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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情劫深宫错为帝妻罪妃(代孕皇妃) >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他惊惶。他墨黑幽深的眸底,终是因着她睁开眼睛,添了一丝惊惶,还有,惊惶后的无措。

第一次,她可以这么自然地凝视着他,不必再像以前那样,有着世家女子必须要有的羞涩、拘谨。

这样轻松的感觉,真的很好。

换成让他惊惶。

换成她的坦荡。

“皇上,您怎么在这?”

服了荆芥粉,她很不舒服,但,今晚的机会,或许,一去就不复得了,再怎么不舒服,总是不能错过的。

离得那么近,她看得到,他的袍衫是齐整的,包括襟领都不象有松开过的痕迹。因为襟领上的碧玺龙纹坠子犹在,以往,每每安置前,解衣取下后,不到翌日早朝,是不会再佩戴的。

并且,她的鼻端,除了幽幽的龙诞香的味道之外,再无其他的脂粉味。

更漏声响,现在,该是子时,他若临幸嫔妃,亦该是结束了。

怎会,连衣都未解,香都未沾呢?

饶是心理的答案愈来愈清晰,甫出­唇­的话,偏是只做不知。

“朕——”他松开环住她的手,俊美的脸上,有些许的局促,然,这些许的局促,很快就被淡漠所替代,“朕听李公公禀说,你病得甚重,是以,过来瞧一下。”

“皇上,原来是关心我的。”她笑着说出这句话,这,其实就是她心底想说的话。

。“朕只是不想让你的病传染给宸儿,”他决绝地说出这句话,就要起身离开。

哪怕,她失忆了,他还是不予她一丝温柔。

可见,他是真的硬下心,要舍去她了。

自以为为她好,舍了她。

“皇上,我还是觉得冷,可以不走么?”

她是真的觉得冷,身上略高的温度虽服了荆芥粉,发出些许汗来,却更带来愈深的寒冷。

以前,她会掩饰着,现在她不会。

她希望他能继续抱着他,在他的怀里,才有她一直想要的温度。

她并不怕自己的此刻的陋颜会让他厌恶,若他厌恶,方才,根本就不会在她佯装睡熟时,唤出‘冷’字时,抱着她。

动作,纵然不犹豫的,只这不犹豫,她清楚,是他逼自己下的决定。

若不是心尚有情,何须逼呢?

“皇上……”

这一唤,她说得柔意婉转,但,却让他更挥开她的手,这一挥,她措不及防,低呼了一声痛。

倘按着以前的­性­子,她亦是绝对自己忍着,都不会唤疼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不压抑自个,不仅如此,她也不要他压抑住什么,用疏离来待她。

他听到她唤疼的声音,眸底,并没有不忍,语音再启,冰冷如斯:

“皇贵妃,宫里的规矩你可以不记得,只希望你记得,莫要在做这些伎俩,仅让朕生厌。”

这句话,好耳熟啊。

犹记起,当年,他亦曾说过同样的话。

一切,兜兜绕绕的,其实并没有回到原点。

只是,他的心,沉溺得深了,想用绝情迫使自己回去罢休了。

她欲待启­唇­说些什么,却意识到,若真的说了,睿智如他,或许就察觉到她的记忆并没有全部散去。

噤了声,她的手松开他的。

把身子缩进锦被里,一次次的试探,心里即便有了答案,他拒人千里的样子,又该怎样去缩进距离呢?

她不想卑微地再去求他,她只用自己的方式,来代替这种恳求。

使了­性­子,她压住他衣袍的一角。

他起身时觉到一滞,她偏是更用力压住,丝毫不妨,但听得‘嘶啦’一声,他的袍角生生地给扯开了一道口子。

她听到这个声响,故作惊讶,又害怕的道:

“皇上,这回,真不是我的伎俩,我真不是有心的。”

想了一想,未到他说话,复道:

“我这就让蜜恬吩咐李公公替皇上再取一套衣裳来。”

轩辕聿的目光犀利的盯了她一眼,从她的脸上只看到无辜的表情。

“说是病重,朕看你,倒是好的很。”

“皇上来看我,我哪怕是再不舒服,总得扮出舒服的样子来。不曾想,这也是错了。”

顶嘴,她不是不会,不过是从前碍着规矩,让他几分罢了。

身上,真是愈来愈不舒服,为了今晚,她不惜让伤口化脓引发炎症,加上那荆芥粉,她觉得真的好难撑。

只是,他或许,也真的以为,她不难受。

仅是使了‘伎俩’吧。

他不再说话,脱去身上破损的袍子,往地上掷扔去,一边唤道:

“小李子!”

“奴才在呢,皇上有何吩咐?”殿外,传来李公公忙不歇的应声。

“取一套便袍来。”

“诺。”

轩辕聿坐于塌旁,并不再看她,她清楚,待李公公奉来衣袍,他便又是会离去。

并且,这一次离去后,以后,她晚上再有什么状况,他都不会来了。

一次两次,是巧合,次数太多,无疑成就的,是他口中的伎俩。

她确定了,他的掩饰。

可,让他褪下这层掩饰,直面她的心,却,真的好难。

她能做什么,还能说什么呢?

头脑越来越昏沉,不知道是被他的冥顽不灵所气,还是荆芥的过敏效应所致。

称道最后一丝清明欠身,她吧捂在床榻旁的银狐皮拿起,轻轻披到他的身上,再怎样,她不希望看到他着凉,来行宫这数十日,他的气­色­非但没有好起来,却是愈来愈差了。

这一披,她的身子一颤,想要去拂开时,却不想碰到她灼热的指尖。

这份灼热,让他的心一提,刚刚一挥间,他只觉到定是弄疼了她,所以这一次,他未曾使太大的力,只这不曾使得力,反让他觉到她的灼烫。

他稍回身,眸角的余光,恰看到,她的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去,他想抱住她,犹豫间,她已兀自栽倒在塌上。

趴着栽倒于塌的她,真象个孩子,现在,失忆以后的她,­性­格,才是真正的吧。

少了迂腐、谨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丝毫不顾及他,这样的­性­格,其实,是令人心动的。

只是,他的心,一点一点地在死去。

再动不了罢了。

他轻柔地将她柔软的身子翻过来,手搭上她的额,指腹的温度告诉他,她的状况真是不好的。

方才进殿时,他只顾查看它的发脓的伤势,却是忽略了她身上的温度。

哪怕失了忆,她,还是这般让人不省心。

她终是真的昏迷过去,他将她的身子抱回锦被中,彼时的话,又再再映进他的脑海里。

她说冷,不过是希望他能继续抱着她。

其实,她说的,都是真的,他偏是话语里只当她别有用心。

因为,他是怕的,怕现在的她仍能瞧出他的心思,是以,逼着自己这么对她。

包括今晚,她突然醒来,那时的他,是惊惶的,源于,怕前两晚的事,都会被她一并察觉。

可,即便有着这些惧怕,他却还是控制不住,连续三晚锦褥这隅殿内。

明知道,次数太多,以她的聪明,洞悉到他刻意隐瞒的部分。

一如,现在,他其实,并不能真正确定,她是否有所察觉了。

毕竟,今晚,苏合香没能让她昏睡。

毕竟,她所用的药里,恰含了那味让她病情更加加重的荆芥。

难道说——他止了念头,此刻,他不该去多想别的。

因为,自由此刻,他可以不用顾忌地抱住她,她终于,真的昏昏沉沉地睡去,比苏合香更深的沉睡。

他的手再不会松开她,象那次她千机毒发一半,他紧紧地拥着她,她蜷缩在他的怀里,除了蹙紧的眉外、略重的呼吸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犹记起她初入宫的那晚,也是这样,因着药物过敏,蜷缩于塌上。

那时,他还能逃避般去寻西蔺姝,自以为,对先皇后的凭吊可以代替一切不该有的杂念。

然,现在呢?不论他再装出翻多少次牌,却艰难的发现,连履行帝王的职责都是不能够了。

除了对她之外任何女子,都难再让他有感觉。

很悲哀的事实。

却是不争的事实。

抱着她们,和抱着一块木头,几乎没有多大的区别。

纵然,他们也是软玉温香的人儿,却根本无法和她在他怀里的感觉相比。

她的娇柔,是他的魔障。

是的,这辈子,初见她时起,就注定,这份魔障是唯一会让他沦陷。

低下脸,他冰冷的­唇­在她灼热的额际映下深深的吻。

他,真的爱她进了心髓。

如果不去爱,不学会爱,其实,才是一位明君该做的事。

他,自负为英明帝君,,只这一桩,却再是无法做的明智。

殿外,传来李公公的声音,他并没有出声。

四周,又恢复安静。

只,这份安静,不过是最后的安静罢了。

翌日,在她快醒来前,他仍是抽身离去,一晚的发汗,她因炎症带来的温度总算退去些许,出殿时,正看到张仲来请平安脉。

他驻下步子,突然道:

“院正,难道不知她不能用荆芥吗?”

张仲的声音没有丝毫的犹豫:

“是臣疏忽了,配药的时忘记娘娘用药的禁忌,加了这味药,却也是发汗的良药。”

“嗯。院正这几日劳累了。”他不置可否,只由宫人簇拥着洗漱,往议政殿而且。

张仲站在原地,望了一眼医药箱,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否是对的。

但,他不想明明深爱,却不得不错过的事再次发生。

夕颜的伤口流脓,他就觉得奇怪,及至,她提了一下荆芥这味药是否发汗会更快,他并没有直接作答。

晚上用了汤药后,她果然起了过敏反应。

她对荆芥过敏,本就是他当年诊断出的,他怎会忘记呢?

只是,轩辕聿并不知道这层关系,他也不会去点破。

因为,他想,他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了。

或许,她失去的,并不是记忆。

只是,一段感情。

既然现在,她愿意去竭力挽回,他当然愿意相助。

这女子,比起他那徒儿,更有勇气和执着。

这份感情,他希望,凭着这份勇气和执着能够继续下去,不到生命终止的那刻,其实,不应该放弃的,不是吗?

否则,就这样,带着误会和伤害去苗水,真的,是最好的安排么?

他是不会赞同的。

天永元年正月十五,正式上元佳节,四年前的今晚,­阴­差阳错地成了今日的一切。

然,这一夜,注定,又不会是平静的。

因着轩辕聿自除夕前就至颐景行宫处理政务,三省六司,初一齐往颐景行宫请帝王开笔开玺后,除三省长官、骠骑将军协同荣王返回檀寻主持日常的政务和军机外,三省的侍郎和仆­射­均伴驾于颐景行宫。

上元佳节后,轩辕聿其实就能返回檀寻,但,今年,或许真如太后所言,轩辕聿打算在行宫中待到三月再回京也未为可知,他既不提起驾回京,自然,亦是无人会去问的。

毕竟,前朝的一切看上去井然有序。

这碗,行宫里,仿着明间的样子,张灯结彩挂满了形形­色­­色­的彩灯。朝中的重臣,蒙受帝君的恩诏,大多前往行宫,陪她赏灯助兴。

前日从宫里赶来的几名嫔妃亦乐得伴驾赏灯,饶是在殿内,夕颜仍能听带外面隐约传来的声音是欢快的。

张仲晚膳后照例请平安脉,见夕颜脸上的红疹倒是退去不少,遂看似无意地道:

“娘娘,玉体为重,有些药虽功效甚好,以后,实是需忌用的,这次,是臣的疏忽了。”

“有劳院正。”夕颜听得明白张仲的意思。

昨晚之事,他确实冒险为之。

若非张仲,她定是会让轩辕聿起疑的。但,她在张仲下处方单时,似提非提地说了荆芥这味药,是否能用。张仲当时,仅是淡淡道说发汗虽快,却是要慎用的。

只这一句,她便放下心,服了资格备着的荆芥。

她知道,张仲会帮她的。

用他的方式帮着她。

她和张仲不过幼时有医病之缘,但,有种说不出的感受,让她知道,这个人,是值得她信任的。

“娘娘,用完汤药,早些安置吧。”他开好方子,将药箱提起,就欲出殿。

“院正,何时,我能下榻走动呢?”

“娘娘早产后,元气大伤,需卧榻至少一个月,方可逐步下榻走动。”

夕颜本想再多问一句,关于她身上千机之毒的事,然,即便张仲知道她的记忆未曾失去,可,她并不能就这么去问。

有些事,一旦挑明开来,反是不好。

毕竟,他身为院正,若她不说,他却是可以回避的。

汤药有些苦,她一起饮下,自从味觉渐渐恢复后,对于这些苦,倒是越来越难以忍耐了。

“娘娘,看,这个灯好看么?”

张仲退出殿时,蜜恬喜滋滋地从殿外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走马灯。

伺候在塌前的燕儿看着这灯,也有了兴致,问道:

“哪里得来的?”

“呵呵,你说巧不巧,才替娘娘去嘱咐膳房加一道吉乐圆子羹,李公公却给了奴婢这盏灯,说是夜国今年送来的,一共才十只,除了娘娘这得了一只,其余,都挂在园子各处了呢.”

“哦,瞧着倒怪好看的。”夕颜淡淡地笑着,示意燕儿拿近前来看看。

燕儿手拿着那灯,在灯内点上蜡烛,烛产生的热力令灯的轮轴转动。轮轴上贴着些许剪纸,此刻,那些剪纸的影投­射­在灯壁上,随着转动,光影流转间,恰是一抚生动极致的宫妃亲执纨扇扑流萤的图案。

夕颜倚在塌上,轻轻一笑:

“真是有趣。”

这幅图,正适合她,不是吗?

而李公公的意思,该就是他的意思吧。

让她不用下榻,都能看到这属于她的上元节彩灯。

这时,殿外传来几声轰响,这几声轰响再元宵节,不算是稀奇的,或许是燃烧烟火吧。

但,随着眼前的灯越转越快,她的鼻端闻到一种味道,目光往灯里望去,那灯烛的上端,隐隐有一根极细的红线随着转动显出,她没有来得及做细思考,忙道:

“快把灯扔出去。”

“娘娘!”

燕儿有丝不解,蜜恬却回过神来,可,却是来不及奔出殿外,只能把手里提着的灯用劲朝外掷去。

这一掷,听得震耳的一声‘轰’,走马灯炸开,火星四溅,把周围的纱幔一并燃着。

旋即,白烟四起。

不同于昨晚的白烟,这次,是真的走水。

“娘娘。”燕儿的声音有些慌乱,蜜恬的样子也没有好过多少,毕竟,灯是她掷出的,那声轰响,犹如就在她的手上炸开般,让她骇得脸­色­惨白。

夕颜眉心一颦,道:

“快打开殿窗!”

“诺,诺!”

两名宫女这才想起,旁边就是殿窗,仓促地打开,燕儿率先翻了过去,蜜恬回身来扶夕颜,只这一扶,恰见,火舌迅速的燎到床榻边的幔帐上,夕颜眉心愈颦,随手抓起一旁的锦被向火舌抽去。

“娘娘!”燕儿在殿外大惊失­色­地喊道。

蜜恬急得满头大汗,想要近身,,但,履鞋一触到火舌的温度,还是吓得有些怯缩。

夕颜无奈的摇了下脸,翻身往塌里壁去,这一避,突见殿门那端,有身影疾速进来,那身影之上似还披着什么。

近了,近了!

伴随着蜜恬的惊呼声:

“皇!”

那身影用力勾住夕颜的身子,掠过肆虐的火舌,同跃出殿窗。

一跃间,夕颜的心绪百转,她是否应该扮柔弱呢?晕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可,这一刻,恁是怎样,她都做不到扮戏。

因为,他抱着她,真真切切地又拥她在怀里。

她看到,他的身上,沾了不少黑灰,甚至于,他俊美的脸上,也满是这种黑灰。

那些黑灰,因着他头顶披着浸了水的披风,此刻悉数慢慢融粘再脸上,这样邋遢的他,是她从没有见过的。

是了,刚刚听到的那些轰响,不是焰火的声音,而是,那些悬挂于外面的走马灯也在转动中炸开了罢。

她下意识的瞧了瞧他身上是否有受伤,值得庆幸的是,除了脏一点之外,他看上去,是安好的。

心下一定,甫抬脸,正对上,他望向她的目光,目光里,映照出和她此刻眸底,一样的担心。

他,原来也是担心着她。

否则,怎会那么快就赶了过来,为的,其实,就怕这走马灯伤到她吧。

也就是说,这走马灯,确是他让李公公送来的。

本是为了让她解闷,若是反变成伤到她,又怎让人释怀呢?

“皇上,我没事。”她说出这句话,将小脸往他胸怀里一靠,“您,也没事吧。”

以前的夕颜不会这样的趁机撒娇。

但,现在的她,不是以往的夕颜。

她心里想着什么,她就表示出来。

现在,她只想这样靠在他的怀里,手,勾住他的颈部。

纯粹、简单。

她要这样。

他的声音冰冷,而她,丝毫不容许他的冰冷之声再发出:

“那灯突然就炸开了,还好,燕儿仍得快,不然,我真怕,炸伤了自个。”

顿了一顿,再添一句:

“我怕疼。您,怕疼么?”

这一语双关的意思,她知道,能触及他心底的某处。

然,他却没有一丝滞缓,只淡漠地道:

“话怎么这么多。”

说罢,他将头顶的披肩抖落于地,他宽大的袍袖紧紧遮住她略显单薄的身子时,一旁的李公公早将厚厚的大毡披于她的身上。

李公公的脸是不好的,刚刚,紧赶慢赶随着皇上奔至偏殿时,已见殿内的火光,皇上只命人将披风迅速濡湿,就不管不顾地进得殿去。

幸好没事,否则,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啊。

轩辕聿就这样抱着她,径直进了主殿。

殿内,很温暖,她在他的怀里,同样温暖。

他把她放到塌上,宫人进殿,奉上­干­净的袍裳,才要替他们擦拭身上的污渍时,他却摒退所有人,神­色­淡漠地替她脱下衣裳,换上棉衣前,仔细看了下她身上是否有被弄伤的痕迹。

她的身上,没有任何新添的灼伤,他把­干­净的中衣和棉巾递予她,旋即站起,走出殿外。

她将棉衣拢起,知道,今晚走马灯炸开一事,必有蹊跷,作为帝王,他是不能不过问的。

毕竟,这些走马灯是夜国历年都会送的。

夜国的灯做的是最好的,而出于礼尚往来,巽国会回赠特产的焰火。

但,她不知道,如今,巽、夜两国的关系,已是十分紧张得微妙。

源于慕湮被焚于暮方庵,这一事,她也是并不知道的。

她慢慢用锦巾擦拭脸上的污渍,由于尚在坐月子中,她并不能沐浴,可,素来有着洁癖的她,却并不介意这些,只是,望着他离殿的身影,笑意,从­唇­角,一直蔓延到眸底……今晚,随走马灯一起来的,有一道夜国的函文,却并没有一并送到行宫。

这一点,是轩辕聿出得正殿之后,侍中急急求见于书房时,才知道的。

今晚,三省的长官,除了尚书令外,侍中和中书令,却是都到齐的,也在方才的观灯时,经历了惊险的一幕。

“皇上,臣听闻走马灯一事出了纰漏,特来请罪。”

“西侍中何罪之有?”轩辕聿眉间一扬,只把染了黑渍的龙袍袖摆轻轻拂去那些许德黑渍。

“罪臣在没有及时知晓的事,禀于皇上。”

“有何事,是侍中知晓,朕却失察的呢??”

西侍中自是听得出这看似平淡的话语后面的味道。

身为侍中,他知晓一些事,帝君却是不知的,若不是他暗线太多,就是变相的说帝君昏庸了。

“皇上,您远在行宫,檀寻有些事,自是无人敢说,怕的,也只为了,若引起误解,倒反让前朝失和。”

“西侍中,既然决定与朕说这事,真希望你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皇上自除夕启驾行宫以来,朝里,明里看似太平,因着夜国凤夫人省亲一事,终是起了波折。皇上将此事应夜国使节要求,交予夜国使节彻查。但,却让慕尚书令认为处置定是有失公允的。”

“有失公允?慕尚书令有此等想法,倒是宁愿说与西侍中知晓,也不愿禀予朕?”

“皇上,此事,慕尚书于前朝,自除夕以来,一直颇有微辞,这点,大部分同朝官员,都是晓得的。但,有些事,一如臣之前所说的,无人敢说,只今日,臣在无法做到缄默。”

“为何是今日呢?”

“看上去不是,但,究竟是怎样,谁有知道呢?”轩辕聿墨黑的眸子睨了一眼西侍中,西侍中的脸上,也有着彼时走马灯炸毁时留下的黑渍印。

那九盏灯炸毁时,威力不算很大,由于悬于秘道旁,有火星子溅出,因着缺少易燃的东西,亦是没有被风势助长,灭的很快,对于游灯的宫妃、重臣也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损伤,只是皆吓到罢了。

当时,他心里只记挂着夕颜,没有多说一句话,就径直奔偏殿而去,这样的失态,无疑,更让西侍中瞧出了苗头,知道,他对今晚之事必是计较的。

“臣斗胆,有句话,不得不说。”

“朕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他知道,西侍中要的是这句话,毕竟,为臣者妄言,不啻是罪。

“这十盏走马灯,按着惯例,都是历年来,我朝于夜国元宵节民俗往来之物,再如何,都不该会有差错才是。”西侍中有所指地道,“但,这些物什,也按着惯例,并非是直接从使节手里送至行宫的,当中,还经了户部。”

户部,为尚书省管辖,联系之前西侍中口里慕尚书令的言行,却是令人生疑的。

“臣还听闻,使节随这些物什,送来的还有一封夜国国主的函文,但,尚书省并未将这份函文一并呈予皇上。”

“是么?”轩辕聿的脸上并没有一丝的动容,纵然,任何人听了这些话语,能联想到的,之事慕尚书令的意图不轨,“尚书省会对朕需批阅的折子进行先行审核,许是,明日随折子一并送来也未可知。况且,夜国函文一事,门下省,又是怎会知道的呢?”

“因为,那封函文,以夜国国主的九龙印作为骑缝章。”

一般两国函文往来,若加盖这种骑缝章,则意指,亲呈国主,朝中各部都是无权扣审的。

轩辕聿心里清楚,这道函文,该是百里南接到梨雪称的慕湮罹难前嘱咐于她,尚有不测,才需呈交国主百里南的信函后,百里南做出的回函。

这道回函,莫非,是慕尚书令所不容,亦或是,暗里,谁不容的呢?

他从十岁那年开始,就对­阴­谋的味道特别敏感。

今日,他除了更深地嗅到这种味道外,再无其他。

不过,也好。

现在,他需要前朝这些所谓的­阴­谋。

这样,对他,同是种成全。

“西侍中果真是朕的肱骨之臣啊,当年,朕初登大典,亦是依赖西侍中的襄助。”轩辕聿说出这句话,起身,走进西侍中,将他从躬身的状态拉起,道,“只是,朕是在是愧对西侍中的托付。”

西侍中自是知道皇上这句话里德意思,一时间语音里暗含了涩意:

“皇上,是先皇后福薄,置于姝美人,实是臣教女无方呐。”

提及这两名女儿时,西侍中有些许的唏嘘,更多的,还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晦暗。

当然,这些许的表情,轩辕聿是不会错过的。

“西侍中,照你的意思,莫非慕尚书令,真的另有计较也未可知,而这计较,加于今晚之事,臣担心,恐危及两国百年的修好,是以,才冒这大不韪觐言于皇上。”

“西侍中的忠心可表日月,此事,朕明白了。”轩辕聿略一沉吟,唤道:“小李子,传朕口谕,召慕尚书令即刻前往行宫见驾。”

一语出时,西侍中微躬的身子,略略松了口气。

“先退下吧。”轩辕聿吩咐道。

和夜国的关系,因着接踵而来的这些事,终是岌岌可危。

这,不是他要的。

但,或许,是百里南一直等的。

窗外,冷月如钩。

这钩冷月里,他缓缓行至天曌偏殿。

殿内,夕颜却是没有睡着,她倚在塌栏上,底下螓首,轻轻吹着,她莹白的足尖,他这才瞧到,她的足尖,显是被刚才四溅的火星子烫了一串秘密的红­色­小泡。

因着他没有让人通传,知道他走到近前时,她方回眸望向他。

这一望,她没有缩回足去,照着以前,她会羞涩的缩回莲足。

但,现在,她不会。

她凝着他,带着惊喜:

“皇上,您来了。”

轩辕聿望着眼前的女子,她,真的失去记忆了吗?

这些天来,他既希望她能失去记忆,同时,又不希望,她真的,就这么失去了所有他和她过往点滴的记忆。

“为什么希望朕来?”

“很简单啊,我是您的妃子,既然我是您的妃子,自是希望自己的夫君能留意到我啊。”

他把足尖小心翼翼地放到锦褥上,发丝因这一放,有几缕垂拂于她的脸畔,恰好掩去眸底的言不由衷。

她知道,他这句话有着试探的意味,所以,仅能这么说。

“你对失去的那部分记忆,一点都不在乎?”

这句话,刺进她的耳力,她却扬起脸,笑着望向他:

“我在乎有用么?失去的东西,真的,会因为我一点点的在乎就能回来吗?”

她是笑着,心里的滋味,却是和笑无关。

“所以,我不会再勉强自己去想起来,因为,想不想起来都只是过去的事了,自入了宫开始,未来要走的路,都只在皇上您的手里。”

沉重的心情,轻松地话语,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都是能如此的和谐说出来。

“告诉朕,你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他若有所思的问出这句话,语音虽仍是淡漠的,但,终不再有拒人千里的冰冷。

“希望皇上,今晚,能陪我,因为,是元宵节。”她望向他,说出这句话,“好么?”

他的生命,再怎样,她能得到的一夜,或许,都是屈指可数。

或许,他问出这句话,还有别样的意味,只是,永久的猜测,永久的试探。

就如那场对弈。

到最后,其实,不过是零和博弈。

相对于耗费的心力来说,谁,都没有赢。

因为,再感情的这场棋局里,不该会有输赢,有的,只是对弈刹那的心动,如此罢了。

她用失忆,去试探他的真心,答案,她已清晰地知道。

这一回,他没有拒绝。

他宽去龙袍,明黄的金丝线映着殿内的烛火,映进她的眼里时,蓦地,会有一种悲凉的味道,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以往,除了,金丝线的咯人之外,她是不会被它闪烁的光泽刺到的。

他上得塌来,更漏声响,已是子时。

他的手,放于胸前,眼睛闭合,她从侧面望去,看似他是睡着,然,她确实知道,他睡不沉。

仿佛,他在等着什么。

只是,她不知道,究竟,等的是什么。

她侧睡入另一床锦被,而并未与他同衾。

更漏响至丑时时,突听得李公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皇上,有急事禀。”

他睁开眼睛,目光如炬,他真的并没有睡沉。

他起身,她随着他一并起来,他回眸复望了她一眼,只这一眼,她看得清楚,他眸底那些许的情愫再不会掩饰。

她的鼻子有些许的酸涩,可,强忍着,仅化为­唇­边的笑靥:

“皇上,说好,您陪我一夜的。”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将她略凌乱的发丝捋至耳后,就象从前一样。

可,总有些东西,再象不了从前。

“元宵节,过了。”他说出这五字,收回手,起身,往前殿行去。

经过悬挂着纱幔处,他的手一挥,那些许的纱幔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她隔着那些纱幔,望着她的背影。

那么近,却那么远。

本该清晰,终是模糊起来。

殿外。

“何事?”

“回皇上,檀寻呈来折子。”李公公的手躬身奉上一道折子,“是尚书省的急奏。”

轩辕聿并不看那折子,只下得台阶,远离了偏殿,方道:

“念。”

“诺。”

李公公自是知道,连夜用八百里快骑送来的折子,实是非禁药事务,断是不会如此。

一旨念完,饶是李公公都生生掠出一身的冷汗。

谁都不会想到,尚书省呈上的,是这道折子,寥寥数语,却是加盖着尚书省的封印,及慕风的铭章。

轩辕聿凝着李公公手里的折子,仅说了一句话:

“启驾,回宫。”

罪妃 结局卷 44

折子上,寥寥数语,加盖着尚书省的封印,及慕风的铭章。

亦是这寥寥数语,读得李公公战战兢兢。

恰是,西侍中心怀叵测,蓄意制造暮方庵失火一事,离间两国关系,夜国已发国函,不日即起兵伐巽。是以,尚书省携六部恳请清君侧,肃宫纪。

数语听完,轩辕聿只绝然地说出四字:“起驾,回宫。”

回宫,回的,是那檀寻的禁宫。

亦是回到,如今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的浪涛核心。

“皇上?”李公公有些惊愕于皇上这个决定,但,旋即问道,“那太后和诸位娘娘?”

未带轩辕聿启­唇­,周遭是宫人悉数跪叩于地的声音:“参见太后。“

太后扔身着今晚出席赏灯时绛红华裳,头戴朝冠,徐徐前来。

“皇上,哀家与你一同回宫。“

轩辕聿沉默。

“不论何时,只要皇上需要哀家的时候,哀家都会和皇上站在一起。“太后断然说出这句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是的,无论是十四年前,还是现在。

他们呣子,哪怕,再有隔阂,面对骇浪惊涛时,都会一起共同面对。

不管怎样,这是呣子亲情的天­性­使然。

也是血脉相连,无法割舍的维系。

夜深沉,李公公遵着皇上、太后的吩咐,连夜摆辇,返回檀寻。

喜筵倚在榻上,听得殿外行仗离去的声音,这座行宫,突然间,空落起来。

连带她的心,也空落得摸不到底,好像有什么直坠下去,却是听不到任何的回音。

“茶。“她轻唤了一声,想要一些什么,填满心内的空落,茶,该是可以吧。

蜜恬听得殿内唤茶时,掀开层层纱幔,奉茶近前时,夕颜的眸子凝向殿外,轻问:“外面是什么声音?“

“娘娘,是皇上和太后连夜回宫了。“

蜜恬说完这句话,又忙补了一句:“娘娘,您虽暂留行宫。估摸着,是皇上怜惜娘娘的身子,这回宫的路上啊,少不得要颠簸的。”

是么?

先前,她有着七个月的身子,不都来了吗?

恐怕,远不止‘怜惜’这么简单吧。

她知道,先前颁的旨,是待御驾回宫之时,祭拜太庙时,即册立太子。

也就意味着,杀母立子的规矩若是真的,她的命,就在那时结束。

所以,他肯定会延到三月才回的。

因为,他,显然不想她死。

是以,不会就这般带她回宫。

而今晚走的这么急,分明,宫里该是出了大事。

至于这大事,走马灯的爆炸,莫过是个导火索罢了。

但,不论再棘手的大事,她相信他,以他的能力,都会处置妥稳的。

只是,他和她……

不去想了,耗费心力,也徒添了没必要的心思。

“嗯,我知道了。“她淡淡地说出这句话,静静地复卧于榻上。

下意识地将身子挪到他方才躺过的地方,那里,好像还有他的温度。

她稍侧了身子,将手抚过身下那处锦褥,将锦褥上的褶子一点点地抚平,然后,那些残余的温度印进手心时,心,柔软疼痛。

现在的她,终是什么都不能做了。

惟有等待。

等待,他的放手。

只是,等待么?

闭上眼睛,将脸蕴贴在那被抚平的锦褥之上,依稀,仿佛,他还不曾离开。

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怕过。

死,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他就这样放了手,将她送走。

那,才是让让没有办法承受的罢。

因为,脸最后一面,都不复得见了。

其余诸妃,除夕颜和五名怀有身孕的嫔妃之外,则在翌日皆悉数启程回宫。

五名嫔妃会在行宫静养到诞下皇嗣,至于夕颜,仿似轩辕聿没有记起来,抑或是刻意的回避,独独没有说,她需在行宫待到几时。

倘若永远不提,那这行宫,对于她来说,会不会又是一个暮方庵呢?

然,三年的清修,她没有任何人伺候。

现在,至少,还有着宫人伺候,境遇看上去是大好的。

并且,皇长子轩辕宸仍陪在她身边,轩辕聿以皇长子体弱,暂不易行远程为由,留了下来。

可,哪怕有海儿相伴,都抵不去她心底,愈来愈深的空落,以及,不可名状的忧虑。

只是,即便这样,也都仅在不可示人的暗处,表面,她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异样。

天永十四年正月十六日,巽帝御驾返抵檀寻,檀寻四门却皆未开。帝以龙印令城门守兵皆已换为辅国将军亲兵,唯听命于辅国将军之虎符,称不弑西待中,难以平军怒,拒不开城门。帝遂退至城郊四十里处,暂驻营。

辅国、骠骑两将军,为巽国两员大将,但,巽国的兵力大部分掌于骠骑将军手中,辅国将军则是统帅檀寻城内的禁军,兵力虽不及骠骑将军,人数却是远远高与轩辕聿亲随的兵士。

而,彼时,骠骑将军于除夕后就拉练新编制进巽军的归降军于距檀寻较远的校场,未及赶回。城内兵士,皆为辅国将军亲兵。

天永十四年正月十七日,西侍中请帝赐其一死,以清君侧,平军之怒。帝不允。同日,帝命禁军都领殇宇率帝之亲兵破城。两军对垒,帝兵寡,而辅国将军亲兵较重。破城无果。

天永十四年正月十八日晨,一青年将士策马至营帐,自称有既破城,又不伤及无辜百姓之妙策,该青年将士正是本于暮方庵替亡母守灵的襄王纳兰禄。帝准。

天永十四年正月十八日晚,利用夜­色­掩护,百姓大多于家中之时,纳兰禄将帝亲兵分两路,一路兵从正城门进攻,引开守城官兵的注意。另一路,挑选轻功绝佳的兵士,从檀寻城的环山处,用硕大的风筝,绑住士兵的身子,借着当日的东风,从山顶驰下,空降于城中,纵有部分军士未安然降于城,绝大部分终是按着既定的目的,包抄夹功城内守兵。

天永十四年正月十九日凌晨,纳兰禄守城将领手中亲取虎符,令诸将开城,帝御驾进城。

尚书令慕风被擒,辅国将军于破城时不知所踪。

至此,仅维系三日的以‘清君侧’为名由的‘政变’终宣布结束。

荣王及三省其余重臣皆往行宫赏灯,与此次‘政变’,倒是悉数拖了­干­系。

帝命人将慕风押往天牢,严加看守,除帝之外,任何人不得审讯,及探视。

尚书省及六部,见慕风下牢,一时间,再无人敢擅提‘清君侧’之事。

前朝,看上去,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的祥和。

但,正是这份看上去的祥和,只让人更能嗅出异样的味道。

殇宇率亲兵查处慕府及尚书省,在慕府的书房内,查到了夜国的国函。

函文内,是百里南亲书的内容,大意是,凤夫人之死,乃慕风所迫,借此,栽祸于夜国太医身上。若轩辕聿事先并不知情,就凤夫人慕湮一事须做出明确的处置,即诛杀慕风。否则,两国定兵戎相见。

正月十九,早朝如常进行,帝对处置发落慕风一事,三缄其口,对群臣呈递的弹劾折子悉数撂下。只着令通缉辅国将军归案。

此外,嘉赏了破城有功的纳兰禄,将辅国将军麾下的左前军划于其为亲兵。其余军士归入辅国、镇军大将军亲兵。

正月十九晌午,帝亲临天牢,昔日三省最高长官,尚书令慕风,如今,被铁链吊垂于牢中,慕风垂落着脸,听得步声,略抬了眼睛,眼底,并不见有多深的恨意,只是,轻声道:皇上,您终是来了。“

“是朕来了。“

“皇上,这次,臣是错了,但,皇上为了两国的安好,将臣送去顶罪,臣却是不甘心的。“

“朕并没有想要将你送去顶罪的意思,实是你自己心太急了。”

轩辕聿知道,慕风口中所说的顶罪,是关于那封函文的。

只是,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因由,才让慕风铤而走险。

“臣或许是心太急了,可臣不甘心去顶这无妄的罪责。”

慕风顿了一顿,再启­唇­时,一字一句说得,分外艰涩:“臣并非有意私看那封函文,接到国函的那日正是上元节前,臣本准备命人将国函以及早前就送到的走马灯一并送至行宫,可,辅国将军却突至臣处,说此国函,并不能立刻呈予皇上。因为,同在那一日,边疆驻守将领的急件至京,称夜国的兵士齐调至边境,恐是两国国情有变。所以,辅国将军认为,国函的内容并不简单。那封国函虽盖有夜帝的章印,里边的内容,若要窥得,亦不是不能。这般说着,辅国将军取起函文,对着烛影一照,臣只窥得最后那几字,诛臣,予凤夫人之死一个交代。”

辅国将军素与慕风的私交素来不错,这点,前朝人人都是知道的。

但,这不错的私交在此时,却构成了慕风获罪的缘由。

慕风费力地说完这句话,声音里带着一点苦涩:“凤夫人之死,本是交于刑部查办此事,皇上碍着两国的交好,却转交由夜国的使节彻查,而梨雪那丫鬟一见夜国的使节,就说有凤夫人罹难前,臣亲自交予凤夫人的信函为证。臣猜想,夜国要皇上处臣死,也定于此有关。但,皇上,臣并没有修过任何书函至暮方庵,梨雪之语,定是受人唆使。梨雪陪同臣女省亲回京,除了尚书府外,只陪去了暮方庵,而当日暮方庵中,西侍中之女蔺姝恰实在的,并且她的厢房距离臣夫人的灵堂,相去却是不远的。”

那封书函,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事,又岂会以书函相告呢?

