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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情劫深宫错为帝妻罪妃(代孕皇妃) >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这一念起时,心底,有深深的喟叹声,悠远地响起,坠入的,恰是一片空落,连丝回音都没有,原来,疏离她后,他的心,就空了。

惟有她,才能填满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那是任何宏图霸业都无法圆满的部分。

这个认知,使他有些仓促地松开与她交握的手指,她的指尖稍稍一紧,却是不愿松开的。

她的执拗,让他的­唇­边对她在这么多日后,第一次,绽开温柔的笑靥,她看到,那道浅浅的笑涡漾于她的­唇­边时,微微地神恍,他俯低身,在她的­唇­上,轻啄一小口,随后,起身,放下帐幔,往房门行去。

前开房门,李公公大着胆子探头一望,看到帐幔竟是放下的,这小太监,真的得蒙圣恩了?

这么想时,口里的话,禀得还算顺溜:

“皇上,往锡常借调粮食的士兵半路遇袭,粮草悉数被劫。”

“小兵伤亡如何?”

“来者是难民的装扮,只劫粮草,因碍着对方是难民,是以,我军病士兵均手下留情,拼抢过程中仅有部分士兵受伤,情况还算是好的。可是,那些粮草——”

“朕知道了,这件事,不必宣扬出去,至于三军的粮草,朕短不了他们的。”

轩辕聿仿似一点都不在意,复吩咐一句:

“另,派遣这部分士兵再往附近其他城镇去募集粮草。”

“诺。”

李公公虽不明白皇上话里的意思,仍躬身应道。

他知道,他不明白的地方还有很多,譬如,皇上今晚,竟对一名小太监动了心思。

罢了,做奴才的,啥都不懂,只懂识眼­色­就够了。

他俯身退下前,突想到什么,道:

“皇上,今晚,可是安排小卓子值夜?”

纵帝知他知,总得给别人一个交代不是,难道,真能记上一笔,帝于三月十六临行小卓子于杭京知府府邸不成?

“嗯。今晚,除了值班的禁军外,不必另安排人值班了。”轩辕聿吩咐道,返身进去前,又道,准备一些补气血的汤水,明日早膳奉上。”

“诺。”

补气血三字,落进李公公耳中,比前面那句,更让他额际掉下豆大的汗珠来,不怕死的,在关上房门前,加了一句:

“皇上,您保重身体。”

“呃?”轩辕聿这一冷哼声分明带了不悦。

“今日之战大捷,皇上必定疲乏,是以,奴才望皇上保重龙体,早些安置。”这一句,绕回得是滴水不漏。

老公公躬身,又想起什么似地,道:

“皇上,锦枕边,奴才给您预防了丝绢。”

这一语说得极轻,可,知道皇上听到了就成。

这丝绢本还是前日里,带着安如伺候皇上时备下的。

宫里旦凡有嫔妃侍寝,都会于锦枕旁备下丝绢,当然,这个丝绢的用途,则是心照不宣的。

一如,即便他俯低了身说出这句话,仍能觉到皇上随着说话,向他­射­来的目光若变成刀刃,定能把他活活给凌迟了。

不过幸好,房门,终是被一阵风带上,那令人寒颤的目光没有了,他,也不用看到里面的情形了。

转身退下时,恰碰到一人,真是院正张仲。

自出宫开始,院正的行踪就神神叨叨,每日里,连送膳,都是隔着帘子。一如知府府邸,更是车辇直接进了皇上这院右边的院落,每日依旧紧闭正房门,不见人影。

哪怕今晚的庆功宴饮,都是不见院正的。

“参见院正。”

“不必多礼,皇上,歇下了?”

“如果皇上愿意歇息,皇上急歇下了。”

这话回得仍是没有任何差池。

张仲望了一眼,正房内不曾暗去的灯火,道:

“我开了衣服汤药,明日早膳前,你来那方子,煎熬了奉予皇上。”

“诺。”

今晚,这算当的什么差啊。每个人都乖乖的,李公公看着院正的身影消逝在院门外,莫非奈何地摊了下手。

张仲回到右边属于他的院落,推开房门,里面,垂落下白­色­纱幔,纱幔后,长身玉立着一穿绛紫袍的男人,真是轩辕颛。

“师傅,一路上,伴驾得得那名小太监,是不是纳兰夕颜?”轩辕颛的语音有些低暗,一如,这间房的烛火同样是昏暗莫名的。

因为,仅在书案上,点了一盏灯柱。

而书案的窗上厚厚地垂了绒帘,这样,外面的人,是透不过窗上的剪影,知道,房里是有俩个人的。

“你即都知道了,何必再问我呢?”

张仲径直坐于书案前,剔了一下烛芯,去除便签,开起方子来。

“师傅,徒儿一直很奇怪,她已中千机之毒,为何能安然诞下皇嗣,,还能活到至今,方同无碍呢?”

轩辕颛一边问出这句话,一边,扫了一眼张仲的笔下的字迹,字迹行云如水般的洒脱,丝毫未曾因他这一语,有任何的滞顿。

“正因为她身中千机之毒,所以,胎儿不稳,才早产三个月。”张仲淡淡地道,“至于她身上的千机之毒,是我用药暂且控着。”

夕颜早产三个月的处置,对外的发落仅是墨菊的错失,真实的情形,自是有多种的可能,他这么说,当然也不为过。

“真是如此,就好。”轩辕颛­阴­郁地说出这句话,“既然聿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又加上我带回的药,师傅就不用开药予他服下了吧?”

“这是什么方子,难道,你看不出?”

轩辕颛这带凝注于那张得差不多的方子,这一看,他倒有些讪讪,无非是些补­精­壮阳之药。

张仲淡然一笑,起身,把这方子搁于药箱上。

当然,这个方子,只需再加些许的药,就变成另外一道方子,但,他不会让轩辕察觉。

源于,赤魈丸渐渐控不住轩辕聿的寒毒,他尝试着用这方子加大赤魈丸的功效,却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会催发千机毒­性­的抵抗。

可,到了今日,一切的可能,都得尝试一下,不到最后,谁,都不能放弃!

轩辕颛纵蹙眉不松,对于这类方子,难道他还能去阻,毕竟,是轩辕聿的床弟之事。

哪怕是女子承欢,无碍轩辕聿的身子,他都不会过多过问。

窗外,一弯冷月,照进另一处室内,却是春意暖融。

轩辕聿回到榻前,夕颜已经坐起身子,乌黑的发丝垂于她莹白的胸前,把她­祼­露在外的肌肤,遮得若隐若现,只添了些许别样的媚惑。

他刻意地忽视这一切,语音带着柔意,却也有着疏远地道:

“粮草出了问题,明日一早,朕还要去军营安排。”

“这出问题的粮草,不是在皇上的部署中么?”夕颜略歪了螓首瞧着他。

这个女子,却是聪明的,一如今日,若不是她冒死谏言,饶是骠骑将军,恐怕也不会那么快就下抉择吧。

而,这抉择的时间把握,正是这场战役致胜的关键。

因着,骠骑将军那迅速派出的五万骑兵,加上银啻苍拼死冲出阻隔圈的士兵,使得百里南的军队,被三路夹攻,被三路夹攻,最后百倍。

这一役,涨的不仅是士气,更有可能会成为正常战役扭转的契点。

这一切,却是眼前的她,不惜以命换来的。

他近前,轻抚她的乌黑的发丝,这一抚,他心内的柔软,被满满地充盈着,终让他再无法伪装。

相处的时间那么短,容他自私地占有这剩下的时光吧。

不去想着自以为是的成全,只想着,竭尽他这辈子最后的好,都给予她。

“是,在朕的部署中,惟有你,在朕的部署之外。”

闻听此言,她嫣然一笑,受伤的手腕攀到他的胸前,微抬起倾国的姝颜,道:

“臣妾甘愿在皇上的把控之中,是皇上,不要臣妾。”

“夕夕——”

她的手随着他这一语,悄悄地够上,点在他的薄­唇­间,细语轻喃:

“皇上,让臣妾替您上药吧。”

顿了一顿,又道:

“臣妾想在安置前,先替您上完药,以后,皇上若在作战中,受了轻伤,就由臣妾替您上药,好么?”

他握住她莹白的指尖,她樱­唇­轻启,语音清灵:

“在所有人眼中,巽国的帝君是永远不会负伤的,宛如天神,战无不克!”

他默允,他知道,若不让她上药,不让她借此看清他的伤势,今晚,她必是不会去安置的。

“你的手,可以吗?”

“可以,您看,都结口子了,只是,还是不上力,您得坐下来,别让臣妾费力去够着您,好么?”

娇柔的声音,配上她如水的眸华,想天下男儿,若遇到这般的女子,也皆只会化做绕指柔。

他从抽格中取出另一种膏药,递予她,随后,解开玄黑的袍子。

袍子未破,所以,无人能瞧到,他的伤口。

而这伤口该是以极深的内力­射­出的暗器所致,有淡淡的鲜血从伤口处渗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伤的?”她将膏药打开玉指轻涂于他的背部,有些奇怪这伤口的来处。

“是铁朱砂。阿南惯用的暗器。”

“还好没有淬毒。”她瞧血­色­纵淡,却不见黑,终是抒了一口气。

“嗯。阿南,算是光明磊落的君王。”

“疼么?”夕颜并不再接话,仅是下指的力度轻柔无比。

“不疼。”

知道他会在这么回答。只是,她喜欢问这一句。

细细地替他涂完伤口,语音柔缓:

“皇上,先别穿中衣,让臣妾替您吹一下,这膏药快点吸收进去,再穿。”

轩辕聿来不及拒绝,她吐气芬兰地向他的背部缓柔地吹去,密密匝匝的酥痒随风她轻吹的微风,在他背上蔓延开去。

不知道是酒的后劲上来,抑或是她彼时的娇媚,他竟觉到,欲望再次抬头。

他竭力控住心神,甚至运内力将小腹灼热压下去,背部却遭雷轰般地一震,源于,那些芬兰气息之后,她的丁香小舌避开他的伤口处,游滑于他­祼­露的背部。

该死!

她这些招数是那学来的!

他心里不由一紧,却想起,这招数有些似曾相识,何止似曾相识,简直是如出一辙,全是司帐﹑司寝的‘杰作’。

以往,侍寝的高位嫔妃,个个都是如此地取悦于他,而他,却从来不会有今日这般的躁动。

“夕夕——”他语音艰涩地低唤了一声,未待他说出下一句,她的丁香小舌已绕到他的眼前,转着圈,一径往下,他再受不住,一把将她提起来,看到她的小脸羞红着,不敢与他对视。

当然,他不能忽视她腕上,腰际的那些伤痕,这些伤痕,再再地让他怯了步。

“安置!”他疾速说出这两句话,有些逃似地掌风一带,把一旁挂着的中衣就要穿上。

她眸华低徊,看得到他,昂扬的再次坚挺。

司寝说过,如果帝君有这个反映后,她得把她保持下去,直到——那个。

她的脸愈发燥热,怎么保持,被他这一语打断,她的思绪有片刻的空白,好像是,呃——

她伸出小手,手腕的伤口不能牵动,但,却是不再痛了,他给她沐浴的汤药果真是好的。

只是,也间接成全了她此时有些恬不知耻的邀恩。

恩,是的,恬不知耻。

曾经,她对他在旋龙谷于人前,抱着她,又亲又吻,形容过这个词,想不到,至多一年不到,倒要形容在自个的身上,不过,不是人前,只有他看到她的这一面,又何妨呢?

人前,她还是那个端庄,高雅,美丽的皇贵妃,或者是被人视为那个啥的小太监。

一边用更多的理由,说服自己,一边,她欠身避过他的手阻着她进一步动作,伸出的小手,勾缠到他的身上,­精­瓷瑷质的脸颊水顺势俯于他心房上,耳廓贴着他沉实有力的心跳,指尖在微微隆起的胸肌上轻盈跃动,接着,舔吻上宽广的胸膛,一径往下,到达腰间,粉俏的软舌要跳开他的中裤,他闷哼重喘一声,再次用力地把她提起,这一提起,他瞧见她眸光迷离,脸泛酌红之­色­。

“你在做什么?”他连说出这五个字,都顿觉费力。

“臣妾,想——”她咬了­唇­,复换了种身份,“皇上,不要臣妾么?”

“朕要你早点安置。”他不去看她,真是这不看,更多地泄露了他的心思。

“皇上——”她的小手依旧攀附着他,“皇上说要教臣妾学会爱,臣妾会了。现在,臣妾若嫌司寝教得不好,皇上可以亲自教臣妾燕好么?”

他有种觉到窒息的感觉,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后宫佳丽无数,能说出这句话,偏又说道楚楚生姿,带着纯真味道的,惟有她,纳兰夕颜罢。

“不可以。”他断然拒绝,别过脸,大手覆上她不安分的小手,想让她稍稍安分一点,却不料,她再次开口说的话,让他更加的哭笑不得。

“皇上,您可以要那么多的后妃,惟独对臣妾就这样,难道,只有臣妾是您的解毒药时,您才会勉为其难地要臣妾吗?”她的眸底有雾气嚼上。

“和这无关,是朕不行。”他说出这句话,若是有第三人听到,他不管是谁,一定会把那个人杀了。

让一个男子承认自己不行,尤其还是他,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想象了。

只是,今晚,他绝对不会要她。

她娇小的身上,满是伤痕,这样的她,他若再要,真和禽兽差不多。

她如瀑的青丝倾泻,迤逦于他胸怀腰间,她的手轻巧地从他手心脱出,纤手触着他的擎挺,第一次触及他的彼处,灼热的温度烫的她几乎怯懦,可,她不要怯懦。

她希望,在今晚,能真正成为他的女子。

不带任何其他的,真正让他拥有。

因为,这场战役继续打下去,他必定是身心疲惫着,她是不会再以房中之事,去让他分心的。

就今晚,容她恬不知耻一次吧。

“夕夕!”

他的手握住她的,将她带离那处欲望的灼热,这一握,却生生窝疼了她的伤口处,她咬着牙,没哼一声,只倔强地看着他:

“皇上,您,要骗臣妾几次呢?您不想弄疼臣妾,可您现在,反是把臣妾弄疼了!”

