任何表示,但眼泪掉了下来。

“城里早封得水泄不进了,他们怎么进来的?”欧阳自言自语,“他们走多久了?”

小乞丐摇头,这是他根本无法解答的问题。欧阳伸手去探那火炭的温度,他愣住了:“今天晚上,刚走。”载连家独浪新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城外,白炽的闪电频频照亮了近处的阵地和远处的地平线。阵地上的士兵开始有了­骚­动,龙文章骑着马在阵地上奔蹿:“不许擅动!可以打个盹,打盹的时候不要放下手上的武器!”

蒋武堂冲着龙文章喊:“龙副官,回去弄点雨具过来。这雨不是一会儿的事!”

龙文章勒转了马头照沽宁奔去。阵阵雷声汹涌而来。

蒋武堂拿着望远镜朝着远处望去,远处山头的火光忽快忽慢地晃动:“前边有情况,有几百人……自己人?”

鲍廷野在一旁答道:“六十七团会发­射­三颗信号弹,两绿一黄。”他话音刚落,两绿一黄的三发信号弹在地平线上升起。

“你们的洋玩意不少,老子这还在筑烽火台。”

鲍廷野笑笑:“六十七有的就是司令有的。”他掏出一支信号枪,装弹击发。

雨点终于撒豆般地落了下来。

雨滴透过屋顶上的大洞砸在欧阳脸上。欧阳抬头,从那个洞里看去,红绿黄三颗信号弹正依次升起,落入雨夜之中。

龙文章策马通过空落的街道,街上只有一个人,那是四道风。四道风根本不打算让开这匹奔马,大摇大摆走了过来,龙文章在将撞上四道风时才勒开了马头,从四道风身侧驶过:“好好条汉子这么游手好闲,真是白活一世。”

四道风也不饶人:“这么匹好马驮了个混账丘八,真是白瞎了一头好畜生。”

龙文章气不打一处来,可他还是个知道轻重缓急的人,狠瞪了一眼驰开。

四道风瞪着龙文章的背影远去。他看看晦暗下来的天­色­,终于决定回去,先前的几个守备军和他错肩而过:“四哥回去了?”

“嗯,逛够了,回去挺尸。”

“四哥好福气,我们可还得挨浇。”

“你们这些年又­干­啥了?”他悻悻地又看了眼深邃的巷子,“好极了,逮不着你也浇死了你。”

“四哥说啥?”

“没什么。桥头不用去了,今晚我兄弟在桥头走黑货,大家撞着了不好看。”

“行,四哥说不去就不去。”

“这么懂世故的话,散了岗就记得去趟车行,我那儿有点钱给大家花花。”

“哎哟,四哥最仗义了。”

四道风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看着那几个兵走开。雷声隆隆地轰响过来,四道风一直看着那几个守备军转往桥头相反的方向才放心走开。那阵雷声似乎一下把他打醒了,他敲了一下自己的脑瓜:“嘿,我­干­吗不去桥头?”

空中忽然亮起三发信号弹,四道风抬头看了看,继续往河边走去。

龙文章勒住马,看着三发信号弹没入黑暗中,他感到一种不祥的气息。

和四道风臭贫过的那几个守备军也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那三发信号弹,有人忽然叹了口气:“怪好看的,像我老家过年。”

另一个附和道:“快打完仗就回家吧,沽宁这地方年过得太冷清。”

他忽然看着刚说话的那位同伴怔住,同伴眼睛如死鱼一样地突出,喉咙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声,接着一截刀尖从他自己的胸口冒了出来。

几个破衣烂衫的人从他们身后的巷子里冒出,把这几具软倒的躯体拖走。他们簇拥在守备军身边剥下他们的衣服。一张脏污的脸淋过雨水后显得油亮,那是曾在城外与欧阳对峙的中队长三木,三木看着那几发信号弹下落,目光呆滞而狂热:“他们来了。我们进攻。(日语)”

巷子里幢幢的人影在集结,被雨水浇湿的衣服上反­射­着些微的光芒,那是几天来窝在各个藏身之处的日军,他们轻声用日语报着口令:“源平合战。”(注:古日本前战国时期的一次知名战役)

欧阳在巷口露头,看了看又缩回去,他拼命向身后挥手,那名小乞丐还在跟着他。日本人集结完毕,潜藏在墙下的­阴­影里,一起向一个统一的方向匿行。欧阳又向小乞丐挥了挥手,咬牙跟了上去。

这行人穿过一条巷子,又拐向另一条巷子,看起来对自己的路线很熟悉,转弯的时候都没有犹豫。

欧阳在他们下一次拐弯的时候撵了上去,落尾的日军回身看他一眼,昏暗的光线下欧阳只是一个被雨淋湿的人影,那名日军将手摁上了腰间,欧阳赶紧说出刚才听到的口令:“源平合战。(日语)”

压在腰上的手放开了:“你迟到了。”

欧阳抱怨着:“中国人的城市太没有规则,我迷路了。”

那名日军大有同感:“除了猿太郎谁又认识这种路呢?可我认为他是个路盲。”

欧阳看看走在队首的那个瘦小的人影:“凭什么让猿太郎带路?要找中国人的什么地方,我认为用猴子领路不如带条狗。”

“因为只有他能把中国话说得像中国人一样,笨蛋,你信吗?这个大队指挥部的翻译到现在居然还没有杀过一个中国人。”

“真是难以相信。”

“可他宣称他侦察中国人的司令部整整三天,我们都认为他在吹牛。”

前边的三木转身甩手给了说话的日军一个耳光:“笨蛋!你们可以在这时候说话吗?”

欧阳住嘴,他紧盯着带队的三木,那家伙曾与他在北郊交手,三木看着他:“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大队指挥部的。”欧阳胡诌。

三木一脸怀疑:“我觉得你非常眼熟。”

欧阳硬着头皮继续胡诌:“我们在指挥部见过。”

“不,绝不是在指挥部,而且指挥部黎明才能到达,现在这里只有猿太郎这个废物。”

靠后的几个日军已经转身,刚才和欧阳说话的日军再次把手放在腰间。

“我认为是命令传达出现了问题。”欧阳尽量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目光望向这巷子的尽头,那是条河,他忽然转头,用一个足以让领队人猿太郎听到的低声说:“猿太郎,你走错了!”

全队人都向他回过头来。

三木猜疑着:“你到底……”

“小声点,这是在中国人的城市。”三木愣住,欧阳昂首阔步走向队首,猿太郎正在河边的拐角处犹豫。

欧阳走到他面前:“你确定这里能到达中国人的司令部吗?”

猿太郎转过脸,那是一张怯懦而全无自信的脸:“我……当然确定。”

“确定?当然?”

猿太郎扭脸看所有人,有人开始轻声地抱怨。

“你在雨夜走过这条白天都难以辨认的路吗?”欧阳不依不饶。

“我……”

“我告诉你,”欧阳随手捡起半块地上的碎砖在墙上画着,“中国人的司令部在这个方向。”

三木又迫了上来:“我肯定见过你的,就在这几天……”他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欧阳瞪了他一眼:“小声!”然后他把那半块砖狠狠砸在猿太郎脸上,抱着猿太郎撞进旁边的河。水花四溅,欧阳在河水里死死揪着猿太郎,将砖头不断砸在对方的脸上,用力的同时也把空气混着河水一起吸进了肺里。

几个日军拔出刺刀跳下水来。欧阳放开那具瘫软的躯体,奋力向河对岸游去,一柄刺刀从背后刺来,险险地只差分毫就刺中。欧阳游上对岸的河阶,连滚带爬地上岸,跑开。因为肺里没有空气,他只能用小跑的速度逃离。

三木看着欧阳逃跑的身姿,陡然想起北郊的遭遇:“浑蛋!我知道他是谁了!”

浸在河里的两个日军让他嚷得停住,三木咬牙切齿做了个挥刀砍下的姿势,两名日军爬上河阶,追了上去。

猿太郎从河里被打捞上来,已经气若游丝。三木扔开他的躯体,几个日军正竭力想在草制地图上找出一条出路,三木过去一把把地图抢了:“不要看了!去把那个带我们进城的中国人找来!那个……名字很怪的……黎刘爷。”

“我们怎么办?”一名日军问。

三木看着周围的民居,脸上有一丝狠笑:“每一个中国人的家都是我们藏身的地方。”

四道风躺在曾和欧阳共乘的那条乌篷船里,浑身早淋透。他探头出船篷看一看,然后缩回头躺下:“死心眼子,非要等到天亮不成?”

远处,他要等的欧阳终于跑不动了,一下软倒。两个日本人急不可耐地扑了上来,欧阳挣扎了一下,身子缓缓滚动了半个圈子,水花四溅,他又落进了河里。欧阳已经没有力气游泳了,他只能载沉载浮地尽量远离此岸。

打头的日军愣头愣脑就要往河里跳,让同伴一把拉住:“这里没有地方上岸!”

确实,这段河岸没有一处河阶,只在远处有一座小桥,那名日军有些不甘:“我开一枪好吗?就一枪?”

另一名日军从旁边的屋檐下抄起一根竹篙,笑:“不,用这个!”他一篙打在欧阳头上,然后压着欧阳的肩,把他往水底下压,这对他们来说显然是种娱乐。

欧阳眼见就要沉底了,被他这一搅,又狠狠呛进几口水。他下意识地抓住篙头,争夺,却再次被压下水,浮上来的时候河岸上的日军正在狞笑。欧阳忽然把手伸到衣襟下,做了一个掏枪动作,对着岸上的人把手臂伸直,两人立即趴倒,等他们爬起来时欧阳已经扶着那根竹篙载沉载浮地向着小桥的方向漂远了。

“真该死,他现在有了一条船!”一名日军看着远处的桥,桥下正泊着一条乌篷船,“我真想杀了他!从来没有一个中国人让我这么想杀的!”

他们抢在欧阳之前奔向桥头。

四道风正在船上打盹,砰的一声大响,一个人从桥头落在船上,震得他翻身坐了起来,接着又是一声,第二个人跳了下来。四道风坐在船篷里看着外边两人手忙脚乱地­操­桨,大声呵斥:“哪个字头的?­干­吗抢我的船?”

两个日本人吓得回了身,四道风懒洋洋地坐着:“这是我的船,今天晚上是,要做生意换别处。”

“这船上有人!”一个日军说,“水里那个是我的,我是杀死过十七个中国人的优秀士兵。”

“那么,这个是我的。”另一名日军说。

四道风听得眼睛发亮:“你们说话好像被人打掉了下巴,这种话我听过,我听了那次就再也不会忘了。”

日军并不想知道对方到底说了什么,弯下腰一刀捅了过来。四道风盘腿坐在船篷里,他手一挥,脱下来的上衣裹住了刀锋,一只腿弹踢在那名日军的脚踝上,那日军重重地摔进了船舱,四道风手一扬,刀光闪动,日军栽倒在身边。

他大摇大摆地从船舱里站出来,船头的日军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四道风走过去,大大咧咧地揪住他的衣领,又是刀光一闪,那日军顿时成了一具尸体。四道风放手让他掉进水里,正要转身时听见水响,四道风循声望去,欧阳扶着根篙子游了过来。

他在船头坐下,看着­精­疲力竭的欧阳道:“您老早您老好,为等您淋了一晚上雨,没想到您老泡着澡就来了!”

欧阳一只手把着船帮,他已经没力气往船上爬了,四道风没心没肺地看着,没有半点要帮手的意思。

“拉我上去。”

“才不呢,上来了你准又牛皮哄哄。”他学着欧阳,“我不知道什么叫仗义,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的,我不大懂你的义气——妈妈的,我活二十好几没听过这么缺德的话。”

“你这个笨蛋!”

“啊哟喝,你现在还没上来就牛皮哄哄了。”

“你知道你刚才杀的是什么人吗?”

“小日本哪,杀完了死透了,泡着呢。”

“小日本会跳到你的船上来给你杀吗?”

“因为他们要杀你呀!我把他们杀了就把你给救了,哎呀,我怎么又把你这个过河拆桥的给救了?”

欧阳皱了皱眉,他知道实在没多少时间跟这浑人胡缠:“你有枪吗?”

四道风往腰里摸了一下:“那倒是有的,哼哼!”

“开枪。”

“我才不在你身上费子弹呢,沽宁这条小臭沟够淹死你条大鱼了。”

欧阳懒得理他胡扯:“对天开枪、示警,然后喊鬼子来了……”

“你当我是窑姐儿呀?发这种娘儿们的惨叫?”

“我宁可听你窑姐儿一样的惨叫,也不想听你老娘们一样的唠叨!”

四道风恶狠狠地掏枪对着欧阳,欧阳无畏地看着。四道风开枪,一梭子弹贴着欧阳的头全打在水里,他把枪在手上耍了个花Сhā回腰间,瞪着对方:“现在怎么着,过河拆桥的?”

“不怎么着,你可以走了,走吧。”

“你别以为我不敢走。”

“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走吧。”他索­性­放开了船帮。

四道风气呼呼地拿起船篙:“我要捞你我是王八蛋!”