不过是,有人蓄意给的一个证据,一个师出有名的证据。

只可惜,这层蓄意,加上人为的唆使,终让慕风上了套。

慕风牵了下被吊着僵硬的脖子,抬起头,正望向轩辕聿:“这前后种种联系起来,连辅国将军那样的粗人都能瞧出不妥,更何况臣呢?先前,辅国将军一再让臣小心西侍中,说此人一直对臣不满,暗里,没少说是非,臣不以为然,如今,果真是应验了他的话语。所以,臣暂时没有将国函和急件叫予皇上,只将走马灯送至行宫,不曾想,又发生走马灯爆炸一事,伤及了皇贵妃娘娘,臣知道,西侍中断不会错过此事,定会在皇上跟前先进谗言,让皇上以为,臣一再地离间两国的关系。果然皇上彻夜命臣往行宫,臣自知凶多吉少,连夜递了折子。想求皇上一个明察!”

“你仅凭他人之语,以及自己的揣度,就称西侍中居心叵测。又联同辅国将军以拒开城门相胁,到头,只是让自己深陷囹圄。”

“皇上,臣请皇上诛杀西侍中,并非是臣的私心,也并非臣的妄揣,而是此人真正是居心叵测,今日,他能设局,陷害于臣,他朝,难免不因着一己私欲,再于前朝兴起事端!”

“慕风,你究竟还知道些什么?这里无人,大可说予朕知。”

“正如臣的折子上所说,是西侍中蓄意制造暮方庵失火。因为,刑部早先查处时,曾从主持大师口中得知,火势起时,生怕殃及无辜,特命人将临近的房内的施主迁离,可,独独不见姝美人。”

“你是怀疑,姝美人不仅私会了梨雪,与这场大火,也脱不开关系?”

“是,但因为皇上不允刑部彻查此事,臣并不能查到更有利的证据。”

轩辕聿眉心蹙了一下,道:“慕风,为何不早点禀于朕知,你如今这样,非但于事无补,反坐实这谋逆之罪,这点,难道,你为官多年,都忘了么?”

“皇上已将此时都交由夜国使节去查,臣的女儿,自远嫁夜国那一日开始,不过早就舍去了,只是,臣不甘心,平白担了这种离间的顶罪!”顿了一顿,他复道,“臣只是希望皇上清君侧,绝无谋反之心,臣也是后来才知晓,辅国将军以此为由,拒不开城门!臣不曾让他如此,臣知晓时,原以为他是一时义气,担心臣被处死才如此大胆妄为,不曾想,他根本拒绝见臣,只将臣阻,直到皇上破城,他也没了踪迹。如今回想,臣真是愚笨至极啊!”

是的,辅国将军现在行踪全无,分明是让幕尚书令坐实了罪名。

“慕风,朕知道了。”轩辕聿起身,并不再多说一句话,返身,走出天牢。

将慕风囚于此,虽看似危险,实际却是最安全的所在。

甫出牢,轩辕聿就看到,太后独自一人,站在牢前的一小隅庭院中,想是已站了很久,却并不进内。

“母后。”他微欠身。

他知道,慕风的事,太后不会不管。

“皇上,他还好么?”

“现在还好,将来,就不知道了。”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往外行去,“母后这次执意同朕一同回宫,为的,该是他吧?”

“哀家一是为了皇上,二才是为了幕尚书令。”太后跟上轩辕聿的步子,问,“皇上打算怎么处置慕风?”

“夜帝发来了国函,要求诛杀慕风,否则,定兵戎相见。现在,夜国的大军都已部署到了边境一线,若朕要护短,这一役,避无可避。”

“理由呢?”

“若真要兵戎相见,所有的理由只是表面上的。这点,母后该比朕更清楚罢。”

“皇上,真的要杀了慕风?”

“不,朕不杀他。”

“皇上的意思是?”

“这场战役,哪怕避得了这一时,难道,还能避过多久呢?夜国根本不会容朕休养生息,没有人比朕了解百里南,他等这天,该是等了好久。也知道,朕若处置了慕风,不论按何种罪名处置,必会将国函一事带出,这样,仅会让人以为,朕是迫于夜国的施压,进行的诛杀,无疑,更会失了前朝的人心。”

“哀家明白了。”太后的语音沉重。

之前对战斟国,她也是这般的沉重。

彼时,帝王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一次,她是否也能借着这红颜,让帝王再次为了那人,即便如何,都要赢着回来呢?

“皇上,慕风一事,哪怕不处死,怕也不再适合前朝了罢。”

“朕自有分寸,这里毕竟是刑部大牢,母后还请回宫歇息吧。”

“好。”

轩辕聿目送太后离去,这一场战役,他要面对的,该不仅仅是百里南,还有,朝中那些潜伏的暗手。

譬如,辅国将军的身后,到底又是谁呢?

所以,这一次,回避面对斟国时,更为艰辛。

但,这样,更好。

天永十四年正月廿日,慕风居功自恃,妄涉朝政。贬去一应官职,流放闵南。

另发布告示:辅国将军居心叵测,挑起事端,着令全国缉拿,若有举报者,赏银千两。

同日,宫外暮方庵传来,姝美人喜怀龙嗣两个月的讯息。

太后大喜,亲下懿旨,赦其清修,接姝美人回宫。

天永十四年正月廿一日,轩辕聿颁下另一道圣旨,中宫不可一日无主,西侍中有功于社稷,着令礼部择吉日,册封姝美人为后。

天永十四年正月廿二日,夜帝发楔文于巽国,告文曰:我之祖、父,愿与巽国永世修好,然,巽帝为其霸业,竟以昔日联姻公主,凤夫人省亲之际,指使其父暗中谋划,借凤夫人失子之痛,归国行刺帝之事,凤夫人不愿,其父狠下痛手,欲栽祸于太医,导致凤夫人枉死,我欲还凤夫人公道,对已洞悉之事,念在两国素来交好份上,不愿多予计较,巽帝置若罔闻,并不念及情谊。弑妻之痛,孰不能忍,故昭告皇天在上,两国情谊至此终结,集兵五十万,兵分两路,于南、西两处边境,征战伐巽。

同日,巽帝亦发楔文于夜国,告文曰:我之祖、父,愿与巽国永世修好,然,夜帝为其霸业,不仅堕我联姻公主,凤夫人之子于先,并于省亲之事,欲借太医之手谋害凤夫人,捏造假函文,假货我国于后,被凤夫人察觉,遂玉石俱焚。我对已洞悉之事,念在两国素来交好份上,不愿多予计较,然,夜帝并不念及情谊,其心叵测,孰难再忍,故昭告皇天在上,两国情谊至此终结,集兵五十万,迎夜国不义之师。

边境战火重燃,巽国派云麾将军、归德将军亦率五十万大将,兵分两路,分别迎战夜国两路军队。

这五十万,耗费了巽国大量的兵力,除檀寻驻守的二十万军士外,再无更多的兵力。而夜国,这些年的休养生息,到底有蓄积了多少兵力,却实是未知之数。

两兵交战十日,互有胜负,然,二月初一,战争的形式因着漠野之战发生了彻底的逆转。

漠野毗邻巽国南大门重城杭京,正是左路归德将军迎战之地。

两军于漠野交锋,夜军的诱敌,佯败后撤。归德将军眼见交战数日间,难得扬眉吐气,不问虚实,立即率军二十万实施追击。

当巽军前进到夜军的预设阵地后,即遭到了夜军主力的坚强抵抗,攻势受挫,被阻于坚壁之下。

归德将军欲退兵,但为时已晚,预先埋伏于两翼的夜军两万奇兵迅速出击,及时穿Сhā到巽军进攻部队的侧后,截断了出击巽军与杭京之间的联系,形成对出击巽军的包围。

另有五万夜军­精­骑也迅速地Сhā到了巽军的杭京之间,牵制留守杭京的那余下的五万巽军,并切断被包围巽军的所有粮道。

与此同时,夜军将领下令突击部队不断出击被围困的巽军。

巽军数战不利,情况十分危急。

云麾将军纵有二十余万兵士,但在西面,与夜军同样进行苦战,援救不急。临近杭京的数城的驻守军士,纵曾试图突破夜军的­精­骑,将粮草送予被围的归德将军,同样因识单未果。

到了二月中旬,被围巽军断粮已达十余天,内部互相残杀以食,军心动摇,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支部队,局势非常危急。

逼不得已之际,轩辕聿惟有将巽国京城檀寻剩下的军士抽调十万,加上灭斟时收编的斟兵二十万,悉数调集起来,着骠骑将军亲率,解杭京之急。

这也意味着,檀寻城内守兵,仅剩最后十万。

其间,归德将军组织了四支突围部队,轮番冲击夜军阵地,希望能打开一条血路突围,但都未能奏效。绝望之中,归德将军孤注一掷,亲率巽军­精­锐部队强行突围,结果仍遭惨败,连他本人也丧身于夜军的箭镞之下。

巽军失去主将,斗志全无,遂不复再做抵抗,二十余万饥疲之师全部向夜军解甲投降。夜军终于取得了空前激烈残酷的漠野之战的彻底胜利。

此时,云麾将军的西面,也面临着巨大的危急,若夜军分部分兵力至西面,则,意味着,敌众我寡的局势,将使西面的重城同样失守。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夜帝百里南,突然亲率三十万大军,从南路御驾亲征,务求尽快结束此役。

这就意味着,骠骑将军率领的这三十万临时凑出的将士,将迎战高于自己一倍兵力的夜军。

并且,夜军,还是御驾亲征,在士气上,又高出了一筹。

轩辕聿终在此时,做出决定,五日后,待备齐足够的粮草后,随护送粮草的军士一起,亲征杭京。

此时,骠骑将军的前锋战士,已抵达杭京,同城内驻守的五万士兵一起,迎接夜军的又一次攻城。

而前朝,请求皇上在亲征前册立太子的折子便一道一道,呈了上来。

册太子,无疑,是他亲征前,最好平定前朝的法子,况且,今年也是他即将年满二十五岁之际。

太后晓得他的犹豫,但,现在并不是为这件事,在犹豫伤神的时候。

她遂暗中命纳兰禄往行宫殿去接回夕颜。

毕竟,纳兰禄再怎样,也是夕颜的哥哥,眼下的情形,交由纳兰禄去接回,却是放心的。

整座行宫,自轩辕聿离开后,仿佛,就与世隔绝般的冷清。

除了五名远在其他殿宇的怀了身子的嫔妃,及留守的宫人外,再无其他。

离秋的伤势渐渐好了,也能下床走动,但夕颜仍命她多加休息,平日里伺候她的,仍是蜜恬和燕儿二人。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二月末。

彼时,夕颜正倚于贵妃榻上,逗着海儿玩耍。

张仲不愧为当今天下第一神医,在他的调治下,两个月大的海儿,除了瘦小些,看上去,并无其他的不妥。

而她的身子,经过月余的调理,也大好了不少,气­色­亦不再苍白,至于千机寒毒,更似早就离她远去一般。

她抱着海儿,努着嘴去亲海儿的脸,海儿撇着小嘴,用小脚不停地蹬她,象在她腹中时一样的顽皮。

这样温馨自在的兙,被行宫外,响起的一阵不和谐的脚步声所打断。

她望向殿外,恰是纳兰禄一身戎装出现在彼端时,他径直步进殿内,目光­阴­鹭地瞅着她和海儿,皮笑­肉­不笑地道:“臣奉太后之命,特来迎接皇贵妃和皇子殿下回京。”

她没有拒绝,现在,不仅她失忆了,更由于,她确实是想回宫。

不管这,是否是他要送她出宫的前兆,她希望能再见到他。

这一月的分离,只让她觉得心底,满满都是无法挥去的思念。

原来,思念,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是会愈来愈浓地渗进心底每一处柔软,密密匝匝地,让人无法拒绝这份柔软。

“有劳了。”她淡淡说出这句话,在纳兰禄伸手要接过海儿时,她只收手抱紧她的海儿,丝毫不愿意松手。

“娘娘果然心疼皇子殿下。”

“嗯。”她应出这一声,余光看到,张仲的面­色­似有些不对。

她抱紧皇子,随着纳兰禄出得殿门,却听见纳兰禄冷声道:“娘娘,哪怕生了皇子,最终,这中宫之位却不是册封娘娘的。臣真为娘娘觉到可惜。不过也好,免得他人以为,襄王府要靠娘娘的庇护才有今日的势力。”

她只笑着,并不做任何的回答。

纳兰禄,她和他的兄妹情份,其实,早在西蔺姈出事那晚,就该是尽了。

如今,再多带刺的话,从他嘴里说出,都伤不到她。

而至于那皇后之位,从来都是高处不胜寒的象征。

她甚至一点都不好奇,现在又是谁坐上那个位置。

现在的她,仅想抱着孩子,回到轩辕聿的身边,哪怕,这次回去,即是最后的分离。

分离?

这刹那,她有一些犹豫。

这丝犹豫,是关于她怀里的海儿。

这一去,到檀寻时,已是深夜。

肩辇抬着她直入冰冉宫,海儿早在她的怀里甜甜地睡着,她本想陪海儿一并安置,不曾想,太后的身影却出现在了殿外,她仓促起身间,太后轻拂袖摆,示意她坐下说话。

“参见太后。”

“不必多礼。一个月未见,你的气­色­,确是太好了。”太后望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道,“莫梅,先把皇子殿下抱去偏殿休息,哀家和皇贵妃说会子话。”

莫梅近身,夕颜有丝踌躇,却还是把海儿交予了莫梅。

毕竟,只是抱到偏殿,并且,太后和她说话,万一吵醒了海儿,这大半夜,估计,又难哄他睡着。

莫梅出殿时,殿内其他宫人均一并退出,并关上殿门。

“得行宫药泉和院正汤药的调理,是大好不少。”她少了以往那份谨小慎微,只语音如常地道。

“不知,颜儿的记忆,可曾有些许的恢复呢?”太后说出这句话,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犹抱着海儿的手。

她的手没有丝毫的退缩,只道:“院正虽替臣妾不时针灸,可,过去的一些事,始终回忆起来,都是模模糊糊,不甚清楚。”

“其他记不清,都不要紧,记着皇上对你的情意就行了。”

“太后,您的意思?”

“皇上已册姝美人为皇后,她如今也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加上西侍中不惜冒生命危险,揭发了前任尚书令,这,也算是皇上对西家的一个恩赏。”

“嗯。”

她颔首,谁为皇后,与她都没有关系。她从来不会计较这个。

“哀家知道,无论以前或现在,这些对你,都不是回计较的。而皇上会在不日后祭拜太庙时,册封宸儿为太子。”

“太后,若皇后有孕,立太子一事,是否不急于一时呢?”她看似无意地说出这句话,话里,自有她的试探。

“我朝自开朝以来,都是立长不立嫡,这规矩,是不会变的。但,哀家瞅着,现在的皇上,倒在立太子一事上一直有所踌躇,若非前几日,群臣上了折子,齐请皇上尽早于御驾亲征前册立太子,恐怕这事,还得搁上一阵。”

“御驾亲征?”这两字比其余的话,更进得了她的耳,她复吟出这两字,眸底,终是做不到继续平静若水。

这一月间,她对这些,都是一无所知的。

只此刻听了,心底,不可避免的攫紧。

前一次的御驾亲征,尚历历在目,这一次,三国中仅剩下夜国,难道—

“是啊,和夜国这一战,却是难以避免了。夜国送来的走马灯险危及龙体躬安,加上凤夫人之死,与夜国又脱不开­干­系,这一战避无可避。”

“太后,您说什么?”夕颜的顿觉轰地一声,复问出这一句,哪怕带着不敬。

“看来皇上瞒着未告诉你。对,凤夫人慕湮除夕那晚,罹难于暮方庵,慕尚书令因爱女离世,­性­格大变,不惜政变谏言,本来该是死罪,皇上念着慕尚书令昔日保驾有功,只做了流放的发落。”

太后的神情有丝黯然。

毕竟,慕家,是她一直要保,却到如今,根本保不得的地步。

夕颜的­唇­瑟瑟发着抖,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除夕那晚,是了,初一那会,李公公象是要回些什么,可她彼时只顾着贪念于自个的温情蜜意里,却是根本没有顾及其他的。

闭上眼睛,慕湮,去了?

她没有办法去接受这个事实,哪怕,这已是不容质疑的事实。

这件事,是否,又能看成是帝王间的谋算呢?

从慕湮最后一次来看她,不经意露出的那份落寞,她又岂会记不清呢?

她说,没有孩子,就是解脱。

现在,死,是否才是真正的解脱呢?

而这一切,若非那晚她取了那支夕颜花簪,或许,一切就都不同了,至少,没有不会死吧?

心,痛到辨不出任何其他的味道。

想流泪,可,眼底生疼的,竟是一滴泪都流不出了。

“颜儿,哀家没有想到皇上连这都瞒了你。但,你要知道,他哪怕瞒你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她当然知道他是为了她好。

纵然,曾有过怀疑,曾有过伤心。

只是,基于深沉的爱罢了。

“颜儿,哀家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地回答哀家。”

“嗯。”她说不出任何话来,只用力点了下螓首。

既然失忆,对于过往的事,她若表现得太过在意,乃至失态,只会让太后瞧出端倪吧。

止了瑟瑟发抖的­唇­,唯有心底,眼底继续痛着。

“虽然你现在失去记忆,但这句话,由着你的­性­子来回答,不必去想过往,也是好的。哀家问你,若许你出宫的自由,和永远留在宫里,你选择哪一样?”

终是到了这一天了吗?

“太后,要听臣妾的心里话么?”

“当然。”

“若是失忆以前,臣妾想,应该会选择自由吧。毕竟,身为世家女子,从小缺的就该是自由。但,现在,既然失去了以往的记忆,臣妾所以记忆的开始,就是从宫里开始的,若出宫,反倒不知怎样使好了。所以,臣妾想留在这。”

这句话里,多少带着言不由衷。

他回答太后的话,又有哪一次,不是如此呢?

太后是聪明的女子,对这样聪明的女子交心,无疑是最愚蠢的。

毕竟,她对太后来说,只是后宫制衡的一枚棋罢了。

从三年前,太后传她回宫开始,就是这个意思。

“哀家知道了。好孩子,不枉费皇上待你。哀家希望,你能随军伴皇上出征,毕竟,这一役,或许会很快结束,或许,会耗费很长时间。但不管怎样,该是你唯一能出宫的日子,既然你今后选择留在宫里,这份出宫的自由,是唯一的。”

“臣妾也想,只是,皇上不会允许的。”淡淡的说出这句话,却并不能让心里骤然生起的疼痛减少一分。

“他会的,只要你提出来,他一定会允诺。”太后意味深长地道。

“太后的意思是—”她只说了半句,并不往下提。

其实,也是因为,此时,她根本没有办法多去想一下其他的事,心里,脑中满满都是慕湮的事。

“你想见皇上么?”太后反问出这句话。

“臣妾自然是想的。”她脱口而出这句话,不知是因为想着慕湮的事,抑或,这本就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你想就好,哀家会安排你明晚就见到皇上。也希望你不要错过了哀家这份安排。”

罪妃 45

明晚?

那么快?

太后这般急促,隐隐地,仅让夕颜觉到,这次亲征,相较于斟国那一役来说,更为艰险。

哪怕此时,她并不知道巽、夜两国兵力多寡。

她只知道,彼时,巽军意气风发,一路势如破竹。

但,经过那一役,巽军军心疲乏,急需的该是修整,这样交战,胜算,又有几何呢?

谁胜谁败,关系的,不仅是江山易主,还有他的安危!

明晚,即便见了他,她又该怎样去提这件事呢?一句嫔妃不得­干­预朝政就足以驳了她所有请求。

他和她之间隔了这一个月,可,他于她的疏离,不会由于这一个月的时间推移有任何转变。

因为,这本就是他要的。

只是,眼见着,宸儿册立太子在即,那道规矩也必将会一并执行。

难道,她按着太后的话,随他出征,那道规矩就会有所不同么?

心下百转,面上却含了几分羞涩:

“臣妾叩谢太后。”

“不必多谢哀家,哀家实是为了自个。皇上是哀家的希望所在,不管怎样,哀家为了皇上,任何事,都会忍,也都会去做。”

从前不为人母,或许,她还难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可,有了海儿之后,太后的这种心境,她是能体味的。

也就是说——

她的心咯噔一下,太后已复启­唇­道:

“眼见着,明日一过,再由三日皇上即将启程度,你若随军出征,宸儿就交由哀家照顾罢。”

果然,太后没有办法完全信任一个人。

对她,亦如是。

而宸儿,也是太后的亲孙子,不是么?

交给太后,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鏖战疆场,生死都是一线间,又岂能带着一个刚刚两月大的婴儿呢?

“宸儿就拜托太后了。只是,这几日,臣妾恳请太后,能容臣妾再尽一下为母的职责。”

“好,除了册立那日,每日用膳时,哀家会让莫梅抱宸儿予你。”太后顿了一顿,又道:“呀,哀家果然是老糊涂了。突然想起来,明日尚得等钦天监占天,这剩下的三日间,是否适宜祭拜太庙,若不适宜,宸儿册立太子的事,还得往后缓一缓。其实哀家认为,待到大军凯旋归来再行册立,却也是不错的。凯旋之日,一切或许,才有最终的定数,不是么?”

太后若有似无的提了这句话。

原来,太后的计较是在这上。

才会抱去她的海儿。

再暗示她,若大军凯旋,一切才有最终的定数。

方才她那句试探的话,­精­明如太后,果真是入了耳。

陈锦疯癫之际的行刺,难免会说出不该说的话。譬如,那道杀子立母的规矩。

太后担心的,无非是担心她万一是知道这一规矩的,必会有所谋算。

毕竟,太后曾经有多欣赏她的聪明,如今对她的聪明,就会有多计较。

然,太后忘了一点,轩辕聿不仅是太后的儿子,也是她的夫君。

哪怕,她会失去任何记忆。

唯有一点记忆,却是不会失去的。

就是关于爱的记忆。

再怎样,哪怕,这道规矩,要的是她的命,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求死前,能看到他放下所有的负担,敞开心扉,而不是继续这种看似善意的欺瞒。

现在,她或许知道太后让她随军出征的用意了。

不过,全因着一个情字。

生,或者死,都在一线间罢了。

凭着这份情,轩辕聿为了她,都会险境里求生,安然地回来。

心底清明,话语里,仍淡淡地带过:

“一切旦凭太后和皇上做主。”

无谓谦逊,无谓推婉。

都不需要。

“好了,哀家也该回宫了,你不必行礼,好生休息着,明晚,可得­精­神些才行呐。”太后意味深长地说出这句话,返身,在夕颜的恭送声中,往殿外行去。

夜深浓,重重的宫阙笼于树影斑驳间,只如暗里潜伏的兽一样。

如今巽国的情势,又何尝不是,暗中潜伏了一头噬人于无形的兽呢?

太后的锦履踏上肩辇,她保养得宜的洁白玉手搭于宫人的手腕,借力一撑时,眸华的余光掠过,不知是宫灯摇曳,抑或是她华裳的投影,手背,隐约有红­色­的光影斑驳。

她亦是知道的,很快,这双手,将不得不再沾上血腥。

避无可避……

翌日早朝,钦天监奏本,时值月破,日月相冲,是为大耗,诸事不宜之相,祭拜太庙,自是要挑选吉日,最近的吉日都在三月中旬,彼时,轩辕聿早在亲征杭京的途中。

朝中顿时哗然。

西侍中适时谏言,称,帝君亲征之前,若册立太子,看似稳了前朝的心,却终是底气不足之相。是以,恳请帝君待凯旋之后自行册立太子,一来有助将士士气提升,而来也避免月破相冲。

轩辕聿自是准奏,朝中诸臣,见侍中都如此说了,纷纷附和,荣王亦不好说什么,哪怕,他是这一朝近支辈分最高的亲王,同是密诏的监督执行者。

毕竟,眼见着,西侍中此时谏言,不啻是存了私心。

其次女西蔺姝甫册立为中宫皇后,又身怀有孕,西侍中怎甘心将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让予皇贵妃的孩子呢?

哪怕,巽国素来立长不立嫡,总是有贪婪的心不安于这些传统。

包括,不知道哦啊这道密诏的人,都会对太子之位垂涎三尺,殊不知,这位置,谁要坐上,必是要付出血的代价。

荣王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当然,私心谁都有,他,也不会例外。

既如此,他何必多做辩驳,反引了现今权势如日中天的西侍中记恨呢?

西府一朝之内连出两位皇后,现今因着慕尚书令一事,又颇得帝王青睐。

这样的风头劲盛,虽不是绝好的兆头,可,也没必要去惹啊。

且静观其变才是正理。

于是,荣王躬身于一旁,并不发一言。

轩辕聿的眸华透过白玉旒,凝于荣王身上,­唇­边浮起一抹笑弧。

罢朝后,他并未直接去御书房,反去了宫内的校场。

出征前,他习惯每日在校场锻炼一下筋骨,以备疆场杀敌时,不至忘了根本。

一旁早有禁军递上御弓,弓身缠金线,以白犀为角,弦施上用明胶,弹韧柔紧。而此弓有十五引力,比寻常弓箭要略重。

他睨了一眼数十步开外的鹄子,接过小李子递上的白翎羽箭,搭在弓上,将弓开满如一轮圆月,缓缓瞄准鹄心。

在场众宫人、禁军屏住呼吸,只见他­唇­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却是转瞬即逝,众人目光皆望在箭簇之上,亦无人曾留意。

旦听得弓弦“嘣”得一声起,他一箭脱弦­射­出。

羽箭破空之势凌厉,竟发出尖啸之音,直中鹄心,未待众人叫好,第二支箭又已离弦­射­出,只听“啪”、“劈”两声叠响起,恰是第二支箭顶于第一支箭箭尾,借着这助力,恰让第一支箭竟是生生劈破鹄子的红心,穿鹄而去。

速度之快,力道之厉,眼功之准,让周遭无论宫人,或是禁军,都膛目结舌,连叫好都显是忘了。

然,却仍是有一女子尖锐的声音响起。

第一支箭穿鹄心的去向处,却见一宫女骇得瑟瑟发抖,手中托盘落地,盏碎了一地,伴着惊叫:

“娘娘!”

那箭簇没入凤冠,不偏一份,不错一毫,正­射­进金灿辉煌的凤冠之上,衔着硕大夜明珠的凤嘴内。

而,凤冠下的那人,纵花容失­色­,然,并未发出不合时宜的尖叫。

若搁以前,她定是会失声,但,现在,她不会。

她,如今的身份是中宫皇后西蔺姝,再不是昔日的姝美人,一言一行,都须得体才行。

哪怕,拢于织金翟衣袍的手,颤瑟得厉害,语音甫出,依旧是平静的:

“臣妾参见皇上。”

稍稳了手,抚上平坦的小腹,那里,并没有丝毫不适,让她更定了下心。

轩辕聿将手中的御弓再次拉满,语音却是温柔的:

“皇后,怎不好好在宫里歇着,跑校场来作甚?弓箭无眼,万一伤到皇后,岂非让朕愧疚?”

西蔺姝脸上含了嫣笑,道:

“臣妾本在书房等皇上,后来听说,皇上刚下朝就至校场,才——”

她话语未落,突然,轩辕聿放下手里的御弓,径直向她走来,伸手,把她凤冠上的箭簇拔下。

这一拔,他的脸,离得她很近,特有的龙涎气息围绕着她,让她不禁心砰砰地直跳。

尤其,他好看的薄­唇­,仿似就要触到鼻尖,她的脸不由一红,声音讪讪,脸却向上凑了一凑:

“皇上——”

自轩辕聿起驾回宫后,前朝就一天没有太平过,她脸见他一面都不容易,更逞论其他。

况且,她有了身孕,彤史也早把她的玉牒撂下了,每日间,正所谓思君不见君,哪怕,得了这中宫之位,却是无趣的。

原来,她是真的离不了眼前的男子。

即便,得到这些曾经向往的无尚荣光。

即便,曾经做过那些谋算。

其实,都抵不过他对她的一次笑眸,一次温柔。

“这特制的箭簇,真是可惜了。”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脸离开她的,视线只凝注在从夜明珠里拔出的箭簇上,因着夜明珠的坚硬,显见是有些许的磨损。

他,竟然,在意的是这箭簇?

而不是她险些——

她无法去想象,这箭万一偏一点,封喉刺进时,他是否还会用这种声音,只关心着,那死物。

“皇后,怎么了?”他收了箭簇,眸华并没有望向她,只这一语,却是给她的,似是察觉到她眼底的失望。

“臣妾只是想着,皇上不日就要起驾亲征,­操­劳国事之外,还在校场这般劳累,真让臣妾担心皇上的龙体。”

“皇后来见朕,就是为了说这些么?”语意该是冷淡的,可,他语音依旧温柔得让她觉得彼时他关心箭簇似乎都是对的。

“自然不是,只是,臣妾亲自为皇上熬的甜羹,如今,却是不能给皇上用了。”西蔺姝的眸华落于碎了一地的碎瓷,以及藕­色­的汁液上,“皇上,臣妾今晚会再熬一些莲子羹,皇上是否有时间前来一用呢?”

在他的温柔里,她说出这句话,犹带着期盼。

是的,期盼,她愿意放下所有的身段,再次请他来,只要他肯来,说明一切都是有转圜的。

哪怕,最早行出今日这一步,是为了她腹里的孩子,能得到更多。

但现在,她知道,不仅仅因为这个孩子。

哪怕,他对她的感情不复往昔,可,即便是往昔,其实,也仅是借了西蔺媺的光,不是吗?

如今,她也是皇后了,连被太后发落往暮方庵的她,都握得住从新再回宫的契机,还是以这般荣光的身份,为什么,感情不可以从来一次呢?

“今晚,再说罢。”轩辕聿的目光越过她,看到,那抹雪­色­的华裳,终是坐着肩辇缓缓驶开,并未停留。

仿似,没有看到他一般。

但,他知道,那身影该是瞧到他了。

毕竟,校场沿门的那段,仅是一拍矮栅栏为隔,坐于肩辇之上,岂会不见呢?

所以,他才走进西蔺姝。

只不知,这样,伤到的,又是谁。

肩辇上,夕颜侧俯着身子,手里拿着一枝刚摘下的梅花,这宫里,到处都是梅花,自西蔺姝立为中宫后,几乎其他的花,都是见不到了。

还真是一花开尽,百花杀。

她坐于肩辇,偏被一枝斜过来的梅花刺到了脸颊,随手一折,竟是折了下来。

这一折,她的眸华望去,仿似有熟悉的男子声音,只一望,却看见轩辕聿和西蔺姝站得很近,在说些什么。

西蔺姝一身华丽的中宫翟衣,她当然不会看错。

轩辕聿未穿龙袍,着戎装的样子,她也不是第一次瞧见。

他们站在那,倒真是配得很呢。

一个华服,一个戎装,谁能说不配呢?

她兀自摇着梅花,并没有命肩辇停下。

本来,在宫里独自待着,脑海盘旋的,满是慕湮的死,这渐渐让她觉到窒息的悲恸。

于是,趁着日头正好,出宫将这些窒息的悲恸悉数散去。这一散,偏是让她瞧见了这,若让别人看到,莫不是以为,她存心碍着谁么?

加上太后昨晚的话,合着今日的事,倒真是该避过去的。

心里这么想时,却听得一嬷嬷斥道:

“呀,您怎能摘这梅花呢?!”

她眯眼望去,正是侯在校场外,看样子还是西皇后身边的管事嬷嬷。

“怎地不许摘了,你也不敲敲,这是谁。”蜜恬不服地在旁道,声音却是大的。

这样,真不好啊。

“就是主子,您在这宫里还能大过皇后去?这是皇后最爱的梅花,任何人都是摘不得的!”

“哦,是么?”夕颜应出这句话,余光瞧到,那校场馁的人,显是听到了这里的争执声音,向她望来。

要避,反是避不过了。

西蔺姝款款行来,那鲜艳的翟衣落进夕颜的眼中,只让她觉得,真象一花孔雀般耀眼,她瞧了一眼自个身上的雪­色­衫袍,若非坐着这肩辇,恐怕无人会知道她是主子吧。

手里捏着的那枝梅花,此时,却成了招人的东西。

不过,她折下它来,不也正是它招了她吗?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她吩咐肩辇放下,在西蔺姝近得前来时,福身行礼。

“怎么回事?不知道皇上在校场么?惊扰到圣驾,尔等真是太没规矩了。”西蔺姝的声音倒是很温和,一手微扶着其实尚平坦的腹部。

是了,自她从苗水回来,西蔺姝好象就一直很“温和”了。

既然,对于这份“温和”,那她仅能谦虚了。

况且,西蔺姝的姿势,不正告诉她,她怀了身孕吗?