他凝着这样的她,胸中再次轻轻谓叹,喟叹问,她执拗地,又将樱­唇­覆于她的­唇­上。

他所有拒绝的力气,终只化为松开她的小手,轻柔地拥住她,共卧于那锦褥软榻上,掌风轻挥,满室的纱幔悉数落下。

所有的纱幔纷纷扬扬间,围绕出属于他和她的一小隅天地,这隅天地中,带着暧昧,有着暧昧的春­色­。

­唇­齿交缠间,她喃喃低语:

“聿……爱……你……”

她说得哪怕断断续续,他却听得清楚,也听清,她因着羞涩,可以隐去那个‘我’字。

旋龙洞,属于她的第一次,他纵没有印象,可他知道,天香花塚的蛊心之媚,必是让他不会有丝毫的怜香惜玉,而那,毕竟是她第一次的珍贵,却惟剩疼痛的记忆。

一念起时,现在,他甚至有些不知道何时开始,哪怕,对于临行之事,他并不陌生。

但,他突然不知道,该怎样,让她放松,他怕,再次弄痛她。

一如,他的手就要覆上她的纤腰,却生怕触痛到她,犹豫地把手收回。而,她的手,却牵住他的,带着他,生涩地触向她的腰际,接着,她稍稍分开玉腿,分开的刹那,她颦了眉,这一颦眉,他寡地离开她的檀口,他凝着她,深深地凝进她的眸底,随后,似要抽身离去,她却只把身子愈紧地绕住他,不容他退去分毫。

这一缠绕,哪怕隔着中裤,他的坚挺,依旧伸入她的花荫处。

这个样子,没来由地让她觉得有点象八爪鱼,她的脸更加红,红到无以附加时,她闭上眼睛,只将脸侧过去,埋进锦枕中。

烛影透过纱幔曳进些许的红意,这些红意,将帐内的温度更融得让人没有办法淡然。

真热啊,只不知这份热,是来自那些烛光,还是,身体深处,也生出的燥热难耐。

于是,最后一丝理智,终被身体涌现的情yu所摧毁,胸口热流翻江倒海似地想要寻找奔腾的出口,他勾住她的下颔,将她的脸从锦枕中勾出,接着,复吻住她的檀口,带出她如小兽般低低的嘤咛,深深吻入她的­唇­中,交缠于她的丁香软舌,知道她因没有空气,低低地轻吟着,他才放开她的甜美,然后,一路浅吻下去,吮上她胸前的嫣红,带出她颤栗的回应。

她纤纤玉指,Сhā进他本绾好的发髻,只一拨,绾发的九龙簪被她松去,他的发丝与她的缠绕间,她在他渐变深变重的吻,以及温柔的抚摩下,惟有化为一泓春水。

“聿……”低唤出这个字,她觉到,思绪再不受控制,体内突然闪现一抹燥热,想要有东西去填满,去充实。

当他冰凉的手掌来到她莹润玉腿的内侧时,她滚烫的身子像是得到了滋润,不由自主地朝他的身躯上靠去。

没有亵裤的阻挡,他摊入地萋萋芳草,幽径里有暖流渗出,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他还有有些许的犹豫,真的,怕再弄痛她。

而她,仅是将她的身子,再再地逼近他,惟独,脸,再次埋进锦枕里,不敢瞧他。

他的手抚上她的鼻尖,觉到,她鼻尖有些许的汗渍,她似觉察到这个,想要避开,避开间,却只将自己的­唇­送入他的,他再次嚼住她的芬芳,­唇­畔流连间,低徊的声音在她的耳边想起:

“如果痛,告诉我。”

第一次,他不在她跟前,称‘朕’,她点了点头,而他的吻,却丝毫不能让她放松,反是让她的身子绷紧。

他凝着她的紧张,­干­脆松开她的­唇­,在她终于张开眼睛时,他的吻落在她的眼帘上,觉到她一震时,他俯过脸,吻住她的耳坠。

果然——

这处地方,再次带起她敏感的战栗,在这战栗中,他略高的托起她的身子,将她白暂修长的腿分到最大。

“夕夕,放松……”在她耳边低吟出这句话,他极缓极慢地让自己纳入她的紧窒。

疼痛,还是疼痛!

纵不是第一次,总曾诞下海儿,竟还是让她觉到犹如第一次,一样的疼痛。

他也没有想到,她仍会这般的紧窒,他倒吸一口气,知道,她的痛楚,甫要抽离,她却只用柔弱无力的手,扶住他的肩,身子,更紧地蕴贴于他。

哪怕,疼痛来势凶猛地蔓延在她全身,但,随之袭来的,是不搀杂着说不清的瘙痒与麻意。

然,他却再不动。

她将脸一头扎进锦枕中,这一扎,让他的吻从她的耳坠上松落,他瞧见她白暂的颈部湮出些许的粉红,她春葱般的手指也不再勾住他的,只无措地扶住自己的胸前,带着更为娇羞的意思,而,她的身子,却不安分地稍稍扭了一下,一扭间,他这才开始缓缓动作,一寸一寸,往内研磨,研磨中传来一阵阵酥麻,一点一点释放者她灵魂最深处的炙热与渴望。

不知道怎的一刮一擦,恰带到她体内最敏感一点,他瞧见她,较小的身子一缩,轻咬住枕头一角,双眼愈发地闭紧,颤抖不已。

他缓下节奏,只一意攻占幽径内的那一出敏感,照着之前的法子轻刮浅擦,终让她受不住似地嘤嘤起来,她的手没有力气抓紧锦褥,更见难熬地咬住锦枕。

她身体最敏感的部位统统落入他的掌控,排上倒海般袭向她的一种快感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她觉得快要脱力,脱力的刹那,有一种轻盈欲飞的酥麻从他和她的结合处寸寸扩散开来。

而就在这时他停下所有的动作,令她身心骤的一空,几乎想开口求他,他却本置于她身侧的手上移,捧起她的脸,又缓缓压下身来,注视着她的眼睛,沙声道:

“夕夕……看着我……”

她不想松开咬住的锦枕,可他的声音犹如魔音一样,让她不自禁地凝向他,他的眸子黝黑,好似最纯正的玄­色­水晶,曝光流转间,是一缕幽蓝的湮出。

而他­精­壮欣长的身躯,蜜­色­的肌肤上冒出一滴滴剔透的汗,滴落在她那洁白无暇的肌肤上。

一如,此刻,他即将赐予她的雨露,后宫女子人人都向往的帝泽雨露,如今,她亦承着,亦不能免俗地,希望他的赐予。

他凝定她,这样的她,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夕夕。

他,说到底,也是一个自私的人。

“聿……是你一个人的……”接近低喃地说出这句话,虽然仍免去主语,她知道,他是明白的。

他确定,她能承住他的下一轮攻势,将她的腿环在他欣长结实的腰间,往更深处撞击而去,如火似炎的律动,像脱缰的野马般的在她体内驰骋,而她开始回应着他的律动。一次又一次的缠绵,蚀骨销魂中,娇媚的浅吟在纱帐内旖旎婉响。

欢爱间,她突然想流泪,不知为什么样,原本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她却觉到一阵没来由的哀伤。

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好怕,下一刻,就会失去,一如,他总说,等她醒来后,第一眼就能看到他,然,每次,他说出这句话,第一眼醒来时,她看到的,却总不是他。

真想流泪,可,她知道,她不能流。

今晚,红绡暖帐,她不能流泪啊。

不然,真的不吉利。

她在­唇­边漾起清浅的笑靥,在她的笑靥下,终于,随着一声低吼,他在她的体内释放出所有,她的身子,亦在最深的抽搐中抵达刹那,绽开所有嫣然的极乐……

乌黑的青丝,与他的交缠着,凌乱与枕畔,莹白的玉肌上,除了那些许的伤痕,满是他烙下的痕迹,下­体­,有隐隐的疼痛传来,然,却是可以忍耐的,只是,当他抽身离开时的空虚,反让她无所适从。

她蜷缩进他的怀里,不止是汲取温暖,似还有着其他的意味,他因着她的蜷缩,终究再次难以抑制欲望的抬头。

是啊,大半年,他几乎出在节欲的状态,可,今晚,他能再要她吗?

她的娇小的身子,是否能承住他再要一次呢?

她觉得到他的昂扬,依旧不如死活得贴紧地,他的手抚上她的身子,她低吟了一声,终是让他无法再控制得住,任她化为春水,继续婉转承之。

直至天际晨曦的薄光映于秋香­色­窗纸上,体内炙热的占有几乎将她整个人融化在他怀中,彼此的坚硬与柔软,身体每一丝颤动都之地心底,两具身体仿佛融为一体般再没有任何隔阂。

这一晚,他记不清要了她多少次,过往的二十多年,他一夜御女从来不会超过一次,然,却因着她,全然变成了好女­色­的帝君。

她稍侧了身子,觉得,着身子仿佛都快不是她的一般,只一动,他残留在她身体里的液体便黏热的涌出,她觉得愈渐的羞涩起来,她,究竟怎么了,竟会这样地不知飨足地,缠着他,要了一次又一次。

他觉到她的异样,像之前一样,从枕下,取出李公公特意备下的丝绢轻柔地替她拭去这些许的粘腻,只这一拭,她又战栗了一下,忙回了身避开他去。

而他的语音却低低地在她的耳边响起:

“夕夕,对不起,我——”

“不是,是臣妾的错。”她胡乱地说出一句话,昨晚一幕幕浮现在她的眼前,只让她羞涩难耐起来。

他收了手,将丝绢放于一旁,一晚下来,旁边,竟是累了好几块的丝绢,估计小李子若进来伺候,又少不得大惊小怪。

但,她的身份,以小卓子存在于杭京,实是最稳妥的。

这么想时,房外已传来小李子定时地请起声:

“皇上,卯时一刻了,您是否要起了?”

他没有应声,听得她的声音悠悠传来:

“皇上,时辰不早了,臣妾累您一晚未曾好好歇息。”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犹如蚊吟之声。

“是朕不节制了,你,还疼么?”

她摇了摇脸,又把螓首埋进锦枕里,李公公在外面,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这一遍,他终是道:

“先候着!”

“诺。”李公公适时噤了声,再不发一言。

“你好好歇着,朕和将军商议完了事,就回来。你,哪都先别去。”他意有所指地道。

她自是知道,小卓子的身份伴着他,才是好的。

但,如今,她易容的面具有了些许的问题,所以,没有面具的她还能去哪呢?

“嗯,小卓子在这等着皇上。”她恢复了小卓子的声音。

“再睡会,等你醒来,朕也就回来了。”

他起身,将棉被覆盖好她的身子,遗­精­披衣坐起,唤李公公进房伺候。

房外,李公公这才应声推开门,身后是若­干­宫人,隔着两重纱幔伺候轩辕聿洗漱。

一切甫定,李公公瞧了一眼纱幔内,低声请示道:

“皇上,小卓子——”

“你只伺候朕就行了。”轩辕聿冷声打断李公公的探问。

“诺。”

夕颜背身睡于塌上,这一睡,倒是沉沉地睡至日上三竿,晌午时才醒来。

这次醒来,第一个映入她眼帘的,真真是轩辕聿,他瞧着她,也不知瞧了多久,只这一瞧,她满脸却是染上了红晕。

“你——回来了。”

“怎么不称您了?”他俯下身,瞧见她红得愈发厉害,方不再逗她,“醒了。”

“嗯。”

“先沐浴,随后——”接下来的话,他还没说完,就听得她的腹中发出,饥肠辘辘的声音。

这一声,本是稀松平常的事,但,却让她立刻将脸猛进被中,是啊,昨日几乎未进多少吃食,加上一夜的‘鏖战’,几乎将她所有的体力耗尽,这空空如也的腹怎会不向她抗议呢?

只是,在他面前,发出这种声音,真的太丢脸了。

他的手轻柔地将她的被子掀开,她的手腕使不上力,自然,轻而易举地,就让他得逞了。

“都怪朕,没把你先喂饱。”

这句话,说出口,他觉得不妥,听进她耳中,更让她­干­脆转身,趴在锦枕里,再不肯瞧向他。

她光洁的背部­祼­露在空气里,冶出蛊魅的光泽,他忙将目光移来,用边上的棉被裹住她,不管她抓着锦枕不放,只把她抱起来,连带她抓着不放的锦枕,道:

“先沐浴,朕吩咐她们替你准备膳点。”

她被他抱着,自知躲不过去,­干­脆,一头扎进他的胸怀里,手松开锦枕,小手攀顺势勾于他的肩部,再不做声。

隔间里,他替她清洗­干­净身子,她乖乖地浸在浴桶里,除了脸涨红外,却没有拒绝他的这份清洗。

隔间外,李公公见缝Сhā针的带着几名心腹宫人进来,将床榻整理铺好,当然,他没有错过零乱的床榻上,那几块丝绢,瞧着数量,和丝绢上的痕迹,李公公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他所敬爱的黄哈桑,看来不仅喜好了男­色­,还比当初宠幸后妃时,更不管自个的龙体。

他趁其他宫人不注意,只将那些丝绢收了起来,再不作声,隔间内,传来水流的哗哗声,以及偶尔传出的皇上的低语。

看来,这位小卓子不仅蒙了一夜的圣恩,连沐浴,都让皇上亲力亲为了。

不过,既然这小卓子有太后亲赐的金牌,会不会本身就是太后为了防止御驾亲征时,皇上迷于莺燕,误了战机,特意安排给皇上的呢?

这个念头将自己都骇住,不敢再往下想,只催着膳房快将膳点端呈上来,并按着皇上的吩咐,在放置好膳点后,他带着诸宫人再次退出房内。

隔间里传来些许动静后,夕颜穿戴整齐,仍带着那张­精­致的面具,由轩辕聿抱了出来。

她没有想到,轩辕聿也会易容术,当然,轩辕聿没有告诉她,这张面具,其实是张仲制出的,他所会的,不过是将面具易容到脸上罢了。

他径直把她抱到榻前,几案上,早摆了好多的膳食,她很想大快朵颐,但碍着他在旁边,却是有些不好意思。

为了掩去这些许的不好意思,她随手夹了最近的盘中那看起来很鲜艳的菜式,替他不到他的碟内:

“皇上,您先尝尝这个。”

今天,她的心情很明媚,所以,喜欢一切鲜艳的菜肴。

“怎么,让朕为你试菜?”

“皇上,不愿意么?”她眉眼含笑地睨向他。

他摇了摇头,执起象牙筷箸夹了一块她布至他碟内的,雕制成红蕊桃花样子的菜式品着。

这菜式都经过专人试菜,方会呈上来,是以,菜的本身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皇上,味道如何?”她笑意盈盈地问他。

其实,他根本品不出任何味道,包括,每日里,她为他做的那碗西米酪一样,也只听她说,对了蜂蜜,才知道是甜的,至于有多甜,他则是无从知晓的。

“很是滑爽清淡。”

仅能凭着口中的触感说出这一句话,没有味觉,真的是一件很无奈的事。

然,他不再她察觉。

她替他在盛一碗汤,端至他的跟前,道:

“这个,也尝尝。”

他含笑,把汤碗端起,舀起一勺才要喝下,她似想起些什么,从他手上,把那勺子接过,轻轻地吹了几口气,方道:

“不烫了。”

她笑得愈深,眉眼都笑了弯弯的月牙状,他喜欢看她这样笑着,在这样的笑里,喝下任何东西,其实,都是甘甜怡口的。

她见他慢慢喝着汤,执了筷箸去夹盘中的那朵红蕊桃花,既然,他说滑爽清淡,她当然随着他,也用这个。

甫入­唇­,她的心,蓦地攫住,颦了下眉,好不容易费力咽下,她不禁轻唤他:

“皇上——”

他微微笑着望向她,却并没有看到她已舒展开眉心间,之前的痕迹。

“夕夕,怎么了?”

“这,红蕊桃花,你喜欢?”

“嗯,很清淡。”他依旧笑着。

“你喜欢就好。”她说出这句话,终忍不住道,“皇上,您,喜辣么?”

这一问,轩辕聿蓦地意识到,这雕成红蕊桃花样的菜,实际可能是一枚辣椒,即使辣椒,怎称得上滑爽,又怎称得上清淡呢?

他的脸­色­却是没有变的。

“夕夕,不喜辣么?朕倒吃惯这种味道,故觉得清淡。”

“皇上喜欢,臣妾自然也会喜欢。”

这,并不是辣椒,不过,是红­色­的萝卜雕成,只这萝卜又用糖醋熬得味道很重,甫入­唇­,终是不会很清淡有关。

她故意说是辣的,不过是试探罢了。

这一试探的结果,让她愈加地忐忑不安。

是他的味觉消失?