“不麻烦你了,请走赶快,再见。”

四道风撑起船从欧阳身边划过:“你就等着你的共党兄弟天亮来捞你吧!”

欧阳已经没力气说话了,连蹬腿的力气都没了,他竭力想让自己的口鼻浮在水面上,但还是秤砣一般沉了下去。

“你赶快说,你是王八蛋!我捞你!”四道风喊着。

但欧阳的脑袋都已在水面之下,已经不可能再听见他说话。四道风伸手进水里,把欧阳抄了上来,扔在船帮上,欧阳脸­色­惨白,吐出几口河水,轻咳了几声,苦笑:“谢谢,老四。”

四道风气得跺脚:“又玩我?一脚踢你下去!”

“对不起,实在没力气说话了。”

那不是装的,四道风也看得出来,他看着欧阳:“现在怎么办?”

“拿你们的话说,风紧,扯呼。”

“扯呼?”

“我还是斩立决的通缉犯呀,你好像不想我死吧,老四?”

四道风明白过来,迅速划着船离开。

守备司令部里,能找到的雨具都垒齐在门边,司令部留守的几个士兵还在往外搬。一阵枪声让他们放下手上的活儿,迟疑不定地犹豫。

龙文章大步出来:“城东南,河边,抄家伙。”他扫了一眼在门里狐疑张望的两特务,把士兵给他打上的一把雨伞推开:“扔了!雨淋不死人,枪可打得死人!”

他迅速纠集了一小队睡眼惺忪、衣裳不整的士兵,向着欧阳和四道风刚刚离开的方向赶去。

唐真从梦中惊醒,她听着楼下的门粗暴而急促地被人敲响,房东拿着截残烛出来:“谁呀?”

全无回应。

门敲得更急,已经是在用脚踢。房东不敢开门,也不敢走开:“是守备团的军爷吗?”他凑到门前去看,一柄薄刃的战刀从门缝里扎了进来,房东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沉的哀鸣,残烛落在地上。那刀刃翻转朝上,开始去拨动门闩。

唐真从床上起来,先把灶上沸腾的药罐拿开,然后从窗前探头下望。残烛的光映着大门前的一小群人,唐真正好看见三木,楼上窗户里透出的微光也引导着三木看见了唐真。三木肆无忌惮地咧嘴一笑,对着唐真拔刀出鞘,随脚踩灭了那截残烛,他们又淹没在黑暗之中。

唐真下意识地后退,撞在家具上,她的两位家人都在酣睡,唐真的身子在发颤。她把床上的弟弟一把抱了起来,弟弟睡眼惺忪地发着抗议,唐真置若罔闻地去弄醒另一张床上的父亲,用力过猛把半副蚊帐都扯了下来。

唐真父醒来:“小真,什么事?”

唐真轻声地回答:“不知道。”

唐真的父亲昏昏然中也听见了楼下传来的声音,他撑坐起半边身子:“靳三!……”

被叫靳三的人正被日本人压在被子下,尽力地挣扎想要嘶喊,一个家伙跳上床,举刀狠戳下去。三木盯着楼上的方向:“不要留下一个。我们要在这里建临时指挥部。”他努嘴示意,几个人出屋,关上了过道尽头通向街面的大门,上闩。另一些日军悄声走入还没进去过的人家。

唐真死死掩着父亲的嘴,父亲终于在惊惶中点头。唐真松开手,听着楼下细微的脚步声,她扫视着家里拥挤的家什,找不到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她急得几乎哭了出来。

“真儿,带小弟走,我是早晚就死的人……”唐真父的话一下提醒了唐真,她一把把父亲扶起来,使劲撑着父亲往门外走去。家门外的二楼通道上,堆积着所有小户人家用不上又不舍得扔的家什,难以想象的杂乱中放了一口棺材。唐真让父亲靠在板壁上,她竭力想掀开那副棺盖,可从买来就未开启过的棺盖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唐真急得直想哭,一双手靠了上来,父亲显然对女儿的这个主意有些赞许:“你跟小弟躲进去?”

唐真喘着气点头,这给了父亲很大的动力,他半个身子都压在棺盖上,棺盖发出重重的摩擦声,终于开了。

三木站在楼梯边,听着楼上清晰的摩擦声。两个日军正提着染血的战刀从一户人家里出来,三木指了指楼上。那两日军踏上楼梯,年久的梯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父亲靠在棺材上喘息,唐真用力把他掀了进去。

“真儿……”

唐真最后看了父亲一眼:“我有地方。”

她用力把棺盖推上,楼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唐真把堆在通道上的家什一力推倒,她希望这阵混乱能掩盖刚才的嘈杂声。

头顶上的落地撞击让摸不着头脑的两日军止住了步子,他们看看梯下的三木,三木轻声地骂了句“浑蛋”,两人警戒着向楼上又迈开步子。

把一口残破的立柜掀倒后,通道上已经乱得站不住人。唐真朝自己家跑去,在门前踩到一块松动的楼板,半只脚都陷了进去,她用力把脚拔出来,根本无心去看挂出的伤口,她冲到家门前,现在必须给自己找一个躲藏的地方,她突然傻了,被她遗忘的小弟正在父亲的床上酣睡。

龙文章和他的士兵在河边搜索着,四道风扔在河里的那具尸体被拖了上来。龙文章扯开那难民服装的衣领,露出下边的日军军服,他嫌恶地放手:“通报蒋司令。你们,跟我搜索城区。”

龙文章沿着河岸走了一段后终于作罢:“这鬼雨把什么都浇没了,你们挨家挨户搜。”

一个士兵嘀咕:“这时候?会被老百姓骂死的。”

龙文章瞪他一眼:“你们要不要试试被我骂死?”

士兵连忙转身砸响了一家最近的房门。

唐真家里。

那两名日军终于踏上了楼,从凌乱中迈过。唐真家门开着,昏黄的灯光亮着,她家是楼上唯一的住家,自然成了唯一的搜索对象。

两人扫视那一览无余的家,一人在门前警戒,一人进屋,用刺刀往薄壁的柜子上戳刺了几下,打开柜门,里边只有几件寒酸的衣服。他转而去搜索床下,这屋里也就这两个能藏人的地方,床下没人,他看同伴,同伴示意房门。

唐真藏在打开的门后,环抱着自己,一手紧掩着嘴。听着门上的轻击,她知道自己在几秒钟内就会被发现。唐真绝望地看着眼前的门板,在惊骇中双足瘫软。

唐真的父亲也在窥看,从棺盖的狭缝里他可以看见自家的门,他知道女儿藏在那里,也知道女儿很快就会被发现。他毫不犹豫地举起拳头,用力敲打在棺材壁上。

日军听到这响动,立刻转身,屋里的日军也疾冲了出来,两人递个眼­色­,微笑着向棺材接近。

唐真已经连自己的口鼻一起掩上了,她看不见棺材的所在,但敲击声一下下地传来,无能为力的感觉渗透了全身。

两个家伙掀开了棺盖,其中一个立刻被唐真的父亲揪住了衣领,两个人毫不犹豫地把刀戳了下去,这种杀戮的狂喜让他们如此投入,再没人去注意身后的那扇房门。

唐真的父亲一声不吭地忍受着一刀一刀的痛楚,盯着自家的房门。唐真从门后出来,拖着瘫软的身子挪向柜子,她没有眼泪,但在痛哭,父亲就隔着一扇板壁被人杀死,这让她痛恨自己的怯懦。

三木一边听着楼上的动静,一边从门缝里向外窥看。守备团的士兵挨家挨户在砸开房门,被吵醒的人家开始亮起灯光,但那离唐真家还很远,她家所在的那条街仍然是黑漆漆的一片。

棺材边的家伙从衣领上扯下那双已经僵直的手,把那具已经全无生气的躯体推倒在棺材里。他们重新刚才未完的搜索,看看空荡荡的房门后,又用刀在不可能藏下人的地方戳刺。

灯光从柜门上的刀孔投­射­在唐真脸上,她看着一个日军向柜门扫过来一眼,她再次掩住了自己的呼吸,但那家伙只是从这个已搜索过的地方走开,拉灭了这屋的电灯。

唐真在黑暗中听着两人的脚步声出去,走下楼梯。迟来的眼泪在脸上纵横,她打开柜门,从柜子里挣扎出来。漆黑的屋里一片死寂,楼下隐约传来的声音属于那些带来死亡的人。

唐真来到棺材边,看了一眼,里边的景象让她掩了脸不忍再看,哀恸到极点反而显得平静了,她拭拭眼泪,掀开了刚才绊倒自己的松动楼板,小弟蜷缩在下边大惑不解地看着她,她刚才的忍耐倒有一大半是为了这个。

“姐,咱们是不是在捉迷藏?”

唐真像游戏那样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一边拭去眼泪一边说:“是,找到你了。”她抱起弟弟,看着楼下透上来的微光,转身进屋。

三木正在谛听着远处中国士兵的动静,他的手下打开门让一名日军进来,进来的日军说:“送我们进城的人马上就到。”

三木黑着脸:“如果等中国人杀过来,他就不用来了。”

分散去杀人的日军也聚了过来,包括上楼的两个。他们向三木汇报着:“一楼已经清除­干­净了。”“楼上有一个,已经死了。”

三木略有些可惜地问从楼上下来的家伙:“是个女人?”

“不,是个老头。”

“还有一个,”三木说,然后转向从门外进来的报信的日军道,“我在楼上等他。”

随即和那两名日军转而上楼。

楼上,唐真正用床上的被子把弟弟包好,一层又一层,惟恐不厚。小弟对这个平常没机会玩的游戏大有兴趣,嬉笑着把被子拉紧。唐真把弟弟连人带被抱了起来,走到窗户前往外看了一眼,守备军扰亮起的灯光离这里很远,出声呼救的话凶手会比救兵来得更早。

唐真小声地哄着弟弟:“小弟你听好,姐姐把你扔下去,你不要怕痛……”

“你为什么要把我扔下去?”

“为了捉迷藏,捉迷藏会摔倒的,摔倒你不要怕痛。你要跑,爬起来就┡堋…”

“往哪里跑?”

“往人找不到的地方跑,姐姐马上就下来,姐姐在后边追你,摔痛了你也不要哭,一定要跑,不让姐姐追上……”

小弟不解地看着唐真的眼泪:“姐姐为什么要哭?”

“因为姐姐喜欢你。”她迅速在弟弟脸上亲了一亲,把他扔了下去。厚厚的被卷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唐真提心吊胆地看着,直到弟弟安然无恙地从被卷里爬出来,像她交代的那样,照一条无人的巷子跑去。

唐真的表情几乎舒展开来,她试图从窗户上跳下。可她立刻呆住。小弟在接近巷口的时候,一个人影从黑影里闪了出来,刀光迅速从小弟颈上闪过。小弟无声地倒下,刀立刻在那个人的袖口消失了。那个影子拖着小弟的身体走过巷子,她楼下的门开了,火光晃动了一下,人影向小楼走来。

唐真瘫软地在窗台下坐倒,所有的忍耐和期望全让刚才那一刀抹杀了,她再次听见上楼梯的脚步声,那是三木和两名日军。

四道风把船停在一个废弃的码头之下,欧阳伏在船帮上,四道风使劲压迫着他的背部,欧阳艰难地吐出肺里和胃里的水。

四道风的嘴似乎永远闲不住:“你小子猴­精­,呛水都呛的是河面的清水,要喝的是河底的浊水,乖乖,你现在也不用费劲吐了。”

欧阳又吐了一口:“没死就成了,你当喝乌龙还是龙井?还有得挑?”他萎靡不振地爬到一边休息。

四道风看着船里那具还没来得及扔的尸体,觉得恶心,过去拖起来要往河里扔,欧阳连忙阻止:“等会儿,先搜搜他身上。”

“你怎么爱发死人财……对呀,这小子身上准有枪。”四道风兴致勃勃地去搜,先摸出一柄三八刺刀来,扔在船上,然后找到了他要找的枪和几个弹匣。

欧阳对四道风说:“枪和刀都给你,有字的纸纸片片都归我。”

四道风搜着:“这小子大概跟我一样,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箩筐,身上连半个纸片也没有。”

“再搜搜。”

四道风不耐烦地把尸体提起来给欧阳看:“你看看,要不要倒过来给你控控?”

“你别动。”欧阳忽然看见了什么。

四道风重重地把尸体扔在船上:“你说不动就不动呀?”

欧阳无心跟他斗嘴,爬过来撕开那日军的衣领,下面是一套日军服装,他当下纳闷了:“没有道理,他们­干­吗穿着军装?”