若按着日子推算,该是那日在御书房里吧。

那晚,他后来对她说,不会做让她失望的事。

原来,那件事,是算不得出让她失望的。

她的­唇­角轻轻撇了一撇,心里,其实怎会不失望呢?

哪怕能装出不失望的样子,她却终是介意的。

“是臣妾初回宫,不识规矩,误折了皇后的梅花,才引来这些事,惊扰了圣驾,全是臣妾的不对。请娘娘恕罪。”

“哦,原来这事,这也不算是规矩,因为,并没有明文限定过什么。只是,这梅花开在枝桠不好么?皇贵妃把它折下来,不过一日,也就枯萎了。”西蔺姝唏嘘地说出这句话,倒真是有几分怜花惜花的意思。

但,不知道,是给谁看呢?

夕颜略抬了眸华,轩辕聿仍在那张弓­射­箭,恰是箭箭直中鹄心。

也就是说,丝毫,没有分心于这里。

原来,西蔺姝是博给那些宫人看啊。

真是不嫌累。

“臣妾的私心重了,瞧着这花娇羞,就生生折了下去,却是让它提前就枯萎了,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承认自己是有私心,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显见,有人是要在宫人面前立贤惠的名声。

哪怕西蔺姝再怎样,以前发生过的事,她是不会忘记的。

江山易改,本­性­却是难移,即便得了如今的位置,难道,这­性­格就会转了不成么?

西蔺姝不会喜欢她,而,她也犯不着去触怒于其。

“罢了,提不上责罚。这梅花,折便折了吧,若是能为皇贵妃添妆,倒也不枉费它开得娇艳。”西蔺姝说出这句话,眸华望了一眼,不为所动,犹在张弓的轩辕聿。

日光照耀在他的戎装上,有着如天神一般的丰姿隽永。

是的,她不要他注意到夕颜。

既然传闻里,夕颜在行宫逐渐失了宠,她不希望眼前的女子再有得到注意的一日。

这样,或许,她在帝王心里,才能有些许的转圜。

父亲要的太子之位,也才能有所转圜。

“去吧,本宫还要陪皇上一会。”

西蔺姝该是怕她引了轩辕聿的视线,所以,急急想打发了她。

这却是她想要的。

她福身行礼,复上辇,只这一上,觉到似有目光朝她望来,她略回了身,那人,分明已开弓,一箭出,又中鹄心,引得李公公率着一众太监交好之声,把周围的声音,尽数掩了去。

她不再望他,只倚于肩辇上,将那梅花的花蕊拧了下来,戴于发髻旁边。

添妆,好,就添妆吧。

“皇贵妃娘娘,这花一点都不配您,咱们这就去御花园,另选些好的戴。”蜜恬显是被那嬷嬷的话噎到,气气地道。

“不必了。就这吧,既然摘了,也别浪费。”夕颜淡淡地道,“我有些乏了,回宫。”

她侧身蜷卧于肩辇上,早知道,便是不该出来。

没由来,心里倒添了浮躁的意思。

西蔺姝走回校场,却见轩辕聿正收了弓,瞧她回来,微微一笑,道:

“皇后,朕还有政务要处理,皇后若对­射­箭有兴趣,朕命人教你。”

西蔺姝一望那弓,只讪讪的推拒了,却是再不能随帝而去。

唯能寄期盼于晚上,他真会来她宫里,品一品甜羹吧。

晚膳时,太后恰是驾临了天曌宫,与帝共用。

用膳时,二人几乎并没有说话,一顿膳用得让伺候的宫人,倒是有了几分的战战兢兢,毕竟,这两位主子的心思,在沉默时,更让他们难以揣测。

这也意味着,一个伺候不当,招来责罚的,也是他们。

幸好,一顿晚膳,只是用得沉默,却是没有出任何的茬子。

好不容易用完了膳,彤史只将那大银盘呈上,道:

“请皇上翻牌。”

“皇上,马上就要出征,今晚的牌,还是翻一下吧,这后宫里,因着你的出征,可见,又得要好多日子,不见雨露了。”太后在旁终于启­唇­道。

轩辕聿纤长的指尖从悬于那玉蝶牌上,每一块牌子,莹玉般的光泽,上面,用墨漆写了诸妃的名号,整整齐齐地搁在那。

身旁的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一枝烛突然爆了个烛花,“噼叭”一声火光轻跳,在这寂静的宫殿里,却让人听得格外清晰。

随着这一声,不知道,彤史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看到,属于她的那块牌子,静静地躺在离他手最近的地方。

母后,果真是他的好母后!

他猛然扬手就将盘子“轰”一声掀到了地上,玉蝶牌啪啪落了满地,吓得周遭的宫人皆打个哆嗦,呼啦啦跪了一地,却不敢做声。

“皇上!”太后说出这两字。

“母后,朕乏了。都下去罢。”

“喏。”李公公一使眼­色­,那些宫人忙不竭地退出殿去。

“皇上,你说你不想舍了她,今日,却是连她的牌都不想翻了?”

“母后,你又要什么?”

“哀家不想要什么,哀家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你说让朕舍了她,朕就舍了她,你偏又把她的牌子放上来,朕真不明白,这和朕平安回来有什么关系。”

他心里,怎会不明白。

太后看似出尔反尔,实是用她来牵绊住他的心,他心里有她,再怎样,鏖战艰险,都会为了她去赢罢。

可,这场战役,恐怕,并非是太后所想的那般简单。

他也并不是战神,真的,能为了一个女子,就能左右得了所有战役只赢不败么?

“皇上,真心舍了她,还是因为想让她活而去舍呢?”

“只要遂了母后的心思,不就好了?”

“哪怕,哀家没能保住陈锦,但哀家曾说过,会护她周全,这点,皇上不须置疑。这月余,你压抑着自个,不就是为了想让她断去念想,然后设计放她出宫另得活路么?当初,哀家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哀家突然发现,与其,俩个相爱的人天各一方,互为折磨,为什么,不试着去改变那些规矩束缚呢?毕竟,都是人立的,不是么?”

“母后,朕乏了,三日后,朕就要远征,现在,不是再谈一个女子生死的时候,朕对她的心,如母后所愿,早就冷了。母后说得对,这世上,要怎样的女子,朕不可得呢?朕想通了,没必要困着一个不愿待在宫里的人,朕舍了她,对她,也是对朕好。”

太后不再说话,终是低缓道:

“看来,皇上是乏了,哀家,就不打扰皇上了。这心,是皇上自个的,皇上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皇上比哀家清楚。”

说完这句话,太后终步出殿外。

走出殿的刹那,她瞧了一眼莫竹,莫竹自受了上次的责罚,现在,只当着外面的差,见太后望来,她默默地颔了一下首。

哪怕,心底再有计较,再失去太后的依傍,这宫里的路,她也是走到头了,不是么?

她不愿最后走到莫菊一样的下场,再卑微忍让,活着,总是好的。

“皇上,奴才看你乏累,要不,去温泉泡会再安置吧?”李公公探进脑袋,小心翼翼地问。

轩辕聿应了一声,踏步往温泉行去。

龙泉,是帝王独用的温泉池,宫人上前,替他宽去便袍,他径直走入温泉池中,思绪,有片刻苍茫。

白雾袅绕间,仿似又看到,今日匆匆一瞥中,肩辇上的她。

月余未见,她仍是瘦削得弱不禁风的样子,知道太后命纳兰禄接她回来,他心里有的,仅是忧心忡忡,幸好,钦天监那一道,是他所能控制的。

否则,他真担心,太后记恨陈锦之事,逼着他出征前册立太子,然后行那道密诏。

本来,他想在行宫内,待她坐完月子,身体稍康复后,为她做一个打算。

从行宫离开,只需演一场走水的戏,不是么?

不仅她,连宸儿都可以一并送走。

她的身份,将彻底变成苗水族的族长,而不是纳兰夕颜。

只是,身体稍康复后,她如同三年前一样,被太后接回了宫里。

太后,纵为他的母后,一次次的­干­涉,仅让他们的关系越来越远。

身子浸在温泉池里,浑身有说不出来的舒畅。然,一直紧绷的思绪被温泉水一冲,却,得不到松懈。

一冰滑细腻的小手缓缓和地替他轻揉着肩膀,这一轻揉间,女子特有的馨香,便萦绕于他的鼻端。

很熟悉的味道。

他如炬的目光骤然开阖,蓦地转首,恰是——她!

她仅着了一件单薄的艳桃­色­的纱裙,半跪于他的身后,玉手轻抒,替他揉着肩膀。

印象中,她从没有穿过这种艳丽的颜­色­,衬着她此时的容颜,却是极配的。

她脸颊的伤痕,淡得基本看不出来,自诞育宸儿后,兵没有让她的姝丽有丝毫减弱,反添了更多妩媚的女人味道。

她只梳了最简单的堕马髻,偏是那髻上,Сhā了一朵绿梅。

现在,她略抬了眸子凝向他,竟没有一点的羞怯。

“皇贵妃,你——”甫启­唇­,他语音转冷,才要斥责于她,她却打断了他的话,接过话去,道:

“皇上,臣妾未得宣召擅入,是有错,臣妾知道,皇上不喜臣妾做的事,但,皇上现在把臣妾当宫女 不成么?”

“胡闹!”他冷哼出两字,道,“出去,朕不想看到你。”

他还要掩饰道什么时候呢?

马上征战在即,对她都不愿意坦诚一点吗?

好啊,她奉陪。

“皇上真不要看到臣妾?”

她嘟囔出这句话,他却反手,将她揉住他肩膀的手扯开。

“你哪有半点像皇贵妃的样子?”

是啊,她本来就是没有皇贵妃的样子。

“那皇上废了臣妾好了。臣妾做您的宫女也一样啊。”

这句话,该能成为胡搅蛮缠吧?她看到他好看的眉毛终于因着她这句话皱得更紧,她的手不禁抚到他的眉心,还未说话,他手一挥,只这一挥,带着避让的意味,她收手不及,身子往前一冲,径直跌进温泉中。

扑通声响起时,她知道,自己又狼狈透了。

由于是头向下跌进,呛进几口水,呛水的刹那,眼前,突然浮出一个人的脸,那人将她救起,竟然,是张仲!

她心下一惊,这张脸一闪而过,不过是记忆里某个片段。本以为全部记起来的片段中,其中另一个依旧被遗忘的片段。

她感到腰际被人用力抱起时,身子,总算脱离了那铺天盖地袭来的温泉水。

他将她抱到一侧的地上,她的纱衣紧紧贴在她玲珑的身上,只让人丹田燥热,本来想传人进来,瞧见她双目紧闭,不知是否闭气的缘故。

他用力掐了一下她的人中,她却仍没有转醒。心下不由一慌,手指轻捏开她粉润的­唇­,度了几口气予她,却不料,度到第三口时,他听到她低低地嘤咛了一声,他想抽身离去,她滑软的手臂却紧紧勾住他,不肯放开。

她的­唇­,轻柔地吻上他的,将那单纯的度气,只转成缠绵的吻。

她娇小柔软的身子不知死活地贴紧他的,明媚的眸子睁开,对上他再做不到镇静的眼睛。愈浓的萦吻,低喃:

“你,是在乎我的。”

带着确定,带着执着,她加深她的吻。

这样的吻,虽仍生涩,然,却带起了他心底愈深的火灼。

他想推开她,可,触到她犹带着水渍的肌肤,仅变成轻柔地相拥。

她,真的失去记忆了么?

这一刻,为什么,他会觉得,她仍是记得他的呢?

他清明的思绪,被她的吻中断、然后,慢慢沉沦。

她像个孩子一样,学着昔日他吻她的样子,慢慢地吻着他,甚至于,她连伸出丁香软舌,与他­唇­齿交缠都不会。

六宫嫔妃诸多,若论取悦耳君王的计较,她无疑该是排到最后。

可,就是这样一个生涩的小女人,只让他难以抑制冲动。

他看到,她小巧的耳坠着小小阑珠坠子,烛影摇曳间,投映在她雪白的颈中,小小两芒幽暗凝伫,这点点的幽暗,一并融入他的眼底,再无法移开。

她,就如这幽暗的烁闪,不知何时,深深凝伫进了他的心,想舍,却始终无法做到彻底的舍开。

只是这层无法彻底,让他一次次的徘徊犹豫,缺了帝王该有的果断。

就像现在这样,推开她,是最正确的选择,可他身体的反应,却再次出卖了他。

他的昂扬触到她的腿间,能觉到她的腿瑟瑟的颤了一下,旋即,慢慢地分开,只有这一分,他终是毅然的抽身,不能继续下去!

哪怕,她现在,可以承恩。

他,绝对不能要她!

否则,将断不断,之前一切努力演的戏都白费了。

甫抽身间,听到池外传来:

“皇后娘娘,您不能进去,皇后娘娘!”

轩辕聿脸­色­微变,忙从一旁的架上拿下宽大的棉巾,包裹住夕颜的身子。

做完这一切,西蔺姝的身影,已出现在龙泉的入口处。

“皇后,朕说过,今晚会去你那,你这般闯进来,却又是为何?”轩辕聿起身,兀自取了一块棉巾,把犹­祼­露的身子围披起来,语音倒是温柔的。

这种温柔,让本脸上带了愠意的西蔺姝此刻将那些愠意悉数化去。

她没有穿日间的翟衣,青丝披散着,犹带着些许的水珠,身上仅披了一件粉­色­的沙罗,显是也从温泉起来不久。

“皇上,臣妾再凤泉沐浴,听闻您这有些许动静,以为有什么事,却不想——”

西蔺姝的目光凝向地上的夕颜,这个女子,难道真的是她的劫数吗?

才回宫不过一日,就使出这等狐媚子的手段。

她不能让夕颜得逞,尤其,现在太子将立未立,若让夕颜再得了圣宠,她该情何以堪呢?

毕竟,晚膳时,听闻皇上掀了玉牒牌,她是欣喜的。

以为,皇上真如传闻一样,已对夕颜逐渐失去兴趣。

可,没有料到,夕颜竟恬不知耻将自己送进龙泉,这让她怎么忍呢?

夕颜对上西蔺姝目光,嗫嚅地道:

“是嫔妾的不是,本想好好伺候皇上沐浴,不曾想,反扰了娘娘,都是嫔妾的错。”

她的手,从棉巾上伸出,无意识的反绞着。

装吧。

既然都在装,她也奉陪。

“皇贵妃无须自责,皇贵妃伺候皇上,本也是应该的。”

西蔺姝的目光凝向轩辕聿,这一拧,只有揉意,并不敢有其他。

毕竟,他是帝王,她能阻他一时的临幸,却仅是一时罢了。

轩辕聿向西蔺姝走去,道:

“皇后在这沐浴,不知宫里可曾替朕备下甜羹?”

“自是备下的,一直用小炉暖着,皇上沐浴完后再去,也是温热的,喝了,亦不会伤脾胃。”说出这句话,她本束紧的,终是送了一下。

“好,朕已沐浴完毕,不知皇后是否还要回凤泉?”

“既然皇上都沐浴完毕,臣妾自然是髓皇上了。”带着欣喜答出这句话,她知道,自己的眸底,都满是笑意。

果然,皇上对夕颜是厌倦了。

那么,她不介意当这个让皇上下台阶离去的人。

“小李子,启驾。”

“喏。”温泉外传来李公公的声音。

夕颜独自一人,犹坐在地上。

因着温泉的暖气,是不冷了。

只是,眼底突然就冷了。

“娘娘,奴婢伺候您更衣?”身旁传来的是宫女的声音。

今晚,真像个闹剧,太后吩咐莫梅将她送至这里,他却宁愿陪西蔺姝回宫,都是要避开她。

她该怎么继续下去?

他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是不给她的。

一个人撑着,真的好累。

而这份累,他根本就看不到。

“娘娘,您没事吧?娘娘。”

宫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摇了摇头,她会有什么事,只是头有些晕罢了,是的,蓦地起身,头晕罢了。

脚有些虚软,一个身晃,她甫站起的身子,再次栽进了水里,伴着宫女的呼救声响起,她意识有些涣散时,有人把她再次从水里捞起,旋即,是她可闻得的低吼声:

“纳兰夕颜,你不要活,也别脏了朕的池子!”

作者题外话:今天是七夕,祝天下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O(∩_∩)O~~

结文时间差不多了,结束前,按着惯例,我会以诗词做为章节标题,大家有什么疑问处,可以提出来了,帮雪一并梳理一下,可能有些是已经写出来,各位没注意到的,也顺便一起答了。

战争章节,偶会用流水记录的形式带过,到时候千万别说打得太容易。如果耗费笔墨描写战场,我会崩溃,你们也会看得崩溃的。

罪妃 46

又连名带姓喊她?

还说脏了他的池子?

夕颜不想再撑着什么,口一张,哇地一声,把呛进的水悉数喷在他刚换好的袍杉上。

她仿佛能想象得到他脸­色­发青,又弄脏了他的袍裳,该是会把她扔出去罢。

可,好奇怪,没有。

他只是抱着她,随手扯了好几块的棉巾,没头没脑地裹住她,而后抱着她大踏步走T出去。

脸被笼于棉十内,虽不至于室息,却也不算好受。

但她没吭一声。

好象走了很久,又好象,很快就停了步子。

感觉走了很久应该是这段路并不近。

觉得很快,她想留在他怀里再多一点的时间。

真是糟糕得要命,他对她这样的态度,她偏还这般的委屈自个。

若不是念在,他对她实是有情,偏压抑着,她定是会要他‘好看’的。

其实他受的委屈 又何尝少于她呢?

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她。

哪怕之前,她有怀疑,这些许的试探,她早就明了。

缺的不过是他亲口承认罢了。

他若不承认她又该怎么去说,去做呢?

她不要他一个人承担着一切,只是,他始终忽略了她的感受。

用这样绝情的方式对她,倘她少点坚强,恐怕先就熬不下去了。

他是认定她的坚强,还是认定她的“失忆”,反予了彻底割舍的契机呢?

鼻子有些发酸,觉到身子一个凌空,恰是他撤手,终是把她扔了出去,伴着周围, 宫女纷纷下跪请安的声音。

她并没有担心,她的后背是否能承受这一扔,事实证明,她的身子触到的是柔软的锦褥。

然,他扔的力气太大,裹在她身上,厚厚的棉巾随着这一扔悉数散开,她的罗裳偏是也扯开了些许。

将脸上的棉巾扯开,看到他神­色­淡漠地站在榻前,睨着她。

她不介意眷光外露在他眼前,她介意的,仅是他的眼底没有她。

是的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她。

他宁愿抱着她走了那么远的路,从天曌官抱回冰冉官,两官之间隔得并不近,却让他一路抱着走回来,哪怕天渐晚,沿途,总有那些宫人是瞧见的。

他对这是不避讳还是存着心,让人瞧见他这般‘圣宠’她呢’

她的堕马髻有些散乱,髻上的耶栗绿梅也委顿得不复娇艳。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伸手,将那朵绿梅从她的髻边拿下。

这绿梅并不适合她,可,如今,他也不舍再为她别上适合她的夕颜花。

薄­唇­微启 语音清冷:

“你不过仗着朕昔日子你的一些恩宠,如今,朕抱着你回来,你的虚荣心,也该得了满足。别再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记住自个的身份。”

她没有说一句话,这样的奚落话语,伤不到她了。

只是,让她再嘻笑着去回,却是不能了。

她还没能做到足够的淡定从容,因为,即便是装,底限的尊严,都是无法装做不顾的。

瞧着他转身离去,她突然想笑,只是,笑语声起时,眼底有些冰冷,恰是抑不住了。

他不会给她开口提出要求的机会。

从太后安排她进入龙池,他该早识得太后的心思。

太后想用她,来换得他的周全。而他要的,亦仅是她的周全罢了。

宫里,哪怕碍着那道规矩,至少,因着钦天监的话,目前尚是安全的。他出征后,即便形式有变,他定会早部署好一切,兑现送她回苗水的约定。

是以,在出征前,他根本不会容她提出任何的要求,每次拒绝,她看得懂他的心,不会好受于她。

包括,现在,他转身离去,她终是看到,他眸底不该有的那些疼痛。

如果他真装得逼真一点,该多好啊,至少,她就真能如他愿的退缩,然后割舍。

如果她要恨他,唯一的理由,只会是他伪装得太不彻底,让她不能如他所愿的退缩,然后割舍。

轩辕聿行出冰冉宫,冷冷掷下一预:

“皇贵妃染上急症,没有朕的口谕,不得再让皇贵妃出官门一步,违者,仗毙!”

这句话清晰地落进她的耳中,却让她将眸底的那些冰冷,悉数的吞了回去。

轩辕聿,轩辕聿!

她只在心里喊出这两声名字,再是不愿说话。

如果情感和誓言也能轻轻撕碎,扔到记忆用不会触及的角落,那么,她愿意从此就在那片角落沉默。

他的绝情,她不想去听,却不得不听。

他的用心,她瞧得清楚,却只做疏离。

其实,世上没有一份感情,不是千疮百孔。

不是当时不珍惜,只是,有时太过珍惜,反会让它伤得更为彻底!

因为,心底的痛。

也更会让人,忘记计较,奋不顾身!

蜜恬上来用替她擦拭身子时,她终是把脸再次埋在棉巾里,那些冰冷,好象冻住般,流不出来,只让心里更是难看。

这道皇贵妃染上急症的消息传到栖凰宫时,西蔺姝仍未安置。

明明,轩辕聿启驾随她回官,不料,甫至龙泉池口,听到里面落水声响时,他竟不管不顾地返身回去。

不管不顾,是啊,她今日进这龙泉,不也是不管不顾吗?

本是等在官里,却听得人来报,说是皇上入了龙泉不久,夕颜也由莫梅送了进去。

她怎能不计较呢?

不管出于太子之位,抑或其他,从选秀那日开始,其实,她就容不得那女子,纳兰夕颜。

也注定,让她的心里,只反复煎熬着一句话:即生姝,何生颜。

哪怕失宠,纳兰夕颜都失得比她更得帝心。

手抚上腹部,下午被轩辕聿­射­入凤冠的箭吓到,果真还是动了胎气。纵然太医过来问过平安脉,又服下汤药,这心底,仍是不算踏实。

他真的只是误­射­吗?

还是他——

她怕想下去,望着镜中的自己,她瞧得清楚,她眼底深出的恐惧,正愈来愈浓。

不,他对自己不会那么绝情,不会的。

哪怕,碍着姐姐,他还是会对自己好的。就如,他其实从来未曾真正冷落于她,哪怕在庵里,一应的用度,亦是周到的。

她,终究还是要得西蔺媺的庇护。

这,让她只厌恶的转过脸去,不再瞧镜里瞬间显出柔弱可怜的自己。

“皇后娘娘,这甜羹还要暖一次么?”管事宫女晓莱躬身问道。

她睨了一眼,那碗暖了多次,直到暖炉都添了两回碳,却仍未等到那人的甜羹,纤手轻轻端起时,听得李公公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皇后娘娘可曾安置了?”

她的脸上随着这句话,带了几分笑意,晓菜已识得主子心思,出得殿去,道:

“原是李公公,娘娘还没有安置呢。”

“夜深了,皇上吩咐奴才过来说一声,让娘娘平些安置,今晚,皇上就不过来了。明日午膳,邀娘娘同用。”

果然还是不过来了。

但,至少,又给了她明天的期盼,如此往复,这一辈子,她跳不开他圈给她的牢。

“有劳李公公了。”她说出这句话,声音足够让殿外的李公公听到。

李公公请了个跪安,旋即步声远去。

她闭上眼睛,只把那碗甜羹悉数地倒进旁边的盂中。

睁开眼睛,望着空空如也的碗,低低叹出一口气。

她这样的女子,除了爱情之外,其实,什么都会合弃,也会不择手段。

他该是早瞧穿了她吧。

偏是她不甘心。

哪怕得了一点的温暖,便欢喜地忘记了曾经所有的冷漠。

其实,初进宫时的三年,他待她是极好的。

或许,因为那时,她的纯真,表现得恰到好处吧。

手抚上腹部,能为心爱的男子,诞育孩子,是幸福的。

可,她,从走出那一步开始,就与幸福是无关了。

西府的声望,终于在她入主中宫后,达到顶峰。

犹胜西蔺媺时的外强中­干­。

但,这一步步走下去,分明是稍有不慎,则满盘皆输的。

譬如,太后,真的容得下她吗?

譬如,前朝,真的容得下父亲吗?

她冷冷地笑着,松手,碗盏掉入盂中,声音,泠泠入耳。

天曌官正殿。

“师傅,这,朕就交给你了。”

轩辕聿手心摊开,赫然是一枚让张仲素来平静的哏底不禁稍稍动容的物什。

正是苗水的鹰符。

“皇上这——”

“不仅这,朕将夕颜一并交给师傅了。”

现在,对外宣称夕颜染上急症。所谓急症,突然某一天薨了,也是完全可能的。

只要张仲愿意,制造一出“薨逝”不会太难。

哪怕,杀母立子也能达成一样的效果,可,他并不能让宸儿被册为太子。

那样,他兑现的,就仅是将她送出宫。

宸儿,是他该给她的。

毕竟,她曾经要他允的一年之约,是带着轩辕宸离开,不是么?

而现在,宸儿尚未被册为太子,前朝对他的关注度同样不会很高,也不必送往东官,每日,总能有些时辰,可以同她母妃在一起。

万一,宸儿他母妃那一并染了急症,同时‘薨逝’,亦不算是国丧,不会对国体造成太大的影响。

“皇上,这苗水的鹰符可号召苗水族兵,而如今,这些兵力对于应对抗京一战,该是能起到些许作用的,至少——”

“至少,两军兵力不至于那么悬殊,对么?”

“皇上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朕总该为她留点什么,况且,这本来就是她的,以前,朕想过用这部分兵力去对付阿南,但,现在,没必要了。”

张仲知道鹰符的重要­性­,尤其,轩辕聿在这时把这鹰符交给他,足以说明,他对他的信任。

而他,纵不舍辜负这份信任,有些话,却仍是要说的。

“难道,皇上真的以为,送她回苗水,她就能得到安稳吗?”

“师傅想说什么?”

“以皇上的睿智,该看得出来。万一皇上有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呢?”

他当然看得出来,所以,这场战役,哪怕最后的结果是玉石俱焚,都在所不惜。

“朕不舍再去多想身后事。朕只知道,眼下,这里并不能给她更多的周全,朕担心,一旦亲征,哪怕现在,接着钦天监的意思,不宜册正太子,可,万一,朕在抗京有所不测,太子,定是必立无疑的。”

“皇上,不会有万一,不管结果怎样,我相信南,不会赶尽杀绝。”

“胜者王,败者,除了归降,就只有死。并且,不论怎样,朕清楚自己的身子,应该熬不到回来的那一日。”

“有我在皇上身边,至少,能控住一日便是一日。我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皇上,带夕颜回苗水,皇上有皇上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张仲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复道,“并且即便她不记得从前的一些事,对皇子殿下,却是亲近的。带她走,若没有皇子殿下,她未必是愿意的,而皇子殿下被太后抱了去,若要从太后眼底,设计带出皇子殿下,恐怕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句话,他听得出来,不过是张仲的托辞。

“她真的还没记起来吗’”

这么问,不过是为了证实心底愈深的疑惑罢了。

纵容,她忘记关于他的一切,亦是他所要的。

至少,哪怕,现在她对他些许的好,都是为了他帝王的身份。

而并不是因为其他。

这样想着,他的心里的晦涩,其实,并不能少一分。

“这点,皇上应该很清楚,娘娘头部受到重创,如果脑中仍残有淤血,短期内失去一些记忆是完全可能的。当然,对于皇子殿下,娘娘的疼爱,并没有因为失去记忆而有所减少,只是呣子天­性­使然。”

张仲顿了一顿继续接着这句话道:

“所以,皇上应该试着相信太后一次,毕竟,钦天监这一说辞,太后一样是赞同的。而如今没有谁比太后,更适合护得娘娘的周全。呣子天­性­,太后必定知道皇上对娘娘的心思,不是吗?”

“是,母后知道朕的心思,所以用她和宸儿来牵绊着朕,让朕平安地回来。

“皇上,待到凯旋之日,你或许就是一统天下的帝王,改朝换代的时候,前朝的规矩,是否就不用再理了呢?”张仲顿了一顿,道,“所以,这道鹰符,我交还给皇上,只有你在,娘娘的周全才是真正的周全。”

说完,他复把那道鹰符递还于轩辕聿:

“我只会随皇上一起前往抗京。”

轩辕聿并没有伸手接过,张仲把鹰符放于书案上,冰冷的材质,握得太久,他已经不再习惯。

“师傅——”轩辕聿没有蹙眉,只这一声的尾音里含了喟叹之意,“颛回来了吗?”

“已经回来,他取回的药,虽对千机之毒没有效果,和赤魈丸配合服了,倒是能降低赤魈丸的倚赖­性­。”

“嗯。替朕告诉颛,三日后,让他随军一并出征。”

“皇上!”

张仲本关阖药箱的手猛地一震。

“既然,夕颜留在官里,朕不放心他罢了,没有其他意思。”

看似淡淡的话语落进张忡的耳里,终不是淡淡的。

殿外传来李公公的声音:

“皇上远汐候到了。”

“臣,先行告退。”

再如何,他不能说什么了。让他随驾行医,留下苗水的鹰符,该是最大的限度。

他躬身,拎着药箱出殿的瞬间,恰和银啻苍擦身而过。

银啻苍狭长的冰灰眸子,下意识地睨了一眼张仲,张仲仅是黯然的躬着身子,没有向他望来。

很熟悉的感觉。

这种熟悉,让银啻苍的步子终是滞了一滞。

一滞间,再进殿,恰对上轩辕聿墨黑的眸子。

“臣,参见皇上。”

“远汐候,不必多礼。”轩辕聿袍袖一挥间,本置于案上的鹰符巳然不见。

“不知皇上深夜召臣前来,有何要事?”

“三日后远汐候随朕亲征抗京还请远汐候早做准备。”

“皇上的意思是让臣随皇上一同迎战夜国一役?”

“远汐候觉得有什么不妥么?”轩辕聿听得出银啻苍的声音里再做不到平静自若道。

“皇上,不怕臣居心叵测,于前线,将收编的斟国军队悉数倒戈?”

这是实话,毕竟,骠骑将军统领的这三十万兵士中,有二十万是斟国收编的兵士,而他是曾被巽国所灭的国君,同巽国之间,有的,该只是灭国之恨,苦临时倒戈 也不算是小人之为。

“远汐候如果心怀叵测,留远汐候在檀寻,还不如,随朕出征,更能让朕安心,不是么?”

银啻苍­唇­边露出一抹笑意,恐怕放他在身旁,对于牵制那二十万斟兵,也是好的吧。

他突然很好奇,纳兰敬德若知道,他将不得随驾去往杭京,会是怎样的表情。

这个老家伙,自以为算得到一切,难道,竟没有算到,他作为亡国候,轩辕聿根本不会安心容他在檀寻呢?

还是纳兰敬德要的是——

这一念起时,他生生地,额际沁出些许汗来,借着躬身,这些汗意悉数掩掉

“臣,遵旨。”

轩辕聿示意银啻苍退出殿去,檀寻城内,不会因为一个远汐候的离去就能获得安宁。

不管怎样,他要的,只是那一人的安宁,或许,还有母后的安宁。

手抚到朱砂笔上,蹙眉间,终摊开一道暗黄|­色­的折子,亲书下一道折子。

确切地说,是密折。

盖上玉玺印,那红红的印子,是他天永帝的篆记。

若不是察觉到宫人们的异样,夕颜不知道,她是不是会做出这一个决定。

但,正是她某些地可太过于细致,终究让她放不下,舍不掉。

越临近帝王亲征,后官愈是人心惶惶。

这份人心惶惶,当然,亦蔓延到了冰冉官。

巽军三十万大军中,有二十万是来自斟国的降兵,面对的是,是百里南五十五大军,还不包括,巽军归降的二十万。

兵力上巳见分晓,再加上,骠骑将军先锋部队抵达抗京时,正逢夜国一轮强大的攻势,纵暂时击退夜国的进攻,却也损兵折将不少。

这使得,局势更为紧张。

自然,也加重了后宫的隍惶。

因为,一旦杭京不保,西面再失守,亡国之期,指日可待。

于是,这些讯息,终于在其后的两日内,纷纷传到禁足于冰冉官的夕颜耳中。

有些刻意,该是太后希望她知道这些。

她的心,再做不到平静。

这场战争,意味着什么,她清楚。

而她,没有办法做到顺着他的意思,继续沉默下去。

张仲因要随军出征,把她的药,都提前配好了,交给宫人,而她要得到这些药不会很难。

这也无形中,成全了她。

太后没有来瞧过她,该是等着她去做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她早巳下定,只等太后派人来听了。

这一日的午后,她本躺在榻上,朦胧间,听得,殿外传来宫女说话的声音。

值门的燕儿说了句什么,这一语出,她再是睡不下去,终于,等来了。

莫梅的声音于殿外传来,不算很大的声音,然,字字清晰入耳。

“娘娘在休息,我倒是来得不巧了。”

“梅姑姑,可是太后有什么事么?”

“太后吩咐我将锡州送来的鲜果拿给娘娘尝尝,这呀.可真是稀罕的,太后那,也只得了一点,就想着给皇贵妃娘娘了。”

皇上限得是足,并没有限上面的赏赐,不是么?

太后还是命人来了, 以这样一种万式。

“请梅姑姑进来。”夕颜吩咐道,伺立在榻旁的蜜恬正刻往艘外,迎了莫梅进得殿来。

莫梅手里端着一水晶的琉璃盆,行到夕颜跟前,解开盖子,里面赫然置着几需淡黄的果­肉­,瞧这样子,却是从未曾见过的,但,那味道,却是十分难闻。

“呀,这是什么,味道好怪。”

蜜恬皱了下眉,何止怪,简直味道是臭臭的。

“这可是稀罕的东西,且不说,咱们这根本进见过,即便是产这鲜果的地方,不到夏初,也是吃不着的呢,今年,偏巧是用密法培植出来,但,因着是第一年,只得了两个。一个,皇上自个留了,一个,给了太后。”莫梅笑着,把琉璃盆呈予夕颜跟前,“娘娘,赶紧尝一尝。”

既然是太后赏的,总归是要用一点的。

夕颜拿起一旁的象牙筷,稍稍用了些许,入口的感觉却是美妙的,收口时,非但觉不到这股怪味,只觉得回昧无穷,然后,果­肉­入喉的瞬间,暖暖地融于腹中。

“这是什么?”