还是,他故意逗她呢?

如若是前者,她的心在攫住后,只剩抽紧般的窒息。

因为,曾经,她的味觉,也有过渐渐消失的情形——

而他的话语恰在此时打断她的思绪:

“夕夕,朕今日让骠骑将军下了战书于阿南,预计,三日内,就将再战一次,这三日,朕可能没有时间陪你,你若觉得闷,想去哪,就和李公公说,城内目前还算是安全的,不出城,那里,你都可以去。”

“臣妾晓得。”

“还自称臣妾?和你说了多少次,在朕的跟前,不要用那些虚词来称。”

“皇上不也老朕啊朕的自称吗?那人家不是为了配你才这么称的?”

“好你个促狭的小东西,又来编排朕——我的不是?”

他一句话换了两句称谓,引得她咯咯笑着俯身避开他要揪住她鼻子的手,这一避,她牵动腰上伤痕,不由轻唤了一下,他顺势把她的身子揽进怀里,她急急的一扭,却听得他在耳边轻声道:

“咦,昨晚,不是喜欢我这样抱着你么?”

“这,这,现在好似白日宣­淫­!”

逼急地说出这句话,只换来他愈爽朗的笑声,她回眸对上他的眼睛,他笑得那样好看,连­唇­边的笑涡都笑得如此的漾开。

是第一次这么开怀地笑么?

“聿,你多笑笑就好了。”

他敛了笑意,只将下颔抵在她的发髻处:

“有你陪着我,我才能放心地这么笑……”

“那,就让我一直陪着你,不论什么时候,别再放下我,好不好?”

她的手覆在他轻柔圈住她身子的手上,却觉到,他的手背颤了一颤。

为什么,会颤呢?

“好了,快点用完这膳,我还得去军营看一下,粮草的事,安排得妥当些,才不至引阿南的生疑。”

他提了这一句话,却让她的脑海中浮过一丝清名:

“聿,这次常锡的粮草是否真为夜帝所劫走?”

“应该是。”

“那么,粮草内,是否真含了其他的乾坤,所以皇上才要在三日内,再战一次?”

若她猜得没错,这粮草内含的该是让夜军临战失常的东西,以轩辕聿的熟悉,不难办到。只是,百里南,似乎也是颇通药理的。

“是,并且,得院正的相助,阿南不会察觉到粮草中的乾坤。”他成竹在胸地道。

“是么?”为什么,她的心里总是放不下呢?

可,一时间,她说不清楚,究竟哪里不对,似乎有些头绪,却在他轻吻她颈后的肌肤时,只让低吟的娇喘代替了所有。

她不自禁地靠向他,索取更多,于是,他又要了她。

没有任何节制,不管场合,她坐在他的身上,他滑入她的身体时,除了充盈,仿佛,还有着一种满足。

当他带着她再次品到极乐的味道时,她从他的眸底,读到了满足,带了悲凉味道。待她要仔细去分辨清楚时,不过须臾的消逝不见了。

在她虚软地攀在他肩头时,他也释出所有,只这一次,她突然想要紧紧地抱着他,不让他离去,可最终,在那膳点未凉,她的身体,犹带着他的味道时,他就已往军营而去。

只剩下,她独自一人留在正房内,而那些暧昧的男女气息,随着他临走前,拢下的安息香,很快,就尽数地被掩了去。

安如来到正房时,已是午后,她瞧到小卓子有些怪异地坐在正房的几案前,衣襟领子,却是拉得老高。

“小卓子,你很冷啊?”她看着她的怪异,忍不住地问道。

“嗯,昨晚,着了凉,嗓子有些疼。”夕颜含糊地道。

其实,是为了遮去她颈部遍布的痕迹。那些痕迹,是他烙在她身上的,丝毫不管是否会被人看到的烙上。

“要找个大夫替你瞧瞧么?”

安如越发觉得小桌子今天脸­色­虽看上去没啥不对,但,这动作举止,咋这么扭捏呢?

“小姐,听说,远汐候昨日受伤了?”

“嗯,是啊,只是,老爹不让我去看。”

安如有些气气地嘟起嘴来,若不是李公公说,上房有事要找安如,估计她老爹还得把她一直关着。

当然,她不知道,李公公的传唤,实是夕颜的意思。

李公公知道的,仅是皇上吩咐过,小卓子说啥,他都得听着,可怜的堂堂大内总管做到这地步,真是可悲啊。

夕颜淡淡一笑,指着几案上的药盏,道:

“这是太医开的汤药,让给远汐候送去,这里,恰没个打下手的,所以想劳烦小姐屈尊送去。”

晌午时,她曾问过一名替她端来汤药的医女,有关远汐候的伤势,医女说是箭伤处有些许感染,太医开了几副方子,由她们煎熬了,当然,碍着远汐候素日的‘声名’,她们并不会直接送汤药过去,只会遣小太监送去。这一层,医女没明说,夕颜却是听得出话里的味道。

于是,她让负责送药的小太监,远汐候的汤药暂且不用送上,会另安排人去端送。

而皇上的身边,不会缺打下手的人,这么说,仅是安如去送罢了。

果然,安如欣喜地道:

“好啊!什么屈辱不屈辱,我正好是有空的闲人,只我老爹那——”

“放心,这是皇上的意思,知府那若问起,皇上的口谕,他总不能驳吧。”

其实,轩辕聿还不知道这事,稍晚点,她自会告诉他,她也清楚,他定是不会反对的。

“对,就是要这个口谕呢。”安如口直心快地道,意识到有些说漏嘴,吐了吐丁香小舌,起身,端起药盏,掩饰地道,“我这就送过去,回来陪你再说话。”

“去吧。”夕颜依旧是笑着,倘若,这名女子,能进入银啻苍的心,该有多好呢?

她能做的,仅是到这里,也仅能是这些。

再多的,她不能做了,毕竟,她不能去限了银啻苍的本意,也不能再有任何不该有的牵缠。

究竟是缘,还是空,只看着他和安如之间,是够应了一个份字。

若真合了这一个‘份’字,他的伤,才会真的好彻底。

这,亦是她想要的。

她瞧着安如走出房外,稍稍站起身子,除了手腕,腰部,如今,竟连走几步路,都让她觉得有些辛苦。

昨晚直到刚才,她终究是太过贪欲了。

慢慢回身走回塌上,她的手抚过昨晚他睡过的地方,满满地,将脸蕴贴上去,心里,满满地,都是甜蜜。

只在这甜蜜中,又萌生出一种忧虑。

他的味觉,为什么会消失?

他的千机毒,不是用她身上的天香蛊解去了吗?为什么,还会有毒发的症状呢,而她本该中的毒,倒是一日好似一日了,几乎不再发作了。

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她颦了下眉,有些许困意袭来,只枕着那他睡过的地方,慢慢闭上眸子。

那时候,她还没有想到,就是这批粮草,给巽军带来了难以想象的一场劫难,而百里南的不折手段,其实无愧是一个帝君的所为。

只是,终由于这不折手段,让这个春日,仅弥漫出隆冬的严寒……

终章3:两情缱绻回龙驭

安如端着汤药来到远汐候院落,很快被允入内。

轻移莲步进得正房,她看到,银啻苍冰灰的眸子在瞧到她的身影时,仿睨了一眼,及至看到是她时,这一睨,似乎仅是睨着室外那隅春光明媚。

真的,很春光明媚啊,三月桃花,参差地在枝头绽满了嫣红,煞是好看。

只是,这一室的清寂,却是连透进来的春光,都无法挥拂怠去。

一如,曾经斟国的宫内,那漫天的玫­色­,仅是为了让他灰暗的心里,能有片刻明媚的感觉,然,他知道,那从来就是自欺欺人的所为。

幼时的经历,让他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再怎样,都无法让他灰暗的心灵得到救赎。

直到,她的出现,才让他的有了春光明媚的感觉,大漠的那些,若能再长一点,该有多好啊。

然,一年不到的时间,终是发生了太多的事。

而他和她的相处,于这一年里,屈指可数。

他收回目光,落到安如的身上,安如瞧他又望向自己,语音带着几分喜悦,又带着几分故做沉稳地道:

“候爷,您的汤药。”

说出这句话时,她有些讪讪地低下脸去,因为,银啻苍上身是一丝不挂的,厚厚的白绷带斜缠于他健硕的胸膛,只让她脸红心跳不适应。

这样的脸红心跳里,她没有办法亲奉药与他,她生怕手里一个不稳,反让他笑话。

于是,她将手中的托盘放置在一旁的几案上,素手指了指那碗药,示意银啻苍。

“嗯。”银啻苍伸手端过,气氛有些许的尴尬。

她不喜欢这种尴尬,用轻快的语音接着道:

“小卓子让我把这汤药端给候爷,说候爷喝了很快就会好的。”

这话明明是她自个想说,偏是碍着女儿的矜持,硬是栽倒了小卓子的头上,只这一栽,饶是让银啻苍甫沾汤药的­唇­稍离了些许,不经意地问道:

“是卓——公公让你送来的?”真么称她,却是一点不自在。

“是啊,小卓子衣襟领子都拉得老高,说昨晚着了凉,嗓子疼,就让我哥候爷送药来了。”

他眉心稍蹙,着凉?拉高衣襟领?

恐怕,并非是身子不适吧。

她知道了她的伤势,却只遣了安如来看他,她的用心,他是明白的。

只是这份用心,他是不要接受的。

他,银啻苍,这辈子唯一拜过堂的女子,仅有一人。

这点,不会变。

痴心,真是种罪,伤己,伤人。

以往,他用放浪不屑这种痴心,到头,反而陷得那么深。

世事无常,如情,亦无常。

一扬脖喝下那碗汤药,药入­唇­,很涩苦。

端起的碗盏阻去隠透进来的春光明媚,眼前的黑暗,是他要的。

喝下一碗药的时间终是太短,才放下碗,映入眼帘的,是安如递上一小碟蜜饯:

“苦吧,用点这个就不苦了。”

他是从来不吃这种零碎小食的,这次也不会例外,他只将碗盏放入一侧的托盘内,语音里带着巨人千里之外的疏远:

“不必了。”

“候爷真的不用点吗?”

“本候素来不喜欢甜的。”

“这不是甜的,有点点酸哦。”

酸——

这种味道是否比苦更适合他现在的心境呢?

他瞧了一眼碟里青­色­的果子,这一瞧,安如趁机再将碟呈上去些许,眉眼笑成月牙弯弯的形状:

“试一试嘛,不试怎么知道,这青果去掉汤药的苦涩是最好的呢。”

这一语的意思,说者,其实未必有心,然,听者,却终是入了耳。

但,只怕再试都是去不掉的。

因为有些苦,不仅蔓于­唇­中,亦是从心底里延出的。

可,看着那双笑成月牙形的眼睛,却是无法拒绝,信手拈了一枚青梅放入­唇­中,入­唇­果真是酸得紧,这酸味将口中的涩苦掩去些许,果­肉­入喉,齿间,却留了丝丝甜意萦绕。

“好吃吧。先是酸酸的味道将口里的涩味带去,收口时,却是能品到甜的呢。”安如的眉眼笑得愈发甜美,“这,就给候爷了!”

安如把碟往银啻苍的手里一塞,这一塞,她的指尖微触到他的,慌乱地缩回时,她的脸上,洇出胭脂更红的­色­泽。

银啻苍看得到安如的这些异样,可,他只故做未见状,复要躺回榻上,突然,喉头一甜,一口般红的血就这样从口中陪了出来。

溅于安如桔­色­的裙衫上,虽渗进那绣花中,细瞧,却仍是变得清的。

“候爷!”

她惊唤一声,银啻苍只把手里的碟递还给她,道:

“本候无碍,记着,别让任何人知道。”

她伸手接了碟,银啻苍一手擦­干­­唇­边残留的血,面­色­灰白地道:

“出去。”

幸好,他背上的箭伤昨晚包扎时,将地上铺的毡毯溅上过些许的血迹,今日,还未来得及换上新的毡毯。

是以,等到这口喷出的血­干­涸后,该是无人会注意的。

虽然,安如的裙襟沾了些许的血迹,但,他这边并没有可供她替换的衣裳,也幸好,溅的地方恰是一些­精­致的绣花,不甚醒目,于是,复加了一句:

“你裙上有血迹,速去换了。”

“可,你的伤势——”

“别再来了。”他冷声说出这句话,闭阖起双目,强自将体内岔乱涌动的气息调理均匀。

他违背了那浮萍上的字,字里的意思很简单,让他任何时候,不许助巽﹑夜两国之中的任何一国。

本来,袖手旁观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却因着不想让她失望,终究让他没有照着那字里的意思去做。

违背了那主上的意思,便是此刻的小惩大戒。

他中了箭伤,是忌大补的,只这汤药里,该是含了大补之物,而,他想着这是她命人端过来给他的,却是忽略了饮下前,去辨一辨这汤药里,是否掺了其他的禁忌之物。

这些禁忌讳这也间接告诉他,若他再有差池之外,恐怕,就不止是吐一口血这般简单了。

累及的,该是夕颜。

譬如今日之事,倘被别有用心之人传扬出去,那二十万的斟兵心里,必会起了计较。那时,矛头无疑会直指夕颜。

哪怕,轩辕聿要保住这个‘小卓子’,必定也会间接失了军心。

主上纳兰敬德,这样一个连亲情都能利用的男子,不啻和恶魔已然没有任何的分别。

而他现在要做的,无疑就是和恶魔在进行着危险地交换游戏,稍有不慎,赔上的,不仅是他的名,还有她的。

他并不怕死,若不是因为她,早在破国那日,他就已经决定赴死了。

“苍,倘若你死了,我也不会活。”

只由于她的这句话,哪怕是句谎言,已然让他毅然决定了活着。

纵然是卑微的活。

现在,他更加不能死,既然她选择来到杭京,他能活着一天,好歹就能护全她一天,不是吗?

他­祼­露的肌肤上,生生沁出些许的汗意,室外的春­色­,再明媚,只是与他无关了。

安如步子沉重地出得院落,哪怕,他嘱咐她不许告诉任何人,但,她即便能对谁都不说,憋闷在心里,真的好难受。

脚下不由自主地回到小卓子的正房,门口的宫人见是她,倒也没有拦着,她进得房内,小卓子正趴在躺椅上,一手够出窗外,去拈那枝斜探进殿的桃花,见她来了,忙收了手,耳根子却是有些发红。

这小卓子确实很有女子之态,是不是也正因此,她也和‘他’犹是投缘呢?