“鬼子当然穿着鬼子衣服,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欧阳摇摇头:“你不明白,既然要乔装就不该在身上留下任何暴露身份的东西,比如说我……”他耸耸肩,这不是该多嘴的话题。

“我当然不明白,我­干­吗要明白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

欧阳苦笑:“对不起,我是说上次鬼子来袭的时候我也搜过尸体,他们衣服下边不穿军装。”

四道风看了一眼欧阳:“你是一肚子坏水、过河拆桥的、不仗义的、好发死人财的赤匪分子,真不是个东西。”

欧阳苦思着,下意识地掏出药瓶,这个药瓶已经进了水,药片也成了糊糊,欧阳看了看,一口喝下去半瓶。

四道风看得目瞪口呆。

欧阳笑了笑,掐着自己的额头继续苦想:“他穿着军装……那个日本人说……”电光石火的一掠,他想起三木的话——大部队黎明才能到达!欧阳猛拍了一下船板霍然站起,虚弱的身体几乎栽下水去,“我怎么这么笨?鬼子要占沽宁,就是今天黎明!”

四道风一把拉住摇摇欲坠的欧阳,很有些不屑:“就凭你看见的那十几号人?”

欧阳摇头:“不,这次肯定是倾巢来攻!”他转头望向天边,雨已经停了,天边已现晨光。他爬起来想要上岸,四道风对着码头霉烂的支柱踢了一脚,船离开河岸往水里荡去:“你­干­什么?”

“一定得去报信!我还能­干­什么?”

“跟丘八报信?死五百活一千,你非把一千变成五百吗?”四道风还是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表情,可欧阳听得出来这是种关切,他看看他:“老四,你听我说,鬼子必取沽宁,所以才穿军装,占了城就是混战,他为的是混战时不误伤……”

“他说占就占?问问我这两把枪!”

欧阳没法跟这人讲理,船又开始往岸上漂,他正想上岸,四道风又猛蹬了一脚,船荡得更远了。

“跳呀!这时候的海水,冰也冰死你!”

欧阳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四道风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我去!我去行不行?”

欧阳冻得脸­色­惨白,回头看看被四道风揪住的衣服:“没用,只有我脑袋上才有死五百活一千的赏格,有这个,说话才有人听。”

“信你?给我上来!”四道风使着蛮劲,欧阳半个身子都被他提出了水面,欧阳伸手捡了船板上扔着的刺刀,他看着四道风笑笑:“你这人还真是挺不错的,除了不讲理哪都好。”刺刀划过,欧阳割断了被四道风揪着的衣角,整个人又落进水里,他立刻游到四道风伸手不可及的距离,“你说过你不会游泳,可我会。”

四道风气急:“你那叫狗刨!”他扔下手上的半拉衣服,“你王八蛋!跟我玩割袍断义?”他­操­起块船板就划,越急越不得要领,船在水中央打着转。

灯下,小炉子上的水壶正冒着热气,篷里凌乱而简陋,但让人想起一个家的概念。邮差从船篷里钻出来,欧阳的样子让他愣了一下,但他友好地伸出手:“上来,船上有热的喝。”

欧阳怔怔地看着那只手,最终忍住想上船的欲望,他看着邮差说:“快走!鬼子来了!”

邮差愣住,莫名其妙地看着欧阳。

“立刻撤出沽宁!告诉她……我真想和她一块儿走!”欧阳说着,从怀里掏出个什么扔在船上,转身跑上小桥。那东西滚在炉子边,是欧阳的止痛药瓶。

炉子被踢翻了,热水倒在船板上冒着热气。邮差和船老大手忙脚乱地解缆开船。

欧阳跑到河对岸后回望了一眼,安宁祥和的灯光已经灭去,一个黑黝黝的船影急忙驰开。他长吸了一口气,吸气声在黑暗中听起来像哭。

他照着沽宁黑漆漆的轮廓跑去。

三木和两名日军走进二楼唐真家。屋里空空如也,三木鹰隼一般地扫视着,他看向那个让刀戳成了漏勺的柜子,尽管那样密集的刀孔足够让里边人没有幸存的机会,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把柜门打开,但里边是空的。

唐真两手吊着窗台,悬在窗外,她没法跳下去,脚下几米开外就是那个杀死小弟的人。

三木走到窗前,唐真几乎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但三木看向远处,渐渐亮起的灯光离这里越来越近,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也许撑不到天明了。”

“他来了!”疾冲进来的部下打断了他的多愁善感。

三木­阴­鸷的脸变得急切:“让他上来!”

“他要您迎接。”日军小心翼翼地说。

三木喃喃地骂了句什么,出去。

唐真费尽全力从窗台上攀上来,再多几秒她也许就会掉到杀死小弟的凶手脚下。她第二次钻进那口已经被搜过两次的柜子。

楼下的那个人终于进屋,门立刻紧紧关上。

柜子里的唐真听着脚步碎响,三木和杀死小弟的人进来。三木仍有些狐疑地打量着房间,另一个人将一张凳子踢过,一ρi股坐下,他帽子戴得很低,唐真看不见他的脸。

那人看看贫穷的屋子道:“你们是疯子还是傻子,花大价钱进城就为占几个穷­棒­子的窝?”

三木解释着:“一个奇怪的人杀死了向导,我们只好躲在这里。一定要攻占守备军的司令部,切断城里和城外的联系,但需要你来带路……(日语)”

“我听不懂鬼子话。”

三木忍气吞声地换成了生硬的中文:“出了问题。帮我们的,杀中国军队。钱的很多,枪的很多,很多很多的给你。”

“你阁下的猪头拉在城外了?”

“什么?”这话对三木来说深奥了点。

那人指指远处的灯光:“事情已经让你们弄砸了。你们的钱,换我们的路,这行,沙门会做的就是这行买卖。再多了,没门。”他又扫一眼三木,“我不管你们,听懂了吗?”

“浑蛋!(日语)”三木大怒。

话音刚落,那人坐着的椅子就飞撞上他的膝盖,三木撞摔在桌边,腰还没直起来已经被一柄短小锐利的刀指上了喉咙。

“黎刘爷,你什么的要­干­?”

“­干­!你们就不能把我的名字咬准了吗?是李六野!”

三木恶狠狠瞪着那人,那人手动了动,刀入­肉­三分,三木终于妥协:“黎……李-六-野……”

李六野勉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把帽子往上推了一推,露在眼罩外的独眼凶光闪烁:“我要­干­什么你的明白?”

三木点头不迭,李六野悠闲地在他喉咙上把刀上的血擦净:“看见这血没有?你们做事不­干­净,有人跑出去了,他要报个信你们就活不过天亮。”

刀一离开喉咙,三木似乎又有了骨头:“我们占领沽宁,你的死啦!”

李六野看着窗外一点点往这边推移的灯光,刀在手上晃了一下不见了。他嘲笑地看看三木,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窗台,他打算跳出去,这种旁若无人让三木生气:“我告诉中国人的,你的内­奸­,你的死!很多很多的死!”

“你说错话了。”李六野的面­色­一下变得很难看,独眼下目光冰冷,他慢慢地把眼罩挪到另一只眼睛上,那是个要杀人的信号。

三木手忙脚乱地掏枪:“你的,走的不要!”

“给你打个记号。”李六野的手动了一下,三木闪躲,刀贴着颊边飞过,深扎在柜门上。李六野看也不看,从窗口跳下。三木冲到窗前,黑街空旷,李六野似乎没来过一样。

唐真咬牙忍受着,李六野那把刀歪打正着地扎进了她的肩膀。

几个日本兵冲了进来:“队长,什么事情?”

“没什么,”三木转过身来,焦躁而绝望,“行动失败了,我们将在这里撑到援军到来,要有必死的决心。”他敲敲窗前唐真的书桌,桌上还放着唐真的课本,“好位置,在这里架上机枪。”

部下们沉默着,一个士兵看着柜门上的刀,伸手去拔。柜子里的唐真一声不吭地忍着。刀Сhā得很深,以致日军将身子顶着柜门仍把门拉得半开,刀终于拔了出来。唐真虚弱地靠在打开的柜子里,一片殷红在肩膀上泛开。

“刀上有血!”那名日军莫名其妙看看柜子,又看看三木:“队长,你受伤了?”

三木摸一下颊上的伤口,这才明白李六野的留个记号是什么意思,他恨恨地抹了一把伤口,冲一名部下吼:“去架机枪!”又对其他部下挥了挥手,“跟我去楼下。”几名日军逢迎地在他后边追赶包扎。

被呵斥的那位提着机枪回到窗前,柜门开着,在这狭窄的屋里显得碍眼,他一脚把它踢上。蜷缩在柜角的唐真再度被笼罩在黑暗里。外边的日军为不引人注意已经关掉了灯,对着从刀孔透进来的几束微光和楼上楼下的一屋子日军,唐真的恐惧已经麻木。

屋里的机枪手掀掉桌上的书本,将机枪架上,再从床上拿几个枕头打平,放在枪架下加高­射­界。他对着依次亮过来的灯光瞄了会,那实在没有可打的目标,于是又从扫到地上的东西里捡起了什么,那东西终于让他在桌边安坐,过长的刺刀妨碍他的坐姿,他拔出刀来随手钉在身后的地板上。

那柄血迹斑斑的刀吸引了唐真的全部注意力。她从柜子里一点点挪出来,她终于靠近了那柄刀,那家伙伏在桌上忙着,唐真看着他高耸的两个肩胛骨,只要拿起刀猛刺下去,也许就可以从那扇被拦住的窗户逃生。

手已经触到了刺刀柄,唐真终于看见那家伙在忙些什么,他正把唐真一家三口的照片细细地肢解,父亲和小弟成了碎片,惟独还给她留下完整的一块放在旁边。唐真的身子又开始颤抖,凝聚了半个晚上的勇气在这狂人背后顿时烟消云散,她趁着那家伙还没发现前挪向房门,楼道尽头有一扇紧闭的窗,那是唐真离开这里的所有希望。

唐真试图弄开那扇窗户。可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扇窗被横七竖八的木条钉死了。唐真终于崩溃,她瘫软地在窗前坐下。眼前是杂乱的楼道,楼下是日本人,棺柩里似乎已经盛不下父亲的血,快凝固的血从棺缝里淌下,撬开的楼板曾经藏过弟弟。唐真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换个人会以为是个噩梦。她站起来,向那间小屋走去,脚步仍很轻,但已没了那种颤抖和畏惧。在漫长的恐怖之后,唐真终于把恐惧踩在脚下,也可能今后她再也不会恐惧了。载连家独浪新

楼下,三木队长指挥他的部下用家具堵上了房门,在楼道里筑起几道奇形怪状的工事。几个士兵小心地拉出手榴弹的发火线,把它们绊在几道工事上。绊线在家具和房门上密密地分布着。

唐真就着些微晨光看着家里,窗口已经没人了,她试探着进屋,半掩的窗外,天­色­已经泛白,但街道仍掩在一片黑暗之中,唐真打量着那挺沉重的机枪,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满意的哼哼。唐真回头,那名日军正系着裤子从父亲的床后出来,显然把那当成了小便的地方。他一见唐真,惊疑立刻变成了惊喜,然后把手指竖在嘴边,向唐真轻轻地嘘了一声。

看着对方脸上­色­迷迷的笑容,唐真只觉得头皮发麻。她咬了咬牙,在对方走过来时,向地上钉着的刺刀摸去。

摸了个空,那日军得意地笑了笑,从身后的刀鞘里拔出刺刀比画了两下,他刚才已经把刀收好了。

唐真后退了两步,撞在桌子上,她转身去抢那挺机枪。日本人惊惧了一秒,随即发现唐真并不能把那偌大家伙抱起来。他笑得更加得意了:“不要出声,不要惊动他们。他们很坏,我很好。(日语)”

唐真并不知道他在嘀咕什么,看着那家伙无所顾忌地走过来,她仍努力想抬起那挺机枪,那家伙一只手把枪压回桌上,迫不及待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唐真愣住,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对策,她突然从机枪边捞起把剪刀扎了过去。那把剪刀曾被用来剪碎她家人的照片。唐真一声不吭地使着劲,直到两片剪刃在那人的喉管里会合。那人从她眼前倒了下去。

三木在楼下焦躁不安地检查着工事和机关,直到脚下踢到一具小小的尸体:“这是谁?”

“那个逃走的中国人,”一名日军高兴地说,“他死了。”

三木看着,那是唐真视若­性­命的小弟,被李六野杀死后拖了进来。他突然转身狂躁地吼起来:“不是小孩,是个女人!”

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响,那是被唐真杀死的那名日军倒在地上,三木抬头,天花板上的血渍正迅速扩大。

“浑蛋!她还活着!”他和几个部下往楼上冲去。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唐真推倒了给父亲煮药的炉子,陈年的木楼很容易着火,火势立刻顺着蚊帐,就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在屋里蔓延。她抓起手头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往楼梯口投了下去。

三木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被几个部下扶起,他狂怒地摔开:“灭火!一着火所有的中国人都会来!”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楼梯已经烧得没法上人。三木一脚踹在正扑打火苗的部下身上:“撤离!我们放弃这里!”

转过身来的三木傻住,门被层层叠叠的家具堵着,通道也被叠叠层层的家具塞着,那本来是为了让外边的人进不来,现在他们自然也出不去。

一名部下冲上去搬东西,三木一把揪住他,那位部下在一道绊线前堪堪停住。三木摔开他,听着楼上唐真的脚步声,他拔出枪。耻无书偷讯腾

一名日军一把抱住他:“队长,会惊动中国人!”