“回娘娘的话,这,叫榴莲,最适合产后虚寒体质的进朴,王治。腹冷气。”莫梅话里有话地道。

“哦,原来如此,替本宫多谢太后念着本宫。”

“呵呵,何止太后念着娘娘。”

莫梅­唇­边含笑.含笑间,殿外传来李公公的声音:

“皇上有赏,赐鲜果一盘于冰冉官醉念皇贵妃。”

蜜恬迎往殿外,语意里带了点惊愕地道:

“李公公这是——”

李公公眼尖,自然瞅得到殿内是太后官里的莫梅。可,既然来了,总不能再端回去。

“奴才也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皇上就要亲征,按着惯例,赏了各宫主子一些鲜果。蛮恬,接着吧。”李公公把托盘往蜜恬手中一放,对着殿内道,“皇贵妃娘娘,奴才还要往别官送鲜果,就此跪安。”

“有劳公公。”夕颜卧于榻,瞧着蜜恬的反映和莫梅的意有所指,已然知晓,

这里有的是什么。

看来,这锡州进贡的不合时宜的榴莲倒全来了她殿里。

想是,那日,她被皇上冷拒,早传到太后耳中。

太后要的就是她借着这,下定的决心吧。

太后,算得到每一步,却,惟独,漏算了她对他的感情。

根本不需要这个她都会义无反顾。

因为,她不想让自己遗憾。

“蜜恬,这果子虽好,味道却终是在的,你先击准备一盏加了薄荷的漱口水采。”

“是。”

蜜恬端着李公公的托盘只往夕颜榻前的几案上一放,返身出得艘去。

“娘娘,再用一些吧。”莫梅殷殷劝道,“速东西,多用点,心暖了,自然也就好了。”

她只有眼底被气到不争气地凉过。

心,始终是暖的。

连千机之毒,都夺不去的温暖。

饶是这么想,口中,仅淡淡道:

“只可惜,一下子用了,以后得锡州进贡,究竟只抵了这一刻的暖。况且,物极必反,用多了,这­性­热,怕也是不好的。”

“如若用多,只需再用几个雪梨即可消去这些热气,确是无碍的。”

莫梅对上这句话,夕颜缓缓拿起筷子才欲再央起一囊果内,不知是莫梅的手稍抖了一下,还是她心思并不在这上面,那块果­肉­夹至一半,恁是掉到了几案上,惟剩两筷间的空若无物。

“娘娘的力太小,始终,是没能夹住这留恋。”莫梅说出这一语。

不知,她说的是榴莲,还是留恋,其实,听上去,真的差不多啊。

“本宫已用了所有的力,只是,终究还是不够。”

“娘娘,若不够力,还有太后呢,太后等的,不过也是娘娘的一句话。”

莫梅终是说出这一句,将手中的琉璃盘搁下,复打开李公公送来的盘子,里面果然也是榴莲。

这些淡黄的果­肉­ 映进,颜的眸底她深吸进一口气道:

“梅姑姑,太后赐赏臣妾这鲜果,臣妾也没什么好孝敬太后的。”顿了一顿,她只从案旁本来置放的水果盆中,将一枚雪梨双手奉于莫梅,道,“刚才姑姑提过,榴莲用太多,用些雪梨就能抵去它的热气,这雪梨,烦请梅姑姑转呈予太后。”

莫梅接过这枚梨,却听夕颜又道:

“这梨若分了,反是口感不好,是以,臣妾每每用之,实是不愿分梨的。也请太后,莫让这梨分了才好。”

“奴婢明白了,会替娘娘转呈于太后,只请娘娘安心养着身子。”

“有劳梅姑姑请太后明日卯时能来看望一下本宫,这样,本宫的身子,定会康复得更快。”

莫梅应声,躬身告退,恰是蜜恬进得殿来。

“娘娘,漱口水。”

夕颜示意她放于一旁,似漫不经心地道:

“蘅月呢?”

“娘娘要传蘅月伺候么?”

“本宫看离秋身子还是没有挥发大好,今晚的值夜就换蘅月吧。”

“诺。”

更漏响起,不觉已是戌时,蘅月进殿换下蜜恬,夕颜却是并未卧于榻上,着了雪­色­的华裳站于殿中。

“娘娘,是否要安置了?”蘅月躬身问道。

“妩心,我想向你要一样东西。”夕颜直唤她的名字,转眸凝向她。

“娘娘贵为巽国皇贵妃,有什么东西需要向我要的呢?”妩心一笑,亦没有掩饰身份。

她在夕颜跟前,本就再没有什么好掩饰的。

若非,远汐候说这里有变数,命她留于此,按着她的­性­子,根本是不愿意继续留下去的。

他能忍这么多,她当然,也可以。

哪怕,她不是他爱的女子,可,他不能阻止,她爱他的权利。

而,忍,是唯一,现在,她能陪他的方式。

“你的易容术。”夕颜说出这句话走近妩心。

这是易容术吧,可以让一张原本美丽妩媚的脸,变得如此普通,瞧不见丝毫之前的影子。

“这啊,可惜,这是圣上给我做的.如果娘娘要,恐怕还得请娘娘亲自去问圣上。”妩心继续浅笑。

圣上的药被眼前这个女子糟蹋,这件事,圣上可以不计较,但,她不可以。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如果你愿意,让圣上见到我,再添多一些不必要的纠缠伤害,那就劳烦妩心帮我再请一下圣上,好么?”

“如果我说不呢?”

“你可以说不,我没有任何能让你为我去做的交换条件,同样,我不会用任何事去威胁你。我只想说,你会为了他去做任何事,我也会为了另一个男人去做任何事。不是我要伤害你所爱的那个人,只是,三个人的感情,注定会太拥挤。”夕颜没有犹豫地说出这句话,“现在,我只站在一个同样爱一个男子,爱到可以先去一切的女子角度,妩心,请帮我这一次,算我求你。”

夕颜,原是看得懂她对银啻苍的感情。

是啊,除了银啻苍看懂,都装做看不懂。

谁,都瞧得出,她妩心的用情罢。

“你爱轩辕聿?”

“是。”

“我可以帮你,但,我做不到不讲条件。”

“你说。”

“我不希望你再伤害到圣上,哪怕——”

这一句话,妩心说得并不轻松,原来,一个女子真的深爱上一个男人,就真的会为了他,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哪怕,这花,只有自己才懂得欣赏的芬芳。

然,总有一朵花,是自己心底绽出的,那就够了。

艰涩地再启­唇­,她知道,速朵花的灌溉,还包括,卑委的成全:

“哪怕你不喜欢圣上,别再拿你的冷脸去对他,好么?圣上为了你,什么都没有,不求你的愧疚,至少,别那么残忍地对他。”

这一语落进夕颜的耳中,她只把眸华移开,是的,她是残忍。

对银啻苍她真的太残忍。

可是她该怎么办?

一个人的心,倘若能分成两半,或许会比较好。

但,若真的能分两半,那颗心还能跳动吗?

如果不爱一个人,真的会比较简单,只是,能不爱吗?

红尘俗世,没有参透间,谁都会陷入爱里。

“我只能答应你,不会再见他。”

“你太残忍了!”

“明知道没有未来,却还要给对万好脸­色­,让对方深陷,难道,这不是残忍?妩心,我求你帮我这一次,但,并不代表,我愿意做这样一种交换,那样,只会伤到我最不愿伤到的人。”

妩心定定地看着她,或许,她说的没有错。

一个人并非一定要另一个人才能过一生。

要怪,只能怪,圣上爱的不对。

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似下定决心,道:

“你要什么样的脸?”

“最普通的男子脸。”

“你要这做甚么?”

“你也该听闻了,他即将亲征杭京,这一场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危险,所以,他根本不会带我去。而我,不会留在宫里,等着凯旋的捷报,或者是兵败的消息。这一仗,我必须要陪着他,要生,要死,都一起!因此,我需要换一个身份。”

不过,又是一个用情的女子。

和她一样罢了。

虽然,不喜欢夕颜,但,今晚的要求,她会帮她去做。

但,她并不能保证,能瞒过圣上,若让圣上察觉,她不是还得见到他么?

所以,她同样不会告诉眼前的女子,圣上也会随军一同出征。

纵然,只是一挟持的身份。

“好,我会替你准备一张面具,但,你要记着,面具一定要小心,万一被什么勾破,则是无法补救的。而剩下的时间,我也只来得及做这一张面具。”

“有劳了。”

这一晚,注定很多人,都无法安眠。

翌日,太后,在卯时,如约来到冰冉宫。

殿门口,是一名自唤蘅月的宫女,只说娘娘在殿内等着太后。太后肚子入殿,棱花镜前,端坐着一名容貌陌生的小太监。

她再一细辨,那小太监却姗姗起身,道:

“参见太后。”

声音,分明就是夕颜。

“你——”

“是,太后,臣妾无能,除了让皇上厌恶之外,连请他带臣妾去边疆的勇气都没有。所以,臣妄想请太后成全,能让臣妾以太监的身份,随军往杭京。只要待在皇上身边,照顾着皇上,就好。臣妾不要和皇上分离。”

“傻孩子,你这样,何苦呢?”

太后说出这句话,她明白,夕颜的意思。

正如她说过,只要夕颜开口请求,轩辕聿未必真能冷情到拒绝。

她的儿子,她比任何人清楚,越是残酷冷漠,越说明,他心底动摇。

如若,他的心真的硬下来做一件事,往往,反会用最温柔的话语,做出最冷血的决定。

可,从他掀翻牌子开始,再到龙池的拒绝,只说明,他连容夕颜开口请求的机会,都是不给的。

然,这样,确是委屈了夕颜。

其实,从进宫至今,这名女子,又何尝不是一步步委屈地走过来呢?

直到如今,夕颜还是为他着想。

原来,不止,她的儿子爱这个女子至深,这个女子,对他的用情,恐怕也是不少的。

甚至于,比她考虑得更为周全。

她只考虑到,轩辕聿或许可以为了巽目的大业去死,但,他舍为了一个人而生。

那就是这名士子。

她相信,他的儿子,在疆场上会竭力留住自己的命,为保住这名女子的周全。

只是,她忘记了,虽能让他由了她尽心一战,无形中,她也成了他的软肋,万一被夜帝察觉,挟住这个软肋,就等于挟住了他的死|­茓­。

现在,夕颜扮做太监,仅以这样的身份追随着他,无疑,是两全了。

而她亦不必强用懿旨命皇贵妃伴驾,引来和轩辕聿之间,愈深的隔阂。

她不担心,以夕颜的聪明,该能瞒住所有她想瞒的人。

毕竟,这张太监的脸至少连她都瞒过了。

只是,一名随军太监,所要做的事,夕颇又能承受得住吗?

这女子,不止一次,让她动容过,只那一句,轩辕聿口中的,‘甚至她不爱朕’,终究让她计较着,才一次次哪怕容得下这女子的命,却不容她伴着轩辕聿。

她的手抚上那张看似陌生的脸,纵然陌生,可,只要留意,那眸底流转的神­色­,终是让人熟悉的。

她的儿子轩辕聿 不会错过这份熟悉。

疆场,哪怕带着死亡的血腥杀戮,然,她相信,并不是过不去的坎。

作者题外话:走过路过看过的,最后的几天,投个票票吧。希望,这本文,无论投票、留言、收藏,都能有一个圆满的收宫。谢谢了。

凡事都是存在着变数,哪怕这是文,其实,每个人的思想不同,最终导致的所走的路必定也不同 不是吗?

所以,我没有让任何人可以­操­控住所有的事。但,总会有一件事,是让大部分人飞蛾扑火不知悔的。

那就是,爱。

罪妃 47

旌旗飘,军鼓擂。

文武百官、后宫诸妃齐送帝驾于檀寻城正城门。

城门外,黄土壅道,只见迤逦的帝王御驾亲征的队列,连绵十数里,浩浩荡荡地押载着这几日,从国库以及临近各大城镇募集来的军粮,以及锱重、药物等一­干­用品,并随驾的帝王亲兵三万­精­锐。

轩辕聿爱文武百官跪拜如仪,启驾前,凝目于太后身上,太后的手中抱着轩辕宸。轩辕宸犹自睡着倒是不知离别的悲伤。

“皇上,龙体保重!”太后微笑着,仿佛,此时,不是送别御驾亲征的队列,仅是寻常的御驾巡游。

“母后也保重。”简单的五字,轩辕聿望了一眼太后手中抱着的轩辕宸。

太后把轩辕宸递抱予他,轩辕聿伸手接过,不知是戎装的冰冷坚硬咯到轩辕宸,还是这小家伙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睁开眼睛,墨黑的眼珠子望见轩辕聿,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这一哭,将原本肃穆的气氛恰是缓和了不少。

而轩辕聿则有些无措。轩辕宸一边哭,一边回了些­奶­,一旁莫梅忙用柔软的棉帕抚去轩辕宸嘴边的­奶­渍。

轩辕聿不知怎样去哄这个­奶­娃娃,太后笑着复把孩子接过,这一接,轩辕宸立刻止了哭声,小嘴一撇,似是对轩辕聿极大的不满。

是啊,宸儿怎会满意他这个父皇呢?

他,根本没尽到过做父皇的责任。

看着和他如出-辄的墨黑小眼珠似瞪了他一眼,他伸出手,轻轻地,捏了一下轩辕宸的小脸,只换来轩辕宸又一阵地啼哭。

太后宽慰的声音适时响起:

“宸儿和皇贵妃,等着皇上回来。”

太后说出这句话,看到轩辕聿掩于戎甲下的手,轻微地震了一下。

轩辕聿的目光,越过她,越过她身后的官嫔,以及跪伏于一地的百官,向九重宫阙的方向望去。

只这一望,她知道,这一次,她的安排,不会有错。

“皇上,去吧,哀家会尽全力照顾好一切的。”

轩辕聿随着太后这一语,方把目光收回,凝注于太后的脸上,道:

“拜托母后了。”

她是他的母后,一如张仲所说,亦是现在,他该去相信的人。

血浓于水的关联,容他去信这一次。

把他最珍贵的东西,暂时的交付予太后。

太后轻轻地颔首,颔首间,一直站在身后的皇后西蔺妹近前几步,幽幽地道:

“皇上,臣妾和腹中的孩儿也等您早日凯旋归来。”

轩辕聿睨了西蔺妹一眼,这是今日,他唯一瞧她的一次,她的脸却是­精­心妆扮过的,但由于凤冠几日前被他的箭簇­射­破了夜明珠,是以,此刻她仅能用金步摇按品正装,两边各八支金步摇,映着旭日初升,煞是璀灿夺目,但,这重量,足以压得人颈部直不起来。

可,西蔺妹却依旧昂着她美丽的脸,柔情脉脉地凝注着好不容易瞧了她一眼的轩辕聿。

“皇后,保重。”

这四字的意味截然不同于先前叮嘱太后的五字。

只是,西蔺妹听不出来,哪怕听出些许,她亦是不要去懂的。

福身,她再次行跪拜礼,百官和诸妃亦随着她这一跪,纷纷,再次跪叩。

返身,轩辕聿跨上耶匹随他多年的汗血宝马。

持马缰,斥喝一声,径直往队列最前驰去。

在诸臣、后妃的跪别间,仅太后抱着轩辕宸站在那,她的眼角,淌出一颗泪珠缓缓地坠落。

这么多年她几乎已经忘记眼泪的味道。

也几乎以为自己坚强到不会再流泪了。

失去爱情,失去亲情,她都不会流泪。

可,原来,终是错了。

亲情,是的,为了亲情,她仍是会流泪,心,亦是会柔软的。

那颗泪坠落至轩辕宸的眉心,她的手,轻轻地抚到轩辕宸的眉心,轩辕宸的嘴一撇,这一次,不是回­奶­,只是,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小脸皱皱地好象难过起来。

亲征队列最前面,是一辆明黄的车辇,那是轩辕聿专用的车辇,然,大部分时间,他都会骑于马上,是以这辆车辇,有些形同虚设。

队列当中,押运粮草的车后,跟着两辆玄黑的车辇、六辆青布的车辇。

青布的车辇,载着随行的太医、医女,以及一些太监以及帝君日常所用的物什。

至于那玄黑的车辇,其中一辇坐着院正张仲,另一辇则是远汐候银啻苍。

这一次,轩辕聿不仅没有带一名后妃,连随伺的官女都未带一名。队列中,除了医女之外再无其他的女子。

这对相当于背水一战的巽军来说,无疑是好的。

此刻,其中一辆青布小车内,一面容苍白,身形瘦弱的小太监掀开帘子,回眸望了一眼,那烟尘弥漫中的檀寻城。

‘他’的眼底,隐着一些悲恸,这层悲恸自刚刚那声划破寂静的婴儿啼哭声时,就再无法掩藏。索幸,同车的几名太监都在磕着家常,带着难得出官的兴奋,并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异常。

‘他’向后瞧去,烟尘弥漫中,看得到的,仅是人影幢幢,却辨不得,那啼哭的婴儿的位置。

海儿,对不起,对不起!

‘他’心底默念着这句话,只把指尖抠进窗棱格子中,这样,才能不让脸上有更多的动容。

是的,‘他’就是夕颜。

今日卯时,由太后托着徐公公安排到出征的队列中时,她仅来得及给海儿喂最后一次­奶­,然后,不得不忍痛地随徐公公离宫而去。

她不知道,再次回来这里,会隔多长的时间。

她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回到这里的那一天。

她只知道,如果这是最后一役,或许也是属于他和她最后的时间,她没有办法不让自己追随着他。

而,这份追随最大的代价,就是她必须离开她的海儿。

她可以为了海儿坚强的活下去,哪怕曾经背负着足以压垮她的心结。

但,现在,她选择了离开海儿。

不是因为,呣子亲情,输于男女之情。

只是因为,她不想让他一个人去熬着。

再如何,都要在一起,再如何,她不放手,也不允许他就这么放了。

不就是一条命么?

她不值得,他看她看得那么重啊。

再看不到檀寻城墙的轮廓,她复向前望去,队列真是长,一眼望不到头,轩辕聿的驾辇距离她有多远呢?

现在,她只是一名最普通的膳房夫役太监。

也正是这个身份,她可以坐在车辇上,不必象士兵一样,长途跋涉。

太后对她是怜惜的,夫役太监的身份,让她不用做太多的重活,每日所耍做的不过是掌厨太监的下手罢了。

这样的安排无疑是好的。

最恰当的距离,才能在两军对垒关键的初期,满了她的心思,又不至于让他分心。

这当口 听到边上一个太监道:

“卓子,你­干­嘛呢,还想着宫里啊。”

她摇了摇头,另一个太监说:

“别逗他了,人家可是徐公公特意吩咐咱们好好照顾着点的。”

“那是,那是。卓子,过来,一起聊一聊,等会开膳前,可没得这么轻松了。”

她挪了身子坐过去,徐公公是禁宫里,级别仅次李公公的太监,这次,也是由徐公公安排她顶下一个生了急病的太监,进了随军队列。

所以,这帮太监对她自然算是好的。

毕竟,都待在宫里太久,哪怕有些许的心计,出了宫,倒也是不会再顾及了。

只是,这次出宫,面对的战争残酷,恐怕,他们知晓得不会很多。他们知道的,仅是大军凯旋之日,他们的品级都会着升两级,并能得到一次探亲的机会。

这也使得,随军出征的位置,变得犹为珍贵。

夕颜侧了身子,静静地听着他们闲聊,却并不多说一语。

他们只当她­性­格内向,也不见怪。

她脸上易容的面具,让她看起来不过是一名不起眼,身形瘦小的小太监。

而借着太监的头巾,她如瀑的青丝,以及耳坠上的耳洞,都得以掩饰起来。

太监的声音本是尖利的,她每每掐住嗓子说话,亦是听不出什么端倪,然,能尽量少说,还是少说为妥。

多说了,难免不露出什么纰漏来。

是以,一路上,她说得少,做得多。

由于行的是官道,除了晚间能抵达驿馆,用上驿馆的膳房外,午膳,都是要在野外就地起灶,这也使得,膳房太监每日准备午膳较为忙碌。

因她是徐公公特别关照的人,再忙碌,膳房管事太监安排下的工作,大多是洗菜、择菜等轻松的活计,对于她来说,并非不能胜任。

然,就这些轻松的活计,她一个人,确做足了两个人的量,并且,人手短缺时她­干­脆跑去帮助一起生火。

她很聪明,这些昔日不会的事,学几次,倒也做得头头是道。

金贵娇养如她,谁说,做这些活,就不行呢?

她知道这次随军的艰辛,将远远大于被时巽、斟两国交战,所以,她要尽快让自己嬴弱的身子,经过锤炼,足以承受任何一切即将到来的一切。

她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拖累,从离宫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只当自己是个太监,再不是那娇养深宫的皇贵妃娘娘。

其实,让自己忙碌起来,何尝不是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他的一种方式呢?

沿途行去,她并不能近身伺候轩辕聿,只能偶尔,在他巡视队列时,低着头,看到那玄黑绣着金­色­龙纹的靴子,从她俯低的身前经过。

那时,躬身俯低的她,心里,是满足的。

这样,也很好啊。

明里他不知道,她就不必面对他的那些无情的话语。

暗中,她知道他一切安好,其实就够了。

纵然,她不知道,她是否能把这身份永久的隐瞒下去。

但,总归瞒过一日,好过一日,待到抵达抗京,即便被他察觉,也不要紧了。

她现在怕的,是他察觉她身份后,立刻送她回去。

她不要!

那样的话,她的情,何以堪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逐渐习赁了夫役太监的值,唯一不能适应的,是晚上就寝和清洗的问题。

因为太监,晚上到了驿馆,睡的都是大炕,这让她每每都会要求睡在最外面的炕铺,却仍是睡不踏实。

一来,她睡相一直不好,怕跌到地上,惹了笑话,反引人注意。

二是,毕竟那些人哪怕是太监,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是以,­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启程的五日后,她决定每到晚上,­干­脆搬个简单的铺盖,自个睡到停着的车辇上,这样,总算是解决了睡的问题。

同行的太监问起来,她只说是车上睡舒畅得多,倒是唬弄了过去。

可,清洗的问题,始终困扰着她,这也是她扮做太监上路,唯一缺乏考虑的地方。

她毕竟,是个女子。

那些太监每日驿馆沐浴,都混在一个澡堂子内,她可以吗?不是没想过等到他们洗完后再去,可,那样,终究是不妥的,半道万一进来一个人,她就彻底完了。

且不说,她在胸前绑了好几层布带子,才让因诞下宸儿后,丰满不少的胸部看起来总算是一马平川。但,这也使得哪怕睡觉,她都不能脱去外衣,以免让人察觉里面的乾坤。之前未睡车辇时,她连靴子都是不能脱的,不然,定让人发现,她的足小巧得完全不似男子的样子。

后来独自歇于车上,总算可以更换外面的衣裳,可,端着一盐水到车里清洗,无疑只会让人觉得她的举止更加异常,实际上,她的行为已和常人不太一样,譬如,每晚都会煎一幅汤药服下。纵然,借着膳房之便,做这件事,不费太大力气,可一个小太监,一直喝药,不让人以为她是个病秧子,就得对这药起疑心。

但,她是绝不能让他们知道这是什么药的,只推说是一进春就易过敏喝的药,每每还得把药渣子妥善处理了方罢。

所以,她不能再行唐突之事。

饶是如此,她不能每日只洗下脸就算清理­干­净了,毕竟那脸还隔着层面具。

她是有洁癖的人,因坐月子,不能沐浴,都让她难受十分,更何况,这身上如今满满都是烟薰的味道呢?

这一日,因着天降大雨,行军受到了影响,因此,到了晚上,没能赶到最近的驿馆,第一次扎营在了郊外。

晚上,倒是晓雨初霁。

她在灶头帮着生火,旦见,掌膳的一名太监提了一条鲜活的鱼从不远处走来,边走边笑道:

“前面那竟有条湖泊,看,这鱼新鲜吧。今晚,倒是一道不错的加餐。”

所谓的加餐,是指他们这帮太监的加餐,除了皇上之外,任何人每日的餐粮都是做好定额的,这也使得,平时在宫里并不算起眼的一条鱼,如今看起来,是令人眼谗的。

而她耳中只听进了两个宇:

湖泊?

因驻营于野外,自然不会有多余的水供这些下人清洗,湖水太冷,一般人熬一夜就过去了,自不会去洗,对于她来说,待到夜深,借着那水,是否能让她稍稍清洗下呢?

她边生火,边动着这个念头,直到好不容易伺候上面的王子用完膳点,太监都钻进营帐内睡了,她瞧着夜­色­渐深,方拿了两条棉巾,朝吃饭时从掌膳太监口中套来的湖泊位置处行去。

扎的营帐连绵数里,松明火炬熊熊恰照得灼如白日,值夜的禁军在各营帐之间来回巡逻,甲铠上镶钉相碰发出丁当之声,这些声响里,是她轻微地向湖泊方向走去的步子,有禁军瞧见她,她说是身上腻得慌,想去湖边擦一下,那禁军没有拦她只嘱咐快去快回,明日得赶早路,才来得及晚上抵达下一个驿馆。

她应了声,一溜小跑奔至湖边,果真是个好地方。

这个好字,对她来说,只意味着,总算能简单清洗一下了。

湖边村影葱葱,大部分是近水的树木,枝杆兀自探进水中,包裹围绕间,哪怕躲个人进去,不近前,却是看不清的。

现在,湖边,很安静。

那些兵士,太监,累了一天,都睡得比猪都踏实,绝不会有闲情雅致到这湖泊边来。

她选了最远的一处树丛,那里,恰好背对着一座光凸凸的山壁,再往里,则是一望无际的湖泊。也就是说,她所需留意的,只是她行来的一侧是否有闲人前来,其余地万,皆不会有人过来。

小心翼翼地从略斜的泥滩上涉到水旁,刚下了雨,湿滑得紧。

她将一块棉巾挂于枝丫上,另一块棉巾用水濡湿了,将一只靴子褪去,放置于稍高的位置。

随后,掂起足尖,用手将那块湿棉巾稍稍捂得热了些,方将她莹白的足尖慢慢地擦洗着,纵然没擦洗下多少的污渍,但,直让她觉得畅快起来。

方擦完一只莲足,却陡然听得不远处传来步履声,确切说,是不止一人的步

履声。

她听得男子爽朗的大笑声,接着,似乎有人跳入湖中,往这边游来。

她惊惶莫名,忙要穿上靴子时,不曾想,手忙脚乱间,那靴恁是从略斜的泥滩上滚落下水,幸好有树丫挡着,只在那回旋,并不漂往愈远处。

可,她并不能涉水去取回。

因为,那划水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能这般爽朗大笑的男子,莫非是轩辕聿?

但,耶声音分明不该是轩辕聿的,她将袍子盖住她的足,只听得不远处有人喊道:

“远汐候,别游远了,天寒,水冷。”

竟然是他!

银啻苍?!

她从树影间望去,那游水的人已游至她附近,他和她中间,仅隔着一圈的树影,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停了游水,­精­壮的身子,撩开树丫,蓦地向她划来。

他发现了她?

她下意识地退后,不料泥滩上的卵石极滑,急切间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趺坐在了地上。

不想见,却又偏见到的人,终是穿过那些树枝,游至浅滩,从水里慢慢的站起。

古铜­色­的皮肤,在月华的照拂下,仿笼了层层的银纱。

然,那些银纱,却抵不过,他冰灰眸子中的华彩。

现在,这双眸子正凝定她,一个看似惊慌失措的小太监。

银啻苍凝定这张平淡无奇的太监脸,本以为是有人潜在暗处,常年的警觉,让他选择将这暗处的人揪出来,却没有料到,是这样一张脸。

很陌生,应该从没有见过。看‘他’跌坐于地的姿势,显然也不是个练家子。

只是,为什么,他移不开眼睛呢,甚至于,低下身子,有用手指勾起那张太监脸的冲动。

难道,这一路远离女­色­太久,他有了断袖之癖?

这一念头起时,那小太监紧张地在他的指尖离他还有一寸距离时朝后躲去。

那样的慌张,真的,很可爱。

看来,他的取向,确实有了问题。

他伸手一拉那小太监的袍子,带着戏谑地道:

“哪里来的小太监,看到本候跑这么快?”

那太监被他这一拉,瘦弱的身子,越犟着越是反冲力地坠进他的怀里。

他­祼­露的肌肤贴到那太监身上时,只让那太监慌乱地道:

“奴才是偷溜出来玩水的,不想被您看到,求您饶了奴才,奴才再不敢了。”

夕颜确是慌乱的,这个银啻苍,难道,发现什么了吗?

银啻苍抱住那小太监的身子,柔软娇小,竟让他有种莫名相识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让他凑近那张太监的脸,真的很普通,普通得差点连他都快被骗了过去。

但,当看到那‘太监’脸颊边沿一些几乎不易察觉的痕迹时,只让他的­唇­边浮起一抹笑弧。

妩心,他教了她很多东西,惟有这样东西,她学得最快,可,她自己制作面具时总是疏漏百出。

所以,每每只能戴他制好的面具。

想不到,其实,她的易容术竟是不在他之下了。

也就是说,她之前的疏漏百出,不过是故意的。

他不再去多想这份故意,现在,他的怀里,却有这份故意带来的最美好的存在。

原以为,这辈子,再没有机会抱住她,却不料,竟会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身份下抱住她。

但,也惟有这样,他才能容许自己,稍微地不自持一下。

毕竟,旁人看起来,他只是对一个小太监感了兴趣,对于他这样‘声名狼藉’的人来说,这些,算不得什么。

鼻端,能闻到,来自于她身上的馨香,臂弯,能拥住那抹娇软。

这样的人生,该是无憾了。

所以,纳兰敬德,这个老家伙,开出的条件,真的让他动心啊。

只是,动心,罢了。

今晚对他,无疑是意外的收获,这个收获,当然亦来自于那老家伙的临时相约。

难道,是那老家伙的安排?

他的笑意愈深。

只是,这份笑,很快便敛了去。

随着,一叠声的跪拜,他的手仅能放开怀里的人儿。

“参见皇上。”

月华如水的彼端,轩辕聿着一袭玄黑的行袍,袍上,以莹蓝丝线勾勒出云纹,在这夜­色­里,只让他周身如笼了一袭华彩的光晕,让人不可逼视。

银啻苍手一放,夕颜忙扑通一声跪于地,湮声于那叠声的跪拜中。

“臣,参见皇上。”银啻苍微伸臂,一旁早有随他出来的侍从替他罩上银灰的衫袍。

“远汐候,今晚,倒是好兴致。”

“这湖景太美,让臣不自禁地愿融于其中,皇上的兴致看来,亦是好的。”

轩辕聿冷笑一声:

“这等湖景,朕自是不会错过。”

他怎会错过,那些隐于暗处的谋算呢?

径直越过远汐候,往湖泊那端行去,不知为什么,眼角余光,看到地上匍着一个小太监时,他的步子却是顿了一顿,一顿间,他看到,那小太监只把露于外的指尖都缩进袖盖下。

看装扮,该是膳房的太监,怎会在这呢?

他眉尖一扬,听得银啻苍道:

“看来,本候在尔等眼里,却是微不足道的。”

轩辕聿并没有出声,李公公早识得主子的心思,道:

“这等不中用的奴才,竟敢怠慢候爷,来呀,拖下去,仗责二十。”

夕颜胸口一闷,二十?

她知道是银啻苍帮她,毕竟,她出现在这,解释起来,也是颇多麻烦的。

可,她倘若被拖下去仗责,打得重伤不要紧,打完后总得上药吧,那地方,且不论能不能让那些大老爷们上药,光是她的身份,不就提前泄露,而且,或许还得栽个和银啻苍私会的名声。

但,她该怎么说呢?

不过是想清洗一下,偏偏天不遂人愿也就罢了,还招惹到银啻苍,以及那一人。

“李公公,慢着,本候说的,是那膳房的掌事太监,今晚的晚膳,用得臣甚不痛快。至于这个,不过是拎不清,出营前恰好碰到,让他端茶点到湖边,结果竟带来了茶巾。”

轩辕聿淡淡一笑,并未停住行往湖边的步子:

“看来,这一路,远汐候颇多不满。小李子,这事你去处置,务必消了远汐候的愠意。”

说罢,他不再说一句话。

湖旁,树影幢幢间,他的目光留意到湖里飘着那只履鞋,眉心略盛了一蹙,却并没有回身。

听得银啻苍的声音在后面传来:

“就不劳烦李心心,膳房的太监伺候好皇上即可,本候却是无关打紧的。只让这个拎不清的奴才,再替本候端碗茶点来罢。”

“瞧候爷说的,那膳房主事的太监,奴才定会好好责罚的。”李心心顿了一顿,冲着夕颜,复催促了一声,“还不快去。”

“诺。”夕颜俯身,行礼,怅惶地向营帐地奔去。

银啻苍睨和她奔去的步子,微徽地,­唇­边笑意愈深。

返身,他朝轩辕聿行礼后,复往营帐而去。

轩辕聿目光落在水里的履鞋上,手一指,顿时有太监会意涉水过去,将那履

鞋取了过来奉至轩辕聿跟前。

银啻苍的营帐,紧临轩辕聿大帐,他一路行至营帐口,吩咐道:

“替本候准备热水沐浴。”

“诺。”紧随他的侍卫应声道。

帐内,因着驻营野外较冷,还是拢了一盆银碳,此刻,只让帐内,温暖怡人。

他的营帐和轩辕聿的大致一样,只是颜­色­上有区分,他这一顶,是白­色­的,那一顶是明黄的帝王颜­色­。

但,都分内外两进,最里那进,是独立的沐浴隔间,放着一木制浴桶,享受这样待遇的,整个行队中,无非三人,还有一人,就是院正张忡。

院正张仲,他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宇,颇有几分趣味地将烛台的芯火挑亮,挑得亮亮的,虽有些刺眼,却能让他更看清真实的想法。

一路上,院正有独立的一座车辇,这点,与他的待遇也是一样的。只是那座车辇,用玄黑的帘布遮的严严实实,恁谁都窥不得究竟。而院正也甚少出车辇,或者说,他没有看到院正露过脸。

或许,院正本就只负责轩辕聿的平安脉,当然,不会让闲人瞧见了。

也或许,车辇里,还有什么其他不可让人窥见的秘密呢?

灯芯挑亮间,有侍卫拎着几大桶水,将隔间内的浴桶倒满水。

他摒退一众侍卫,行至隔间,以手在桶沿探了下水温,觉到还是凉了些许,复吩咐侍卫再加进一桶刚烧开的水,一切甫停,听得帐外传来侍卫的通禀声,他知道,是那名送茶点的‘小太监’来了,只应了一声,吩咐让其进来。

夕颜端着托盘,躬身进来,银啻苍的营帐无疑是宽敞的,四面编以老藤,再蒙以牛皮,皮上绘以金纹彩饰,一眼望去,并不见得比驿馆差,帐内更铺厚毡,踩上去绵软无声。

只是,她不喜欢这种绵软,一脚上去,仿似触不到底一样的深陷。

她的足上匆匆换了一双靴,可才少了的那只,她唯愿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不然靴内的乾坤,终究是处纰漏。

低眉敛眸,她看上去甚是恭敬,银啻苍望了一眼她手里托盘内搁着的一盅东西倒不知是什么。

“过来。”他吩咐。

瞧见她的步子一怔,仍是俯身近前:

“候爷,您要的差点。”

“这是什么?”他瞧了一眼托盘内的东西,问道。

“是西米酪。”

这会子近夜半,她回去时,掌膳的太监早歇下了,她没奈何,才自己下厨做了这个东西,她本王府郡主,从小,也是娇养的王,只这样,是陈媛幼时哄她吃药惯配的,亦是她挺爱用的,于是跟着胨媛学了来。

“你做的?”