“小姐,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她端着托盘,将那托盘的蜜饯拿出,放到躺椅旁的几案上,道,“这个,给你用吧。”

夕颜望着托盘内空落的汤药碗,只愿着他的伤势能尽早好起来。

眸光稍回时,落在那碟蜜饯上,却发现不对,碟旁的白瓷上,隐约有些许的红­色­。她眉心微颦,凝向安如,这一凝,恰看到,安如桔­色­的衣襟上繁复的绣花,亦染上不该有的红­色­。

这种红,她不会陌生。

属于鲜血­干­涸前的银红。

“候爷还好吗?”她问出这句话,目光紧锁于安如脸上的变化。

“他——”

安如被这一问,终是小女子的心­性­,再控不住,一颗泪珠子突兀地就坠落了下来,才要启­唇­,却见小卓子摇了一下手,她顿了一顿,只听小卓子道:

“候爷想是伤势还未恢复,太医开的方子又克不住吧。小姐不必担心,这般地哭,被人看到,却是不好。”

瞧安如的神­色­,她就知道,这些许­干­涸的血必来自银啻苍。

既然知道,她不要安如再说一遍,这样,不仅安如会更难受。并且,安如倘在这里大声哭出来,这样的情绪不仅会感染人,也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院里,人太多,心,太杂。

若是悲伤的箭伤,断不会出现在碟旁和安如的衣襟上,除非拔剑时方会有这般的冲力,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是他吐了血。

他受的伤到底有多重呢?

她的心,再无法做到平静。

如若,这一箭下去,要了他的命,她难道,还能这么镇静地坐在这么?

如若这样,那她将不是愧疚二字所能涵盖的心情。

“小姐,这蜜饯,奴才留下用了,你回绣楼吧,出来这么会,估计知府老爷有得惦记了。反正自今日后,他该不会再限制小姐出绣楼了。”

安如执起帕子擦了一下眼泪,那双本来很好看的眼睛,只一会,倒哭得有些红肿。

“嗯,我晓得,可,我就是担心他的伤势。”

“放心,这里,其他没有,有的是好太医,实在不行,奴才也会求皇上,让院正给候爷瞧一瞧的。”

夕颜说完这句话,将腰带上一玲珑的玉蝶递予安如:

“这,你拿回去,若知府问起,就说是皇上赏的。谢你做了女红。”

这本身今日换上太监服时无意中发现搁在一旁的,想是轩辕聿送她的。

毕竟,她是个女儿身,怎会不喜欢这些东西呢?

这玉牒看着却是晶莹好看的。送给安如,也算是相得益彰,又能做个交代。

“这——”

“快拿着吧。”

安如明白‘小卓子’的意思,出来这许久,是说上房有事找,这样有了上次回去,自然是抵过她老爹的眼了。

她接过这小玉蝶,谢了恩,眉心,却是舒展不得。

毕竟,银啻苍的伤势,她无法放下心啊,但,再放不下又能怎样?

“小卓子,候爷的伤势真的不轻啊,你千万求皇上,早些让院正给候爷瞧瞧。”

夕颜颔首,她放一步三犹豫地出了室去。

夕颜的心下,亦是无法舒展开。

院正是神医,只是,箭伤之事,若真上到了要处,恐怕并非外力能做多少的。

毕竟太医的医术亦是百里挑一的。

是轩辕聿怕她担心,瞒了她,还是,银啻苍可以隐瞒,不愿让她知道呢?

她想去看他,然,她能去看他吗?

“在想什么?”耳边有暖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百年,她蓦地回神,却不须回身,就知道好似谁。

“想皇上,皇上信么?”她只把脸顺势伏在躺椅的椅背上,手指轻轻地叩进雕花的格兰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叩着。

单调的叩击声里,他贴着她,就在椅栏上坐下,修手将她纤细的指尖从格栏里取出来,柔声道:

“若想着朕,为何把朕喜欢的纤纤擢素指去叩那死物呢?”

“呀,原来皇上,喜欢臣妾的手指?”她勉强一笑,缓缓回身,其实,她知道掩不去眉心的忧虑。

“本来,不止喜欢爱妃的手指,但,爱妃眉心的那些许的忧意,让朕却是无法喜欢起来。”

他第一次唤她爱妃,她听得出,话语里,有其他的味道。

他墨黑的瞳眸凝进她的眼底,她并不掩饰,只将脸埋进他的胸怀:“皇上吃醋了?”

他的手轻轻抚着她滑腻的脸颊:

“以前,或许朕还吃醋,但,现在,朕只是怕,你又借着朕的意思,送药之余,再把朕赐给你的东西赏了别人。”

原来,他都知道了。

这些又怎瞒得过他呢?

“去看看他罢。”

他低声说出这句话,觉得到她脸上微微的动容,接着,是轻轻地摇头:

“不去。”

“朕如今不会再计较,鱼汤比鱼­肉­更好了。去做一碗西米酪,给他送去。他的外伤应该没有大碍,只是,人若有了内伤,百药,都是医不好的。”

“皇上!”她的身子随着这句话,猛地一震,一震间,她迅速欠出他的怀抱,抬起螓首,凝向他。

“朕不是把你推给他,除非,是你愿意跟他,否则,朕不会再代你做任何的决定。”

许出这句话,是她一直要的。

她要的,其实就是这样。

“朕是男人,所能容忍的,也只是你去送一碗西米酪。至于这西米酪能不能医好内伤,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皇上信臣妾?”她知道他是信她的,不然,怎会容她这一去呢?

这一去,更多的,是为了让她心里不必因着记挂,忐忑不安吧。

“你明知道的事,为何还要问朕。”

“那臣妾不确定的事,是否问了皇上,皇上就愿意说呢?”突然想起午膳时的那一幕,脱口说出这句话,她看到,他的眸华一紧,这一紧,她只转了话题,“臣妾送完就回来。”

“手,好些了吗?”他执起她的手腕,细细瞧着。

“好多了,不过一碗西米酪,臣妾先予皇上做了,再给远汐候做。”她嫣然笑道,“皇上现在是先歇会呢?还是一会又要走?”

“先歇会。等你做完,朕喝了,再同将军去城楼。”

“城楼?”

“只是寻常的巡视,再看下加固城墙进行得怎样了。”

他的手移到她的下颔,本是无意识地想捏一下她的尖尖,她的脸突然又有些发红。只讪讪地避过他的手,就要下躺椅。

“皇上,臣妾这就去膳房。”

“去吧。早些回来,陪朕用晚膳。”

“嗯。”她应了一声,趁他稍微离了身子,往房外行去。

西米酪,她分别做了两碗,一碗给了轩辕聿的,仍加了蜂蜜,一碗予银啻苍的,却是加了红糖。

红糖,益气补血﹑缓中止痛,正式适合银啻苍的。

她先回房端了西米酪予轩辕聿,却见他一坐在她先前坐过的躺椅上,支着颐,仿似小憩着。

他太累了吧。

昨日,方经历了那一段,晚上,因着她的邀恩,几乎是没有睡的。

她放下西米酪,用暖兜捂着,然后,从塌上取下一条棉被,尽量轻柔地盖在他的身上。

第一次,可以这么瞧着他睡着的样子,以往,每每伴在他身旁到天明,醒来时,他却是早就醒的。

其实,静静地瞧着爱人睡熟的样子,也是种幸福。

若没有战火,没有权势相争,该有多好呢?

假若,他不是帝君,她不是嫔妃,是否更能纯粹地过一辈子呢?

她是喜欢这种日子的,相夫,教子,平静,安然。

可,她知道,这种日子,至少这辈子,不会属于他和她。

身在权势中,若要退去,除非玉碎瓦不全。

然,就这样相伴着,纵不纯粹,却也是好的。

她轻轻俯下身,在他的薄­唇­上,啄了一口,这一浅啄,仅是让自己更能安心地去银啻苍那。

因为,她的心里,始终,不能对那个男子做到无动于衷啊。

他信任她,予她去见那个男子,她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惟有这一浅啄,再许她一点点的安心吧。

她返身,莲步轻轻地往左面的院落行去。

甫出门,轩辕聿本闭阖的眼睛慢慢睁开,他从躺椅上坐直,手端起暖兜内的碗盏,满满地喝着。

喝得再慢,都拼不到味道呀。

只是,他知道,已经是甜的。

因为,鼻端,能闻到,那蜂蜜的香甜气息。

一如,她给他的味道,永远是甜的……

甫踏进银啻苍的房间,就看到,他正披上银­色­的纱袍,透过微拢起的纱袍,能看到里面白­色­的绷带。

从通禀到得允进入,不过短短的时间,他便穿上银­色­的袍子。

明知道,这样的伤捂着,哪怕是三月间,也是不好的。

却是,为了避嫌吧。

曾几何时,放浪不羁的银啻苍,终是改变了太多,太多。

这是他原来的样子,还是,因了她去做这改变呢?

“候爷,这是皇上吩咐,替候爷做的西米酪,请候爷慢用。”

她奉上碗盏,又用了轩辕聿的名义。

他的­唇­边,带出哂笑的弧度:

“哦,还烦劳你替我转谢皇上吧。”

他端起碗盏,看到,西米酪的颜­色­,却是不同那一晚她为他做的,放到鼻端,只一闻,便知道,用了红糖为勾兑。

红糖,她为他想得真是周到。

但,这血,红糖能补救,心上的血,失了,就再回不来了。

他喝得并不慢,只是饮得急了,甫放下碗盏,偏是呛了一下,一呛间,他的­唇­边,又隐约现出些许的血­色­,这些许血­色­,落进她的眼里,终是让她的眸里嚼着些许的朦胧。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他仓促回身,不再望向她。

那晚之后,他和她之间剩下的,恐怕,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千年之约。

今生,莫奈何。

千年之后,亦不过是痴人之梦罢了。

“候爷,您的伤势——”她才要说些什么,他的声音却悠悠传来:

“无碍的。死不了。”

“这么想死,昨日的战役,不就可以了。”她低低地说出这句话,“既然,昨日都死不了,其实,更没东西可以伤到你,不是么?人,就活着短短的一辈子,一辈子结束了就是结束了,哪怕有来世,那个人,还是自个吗?若真是自个,为什么,这辈子,却是连一点关于上辈子的记忆都是没有的呢?”

他的心结在那,她不知道是否能解得开,她只知道,她不要他这辈子就死守着那一个千年的遥想。

那样,不过成全的,是一场蹉跎。

随着这句话,他蓦地转身,目光凝向她,一字一句地道:

“连这点想象的空间,都要扼杀?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满意呢?呃?”

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她,他身上,突然有种危险的味道,这种危险的味道让她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一退间,他伸手执住她的手,只这一执,她眉心一颦,他下意识瞧了一眼她的袖盖,袖盖因她后退,微褪了些许,这些许力,他瞧得到她的腕际,是愈合的勒痕。

只这一瞧,他仿佛明白了什么,眉心皱紧,冰灰的眸子里,仿似要灼出火来:

“他根本保护不了你!你却还是要跟定他,若不是你,我——”

“若不是我,你根本不会受这伤,对不对?若不是我,或许你也不会伤重到吐血,却还要掩饰着,对不对?银啻苍!我有什么值得你对我这样的?”

连名带姓地唤他,她拂开他握住的手,这一拂,哪怕,愈合的勒痕,又开始崩开,但,不要紧。

比起他心上的伤,这,算得了什么呢?

“堂堂斟国的帝君为一个女子亡了国,却还在为那个女子爱的人去拼自己的命,你不觉得,你活得好孬吗?”

语意,是不屑的,甚至带着羞辱的意味,每一个字说出来,她知道,真的好困难,可,她必须要这么说,这样下去,眼前这个男子,最终,真的会为了她赔了命!

她不要他拿命来给她,她要不起!

他想轮回去赴千年后的约定,她也是不会容的!

“这样的你,哪有一点帝王的样子啊?我都替你不值,你究竟看上我的哪一点?我真的不知道,论容貌,妩心不见得比我差到哪,论聪明,妩心也不见得会逊于我,再论对你的感情,妩心更是胜过我吧?啊,我知道了,只有一点,因为,妩心是你得到的,而我,是你一直不曾得到的,是不是由于这一点,你才觉得我比她好,比她更值得你付出呢?”

她咄咄地说出这番话,看得到,他冰灰眸底,那团火燃得那么浓烈,他气极了吧?

她就要他气,让他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浅薄的女子。

她这样的女子,根本不值得他付出,也不值得他去空守什么约定!

“如果是这个原因,你只让我更加地鄙夷你!”

说完这句话,她别过脸去,哪怕,她可以将话语说道天衣无缝,只是,她的眼底,做不到鄙夷的神情啊。

那些朦胧好不容易压了下去,再换一个表情,太难。

“说完了?”他甫启­唇­,却只是这三个字。

未待她说话,他的身影微动,高大的身子,矗立于她的眼前,她并没有后退,因为,再退,就要退出室去,室外,有着守军,让他们看到,就违了她的本意。

“是,我就是低贱,喜欢得不到的东西,你说的没错,谁让我没有得到你呢?我说过,用骗,都想骗你记着我,都想骗你爱上我,都想骗到你的身子,包括那场千年的陨星雨,若不是那个安如傻丫头在旁边,我早就把你骗到手了,还用等到现在,演一出疆场杀敌的苦­肉­戏吗?”

他的手用力钳住她的手臂,这一钳,却是避开她的伤口,她知道。

他和她,究竟谁更擅长演戏,就能在今天把对方骗了,只是,他和她,其实,谁都不是一个好的戏子。

“为什么,现在不骗了呢?”她问出这句话,眸底的朦胧,再忍不住,溃散于他的跟前。

她很少哭于人前,很久以前,哪怕落泪,亦是在不为认知的暗处,但,今天,在这个男子面前,她却落下了一颗泪。

他伸出手指,那颗泪渐落在他的指腹,蕴成一滩冰凉的液体,不过须臾,顺着指腹的纹路,渗进去,再觅不得。

只有他知道,这颗泪落进他的心底,是下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滋味。

下辈子,他就凭这颗泪,再找回她。

只是,他不会告诉她。

“我不要你死!这样下去,你会死的!你记着,你死了,我哦不会掉眼泪的,也很快会把你忘了。这一生不会记得,千年之后,我更不会记得你!”

他的声音即便刻意压低着,却带着嘶哑落进他的耳中。

他钳住她的手想变成轻柔的相拥,只是,他知道,若这么拥她入怀,他怕,在这样的时刻,再做不到洒脱,所以,他仅是将手离开她的手臂,虚无的做出拥住她的姿势,却是,隔着咫尺,永不会相及的距离。

这样的距离和姿势,其实,一直就如他和她的真实写照,不是吗?

哪怕她是她唯一拜过堂的发妻,终究,是场虚无。

“你在意我死么?你说过,我倘若死了,你也不会活,这句话,不也是彼时的欺骗,对不对?呵呵,一直想骗到你的我,却还是被你骗了,看来,我是比你蠢,所以,今日的一切,我咎由自取。”

他冰冷眸子里,那些先前的怒火,早消逝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干­净,透彻。

这个男子,竟然有这样一双­干­净、透彻的眸子,只是,到了今天,她才看清。

是啊,以前,她何曾愿意去看清他呢?

对他,一开始就先入为主地,认定他是放浪,纨绔之人。

“够了,你为我哭了,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你的心,给了他,那么泪水就给我吧。”他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替她抚去眼角残余的泪渍,“你说,如果他知道,你为了我哭,会不会更吃醋呢,呃?”