“你以为我们现在还出得去吗?”

部下立刻明白过来,纷纷拔枪。

“杀死她!楼上有路!”他们对着天花板上脚步声响起的地方攒­射­。

薄薄的楼板根本拦不住子弹,唐真在密集的枪声中摔倒,脚踝上被一发子弹擦伤。弹雨横飞,­射­穿了屋顶,整个二楼碎片纷飞。唐真有些茫然地在其间走动,没被打中实在算个奇迹,她端起桌上的机枪,这东西原本沉得她没法把枪口抬起来,可现在她要打的本来就是地板。机枪手做好了所有的备­射­工作,唐真扣动扳机,脚下立即出现一串密集的弹孔,后坐力让枪几乎脱出她的掌心,她死死握着,直到被推撞在墙上。

火焰在身边蹿烧,木头烧得噼啪作响,楼下不断传来声声惨叫。

正在搜查民居的龙文章从窗前探出头来,不远处烧起来的火光在将亮未亮的天空下清晰可见。密集的枪声让他讶然,他喃喃地骂了句什么,抓着窗边的一根篙子滑了下来,正好落在从街上赶来的几个士兵面前。

“跟着我!赶快!”从各家各户跑出来的守备军跟着龙文章向枪响处狂奔。

枪还在响。唐真和日军都在瞎打。火在一楼燃得更加炽烈,三木涕泪横流地从烟雾里钻出来,在火焰和弹雨中拖住一个部下:“解开它!”他指的是那些在过道里布得密密麻麻的绊线。家具已经着火了,再烧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那位倒也视死如归,发颤的手终于解下一条绊线,他回身把解下的扣环亮给所有人看,人们终于露出点轻松的神情。突然一块烧塌的壁板掉下来,“英雄”被砸得仰面翻倒,手上的手榴弹不偏不倚甩进了火堆。众人讶然,三木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钻进一堆破烂下边。

一声爆炸后,是接踵而至的连锁爆炸。

爆炸让整栋楼似乎都要粉碎,一楼的碎片从楼梯口迸飞上来,二楼的地板塌向了一楼。通往窗口的路早被火封住了,唐真并不打算出去,她坐了下来,抱紧手上的那挺机枪。近处的火舌蹿舞,爆炸还在间歇地响着,这栋危楼终于发出令人胆战的声音,像积木一样倒塌,转瞬成为一堆废墟。爆炸的气浪冲灭了大部分火焰,废墟在潮湿的地面上扑腾起灰尘与烟雾。

四下在响锣,人们涌过来灭火。第一拨人已经拿着一切就手家什跑近。

三木从废墟下挣出半边身子,仅存的两名部下把他拖了出来,外边的百姓服装和里边的日本军装都已经烧得糊成了结块。邻居不明就里地拿着衣裳被褥聚上去救护。

三木狂暴地推开:“撤退!”他挥舞着未出鞘的战刀吼叫。

这句日语让所有听见的百姓闪退,三木和他的手下跌跌撞撞奔向黑漆漆的巷子,一路推搡着还在赶来的救火者。他推上人群后的一个人,如推上一道墙。

“你说错话了。”三木被那人叉着咽喉顶在墙上。那是李六野,在他的身边,他带的人已经做掉了三木最后两名部下,冷酷得如捏死一只蚂蚁。

三木想骂,李六野的枪已经塞进他的嘴里:“我从来不受人要挟。”三木瞪大了眼,李六野看着他眼里的惊恐扣动了扳机。

人群惊窜。

龙文章和他的士兵气喘吁吁地跑来,只看到废墟边三具尸体横在地上。龙文章撕开三木的衣服,赫然看见里边的日本军服,他揪住旁边的百姓:“谁­干­的?人呢?”

百姓惶惶:“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龙文章放下那百姓,百姓一溜烟儿跑开。

废墟里又有个人影在动。一个士兵拉动了枪栓,龙文章伸手阻止:“一定要活的!我要问话!”

唐真从废墟里爬起来,对周围的人和枪置若罔闻,自顾在废墟上搜寻着。

“是老唐家的闺女。”“就剩她一个了,惨哪。”龙文章听着身边的议论,他让士兵放下枪,自己走了过去:“别害怕,鬼子被我们赶跑了,你现在安全了。”

唐真抬头看看他,走开。

“到底怎么回事?”龙文章又问了一句,唐真仍没答理他。龙文章有些恼火,可看看唐真的样子,凄惨又可怜,只好作罢。他最后扫了一眼唐真和周围,确定在这里得不到什么了,便留下两个人警戒,掉头带了其他人匆匆走开。

唐真在废墟里找着,直到看见那挺机枪的一角才停止了搜索,她扒了些焦木断垣把枪盖上,走下废墟。因守备军的存在而不敢上前的百姓一拥而上:“小真,你爸呢?”“小弟呢?”“到底是走水还是鬼子,你倒给个话呀。”“你可怎么办哪?”

唐真安静地坐下,她甚至没费心去看看别人,因为她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准定成了疯子。

欧阳一气跑到沽宁守备司令部所在的街道。他在街角站住,远远地看着,几个士兵守候在守备司令部的门外,一晚的暴雨和枪声已经叫他们困顿不堪,他定了定神向那里走去。

“什么人?口令!”

欧阳听着那边拉动枪栓的声音,把双手高举,向那几个枪口走去。

“现在宵禁!”几支枪立刻顶着欧阳的身体。

欧阳苦笑:“我有很重要的消息,迫不得已,没谁喜欢被枪逼着。”

几个士兵粗鲁地在他身上搜索,一名士兵扬扬手中的东西:“这是什么?”

“药瓶。我身体不好。”

“什么消息?”

欧阳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告诉这几个士兵有没有用。

“鬼子今天会大规模袭击沽宁……”

那几个士兵立刻恍然大悟:“敢情是个疯子,让鬼子吓了疯掉。”“难怪揣了药瓶满街跑呢。”“疯子回家去,这种鬼话我们听多了。”

欧阳被推开,扔过来的药瓶掉在地上。他摇了摇头站到墙根前,身后是他的通缉令:“我看我是疯了,可这个疯子倒还值个五百一千。”

几个士兵先是惊骇,然后郑重地把枪口又对准欧阳,一名士兵飞跑了进去报信,欧阳若无其事地负手而立,直到看着四道风从一条巷子里冲了出来。

四道风冲过来,劈头盖脸就给欧阳一下:“天还没亮你发什么神经?跟我回去!”

“我们认识吗?你认错人了。”欧阳说,尽管对四道风的动手动脚他一向反感,可现在却有些感动。

四道风不由分说把欧阳揽了过来,对士兵打着哈哈:“一个光棍佬,老婆跟人跑了,王八蛋急了疯掉……”他突然发现一杆枪转向了他,大怒,“找死!我是四道风!”

士兵硬着头皮道:“四哥您只管走,可这人没通融。”

“没通融吗?”他动作比说得快,双臂一翻把两支枪都搪在外围,手上的两支枪已经对上了士兵。

“来做什么呢,这跟你根本没关系。”欧阳惋惜而又无奈地看着,大门里已经涌出十多条人枪,如临大敌地向两人瞄准。

两特务赫然其间,两张­阴­鸷的脸现在眉开眼笑,特务甲走了过来:“欢迎之至,曹烈云先生。”

欧阳叹口气:“我已经不叫那个名字了。”

“怎么都好,总之先生是我最想见到的人。”他笑嘻嘻做个请进的姿势,又冲着士兵努了努嘴,士兵一脸歉意地从四道风手里把枪拿走。

四道风气哼哼瞪了欧阳一眼:“跟我是没关系,我是来教你啥叫义气。”他一把推开欧阳,抢在前边进了门。

蒋武堂平时用来商议军务的房间瞬间成了刑讯室,几个士兵把欧阳绑在椅子上,四道风则没那么老实,他一拳把一个士兵挥了出去,立刻有几支枪将他指住,四道风拿胸口堵着枪口嚷嚷:“我知道你们怎么死的!明儿出门都撞上了刀子!”

“四哥您多包涵,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事有包涵的吗?你有痣,你长白麻子,我都记住了!”

“四哥,我们是烂命一条,可也是沽宁人,上老下小也得吃饭哪。”

四道风想了想,让人意外地把手放在椅扶上:“混这行饭不丢人哪?­干­脆跟我去拉车。”

那兵简直感激涕零,松松垮垮用绳子在四道风手上绕着:“四哥您最好了,您放心,这就是给那俩黑皮狗个意思……”

同伴捅他,特务甲乙春风满面地进来,他们对四道风没兴趣,直奔欧阳。

欧阳可比四道风安详多了,他看着走近的特务甲,问:“贵姓?”

特务甲笑逐颜开:“免贵,小姓刘。”

“刘先生。”

“不敢,一回生,二回熟。”

欧阳动动被绑在椅扶上的手:“刘先生这是何苦来哉?”

“想从先生这知道沽宁其他的共党在哪里,也知道先生不会好好地说。小地方比不得我们那专门机构,因陋就简,先生多包涵。”

特务乙指挥着几个兵把东西抬进来,火盆烙铁,搭棍板砖,看得四道风蠢蠢欲动,欧阳深沉地看他一眼,他终于没动。

欧阳叹口气:“得陇望蜀,贪何至此?”

特务甲笑笑:“四年心血,焉能空回?”

“最有价值的消息我已经说了。”

“鬼子要来?我不管那个。”

“请听好,是鬼子的主力会在天明进攻。您当然不管这事,可您也是身在沽宁。”

“这种还没发生的事情先生又何以如此肯定?难道……”

“您把种种蛛丝马迹合在一块儿来看,就很明显了。要等事情发生才明白个端倪,恐怕十年前在下已经让先生的同行给剿了。”

特务甲看看天­色­:“天已经快亮了。”

“所以我送上门来,因为十万火急。”

“我倒觉得是先生机变百出,总有些别人想不到的花样。”

欧阳苦笑:“可以让我见蒋司令吗?没有­阴­谋,也没有花样。”

“援军已至,司令在城外迎接。现在就算来个千八百的鬼子也挡得一气,先生不用­操­心了。”

欧阳皱皱眉:“以蒋司令与总部的关系怎会有军来援?又挑了这种时候,你们不觉得有鬼吗?袭击沽宁的鬼子只有几十个,真正的主力到哪里去了?你们真就不担心吗?”

“你的疑心病倒是真重。”特务甲忽然反应过来,“先生是在拖延时间好让你的同党逃离沽宁吧?”

欧阳气极反笑:“这样好吗?不管捆着锁着,请让我见蒋司令。结了这事,再拿我去换您的功名。”

特务甲­阴­鸷地看着他,忽然一个耳光扇了过去:“赤佬!——你当我跟你谈?我倒是舍不得杀你,我要弄你个半死不活倒求之不得!”

欧阳从那记重击下抬起头来,没有愤怒只有无奈:“请让我见蒋司令!”他看向那几个守备军,“不是说他,我说你们!他们不过在玩领功请赏的游戏!可鬼子真来了的时候,除了这条命你们还有什么没丢掉的?我的苦哈哈的兄弟!”

被他瞪着的几个士兵犹豫不决地动了动脚。

“谁敢去以通共论处!”特务甲威胁着。

“通共不是罪名!谁都有想的权利!你们知道第一次碰见鬼子是什么感觉?你们有没有大半夜一个人碰见狼群?这时候你会不会想你姓国还是姓共?狼要咬断你们的喉咙,就好像蚊子叮人的血,它以为人就是它的食物——这时候它会不会想你姓国还是姓共?”

特务甲抓起一根棍子挥了过去。四道风吼了一声,还没挣开缠在椅扶上的手臂,特务乙就用枪指住了他。

欧阳在众目睽睽下坐直,头上的血淌到了嘴角,他昏昏沉沉舔了舔,苦笑:“它不会想……你也不会……只有死或者活,那天我碰见鬼子……那天我明白一件事……至少在这几年,姓国姓共不那么重要……至少那天我忘了……我是像老鼠一样被你们追杀的共党……共党的身后也有一个家,被你们逼得回不去的家。”

特务甲用一只手扳起他淌血的额头,让他看见第二次高高举起的棍子,欧阳神思恍惚地看着,说着:“一起打鬼子,如果我没死再杀了我……别想你会怎么死,大家一起来想想,我们……我们该怎么活……”

“我让你巧舌如簧!”特务甲第二次把棍子挥了过去,欧阳的腿一记弹踢,不大光明磊落地踢在他的下­阴­,特务甲发出变了调的惨叫,倒在地上翻滚,欧阳惨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惨笑:“我让你……让你利令智昏。”

特务乙愣了愣,掉转了枪头。四道风挣出一只没绑结实的胳臂向他打去,特务乙转身要开枪,一个士兵跳到他与四道风之间,一支步枪似乎在向四道风瞄准,可总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间游移。

四道风一点不含糊,一脚照那士兵胯下踢了过去,特务乙被踢得从那士兵背后跳了起来,他痛得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屋里一时显得很静,欧阳在椅子上渐渐歪倒,一多半的士兵还未反应过来,四道风看看地上辗转的两个人,轻轻呸了一口。他跨过特务乙的身体,想去扶欧阳,一个反应过慢的士兵用枪托把他拦住,但那支枪立刻被另一个士兵接了过去,照着那还缠着绳子的椅扶狠砸了几枪托,直至断裂。

四道风笑了,他抢过去扶起欧阳,一个士兵拿过他的双枪和刀,四道风用刀割断欧阳手上的绳索,失去支撑的欧阳歪倒下来,四道风一把扶住。

欧阳嘟嘟囔囔:“不能走……带我见司令……”

“作死吗?你老婆在等你呢!”四道风看起来很冲动,他把欧阳扛上肩,转身去接自己的枪,但欧阳死死揪住了椅子。

四道风气极:“再瞎闹不管你了!”他转向一边,“你们搭把手!”