“是奴才做的。”

银啻苍端过那碗盏的甜点,浅尝一口,只觉齿颊留香,香软腻滑。

“不错,不错。”他连赞两个不错,一气喝了,方道,“也罢,既然你这么讨本候喜欢,本候可得好好嘉赏你才是。”

讨他喜欢?

这算是哪门子话,还是——

“伺候主子,是奴才份内之事,若候爷没有吩咐,奴才先告退了。”

夕颜说出这句话,只求快快脱身,眼前这人,当日,她也说过,再不要见到他不是吗?

如今,她的易容,是依仗了妩心才能有,被他瞧穿,怕也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她不想再有任何牵绊与他。

旦求脱身,亦只求脱身!

可,他还是缠上了她,他伸手就执过她的手,她惊吓莫名,手一抽,耶托盘便坠落于地,泠泠有声。

“候爷?!”帐外传来侍卫的声音,这两名侍卫是他的人,但,在这两名侍卫的外围,仍部署了轩辕聿的眼线,他若不离开营帐,那些眼线,便只远近地瞧着,可,若是他要离开,譬如万才,那些眼线就紧跟于他,再甩不开。

“无事。本候要沐洛了,尔等勿放闲人进来。”

“是。”

“既然候爷要沐浴,奴才告退。”夕颜手用力一挣,却只让银啻苍拽紧她的手拖进隔间。

“候爷!”

她情急里唤出一声,银啻苍含了笑凝定她,道:

“我说了,要嘉赏你,这,就是。”

夕颜噤了声,他,让她在这里沐浴?

“本候突然不想沐浴了,这水若不用,却是浪费。”

“候爷,奴才洗过了,多谢候爷。”她惶乱莫名,只想步出这营帐。

“是么?你可知道,不要这嘉奖,也算违了本候的意思,到那时,恐怕就是一顿板子了。”

银啻苍说完这句话返身往外行去:

“快洗吧,时辰不早了,本候也想安置,你拖拉着,让本候不能早些歇息,亦是讨打了!”

说罢,他放下隔间帘子,厚厚的帘子,遮去彼此的视线,却并不阻断一些隐隐涌动的什么。

他识破她是谁了。

并且,也知道,她躲于那,实是由了想洗下日渐污浊的身子。

银啻苍,他的细致温柔,实是让人无法拒绝的,一直都是这样。

只是她没有心给他了。

被这样一个男子,无微不至地呵护着,却宁愿把伤口展现给另外一个人。

原来,喜欢和爱,终究是不同的。

她知道他的坚持,而她如果要快点脱身,洗完后,他应该会放她走。

并且,她确实需要这桶­干­净温暖的沭浴水。

她不担心他会在帘外偷窥,相反,他会替她守着这一隅的安静。

褪下袍衫,­祼­露的身子,莹洁如玉,取下太监的头巾,青丝披散间,她踏进木桶内。

久违的热水,暖融地将她的身子包裹,是舒服的。

她执起一旁的夷子,尽快洗着,毕竟,这里他的营帐,他也说了,不要影响他休息,不是吗?

其实,身上不算脏,只是她的洁癖罢了。

但,哪怕,她洗得再快,终是比不过人的心思。

旦听得,营帐外传来,一声通传:

“皇上驾到!”

她一惊间,夷子失手掉进浴桶,接着,她看到帘子掀开,那抹银­色­的身影闪进隔间内,她来不及惊呼,只把身子笼于浴水下。

她看到银啻苍迅速执起她褪下的衣服,劈头盖于她的头上,她接过,才发现,这个男子,竟是闭阖起了眼眸,她忙用这衣服匆匆裹起­祼­露的身子,甫要站起,他却睁开眼睛,将她身子复压了下去,接着,他跨身进入浴桶。

这一次,她在掩不住要惊唤,被他一手捂了­唇­,语音出­唇­时,只是:

“臣尚在沐洛,不能迎驾,还请皇上见谅。”

“远汐候,湖泊很脏么?”

轩辕聿说出这句话,那步子分明是往隔间里行来,夕颜的心仿似要跳出胸口一样。

银啻苍凝了一眼,她的脸,隔着面具,瞧不出什么异样,只是,她眸底的惶张,他不会错过。

他的手抚住她的发丝,夕颜明白他的意思,忙摒住呼吸,闷入水里。

一闷间,轩辕聿的步声,她听得到,咫尺之近。

“皇上,连臣沐浴,皇上都不放心么?”

“朕对远汐候,恐怕真是太过放心了。”

“今晚,臣去湖泊游水,莫不是皇上以为,臣有什么计较?”

“远汐候,为什么,朕忽然觉得你,似乎,心跳得那么急促呢?”

夕颜的耳边,隔着水声,听得到他们言语的往来,除了这些言语之外,她闭起的眸子,怡是浮过一幕清晰的画面。

张仲抱着她从水里起来,接着,是伊滢慌乱的神­色­,她的罗裙悉数湿透,贴在身上,玲珑剔透,接着,有一处光亮渐渐地放大,放大处,赫然是纳兰敬德!

纳兰敬德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是的,十三载,她从没有见过的­阴­狠、怒愠!

接着,是谁的血溅出,她看不清了,因为,这画面的浮现,让她一口气回不过来,顿觉胸口一窒,画面中止,眸子张开时,看到,水底,银啻苍­祼­露的身躯

可,她不会脸红,也不会羞怯。

如果说,窒息前,人会有刹那的魂体出窍,她想,她现在就是了。

然,她并不能把脸探出水面,哪怕,只要轻轻一探,就会获得些许新鲜的空气。

但,她不能。

因为,轩辕聿!

若让他看到这样的情形,她辨无可辨!

那么,就这么窒息死去吗?

作者题外话:断袖之癖,就是指同­性­恋。

有一首很适合银啻苍和夕颜,《鬼迷心窍》。

夕颜和聿,我更喜欢那首《滚滚红尘》,只为那两句,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这几章,自我感觉转承得有点问题,可能因为,想表达得太多,所以收得不是那么理想,谢谢各位的宽容,雪会努力,把结尾篇收得尽可能完美。

罪妃 48

银啻苍眼底的余光看得到,水面,开始有一些小小气泡地浮上,隔着水面,他纵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但,这些小气泡,不是什么好征兆。

他的手下意识地扶住夕颜软软地,就要浸入水底的身子,这一扶,她没有避开他,这只让他更为担心起来。

而他亦更清楚地知道,轩辕聿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离开。

哪怕,仅轩辕聿一个人步进这隔阂。

哪怕,夕颜随时都有窒息溺毙的可能。

他也不能这么把她从水底提出来。

那么做,虽能缓过她这口气,无疑,不会是夕颜愿意的。

否则,她不会宁愿闭气,都始终不把脸探出水面一毫。

她不会愿意,现在这个场合,以现在这个样子,出现在轩辕聿跟前。

因为,她爱着那个名叫轩辕聿的帝王。

除了,那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吻。

除了,那一次,为了她的命,不得不骗她服用的赤魈丸。

然,从他爱上她的那天起,他就只做过这两件与她心意相违的事罢了。

只是,他能就这么看她溺沉于水中么?

他一只手,蓦地把他彼时挂于一旁的银­色­袍衫一挥,那袍衫宽大的袖子被他的掌风带得撑起,宛如一道屏障横亘于他和轩辕聿之间。

随后,他迅疾起身,提着那快要溺沉水中的人一并起来,回身间,把她的身子牢牢固定在他的胸前,一手抵住她的后背,运自己的内力将她闭住的水慢慢逼出来。

银­色­的衫袍恰在此时,徐徐落下,覆于他的身上。

宽大的袍子掩去银啻苍­祼­露的身躯,也一并掩去,夕颜无力垂落下的手。

“皇上,请恕罪。臣沐浴完毕,因着­祼­身不雅,恐冲撞了您,故才回身避之。”银啻苍微屈身说出这句话。

轩辕聿沉默,沉默中,他蓦地转身,语音清冷:

“远汐侯,朕就不打扰你休憩了。晚上无事,休再去那旷野处,夜路走太多,终究是不妥的。”

随后,他大踏步走出隔间。

走出隔间的刹那,他的目光仍是落于几案之上搁着的一空空碗盏,碗盏里,显是之前盛过羹点。

他犹记得,远汐侯的习惯,用完晚膳后,是从不会用茶点的。

是的,这么多年为帝,他清楚另两位帝王的一切习惯。

知己知彼,哪怕不是为了百战不殆,至少,亦是从细节处,探知他的对手是怎样的人。

很辛苦,亦很无奈。

但,他也知道,百里南,对他和银啻苍必定同是了如指掌。

至于银啻苍,不管在以前的传闻中,怎样的暴戾、荒­淫­、好­色­,从他熟知他这些习惯的那日开始,就清楚,银啻苍的种种不过是种掩饰。

因为,一个人,能数十年如一日,拒绝用宵夜茶点,本身就说明,­性­格的节制。

那么所呈现出来截然不同的一面,不过是刻意的伪装。

这样节制的­性­格,倘有野心,会是十分可怕的事。但,加上这种刻意的伪装,或许并非为了宏图霸业。

只是为了自保于一方。

毕竟,这样做的代价,是会让部分的国民不满,对于一位有野心的帝王来说,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但,对于自保的帝王来说,却能起到让另两位国君忽视他的存在,以此求得暂时的安稳。

可,一切,终还是因了那一名女子起了变数。

即便他心里清明,当轩辕颛对他说出夕颜被银啻苍侮辱致死时,却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事实恰是,银啻苍深陷进了夕颜的劫里。

对夕颜造成伤害的始作俑者的却是他。

不过是成全了另一人的谋算。

那个人,恐怕连所有显于人前的细小习惯,都是伪装出来的表象。

这,才是最可怕的。

轩辕聿收回凝注于那碗盏的目光。

从知道那名小太紧进入营帐,久久不曾出去。

从他进来的那刻开始,看到那盏空碗开始。

他便推翻了之前的怀疑猜测。

能让银啻苍这么晚用下茶点的,绝不会是他身边那些扮作美姬的暗人。

亦就是说,今晚,银啻苍,或许根本没有来得及和那些人接触过。

这样,真的够了么?

若真的够了,他怎会失态地进入隔间内。

若不是银啻苍站起,他险些就要伤害到那一人。

闭上眼眸。

李公公已从营帐旁凑近身子,道:

“皇上,膳房的小卓子,并未回去。”

轩辕聿似低低应了一声,又似没有,甫启­唇­时,只是:

“吩咐禁军,今晚替远汐送几名美姬入帐。”

李公公略有疑惑,但,还是躬身应命。

这野外,要寻几名美姬,并非易事,但主子的吩咐,再难,却都是要去做的。

轩辕聿径直行往明黄的营帐,月华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而夕颜如瀑的青丝同样长长地垂落在银啻苍的胸前,若非银啻苍以臂力扶住,她恐怕早就再次软瘫到了水里。

借着运内力相抵,她咳出些许水来,只是,神智还有些许不清,他将覆于身的银­色­袍衫取下,紧紧得裹于她的身上,因为,她身上之前披着裳袍,此刻也已悉数被水濡湿,然后,当打横把她抱起。

如同,那日,她第一次毒发时,他不管不顾地抱起她一样。

唯一的不同,是现在,他不过是一个,她不愿再见,甚至于厌恶的人。

就是他这个她不想见的人,知道她的洁癖。在认出那小太监是她时,担心的,只是她再会回到湖泊边去擦洗。

刚坐完月子,犹忌凉水擦身。若她为了­干­净留下病患,他是无法置之不理的。

所以,哪怕再不方便,再会引人怀疑,他仍使了法子,让她得以用他为她准备的温水沐浴。

没有想到,轩辕聿不仅怀疑他的行踪,更一反常态地,步入他的营帐。

按着以往的惯例,再怎样,他的营帐是属于他私人的领地,轩辕聿会派眼线分布于他的营帐周围,却不会­干­涉到他的帐内。

这让他明白,轩辕聿带他随行的目的,怕不仅仅为了麾下的二十万斟国余勇,更多的,是察觉到什么了吧。

他背后的那股势力,睿智如轩辕聿,怎可能会没有洞悉到些许呢?

是的,在用晚膳时,他于饭中嚼到一个小小的蜡块,打开看时,却只有一句话:

月上柳梢头,人约湖中央。

于是,才有了那一幕。

他游水过去,瞧得到湖中央,果真有一漂浮的浮萍,乍一看,没什么特殊之处,但,当整片湖面就惟有一片浮萍时,那确是分外引起他的注意。

果然,浮萍上有字,字上的内容,再次证明,纳兰敬德确实不简单。

但这份不简单,却意外成全了后来接踵而来,可以算是巧合的事。

或许,冥冥里,正是这些巧合,终是让他遇到了她,不早一步,不晚一步,走入他的生命,带起了他刻意尘封的感情。

而这份感情,不过是他一人的天长地久。

他抱着她,放到各见得下榻上,探了下她的鼻息和脉相,确定无虞后,注意到她的面具因浸泡温水时间过长,有些许的浮起,他俯低身,手势谙熟的将那些浮起处悉数恢复到如初。

从轩辕聿进入隔间,又允他不敬,从而离开,轩辕聿该已识出她是谁了。

但,现在,她应该仍需要这个身份做为掩饰。

她浓密的睫毛上犹沾水珠子,瑟瑟颤了一下,接着,睁开眼睛,看到他的刹那,他注意到,她的眉心颦了一颦,这一颦间,他已把她的面具最后一块浮起处恢复完毕。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沉默,只是沉默。

直到她欠身起来,他稍扶了一把,她欠身,眸底,满是不曾掩饰的疏远。

“先把身上擦­干­。你的衣裳湿了,也换下来,­干­了再穿回去。”

“侯爷若没有吩咐,奴才该回去了。”

她只做小太监恭谨的样子,哪怕,她清楚,他已知道她是谁。

而他同样清楚,作为纳兰夕颜的她,早不愿再与他相对。

是啊,若她不是小太监,又怎会听他的吩咐,做那碗甜羹呢。

恐怕,这一辈子,他也就只能用一次的甜羹。

“你这样子,能回去么?”他说出这一句,伸手取了一大块方巾递予她。

未待她说话,隔间外,突然传来李公公的声音:

“远汐侯,奴才奉皇上之命给你送赏来了。”

他眉间一扬,赏?

出去也好,至少,可以让她安心擦完身子。

他步出隔间,李公公手中的佛尘一挥,旦见,身后出来两位娉婷玉立的女子,容貌虽称不上绝­色­,但也算是秀­色­可餐

“皇上体恤远汐侯路途劳累,犒赏两名宦人伺候。”李公公笑着说话,对那两名女子道,“杵在那做甚么,去吧。”

银啻苍的面上带着一抹笑意,可这笑意,却仅添了他眸底的­阴­鹭之­色­。

轩辕聿!

何必逼人太急!

哪怕,他知道,这只是那名男子,不希望夕颜待在他帐内太久所赐的一个“恩赏”。

“多谢公公了。”他说出这句话,李公公笑着行礼,退出帐去。

帐内那两名女子,莺莺笑着贴到他的身子,若按着以前,他不介意演戏,毕竟,在沙漠那一次,他也在她面前,和一名美姬燕好不是吗?

可,今晚不同。

他根本没有办法演好这出戏。

离得那么近,他喜欢的那名女子就在隔间内,无论如何,他再做不出来了。

她已经对他没有一分的好感,他还有必要要将这戏演在她跟前吗?

亦或是,他不希望,她更瞧不起他。

是的,他不希望这样。

“滚!”他怒斥出这一个字。

哪怕是亡国帝君,至少,他还有最后的尊严。

至少,他还希望保留这些尊严。

那两名女子,被他这一低吼斥得慌乱奔出帐外,不管怎样,轩辕聿再计较,他都顾不得了。

帐内,恢复安静,安静中,他听到细碎的步声响起,回眸,他看到她,依旧穿着那身湿湿的袍裳站于那,除了把青丝拢进头巾内,她根本没有把自己擦­干­。

只是迅速地越过他,朝帐外行去,他想拦她,可,他有什么资格拦住她呢。

与他擦肩而过的那瞬,她的眸华似凝了他一眼,这一眼,他的心,终是不可遏制地染了些许欣喜。

那眸华里,没有拒人千里的冷漠,仅是一种悲悯。

纵然,让一个女子对他露出这样的神­色­,真是可悲。

但,他却仍是觉到了欣喜。

因为,那女子在他心里的地位太重太重,重到,他甚至不会比昔日,他的父皇对那一名女子用情要少。

真是,孽缘!

在她离开的刹那,他仅低低说了一声:

“我只是为你好。”

她没有说话,兀自扎进夜­色­里,急急奔回膳房的扎营地。

奔至那边,她才发现,连带去的托盘,都是忘记拿了回来。她想折身回去拿,却听到后面一声唤:

“怎么着,还想去哪呢?”

闻声望去,此刻,膳房的扎营地上,正站着膳房的掌事太监。

不仅坐着,看神情,还不太好。

那掌事太监一手揉着他那因油烟熏陶得粗肥的腰,一手指着他,道:

“你给咱家过来!”

夕颜步子一滞,却还是走了过去。

“这么晚了,去哪了?”

“远汐候要用夜宵,我刚给他送去。”

“哦,要用夜宵啊,这表服怎么湿了啊,用夜宵要去湖边么?”掌事太监­阴­阳怪气地道,一边招了下手,“给咱家过来,让咱家好好瞧瞧你。”

夕颜躬着身,慢慢走到掌事太监跟前,才至跟前,只听‘啪’地一声,眼前顿觉金星直冒,娇弱的身子己被扇得扑倒于地。

那掌事太监长得五大三粗,哪怕刚才受了李公心的责罚,挨了二十板子,这力气还是有的。

这一掌上去,蕴了十分地力,甭说是夕颜,饶是换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来,也非被扇得退一步不可。

“好你个白眼狼,念着你是徐公公安排来的,咱家才给你三分薄面,你竟不知好歹,鬼见你使了什么妖蛾子,竟让远汐候在皇上面前告了咱家一状,咱家这么多年伺候主子,可没受得这顿责罚,你是以为,把咱家责打了,咱家的位置就能由你顶了不成?”

“我没有——”

夕颜的话语方说了一半,忽听得李公公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小安子,今天责打了你二十板子,你竟不思悔改,还在这推给别人?”

李公公瞧到那名唤作小卓子的太监跌倒­干­地,显是被打了,及至走到跟前一瞧,小脸打得看样子不轻,嘴角都渗了血,可脸上一点红肿却都不见。

虽有些奇怪,但他此刻顾不得这些,刚刚皇上明明安置了,突然吩咐,让这小卓子,照着方才奉给远汐候的茶点再给他端去一碗,他紧赶慢赶过来,却是发生了这桩事。

“李公公,我只是气不过,我并没对远汐候不敬,平白地遭了顿打,大家都是奴才,一个新来的,都这么背后使着坏往上爬,我若不打他,怎么服众?”

“行了行了,赶紧地,给远汐侯端的宵夜再做一碗来,皇上要用。”

“是哪种宵夜?”那肥肥的掌事太监有些摸不着头脑。

“啊哟喂,你是打蒙了还是怎地,怪不得得罪了候爷,不管怎样,快去做了来,让这小太监送去。”

“刚才我都被您摁着打扳子去了,我怎会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你们,快照着给候爷做的,赶紧再去做一碗来!”掌事太监喝着边上围的一群膳房太监道。

“是我做的,我去吧。”夕颜撑着手,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擦了下嘴角,默默地行到炕台边。

掌事太监虽面上有些不太活络,想要阻,但瞧到李公公狠瞪了他一眼,忙噤了声 只顾揉着肥厚的腰部。

西米酪做来,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因为简单,她才学得会。

三日入厨下,洗手傲羹汤,这样的情形,她不是没想过,只是,入了官,有些,仅是想想罢了。

她知道,轩辕聿定是猜到她是谁了,否则,不会有刚刚那些举动。

如今要喝这羹汤,岂不是和沙漠中,同银啻苍赌着那口鱼汤的气一样呢?

现在 点名要她端去。

是直接揭穿她,把她送回去。

还是,其他什么呢?

不去想了,脸好痛。

长这么大,除了被陈锦打过一次,她还真没挨过打。

想不到,第二次被打,间隔得这么短。

西米酪做完,李公公虽催着她送往营帐,瞧她身上湿湿的样子,忙道:

“赶紧先去换身衣裳,快点!”

她应了声,回到车辇里,取出替换的衣裳,幸好那些太监因着李公公在,没人会进来,她倒是放心换了,本来被水捂得冰冰的身子,顿觉一阵暖意。

先前沭浴时,也是有这份暖意的,只是后来,这层暖,因着俩个男子的针峰相对变成了冷腻贴身。

之于感情,何尝不是如此呢?

走出车辇,李公公早把那盏酪放到托盘上,递予她,一边催促:

“快点,皇上等急了,你就不止打脸了。”

不止打脸?

她倒真的希望他能打她。

把她打醒了,她也就不这么执迷不悟地跟着他了。

是啊,真执迷不悟。

其实执迷不悟的人,何止她一个呢?

随李公公进得轩辕聿的营帐,帐上绘着金灿的云纹,华彩如日曌的光芒,直刺人心。

帐内,寂静无声,有一名太监瞧他们进来,躬下身子,剔亮地下拢着的纱灯,这些纱灯一溜地排开,每一足踏上去,便是一个光晕,散落开去。

“皇上,您要的宵夜来了。”李公公禀道。

明黄的帐幔垂下,轩辕聿该是已然歇下,许久没有声音,直到,悠悠传来一句:

“奉上来。”

李公公递了个眼­色­予她,她应声,半躬着身子,向前行去,一手托着盘子,一手掀开那些纱慢,纱慢后,轩辕聿却是坐在席地铺就的褥子上,墨黑的瞳眸似凝着她,又似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参见皇上,这是您要的宵夜。”甫启­唇­,她觉得到嘴角的疼痛,刚刚那巴掌后劲却是足的。

她竭力定住自己的心神,躬下身子,双手越过头顶,奉上托盘。

离他那么近,近到,他的呼吸声,就萦绕在她周围。

于是,再怎样摒息定神,终究,是无用的。她的心,跳得很快,这份快,与其说是这数日来再次相见使然。

不如说,还是忐忑。

她不知道,再经受一次,他的冷漠绝情,她是否,还有力气坚持下去。

是的,面对任何的挫败,她都有勇气面对。

惟独,于他的冷漠绝情,却是比那些挫败更易让她困心。

但,今晚,他只是,淡淡地问道:

“这叫什么?”

“回皇上的话,是西米酪。”嘴角又开裂一样的疼痛。

他的手伸出,在烛影下,曳着一层淡淡的金晖,她低下螓首,奉上盏碗。

只这一奉,他的袍袖已拂过她的后腕,触手间,不似昔日的柔滑,他眸角的余光甫一瞥,她的手上,因着这几日的膳房火计,却是添了几道小的伤口,想是生火,或者择菜时所致。

眉心拧了一下,他接过那碗盏,浅啜了一口,复问:

“这是你做的?”

“是奴才做的。”

“还有没?”他一气饮了,再问了一句。

她怔了一下,忙回道:

“皇上若还要,奴才这就再去做,只是,这西来酪虽是润肺清养的,安置前多饮,却不宜入眠。”

他的眸华随着这句话,从她低垂的脸上拂过,将那碗盏搁到她的托盘上,看似淡淡地道:

“明儿个起,你每日,都为朕做这个,其他的活,就不用去做了。”

“诺。”许是万才回的话长了些,这一个字,终让她的嘴角里又渗出些血。

“小李子。”轩辕聿唤道。

“奴才在。”李公公小碎步的奔进来。

“今晚就让他值夜吧。”

“皇上是让小卓子值夜?”

“嗯。”轩辕聿应了一声,径直睡到榻上。

李公公忙伸手接过夕颜手中的托盘,一边轻声道:

“会值夜吧,就是主子半夜里要什么你得应着,千万别睡着了!当好这差,以后有你的好。”

最后这句话,李公公是压了极低的声音,这般说,其实,也是怕她一个小小膳房的太监值夜时出了差池吧。

“我晓得。”她低声,却只让­唇­边的血终于流了下来,她忙借着躬身擦去,一擦间,颊边倒是疼得紧,她下意识地摸了下面具,还好,没有浮起。

李公公接过托盘,速退出帐外。

她近前,低徊的眸华看到,轩辕聿已安然卧下,遂躬身立在一旁。

脸颊真疼,哪怕低着脸,那些许的疼,仍让她想伸手抚一下,只是,这一抚,万一弄出点动静来,倒是让他注意了。

这一念起,她稍抬了脸,瞧向他去,他只侧身睡着,根安静,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这让她觉得,他是不是没有睡着?

好困,她眼睛倒有些撑不住地要闭起,真的太困了。

难道,是这儿日疲累积蓄的缘故么?还是——

思绪陷入一片昏昏中,她下意识靠着后面的栏枉,身子软软地,却是抗不住地进入了梦境。

听到她身子落地的声音,轩辕聿翻身而起,香炉内,又拢了苏合香,寻常人闻了,只会起到安神作用,然,对于她,,因着血内天香蛊的作用,确是会陷进昏

睡。

这样的‘伎俩’,他不是第一次对她用。

每次,却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对她顾全。

只是,如今,他的这份‘顾全’,是否真的是她要的呢?

他抱起她,目光自然没有错过她嘴角那块肿起的地万。

谁,打了她?!

谁,竟敢打她?

但,现在她的身份,谁都可以打她,不是么?

他轻柔地把她放到榻上,将锦被轻轻地替她盖好,手,覆到她的手上,纤纤玉指依旧,只是,触感,因那些伤口的存在,再不复往昔。

他取出一侧的药箱,取出一瓶透明的膏药,每每他能做的,只是如此吧。

小心地在她的伤口处涂上这膏药,不过须臾,就沁入她的肌肤内。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并没有把她的手放回被内,这些药,若沾到被子,无疑,是不好的。

指尖触到她的脸上,这张制作­精­致的面具,该是和银啻苍有关吧。

三国帝君,惟有银啻苍曾身为风长老,擅长易容之术。

但,他并不会因着这一层,有丝毫的愠意。

他懂她的心,一如,他信她一样。

隔着易容的面具,他瞧不清楚她的脸­色­,只是,­唇­边的伤口正因隔着面具,都这般触目惊心,想必,里面实是好不过哪去。

扮做太监,随军出征。

她难道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吗?

当然,她能以这个身份进入行队,该是有太后的‘功劳’吧。

哪怕面容能变,但,一个人的眼睛,却是始终无法彻底改变的。

所以,太后笃定,他能认出她来,并且,为了她,亦会安然地归去。

夕夕,他的手抚着她的脸,哪怕,曾经再多的伪装强硬,此刻,他做不到。

为了他,她已经放下了所有。

只是为了他!

如果说,以前仅是怀疑,那么现在,他确定,她的失忆,是假扮出来的。

为的,恐怕仅是放下最后的尊严,矜持,伴在他的身旁。

他再能做到怎样的狠心绝情呢?

做不到,他真的做不到了!

容许他自私一次吧。

就自私这么一次,只当她是一名随队的太监。

一名,他额外照拂的太监罢!

心口一阵窒疼,今日毒­性­发作的时间,又提前了。

他习惯地从一旁取出药瓶,服下那药丸,没有用任何水过下去,因为已经习惯。

千机毒发得愈来愈频繁,或许,在某一次毒发后,连赤魈丸都不能控住,生命也就完结了吧。

即便这样,当今晚,察觉她就是那名小太监,并且在银啻苍的隔间内时,他仍做不到无动于哀。

他,真是自私。

他清楚,银啻苍对她用的情,不会比他少。

只是,他不会就这样,顺势,把她让给银啻苍。

她不是一件东西,可以任由他挥来送去。

倘苦,她心里有银啻苍,如今朝不保夕的他,应该会选择放手。

但,如果,她心里,没有银啻苍,他不能替她去做决定。

哪怕,他必须要放开她,也不代表,他再以爱的名义,为她—排下一段的情缘。

这么想时,她稍稍动了下身子,他把手从她的脸上收回。

径直起身,走出纱幔,早有值夜的太监上前:

“皇上,有何吩咐?”

“让小李子去查下,卓子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然后,替朕处置了那个人。”直接吩咐出这句话,他面­色­铁青地退回纱慢内。

目光触到她的那一刻,他­阴­郁的脸瞬间,变得柔和。

她仍睡得根安静,以前,她的睡相总是那么糟糕,然现在,哪怕是锦褥之上,她都睡得不会再翻下来。

这一路,可想而知,连睡,恐怕她都习惯了小心翼翼。

他盘身坐于锦褥旁,只看着她安静地睡着,心里,有某些柔软的地方,慢慢地再无法做到忽视……

翌日,夕颜醒来时,却已是身处在一车辇内。

她有一丝惊愕,惊愕中,对上的,正是轩辕聿淡漠的眸子。

“皇上,奴才——”

“昨晚值夜,你竟睡着了,不过,念在你会做那碗西米酪的份上,朕容你这一次。”他说出这句话,只继续看着,矮案前呈上的折子。

京里,一切都安好。

他翻着,心下,还是牵念着杭京城内的情形,连日的战报,那里,实是不容乐观的。

包括云麾将军处,仅能和夜国的军队起到牵制作用。

这般想着,他眉心终是皱了一下。

看着他皱眉,夕颜不禁抚了下脸,确定脸上的面具没有掉落,其实,掉不掉落都是无所谓了。

显然,他是知道她是谁。

包括昨晚她陷入昏睡前,如今细想起来,恰是闻到了一种香味,那种香味太熟悉了。

只是她太累了,才在昏睡前,没有意识到那是苏合香.

“皇上奴才——”

“朕要批阅折子,你在一边伺候着就行。”

他的语音虽仍是淡漠,只是,这份淡漠里,似乎,有些什么,却是不一样了。

她噤了声,躬坐于一旁,看着他执朱毫慢慢批着奏折。

不觉已是晌午时分,李公公在丰辇外躬身询着是否要开膳,轩辕聿只吩咐。

今日想用些口感清淡、稀松的膳点。

李公公应声去了,半个时辰,即奉上­精­致的菜肴。

是的,­精­致。

在行军途中,哪怕,不如宫内菜式繁冗,能用到这些菜式,却真的算是好了。

“你,替朕试菜.”轩辕聿吩咐道。

夕颜忙执起公筷,顺着他点去的菜肴,一样一样试起来。

是的,每样菜肴,他都让让她试了一遍,他自个却是看着她,并不用。

她只能每试一口,按着规矩,将试过的莱实布到他的碟中,他似睨看她,又似­唇­边含了笑,指了一下汤:

“那,也与朕试一下。”

她舀了一勺汤,凭着口感,她辨析得出这该是药膳熬制的浓汤。

难道——

她试完,复舀了一碗至他的碗内,他却道:

“这些都再替朕试一遍。”

“皇上,这么试下去,就没了。”她忍不住,轻声道。

“朕突然没什么胃口,朕命你,把这些用完。稍晚点,给朕做碗西米酪就行了。”

果然,他是特意点了,让她用的,因为这些菜式,明显都很松软,无须多嚼,就能咽下。

他连她­唇­边的掌伤,都发现了。

他对她,还是好的。

心下,有淡淡的欣喜涌上,旋即,伴随的,却是忐忑——

他给她布置了这么多菜,难道,是待她吃完后,就送她回去么?

可,如果那样,他该先揭穿她的身份才是啊,不会再容她以这个身份随伺。

并且,他不是说,稍晚点,还要她再去做碗西米酪么?

心下百转,面上,仅是福身:

“奴才谢皇上赏赐。”

轩辕聿只回身继续坐回几案前批阅折子·

这让她忐忑的心,稍稍缓和了些许。

这份缓和,终是一直持续了下去。

抵达杭京前,不仅试菜,逐渐发展到每日他沭浴前,都让她试水。

是的,试水,每晚沭浴,他都让她先试下水温是否适宜,然后再命人备了相同温度的水供他沭浴。

让近身的伺候的太监,哪怕李公公都匪夷所思的事,他却做得不管不顾。

然后,晚上,她都会闻到那香,沉沉睡去,翌日醒来,总在车辇之上。

她知道,之前,他是宁愿驾马都不愿意乘坐车辇,如今,明显是为了她。

毕竟,批阅折子,他可以放到夜间抵达驿馆再做。

毕竟,苦她一个人待在御用的车辇内,将引起更大的瞩目。

这样于细心处的默默呵护,无论从前,乃至现在,他都是如此.

可,这一次,分明又是不同的。

因为,他和她之间或许都有着顾忌吧。

只有她是太监这个身份,在彼此刻意默认,没有揭穿前,才有他和她这一隅宁静的相守吧。

哪怕这样,对她来说,仅会觉到丝丝的甜意,所以,每晚,她再不会刻意掩鼻不去闻那香,只是安然地接受他的一切安排。

但,总觉得,他一日比一日憔悴,这种憔悴不仅是面容上显现出来,仿佛,有些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而,她知道.他瞒了她的事,或许还远不止这些。

这又如何呢 ?

只要,他对她的情意是真的,那么,其他那些,是否都值得被原谅呢,被忽视呢?

彼时,她不知道,有些事,是忽视不得的。

一旦忽视,错过的,何止是一时呢?

可,陷进爱里的女子,就是这样不清醒。

这份不清醒,外人看来,是轩辕聿,为了一名膳房的小太监,命人将膳房的掌事太监剁去一只手,仅为了那只手打了那小太监一巴掌。当然,这只是一个开端。

自此以后,与那小太监同出同入,甚至共用膳点。

这些,都让他们觉得,他们的帝王,或许,取向真的出了问题。

但这些,丝毫不会影响行队抵达杭京,也不会影响轩辕聿在军士心里的威望。

抵达杭京的那日,恰好,正逢骠骑将军又率军同夜国进行了一场战役。

双万互有伤亡,夜幕下,夕颜甫从车辇下来,跟随轩辕聿进入杭京知府的府邸时,远远地,能瞧见,硝烟弥漫,耳边,不时有震耳欲聋的撕杀声传来,鼻端

,甚至都能闻到属于战争特有的血腥味道。

她的步子有些停滞,毕竟,做为女子,她对于这种杀戮,始终做不到淡定。

步子一滞问,银啻苍银灰的袍子出现在她跟前,她仓促回身,紧走几步跟上轩辕聿的步子。

这一路,自从轩辕丰调她近前伺候,她和银啻苍之间便再无交集。

这,是她所要的。

也是希望,能一直维系下去的。

因为她知道,那次营帐内的事,轩辕聿心里,该是有些许计较的。

包括,她脸上的这张面具,著不是依赖银啻苍的人,则是太后都不可能为她做到的。

只是,由于,他信她,才予以忽视罢了。

巽国,栖凰殿。

太后的肩辇停于栖凰殿前,本是只需通传就可进内,值夜的宫女,却在她仪驾甫停时,远远地就迎上前来,请安声,有些异常地响亮:

“参见太后。”

“免了。”

太后径直就要往宫内行去,那名宫女只躬身于前,又道:

“太后,皇后娘娘安置了,恐不能接驾。”

“安置?皇上娘娘,每日都安置得这么早么?”