她知道,他这句话的用意。

可是,她终于明白,这世上,或许有一种感情,与爱无关,却仍是让人无法割舍,甚至失去时,亦会痛彻心扉。

这种感情,介于爱情和亲情之间,有着泾渭分明的界限,但,并非每个人都可得到。

于她,得之,亦是痛之。

“好了,他容你来看我,我也知足了。这场战役,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证明我自己,不是一个孬弱的帝君。确实,对轩辕聿那一场,我没有好好地打,这一杖,就当作是在斟国旧部属面前,证明我自个吧。至多,我答应你,他不死,我也不死,哪怕,他现在得到了你,如你所说,得不到的,就是好的,我也是要去争这一争的。”他收回虚无相拥的手,说出这句话,他知道,哪怕对她做到无动于衷,还是,败给了她的眼泪。

她没有说话,他返身,背对向她,说出清楚明白的一句话:

“安如是个好女孩,她该得到完整的一个人,而我,没有办法给她完整。”

他终是瞧透了她的心思和安排,也拒绝了这份心思和安排。

黄昏的夕阳,在室内,洒下金辉片片,只这片片金辉里,在耀不进任何人的眼……

檀寻,禁宫。

今日,是每年春种前的蚕桑典。

本在先朝,大多会让后宫和前朝的命­妇­往民间,与民间女子一起体验从催青到结茧的过程。

自这朝第一任中宫皇后西蔺媺主持蚕桑典时,因难产薨逝后,这道典礼就被轩辕聿下了圣旨,移往宫中举行,以示悼念西蔺媺的薨逝。

当然,老宫人都知道,出宫主持蚕桑典的劳累,不过是西蔺媺的一个小小诱因。真实的原由,定是其后与被处死的三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但,移往宫里进行,对于诸妃来说,却是好的,毕竟,谁愿意往民间去体验呢?

后宫即便清冷,优渥的生活,却纵容了她们愈发的娇生惯养。

于民间的辛劳,她们再是无法承得住的。

而今年的典礼,是由新继任的皇后西蔺媺主持,同样身怀有孕,亦是同样的场合,如果说,诸妃不希望有些许巧合,那是假的。

毕竟,若再发生一次皇后因着主持大典导致的意外,对于她们来说,也是单调后宫生涯里的一抹亮­色­。

当一个女子,在这宫中,既拥有权势,又拥有黄嗣时,无疑,她就会成为注目的焦点,这种焦点的意味,只在于,或明或暗的嫉妒,还有诅咒。

现在,这位处在焦点中心的女子,中宫皇后西蔺媺打扮齐整坐上肩辇,来到行蚕桑典的庆丰殿。

被轩辕聿­射­坏的凤冠幸好又配到了一颗大小相似的夜明珠,司珍司重新镶嵌上她的凤冠,总算是让她的凤冠熠熠地生辉,正好用来出席这场典礼。

甫下辇,诸妃到都比她先行到来,她在诸妃躬身行礼间,螓首高高昂起,那初升的旭日,照在她的脸上,平添了别样的光彩动人。

只是,这份光彩动人,在太监通传‘太后驾到’时,终究是暗去的。

因为,她不得不俯下身子,一并地请安。

迎接这位后宫中,最尊贵女子的驾到。

名义上,是她主持典礼,可,太后,却是整场典礼最引人注目的核心。

因为,最重要的程序,奉上催青的瑚珀蚕王是由太后亲手完成,而她,则是站在一旁,宣读颂词。

然,今日,就许她再被这太后,抢去这一丝的光彩吧。

太后的锦履从她跟前走过时,她只将手腕递出,让太后搭于她的腕上,二人似和睦地往庆丰殿行去。

甫至殿前,诸妃及命­妇­按着规矩跪拜如仪,礼乐起,太后收手间,她率先进入庆丰殿,接着是诸妃和命­妇­鱼贯进入。

一旁,有尚仪司尚仪奉上颂词礼册予西蔺姝,西蔺姝淡淡一笑,接过礼册,走过,悬挂着蚕匾的横栏,径直行到供奉催青蚕的神案前。

绣着金凤的袍袖挥拂间,她展开礼册,清音颂读起来。

颂读声,和着礼乐,一拍一字,皆是相和的,在这相和间,太后从尚仪手中接过一金盒,金盒内则是今年催青的瑚珀蚕王,太后一步一步,端庄地行进殿内,她头上戴着惟有天后方能戴的赤金打造的凤冠,这凤冠比西蔺姝头上戴的更加璀璨夺目,光是那稀世的东珠就镶嵌了十颗,还有无数的珍宝瑰丽。

宫中,仅有太后一人,可以戴这凤冠,哪怕,戴上这凤冠之人,都已在宫里葬送最美好的年华,然,戴上的刹那,却仅会让人觉得,一切的付出,或许都好似值得的。

太后端着金盒,步进大殿时,步子稍缓了一缓,一缓间,她的眸华掠过殿内诸妃的脸,也包括西蔺姝的。

而后者,看起来,仍旧好似虔诚地颂着礼册。

太后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意,只不知,这抹笑意,是为了即将奉上这瑚珀蚕王神案所笑,抑或是,为了其他什么。

一小间,她继续恢复如常的步子,这一次,她走得比方才又慢了些许。

再慢,终是行至了正中悬挂的蚕匾下,突然,说时迟,那时快,那不算轻的,由开朝帝君亲笔所提的蚕匾就这样砸落下来,不偏不倚,恰是砸在太后的凤冠上。

礼乐和颂词戛然而止时,惊叫声、呼唤声,在殿内接踵响起。

西蔺姝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她看到,太后倒在地上,那沉重的凤冠下,渗出浓浓的鲜血,那么浓,衬着凤冠的金黄|­色­,真的很好看。

她喜欢这种颜­色­。

尤其以红来衬托时,更加的喜欢。

只是,这份红,永远是别人身体里的血才会让她喜欢。

她脸上的冷静不过保持了片刻,就化做惊慌失措,吩咐速传太医来,接着,奔至太后的身旁,抱起太后,当然,她没有忘记,探于太后的鼻端,这一探,让她觉到有些不悦。

竟然,被那么重的东西砸到,还有鼻息?

但,现在,再不容她做什么了。

不过,是现在不能做什么罢了。

日子,还长着呢。

确切地说,离轩辕聿回京的日子,还长着呢……

终章4:暧华帐里梦魂惊

檀寻,栖凰宫。

晨曦的薄光透进新拢的茜纱窗时,西蔺姝早已起身,洗漱停当。

她的眸华扫过置于一旁几架上的凤冠,手从那颗夜明珠下坠落的金步摇捋过,这一捋,她轻轻地笑了出声。

凤冠真是好看啊,只是,有一人,恐怕那顶最华丽有的凤冠却是再也戴不得了。

殊不知,戴着过重的凤冠,一旦被重物砸中,真真是自戴自受呢。

殿内,仅有她和闵烟二人,所以,她不用再多的忌讳。

“娘娘,您笑起来真好看。”闵烟奉承着,一边执起手里的梳子慢慢梳着西蔺姝披散下来的青丝。

西蔺姝敛了笑意,慢条斯礼地道:

“宫里现在都传了些什么话,说来本宫听听。”

两日前,庆丰殿的蚕桑典只成了一场劫难,与八年前,相仿的劫难。

宫里人对这场劫难自会捕风捉影地讹传,当然,这份讹化,也是她所要的。

从讹化里,能看出大致宫人的心思所向,不是么?

“只说是庆丰殿容不得两个尊贵的女子,是以,上回,克了先皇后,这一回,则应在了太后的身上。”

闵烟知道,伺候这位皇后主子,断不能隐掖着什么,否则,凡事仅会适得其反。

“哦,是么?看来,都在说本宫的命格硬啊。”

“娘娘自然是凤格之命。”

闵烟手里的梳子不知怎地却是梳到了一个结子,她甫要拿手去解开,却不料,西蔺姝的螓首一转,这一转,梳齿生生揪下了几缕青丝来。

“娘娘,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闵烟自是晓得扯下主子发丝的厉害关系,忙要俯身跪倒,西蔺姝却不以为意抬手虚扶住她,道:“不过是几缕发丝,本宫怎会为了这些罚你呢?只是,你先前说的话,却是不妥的,这宫里,不光本宫是凤格,太后亦是。所以,可见,并不全是应在凤格之上。”

“娘娘是天命凤格,又孕得龙嗣,定会得先祖庇护的。”

“天命,本宫,从来不信天,只信自个。”西蔺姝冷冷说出这一句,缓了语声,继续道:“宫里这些讹传该适可而止了,本宫不愿让人以为,是本宫克了太后。”

“诺,奴婢会吩咐尚宫局压制这些讹化的。”

西蔺姝的脸上这才又漾起了笑意,道:

“帮本宫销句话给纳兰禄,答应本宫的事别忘了,难得,时机那么好,错过了,就太可惜了。”

“诺。”

这两日间前朝一直为太后昏迷,皇长子该暂交由哪位娘娘代为扶养争论不休。

因着皇贵妃是染疾隔离于冰冉宫,若没有皇上的圣旨,连见都是不容见的,自然谁也不敢去提将皇长子交回给皇贵妃。

阖宫之中,放眼望去,皇后虽适合,但是有了身孕,若再照顾皇长子,恐心力不足,而其作诸妃位份都太低,也难承担照顾皇长子之职,悬而不定时,荣王以近支亲王中辈份最高的身份出来,愿代为照顾皇长子于帝嗣阁,直到皇上凯旋。

既然荣王这么说,百官自然是没有异议的,遂定于今日,亲接皇长子往帝嗣阁。

帝嗣阁,位于颐景行宫,历代,都为即将被册为太子的皇长子暂居之处。这段暂居的日子,会由支最高辈份的亲王陪同皇子于阁内,是为斋沐。

其实,说穿了,这不过是执行那道杀子立母规矩前的步骤罢了。

将皇长子和其母隔开,这一隔,少则几日,多则一月,再见时,­阴­阳两离,也顺理成章地在回宫后交由最高位的嫔妃收养。

而以荣王的身份,即不能接皇长子至王府,碍着男子的身份,也不能入禁宫相伴,惟有借着这道墨守的规矩代太后照顾皇长子罢了。

然,知道这道规矩存在原因的人,纵不止荣王,大部分,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一如,西蔺姝并不知道,倘若她知道的话,也就不会生出这些事来。

“诺。”

闵烟不知道这位娘娘又打的是什么主意,只知道,这位娘娘,不是个善主。

哪怕不善,却也是她如今暂时要听命的人。

源于,纳兰禄的安排。

西蔺忍气吞声的肩辇到慈安宫时,尚是辰时,除了几名太医聚仍在交头商讨着什么,殿内,倒是安静的。

自两日前太后被蚕匾砸后,蚕桑典仅能临时中止,闻讯赶到的太医紧急将太后隔开,并止了血,随后,才把太后抬回了慈安宫。

昨日,诸妃络绎不绝地到慈安宫请安,确是比往日太后安好时还勤快些,但,皆不得入殿,仅能象征­性­的在殿外请安,只有西蔺姝才能进得殿中,近身探望于太后。

而她,也在早膳和晚膳前至此探望太后的伤势。

听太医禀说,太后被砸中头后,加上凤冠的重压,导致脑内该有积血淤着,可能不日就会醒来,也可能,就此长睡不醒。

如果是后者,或许她还能接受,出于一点点的慈悲。

太后劳心了这么多年,亦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这份休息应该是永久的不要醒来,但,听太医的意思,竟还有醒来的一丝希望。

这让她心里不悦,面上,却仍得扮做忧心忡忡的样子。

一旦醒来,恐怕,这事的处置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是的,这事的处置,仅是她吩咐将大典前清扫布置的宫人悉数仗毙了,算是最后的交代。

源于,负责调查蚕匾坠落的审讯司查了一个结果奉了上来,说是由于今年冬日特别冷,导致本筑巢于树丫的乌鸦都将巢筑到了殿内,而庆丰殿一年仅开一次,更成了乌鸦的挚爱,平时这些乌鸦又爱乱叨一些宫人的东西,如此,堆压在巢内,恰是生生地把蚕匾压塌了。

此事本来可以避免,因着当值清扫布置的宫人只将蚕匾的积灰每日用掸子扫了,不曾细看,挑筑在匾和梁间的鸦巢,才酿成了这次意外。

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偏是太后行至那处时,方酿成的意外。

在她抱起太后的时候,一个大大的鸦巢终是撑不住,从倚附的另一侧梁壁坠落,里面,除了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外,还有形形­色­­色­叨来的东西。

这,成为她旋即吩咐审讯司从鸦巢查起的因由,

对按着她的意思,去查的审讯司出来的调查结果自然是满意的。

而那些被杖毙的宫人不过是替死鬼罢了。

鸦巢里的东西,可以是乌鸦叨的,也可以是人为放的。

那匾巢自承不住这份量,早说将坠未坠,不过是有一根粗绳暂时缚住罢了,只待太后步到匾下,将那根绳一撤,注重仪态端庄,走得那么慢的太后,自是避无可避。

这一切,只要纳兰禄出人,不会很难。

所以,太后不醒来,等到轩辕聿回宫,早成了定数,再查都是查不到昔日的证据了。

因为,西侍中在前朝声称。若将太后昏迷一事告于皇上,在我朝将士初战大捷,即将再战之际,恐怕只会分了皇上的心,让皇上牵挂太后的伤势,心神不安。所以,这一事,是压着,并没有往杭京送的。

但,太后一旦醒来,这事必不会这么着就过去了。

一如那晚,太后该是察觉到了什么,那些水渍,她疏忽了,­精­明如太后确是不会疏忽的。

而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她懂。

就这么送老婆子上路,是她本来的计划,只是,这老婆子的命,确是太硬了。

这么想时,她的脸上偏是还要扮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真难。

她疾步行到太后的榻前,借着宫人只伺立在一侧,稍转了脸,确定没有谁看得到她表情时,­唇­边方露出一抹冷冷的笑意。

手执起太后垂在一旁,僵硬无比的手,甫启­唇­,语音里却是带着哀泣的味道:“太后,臣妾该怎么做,您才能醒来呢?皇上若回来,知道您这样,该怎么是好,都是臣妾的错,臣妾该代您站在那蚕匾下才是。

太后,仿似沉睡一样,对于她的这般哀泣没有丝毫反映,先前的两日,同样是这般没有反应。

心里,浮起一丝的烦躁,相执的手上,小指的护甲尖尖,便不自禁地狠狠戳进太后的手心,她戴的是孔雀石的护甲,甲尖比一般的护甲要尖利,这一戳,待她回神时,已瞧到,太后的手心,被戳出一个小小的口子,接着,便是一缕细细鲜血渗了出来。

可,太后的神­色­依旧是平静的,连一点点的蹙眉都不曾有。

她的心,稍松了下,借着执绢擦拭泪水,只把太后手心的血迹一并擦了。这个角度,不会有人看到,这么小的伤口,也很快就会收拢,不过,刺进去的时候,会很痛罢了。

这么痛,都没反映,看来,短期内不会再醒了吧。

史是,她却仍是无法安下心来。

先下手为强,若不斩草除根,必为后患。

她,还是不能存一点点的慈悲。

“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一定会安然醒来的,请皇后娘娘莫要太过悲切,对腹中皇嗣不好。”莫梅在旁谏言道。

“嗯,梅姑姑,本宫晓得。”

这当口,殿外传来闵烟的禀报声:

“皇后娘娘,荣王驾到。”

西蔺姝和下执起太后的手,轻柔地替太后掖好锦被,方走出殿去。

殿外,荣王已从­奶­娘手中抱过轩辕宸,见到西蔺姝出殿,仅是微屈了下身,算是见礼。

西蔺姝知道荣王的身份金贵,毕竟是先帝的叔叔,辈份在诸亲王里,是最高的,自然,见了她无须多礼,哪怕如今,荣王渐不理朝中之事,但,对于她的切身利益来说。却是一个阻障。譬如,朝中曾主张立嫡不立长的言论,就生生地是被荣王所驳了。

对于这个老家伙,既然自请去颐景行宫,倒不如让她一并送他一程吧。

“荣王殿下今日就要抱宸儿往行宫么?”西蔺姝徐徐上前,看了一眼襁褓里兀自酣睡的­奶­娃儿,一张小脸还那么皱,真是难看啊。

“是,皇后娘娘若无嘱咐,本王这就要启程了。”

现在启程,天黑前,该能抵达行宫。

早去也好。

“本宫只希望荣王殿下好好照顾[宸儿。”

“本王定会好好照顾皇长子。”荣王说完这句话,径直往肩辇行去,连请安拜别都没有。

西蔺姝眯起眼,盯着荣王远去的声音,­唇­边的笑,愈发的妖娆起来。

荣王,不能怪她,是你自己要跳出来的,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惜啊,活了一大把岁数,偏生是活回去……

夕颜回到房中时,烛火初上,轩辕聿却仍在房内,并没有出去。

“皇上,您是才从城楼回来,还是歇过了时辰?”