被他吆喝的士兵径直走了上去:“初一都做了,还怕他的十五?”

其他人也拥了上去,欧阳的手终被扳下来,被簇拥着抬了出去。

特务甲挣扎着去捡枪,枪被一个士兵一脚踢开,另一个士兵似不经意地一脚踩在他手上。

四道风扛着欧阳疾行,士兵们把他俩夹在中间挡着。远处一个值夜的兵向这边嚷嚷:“大麻子,你们搞什么呢?”

被叫做大麻子的答:“马老三的哥们儿喝多了,我们送他回去。”

马老三低声地抱怨:“­干­吗说我的哥们儿?”

“做四哥的哥们儿丢你的人吗?”

四道风无心听他们计较,照着眼前的大门加紧两步,龙文章和一队兵匆匆闯进了门,四道风退一步,几个士兵硬着头皮上前。

龙文章皱眉瞧着这小群人,一晚上的风生水起连连扑空,他现在仍带着火气:“见我跟见了鬼一样,你们在搅什么?”

马老三抢先一步:“长官,大麻子的哥们儿喝多了,我们送他回去。”

“兵不兵、民不民,鬼子还没来你们先打算把自个儿喝死?”龙文章一边责骂,一边随手给敞着怀的士兵掩上扣子,在他头上给了一下:“滚吧!”他突然在几人中发现了四道风,“站住!……我认得你。”

四道风已经尽力遮掩了,可便装混在军装里总是惹眼,他扛着欧阳转过身来,破罐子破摔地笑笑:“认得我的人多了,你们就不用一个个请安了。”

龙文章瞪着四道风:“大麻子,你的狐朋狗友?”

四道风抢着答:“他够跟我称朋唤友?我骗酒喝罢了。”

“大麻子,人分三六九,瘪三就是瘪三,交友也别交破烂。”龙文章转身往屋里去。

四道风扶在欧阳身上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他看看欧阳,终于忍了这口气步下台阶。背上的欧阳却一伸手揪住了龙文章的步枪背带:“河边那鬼子是我杀的,还有一个你们没找着,扔在老码头了。”

龙文章嫌恶地掰开他的手:“放手,醉鬼,上别处撒酒疯去!”

欧阳死死揪住:“他们为什么在里边套着军装?因为他们今天要占沽宁,穿得跟我们一样怕会误伤!”

龙文章大惊,一把抢过士兵手上的风灯,光线下欧阳那张连泥带血的脸惊得他退了一步,四道风和欧阳立刻被他带的士兵瞄准。

四道风气得把欧阳重重放在地上:“好极了!你活脱就一好惹狗的­肉­包子!”

欧阳勉力站稳,对着一排枪口,近处的龙文章将一发弹推入枪膛。

欧阳说:“上次来的鬼子是小股,藏在老百姓的衣服下边,你们找不着,可他们也没力量拿下沽宁,要打沽宁就得大队人马,有什么办法能让大队人聚在一起,你们又找不着?”

“你什么意思?”龙文章已经隐约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老百姓的衣服,你穿的衣服,都可以遮住套在里边的鬼子衣服。”

龙文章把枪口又抬高了一些:“你什么人?”

特务甲正从屋里挣扎出来,可欧阳已经无所谓了:“一个被通缉的共党,请试着信一次共党,共党也不想家园变成战场。”他往前走了一步,“援军什么时候到?”

“援军……应该到了。”龙文章望向城外的方向,那个大有可能的惨痛结果让他晕眩。

沽宁郊外阵地。

一名气喘吁吁的守备军士兵冲进工事里:“报告司令,城东南听到枪声,龙副官发现一具鬼子的尸体……”

蒋武堂转过身来:“他怎么知道那是鬼子?”

“尸体外边是老百姓衣服,里边穿鬼子军装。”

蒋武堂沉默,鲍廷野沉吟着走了两步。

蒋武堂抬头:“鲍参谋官怎么看?”

鲍廷野思考着:“我怕其中有诈,平白地出现一具穿着敌军军装的尸体实在没有来由。再说我团马上就到,等两军会合,这些小伎俩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蒋武堂对士兵说:“让他小心行事。”

士兵转身而去。

一直端着望远镜的华盛顿吴转过身来:“司令,十一点方向。”

蒋武堂拿起望远镜,黑漆漆的旷野中,华盛顿吴所说的方向闪动着星点火光。

鲍廷野看着远方:“六十七团到了。”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扩大,已经能看出火把下的行军队形。那是个行军速度与防御兼备的楔形阵,如一个箭头直指守备军的阵地。

华盛顿吴单调地在炮队镜边报着观察结果:“五百人,行军队形,有伤员,少量骑兵……有重机枪和迫击炮装备……”

蒋武堂喟叹:“六十七团是要得,走个队都没忘了打仗。”

鲍廷野在一旁道:“团长说战是活人打的,习惯是死人教出来的。”

蒋武堂念叨:“陈二倌子,你在哪儿呢?”阔别多年的老友在最需要的时候到来,实在让他很难自控,而远处的火光下也有几骑从那楔形中冲出,黑暗中传来喊声:“司令!司令你在哪儿?你可想死我啦!”

军官们莞尔。蒋武堂再忍耐不住,飞身上马,驰下高地。他追赶的那几骑似乎没看见他的踪影,已经从楔形阵的东头冲到西头。蒋武堂又气又喜,策马追赶:“陈二倌你个死剁了头的!看不见老子的人还听不见老子的声吗?”

蒋武堂已经追了很远,远离了阵地,来到平时在阵地上极目才能看到的山脚。那几骑终于在微微泛白的天光下勒住,蒋武堂策马赶去。三名骑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都是­阴­晴不定。中间是三十五六岁的中央军军官陈少堂,一脸­精­悍的军人风骨。

蒋武堂喝了一声,马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这一鞭打的是你三五年不通音信!怕老子累了你的大好前程吗?”

陈少堂不挡不让挨了那一鞭子:“前程就是个一屁不值的春秋大梦,陈二倌现在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蒋武堂大笑,挥手就是亲热的一拳:“管他的!老子兵败人亡之际你伸了只手,我领你的情!”

“司令倥偬一生,陈二倌赶了几百里路,只想司令有个说得去的结果。”

“你以前不是这样­阴­阳怪气的。老家伙们呢?叫出来跟我见见!”蒋武堂兴致勃勃打量着那个队形。

陈少堂黯然:“死了,都死了。”

蒋武堂愣了一下:“前沿打得这么苦?”老朋友语境悲凉他听得出来,他奇怪的是陈少堂脸上那种全盘放弃的态度。

“有人苦就有人甜,我是在正面堵漏的,侧翼全放了鸽子,那就全军覆没,活进了地狱。”

蒋武堂看看远处的阵形:“这不半数都在吗?怎么说全军覆没呢?”

陈少堂吐了口长长的大气。饱含的困顿与委屈让蒋武堂听得心悸,蒋武堂黯然道:“我知道你是来陪我死在一起的。”

“不,我是来陪司令活在一起的。”

蒋武堂看着对方脸上有种病态的兴奋,第一次觉得老朋友变得陌生。

守备军不知从哪里卸来一块门板,欧阳趴在门板上,被几个士兵抬着,随着龙文章率领的一队人马一起狂奔。

龙文章暴躁不安地对着已跑得气喘吁吁的士兵吼着:“快跑快跑!”他一脚踢在士兵ρi股上,“这是去玩命,拿出你们逃命的劲头来!”

欧阳有点看不过眼:“长官,我只是推测,并不一定……”

“最好求神拜佛你说对了,否则我回头就把你交给那两条狗!”

欧阳苦笑:“就算是求神拜佛,我也只会盼自己搞错了。”

龙文章愣了一下,一直护在旁边的四道风却看不过眼:“穷横什么?不是这坏鬼烧坏了脑子,一百个包子也轮不到你们来啃!”

龙文章接了四道风的话头道:“我会考虑把你一起交过去的,沽宁的街面上也会­干­净很多。——你,什么事!”

迎面匆匆跑来的一名守备军,已经跑岔了气:“援……援军……”

龙文章一惊:“援军怎么啦?”

“好多……”士兵大口地喘着气。

龙文章伸手把那士兵揪靠在墙上:“好多什么?”

“……好多伤员,吴长官让准备房间……”

龙文章长长地嘘了口气。他回头看看欧阳,欧阳笑了笑,开心但又苍凉:“你可以把我还给那两位先生了。”

“其实我不想那么­干­,但是……”

“我知道,守备军已经活得很难。”他看看四道风,“可他跟我搭不上半点关系,他只是个瞎讲义气拉黄包车的。”

四道风无声地骂着什么,将头转开了。

龙文章点了点头,他很歉疚,对欧阳他恨不起来,捎带着对四道风也少了些憎恶。

天还没亮,高三宝已起床,老年人的觉总是不那么稳。他看着家里的那些陈设和收藏,忍不住地就想挪动一下换个位置。

“老爷真早。”全福过来,也明白他的老习惯,帮忙弄着。

高三宝皱着眉:“早什么?我压根儿是睡不着。”

全福道:“昨晚上城南响炮了。”

“炮?那是爆炸,”高三宝叹了口气,“过些天你兴许就听熟了。”

睁了眼就是这种烦心事,高三宝越发烦得无以复加,他放弃摆弄死古董而去窗前侍弄花草,积夜的雨水还在窗上纵横交错,他一抬头,正好看到远处龙文章那队人抬着欧阳跑过去。

高三宝一边开着窗户一边自言自语:“这是搅什么?”

窗下一声轻呼,刮下的雨水全浇在坐在窗户下发愣的身体上,那是何莫修,看不出他坐了多久,尽管裹着风雨衣,全身还是已湿透。两人隔着一扇窗互相打量着,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失魂落魄。

“高伯伯……对不起。”

“想心事?要不要进来?”

“我就是想来说句话,我不走了。”

“进来。”高三宝掉身进屋,何莫修在外边愣了一会儿,走向高家的大门。

何莫修犹犹豫豫进屋时,高三宝已经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道:“坐。屋里烟味大,我刚才在想事,想事就抽烟。”

何莫修坐下,没话找话:“您抽的什么雪茄?”

高三宝拿起一个从农村老汉到小店老板人手一副的水烟袋晃了一晃,何莫修顿时一脸惊喜:“我爸爸也有这个!”

“他还抽这个?”

“不,他抽雪茄。”何莫修想了想,“我想他不愿意提醒别人他是中国人。”

“我跟他都抽着这东西算着一分一厘,算到今天他成了绅士,我还是个满身铜臭的老市侩。”

“一点不臭,那是您的心血,要这么说我就是灌了半肚子酸水。”

“你是最有希望的,说年轻人的事吧,别让老古董浪费时间,说你的事。”

何莫修摊摊手,如释重负一般:“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走了。”

“你这么做我一点不奇怪,可如果是为了小女,我觉得……不好。”

“我在外边坐了半个晚上,刚开始我以为是为了她,后来我听着又是开枪又是开炮,我又觉得不全是为了她。”

高三宝皱了皱眉:“为你的家乡吗?年轻人,你太年轻了,你都分不清炮声和爆炸声,你根本没经历过战争。”

何莫修恍然大悟:“对呀,炮弹是应该有弹道飞行的呼啸声,”他认真地模仿着一个声音,“可昨晚是这样……”他又模仿着另一个声音。

他随时不忘钻研的样子让高三宝气得点燃了烟袋:“对不起,我得抽口。”

“很难闻。”

“沽宁满大街都是,如果你要留下来就得适应这个。”

“我觉得不那么难闻了。”

高三宝看他一眼,何莫修笑笑:“小昕在吗?”

“睡着呢,我可保搅和这一晚上,她半个动静都听不着。”

“别来说服我,我已经确定这个时候她绝不会跟我走的,我也确定这个时候我绝不会扔下她走的,所以我是绝不会走的。就这么简单。”

高三宝摇摇头:“把复杂事说成简单的人都很固执。”

“对,您别说服我了,我就是这种人。”

高三宝想了一会儿,说:“把东西搬过来吧。”

“什么?”

“你打算一直在旅馆里住着吗?我家里有的是空房。我也不想每天早上都被窗户外的什么吓一跳。”

何莫修又开始欢欣了:“高伯伯,您真是……”

“我只知道不可能说服你这么天真的人,而且这时候……”他看着这偌大而空荡荡的房子,“家里实在该多个男人。”

何莫修笑:“您比我爸爸有趣多了!”