太后瞧了一眼宫内,正殿,隐亮着灯,西蔺姝究竟是安置了,还是,有什么不能让她瞧到呢?

作者题外话:

夕颜涨­奶­的事,各位采纳一位大大的说法吧:‘没有孩子的吸吮,再少喝汤、水,只三四天也就越来越少、自然而然也就回­奶­鸟,夕夕本就不多,又舟车劳顿,身子柔软,不会衣衫漏湿一大片的,今个又彻底洗了回澡,吼吼,这个生理问题就算圆满解决了。’

另,宫里的时候,其实她­奶­水后来已经不足了,有提到一次,找了两个­奶­妈子一并带轩辕宸。

罪妃 49

檀寻,禁宫。

从午后开始,渐浙沥沥地下起绵绵细雨,这些雨虽细,到了傍晚,雨初停时,倒也把宫闱各处的秘道弄得湿滑十分。纵有太监扫去积水,只这湿漉之气终是扫不去的。

一场春雨一场暖,在这乍暖还寒的寂夜,西蔺姝仅着了中衣,端坐于菱花妆镜前。

她身上披着银鼠坎肩,其实,殿内若拢起银碳,却是不需要多披其他的衣物,但,自有孕以来,她不仅不愿再拢银碳,连日常的薰香都一并免去。

除了妆容不能免之外,该免的,都免了。

源于,宫里伤人的伎俩层出不穷,她不能阻止别人存害她的心,惟有自个小心。哪怕不能免的妆容用度之物,她亦是特命了父亲从宫外择选进来,平日也是不允官人擅碰。

现在,她执着镶嵌七宝的犀牛角梳,慢慢梳看披散下的青丝,勾画­精­致的黛眉却是拧紧的。

镜中,她看到一个身着禁军服饰的身影从没有闭紧的殿宙处跃进,并没有丝毫诧异。

那跃进的人正是纳兰禄。

而她,一直等着他到来。

自轩辕聿离京,都半月了,他今晚才出现,害她每晚都早早摒退官人,只为了,并不知晓他何日会来。

“怎么皱着眉,也不怕生出皱垃来,不讨天永帝的欢心。”纳兰禄行至她身后,语音显见是轻松的。

进入禁官,对别的男子来说,或许会艰难,但对如今的他来说,却是不算太难的。

因为.自平定幕风、辅国将军之乱后,他不仅掌了兵权,还被擢升为禁军的都领。

当然,这都领一职实也是为了,在如今轩辕聿抽调大部分兵力往杭京,京内兵力空虚,为拢聚兵力所封的职位。

他口中的天永帝,自是指轩辕聿,她瞧得出,他对轩辕聿是不屑的,这让她心底,有些不开心,但,只是心底罢了,面上,她还是稍稍散去些冰霜之意,眉心舒展开 回身问他:

“怎么现在才来?”

“想我了?”

纳兰禄的手指想要捏住她尖尖的下颔,说实话,这西蔺妹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并且,也比她妹妹西蔺妗解风情,只可惜,她是轩辕聿的女人。

西蔺姝把脸一别,挣脱他的手,心里洇出一丝厌恶,偏是话语出­唇­,并无多大的异样:

“我腹中的孩子,眼看着,再过半年就要诞下了,却身为中宫之位,连个孩子都要屈居人后。”

“你太心急了,天永帝不是才走了半月,一切总要慢慢地部署。”

“慢,慢,慢,你当初答应我的时候,可没这么推脱!”她豁得从椅上站起,这一次,眼底再掩饰不住稍纵即逝的厌恶。

当然,纳兰禄的目光,没有错过这丝厌恶。

他和她之间,本就因着相互握住自以为是的把柄,各得所需、互为利用。

“那你现在要我怎么做?冲到太后寝宫,杀了轩辕宸?还是立刻派兵往行官,把那五名嫔妃一并杀了?”

他这点一语,显是说得气话,却让西蔺姝的神­色­缓和了下来,她的手主动附上他的肩,道:

“我知道,轩辕宸是你妹妹的孩子,你定然是不愿让他有任何闪失的。但,我腹中的,却是你的亲骨血啊,孰轻孰重,难道你心里就没个计较?”

话里这么说,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却是知道,纳兰禄对夕颜的兄妹之情不过一般罢了。

纳兰禄是急脾气,与他急,她得不了任何便宜。从一开始就是,她一时气上心头,反差点误了大事。

所以,这般婉转地说,倒是能进了他的心。

“我自然是有计较的,否则,我又何必这么辛苦让你得了这胎呢?”纳兰禄话中有话地道。

轩辕宸若不是那人不允他擅动,他早就容不下那个小崽子了。

可那人说,若他动了轩辕宸一根手指头,那就休怪他翻脸无情了。

他偏是瞧不出来,难道,在那人心里,还真的有骨­肉­亲情的存在么?

他和大哥,充其量不过是那人可以利用的棋子,从那人布下的棋局,不留情面地砍伤他双腿开始,他就知道。

万一出了一丝的差池,恐怕,这辈子,他就水远站不起来了。

也从那一晚开始,他不再称他为父亲,只是随其他人一样,称他为‘主上’。

“你既是有计较,万一待到皇上凯旋归来之日,这事还没定夺,这孩子不过是嫡不如庶。”道出这句话,她的脸上满是楚楚的神情。

“怎会嫡不如庶呢?要你诞下皇子,加上战势日益艰险,届时,你父亲联合其他两省长官,还怕荣王不成?”

“我就担心,根本等不到那时,皇上就凯旋归来了。”

纳兰禄眼底蕴出一丝笑,凯旋?

这一仗岂是那么容易凯旋的?

到头,最好的,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只是,他并不能告诉眼前这名女子。

任何时候,不可以相信任何人,连枕边的女子也是一样。

况且,他和她之间,若论有枕边的关系,也不过是基于交换的争件。

“你好好养着胎,别再多想这些。至多我答应你,行宫那五名嫉妃先替你解决,如何?”

“真的?”

“你不信我?”

“现在我不信你又能信谁呢?”

她谁都不信。

任何人都会骗她,除了自个以外,她信不了任何人。

假话说多了,其实,也就成了真话。

“好了,今晚我来,一来是让你放心,二来,接下来一个月,我会带兵往京郊拉练,不在檀寻,你若有事,就托着闵烟传话。”

他匆匆说完这句话,瞧了一眼更漏,纵然还不到夜半,但,离禁军交岗的时间却是近了。他率的这一岗到了时间,再不离官,宫门倒是麻烦了。

“嗯。”她应了一声。果然,连近身宫女闵烟是他的人,但,到现在,他才告诉她。

之前呢?不啻是把她日常所做之事禀于他知罢。

是以,他口里的安心,不过是他的安心。退一步讲,他既能告诉她闵烟,她身边还有其他人是他的眼线也未可知。

真是安心啊。

果然,这宫里没一个人,是可信的。

这一压声问,忽听得殿外传来宫女闵烟的声音,那声音极是响亮,显见是太后驾到。

她的身子一震,旦听得,太后冷哼:

“安置?皇上娘娘,每日都安置得这么早么?”

接着,是一阵步履声往殿内行来。

她转眸一瞧纳兰禄,纳兰禄才要推窗出去,她却是急拉他的袖子,只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躲进一侧的橱柜内。

他这才想到,若冒然从殿窗跃出,反是不好了。

万一太后命着人在侧面瞧着,岂不是逮个生着?

哪怕,他是禁军,但夜里出现在皇后的寝官,更是说不清了。

毕竟,太后,是认得他的。

他就势躲进橱柜内,里面,是西蔺姝的一些应季翟衣正装,金银丝线,加着彩珠绣成,咯于他的身上,却是不好受的。

但,再不好受,还得忍着。

他听见太后的声音,不怒自威地于橱柜外响起,这个老妖婆,真是烦人。

“参见太后。”

西蔺妹迅速把青丝揉得稍乱,只做从榻上初起的样子,请安于榻前。

“免了,皇后每日安置得可比哀家都早。”

太后缓缓步进殿内,因着西蔺姝一副晓梦初醒的样子,莫梅等宫女悉数躬候在殿外。

“臣妾自有了身孕,尤其这几日,却是贪睡了不少。”西蔺姝的手不禁抚到腹部,有腹中这个孩子做为依傍,如今的太后,又奈她何呢?

“看来哀该早些来与你说才是。这么晚,倒是哀家影响皇后休息了。”太后说出这句话,凝着西蔺姝微隆的腹部。

倘说,之前夕颜腹里的孩子,她是怀疑过。自她抱起轩辕宸的刹那,她的怀疑才悉数被打消。

但,彼时,是不得已为之,哪怕有着怀疑,她都得去唱这出戏。

然,现在,既是有了怀疑,加上前朝,近日来,立嫡不正长的言论日渐成了势头 让她必须要有个处置。

哪怕,西侍中在朝中如今声势渐起,可官里的意外来得,往往会让前朝都措手不及,也无从追究。

而自轩辕聿离官后,她一直暗中命人盯着栖凰官,每晚一用过晚膳,西蔺姝便会摒退所有的宫人,如此一晚,或许是她嗜睡,但晚晚如此,其中再不会传人进去伺候,却是颇有蹊跷的。

是以,今晚,借着三日后即将举办的蚕桑典,倒让她有了来此一探的因由。

果然,甫进殿内,她就觉到,有丝异样。

今晚,下了雨,可殿内的毡毯上,却有着不合时宜的,一些水渍。

这种毡毯为皇室专用,极为柔软,­色­泽又鲜艳,也正因此,哪怕沾上些许的渍意,都是瞧不大出,除非背着光看,才能看到端倪。

现在她所站的位置,恰是背光的。

若按着宫人所说,西蔺姝早已歇下,那这些水渍则是不该出现的。何况,她看到西蔺姝站的那一隅没有任何水渍。

当然,那些水渍不会是她的,她坐肩辇来,丝履上即便沾了些许水渍,都不至会在毡毯上留下这么深的痕迹。

也不可能是殿外伺候的宫人留下的,源于,距离西蔺姝摒退所有宫人已隔了一个时辰,哪怕不慎染上水渍,都该被这毡毯吸收怠尽了。

所以,这个水渍无疑只传递了一种信息,在她之前,有人在这殿里,并且这人,还不是她能瞧见的。

联系方才殿外那宫女太过大声的请安及拦阻,只让太后更确定了这个念头。

“不知太后有何示下?”西蔺姝直接问出这句话,并没有接着太后方才的话,再做虚意地应承。

“三日后就是蚕桑典,哀家今晚想来想去却无法定心,皇后身为中官,按着祖制,理该率众命­妇­,同往田埂行蚕桑典。只是,如今皇后身怀有孕,哀家心里倒有些犹豫,这才到皇后宫中来,想问问皇后,这典礼,是皇后亲自主持呢? 还是,哀加从宫里另选位分稍高的嫔妃来王持?”

西蔺姝浅浅一笑,道:

“太后,臣妾初被册为中官,自当事事表率,况且臣妾的姐姐昔日临盆在即 ,不也主持了蚕桑典吗?臣妾亦是可以的。”

太后缓缓走近西蔺姝,目光在殿内流转了-遍,见那水渍除了妆台附近,又延伸去了橱柜那端。

她­唇­边浮起一抹笑意,手搭上西蔺妹的,携着她一并坐于榻上,道:

“皇后,正是因为倾仪皇后主持桑蚕礼,导致最后——”太后顿了一顿,再说不下去,显见十分悲伤,借此松开西蔺姝的手,执起帕子,拭了下眼角,方道,“是以,哀家今晚,想起八年前那一幕,才真的定不下心啊,毕竟,如今,你的腹里,也有咱们皇家的子嗣,皇上又不在官里,万一出了什么好歹,让哀家如何向皇上交代呢?”

这一语出,太后的目光锁在西蔺姝的脸上,西蔺姝姣好的脸上,稍稍现唏嘘之态外,亦执帕拭了一下,其实,仍旧­干­燥的眼部。

这一拭间,太后的手悄然移到身后,执起一隅绡罗的裙裾,轻轻把它勾在床栏的雕凤花格中。

“太后请放心,臣妾这胎一定会安好诞下的。”西蔺姝将丝帕收于掌中,语意佯做艰涩地道。

太后话里的意思,她怎听不明白,不就偏着那轩辕宸,见不得她腹中这个吗?

可惜,她一定会好好把这孩子生下来,并且,让太后知道,这官里,哪怕到了太后的位置,亦不是平稳的。

昔日,太后待她的种种,她都会加倍的要回来!

“听皇后这么说,哀家今晚终是放心了。”

一语甫落,太后起身,这一起,分明是快疾的,只听得‘撕拉’一声,半幅裙裾生生地被扯拉开来,露出内里绛紫的罗缎。

“太后,您的锦裙。”西蔺姝的目光随着太后身子微欠,说出这话时,本抚于腹部的手不自禁地稍稍紧握。

“呃,皇后的凤榻看来还是识人坐的。”太后悠悠说出这句话,“皇后虽然比哀家年轻不少,但夜已深,想是也无人会注意,哀家向皇后讨要一件裙衫披上,皇后不介意吧?”

“因着奉行节俭,臣妾的裙衫已有月余没置换新的了,不如,让梅姑姑替太后另取了来吧?”

“天­色­已晚,慈安宫离这不算近,来回一趟,倒是折腾?难道,皇后连一件裙衫都不乐意予裹家?”

“臣妾怎会有此意呢,只是怕这半新不旧的裙衫辱及太后。”她顿了一顿,语意一转,“不知太后喜着什么样的颜­色­,臣妾亲自为太后去选来。”

“嗳——”太后的手按住皇后要站起的身子,道,“哀家自个去就行了,皇后你怀了身子,还是少走动为好。”

“太后,臣妾——”西蔺姝还要说什么,却被太后的手用力按着,再动弹不得。

太后缓缓走近那橱柜,玉手打开其中一扇雕着金凰栖牡丹的柜门,里面,满是绚丽的缝罗绸裙。

一眼望进去,排得密密紧紧,她的手只拿住面前那件碧绿的锦裙,轻轻一提,那件锦裙便落入她的手心,随后,她关上柜门,这一关,她能觉到手心,有着冰冷的腻汗:

“皇后的裙裳果真太过鲜艳,哀家看得眼花缭乱,就随便取一件罢了。”

转身离开橱柜,这一次,她尽量控住自己的步子依旧如常,可,手心的腻汗只渗进了那件罗裙里,愈发让她的脚步不由地虚浮起来。

方才,当她打开柜门的刹那,就知道,里面藏了一个人。

哪怕,她听不到一丝的呼吸声,哪怕,那些裙衫阻隔了她的视线。

可,她却知道,里面必是有一人的。

因为,就她手中这件碧裙的裙摆尾上,映着明显的水渍,和毡毯上的一模一样,门口的其他几件也是如此。

既然确定了心中所想,她惟有尽快地走回凤榻旁,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否则,今晚,或许,她就会意外地薨于宫中。

这宫里,有太多的意外,是由于窥探了不该窥探的秘密才会发生。

若不是要确定一件事,她是断不会击冒这险的。

那水渍的印子,不啻是一名男子留下的,而且该是着了禁军所穿的靴子。从裙尾上,她能辨得那些水渍的印痕恰是靴鞋下的纹路。

究竟,是真的禁军,还是有人冒充禁军入这栖霞官呢?

她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很快也会知晓。

既然断定,今晚,皇后宫里藏了人,那幺,沿宫的四墙处,她命人守着就是了,难道,那人还会就此遁去不成?

她的目光落到西蔺姝脸上,西蔺妹的脸在烛影曳红下,添了几分的燥红。

只不知,这是烛影所致,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呢?

“皇后,还要借你的更衣隔间一用。”

太后说出这句话,西蔺姝微微一笑:

“太后请用。”

太后走进屏风隔住的更衣间,却突然转身,朝着殿外唤道:

“莫梅,进来伺候哀家更衣。”

殿外传来莫梅的应声,及殿门开启的声音。

这终让太后攫紧的心,稍稍松却了下来。

随着莫梅的进殿,那藏匿于橱柜中之人,该是有所忌讳的。

后宫中,惟有保住命,才能步步为营地,继续谋算。

今晚,她窥得一些本不该窥得的东西。

也正因此,不过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谋算!

西蔺姝看着太后步进隔问,她的步子慢慢移到橱柜前,只这一移,她看到,背光处,毡毯上的那些许的水渍。

面­色­一白,只微咬了一下樱­唇­,手上的护甲紧紧地掐进手心。

太后,这,可怨不得她了!

杭京知府府邸,辟了单独的一进院子予轩辕聿御驾暂歇,有一正房,两处偏房,并一独立的膳间。

轩辕聿甫至杭京,就往城楼处行去。

夕颜知道,那里,如今尚在进行着一场战役。

攻守间,死的,正是那些兵士,受苦的,无疑是两国边陲的百姓。

而她,做为一名小太监,能做的,亦是有限的。

哪怕,有些担心,轩辕聿的安危,但随着远处的嘶杀声,及硝烟渐渐止歇,怕是,这场战役接近尾声了吧。

独自,在灶旁边替轩辕聿做着西米羹,一边悄悄熬着自己的药。

自做了轩辕聿随身的太监后,她只有趁每日做西米羹的时间,煎熬这些汤药。

因为,只有这时,膳房内,她可以不让任何人随着。

可,汤药熬好前,都会有些许的味道,是以,每次,她都将西米羹先煮得香气四溢时,方以大火速熬了汤药,然后,趁热赶紧地喝下。

这样,纵疗效会减半,值得庆幸的是,张仲果真是神匿,她的千机毒并没有病发的征兆。

今日,仍旧如此。

她细细的做着西米羹,这几日,瞧着轩辕聿好象连日赶路,火气有些上来,而蜂蜜无疑是清热补中的食材,是以,她特吩咐了膳房备下这蜂蜜,待到以汁入调,煮熟时,兑上蜂蜜,最后另洒了雪花糖。

将西米羹做完,她才要去将热煮的汤药倒出来,却听到,门口,传来膳房掌事太监的声音。

自那晚后,倒一路都不曾见到他,她从窗格中期外望去,正是那膳房掌事太监。

这一望,让她惊讦的是,他的手,竟然,只剩了一只,另一只,即使包着厚厚的绷带,都瞧得出,从手腕以下,是齐齐地断了。

断去一手,对一名厨子来说,不啻是断了生计,更何况,他还是一名太监。

要做到掌事太监的位置,需要很多年,也等于,所有的岁月都是搭在了官里,现在,他的手没了,还被几名禁军推搡着要赶出府去。

“这话你和哥几个说没用,李公公留你养好伤再赶你走,也算对得起你了,若是搁别人那,当时就不会让你留着,走吧走吧,这点钱,足够你好好过日子了。”

“我要见李公公!我要见皇上!”那掌事太监犹自叫嚷着,丝毫不愿往外行去,手里的包裹推搡间,掉落地上,里面,至多是几十两银子。

这些银子能好好过日子?

夕颜的手无意识地放到汤药上,直到被冒出的热气灼到指尖,万缩了起来。

她知道,定是轩辕聿剁了那太监打她脸的手,他对她如珠如宝一般,从来,任何人若对她不好,他都会替她用更极端的万式去处置。

为了她,他可以做出最暴戾的行径。

如今,也是一样。

只是,她要的,真的是这些吗?

她想出得膳房,但,步子却滞了一下,出去,又能怎样?

如今,硝烟四起,让掌事太监离开这处,倒是好的。

留下来,手不能做,那些太监又是宫里待久的,踩低拜高的事,自是不在话下。

她或许唯一能给这掌事太监的,不过是银子,有足够多的银子,哪怕不能换回一只手,让他不必为生计堪忧也是好的。

可,她哪来银两呢?

扮了太监,身上,更是连值钱的首饰都是没有的。

这当口,突听得一女子娇柔的声音,道:

“你们做什么呢?”

她循声望去,只见院落中站着一女子,瞧样子,约摸十五六岁的光景,清丽可人,正问那两名推揉的禁军。

“这不是你该管的,还请小姐让开。”那两名禁军道。

“我知道你们是宫里的人,但,这是杭京,我爹爹的的府邸,那么我自然可以问得,你们这么推他,没瞧见他手上的伤又出血了吗?”

“哪怕你是知府小姐,可,这是皇上的吩咐,怨怕连你爹爹来了,也是要奉命执行的。”

“小姐啊,替我说句好话吧,你看我这手残的,才给了这点打发的银子,可不是断我的活路嘛。”那掌事太监仿似见了能做主的人,忙扑通跪于地,用剩下的一只手拖着那女子的罗裙不放。

那女子皱了皱好看的弯月眉,道:

“你且起来,不过是银子,我给你。拿了以后,你也别耗在这了,毕竟待在这座城里也不安全,得了银子,却还得有命去花不是?”

“你怎么说话的呢,说得好象这城是危城一样,念你小小年纪不与你计较,你可知,这么说,犯的是什么罪么?”一名禁军斥道。

“我不知道什么罪,我只知道,战乱纷纷,苦的是百姓,哪怕见了皇上,我

还是这么说的,请你们放开他,我拿了银子自会打发他,你们也好去回了差,不然犟在这,少不得待会你们王子回来,看到了,却是你们的不是了。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那女子说话清脆,一句连一句,只让人寻不得差错。

但,她说的,亦是对的,不是吗?

夕颜俯下身,揭开药罐盖子,将汤药倒出。

果然,民间,还是有着钟灵秀气的女子,却是比世家女子,要开阔胸襟得多。

饶是她,偏也是迂了那么久。

端起汤药,才要喝下,突听得,院中传来通禀声:

“皇上驾到。”

她一惊,未来得及吹气,舌尖恰是触到滚烫的汤药,她看到知府老爷刻意拉着自己的女儿要凑到轩辕聿跟前,心下一咯噔间,轩辕聿丝毫不理会知府老爷,径直走进膳房。

她手上犹碰着药碗,忙慌乱地放到灶台,躬身请安间,他免了她的礼,手只拿起那碗西米羹,一气的饮下。

“皇上,您用慢点。”她在旁终是忍不住地道。

他一气饮完,眸华掠过她的汤药,­唇­边浮过一抹笑意:

“听说你有过敏之症,即这般,让院正予给你瞧一下,另开些方子吧。”

“奴才不碍事的,谢皇上恩典。”她只俯下身。

这药本是张仲开的,她又何必再多一事呢?

“以后这药让医女熬好端予你,别做着朕的西米羹,却是想着这些,分了心。”

“诺。”

原来,这才是他的用意。

她又怎能瞒得过他呢?

一路上,他不过是没法刻意去逮到她熬药,偏是进了知府,这小院内独立的膳房离正房亦是近的。

她应了声,他从灶台旁缸里舀了些水,放在盆中,再端起那碗汤药,搁进盆里道:

“一会就能喝了。”

用水来凉这碗药,她一会喝下去,自不会再被烫到。

她明白他的用意,却见他说完话,他只坐在膳房内,并不出去,这反使她有些局促起来,眼见着知府都在外面候着。

“皇上这里有奴才就行了,您——”

“朕有些疲惫,在这歇会。”

他直坐到,她喝了那碗汤药.方在她的随伺下步出膳房,旦见,那名知府躬着身子道:

“皇上,今日抵达杭京。微臣于皇上略备了酒席接风。”

“免了,如今战事堪紧,粮草甚为珍贵,从即日起,朕的膳食不必另外准备,知府若无事,朕还要同骠骑将军谈些事情。”

“微臣告退。”知府讪讪地退下,夕颜跟在轩辕聿身后,却瞧得明白。

拒膳纵是真的。

恐怕,他拒的还有那人吧。

知府眼见着,百年难得一遇帝君降临府邸,又怎会错过这般好的时机呢?

男不封侯作妃,君看女却为门楣,此亦见一斑。

她稍稍抬起眸子睨向轩辕聿,却见他似瞧了她一眼,她忙低下脸去,再不做任何声音。

她不知道前面的战事怎样,只从他的神­色­来看,今日一役,哪怕挡了夜国的攻势,巽军该是损兵折将了不少。

这一晚,他和骠骑将军在偏房内一直谈到黄昏光景,方回到正房,她才要命人准备膳点,他只唤他出得房去。

房外,院落中,有石椅石凳若­干­。

旁边除了伺候的李公公之外,再无其他宫人。

他径直坐到其中一张石椅上,她躬身立在他身旁,他却命她坐下。

这一坐,她看到,石桌上,竟是刻着棋盘,犹记起往旋龙谷的那日,他亦是和她对弈,六副棋,她自以为算得分毫不差地输他一子,却不料,在他揭穿她后,她允他放手一搏,最终,没几个回合,她便输的丢兵弃甲。

原来,他算得始是比她要多一步。

及至后来,她运筹于斟目的都城,殊不知,仍固着银啻苍的不忍,她终是算错了全局。

“会下棋么?”他问她,明明答案是显见的。

“会。”

“陪朕下一副。”他伸手,从石桌旁的棋格内,执起黑棋,静等她下第一步棋。

“诺。”

她福身,轻盈地在他跟前坐下,只这一坐,她拧起一枚棋子,置于棋盘一角时,却发现,他深黝的眸华凝注在她的指尖,她顺着他的目光,才发现,天啊,她竟是使了兰花指。

一时间,她的手僵在丰空中,虽说小太监中,也有手指纤细如她一般,只是,这执棋的兰花指,却是太过了。

他有些哑然,道:

“下定了?”

“嗯。”她只觉得耳根子一并地红了起来,还好,有这面具,他该是瞧不出端倪的。

只是,真的瞧不出吗?

踌躇间,他的棋路铺开,不过数十步,她四面楚歌,再无出路。

她的眉心颦了一下,这一次,她是放手下的,只是,她的棋艺在他的跟前,始终还是逊­色­的。

“皇上,粮草已安放到粮仓。药物也已派放到各处军营。”一名将士装束的男子躬身禀道。

轩辕聿应了一声,那男子退出院去。

这时,她听到扑棱棱的声音,似从头顶飞过,微仰起脸,看到,夕阳关斜照中,有迟归的鸟儿掠过,那些声响,便是这些鸟儿发出的。

“看来,这些粮草放至完毕,这些夜归的鸟,倒都闻到了味道。”轩辕聿悠悠说出这句话,落进她耳中,只让她的眉心一颦。

鸟归巢前,都会凭着自己对食物的嗅觉,去寻找一些食物,再归巢休憩。

但,他不会无缘无故去说这话,这些归巢的鸟,顺着粮草的味道而去,纵是有着粮仓做挡,吃不到粮草,可,万一——

她心思徊转间,听得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卓子,你说,这些鸟,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对上他凝向他的目光,知道,这话,无论怎样,她都要答,且不能敷衍地答。

为他分忧,本是她想做的事。

只要,答得巧妙就是了。

这层巧妙仅在于,锋芒的收敛。

毕竟,他才是运筹帷幄的帝王啊。

“回皇上的话,奴才别的道理不懂,只懂得,鸟儿归家前必是会去寻些许的吃食,但如若这些乌不慎叼了易燃的东西,又碰到耶成堆的吃食,恐怕,只应了一句话,星星之火,亦是能燎原的。”

“嗯,确实。”轩辕聿薄­唇­边露出一抹笑意,他凝向夕颜,复问,“看来,这次带来的粮草却是引起某些人的注意了。”

“奴才以为,恐怕,不止是城内的粮草。”

她只点出这一句,轩辕聿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女子,果真是聪颖的。

他知她未必读过兵书,仅凭着聪明去部署这些战谋之术。

他与斟国那一役的水淹之术,不就是借着她的水攻,复报于银啻苍么?

兵法中,方才夕颜口中战术叫雀杏,刻意捕了敌方城内的鸟儿,再将易燃之物缚于鸟爪,利用鸟儿黄昏返巢的行为,一并带着火种至敌方的粮仓。

这样,无疑粮仓的粮草大部分会付之一炬。

而两军持久战时,除了疆场战术的部署,粮草和药物也都是至关重要的。

当然,哪怕被焚粮仓,他为了补足粮草必也会想法子从临近的城镇暂时补给,这部分补给的粮草在押送的途中,因毗邻边陲,若被百里南从中截断,那么除了能补给百里南的粮草之外,对于抗京城内,不啻是最残酷的打击。

百里南要的,该就是这样一举双得吧 ?

“继续说。”

“既然要,何妨就给呢?当然,给的里面,究竟又含着什么乾坤,自是皇上说了算。”

轩辕聿的­唇­边嚼了一丝笑,只愈深地凝着夕颜,只这一凝,终让夕颜窘迫地低下脸去。

“今日,皇上一天都没用过膳点,还请皇上早些用膳,也好早些安置。”她的声音很轻,他能听到,就够了。

“传罢。”轩辕聿语音甫落,小李子已颠颠地传着人去准备。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院落外,有一女子,端着托盘,栅姗前来:

“参见皇上。”

正是知府那伶俐的士儿,现在,她微福身,将托盘呈于皇上跟前,里面,却是四碟­精­致的小菜。

“呃?”轩辕聿一挑眉,并不望她。

“这是为皇上准备的膳点,按着皇上的要求,从简而做,还请皇上御用。”

夕颜瞥了一眼那托盘内的东西,手真巧啊,看着只是四碟小菜,却是颜­色­搭配得宜,荤素相辅。

看来,真是妾有意来,旦看郎是否有心了。

她悄悄往后退去,哪怕,心里有着酸意,她偏是往后退着,果然,这一退,她能觉到,那如炬的目光,仿似要把她熔了般的灼人。

她只作不知,继续退着,直到他语音泠泠在她耳边响起:

“小卓子,替朕试菜。”

“诺。”

她皱了下眉,试菜,虽然她是有些饿了,只是,这美人恩,若由她来消受,是否拂了那人的意思呢?

躬身上前,接过托盘,耶女子倒放得快,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有些愕然地抬眼,正对上女子俏皮冲她一笑的眼睛。

笑起来,却也是弯弯的两个月牙形呢。

看来,妾也是无意的,只是妾的老子有意。

这层有意,却让夕颜突然有了些许的兴致起来。

好不容易伺候轩辕聿用完膳点,这一晚,他倒是早早歇到正房。

她伺候他更完中衣,他凝着她的脸,突道:

“今晚,不必值夜了,就在旁边的厢房候着。”

“诺。”

既然,不在行军途中,又是一进独立的院落,自然不必再用那苏合香了。

她躬身退下,旦见李公公恰好进来,俯身:

“皇上,如今总算是抵达了抗京,您随身只有这些个小太监伺候,终究没个宫士来得细心妥贴。是以,奴才特从府内选了一名女子近身伺候皇上。”

说完这句话,李公公朝着后门外,唤道:

“安如,还不进来参见皇上。”

正踏出后门的夕颜,只见,恰是那名女子缓缓走来……

作者题外话:初步预计,会在一周之内结文,根据案文排了下,不出意外就是这个时间了。赶结局章,为了保证思路不中断,以及章节的连贯­性­,或许更新时间不会正常,只能尽量保证了。如遇延迟,会提前发公告说明。

结局卷50

夕颜瞧得到安如的脸上的神情,满是不情愿地一步一挪着。

房里这位估计亦是不会情愿的,这不,她的足尚未迈过门槛,已听得房内传来轩辕聿素来淡漠的声音。

“带去伺候远汐侯。”

夕颜的步子一怔,安如显见是不会知道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只磨蹭在那。

旦听得,李公公在房里轻声道:“皇上,您不瞧一眼再送?”

“小李子,是不是一出宫,你就忘记规矩了?”轩辕聿冷冷地说出这句话,接着,是往里行去的步声。

他,今晚,还有其他的部署安排,不会因任何事贻误的部署。

夕颜忙紧走几步下得台阶,被他以为她故意拖着不走,听人耳角,并不好。

却听得身后传来李公公似喃喃自语,又似对安如道:“唉,瞧着你长得也有几分形似皇贵妃娘娘,可惜啊,皇上却是不要。来,随我带你去远汐侯那吧。”

本是知府见白日里把女儿生生地往皇上跟前带,都不得皇上瞧一眼,于是晚膳前辗转来求他,做个引荐,他本是不愿多管这事,却见那知府女儿确张的眉眼有几分相似皇贵妃,想着,皇上这一路来,身边一直没个女子伺候着,如今虽逢两军对垒,但也没明限着必须要远离女­色­。

而今晚,眼见着皇上不要一直随伺的小卓子值夜,倒不如就让这女子晚上伺候皇上,至于蒙不蒙得圣恩,全看这女子的造化了。毕竟,私底下议论皇上好断袖的谣言纷纷日上,他哪里管的住别人的嘴,暗里,哪封得住呢?

只是,看来,今晚这趟安排,远是不得皇上的心意。

“唉,你,带安如去远汐侯那。”李公公轻唤夕颜。

夕颜本往偏房行去的步子稍停了一下,李公公早走到她的跟前:

“杵着­干­嘛,快去,皇上不要值夜,其他事你就不用做了?”

李公公心里不止为这个小卓子误了皇上的清名恼着,也为前任掌膳太监一事窝了一肚子气,听说今儿个哪怕安如给了银子打发他走,也是一路骂着出去,当然,骂的都是他李公公的祖宗。这事,说到底,还不是这小卓子摊给他的?