透过烛影,他从她的脸上纵看不真切,却听得出来,她语音的艰涩。

她哭过么?

从语言里,他辨出这一种味道。

哪怕不会流很多的眼泪,却终是流过吧。

为那个男人流泪,却从没人为他流过一滴泪。

哪怕知道,他在她心里是重于那名男子的,微微地,还是柔软酸涩起来。

起身,行至她跟前,柔声:

“见一面,倒是把你的心也伤了。早知道,朕就不该容你去。”

她随着他这一语,突然扎进他的怀里,这一扎,他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听得她的话响起,有些没来由,然,他却知道缘由的:“聿,你说过,不相信有下辈子,这辈子,我们一定要好好的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不管什么时候,不要再放开我,哪怕对我厌倦了,都不许你放开我!”

她从来不会任­性­地说话,除了佯装失忆时,有时由着­性­子的所为。

素来,她太过自持,是以,这般说时,她只把脸扎进他怀里,方说得出口。

这样,是不是对得住那一人的退出呢?

付出了所有,却以最暗淡的方式退出,成全。

她伏在他的怀里,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这份不回答,仅让她心里的忧虑愈浓。

做不出承诺的原因,仅是由于那道不为人知的规矩,抑或是她从午膳时就开始担扰的事呢?

“夕夕,陪朕去城楼,好么?”

“皇上说去哪,就去哪。”她恢复了称谓,把小脸从他的怀里欠出。

他淡淡笑着,他的笑涡,真的很好看。

他牵起她的小手,往室外行去,她却踏出室门的刹那,将手从他的手中抽离出来。

他意识到不妥,毕竟,周围有着宫人禁军相随。

可,真的想牵住她的手,哪怕,相伴走的路,不会太长了,能牵一刻是一刻吧。

是的,刚刚,就在她去银啻苍的那时,他的寒毒终于发作的开始没有规律起来。

若不是张仲恰好来送晚膳前的汤药,现在,他该是痛苦地蜷缩在躺椅上,被她察觉。

原来,从早膳时多了那碗看似滋补的汤药起,就是张仲察觉他的毒开始进入毒杀期的最后阶段才多煎的药,希望能将赤魈丸的药效加大,来控住千机。

只是,再怎样控,噬心之际,离得不远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撑到战争结束。

或许,在某一日,突然毒发,任何药都控不住,他的生命,就结束了。

这里,该是他最后的归途。

但,他还是做不到告诉她,她是有了怀疑。

只是怀疑吧。

她说过,不会多问。

这点空间,实则是他逼着她给他的。

只着她亦步趋地走在他身后,这种感觉很安然。

如果能一直到老,就这样,他走在前面,替他挡着一切风寒,她跟着他,永远不离不弃,该多好啊。

因着顾虑到她的身子,他要了车辇,往城楼行去。

下车辇,他摒退众宫人、禁军,仅带了她往城楼跟去,李公公因是近身的太监,亦拿了御寒的大氅,一并跟了上去。

饶是三月的夜晚,城楼上风仍是大的,吹得人衣袂飘飘。

越往前走,四下里哪怕没三步站着一守城的兵士,却只是寂静无声。

惟见那如墨的天上一钩清月,低得像是触手可得。然,这份可得,一如感情,看似很近,伸出手,即使能触到,又能握得住吗?

轩辕聿的步子不急不缓,风声里隐约听得见他腰际佩剑的坠子摇动中发出微微的声响。她跟着他,瞧到那摇晃的坠子该是一块上好的古玉,只是穗子终究在麈战中,愈显旧了,她紧跟上几步,恰好,他停住了步子,措不及防,她只顾着瞧着穗子,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旁边正站着一守城的兵士,但,由于是背向他们,警戒着城墙外的一切,是以,除了听到这些许动静,却是瞧不到动作的。

“瞧什么呢?”

“没。”她低低的应了一声。

这里,不会有闲人看到,除了后面跟着的李公公。

他揉了下她的额头,只将她的小手攥在掌心,往城楼最高处走去。

这是她第二次登上杭京的城楼,第一次的记忆,犹历历在目,只能远远得一个他的身影,这一次,他的手,却是真真切切地攥着她的。

她不想抽出手了,毕竟,现在,除了李公公外,他们走的秘道,借着城墙的遮挡,不会有再多的人看到。

他的手心,冰冷,这份冰冷,让她不自禁地将手反握住他的,只是,再怎样捂,终究是捂不热。一如,此时,此夜,凉如水。

城楼上的风刮得愈是大大了,愈大间,他携着她行至最高处,城顶,悬有巨制纱灯,径圆逾丈,在风中摇曳不定。

那纱灯,只映出明亮的一团光照在两人足下,耀目如同白日,在这耀目中,他携她,返身,往杭京城内望去,却仅见几点的灯光,昏暗地洒落于城内,衬着尚未有打更声时的死寂,竟仿似一座空城一般。

“冷么?”他语音温柔,戴着面具,他瞧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只觉得她的小手的暖意,似在褪去。

她摇了摇脸,摇脸间,跟着他们的李公公早奉上一件金龙大氅,他将大氅欲披到她的身上,她却欠身避开,一如从前,她就是这般地避开过他一样。

他知道,她想让他披着,他的手,看起不更凉,不是吗?

他不再勉强披到她身上,自己系了,将大氅张开,把她娇小的身子一并地拢进大氅内,她有些窘迫,却再挣不得。

那些士兵都背向着他们,全神贯注于城楼之外,该看不到这一幕吧。

这种相拥,是幸福的,他在她耳变轻喃道:

“夕夕,以后,每次出征,你都不用送朕,但,朕每次凯旋,却要你在城楼之上,第一个迎接朕。”

他许出这句话,是她一直要的。

“皇上,臣妾会的。”

他不要她送,该是怕心里有了牵缠,反不适应疆场御敌。

他要她迎他,是想把胜利的喜悦第一个同她分享吧。

只是,这一次,她仅想到了一层。

更深的一层,是他希望,想着她在城楼等他,那么,再怎样艰难,这个信念,都将支撑他愈渐孱弱的身体,一定要回来。

如果一定要死别,他希望,这个时间,能因着这信念,再稍稍地,稍稍地,延迟一点点。

因为,他还没有爱够她。

因为,这一辈子,属于他和她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

“皇上——”李公公突然躬身,在旁禀道。

“何事?”

“方才收到云麾将军的八百里快报。”李公公俯身呈上快报。

轩辕聿并不愿松开圈住夕颜的手,道:

“念。”

“云麾将军应夜国燎原将军战书,于三月十八日,与之再战。”

今日是三月十七日,也就是明日。

南、西两路大军的战况,每日都会以八百里快报的形式互相传达。

然,这份快报,却透着一种不寻常。

因着南面,为两国帝君亲征的局面,亦是主导整场战役胜负的关键点。

所以,西面的战况,反陷入了僵持阶段,偶尔有攻守战,亦都是小规模的散战。

夜国却在此时主动发战书,背后的意味就值得深究了。

莫非

“皇上,云麾将军现在驻军于何处?”夕颜轻声问了一问。

“西面重城洛水。”

“洛水与锡常,相距远吗?”

锡常是边陲靠近杭京的鱼米之城,距离边陲洛水也是近的。

夜帝此次选择的西、南两处的落点,本就相距不远,为的是缩短战线,也好相互照应。

“大约六日的脚程。”

“若是粮帮的水路呢?”

“沿潍河往下,锡常乃上游,洛水位于下游,顺风顺水,至多一日。”轩辕聿说出这句话,已然明白夕颜的意思。

洛水的战势早持续月余,云麾将军先前从京中随带的粮草大部分该已消耗得差不多。

而洛水战势稍稳,粮帮自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军队从粮帮采办粮草,无疑是双全的法子。

只是这份双全,如今全的,怕只是百里南的筹谋。

夕颜终是明白,之前有过隐隐不安的源头在哪。

就在于,一切发生得太顺利,以百里南的小心谨慎,怎会这么顺利呢?

果然

百里南算的,远比他们多了一步,借力打力,­阴­狠至极。

“李公公,速用八百里快骑往洛水,令云麾将军严查军粮!”

“诺!”李公公显听得出这句话里的紧迫,忙吩咐一旁的禁军往城楼下传着这道口谕。

夕颜的手抚住轩辕聿的胸前,为什么,她觉得他的脸­色­这般地不好呢?

似乎不仅仅是听到那道消息。

明黄的大氅里,他只拥紧了她。他的手,复牵起她的手,这一牵,她觉到手心被放进一件物什。

惊觉低头,正是苗水的鹰符。

他,在这个时候,予她鹰符?

一时,心乱如麻,便如一千只茧子在心里缫了丝一般,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思忖起。

“为什么?”只说出这三个字,接下去的话,不知被风,还是其他,呛了一口,生生地哽住,再说不出。

“苗水二十万族兵昨晚已抵达锡常。”

这部分族兵只象征­性­地驻扎在巽国骑营里,却不曾正式编入过任何一支队列。

他说得并不快,每一个字,说得小心翼翼,愉她史出了什么,更怕她难受。

但,再怎样,都是要说的,再不说,或许,再没有时间了。

“朕会努力每一仗都凯旋归来,但,凡事总有个万一,若万一,杭京守不住了,朕要你速往锡常。那里,并非是进攻檀寻的必经之城,是以,应该是安全的。并且,从锡常往西域,不过半月的路程。”

这些千头万绪,随着他这一句话,终是清明不过。

“皇上,在你心里,我是谁?”

问出这句话,眸华归锁住他的,他没有回避她的眸华,亦没有回避她的问题:“你是朕的妻子,但,也是苗水的族长!”

妻子

这两个字落进她的耳中,只在此刻,于她的心底,湮出深深的悸动。

他,视她为妻!

轩辕聿知道她心底的动容,未待她启­唇­,继续道:“做为朕的妻子,朕在,你就在,朕不在,你应该随朕而去。但,做为苗水族的族长,你忍心见到,全族那数十万条命,也被这场战争牵累么?”

“倘连巽军都无法抵挡夜军的铁蹄,难道,我带着这二十万族兵回到苗水,就能抵御得了夜帝吗?”

“西域不仅仅是苗水一族,这二十万族兵也不仅仅是苗水全族的兵力。二十年下来,苗水的族力应该是保存得最完好的,族兵又骁勇善战,只要你带着你的族兵退回苗水,阿南应该短期内,出于休养生息考虑,都不会为难于你。”

“然后呢?是不是万一巽国难抵夜国的攻势,你借此把宸儿也送到苗水?”

“是,朕作为国君,避无可避,若你要随朕一起走,也至少等把苗水族族务了却,宸儿交付为止。”

她凝视他,并没有拒绝,只是坚定地道:

“好,做为妻子,你若去了,臣妾说过不会独在。做在族长,我允你,必将苗水妥善安排,以及为我们的宸儿找到可托付之人,再随你去。”

一句话,她变了两个称谓。

没有推却这鹰符,她只是把它用力地捏在手心,心里的计较,她不会说,因为,她不想在这个时候,仍和他起任何的争执。

他现在需要的,是心无旁骛。

他费心的安排,用心为她留下二十万兵力,这一次,她接受。

当然,这份接受后果的意味,她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手得捏着鹰符,哪怕实际使不出任何力,依旧用力地握住。

或许,这二十万族兵,是另一种转机。

“皇上,臣妾会站在这里,等着你每一役的凯旋,这上臣妾允你的,臣妾现在也要皇上,允臣妾一句话,”她一字一句,清楚明白地道,“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怎样辛苦,皇上都要回来,别让臣妾一个人等在这里,这里,风很大,臣妾一个人,怕冷。”

他颔首默允,把下颔抵在她的头巾上,紧紧地拥住她,城楼的风越大,风摇碎了浮云,将月华一并遮拢了起来……

兵戈铿锵,马鸣萧萧,姜厉杀戮声的此起处彼伏,空气里弥漫的,是刺鼻、腥恶的血味,在这种窒息的氛围中,夕颜置身在两军对垒的中心。

她看到,巽、夜两军正在鏖战凶狠,但,似乎没有一人能瞧见她,她就站在那,血­肉­横飞间,却都是溅不到她身上。

透过那些血雾以及撕杀,她看到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正驰于马上,剑光过处,夜军纷纷身首两地。

随着一声揪心的马嘶,另一匹正驰于玄­色­身影跟前的马竟跌倒下去,原是那马的下盘被人攻了,前蹄生生地被劈断。

接着,她看到一身明光铠的男子跌落马下,奔驰于马上的玄­色­身影剑光指向处,却是并没有向那落马男子立刻刺去,仿似有着犹豫,在这份犹豫中,那身影骤然站起,一炳长枪便从玄­色­身影的胸前直刺了进去。

剑穿胸而过,胸后喷涌出一道血箭,那血­色­的弧光,不仅映红了灰暗的天际,也将她的眼睛灼得生疼生疼!

因为,她看到缓缓倒下的玄­色­身影,终是朝她这望了一眼,那张脸,是她最刻骨铭心的脸,俊美无俦,却笼上死亡的身影。

轩辕聿!

三个字从她的心尖碾过,她却叫不出声,因不那着明光铠的男子,转望向她时,正是百里南。

他的脸上不再是散温倦怠的笑容,而是胜利的微笑。

在这让她仅觉得恐惧的微笑里,她猛地尖叫一声,满头汗意的挣醒时,看着头顶悬着的雪­色­帐幔,方知,不过是一场梦。

一场残忍,又无比真实的梦。

她大汗涔涔,竟连中衣都悉数被濡湿,她的眸华往榻旁望去,仅有她一人,轩辕聿并没有卧于榻旁。

掀开帘子,瞧了一眼榻旁的更漏,已是二更天了。

轩辕聿去了哪里?

她坐起身,俯要下榻,却见,室门轻启,轩辕聿一身玄黑的袍裳走了进来。

又是玄黑!

这层颜­色­,只让她契合于梦镜。

她撑住床沿的手瑟瑟的颤着,不知是因为梦镜,还是,刚刚猛地一挣,下午崩溃的手腕又再次裂了。

他瞧见她神­色­不对,几步走至榻前,犀睿的目光看到她手腕的中衣袖口湮了些许血­色­,他执起她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遂打开一旁的抽格,拿出药甫要替她上,她的手却覆住他的,抬起的目光,凝进他的眼睛,语音轻微地好象大病初愈一般:“聿,小心夜帝!对战时,千万别心软,答应我!”