“那是你爸爸为你考虑得更多。”

“您不会烦我吧?其实有时候我挺烦人的。”

高三宝不由得莞尔:“快去快回吧,你不烦人。”

何莫修起身,连招呼都没打便匆匆去了。

“小何!”

何莫修站住,看着高三宝有些怔忡的神情,惟恐高三宝改了决定。

高三宝道:“我拦不住你,也不知道你做得对不对。你身份不一样,在外国,你大概像你爸爸一样不想别人当你中国人,可在这里,你想做中国人,别人不一定当你中国人。”

何莫修想了想,掉头走开。高三宝提示的那个未来让他也有些茫然。

六十七团的楔形阵在与守备军阵地接触时突然分开,无声地让出一队人来,那是一队担架兵。被单下覆盖着扭曲的肢体,一路哩哩啦啦地滴着血迹。抬担架的人一言不发,在渐明的晨­色­下只管低头走着。

没经过大阵仗的守备军目瞪口呆地看着。胆小的直往后闪,胆大的推搡着往前去看,再没一个人记得手上的枪。

华盛顿吴站在路障前,脸­色­惨白。

几个士兵嘀咕着:“我的妈呀,怎么那么多伤员?”“他们是打过大仗的,要不是这帮……这些弟兄在前边顶着,咱们早跟鬼子­干­上了。”

华盛顿吴嘘了口气,也不知是侥幸还是痛惜。担架队的队首已经站在路障跟前,­阴­沉沉地一言不发,担架下边一会儿就淌了一摊血。华盛顿吴猛然省悟过来,强忍着­干­呕嚷嚷:“快放行!照顾自己弟兄!”

守备军七手八脚把路障移开了,担架队长驱直入,瞬间便穿Сhā了本来就单薄的整个守备军阵地。

鲍廷野面无表情地走下阵地。他不紧不慢挤过守备军的阵列,汇入了迎面而来的援军。

蒋武堂仍和陈少堂并骑观望远方的阵地,但他们并没有看到阵地上起的变化。

陈少堂道:“其实就算鬼子全打进来,也未必亡得了咱们中国。”

“怎么讲?”

“这么个泱泱大国不是说完就完的,当初的清朝还不是早被我族一代代的同化?料想鬼子最后也是同样的结果。”

这个突如其来的感慨让蒋武堂有些疑惑:“你总是比我有见识,不过我的队里有满人可没鬼子兵,再说这辈子的仗这辈子打完,还要我儿子陪着被祸害?姓蒋的不如钻婆娘马桶里溺死。”

“你老婆都没有,哪来的儿子?”

蒋武堂大笑:“你可有儿子呀!我为咱侄子打这仗,成不成?”

陈少堂叹了口气。

他那两名手下观察着他的神­色­,把马头往前提了一提,变成了两人把陈蒋二人夹在中间。

陈少堂转了话锋:“司令,咱们扛肩上这颗脑袋都不由自己做主,一仗打下来还能活就算胜了呀!”

蒋武堂莫名其妙看看老部下惶急的神情:“你今天怎那么多废话?”

“鬼子来了并不是什么绝路,咱们这些年挨的打压还少吗?换个当家正┖谩…”

蒋武堂一记重耳光甩了过去,陈少堂连人带马都惊退了一步。蒋武堂看看陈少堂面无人­色­,强把一脸恼火换成了笑脸:“这儿人少,人多时你说这话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他转头向陈少堂的部下,“你两个不许说出去……”

话音刚落,那俩骑兵已抡刀向自己砍了过来,蒋武堂猛力策马冲了出去,刀锋在肩膀上划了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同时陈少堂拔刀,挡开了另一名骑兵挥向蒋武堂颈根的一刀。蒋武堂勒回马头,又惊又怒地看着这三个人:“陈二倌,你训出来的人也太护主了吧……”

那两骑兵并缰,举刀齐眉,­阴­森森地看着,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陈不听话,两个都杀了。(日语)”

蒋武堂看了陈少堂一眼,陈少堂如挨了一刀似的喊了出来:“六十七团早就完了!司令知不知道我们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身在嫡系又不是嫡系!什么准死的战全是立个斩立决的军令状,然后拿你的老弟兄上去死扛啊!”

蒋武堂怒目圆睁,看看几乎被新来人淹没的阵地说:“那你就降了?还带┝恕…鬼子来害我?”

“我有家小!我是来救你呀!这种死了都要挨骂的仗有什么打头?”陈少堂看起来有些激动。

两个日本骑兵已经封住了蒋武堂的退路,蒋武堂看看自己的阵地,又看看眼前的三人,他慢慢拔出刀,照着那两日本人的刀锋策马冲去,这个举动让陈少堂绝望:“你打不赢的!连拼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抬上去的根本不是伤员!”

蒋武堂愣了一下,平举了马刀。

“是炸药!够掀了你整个阵地的炸药!”

蒋武堂点了点头,将刀高高扬起。

晨日初升,今天的太阳因昨夜的雨水显得黯淡。

远处的阵地上,那行担架已经纵穿了整个阵地,不偏不倚正处于阵地的中心位置。

老馍头和小馍头挤在一个坑里。老馍头点点戳戳地给儿子现身说法:“看见没有?这就是逞英雄。”

“人家是英雄。”

“你跟他们爹妈说去。”他一把揪住正想出坑的小馍头,“戳这儿,不缺你一个凑热闹的!”

小馍头不满地嘀咕了一声,悻悻地蹲在坑里看着。

担架突然被放下,抬担架的人一言不发匆匆向阵地后方跑开。士兵们诧异,华盛顿吴过去掀起一块被单,即使没见过多少死人的他也看得出来,担架上的那个中央军士兵已经死了很久了。他转向另一副有动静的担架,掀开一角,看见一个因痛苦和愤怒而表情扭曲的士兵,他再把被单掀开一些,便看见那士兵被固定在担架上的肢体,和绑满了整副担架的炸药,他正想示警就被身后袭来的剧烈爆炸掀飞了。

华盛顿吴躺在路边的地沟里,口鼻间尽是从内脏里震出来的鲜血。他看见自己刚才察看的那副担架炸成了碎片,而守备军和经营多日的阵地都被淹没在爆炸的烟尘之中。

爆炸如此猛烈,城内地面似乎都在摇晃,瓦片雨点般地下落,龙文章躲闪不及,被一块碎裂的玻璃划破了额角,他来不及查看伤势,匆匆率队往爆炸的方向跑去。

“先别去!”欧阳死死地拉住他。

“不去能­干­什么?”龙文章已急红了眼。

“去了又能­干­什么!”欧阳看着龙文章,“给你的上级去电,沽宁已经失守!”

“沽宁还没有失守!”

“别让沽宁成了第二个六十七团!”

龙文章愣了一下,城外密集的枪声和爆炸清晰可闻,他揪住一个士兵:“快去发报!沽宁失陷!守备团全员殉国!”

那士兵应一声,跌跌撞撞地去了。龙文章挑衅地看一眼欧阳,扛着枪往城外走去,他已决定一去不回。

四道风看着龙文章的视死如归,大喝一声:“好样的,哥们儿并肩子上!”他举步就想跟上去,欧阳气得给了四道风一拳。

龙文章看着欧阳:“他可以跟我来,你也可以走了,现在我不用管守备团混得怎么样,其实我对你们从来就是没好感也没恶感。”

“别这么去。”欧阳几乎在乞求。

龙文章一脸伤神:“能怎么去?共党不知道什么叫同胞吧?平常怎么都行,可到这时候是要死在一起的。”

“共党不管多难都要活在一块儿,到死的时候就会被你们分开了。”

龙文章怔了怔,一言不发地走开,几个士兵跟在后边。

“让我想想!想个办法!”欧阳看着那家伙渐行渐远的身影,终于逼出一个主意,“你们昨晚杀的鬼子呢?!”

龙文章终于停住。

阵地上惊天动地的爆炸刚刚平歇,日军便开始­射­击投弹,子弹和爆炸的碎片在守备军阵地上横飞,把一切还站立的目标纷纷砍倒。这仗刚刚开打,便已结束。守备军已经没有人能还击了,他们遇上的第一场大战就是被屠杀。

鲍廷野站在阵列中,脱下身上的中央军军装,接过旁边递来的一件日本陆军中佐服装套在身上,陆军少佐伊达雪之丞一脸崇敬地把一把战刀递了过来:“长谷川君,您的奇谋!”

长谷川将刀佩在身上,他很谦和地笑笑,对伊达拍拍身上的军装。伊达立刻会意,他抽出军刀挥向天空:“还复我们本来的面目!攻击!”

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中,日军第五师团广岛联队主力大队撕下身上的中国军服,第一次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出现在沽宁面前,他们向已经只有零星­射­击的阵地上慢慢挺进。

阵地上的爆炸和万岁声让蒋武堂急火攻心,可那两个日军骑术刀术都是一流,分进合击,蒋武堂一时无法突破他们的包围。

一道弧光闪过,蒋武堂肋下又添了一道伤口。陈少堂策马撞了上来,日军骑兵举刀时犹豫了一下,蒋武堂趁隙撤开。

“司令别打啦!你不乐意帮鬼子­干­事,我陪你解甲归田!总好过这呀!”

蒋武堂置若罔闻,把皮带往上勒住肋间的伤口,耍了个刀花等着。

一名日军恼火地责备陈少堂:“陈,你到底帮谁?(日语)”

陈少堂道:“等着!我在说服他!(日语)”

蒋武堂大怒:“你学得真快,鬼子话都学会了。”

陈少堂茫然又惶然地看蒋武堂一眼。另一个日本人已经不耐烦等候,从蒋武堂身后一刀挥了上去。陈少堂再次搪开了那一刀,蒋武堂却毫不犹豫地一刀把陈少堂穿了个透心凉。陈少堂纳闷地看看深植于自己胸口的刀锋,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伸出的刀尖:“司令……你搞错了,我是要救你呀……”

“一点也没错,我就是要杀你。”蒋武堂表情冰冷,眼里冒火。

陈少堂无力地碰触了一下那刀锋,脸上挤出一丝比哭更难看的苦笑:“我真的是要救你,这一路……走了好远。”

“你分不清大小,没有了主次,不忠亦不义,无廉亦无耻,我被你害得生不如死,连生平最后一战的机会也被你送给了鬼子。”

陈少堂呻吟了一声,嘴里冒出几个血泡,看着日本人再次抡刀从蒋武堂背后砍来,蒋武堂的刀还扎在自己胸口,可他连提醒的力气都没了。

蒋武堂夺过陈少堂的刀,反手扎进了那个日本人的胸膛,那人在马上摇摇晃晃又冲了一段,栽了下来。载连家独浪新

“你看着,你的刀总算杀了一个鬼子!”

另一个骑兵又惊又怒,刀在头上盘了个花,直冲过来。陈少堂使劲一点点从自己胸口拔出刀,他想把这把刀递给蒋武堂。

蒋武堂终于叹了口气:“二倌子,在我心里,你是死在鬼子手上的。”他猛力把刀拔了出来,陈少堂从马上栽了下去。蒋武堂挥刀,火星迸­射­地和那鬼子对战了几个回合,终于砍得对手从马上倒栽下去。

蒋武堂策马回身,地上的陈少堂脸上纵横着血迹与泪痕,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他默然地闭上了眼睛。

远处的阵地上,枪声已变得经稀稀落落。

华盛顿吴被士兵连拉带扯拖进战壕。守备军从一开始就伤亡过半,又丧失了所有重火力,被日军打压得挤在一条战壕里。

华盛顿吴还有些昏昏然,被士兵摇晃着。他现在已经是阵地上仅存的军官。

“长官,现在怎么办?”

华盛顿吴翻翻眼睛:“你说什么?”

另一名士兵窝火地说:“震聋了,别理他,没聋也一个废物!”

华盛顿吴清醒过来:“你他妈才废物!”

“没聋?没聋就快说怎么办!”

华盛顿吴咬咬牙:“拼一个够本!两个赚翻!”

“妈的废物!这主意我也拿得出来!”

华盛顿吴气极,反气出个主意:“撤回城里!不要恋战!”

一声枪响,跟他拌嘴的士兵被撂倒在脚边。华盛顿吴愣了一下,和残余的士兵冲出壕沟,身边的人稻草一样被­射­倒,但根本已无暇顾及。

那些一早就渗透到阵地后方的冒牌担架队封住了他们退往沽宁城的方向,尽管火力远不如正面的猛烈,也足让这队败兵动弹不得。正面的鬼子已经压上了高地,眼看就是居高临下双面夹击,而残存的守备团连个藏身的弹坑都没有。华盛顿吴急怒攻心,捡起一个死人的手榴弹,对那帮冒牌担架队摔了过去,出手后才想起忘了拉弦,正懊恼着,轰的一声,不知哪来的爆炸,担架那边的机枪哑了。

士兵们惊讶地看看华盛顿吴,他局促地大吼一声:“冲啊!”