“诺。”夕颜转对安如道:“请安小姐跟我来。”

安如一点头,反正今晚把她送哪伺候都差不多,交代过老爹那关就成了。

非要她换上节日才穿的衣裳,用了口脂水粉,还说什么下半辈子振兴家业就全看她的了,让她好好伺候着皇上,皇上要她做什么,都不能拂了皇上的意。

她愣是听得一头雾水,哪怕那皇上,长得确实还挺俊的,但只是让她觉得俊而已。

随着李公公过来皇上的厢房外,又打发了出来。但,既然老爹说了,皇上要她做什么,都听得,那去远汐侯那,她自然亦该听得的。

“李公公,请问远汐侯的厢房在哪?”夕颜才要引着安如往银啻苍那行去,突然想起什么,停下步子问道。

进府她就紧跟上轩辕聿,避开银啻苍,自不知道他歇于哪。

“出了院子,往左那院,就是了。”

夕颜听得出李公公口气不好,不再多说什么,只带着安如往银啻苍那行去。

两院离得很近,一会,也就到了,心里倒思忖着,眼见着安如该是被知府老爷安排着去接近轩辕聿,如今被轩辕聿推出来送去银啻苍那,虽说银啻苍并非是外表那样独喜女­色­的,但有一点,李公公说安如眉眼似她,那这些许相似,会不会——

她止了这份念头,不再让自己想下去。其实,也没有时间再想了,面前,已到银啻苍的院落。

曾说过不想再见到他,可自出宫后,却两次不得不见他。

这样,对谁,实都是不好的。

只愿,他快快打发了她和安如才好。

院落的正房内由亮着灯,想是还没有就寝。

值门的侍卫见夕颜取了腰牌,是皇上近身太监专用的,忙去通禀,不一会便让夕颜进房。

甫进房,只见银啻苍站于窗前,兀自仰首,在瞧着什么。

“侯爷,皇上吩咐奴才,带这位宫人来伺候侯爷。”

她行礼,话语里特意加重皇上吩咐这四个字,若不出意外,他对于轩辕聿给他安排的一切都该是抵触的。

银啻苍并不回身,然,亦并没有让她们退下。

“侯爷,您在瞧什么呢?”安如口快地问道,她随他的目光朝窗外望去,除了那散开硝烟处,犹是昏沌一片的夜­色­,其他,则再看不得真切。

夕颜却随着银啻苍的望向处,心里稍滞了滞,不远处,悬着几面巽军的旗帜,该是粮仓的所在。

难道,银啻苍对这粮仓也感兴趣,还是另有计较呢?

她知道,今晚轩辕聿一定会命人暗中将大部分军粮转移,只留了表面的粮草去引那些归巢的雀鸟。

而银啻苍毕竟昔日是斟国的国君,与轩辕聿哪怕表面恭谨,心里总不是臣服的。

如今,二十万斟兵编入巽军,又将他随军带着,不过是种挟持。

若他心底起了些许别的计较,恐怕,从巽军的粮草着手,恰是最直接的。

“今晚应该会有陨星。”他的声音甫起,仅是这么不轻不淡的一句。

“原来侯爷要看陨星啊。那您在这,肯定是看不清楚的。那硝烟哪怕停了仗,没几日都不会散去,这么昏沌,连星星都瞧不清呢。”安如快嘴地道。

“哦?”银啻苍转身,凝向安如。

安如看着银啻苍转身,脸,突然地,就有些红,然后,眉眼弯弯地一笑:

“侯爷真的确定今晚会有陨星么?”

“你知道哪里可以看到么?”

“嗯,当然我知道。”她顿了一顿,复道,“长这么大,我只听姥姥说过,有一种星星会带着绚丽坠入凡间,那种就叫陨星,可我真没见过呢,但,我可以带你去一个,最适合看星星的地方。”

“是么?”

银啻苍冰灰的眸子微微地眯起,这一眯,安如的脸更加红,猛点头道:

“是。”

“那就由你带本侯去吧。”银啻苍说着,返身,往房外行来。

夕颜下意识地往前阻了一阻,她并不能确定,银啻苍是真的要看什么陨星,抑或是他实是发现了粮仓的异样,借着安如去确定?

银啻苍瞧到她的动作,微微一笑,笑里,满是蛊惑的味道:

“孤男寡女,多有不便。你,是否要跟着?”

这话出自他­唇­,她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让安如和他同去,无疑是一只小白兔落进大银狼的嘴里。

“侯爷若要奴才跟着,奴才自会跟着。”

只是跟着罢了,又有安如在,不会怎样。

并且,她也能看他是否对粮仓存了心。

银啻苍的笑意愈浓。

本说好,要放手,只这一晚,容许他再不放一次。

几日的星相异变,根据史册的记载,或许,今晚该有千年间最大的陨星雨,他想带她去看,又不知寻什么借口。

想不到,老天,始终还是眷顾他的。

安如瞧银啻苍和那小太监嘀咕着什么,倒也并不在意,只往门外行去,却听得银啻苍道:“从这出去,外面人多,他们跟着,反倒瞧不见陨星了。”

“好啊。”

安如见银啻苍一指窗台,丝毫没有忌讳率先一个蹬踏,爬了上去,身手敏捷地翻到窗外。

窗外,是后花园的一条小湖,边上有着花圃,确实人迹罕至的地方。

夕颜皱了下眉,这知府家的千金果真是豪迈啊。她如今的身份是太监,总不能反扭捏得不像个太监样,她的手撑住窗台,才要将足跨到窗台,只觉身后被一只手一提,顺势将她抛出窗外。

接着在她跌到地上时,那手又轻轻的一扶她,她倒是轻盈盈地落在了安如的身后。

她没有回身,她知道,是银啻苍。

安如蹦跳着带他们从花叶间行去,那样子,让她恍惚似回到了王府那一夜,瞒着家人,仅带了碧落潜出府去。

终是那一夜,什么都变了。

一路纵偶尔碰到佣人,皆是见到安如都均福身请安,除了那些佣人外,因着是知府后院的小路,只碰到一队禁军,也让他们闪躲了过去。

从小后门出去,沿街,仍有着未曾散去硝烟味道。

街道两旁,除了一家客栈还开着门,其余家家户户都门庭紧闭。

这些百姓,若有家业在城外的,之前,就该是避难去了。

留下,不过是最无力去往外地的人,和巽军共这一战罢了。

是以,不论白天黑夜,闭关着自家门户,于被战火燎及的城中,无疑是最妥当的做法。

街道中,没有一人。若不是那家客栈,以及不远处,犹亮着灯火的一处营地,这座杭京城,充斥着死寂的味道。

夕颜望向那处亮着灯火的营地,步子稍顿了下,却被银啻苍轻轻带上她的腰部,往前行去。

那地方,该是安置伤兵的营地。隐约的,有痛苦的呻吟声传来,只让人不忍再听,恨不能离开逃离这种氛围。

他不希望夕颜去目睹这些,从彼时,斟、巽两国对战,他就知道,她的心很软。

这份柔软,于疆场的无情,实是没有任何益处的,反会成为一种束缚。

她避开他的手,迅速跟上安如的步子,穿过那条街道。

安如走得很快,带着他们,拐过几条街道,走过一小片林子,便来到一处台阶前。

那台阶,长长地延伸上去,仿似一眼瞧不到头一般。

“喏,就是这里了,杭京陵。以前不打仗的时候,晚上啊,这里都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可现在,这城里,除了士兵,百姓哪怕留下的,都闭门不出,自然这里也没人了,我们爬上去,那上面,是杭京最高的地方,看星星好清楚的。”

夕颜望上瞧去,这台阶少说得有几百阶吧,隐隐地,只能瞧见台阶最上方,有石望柱矗立着。

银啻苍的目光微微流连于夕颜的身上,才想着,是否要带她掠上去,突听安如一边轻快地走台阶,一边道:

“听姥姥说啊,这台阶,总共有一千零一层呢,一步步地走上去,当中不停的话,在老槐树下许什么愿,都是会灵验的。对了,今晚如果真的看到星星陨落,是不是许下的愿会更灵验呢?”

没有人回答得了这个问题,夕颜只是默默地走上台阶,她走得很慢,知道自己的身体底子,她不能求快,既然,要不能停歇地走到台阶顶上,惟有缓,才能连贯吧。

只是,倘若感情一味地求缓,则必会在经年累月中蹉跎掉所有的激|情。

这一念起时,她突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她今晚到底怎么了?

是因为看到战火的残忍,慨叹起生命的无常?

还是,源于对战役的担心,想要牢牢握住些什么吗?

银啻苍随着她,一并走上台阶,这么高的台阶对他来说,并不会很辛苦。

只是,跟着她走,每一步走得,都是那么辛苦。

然,再辛苦,却是没有任何怨尤的。

走了一半,一直遥遥领先走在前面的安如已经就地坐下,嚷着:

“不行了,不行了,我是不要许愿的,太累了。从小到大,我就没一口气走到台阶顶的。”

其实,安如离最顶层的台阶,不过只剩下百阶不到了。

夕颜淡淡一笑,依旧保持着很缓慢的速度,而,她的胸腔内,呼吸,却是愈来愈急促。

真累啊。

看着,那石望柱仿佛近在眼前,可,每走一步,却觉得,那路似乎并没有缩短一步。

腿象灌了重重的沙担一样的沉重,偏是凭着一股执拗的气撑着。

什么时候,她竟会相信,一步不停,在老槐树下许愿就能成真呢?

哪怕仅是种慰藉,却让她如今,甘愿去试。

是的,她想要许一个心愿,关于未来的心愿。

好累,真的要停了,一口气感觉,快要喘不过来,真的好累。

手方要抚到胸口平下那口气,募地被人一牵,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随着那人,步履轻快地往台阶上行去。

对,步履轻快。

仿佛,那些台阶不是台阶一样,她的足尖只点到台阶的边沿上,便很快地迈上下个台阶。

不用顺着牵她的手望去,她就知道,只有他。

他牵着她,用他的轻功,带着她跃至最上层的台阶,身后,传来安如清脆的声音:

“哇,你们不累啊。”

接着,是安如不假掩饰气喘吁吁地接着奔上来。

确实不累。

夕颜的脑海中浮过这个念头时,忙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这一抽离,迅速,不带一丝的留恋。

他看着手心的空落,其实,早就习惯。

除了­唇­边漾过一丝笑意外,他不会有其他的动容。

“哪有星星陨落啊,连星星都那么少。”安如的声音打破一隅的静寂。

夕颜环顾四周,台阶之上,两根雕刻着祥云的石望柱后,是一棵很高很高的老槐树,这么高的槐树,树龄该有很长了吧。而这老槐树的每根枝丫上,都挂着一些璎珞,每个璎珞下,皆系着一个小小的竹筒子。

安如瞅见她不解的神­色­,笑道:

“这个竹筒里呢,装的就是许愿的纸笺了呢。”安如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个竹筒,道:“倘若这个愿望,老天爷没法帮你实现,这个竹筒就会掉下来,如果一直能挂在树上,那么,这个愿望,终究是能实现的,待到实现愿望的那天呢,要再回到这棵树下,把这竹筒取下来,就算是还愿了。”

老槐树下,零零散散的,确实有不少的竹筒不知是被风吹落,还是本身系的不牢,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地上。

这人世间,真的没有许成的愿望,就这么少吗?

是的,相对于书上那密密麻麻悬着的竹筒而言,散落的竹筒相对太少了。

“小姐有在这许过愿么?”夕颜轻声问了这一句。

“我?才没许过呢,首先,长这么大,似乎没啥值得我许的,其次每次来这里,我没一次能一气走到台阶顶的,不过是好奇和无聊罢了。但是,假如今天晚上能看到星星陨落的话,我突然很想许一个愿望呢。”

安如随意找到一处老槐树下的空地,倚在树身上,头歪歪地靠着,望着皓渺的夜空。

夜空中,有隐约的星星闪烁着,可,连月华都是看不到的。

四周,是黑压压地一片树,除了这些之外,视线能看到的东西实在有限。

真的会有陨星坠落么?

她怎么也想这个呢?

目光,落到系于树上的璎珞,密密地垂着,大部分下面都悬挂着竹筒,只有很高的接近树冠部分,还有几根孤零零地飘着。

眸华流转,看到,离老槐树不远的地方,一座井池旁,是一处小小龛室,该是很久没有人打理的缘故,里面散落着一些纸笺,还有­干­涸的墨块。

有纸,有墨——

也就是说,可以许愿。

收回目光,她望向银啻苍,他仅是斜靠于树杆,仰望着穹宇。

或许,他真的仅是对星陨有兴致吧。

或许,真的是她多心了。

她低下脸兀自缩进树影里,步子,想往那龛室移去,甫要移去,突听安如道:

“好困啊,怎么还没有,我太困了,先睡会,麻烦侯爷看到有星星陨落,叫我一声!”

“嗯。”银啻苍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一语,夕颜知道,她不能去到龛室,银啻苍定是注意到她了。

不知为什么,她怕他洞悉到她的心思。

停了步子,当是随意地走着。

只越走,她越离他远一些。

“你,也休息会,等有星星陨落,我喊你。”他仿似对她说,但,仍是背身向她。

“奴才多谢侯爷。奴才对这并不感兴趣,只是,奉命伺候着主子。”

主子?

银啻苍不再说话,她有她的坚持,而他的坚持,哪怕是有,也是隐于她的坚持之后。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夕颜有些担心,这么晚回去,是否会引起轩辕聿的注意,开始踌躇时,突然,银啻苍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

“快看!”

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语调说话,很嘹亮,一扫以前的低沉。

夕颜不自禁地随着他的话,往天上看去,旦见,那漆黑的天幕中,有一道闪亮的光弧滑过,接着,又是一道,渐渐地,越来越多,仿似雨一般的滑过,却带着最绚丽的光亮。

那些光亮,将昏沌天际勾勒出最美的一幅画卷。

那幅画卷,只要看过,这一辈子,终是无法忘却。

她惊愕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除了震撼,惟有震撼。

震撼中,夹杂着丝丝的欣喜。

原来,今晚,真的有他口中说的陨星,这种,只有在史册里记载的景观,真切的展现在她的眼前。

她觉得腰部一紧,还没有来得及惊唤出声,足尖是离开地面的感觉。

他挟着她,往上飞去,这一飞,仿佛,那漫天散落的星辰触手可及。

漫天的星辉间,他带着,宛如天人一般地往上飞去。

不是第一次有这种飞跃的感觉,彼时,上元夜那次,那一人,也是这般带着她掠过东城,足下,不过是场绝杀。

一如今晚,她除了看到漫天的滑过的陨星,眸华稍往下,越过斑驳的树影,远眺间,恰是疆场的满目疮痍。

那些疆场,即便在夜­色­里望去,在苍茫的一望无垠里呈现出整片诡暗的紫­色­,那该是凝结的鲜血染就吧。

她可以想象得到战役的悲怆,这种悲怆,只将彼时陨星滑落的惊愕欣喜尽数地冲淡,他觉得到她神­色­的暗淡,足尖轻掂间,带着她稳稳落至树冠之上。

“这是千年难得一见的陨星,在这个时候许愿,该会是最灵验的。”他的语音温柔。

有刹那的恍惚,让她仿佛就要以为,她身边站着的,是轩辕聿。

只是,勾住她腰际的手是温暖的,而轩辕聿手,除了冰冷,惟有冰冷。

她没有说话,站在树冠上,身子是不稳的,使得她必须要靠他的相扶,然,她却并不喜欢这种相扶,稍避身欠开,未曾想,身子一晃,眼见就要栽落下去,他一急,猛地把她一提,她收势不及,身子差点栽进他的怀中,忙用手去一挡,他却不由她再躲,反手扣住她的身子:

“我只想带你看这一场陨星,我知道你心里有些结放不开,也有些事一直担心着,这样下去,你能撑得到几时呢?”

夕颜冷声道:“难道,侯爷认为对着这种陨落的星星许愿,真的能让人得偿所愿不成?它自己就是一个最悲哀的逃兵,如若还能全得了人的心愿,那倒真是稀罕了。如果侯爷没事,还请放奴才下去,奴才不习惯站这么高,只怕万一跌了下去,却是不值得的。”

为什么,对着他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心底,突然会有一丝的搐痛呢?

是不是因为,在说这句话时,她对着他的眼睛,没有逃避的原因呢?

那冰灰的眸子,曾几何时少了那些轻佻、少了那些桀骜,有的,竟是这样的一泓平静呢?

这,还是昔日那个银啻苍么?

他的改变,让她仅觉得那样的搐痛。

“让我下去。”她低下眸华,不再去瞧他。

“颜,如果真的那么难撑下去,或许,我可以帮你。”

“不!”她断然地拒绝道,“你别害我就行了。”

说出这句话,谁的心,碎了呢?

只是,这样碎了,总归能再复合的吧。

倘若说,之前因着赤魈丸的事,她对他有过计较,那么,现在,真的再没有了。

她知道,他能帮她很多,可是,她不能再自私到要他去帮什么。

二十万斟国收编的军队,哪怕她不说,她明白,他都不会从中做梗的。

所以,就容她不再说吧。

她不想欠他太多,多到,她会觉得,这是她心里最深的障碍,最无法回报的亏欠。

“三日后,轩辕聿会第一次正面和百里南交锋,这一战,不会是最终的决战,但,却随士气至关重要。如果你有什么担心,与其憋闷在心里,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他,连这都知道。

她抬起眸子,他的眸底,依旧是平静无波:“我虽然知道这些,可,我不会做任何暗中的勾当。他和他之间的战役,我做不到帮谁,我也不回去害谁。今晚,你愿随我来,是不是,就是担心我,动了粮仓的主意呢?”

他,瞧穿她的所想。

她在他的跟前,真是太狭隘了。

越来越多的星星从他和她的身旁陨落,他和她站在树冠上,哪怕彼此相望着,只不知这份相望,是否会随某一个节点变成遗忘。

如果能遗忘,人,是不是真的会比较快乐呢?

或许,她真该许下一个心愿,哪怕,那些逃跑的陨星并不能实现她的心愿。

她现在所想的,该仅是,战争能尽快平息,还两国百姓一个安宁!

即便一统天下又如何,不过是用人的­性­命做为祭奠换来的。

而,这一统,终将随着时间的流逝再次分开。

谁,都做不到千秋万代。

她闭上眼睛,许出这个愿望,他凝着她,心底里有一个愿望,只是,再是许不出。

“今晚,我只想带你,看这一场坠落的陨星。一千年,才有一次的陨星雨。”

他拥着她,他的声音,那样的轻柔,轻柔地,仿佛,下一刻就会随着这陨星一并的归去。

饶是这份轻柔,她拒绝不了,瞬间,失去所有力气。

然,只是这样,只不过是这样!

“颜,倘有来世,一千年后,下一场陨星雨的时候,你会不会选我一次呢?”

这句话,问出口,心下释然。

这句话,听入耳,胸口悲凉。

惟有,沉寂在下一刻蔓延。

“啊!真的有星星陨落啊!”树下传来安如的声音,终是将她和他的之间蔓延的沉寂打断,“侯爷,侯爷!”

安如急急唤着,银啻苍手轻轻一带,终是带着夕颜落于树下,安如的身后。

安如回身的时候,他和她早已站两旁,一如来时一样。

“真的有星星陨落呢,真的太神奇了!”安如喊跳着。

星陨,成雨,来得快,消逝得,也不算慢。

当,天际恢复墨黑一片时,只间或,还有几点闪亮滑过时,安如突然想起什么,她跑道龛室前,选了三张比较­干­净的纸笺,再从一旁的水井里提了些许水,把­干­涸的墨块用力地转开,道:“你们快过来!”

她转身冲他们扬着手上的纸笺:“今晚既然能看到星星陨落,我听姥姥说呀,是最有福气的象征,许什么都会灵验的哦,所以,我决定破例,许个愿望,你们也许一个吧!”

“小姐,奴才就不许了,反正也没什么好许的。”夕颜往后退去,避开安如冲她递来的纸笺。

“不可以,做奴才也会有愿望的,你呀,好好想想!今晚,我们不仅要许,还要照着咱们这的土方子,写下来,一会,我把它们都挂到高高的槐树上去!”

安如停了一停,似是给自己某种信念地道:“我相信,这一仗,我们巽国一定会赢的!等赢了以后,你们就该回到京城去了。但,我们今晚许的愿望却会在这里哦,等到愿望成真的那天,我希望你们还能回来,到时候,我们一起把这竹筒从书上取下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安如下意识地望了银啻苍一眼,却把纸笺塞进夕颜手里。

接下来,是要个银啻苍了,对着他的时候,她没有这么一塞,而是,就这么一递,脸发红地低下去。

银啻苍伸手接过,安如早返身,率先在自己的纸上写下几个字,叠好后,把沾满墨汁的笔递于夕颜,夕颜接过笔,眉心一颦间,行至于龛室前,写了一行字,回身,她把笔递给银啻苍,银啻苍接笔时,仿佛笑了一下,但,没有谁看清,这是否是笑时,他转过脸,背对着她们,好像写了些什么。

这当口,安如已找到三只竹筒,把三个人的纸分别放进竹筒内,再在竹筒上写下属于三人的记载号。

她自是一个如字,银啻苍选了一个汐字,夕颜则是卓字。

做完这一切,她奔到树下,寻找优空的璎珞。

银啻苍见她找来找去,较低处却都是再找不到那些璎珞,遂在她身后,道:“给我。”

安如略回身,如水的眸华凝着银啻苍,只把手里的竹筒递于他:

“麻烦了。”

这三个字,却带着少女的羞涩意味。

这一递,她的指尖,轻触微温。

年少的懵懂青涩,谁都会脸红心跳。

夕颜站在旁边,看着银啻苍复掠至树冠,把那三个竹筒仔细系在最高的三根璎珞下。他系得那么慢,好像,用力地在把它们系紧。

这样,不掉到树下,一定会实现愿望吧。

那些璎珞,荡啊荡啊,不知道迷了谁的眼,仅知道,这一晚,这三个竹筒内,许的愿望,若­干­年后,当她再次回到这里时,一一打开,心中,只有愈浓的感慨。

彼时,她终是登上做为女子,最荣光的位置,彼时,她终是让纳兰夕颜这个名字,成为一种骄傲。

可,彼时,她展开纸的刹那,才知道,这一晚,不仅迷了谁的眼,亦将心,一并地迷住……

再回到知府府邸时,已是夜半时分,街道上却并没有来前的寂静,除了隐约地打更声,还有些许的嘈杂声。

她听不清,这些嘈杂声在说着些什么,城墙上的光亮却是耀目的。

哪怕人人都在酣睡,之于城墙上的守兵,在这样的时刻,却是丝毫松懈不得。

安如甫带和他们从原来的门进去,夕颜却稍停了步子,推门的刹那,她看得到门内灯火通明。

而,骠骑将军带着一­干­士兵正站于彼处,威严地盯着他们。

“参见将军。”她躬身打了个安。

“这么晚,远汐侯不知是去哪了?”

安如清脆地道:

“是我带侯爷往杭京陵去看陨星的。”

“哦,看陨星,是看陨星,还是另有所为呢?”骠骑将军冷哼一声,目光凝注在夕颜身上,“你,实话实说,今晚,只是去看陨星吗?”

“回将军的话,奴才确实陪同侯爷、小姐,去看了陨星。”

“好一个奴才,来人那,把这奴才先给本将军打二时板子,再问!”

骠骑将军语音一厉,喝到。

一旁早有几名禁军上得前来,押住夕颜往长凳上按去。

她怎么忘了,骠骑将军定是忌讳着远汐侯呢?

现在打她,无非是杀­鸡­儆猴吧。

哪怕,她是皇上的人。

骠骑将军碍着轩辕聿,不能直接动远汐侯。打的,自然仅是她了。

况且,她以小太监身份整日伴驾,于骠骑将军眼中,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意味呢?

彼时的嘈杂声,她想,她知道是什么声音了,该是,三日后的出征,由于御驾亲征,加上早几场战役,巽军需要调整,该要用到这二十万编制的斟国士兵。而,眼下,这几仗打下来,巽军的局势该并不乐观,那些斟国的士兵,必是起了计较,怕白白地担了炮灰。

于是,这些计较,落在将军眼里,只成了,远汐侯今晚离府的原因了。

身子被押到长凳上,眼见着板子就要落下,安如大喊一声:

“怎么不讲理啊,我不知道晚上出府,是犯了将军的忌讳。是我带他们出去的,要打就算我一个吧。”

这,是有难同当的意思吗?

夕颜莫奈何的皱了一下眉,骠骑将军要的,不止是打罢了。

只是,恐怕连骠骑将军都没想到,这么快,就起了成效。

“骠骑将军。本侯随你去军营。”银啻苍说出这句话,容­色­平静。

骠骑将军冷哼一声,夕颜觉到背上一松,接着是步声离去的声音,安如上前将她扶起来,她望着银啻苍随骠骑将军离去的声音,只是,落寞。

她请安如回去歇息,人都不在了,岂会再要安如伺候呢。

回到轩辕聿的院落时,她看到,正房内犹亮着灯火。

她的步子缓了一下,凝向那房内,突觉到身后似有人时,忙回身,轩辕聿一袭玄­色­的袍裳正站于树影中。

“这么晚,还不休息?”他淡淡地说出这句话。

“皇上,奴才伺候您安置。”

“是该安置了。连日赶路,朕忽视了,天相异变,星云陨落的千年奇观,竟就是在今晚。”

这句话,依旧是淡淡的,这份淡淡里,终是有些什么,她听得懂,因为,他看得清楚。

“皇上,奴才刚刚——”

“你看到了就好。”他说出这句话,返身,往正房内行去。

她看到,他的身上,有着露水沾襟的痕迹。

他,站在这多久了呢?

她凝着他远去的身影,步子,再移步开。

二十万斟国士兵由于看到星陨的景观,有兵士认为是扫帚连天,大为不祥。而对于后天的出战,这些斟国士兵担心是让他们充作先锋的炮灰,遂借着机会发作了出来。

银啻苍去到军营,允诺,后天的出征,他亦会亲率于他们时,那些士兵烦躁的心,才能安稳了下来。

然,骠骑将军反是不踏实起来,惟恐临阵,银啻苍出了什么变数。但,现在,对于这批士兵,确实没有比他们先前的主子率领他们出征,再好的法子。

骠骑将军禀于轩辕聿时,轩辕聿并没有反对。只下了一道圣旨,大军每一役胜之,即重重犒赏有功将士之时,这些犒赏,不仅是银两物帛,还按着杀敌的贡献,分别进爵加位。

天永十四年三月十五,黄昏,杭京城内,粮仓失火,大部分粮草焚之一尽,巽帝不得已,连夜命三千­精­兵往临近的常锡借粮草。

天永十四年三月十六,巽帝亲率五万士兵,与夜帝于杭京郊外交战。

同日,常锡借调的粮草,于半路被劫。

作者题外话:请看完后投一票,给雪一点鼓励。谢谢了。

曾经有过三个引子,一个是灌鸠酒(很多人都以为那碗是堕胎药),一个是凤台,还有一个是最终用的这个,都没到时候。详情请见放在风言风语里的《关于更改题目和楔子》

下章预告:终章1:始是新承恩泽时

终章1 始是新承恩泽时

三月十五日,巽军粮仓被焚,夕颜并没有多大的意外。

尤其,这场火,是在黄昏燃起的。起火时,粮仓附近能听见,雀鸟归巢带动翅膀扇起的声音,当然,他们的爪子上绑着杏壳,杏壳里则是燃烧的艾草,那些艾草坠落到了粮仓的周围,燃起了这场大火。

彼时,轩辕聿、骠骑将军正为明日一战在做最后部署筹谋,于是,看似无暇顾及,夜军这么快就运用了“雀杏”。

这,不是光明磊落的攻城术。

但,却是克敌粮草的关键。

而粮草被焚,在巽国军营中,自然引起恐慌情绪的蔓延。

直到,骠骑姜军亲发施令三军,所焚的粮草不过是部分,已从临近的城池锡常借调粮草,明日战胜归来,定行庆功宴,这种恐慌情绪才稍稍得以缓解。

翌日,三月十六,轩辕聿亲率五万­精­兵为前翼,银啻苍与建武将军率五万斟兵,为后翼,迎战百里南于城郊。

正如银啻苍所说,这是两国君王第一次交锋。胜利,对提升士气尤为重要。

夕颜站在知府府门,看着大军远去,却再不能跟上,甚至于,连城门,都不能过去。

从昨天到今天,确切说,是她看完陨星归来的那刻开始,轩辕聿没有让她近身伺候,除了每膳的西米羹会由李公公代她呈上,其余的时候,他大部分都在书房内。

她看不到他,但,蕴在西米羹里的心意,他定能品得到。

那份,心意里,有的,仅是他。

只是在,当她的目光,再追随不到大军的影子后,除了回府,等待凯旋的消息传来,他不能做任何事。

回身,进得府中,恰碰到安如,安如显见是刚刚起来,犹是惺忪的样子望着夕颜,道:

“起来这么早,你不困啊。对了,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叫我小卓子就好。”夕颜应道,却是心不在焉的。

“好,小卓子,你该还没用早点吧,陪我一起用吧。”安如笑得很是甜。

这份甜笑的背后,难道,只是甜吗?

安如迅速转身,往她的绣楼行去。

身为小太监去知府小姐的绣楼是很不妥的,她执意不进,安如只能命丫鬟将早点摆在绣楼前的院中。

早点,是杭京的口味,夕颜对吃食不是很挑剔,然,今日,终究心里有着牵念,用得很少。

而,安如哪怕是很饿的样子,大部分也仅是夹在前面的碗盏中,所用下去的,亦是不多。

自那日轩辕聿拒了她伺候,反让她去伺候远汐候,她老爹当晚闻知,便恨不得阻了这事。偏是往远汐候的院落里寻不到她,恰逢军营斟国士兵闹事,骠骑将军气势汹汹地来找远汐候,碰到她老爹,又问了府里的下人,才有了后来,小门捉个正着的事。

是啊,每回她溜出府,都是从那小门出的,她老爹每次都知道,不过是任由她胡闹了十五年罢了。

胡闹,的确,十五年里,她过的无忧无虑,没心没肺。

可,从前晚开始,在看到那陨落的星星之时,似乎,有些什么就不一样了。

她,也有了那些闲书里说的,脸红心跳的感受。包括今日,知晓那人会出征,她一晚辗转反侧,直到早上,竟误了大军出征的时辰,匆匆奔至门口,只瞧到小卓子。

为了填满心里的空落,她邀小卓子一同用早点,其实,可知,这早点,本是她昨晚连夜准备好的,一直用蒸笼捂了一晚,就怕是早上起来不及做。

可惜,仍是未能亲自奉于他。

她终于知道,老爹的心思,是让她去笼住一人,那人,是帝王轩辕聿,而绝不是这个没有实权的远汐候。

只是,她对那位帝君,远不会做这些事,不过一晚的相伴,她对远汐候,终究是不同的。

“小姐,你的碟里快堆满了。”夕颜凝看了一眼安如碟中的菜,轻声提醒道。

“啊呀,真是呢,我就这样,看到喜欢的菜都喜欢夹了来,结果又吃不完,你别见怪哦,我不是存心和你抢的呢。”

说者无意,听者却是有了心。

夕颜淡淡一笑,她若真能把那人的心抢去了,倒也是好的。

一千年的约定,终是虚幻,那么,眼前的女子,是否可以把那一千年提前呢?

她凝目于安如的脸,眉眼间,尤其一笑,倒真的和她相似,只是,安如比她更多了清灵秀气,不似她,拘谨处,总把脸绷的紧紧的。

“我怎么会见怪,本来就是蒙小姐抬爱罢了。”

“好了啦,再客套下去,真是说的比吃的还多了。”安如蒙下脸去,迅速把碟里的菜用完。

吃的多一点,心里,就不会那么空落了吧。

耳听得,远远的,是战鼓擂起。

战役,即将开始了吧。

又有多少生命要逝去呢?

而他,一定要平安地回来!

用完早点,这一日,大部分时间,夕颜都和安如在一起,但,她们都听不到一点,关于战役的动静。

临近中午时,知府突然奔至绣楼前,急急地就要安如和他走,安如从她老爹的脸上,读到一种不祥的征兆,她用力挣脱老爹的手:

“老爹,怎么了?”

“我送你去锡常的姥姥家。”知府看了一眼夕颜,只说出这句话。

这一眼,落在夕颜的眼中,自是知道厉害关系。

这层厉害关系,仅在于面前的战役,或是起了变数,而这层变数必是不利巽国的。

“我不去。好端端的去那­干­嘛,今晚,我还等着庆功宴饮呢!”

“胡闹,爹说话你都不听了!”知府拽住安如的手,也不避讳夕颜在,拖着就往门外走去。

“你放开我。”安如用力一甩她爹的手,“老爹,是不是,前面出了什么事?”

前面的意思,自是指那场两国帝君初次交战。

“皇上真龙天子,亲率大军迎敌,怎会有事,只是,你姥姥想你了!”

安如盯着她老爹看了一眼,猛然,拉起夕颜的手,道:

“我知道你骗我!我们自个去城楼看就知道了!”

“你哪都不能去!我的小祖宗啊!”

知府急急地拖住她们,瞧了一眼夕颜,知道是皇上的近身太监,也罢,若让她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是实情。

“皇上率先锋军和夜帝正面相对,未料,夜帝另遣了一对­精­锐绕至皇上的身后,本来负责后翼队的远汐候的五万­精­兵却没能阻止这队­精­锐,眼下,皇上等于是被夜帝围困在当中。”

“什么?!”

“所以,趁现在,你快坐上小车,往你姥姥家去。”

“老爹,你的意思是,恐怕皇上——”安如的话未待说完,只看到夕颜已急奔出院子。

她奔的那么急,急到,才出了院,就跌倒在地。

这一跌,她的手心能觉到蹭疼的味道。可这种味道,抵不上心里的疼痛。

不,不会的!

银啻苍肯定不会临阵做出谋算轩辕聿的事。

她迅速爬起,往府外奔去,这一奔,恰撞到李公公身上:

“你­干­嘛呢,没长着眼,还是乱生了胆!”

李公公怒斥道,恨不得扇一耳光上去。但,见是小卓子,那扬在半空的手,生生地收了回去。

“李公公,求求你,带我去见骠骑将军!”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见骠骑将军?还真是仗着皇上给你几分的颜­色­,就真当自个——”

“李公公,我以太后金牌,命你速带我去见骠骑将军!”

夕颜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一块金牌,这块金牌,李公公认得,正是太后的金牌。

这块金牌,正是昔日太后为保她腹中的胎儿所赐下的,除了皇上和太后之外,任何人都不准擅自进她养胎偏殿的金牌。这次出宫,太后并没有收回这块金牌,仅是让她贴身傍着。未曾想,第一次用,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凤纹的金牌,见牌如见太后的亲命。

这点,李公公自然晓得,骠骑将军当然也识得。

“只不知,这位太监公公,以太后的金牌,要本将军,做何事呢?”

饶是因着皇上被困有些焦头烂额的骠骑将军正在军营内摊开地图参看着,仍是冷笑一声,问道。

“骠骑将军,请速派兵解去皇上之困!”

“兵家之事岂是你这位公公能­干­涉的?”

“奴才以太后金牌命令将军,见牌如见太后之面,请将军火速派兵解去皇上之困!”夕颜大声地道,这一语,赫然带着凛然不容抗拒的威仪。

骠骑将军睨向眼前这位传说里,甚得皇上“宠爱”的小太监,真是奇怪,区区一名太监,怎会说话由此气势,又有太后的金牌呢?难道,他,不仅是个太监,而是——

这一念起,他心里之前的猜测,倒是映证了七八分。

“放肆!太后即便尊贵,但,俗话说后宫不得­干­预前朝,何况,将在外,连君命都有所不受,更逞论只是一块太后的金牌呢?”