她知道这句话说得不仅没头没脑,只是,她真的很害怕。

哪怕,那只是个梦境,却让她的心神再无法做到淡定。

毕竟,上一次,夜帝就以铁朱砂伤了他,

“傻孩子,朕知道。”

他说出这句话,她瞧到他的脸­色­真的很不好,苍白地没有一丝血­色­,甚至于­唇­都是乌紫的。

“你——”

“朕没事,只是刚刚,恰好骠骑将军来找朕,才和将军往书房去议了一会战事。”

她没有再说话,他松开她的手,轻柔地替她上完药,做完这一切,她突然再次抱住他的胸膛。

他没有松开她的相抱,只是,轻柔地将她的身子抱起,放到床榻上。

她蜷缩在他的怀里,他能觉得她瑟瑟发抖,可,他却没有办法去做任何的安慰。

因为,这些安慰,只会加深她的忐忑。

他惟有在她耳边轻轻地咛聘句话:

“很快都会好……”

他不知道她听清了没有,只知道,她蜷缩在他怀里的身子,愈紧地贴住他。

一切,终究开始没有向好的一面发展。

残忍的战争,不仅是两军实力较量,还有谋心之策。

一如,八百里快骑将轩辕聿的口谕送到洛水时,为时已晚。

三月十八日,巽国云麾将军与夜国燎原将军于洛水一战,巽军突临阵纷纷晕眩呕吐不止,此一役,巽军溃败,燎原将军生擒云麾将军,并俘虏巽军四万,洛水群龙无守,仅由副将镇守,加上城内驻军纷纷呕吐目眩晕,纵得从杭京运去的汤药,半路被夜军所截,形式愈发不利。

三月十八日晚,骠骑将军调兵十万,与建武将军同从水路急赴洛水解围。

三月十九日清晨,轩辕聿率兵十万,迎百里南十万于漠野。

这一战,纵是两位帝王对垒的第二战,意味却比第一战更为凝重。

清晨,轩辕聿出征前,夕颜拿出了一个用了一日时间打出的穗子,默默地坠于他的剑柄外。

穗子是以七彩的丝线,加上她的发丝一并打成,是为发绣。

为出征的夫君打一个发绣穗子,是她唯一能再做的事。

她不能送他出府,只要他走出室门的刹那,她突然,紧走几步,将手勾住他的宽广的腰际,脸贴在他的后背,哪怕,只贴得住戎装的坚硬冰冷她仍是贴在那,不肯放却。

用渗碳铁打造的戎装,整个戎装闪烁着幽暗的光芒,这种光芒辉映进她的眼中,生生地咯疼了视线,只将心,也一并地咯疼了起来。

室外,有躬立的宫人,朝阳隐在云层后,这一日,天­色­是昏暗的。

一如,谁的心。

他的手覆于她环住他的手上,她的手觉到他的手一覆时,只把十指和他紧紧地交缠起来,再不肯松去分毫。

“今晚,我会去城楼等你。”

纵然知道这一役的时间谁都无法控制,偏是要说出这句话。

他沉默,没有立刻答上她的话,只在她缠住他的十指,略颤了一下,方徐徐道:“去睡罢,替朕做好西米酷,等着朕回来用。”

只这一句,她亦是心满意足了。

她会为他做一碗西米酪,并且一直用心去温着这碗西米酪,直到他的凯旋归来!

她骤然将手从他相覆的手中抽回,猛地越过他,往膳房奔去,一边奔,一边有声音传来:“奴才现在就去做,皇上早些凯旋归来。”

容许她,没有勇气,看他离去的背影,容许,这一刻,不再看他!

当他步出院落的那刻,带走的,也有她的心,她的心,会随着他一起出征这一役。

高亢凌厉的号角声响起,她站在膳房内,费了很久,却是竞不出一碗象样的西米酪。

从来没有这样的心神不宁,每刻的流逝,都仿经个一样的难熬。

她想冲到城楼上,目送大军的远离,可,她答应过他,不去送的。

就待在膳房,用做西米酪填满她所有的思绪。

一碗碗地做下去,不论他何时回来,都会是热热的。

然而,只有最后做的那碗西米酪会是热的。

但之前的呢?

总归是凉了罢。

即便做的再慢,即便再用暖兜捂着,都会凉。

当第十碗西米羹在暖兜里凉去时,她听到,李公公惶张奔进院落的声音,以及,那个对她来说,几乎是刹那间,天塌下般的噩耗——

终章五:长相思兮君可知

李公公匆忙地奔进院落,夕颜的手正触到第十碗置于暖兜中的碗盏旁。

又凉了一碗,如同之前的九碗一样,都凉了。

惟有不停地做西米酪,她才能不让自己去多想其他的。

现在,月­色­才初起,接着上一役的时间,他还不会那么快回来。

所以,她总是要再做的。

李公公的步声响起于膳房时,她是带着惊喜回身的。

若有巽军凯旋的消息,无意,城楼的守军会率先通禀于李公公,让他准备接驾。

难道,轩辕聿已经凯旋了吗?

对上李公公惶张眼神的刹那,甫起的欣喜,瞬间,烟消云散。

“卓子,跟咱家走。”李公公行至她跟前,只说了这一句话。

“李公公,发生什么事了?”

为什么,在李公公的惶张里,她忽然觉得连翕动嘴­唇­都那么困难。

然,有些话,却是必须要问的。

“快收拾行礼,咱家送你去锡常。”

锡常?

他对她说过的话,犹在耳畔,果真

果真!

那么快吗?

不会的!他应允过她的的话,怎么可能才打了一仗就违背了呢。

“究竟发生何事了?”

“你这小太监怎么那么多费话,咱家是奉皇上的吩咐带你走,你不走,就是抗旨!”

李公公上前就要拉夕颜的手,被夕颜用力挥开,这一挥,物置在灶台的碗盏砰然落地,清冷的声音落进了她的耳中,蓦地,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这片静寂中,她凝定李公公,只问了一句:

“皇上,出事了?”

李公公没有说话,这份沉默,愈让空气亦一并停滞不前,让人窒息。

她闭上眼睛,不过须臾,再睁开时,越过李公公,只往外行去。

李公公知道,这一去,并不是跟他走,而他不能小卓子这样胡来。

他一边迅疾地拉住小卓子的手腕,一边带了几分厉声道:“皇上吩咐咱家,一旦有什么万一,不管怎样,先带你往锡常。这是皇上的口谕,难道你要违谕不成?”

她被李公公拉住,李公公纵是太监,这一拉却蕴了十分的力,她冷冷的瞧了一眼李公公拉住她的手,冷笑一声,终是恢复本来的声音,道:“放肆!本宫问你话,你不答,现在又要阻着本宫?”

这一语,虽说得极轻,又含了笑意,却是生生地让李公公握住她的手,不觉松了一松。

‘小卓子’,是皇贵妃娘娘?!

说来并不是不可能,以皇上对小卓子的宠爱程度,若小卓子真的是皇贵妃娘娘,也就说得通了。

夕颜伸出手,从脸上,撕下那张­精­制的易容面具,时至今日,再无掩饰的必要了。

也惟有这个身份,才能做点什么。

“奴才参见皇贵妃娘娘!”李公公甫要参拜,夕颜只往门外行去,他三步并做两步,行至夕跟前,哀求道:“娘娘,皇上临出征前,特意交待奴才的事,请您莫让奴才难做才好!”

“大胆!皇上的口谕是让公公对着小卓子去说,还是本宫?”

她不想再多说一句无谓的话,力气,仿佛瞬间怠尽一样,每走一步,都那么地难。

李公公怔了一怔,确实,皇上是吩咐让他带着小卓子走,眼下,他对着的,却是皇贵妃娘娘。

这道口谕的执行,可真真难煞他了!

走出室门的刹那,却看到张仲站在院中,或者,确切的说,是他正朝她走来。

“参见皇贵妃。”他行礼,复站起,语音平静,说出的话,终是让听的人无法平静,“娘娘,皇上御驾亲征之际,出了些许问题,所以,希望娘娘暂且离开杭京,毕竟,娘娘是千金之体,若留于此,有个什么闪失,亦非皇上愿意见到的。”

这一语里的所指,她自是明白的。

倘杭京不保,她若以皇贵妃的样子留在这里,乱军之中,死,是小。失贞,事大。

若以小卓子的样子留在这里,那么,现下,她就该随了李公公去。

张院正这简单一语,表面看上去,是让她不论以哪种身份,都必须去往锡常,实际,亦是禀从轩辕聿的安排杭京万一失守,洛水必定城危,夜军两路会合之时,定挥军直捣檀寻。

这乱世之中,率二十万族兵回苗水,守一隅的现世平静,是他许她的用心。

只是,他始终算错了一步,百里南,即存了一批一统天下的雄心,岂会容苗水一族独存呢?

休养生息,再做谋图,是仁君所为。

可,百里南,他不是仁君。

不是!

“院正,烦请把你知道的一切,先告诉本宫。”

她望向张仲,这个人,她若猜得没错,和她母亲,亦有着渊源。

旋龙洞溺水的记忆里,是张仲救起了她,那么,母亲手札里,除了关于父亲的只字片语之外,别外两个‘他’,是否其中一个就是张仲呢?

他毕竟是神医,不是吗?

所以,倘是他替母亲接生了她,倒是符合母亲手札里写的。

这也说明,他对她,应该一直以来,都善意,从幼时,他替她诊出过敏的原因,以及开了方子为她调理身子,都可见一斑。

所以,张仲的这番话,该仅是带到意思,却不会勉强于她。

甚至,她想知道轩辕聿究竟如何,直接问张仲,反是比从别人口里知道,要来得快。

果然

“皇上率十万大军与夜帝在漠野一战,本拟将夜帝军队迂回引至牡勒山,利用山脉地形,各个击破。未料,方才有哨兵传回战报,夜军的人数远不止十万,似有双倍于我军之士兵。而我军有一半为斟兵,军心不合,死伤无数,皇上也于歼灭战中,御驾不知包踪,眼下,军心大乱。幸而因着夜­色­渐起,不利交战,夜军撤回山下将整座山团团围起,但,我军反被困于山上。”

“不知所踪,还是知了所踪,却是忌讳的说呢?”

夕颜咄咄问出这句话,张仲的神­色­,早告诉了她答案,只是,她仍是要他确切说出来罢了。

“娘娘——”张仲欲言又止,道:“有兵士看到皇上最后和夜帝于其中一山头交战,接着,便再不见皇上踪影,现在,全军将士正连夜往山头搜寻。”

“本宫知道了。”

轩辕聿是想要这一役速战速决吧。

毕竟,此战的先机,巽军已失去。

洛水的兵败,便得骠骑将军不仅需率十万大军去解,更间接会让军心惶惶。

所以,轩辕聿才会冒然和百里南正面交战。

先前那一役,铁朱砂­射­入背内,该是隔着一希距离,兵器无法近身,才会以这类武器相搏。

然,现在呢?

昨晚的噩梦,犹在眼前。

他答应过她,不会心软的。

为什么,还如此呢?

“院正是真不止­精­通医术。”她只说了这句,复问,“城中副将还有谁?”

张仲知道她必是有所洞察,一名院正,怎会对军报知道得这般清楚?

除非,是他有心去留意。或是说,轩辕聿准他去留意。

是的,轩辕聿战前的那晚,除了唤他至书房,服了加倍的药控住对战时可能发生的毒­性­之外,亦给了他令牌,准他随时能察悉军报,一旦有什么万一,就速让李公公带夕颜离开。

本来,他是不打算出面的,只让李公公传个意思,但,李公公果然是认死理的人,不肯将未得定论的军报说出去,而眼下形式严峻,掩饰下去,仅会适得其反。

“骠骑、建武将军已往洛水应战,目前城里,只有墨阳将军一人,是以,皇上才担心娘娘,望娘娘不要辜负皇上的安排。”

“守城的军士应该也只有十万不到了吧?”夕颜再问了一句。

“是。”

才十万。

轩辕聿,这一战,分明是不成功,便成仁。

可,她不会放弃的。

她相信,一切总归会有转圜。

然,眼下,趁着夜­色­,两军于牡勒山对峙,趁着夜­色­,百里南既然动用了大半南面的兵力应战。

难道,真同样视漠野为最后一搏吗?

但,依百里南的用兵诡变的策谋,南面的兵力,会不会,远不止三十万呢?

或者说,洛水的二十万夜军,在十八日生擒云将军之后,有部分借着水路往杭京,那么,至多还有两日的时间即抵达杭京附近,加上,夜帝杭京附近剩下的兵力,总共有三十万之多。

可,杭京城内却仅有十万不到的驻兵。若真如此,不啻将迎接三倍于自己的兵力。

而赶赴洛水骠骑将军哪怕察觉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再返回时,其中又要隔了三日的时间。

并且,更为严重严峻的是,如今城内,等于是群龙无首。

三日,对于一鼓作气,不计后果的攻城,却是够了。

杭京之于洛水,明显是更为重要的边陲要城,直接关系到巽国的南大门钥匙。、她惊出一身冷汗,脸­色­微变间,只往城楼行去。

张仲没有拦她,他知道,以她的个­性­,根本不会避去锡常。

说出那番话,仅算是他全了轩辕聿的心思。

他吩咐李公公随去,毕竟,她如今的身份,也只有李公公才能证明。

若她真要为杭京做些什么,一个小太监的身份,显然是不如当朝堂堂的皇贵妃的。

哪怕,后宫不的­干­涉前朝,然,她有太后的金牌,加上非常时期,守城的副将黑阳将军又不是固执迂腐之人,若她以才智令墨阳信服,只会是巽国幸,而不会是另一场劫难。

此时的城楼,知府象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团团转着。

当然,除了院正及少数人外,大部分的守城将士,包括知府,并不会知道,他们的帝王已经失了行踪。

然,即便只知道皇上亲征的队列被困在牡勒山上,也足让知府这样的文官坐立不安了。

听得脚步声,知府乍抬头,却瞧见一个太监打扮,容貌倾国倾城的女子出现,不由地一愣,一愣间。李公公早行到跟前,道:“还不参见皇贵妃娘娘!”

“微臣参见皇贵妃娘娘。”

知府有些惊愕,明明皇上未带宫嫔,原来,竟是用太监的身份瞒去呀,自己却还把女儿送上去,还好没有成功,否则,这皇贵妃能容得?

夕颜免了他的礼,听到城楼下有些动静,径直越过知府,上得城墙,往下望去。

只见,城楼下,早就浚深沿城的堑壕。眼下一将军模样的男子,正指挥士兵于堑外贮积柴火,另驾设风箱。

这样布置,该是随时迎战夜军攻城,或者也可说是为她有时间安危撤离杭京,轩辕聿所做的一道部署吧。

前晚,他带她上得城楼,她竟是没有发现这些部署。

其实,她疏忽的地方,又何止这些呢?

只是,从今晚开始,她不能疏忽一点一滴的事。

她相信他不会有事,不过是失踪,没有坏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不是吗?

她会站在这,守着杭京城,直到他归来,说不定,这次失踪,不过是他又一步诱敌深入的筹谋。

她让自己相信,是这样,仅是这样!