虽是逃命也喊得豪气­干­云。守备军们跟着华盛顿吴猛冲,忽然发现自己没开几枪,封住退路的鬼子就东倒西歪四下逃窜,当下士气大振,没一会儿已掩杀到沽宁城前。

冲在最前边的华盛顿吴看见从城里又撞出一队日军,叫得声苦,一头扎倒,他双手据地,对准打头的日军打空了一匣手枪子弹,却连边也没擦着。那边厢却对他理也没理,一个手榴弹从他头上摔过去,炸倒身后一片鬼子同僚。另一个用步枪放倒了剩下的两个,然后冲着华盛顿吴叫骂:“烂学生崽!把鼻子搁枪口上你还打不中!”

华盛顿吴愣住,他睡着也听得出那奚落独属龙文章。

骂人的正是龙文章,甩手榴弹的是四道风,还有几个认识的士兵和一个素昧平生的欧阳,他们无一例外地都穿着日军军装。

龙文章看着趴在地上的华盛顿吴有气,把头上的钢盔摔了过来:“快走!要死也换个地方!”

华盛顿吴愕然爬起来,跟在残兵后边进城,龙文章又一把把他揪住:“司令呢?”

华盛顿吴一脸茫然:“司令?他……司令?”

龙文章顿时光火,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华盛顿吴委屈着:“死的人那么多!连全尸都找不出几个!我又怎么知道?”

龙文章又想打,欧阳冲过去使劲把华盛顿吴摔在地上,龙文章还没反应过来,欧阳已经掏枪指着华盛顿吴的头,贴着他的耳朵开了一枪,然后他回头向着城外的阵地上招手。一队日军从坡地上冲下来,他们正在清剿阵地。

欧阳用日语大声喊叫:“他死了!我杀死了最后一个!”他竭力做出一种兴奋的样子,有几个悻悻地放慢了步子,有几个仍向这边走来,其中一个大声问道:“一个也没剩下?”

华盛顿吴在难言的恐怖中挣动了一下,欧阳狠狠压着他,又开了一枪:“他们总不肯好好地就死!中村和大岛在比赛,你很难从他们手上抢到人杀!”

他随嘴胡扯的那两个名字是给四道风和龙文章安的,两人紧张地戳在那儿,根本无法掩饰脸上的恨意。

那些日军停住了步子:“你的朋友好像要吃人一样。”

欧阳正要回答,阵地那边突然传来号令声,那队追兵终于离去。龙文章松开扳机上的手,四道风在衣服上擦去手心的汗:“死共党真不要脸,这样都被你混过来了。”这句明显赞扬的骂人话让欧阳摇了摇头,他轻轻拍拍华盛顿吴的脸,那位瞪着眼睛,全无反应,看样子是吓傻了。

远处的阵地已经被土黄|­色­的日本陆军军服淹没,士兵们正在列阵,他们在进攻沽宁前将进行一次简单地修整。

蒋武堂远远地从望远镜里看去,视野里的长谷川几乎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长谷川志得意满地在阵列前走动着酝酿情绪,战前或战后的讲话对自诩擅长心战的他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身后集结的部队急不可耐地等待,在刚才那场太快结束的战争中他们并没满足杀戮的欲望。

长谷川有意压抑这种情绪,以便让它释放出来时更加猛烈。当伊达少佐都等得有些焦急的时候,他才猛一转身,戏剧­性­地张开双臂:“半个多月藏在山里,吃着冷食,我们的愿望被天神听见,现在他把这座城市放在我们面前,像一个­祼­体的女人!”他刻意使用的词汇很快就让部下兴奋起来,脏脸上的乌珠子闪着­精­光。

蒋武堂随手把望远镜扔了,很难有比他更狼狈的指挥官了,没有兵也没有阵地,只有严重的刀伤和几匹无主的马。自己的刀还在手上,陈少堂的刀扎在鬼子身上,蒋武堂把那柄刀拔了出来,血哩哩啦啦流在刀背上。蒋武堂把两柄刀都放在马鞍上,费力地翻身上马。

华盛顿吴真是被吓傻了,欧阳将他扶起,轻轻地拍了拍他:“快走吧,这里太危险。”

龙文章看一眼华盛顿吴,又看看阵地上飘飞的日本军旗,坡脊那边传来日语的万岁声:“带他走吧,我有事要办。”他像是在对欧阳叮嘱。

“你去找你的长官?他恐怕……”欧阳疑惑地看着龙文章。

“就算死了也有尸体。”

“拼命是为了把死局拼成活局,现在……”

“我意气用事。”龙文章冷淡地说,一句话把欧阳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竭力表现得比平时更倨傲,轻轻推开华盛顿吴,打算一个人去。

“一起去吧。”欧阳说。

龙文章往枪里压着子弹,不说话。

“那我也去。”四道风站到欧阳身边。

欧阳对四道风说:“你帮守备团的弟兄找个藏身之处,我们撑死救一个,你随手就救几十个。”

“我又不在乎他们死活。”说归说,四道风还是拉了华盛顿吴一把,让他靠近自己。

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有些嘲弄地看看欧阳和龙文章:“半死不活的,别把命全卖给国字头了,给我留点。”

欧阳苦笑:“从今后只有鬼字头,没有国字头了。”

龙文章看着四道风他们离开,然后扭头就走,欧阳不愠不火地跟着。

“你不用管我。”

“我也是意气用事。”

这回轮到龙文章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两人一路沉默着,向那片满目疮痍的阵地靠近。载连家独浪新

眼前的火与硝烟未灭,弹坑边散落着尸体,龙文章的神情开始不再平静,他第一次领会到什么叫溃败和全军覆没。

日本兵还在听长谷川的训话,龙文章看他一眼就怔住,眼里顿时冒火,他爬起来直愣愣地向那个人走去。

欧阳一把将他拖进旁边的壕沟。

长谷川挥洒自如地转过身来,一只手指向龙文章刚站的地方,他要指的是沽宁:“……占领它!从今天起它属于天皇和帝国!我们强大的后援将从港口长驱直入,中国人的北线防御将不堪一击!而且,为了你们的辛苦和勇敢……”他观察着部属渴望的神情,他太清楚他们要什么,“在那之前,三天的时间……”他笑了笑,“当然,从现在的三天它属于你们!”

他立刻被欢呼压倒了,第五师团大半是来自仙台和广岛的城市破落户,战争对他们个人来说代表一种劫掠行径。

长谷川发现伊达少佐正充满尊崇地望着自己,他挤挤眼睛,极有亲和力地一笑:“当然,像在南京一样。”

伊达是那种把刻板当认真的死­性­子,他愣一下,扬刀出鞘:“你们都听见了!准备!”

日本人开始忙碌起来,狂热但不紧张,现在的沽宁用一支小队都能拿下。

欧阳用力地把龙文章摁在壕沟里,后者狂乱而愤怒:“那个人——那个姓鲍的说什么?他们高兴什么?”

“他不会姓鲍,日本没这个姓。”

龙文章恼火地问:“他说什么?!”

“沽宁将被赏赐给他的手下,为所欲为三天,然后成为鬼子投送兵力的港口。”

龙文章软软坐倒,欧阳同情地看着龙文章:“这几年会有很多事情比今天可怕,你得当它是生活的一个部分,这些年被你们追捕,我就靠这个才活下来的。”

龙文章无心去听,他转过身,拿起身边的枪。

“你要­干­什么?”

“杀了那个人,管他姓什么,这算我为沽宁做的最后一件事,你走吧。”

“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现在杀了他,没了管束的鬼子对沽宁只会危害更大。”

龙文章提起枪:“我不管。他把我们害成了这个样子,而且沽宁已经被鬼子占了。”

“可城里住的是中国人!”欧阳去抢枪。

身后突然传来一句日语:“你们两个浑蛋在­干­什么?”

两人回头,一个日本军曹站在壕沟上边愠怒地用军刀指着他们。

欧阳赶紧说道:“笠原捡到一块表。(日语)”

龙文章的衣服边露着一截表链,欧阳一把把那块怀表捋了下来,递给军曹看,那军曹在耳边听了听音,随手塞进了口袋里:“赶快准备!”

“是!”

欧阳看着那军曹走开,回身时龙文章正表情古怪地看着他:“那是我祖辈传下来的,是家传的。”

欧阳认真地看着他:“现在沽宁就是那块表,你可以现在杀了他抢回表,表还是鬼子的,你也可以以后找机会杀他,表还是你的。”

龙文章略犹豫了一下,以闪电般的速度举枪,欧阳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龙文章在瞄准那军曹时犹豫了一下,他转向他更想打的目标——长谷川,突然,龙文章瞄准的方位人群惊蹿,几个奔跑的日军拦住了他要打的目标。

几匹空马从坡地下直蹿上来,那是日军混乱的原因。日军笑骂拦阻,那是军马,他们本能地对这些能转为战争资源的东西比较爱护。

惊马逼近长谷川的时候,刀光飞闪,藏在两马之间的蒋武堂一跃出来。一个刚勒住马缰的日军倒下,蒋武堂像龙文章一样有个坚定的目标,双刀给自己劈出了一个空间,他立刻把刀向长谷川投去。

长谷川脸­色­发白,眼看要被那柄刀扎穿,伊达跳了出来,刀都来不及出鞘,迎空把那柄刀隔落。

蒋武堂立刻被日军包围了,可他不在乎前后左右的几十支枪,一柄马刀仍是追着长谷川照砍。

伊达再次把刀搪开,十几个日军把长谷川围住。伊达拔刀,照他的武士礼节极恭敬地鞠了一躬,蒋武堂愣了一下,回头砍翻一个。他根本没心思去比试,只想在自己死之前多杀几个。

“这个人要活的!”长谷川在一道人墙的保护下再次恢复了气定神闲。

日军开始退弹!倒不是武士­精­神,而是怕混战中枪击误伤,一片枪栓拉动声中黄澄澄的子弹顿时掉了一地。

砰的一声枪响,一个日军直挺挺倒在蒋武堂身边。

“我说退弹!”伊达又气又急。

人群之外的龙文章当仁不让,拉栓退壳,又打倒一个刺向蒋武堂的日军。欧阳手里拿着两个手榴弹,他把另一个递给龙文章,龙文章绷紧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两个手榴弹摔出去,包围蒋武堂的人群连炸带躲顿时少了一片。蒋武堂趁这空隙翻身上马。他把那几匹惊马策了过来,龙文章配合默契地跃上马背。欧阳有伤在身,他第一次没翻上去那两位已经驰下坡脊。

欧阳只好跟着马蹄翻飞在后狂奔。他身后追着至少一个小队的日军。

看着两人绝尘远去,欧阳绝望了,他知道如果追兵拿的不是空枪,恐怕他早已死了几次。正绝望着,龙文章策马绕了回来,向欧阳伸出一只手,第一次表现得有点友好:“既然没把你扔给那两条狗,现在也不能把你扔给这群狼。”

欧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伸出只手由龙文章把自己拉上马背。日本人终于开枪,但几人已经冲出那半圆的包围圈,向远方驰去。

长谷川在坡地上用望远镜观望那几个远去的身影对伊达说:“不要追了,先占沽宁。”

伊达不无赞赏地说:“他很勇猛。”

“蒋武堂?有匹夫之勇,无下兵之谋,除了死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他让我相信关羽张飞的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这是个车轮飞转的疯狂年代,不属于马蹄子。伊达君你必须记住,正因为他们忘了这个,我们才能站在这里谈论他们的历史。”他皱皱眉,看看表,又看看沽宁,“我更担心后来的两个人,但是进攻吧,不要再有这样的意外了。”

“是!”伊达抬手,把一发信号弹打上空中,日军发出冲锋的呼叫声,此起彼伏,如潮水一般。

当最后一队日军也从阵地上冲进沽宁城时,壕沟里的浮土开始动弹,老馍头从自己挖的深坑里探出头来。

别人的单兵坑也就是齐胸,唯老馍头是盖了头,又挖成了L形,为监视小馍头又挖成了U形,先前那样的爆炸再来几次也只会在他身上加点浮土。

老馍头回身,在小馍头的坑里掏了个空,小馍头从父亲的坑里钻了出来,第一眼就被满眼的狼藉吓得愣住。

老馍头劈头盖脸一巴掌下去,小馍头晕头转向地跟着父亲离开。

老馍头慌不择路在林中奔跑,忽然意识到身后的小馍头一直拖出一种异响,他回头,小馍头手上一直倒拖着刚摸了半天的老汉阳步枪。

老馍头劈头打了过去:“你个死剁了头的!”

“我­干­吗了我?”

老馍头把枪夺了过来:“你还想­干­吗?”他想把枪扔进路边的水塘,立刻又转了念,搬了块石头,把枪仔仔细细给砸成了碎片及部件。老馍头把那些残破的零碎给儿子看:“你瞅,拼不拢了。”

小馍头撇撇嘴,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老馍头把残枪东一块西一块地全扔进了塘里,很得意地看儿子一眼,走开。从他口袋里发出一种金属的响动,老馍头摸出一把亮灿灿的银元看了看,走路时终于挺直了腰杆。

蒋武堂终于在狂奔中勒住马头,龙文章紧随其后,坐在他身后的欧阳一头摔了下来。龙文章哑然地看着狼狈的欧阳:“你不会骑马?”