看来,若不是明说,这样耗着,只怕是没有任何益处了。

罢!说,就说吧。

“恕奴才直言,奴才知道将军在担心什么,将军该是担心夜帝使了声东击西之策,若以城中守军去解围,万一,远汐候的五万兵士真起了变数,那么,无疑是以卵击石,兵力一散,不仅解不去皇上之困,反使杭京亦会面临失守的危机。”

夕颜说的很急,但字字清晰,她看到骠骑将军的浓眉一动,知道她的猜测是没有错的。

“但,将军难道没有想过,这或许只是夜帝的欲盖弥彰之策呢?倘若远汐候真是因为一些原因,没能及时从后翼支援皇上,那么,将军就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皇上一旦落进夜帝手中,将军即便保住了杭京,还有用么?”

骠骑将军眼睛微微眯起,的确,这是他顾虑重重的地方。

源于兵不厌诈。

与夜帝百里南交战几次,哪怕,他行兵打仗多年,骁勇仅次当年的襄亲王,都甚觉有些吃力。

只是,如今一个深受皇上宠爱的太监,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

本来,他就怀疑过面前这个太监的身份,毕竟,他得到皇上的“宠爱”来的太快,也太不寻常了。

除非,是刻意为之,投君所好。

那样,结果,就只有一个,他是——

“将军,是怀疑奴才是细作吧,劝将军出兵,实则让将军中了声东击西的圈套?既然,奴才今日到此,已属违反规定,奴才愿以奴才这条命予将军处置,还请将军听完奴才说的话,再做成定夺!”

她顿了一顿,将金牌放于几案上,伸出手指,点向地图:

“若远汐候真的有了变数,难道,建武将军会没有觉察,并且来不及发回信号么?并且,城内如今剩下的兵士,其中大半都是斟国的兵士,倘远汐候真的有变数,试问,将军还能安坐于此吗?”

“倘奴才猜得没错,远汐候未能及时补到后翼,该是除了那队夜君­精­锐隔断之外,另有其他的原因,所以,请将军增五万士至皇上围困处,此外,城内犹剩二十万兵士,夜帝若真来袭,这些兵士哪怕心有异心,可,生死攸关之际,也足够将军撑到,再向檀寻发出增援信号。哪怕檀寻城内守兵不多,但届时,攸关一国存亡之际,自会有朝中之人号诸王亲兵相援。到了那时,若杭京不保,也非将军之错,然,如今,如因将军的踌躇,误了增援的最佳时机,一旦皇上落入夜帝手中,将军则必会成为巽国的千古罪人!”

骠骑将军眯起的眼睛随着夕颜一语骤然睁大,虎目炯炯,掏出一块虎符,道:

“来人,传本将军虎符令,蒙威将军率骑兵营士兵五万,速出城增援御驾!”

这太监说得确实没错,时至此刻,他能做的,惟有放手一搏。

一兵士迅速接过虎符,领命而去。

骠骑将军复炯炯盯住夕颜,道:

“既然你以命谏言,本将军就成全你。来人,把这太监给本将军吊到城门上!”

“诺!”

夕颜没有挣扎,仅是淡淡道:

“请让奴才自个走到城楼。”

她不喜欢,被人押着的感觉。一点都不。

哪怕她知道,骠骑将军这一做法,倘她是细作,那么夜帝施声东击西之策,攻至城门时,看到她被吊在彼处,必也会心有疑虑,因为,昭示着,自己的计策或许也已被骠骑将军识破,反会在踌躇时,贻误最佳攻城的先机。

所以,她没有任何的怨尤,心甘情愿地走到城楼处。

她希望,能在那里,第一个,看到轩辕聿的凯旋!

毕竟,今日清晨,她看到的,仅是他一身戎装离去的背影。

手被拂吊,腰被另一根绳悬起,垂挂在城墙之上,她的足下,是一片黄沙之土,如若拂住她手腕、腰际的绳断去,就这么摔下去,应该她的命,也会完结吧。

犹记得前晚,对银啻苍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再次应验了。

那个站于树冠之上,对她说出那些话语的男子,绝对不会行这等事。

他若要行,有太多的机会,何必等到现在,两军对垒之际呢?

哪怕,有一万个理由,可以让他为了报复去行叛变。

可,她明白,只有她一个理由,就足以让他改变。

她凭得是什么,不过就是仗着他对她的情意,让他心甘情愿地率着五万兵士作为轩辕聿的后翼防线,不是吗?

而现在前面战场上的情形,恐怕,不止轩辕聿面临危机,银啻苍的处境,更为不妙。

因为,他的迟迟不出现,若非因着叛变,就只有一个可能,陷进同样残酷的鏖战中,这场鏖战,还是没有任何援军的鏖战!

只是,她没有理由,让骠骑将军先去援救银啻苍,那样做的话,仅会适得其反,更让骠骑将起了疑心,踌躇间,反是连轩辕聿都顾不得。

缚手的绳哪怕很粗,哪怕,在她的腰际又缚了一条绳缓去垂吊的力道,可,时间长了,她的手腕,仍能觉到辣辣的刺痛。

三月的旭阳,不甚灼热,却也炙烤得她,有些头晕目眩。

汗,起先还是一滴一滴溅落,到了后来,便是直淌了下来,迷住她的眼睛,也将她的衣裳悉数濡湿。

真难受。

这种粘腻的感觉,是她最讨厌的。

不过,现在,是她自己的选择。

不知挂了多久,直到,那夕阳残辉,红也似地耀于眼前,

终是临近傍晚了吧。

算来,竟是撑了一天。她的意志力想不到,随军这么多日,确是得了些许的锤炼。

可,头,好沉好沉,好像有很重的东西压在颈后,让她渐渐地直不起颈部来,而手腕的刺痛化为锥痛,接着,只剩下麻木。腰部,估计因着粗于手腕,此时的疼痛,不是那么明显,这让她的痛觉点,不至于来得那么难耐。

夜幕初升时,她的人似乎要虚脱一样,是啊,一天了,除了早上象征­性­地吃了点早点,一点东西都没吃过。

原来,饿着、吊着两种状态混合在一起,就是虚脱呀。

远远地,仿似听到,有马蹄声扬起,她睁开重重地眼帘,循声望去。

尘灰蔽目处,是有军队驰来。

一定是轩辕聿!

她的­唇­角露出一抹笑弧,她知道,他一定会安然回来。

哪怕,现在,她看不清什么,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他凯旋归来了。

头越来越重,但,她不能昏过去。

她唤道:

“放我下来!皇上,凯旋了!”

守城的将士先是存着疑心,不过,很快他们就看到,夜­色­里,那扬着的旌旗,正式巽军的大旗。

夕颜听到他们发出欢呼的声音,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快点,放我下来!”

骠骑将军在这片欢呼声里,亲自登上城楼,起初他仍疑心是否是夜帝的乔装的轨迹,然,他目力惊人,一眼就看到,军队前方,那昂然的身资,除了轩辕聿,又有哪个?

接着,越来越近的军队发出红­色­的信号弹,正是开启城门的暗号。

“吊他上来!”他果断地吩咐出这句话。

今晚,大军果真是凯旋了!

凯旋迎接之时,哪怕不因着私心,他亦不喜欢,因着这个太监破坏了皇上的兴致。

夕颜被很快吊上城楼,缚住她手腕的绳带松开时,她纤细莹白的腕际,被那绳子硬是勒出了血­肉­模糊来的一条印子。

这手,好像已不属于她一般,她甚至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还是两名士兵将她驾起。

驾起的时候,骠骑将军道:

“你可以向皇上去告本将军处事偏颇。但,本将军希望,是在今晚的庆功宴饮之后。”

“奴才仅是想谢,将军的出兵解困。”夕颜嫣然一笑,躬身行礼。

这一行礼,倒是让骠骑将军怔了一怔。

“请将军,能让奴才尽快回府,奴才,不想扫了皇上的兴。”

她的体力已不够支持着她走回府去,所以,她希望,能有一顶小车送她回府,都是好的。

“来人,被车,送卓公公回府。”

第一次,他不再用讽刺的语调唤她太监公公,卓公公三个字,分明,带了尊敬的味道。

只是,这些,夕颜都没有力气再去顾及了。

她要赶在轩辕聿御驾抵达前,回到属于她的偏房。

或许,到了明天,她的气­色­看上去会好不少,对了,她的脸上有张面具,气­色­,无论何时,都该是不会有变化的。

那么,该是,到了明天,她的手,能尽快恢复到稍微有知觉。

总之,她不希望被他察觉。

不希望!

不仅是不要他担心,更是不要他迁怒于任何人。

她进入院落时,李公公恰好迎了出来,想是听到御驾凯旋的消息,李公公的脸上,是久违的喜庆之­色­。

见到夕颜几乎是被士兵驾着回来,李公公才要说什么,只听夕颜轻启­唇­:

“劳烦李公公,今晚奴才怕是不能当值了。”

“好,好,我知道,你只管歇着。”

“嗯。公公,若可以,能赐奴才一点伤药么?”

“我会命太医替你诊治。”

“不,只要伤药,不用诊治。”

一语出,李公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允声间,看着夕颜柔弱的身子,被驾回属于她的偏房。

这小太监,难道,真是他看走了眼吗?

或许,真是他太先入为主了,想想,这小卓子伺候在皇上身旁,除了,皇上喜欢让这小卓子值夜外,其余,并没有其他令人不满的事发生啊。

并且,主子喜欢,奴才难道能拒绝吗?

倒是今日,显见着,这小卓子该是立了一功,却偏偏受了这罪。

李公公思绪甫定,亲自往司药的地方去,找太医要了一瓶伤药,再紧赶慢赶地亲自送去给夕颜,方率一众宫人,前往府外迎驾。

夕颜蜷在榻上,她没有让李公公和其他人替她上药,毕竟,前面眼见着,轩辕聿即将抵达,她希望,更多的人,能分享这份凯旋的喜悦,而不是浪费在她的身上,只是,自己上药,才发现,真的好难。

好不容易勉强上完,终究涂得又是不均匀的。

她将手放在枕上,身子趴着,闭上眼睛。

哪怕关着门,都难以阻隔掉,外面传来的欢呼声。

真好。

她喜欢听着欢呼的声音,胜过那些鏖战的嘶吼。

这种声音听多了,仿佛,她的手腕也不那么没有知觉了,甚至于,她可以稍动一动。

除此之外,她还能觉到饥肠辘辘。

好饿。

不过,睡着了,该不会饿了吧。

迷迷糊糊地,她将睡未睡,却不知怎地,眼前浮过银啻苍满身带血的样子,这一浮现硬生生地把她所有的睡意断去,甚至于惊出一身的冷汗来。

这身冷汗未下时,听到房门外,传来轻轻地扣门声,正是李公公的声音:

“小卓子,小卓子!”

“嗳。”她轻唤了一声。

“皇上传你去伺候。”李公公的声音里,带着焦灼,该是挡不下的缘故吧。

“呃?”

“皇上想喝你做的西米羹,我和皇上说,你歇下了,但,皇上却仍是要用,其他人做的,皇上一概不喝。”

“好,等我一下。”夕颜用手肘撑住床沿,慢慢起身。

好在衣裳不曾脱去,倒还算齐整,只是开门,着实费了些力,源于,那两双手,知觉是迟钝的。

“小卓子,能成吗?”李公公望了一眼亮着灯火的正房间,询问道。

“行,只是,劳烦公公派个人,给我做下手。”

“这没问题,皇上马上就要到前面与三军进行宴饮,所以,这羹你还得快些做完。”

“嗯。好。”夕颜应道。

说完这句话,她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把即将出口的话生生吞了下去。

她想问李公公,远汐候是否平安归来了。只是,她知道,有些话,若多问了,对银啻苍是不好的。

幸好,只要手和腰遭了些罪,她的腿没傻。所以,她走的很快,不一会就行至膳间,里面本有一碗西米羹,是早上做了,轩辕聿未来得及用的,但,现在,她不想只把这只碗温了给他送去。

再做一碗,趁热的给他端上,才是好的。

达了一个做下手的太监,做西米羹时,旦凡需使力的部分,她不用亲手动手,西米羹制作步骤又算简单,但,即便如此,还是让她做得出了身冷汗。

甫做完,正好李公公过来再催了一次,她命那打下手的太监送至上房,却见李公公摇手,示意皇上让她亲自端进去。

“李公公, 有没有稍微能掩盖味道的香料?”夕颜颦眉问了一声,方才做这西米羹,她又出了一身汗,这味道,连她自己都闻得清楚,何况轩辕聿呢?

她并不希望,他瞧出任何端倪,尤其,他知道,她是一个有洁癖的人,若非情况有异,怎会容许这种汗味存在呢?

“好。”李公公吩咐一旁的宫人,不一会,就取来一瓶­精­致的珐琅瓶,他瞧了一眼夕颜的手,亲自倒了些许替夕颜抹在身上。

这是他们太监伺候主子宴饮时,身上沾上烟酒味,怕主子闻了嫌腌臜特准备的香料。

只需不多的一点,能让周身的味道清新,今晚,恰是帮了夕颜一次。

夕颜低声谢过,才要从一旁功到宫人手中接过托盘,李公公皱了下眉,率先从那宫手里接过托盘,道:

“咱家和你一起进去。”

说罢,引着夕颜往正房内走去。

轩辕聿早脱去戎装,指着了戎装内的玄­色­便袍,却没有换上其他的袍子。

甫进正房,夕颜就觉到轩辕聿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他的身上。

她知道,他希望让这份凯旋的喜悦第一个能与她分享。

因为,他心里,一直把她放得很重,不是吗?

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既然,他继续回避,那么,她也仅能继续这样,以最近,同样最远的距离伴着他。

“皇上,西米羹。”她返身,从李公公手托呢托盘内端起西米羹,呈予他跟前。

手腕的麻木,让她这一端,端的小心谨慎,生怕连这点重量都承受不住,就掉落于地,引起他的怀疑。

幸好,他只是看了一眼端着托盘于一侧的李公公,神­色­并无异常。

也幸好,他很快就从她手中接过西米羹,照着往常,一饮而尽。

她手腕上的伤有着太监服的袖盖做遮掩,自然是瞧不真切的。

只是,他喝完西米羹时,一只手搭上她的袖盖,似漫不经心的瞧了一眼她的脸­色­,道:

“怎么,这几日不值夜,晚上就没­精­神了?”

他这一语里含了些其他的味道,有些酸涩。

明知今日他第一次出战,她,竟是歇得太早了吧。

是以,他才由了­性­子,非要她起来,做这一晚羹方罢。

“回皇上的话,奴才以为您今晚不传伺,是以,才歇得早了些。”

真是这个意思吗?

“那好,你,伺候朕参加宴饮!”

李公公的头上一滴豆大的汗珠掉落,他借着躬低身子,掩去这份反常。

轩辕聿只把手搭在夕颜的袖盖上,夕颜的眉心一颦,真痛啊。

原来,还没麻木,这手还生在她的身上。

“诺。”

她面具后的脸­色­一定是极不好的,可,只要看上去如常,就好。

宴饮地方,设在军营外,露天席地,围着篝火,旁边,除了主位另设四张几案,其余军士,都就着篝火上炙烤的各位­肉­食,大口吃­肉­,大口饮酒。还有城内留下的歌姬起舞助兴。

正中的一张,是轩辕聿的。

一张,已坐着骠骑将军和知府,但,只有知府一个人相陪,安如被他锁着不让她出来,因着,自从这女儿知道远汐候负了伤,竟不管不顾的只嚷着要去看候爷,让他不禁对女儿的心思研究起来,这一研究,那还了得,赶紧锁了完事。

一张,则坐着其他四位副将,还有一张,犹是空着,该是银啻苍的席位。

难道,银啻苍——

但,既然设了几案,就说明,他还是好的。这让她的心,稍稍安了一下。

这样的场合,夕颜从没体味过,若换了以前,她定是带着欣喜,可,今晚,她怕轩辕聿再把手搭紧一点,她的伤口处,定会渗出血来,带时候就瞒无可瞒了。

还好,轩辕聿很快就地席坐于几案旁,不再搭于她的腕际。

她瞧得到已入席的骠骑将军一双虎目盯住她,她做俯身,形态恭谨。

“皇上,远汐候的箭伤已由太医诊治,幸好,箭簇并不含毒。但,远汐候说,困乏得很,就不与宴了。”骠骑将军躬身禀道。

夕颜一滞,心底,蓦地揪住了一般地疼。

银啻苍,终是为这一役受了伤。

从席间的谈话中,她知道了,银啻苍在后翼,同样遭到了百里南伏兵的袭击,加上五万阻断的­精­锐,使得银啻苍的情形甚至于比轩辕聿面对的还要糟糕,因为,毕竟后来轩辕聿的大军得到了蒙威将军的增援,而,银啻苍和建武将军等于是被困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这种情况,其实,杀出一条血路,后撤回城无疑是最明智的做法,可,银啻苍断然否了建武将军的提议,奋力地杀进五万­精­锐的阻隔处,一路他杀在最前面,那五万他曾经的部下,自也被他带起了士气。

最后,终于和轩辕聿的大军汇合,可,银啻苍因着冲锋陷阵于敌阵前,哪怕再是骁勇,终是中了一箭。

建武将军口中的形容,是远汐候的英武,真是令他叹为观止,忠心可表。

他不说也就罢了,只这么说着,夕颜又俯低着脸,眼底,好似有些什么要涌出来一般的难耐。

可,她不能让眼底有丝毫不该出现的东西出现。

深深吸进一口气,她借着抬起眼睛,好像看天上的繁星,将这些东西一并地逼退回去。

只在将脸复低下的刹那,她看到,轩辕聿的目光若有似无的拂过她,接着,他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这杯酒,仅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对于将领、士兵敬来的酒,他来者不拒,皆一杯杯灌入腹中。

这样的情形,她看在眼底,终是忍不住,躬身,近前:

“皇上,饮酒多了伤身。”

他抹黑的瞳眸凝向她,­唇­边浮过哂笑的意味,并不应她的话,只一杯一杯愈频地灌了下去。

她再说不得话,以她如今的身份,再做谏言,无疑是逾矩。

骠骑将军的目光也一直瞧着她,她只做不知,躬身立于一旁。

宴过半晌,不少士兵围着篝火,开始手拉着手,载歌载舞。

又有不少士兵往边上拉人一并加入跳舞的行列。

有一名醉意醺醺的士兵瞧她独自站于一旁,也不顾皇上就在一旁,伸手就来拉她:

“来,跳舞!”

这一拉,恰拉在她手腕的伤口处,她本心思不在这上,顿时吃痛的唤了一声,这一声,其实不算大,却清晰的落进轩辕聿的耳中,他霍地一下站起,那士兵见皇上面含冰霜,狠厉地睨向他,一骇之下,不自禁地反用力一拉夕颜的手,这一拉,夕颜腕上的伤,再是藏不住。

轩辕聿的目光紧锁在夕颜的腕上,那士兵一看,忙吓得撒了手,嗫嚅地道:

“不是末将伤了这位公公!”

轩辕聿甫要启­唇­,夕颜蓦地行至他跟前,将小脸仰起,纵然脸上的神­色­隔着面具,只瞧出一丝来,眼底的哀求,却是真切地落进他的眼中。

“皇上,是奴才今日于膳房当差不小心弄伤的,不与这位将士有关。”

气氛本因着轩辕聿这一站,有些许的紧张,随着夕颜的话,轩辕聿发作不得,到缓了些去。

又有李公公上前打了圆场:

“各位,皇上说了,今晚,不醉不归,只是,咱家请各位多担待些,别再灌皇上酒了!”

轩辕聿顺着这话,只一手执起夕颜的手臂,一边道:

“朕确实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诸位将士,都是我巽朝的铁血男儿,今日凯旋,尔等尽兴畅饮!诸事不忌!”

随着将士中爆发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气氛顿时又激进一个Gao潮。

在这份Gao潮里,夕颜被轩辕聿带着,往知府府邸而去。

与其说是带,不如说是,待到离了宴饮之地,他就打横抱起她,丝毫不顾及随伺的宫人。

而她,并没有拒绝。

不仅,她已完全没有脚力再跟着他的步子回到府邸,也因为,她不想拒绝来自他愿意给的温暖。

真的,很温暖。

蜷在他的怀里,一切,都是值得的。

纵然,心里还有着些许的不完全。

但,又如何呢?

容她,再自私一次吧。

因着府邸离军营不远,是以,轩辕聿去时并不曾用车辇,自然,回去,亦是不行回去,唯一不同的是,抱了一个人罢了。

然,这一人,哪怕抱再远的路,他都不会觉到有读累。

能抱的次数,亦是不多了。

若不是今晚,看到她受了这伤,又强撑着,他想,他或许,连这一次,都不会去抱她。

只是,当看到她腕上的伤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的适时阻止,他明白她的用意,行军作战,对将士视若亲人,方能让其为己所用。

可,刚刚,他险些又失了态。

原来,看到她受伤,他就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而她,也瞧出来了:他,始终还是在意她,胜过一切的。

昔日的种种伪装,哪怕带着心照不宣,终是在今晚,在她的伤势面前,土崩瓦解。

他抱着她,一径回到正房,甫将她放下,她却情不自禁地想避开他的。

他闻得到,她身上刻意用李公公他们常用的香料,也瞧得到,哪怕有着头巾相阻,她的额头,都有些许湿腻地缠于巾外。

她定是怕她身上的味道,惹他嫌弃吧。

她总是这样,只想他的感受,却从不换个位置去想一下,她越这般,偏让他越是放不下。

如果,当初真能狠心忘情。其实,今日,她又何尝会再受这些伤呢?

终是他的当断不断,铸成的错。

他把她放到他的榻上,返身出去,唤了李公公准备沐浴的温水。

李公公喏声吩咐宫人去做了,接着是把今天发生在小卓子身上的事,禀于他。

哪怕主子不问,这些,做为奴才的,眼见着主子记进心里了,最好是坦白从宽。

李公公原担心哪怕他掩去些许,但,总归这是已发生的事实,掌了小卓子一掌,都得剁去一手,把小卓子掉在城墙下,恐怕剁去的远不止一只手那么简单了吧,正替骠骑将军捏一把汗水,轩辕聿却并没有发落任何事,只复进得房来。

烛影曳红中,夕颜局促地坐在榻上,瞧他进来,又要下榻,被他用手轻轻地按了下去。

她的身体底子,遭了这样的折腾,必发一次汗,把一日炙晒的热气都蒸发出来,才算好。

“皇上,奴才——”她声音嗫嚅着,“奴才还是回房吧,这是您的塌,奴才——”

“皇贵妃,你要装到何时?”他唤出她的位份,看到她的身子,震了一震,接着,是她低下螓首,长久的沉默。

今时今日,他和她之间,还要再这么继续掩饰下去吗?

是他的私心作祟,才让她受了这等惩罚,否则,凭着太后的金牌,皇贵妃的身份,骠骑将军难道会认为她是细作吗?

只这句话出­唇­,他知道,终是伤了她。

但不过须臾,却见她扬起脸,恭声请安:

“臣妾参见皇上,臣妾隐瞒身份,实为皇上禁了臣妾的足,而臣妾又担心着皇上,是以,才扮作小太监,希冀着,能随伺皇上身旁。”

他沉默,再出口伤她一次,怎么样,都是不能了。

他侧身从一旁的抽格中取出一玄黑的瓷瓶,放入袖中,这当口,房外传来李公公的声音,沐浴温水已然准备好,他允宫人进来,在房后的隔间,将兑好的温水注入浴盆。

宫人兑完水后,他将他们悉数摒退。

“皇上,您今日疆场鏖战,必是疲累万分,就由臣妾伺候您沐浴吧。”她伸出纤细的小手,甫要按着规矩替他更衣沐浴,却被他握住手臂,这一握,她的手滞了一下,一滞间,他的手绕到她的背部,打横复把她抱住,往隔间行去。

“皇上——”

他把她放到浴盆旁边,伸手解开她的袍衫,太监的装束在他的手下,一件一件,褪萎于地,及至褪到中衣时,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才要阻住他,他却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轻轻格去。

“臣妾自己来。”

他不说话,只将她中衣的盘扣解开,这一解开,才发现,她的胸前,缠了几层白­色­的绷带,这才使她的胸部看起来,和男子一般的平坦,除此之外,他目光可及处,不能忽略,她纤纤不盈一握的嬛腰满满布着红­色­的勒痕,这些勒痕,如今有部分透出红紫之­色­来,可见,当时勒得之深,但倘若不是腰际用绳缚住,吊了那么长时间,她是手腕受的伤估计还会愈重。

心口疼痛,仿似同有一根线牵扯于那,随每一次的心跳都涉起更痛的感觉,他抑制不住这些疼痛,将绷于她胸前的绷带一层一层的揭开,他觉到她想往后躲去,并不是因为娇羞,而是因为绷带揭开后,直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本来,莹白高耸的胸部,硬是被她绑了这月余,眼下,莹白的皮肤上只出现暗红的痕子来,因着哺|­乳­丰满的酥胸,也被她压的逝去原来娇美的形状。

纵然这些都能恢复,可他眼前这个女子,到底要把自己伤多少次,只为换来陪在他身旁呢?

他想把她拥入怀里,就这么拥紧,不放她离开,告诉她,伤在她身上,却是比他自己受伤都让他难耐。

然,临到头,他只是淡淡地说出一句,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远汐候左肩中了一箭,眼下,院正亲自开了药,替他包扎好,该是无碍了。”

她低低应了一声,为他瞧穿她其中一个心思,有些窘迫,但本束起的心,随着他这一语,亦如胸口的绷带被放开一样,终是松了下来。

他将她的头巾解开,青丝覆盖下,恰好遮去胸前的娇美,接着,他替她复把中裤一并解了,只留下她贴身的亵裤。回身,用手试了下水温,取出袖中的瓷瓶,将瓶中的浅灰­色­液体倒入盆中,刹那,有药香氤氲开去,透明的沐浴池水,也随着这液体,转成了|­乳­白­色­的­色­泽。

他把她轻柔的抱起,尽量避开她的腰部,再将她浸入水中,她只觉到,触到这|­乳­白水时,有温润的感觉包裹住伤口,那些刺痛不适,都瞬间得到了舒解。

她闭上眼睛,将身子悉数浸到水面之下,觉到他的手从她背部抚过时,她稍震了一震,却听他的身音低低传来:

“别动。”

她没有动,现在,她也没有力气再多动一动。

他指上的胰子轻柔地将她的青丝一缕一缕地清洗,那些青丝缠绕于他的手心、指尖,也缠绕进他某处柔软的部分。

注定,这些牵绊将与他这一生,永远的缠在一起,再无法断开。

随后,是把她身上一日的污浊、数日来的疲惫,一并地洗去。他的手势很温柔,也很细致,指尖触到她光洁的肌肤上时,每每,都能让她起一小层酥粒,这些酥粒随着他的指尖,游移于身体的各处,只,除了特殊的部位,他始终避开不擦。

她想回身看他,却知道,此刻,不看,或许才是好的。

若看了,也许下一刻,他又会回身离开。

她不想他离开,如果可以,就拥住这一刻的温暖,瞬间白发,又如何呢?

那样,就是一辈子,只是,终究太快了。

不想这么快,却又害怕失去的矛盾。

浸了一柱香的功夫,她的四肢五骸在这温腾的水里,渐渐得到最大的松弛。

他转到她身前,用一块棉巾将她湿漉漉的发丝揉擦­干­净,但,总有些许的湿意是棉巾所无法拭­干­的。

那些乌黑的鬓发贴在她白玉般的脸庞,发梢犹带着晶莹剔透的水珠,落落分明,只将她明媚的眼底也一并沾进更为晶莹的光泽。

他的手轻轻从她的脸侧揭开,她一惊,却已是来不及,那张­精­致的易容面具,已被他轻柔地揭下。

”皇上——”

“浸了这汤药,颜­色­却是变了,你若带着出去,亦是会让人瞧出来。”他淡淡说出这句话,想不到,银啻苍制作这种面具的手法倒真是­精­细。

随着面具被揭开,她底下的肌肤并没有任何的异常,仍是姝艳倾国。

是的,倾国。

他不去瞧她,因为她眼底的神情,他懂。

然,宁愿不要去懂。

他取过更大的棉巾将她浑身包裹起来,随后把她从浴盆里抱起,再用那棉巾轻柔地替她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子。

做完这一切,他才把她抱到榻上,却瞧见,她的亵裤仍是湿的,这般睡着,该是不会舒服,况且,毕竟寒意入体,也是不好的。

只那一层的禁忌,是他刻意要去避的。

这时,她的手悄移到那处,轻轻一拉系带,那亵裤便松落开来,他听到窸窣之声,只将锦被复替她盖上。

本以为事事想周全了,其实,却是忘了早吩咐宫人取来她的中衣中裤,一如,他以为替她考虑周全了,最终,仍有疏漏。

“皇上,您今晚歇在何处?”她见他又待抽身离开,终是先问出了这句话,“今晚是大军凯旋之夜,想是骠骑将军也不会彻夜与皇上再议军机吧。”

她想留住他,因为,明日会怎样,她真的不知道。

不过,皆在他一念间,眼看着,战事渐紧,百里南输了此役,接下来,定会以更凌厉的态势攻来,而他为了所谓她的周全,恐怕,迟早会如知府对安如一样,把她送走。

但,她不要!

既然,再瞒不下去,那就不瞒了。

她,定是要留在他身边。因为,经历了今天这一役后,她再没有办法,安然于没有他的地方,过所谓的周全日子。

疆场鏖战之凶,生离死别却是演绎得让人措手不及。

命运的­操­控中,微弱如她,只能用手去牢牢握住那些许的温暖,即便,日后如何,亦是不悔了。

而她的温暖,只来源他。

一直都是。

哪怕,亦得寒冷相随!

“朕去偏房歇着。”

他的语音真淡漠啊,只是,这些许的淡漠,终是让她听出了他的不忍。

终于,他不忍再用无情的话语逼她放手了。

“皇上,上元节,您曾答应陪臣妾一晚,但,最后,却是提前走了。这一走,就是一个月,再见时,又到了皇上亲征的时间。皇上,今晚,您再陪一次臣妾,好么?”

她的手腕伸出,去拉他的袍襟,这一拉,他走不得,步下,如履千斤之重,恁怎样,再不踏不出一步。

他和她的缘起,是由于上元节,所以,那一晚,他容许自己再恣情一回,只是,终究慕风的事,让他不得不提前回了檀寻。

“皇上——”

她的手用力地拉了一下他的袍襟,她知道,这一拉的力气小到是可以忽略的,却是她能使出的最大力气。

因为,手腕,真的好疼啊。

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的委曲求全,只为了爱。

原来,女人陷入了爱里,便真的渐渐迷失了。

这样,不好。

可,如果就这么将爱放手,余生,定是会有遗憾的罢。

她,不要遗憾。

宁愿,就这般地迷失。

他终是坐到榻上,然后,拉过另一床的锦被,与她分被而卧。

她望着他负身背对她的身影,瞧到他的便袍还是没有褪下的。

她的小手轻轻拉开他锦被的一角,身子一滚,就滚进他的被中,这个举动,让他蓦地一震,才要避开她,她的手腕却搭在他的身上,他知道她腕上的伤,自不能强行把她推开。

只这一搭,她的脸埋进他的后背,声音,仿佛臆语般,又无比清晰地映入他的耳中:

“皇上,究竟是担心什么呢?”

他身上,有着浓郁的酒味。

方才,他确是饮了太多的酒。

沐浴时,因着药汤的味道,她闻不真切,现在,终是闻得到这份醺醺之息。

是为了她吧?

所以,没有待他回答,她的声音继续悠悠地传来:

“杀母立子的规矩,才是皇上担心的吧。”

这一语落,她腕下,他的身子,明显是一惊的,她甚至能觉察到,他胸腔内的呼吸,再不平静。

真的是因为这个。

现在的她,没有任何顾忌了,藏在心里,相互隐着、匿着,又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这般耗费呢?

一如,前晚,银啻苍问她,一千年后,她是否会选他。

然,一千年后,她还是她吗?

这一辈子,于那一千年,不过是惊鸿一现。

太短,太短。

短到,她再不愿意,在试探、隐瞒中,浪费一点的时间了。

“皇上,为什么从来不问下臣妾的意思呢?您为了让臣妾活着,舍了臣妾,对臣妾就是好的吗?”

她的手腕搭在他的身上,她的指尖慢慢转移,一径往上,直到,他心房的位置,她贴着他的,她的心跳,和他,其实,一样跳得那么快啊。

“您可以用为臣妾周全的理由,送走臣妾,也将海儿一并送走,这些,臣妾知道,您做得到。您的部署,从来都是周密的,只是,这份周密,这份周全,不是臣妾要的,如果没有您在身旁,每一天,对臣妾来说,就和死没有两样。可是,您却从来不懂,或者说,不愿去懂臣妾的所想。”

她觉到他的身子转了一下,她要快点说完,她怕,面对他时,她反而,一句话都是说不出来了。

“前晚,您说,您连日赶路,忘记了千年星云陨落就在那一晚,还说,臣妾看到了就好。臣妾想说的是,倘若您再用您的自以为是,替臣妾去安排好一切,那么,错过的,不止是一个千年的景观而已,而是,下一个千年,我们还能在一起吗?错过了,就真是错过了。臣妾是看到了这份景观,可臣妾希望的,是您带着臣妾去看,是您再许臣妾一个惊喜,可,皇上,您是真的忘了?还是,您要把臣妾推给谁呢?”

她问出这句话,眼底有雾气逼上。

不能哭!

终章2:九重春­色­醉雨露

然,即使‘醉’到神智有些恍惚,却是被房外,那一声通禀生生打断。

李公公隔着门,禀道:

“皇上,有奏。”

轩辕掌心略蹙,离开夕颜的­唇­。

前一离开,激越的欲念,越是稍稍微平缓了下来。

不知是吻的缘故,抑或是烛影的曳红,他的­唇­,般红得仿佛上了一口脂一样的娇美,只这份娇美,突让他的心神一漾,差一点,又自控不住了。

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几乎到处都是伤痕,纵然,固着药汤沐浴,她手腕上原本血­肉­模糊的勒痕开始收口,可,这样的她,他,岂能要呢?

哪怕,她今晚的话,字字句句落进他的心底——

“你在,我就在,你不在,我也没有在的必要了。”

他从没有想到,他在她的心底,竟是这般的重。

然,他终是要去的人。

他不希望,她在他去后,也放弃自己的命。

所以,一定要有一个让她能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而现在,他先得应付门外的禀报,也借机将此时的暧昧悉数淡去。

是的,他现在,不能要她。

他怕,再次将她弄疼。

其实,说到底,不过,又是他的自以为是罢了。

她说得没错,他就是这么一个自以为是的君王。

愈是在乎,演变成的,只成了自以为是吧。

因为,总认为,自己替她做的抉择,才是最好的。

但,真的对她是最好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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