“我不会的事情很多。”欧阳苦笑着爬起来。

“可是骑马……”

“如果贵党追得不那么狠,我一定会学。”

“他是谁?”蒋武堂诧异地看着这两人,心高气傲的龙文章一向很少对人表现这样的关注。

“他……救了我们,”龙文章犹豫着,突然打算一瞒到底,“一个热血的市民。”

欧阳走过来,向蒋武堂微微鞠了个躬:“一个被您通缉的市民,一个共党。”

蒋武堂愣了半晌才想起他发的通缉令来,怆然苦笑:“这么说蒋某被个共党救了?这算不幸还是大幸?”

“在下并没有救谁,司令孤身奋战……”

“孤身奋战?你想一死了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命还挺大,这算不幸还是大幸?”

“如果要我说,这是打仗,没什么不幸也没什么大幸。要跟今天死了的那些人比,司令自己还能选择个死活,这真是……过奢侈了。”

蒋武堂一愣,看龙文章,龙文章强笑了笑:“他说话就这样,又臭又硬,不过有种,真的有种。”

蒋武堂讶然:“龙文章说别人有种?恐怕那不是一般的有种。”

欧阳认真地看着蒋武堂:“在下只希望司令不要太过轻率,和鬼子有作战经验的军官不多,司令拼了,拿人命换来的教训也就完了,换个战场却不知救得多少人。”

“你真以为我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这是在防线后边开了道大门,重庆的某人就算不置我于死地,全中国的老百姓也得把我唾死!”

“看司令有心无心。”

蒋武堂气极反笑,对着龙文章说:“我跟没跟你说过,共党就是一群吃野菜扛土枪,还以为自己能打胜仗的人,什么都没有就只好讲心。”

龙文章生硬地赔笑,他并不太同意蒋武堂的说法。

“可我们还就打赢了!”欧阳终于有些恼火。

“苟且而已!”

“我是不是像个苟且的人?”

蒋武堂挤出丝强硬的笑容,龙文章不自在地将头转开。

欧阳叹一口气:“其实我挺羡慕司令的。”

“蒋某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让人羡慕的?”

“你们都能堂堂正正和鬼子打仗,可我,永远只能躲在影子里边。”欧阳在一棵树跟前坐下,侧侧头就可以看见沽宁上空的烟火,他忧郁地看着,眼里也似乎映着火光。

龙文章犹豫了一下,撕开身上的日军服装给蒋武堂包扎,他转头看看欧阳,欧阳已经在自己毫无觉察的情况下睡着了。

“这人不坏。”龙文章轻声对蒋武堂说。

“我知道。”

“血还没止住。”

“一会儿就不流了。”蒋武堂不太想说话,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怪。

四下里响着零星的枪声,城里已经没有像样的抵抗力量,那不过是进行无谓地杀戮。日军三五成群地在街头游荡,看见稍像样的房门就砸开冲进去,制造出更多的枪声和烟柱。不时有从屋里逃出的人在街头被打死。沽宁河里开始飘过第一具尸体,然后是第二具,第三具……

高昕已经起床,和高三宝一起望着窗外这个恐怖的早晨。

房门被狂乱地砸响,高三宝和女儿面面相觑,全福闻声而来,往门后顶上尽可能多的家具。

“全福,开门!”高三宝对全福说,“该来的还能让门挡住吗?昕儿,你上去。”

高昕动了动步子仍站在那里。

门刚开条缝便被撞开,何莫修一头扎了进来,他没头苍蝇似的一手拖了高昕,一手抓了高三宝,最后还没忘踢一脚全福:“快跟我来!”

何莫修的目标是二楼。几人莫名其妙地跟着,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被他那股慌张劲吓得不敢置疑。

高三宝终于忍不住发问:“小何,到底什么事?”

“日本人!日本人!”

“日本人?”

“就是鬼子!鬼子!”

“你要­干­什么?”

“有办法!有办法!”

“你能不能别一句话说两遍!”

“不说了不说了!”何莫修已经拖着几人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高三宝的房间,他把三个人都推了进去,伸出只手,“福叔,这门的钥匙!”

全福下意识地把腰上的一串钥匙给他,并把房间的钥匙给他分了出来。何莫修一把抢过钥匙,将门在三人眼前撞上,又把钥匙Сhā进孔狠狠拧转了几圈。

屋里的人在愣神之后狠狠砸门:“你­干­什么?”“把门打开!”

“有办法的!相信我!”何莫修看一眼乒乓作响的门,尽量勇敢地下楼。

他来到大厅,低头看自己的裤脚,发现裤脚抖得筛糠一样。他想了一会儿,先把钥匙扔进高三宝的大花瓶,然后捡起扔在门边的一口提箱,里边有他成摞的护照和他的身份、学历证明以及五花八门的文字和五花八门的印章,何莫修一股脑将它全放在桌上,这才整理一下自己的仪表,尽可能让自己看起雍容如一位绅士。做完这一切他才注意到楼上重重的撞门声。

何莫修又气又急地喊:“别吵!别让鬼子听见!”

轰然一声大响,几个日军端着刺刀冲了进来,高三宝这样的大户人家自然是他们一定光顾的对象。

何莫修吓得摇手不迭:“我不是说你们!”

他用英语又重复了一次,然后是法语、德语。那几个鬼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端着刺刀走了过来。何莫修看着刺刀尖上犹存的血渍,连流利的英法德文也变得结结巴巴,他急得手足无措:“空尼西哇?撒右哪哪?……咳,我是说我根本不会讲日语!”

几个日军愣了一下,何莫修趁隙­操­起桌上那一堆护照和身份证明给他们看:“我是美国公民,我已经入籍美国,这是我的美国护照……不,这德国的,这英国的……这是我的博士学位……这是我的家,你们要考虑到……”

一名日军慢悠悠地用刺刀尖把他手上的学位证书挑成了两半。何莫修瞪眼看着:“考虑到……”

另一名日军揪住何莫修的领带,把他往刀锋上拉近。几个日本兵用刺刀比画半晌,何莫修终于明白对方是看中了他的领带,他终于松了口气:“这个可以,这个给你们。”他痛快地解了领带,立刻被抢了过去。

日本人又撩着他的西装。

“好吧,这也给你。”

可脱下了西装就又看中了他的皮带,而且西装和裤子是成套的。另一个日本人抓着他的手往下摘表,何莫修终于有些惶急,他开始挣扎:“喂,你们是军队,这个叫强盗行径……”

几个日本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知道是表示不同意,于是一柄刺刀钉在桌上,几个人摁着何莫修的头往桌子走去。

楼上的门终于被一把红木椅子撞开个洞,三人钻了出来,何莫修正吱哇乱叫地被摁着向刀锋凑去。

一声脆响,一块古玉坠子扔在桌上,几个日军再不识货也知道那是比衣服值钱多多的东西,何莫修终得脱身。

高三宝冷了脸站在旁边,把手指上的扳指也撸下来扔在桌上:“这屋里,拿得动的东西都拿走,只是别伤人。”

一位日军眼尖,已经看见了楼梯口的高昕,他嚷了句什么,几个人一起追了上去,何莫修拼力拉住,被人一枪托揍倒。

高昕在屋里奔跑,抓起能扔的东西照着追她的人就扔,一片混乱中高三宝终于走向大厅边的壁柜。壁柜里陈列着他收藏的老式燧发枪,高三宝拿出一支,手忙脚乱地在抽屉里找火药和铁砂。

脚步纷沓,更多的日军冲了进来,高三宝手震了一下,还没装上的弹丸落了一地。一名日军军官大踏步向他走了过来,更多的日军向高昕的方向赶去,高三宝蹲下去捡弹丸,他只想在死前哪怕能放一枪。

那双脚在他眼前站住了,高三宝愕然抬头,对方向他深深鞠了一躬:“高先生,我们奉命来保护您和家人的安全。(日语)”

高三宝听不懂他说什么,茫然地看着对方。先来的那几位日军被连踢带打坐了一排,那军官径直向那几个部下走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利索之极的连环耳光。

高昕看得发愣,将还没挣起来的何莫修扶到椅子上。

那边耳光打完,几个日军被押了出去,军官拿着从那几个手上抢下的领带扳指一类,放在桌上,又鞠了一躬:“对您造成的不便深表歉意,我们会保护您的家,但请高先生这几天不要出门。”

他径直走了。临走时在高家门前放下两个兵,高三宝愕然回顾,全福被撞在地上,何莫修靠在椅子上,一地的碎片和翻倒的家具让他不可能忘掉刚才发生的事情。

全福从门里看了看门口的两个日本兵,那两人泥雕木塑一样,他虎口抢食般地关上了房门,紧锁,用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速度跑开。

高三宝坐在大厅里开始烧他的烟袋,全福气喘吁吁地过去表功:“老爷,我把……那俩……鬼子……关门外了。”

“全福,就是图个眼不见为净,你犯不上那么紧张。”他看看何莫修,他的领带已经系上了,便有了些自信,在高三宝的古董留声机前想给自己找点事­干­。

“小何,你­干­吗动我家东西?”高昕也想给自己找点事­干­,这种环境下还能有兴趣做的事只能是找何莫修的碴。

何莫修正好翻到一张唱片,他冲高昕扬了扬:“这个,德沃夏克,新大陆交响曲——我原本要去的地方。”他放上,音乐立刻充溢了高家的房间,让三个人心烦,让他陶醉。

高昕白他一眼:“……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何莫修闭着眼睛享受:“要被美好的东西熏陶,才好面对艰难的生活,我在忘忧。”

高三宝实在看不下去,站了起来:“小何,我那钥匙呢?我想回屋睡会儿,可门上那窟窿着实开得太小了。”

何莫修终于想起那档子事来时,愣愣地看着那近人高的大花瓶发呆。

欧阳被龙文章撼醒,他睁开眼睛便对上龙文章关切的脸:“你在做噩梦。”

“谢谢。”欧阳由衷地说。

“谢什么?”

“你没让我看见最怕见的事情。”他忽然醒过神来,“我睡了多久?”

龙文章叹口气:“五分钟,我要是你怕会睡个四五天……”

欧阳翻身起来,焦虑不安地在林子里走动着:“不能睡,今天有太多事……真的只有五分钟?我觉得睡了很久,做了很多个梦……我要回去了。”

龙文章诧然:“你要……回沽宁?”

“家里来了强盗,这家也不能就给了强盗。我走就说我认了……再说也没指示让我离开沽宁。”

龙文章再度沉默。

“我会联系上守备军的弟兄,送他们出来……你们会突围吧?”

龙文章看看蒋武堂所在方向,他不太拿得定主意。

“我得找司令要个确定的说法。”他拍拍龙文章,“没死,有些事就得做。”龙文章木然地点点头,似发呆又似重重思虑。

欧阳向蒋武堂走去。

蒋武堂四仰八叉地坐在树边,刀Сhā在身边。他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掏出自己的手枪,检查了一下弹膛,然后把枪口塞进自己的嘴里,犹豫了一下,又对准了太阳|­茓­,他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闭上了眼睛。

“开呀!在我眼前死掉!”

蒋武堂睁眼,欧阳站在眼前,并没有拦他,但压不住满肚子的狂怒:“你英雄一世,狗屁不值!勇冠三军,也刚够把自己脑袋打成烂西瓜!你有什么?”

蒋武堂面­色­如灰,忽然掉转了枪口对着欧阳。欧阳单膝跪下,把脑门顶上了枪口:“杀吧!杀了看见你自杀的人,这样你就有脸了。”

龙文章从树林里冲了过来,一见此景,跪了下来:“司令!你在­干­什么呀?”

蒋武堂的手指在扳机上抖动着。

树林里很静,只能听见三个人粗重的喘息声。

蒋武堂忽然打开了机头,欧阳眉皱得更紧了,但蒋武堂又合上了机头,他终于把枪从欧阳头上挪开,哈哈大笑:“是有种,还不是一般的有种!”

龙文章强笑:“原来……原来司令在跟这小子玩闹……”

蒋武堂止住笑:“你不用给我转这个脸子,我不是在玩闹,要玩闹也不会这么玩闹。”

龙文章僵住。

欧阳站起身来:“在下并不想­干­涉司令的任何决定,可是城里还困着守备军的几十号弟兄,等着司令把他们带出包围。”

蒋武堂嘘了口气:“放心吧,这次不成就没下次了,姓蒋的是娘们儿吗?还当着人面几次三番地寻死觅活?”

欧阳不太信任地看着他,蒋武堂苦笑,把枪扔给龙文章,龙文章犹豫一下,真收了起来。

欧阳笑笑:“这就好。在下这就回城,为司令寻找守备团弟兄的消息。”他果真转身走了。

蒋武堂愣住,看看龙文章:“他还要回去?”

龙文章情绪复杂地点了点头。蒋武堂转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看着那个佝偻的背影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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