不过,她不能坐等着百里南攻打。

之前,巽军处处被动于百里南,每每,对方使了策谋,方疲于应对,这样,无疑答的就是先机。

可,如今,她早有兵力,却无可派之将。

墨阳是唯一的副将,只是,如今城内,留下的只有十万旧时的斟兵,倘派他迎战,军心若不稳,则适得其反。

眉心一颦,惟有那一人,是最合适的人选吧。

但,他已为了轩辕聿受伤,她又岂能在此时再开出这种口呢?

“娘娘,远汐候求见。”李公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和她之间,是否能称得上灵犀相通呢?

其实,她晓得,他和她之间,一直都是有着灵犀。

夜­色­深拢的城楼,他凝着她,她亦是瞧着他,没有过多的言语,她只是将手中的鹰符交于他的手心。

二十万的苗水兵力,他连夜从锡常调出一半至杭京,随后,再率十万旧部出征。

月华如水下,他冰灰的眸子,­干­净,透彻。手心的鹰符,犹带着她的温度,只这份温度,他希望,能一直保留到,他带着那个男子现次回到她的身边。

但,他并不知道,是否还会有那一天。

毕竟这么做,无疑是再次违背了纳兰敬德的命令。

纳兰敬德,不会先拿夕颜动手,哪怕,会利用她,至少,还会有一点点的不忍吧。

所以,该会成了他的劫数。

与恶魔的交易,本是刀口舔血,他哪怕同意,也是为了夕颜的安危。

而今日的一切,远比纳兰敬德,更加会威胁到她的安危。

他能顾的,惟是眼前了。

夕颜看着那银灰的袍子消逝在夜­色­里,眼底,冰冷一片,这份冰冷里,有些什么又要流下来。

然,她只抬起脸,望着冷月如钩,将所以要流出的软弱悉数逼退回来。

天永十四年三月二十日,二十万夜军只围住牡勒并不攻山,山上巽军寻找帝王未果,两军陷进僵持,时势对巽军更为不利,山上并无粮草,人无粮草。至多几日则不战自溃。

天永十四年三月二十一日,夜军率三十余万兵士,强攻杭京。

一日间,城外攻城之术被城内一一破除:

夜军先锋兵士率先攻城,却跌入城池外的堑壕,遭巽军的擒杀。后蛰伏地道外,巽军即鼓风以烟草灼烧,先锋兵士溃败。

夜帝遂命于城外缚松香于高竿,灌油加火,欲烧布焚城,巽军持长柄铁钩,以钩割竿,松麻俱落。

夜­色­渐浓时,夜帝命夜军于城外三十里外暂扎营歇下。

是夜,巽军捆草人千余,穿上黑衣,夜间放下城去。夜军发觉后,争相放箭。当夜军发现是草人时,巽军已得箭数十万支。

翌日,夜帝再命城外于城四面各施梁柱,以油浇灌,放火烧柱,柱折城崩,巽军却随崩竖木栅以阻之。

夜军借着木栅纷纷缘城攀登,巽军张箭­射­之,箭如雨下,夜军死伤多数,未几,停箭不­射­,仿似箭尽,夜军复强行登城,巽军却以蒿草束灌上油脂,焚而投之,夜军被烧得焦头烂额,溃败落下。

这一日,仍是强攻无果,再次扎营安歇。

夜半,巽军将五百苗水­精­兵放下城去,夜军不加防备。这五百苗水­精­兵乘机袭击夜军军营,焚其粮草而逃,夜军一边救火,一边追击,却未料,又中巽军之招,巽军从杭京民间募集百头牛,于牛角扎上锋利的尖刀,身披五彩龙纹的外衣,牛尾绑上惨透油脂的芦苇,一切就绪之后点燃牛尾上的芦苇,大开城门,放下吊桥,驱赶百多头火牛向夜军营锰冲狂奔,千名苗水­精­兵汇同退走的五百­精­兵随之杀之,城楼上,有守兵擂鼓击器以壮声势。一时间火光通明,杀声震天。夜军将士仓皇失措,四出逃命,死伤无数。

两日间。夜帝不仅攻城无果,反损伤将士逾万人。

当然,没有人知道,巽军突然的克敌致胜,是来自一名女子的计谋。

也在这两日间,杭京城内的百姓被知府分批遣送互临近的城镇,这座城内,除了守城的苗子族兵之外,宛如一座空城。

这座空城中,安如却没有听从老爹的安排,往锡常的姥姥家暂且避难。

她只对老爹说,皇贵妃如今身边没有得力的女子近身伺候着,而她和皇贵妃熟稔于常人,自是堪当此任,她保证伺候着这位皇贵妃,和当日老爹让她伺候皇上一样,她定当让皇贵妃许老爹一个锦绣的前程。

知府被安如的这番言论弄得哭笑不得,但,当日,他安排安如伺候皇上的事,皇贵妃必定是落在眼里的,与其等到彼时,皇贵妃借这事寻他的差池,不妨暂且由安如留在皇贵妃身旁,朝夕相对,也好培养一下感情,说不定,皇贵妃心里之前的那道坎,也就过了。

再加上,巽军初破夜军的进攻,气势如宏,更让他对于守城一事,志气满满,遂容得安如近身相倍皇贵妃不提。

安如陪着皇贵妃,却是愈发地钦佩于这位皇贵妃,纵然,最初,对于皇贵妃的真实身份,她是惊讶的。

想不到,一名不起眼的小太监竟是当朝皇贵妃。

只是,就是这位皇贵妃,运筹帷幄了两日的攻城对策。

她随伺在旁,瞧得最是明白。

皇贵妃显然是不懂任何兵法的,却会虚心请教于墨阳将军。

在墨阳将军提出自己的部署时,皇贵妃哪怕有不同的意见,都不会直接去提,仅会用暗示的法子,及在部陈图里勾勾画画予以指出,接着,墨阳将军大抵就能领会皇贵妃的意思,并会赞赏有加。

慢慢地,墨阳将军会直接将自己的顾虑告知皇贵妃,共商策谋,亦源于此,部署出来的克敌术,每每都获得了圆满的成功。

从草人借款箭,到火牛奇攻,这些她听都没听过的新鲜战术,都是皇贵妃的提点下谋划出来的。

她曾问过皇贵妃娘娘,为什么不直接说出自己的意见,皇贵妃只说了一句话,后宫嫔妃不得擅自­干­涉朝政,哪怕身为皇贵妃,违着例过问了军情,都是尽量要遵着这条规矩的。

后宫女子的限制,从这句话里,她能窥得一斑,索幸,她也从来没存进宫的心,只是,微微替皇贵妃有些惋惜起来。

这样才情横溢的女子,若不是此一役,却是生生束缚在了那深宫之中。

看来,女子,长得太美,或者是太聪明,终究也未必是好的。

而看着每天日间,捷报不断,她心里是欣喜的。

日间,皇贵妃只会待在书房与墨阳将军相议军情。

只有每晚,夜军停止攻城时,皇贵妃方会往城楼上行去,那时,她会默默地跟着皇贵妃,知道皇贵妃望向的地方,是牡勒山。

她知道,皇贵妃在等着皇上,一如,她也在等着另一人一样。

远汐候从府里消失的那天开始,她就知道,必是和那处地方有关。

因为,在发现小卓子就是皇贵妃身份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一些事,譬如,远汐候对皇贵妃的感情。

一个优秀如皇贵妃的女子,能得到男子的倾心相慕,并不是件让人惊讶的事。

只是,哪怕不惊讶,她的心里,始终,还是有些些酸涩。

她牵挂着远汐候,这,就是这些酸涩的起源。

两日的黄昏,她就这样,站在皇贵妃的身后,同望向一个方向,怀着相似的心愿。

纵然,夜­色­里,站于城楼,仍是危险的,可她不怕,当一个女子的勇气胜过一切的时候,只有一种信念的支撑,这种信念,就是关于感情。

而她,十五载来,第一次有了这种感情。

留在城里的真实原因,亦是源于这种感情。

今天,皇上离开杭京的第三日了,皇贵妃如常地于卯时起来,天际蒙亮,就洗漱完毕,随后会往书房,等待一天的对战开始。

然,这一日,终究不再同于之前的两日,李公公的步子,在皇贵妃的方Сhā上绾发的簪子时,就匆匆地响起在院落外。

“娘娘!不好了!”李公公说出这句话,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室门外。

“夜军已经开始攻城了?”夕颜问出这句话,容­色­不惊。

“是啊,娘娘快去看看,黑阳将军已在城楼上了,怕是要娘娘给个主意。”

这两日的并肩作战,墨阳从最初对她的不屑,渐渐地存了些许的尊敬,甚至于,更多的时候,墨阳选择聆听她的每一句话,甚少再自负地以传统兵书上的法子来应敌。

因为,墨阳发现,纸上谈兵,其实面对夜帝这样深谋远虑,又生­性­多疑的帝王,并非是可取的。

但,今日攻城的法子,却是让墨阳陷入维谷。

他和皇贵妃不是没有排过所有可能会用到的攻城法子,满满排了几大叠纸,惟独,却漏了一样。

攻心。

是的,攻心。

夕颜行到城楼上时,看到这一幕,她想,这一辈子无论过多久都不会忘记的。

城墙外,是黑压压的一片士兵,确切的说,最前面的堑壕旁,是一排之前被夜军俘获的巽军。

这些巽军被铁链铁穿过锁骨,就象牲畜一样一个挨一个横排牵着。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置着一排拒马,拒马后是夜军的弓驽手随统一的号令­射­出箭簇,直中堑壕前巽军的要害,一排巽军中箭跌入壕内。后面,便再被赶上一批巽军。

这一批里,一名巽军死活不愿上去,整队巽军的步子困此暂停了下来,她看到,一条血箭喷出时,那名不肯走的巽军头颅已被生生地兴削去。

接着,那批巽军拖着那具尸体,方缓缓行至堑壕旁。

眸光望向堑壕内,早摞了好几层巽军的尸身,本来挖得很深的堑壕渐渐地快似要被填平。

“不什么现在才告诉本宫?”夕颜遏制住胸口的窒闷,眼底的冰冷,问出这句话。

这尸身堆积和速度,少说也已过了半个时辰。

“娘娘,未将本以为——”

“本以为,夜帝不会行此手段,是么?”

百里南所行的手段狠辣残忍,这与他的外表是截然不同的。

只是,谁又真的和外表全然符合呢?

“今日寅时,夜帝就突然发来告文,声称,若我们不开城投降,他便将之前俘获的两万四千名我军兵士悉数斩于堑壕内,以累起的尸身做为依着物,攀附至城楼。我军试着­射­杀对方的弓驽手,无奈有拒马做挡,颇有不便,并且夜帝似摆了同归于尽之心,­射­杀了一批弓驽手后,又有一批替了上来,如此僵持到现在。”

说话的当口,城楼下,夜帝再起杀戮,那排巽军被­射­杀于壕内。

接着,又是一排巽军被赶到堑壕旁。

“先让夜帝停下。”夕颜吩咐这句话。

“娘娘,刚刚夜帝又发了告文,称要见我们守城的主将,未将想着,这就过去,所以,才请娘娘暂代未将守着这城楼,容未将去谈一谈,或许——”

一切,就都没有余地了。

杭京,是重要。

但,之于人的­性­命,却是凌驾于这份重要之上。

毕竟,哪怕失守,可以再得。

若,­性­命没有了,还能重来么?

她的足尖徐徐落到城楼下的堑壕旁,她看到,站于堑壕旁,将死未死那批巽军哀哀的眼神,哪怕,身为鏖战过疆场的士兵,临到死亡的跟前,却仍会比沐血疆场,更缺了那份勇气。

区别在于,沐血疆场,你并不知道,哪一刻会死。死亡对于疆场来说,不过是那。恐惧因着这份刹那的存在,不会蔓延得太深。

而立于堑壕旁,看着足下的尸体,知道死亡就在下刻时,那样的等待才是种煎熬,恐惧会随着蔓延,轻易催垮之前仍是钢铁般的意志。

这些,她能明白,是以除了对这批士兵,抱起宽慰的目光外,她的足尖小心翼翼地从堑壕旁爬下去。

她尽量小心翼翼了。

只是足底可及处,仿能觉到,那摞堆起来的尸身里,还有隐隐的呼吸在喘促着。

是那种濒临死亡的生命,最后的挣扎的喘促。

她不知道是自己的臆想。抑或那堆尸身时,其实还有侥幸存活的人,她仅知道,再在这上面待下去,她的神经恐怕无法承受得住,会很快的崩断。

百里南知道她不会放吊桥,他要的,就是让她更近地看到这些残忍,然后,选择妥协吧。

她尽量轻,尽量快地,几乎是踉跄着涉过堑壕,手搭在堑壕旁,却一下子,似没有力气撑住身体爬上去一般。

鼻端的血腥气,真是浓郁啊。

胸口彼时的窒闷,早演变成了一种呕吐的感觉,她强行抑制下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手腕用力,伤口似有些裂开,但无妨,至少,她上得了堑壕。

爬上堑壕,绕过壕旁的巽军,一步一步向夜军对列行去。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这是一道墨守成规的规矩。

然,现在,她的心底,仍湮出一丝的惧意。

眼前这位夜帝,其实为了膨胀的野心,不止一次,不按常规行事,譬如,方才斩杀战俘于壕内。

她怕的,从来不是他要杀她,只是,他是否存了别样的心思。

这种,心思,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才是最会惧怕的。

她慢慢地向他走去,夜军该是得了他的指令,向两侧分开一条道路,容她通过。

空气里,弥漫不尽的是血腥味,在血腥味中,她瞧到他,驾弛于马上,依旧如初见时那般风华绝代。

他高高在上的睨着她,他的眼睛蕴涵着世间最明莹的光华,这份最明莹的光华后,恰是最不为人知的残酷。

她瞧得懂。

近了,近了,就在这一刻,忽然,两名士兵拦住她的去路,伸手就要向她身上搜来,她是不悦的,步子向后一退,一退间,眼前,华光一闪,有人揽住她的腰,一并,掠过那拦着的士兵,带她向后面掠去。

这一掠,她不由想起,上元节那晚,亦是这样一掠,有人带她避过那场绝杀,又送她回府。

此时,对于这种象飞一样的掠起,她在心悸后,是雀跃的。

只是,现在,不会了。

纵然,揽着她掠去的人,还是那一人,夜帝,百里南。

他轻柔地揽住她,带她坐于他的战马上,她甫要格开他的相揽,跳落马去,他本轻柔地相揽却变成了钳制。

那么紧的钳制她纤细的腰际,不容她退去一分一毫。

“好久不见。”他说出这四个字,没有初见时的低徊,清亮几许,但,这抹清亮后的磁­性­是不会变的。

他的声音,一如他的人一样,对于女子,有着无法抗拒的魅力。

只是,她除外。

“本宫宁愿不见。”

“还是见了不是么?当朕玩这个攻城游戏的人是你,朕真的很惊讶,你确实聪明,这份聪明,可惜,没有用在适当的地方。”

“夜帝现在的行为,难道就是适当的么?本宫是巽国的帝妃,止于礼,夜帝是不知还是——”

“是不屑。”百里南接过她的话,­唇­角微扬,贴近着她即便蒙着面纱,依旧能看到的明媚眸子。

哪怕,曾经,她的容颜不复,都不要紧。

只要有这双眼睛,就够了。

看着这双眼睛,再怎样难捱的日子,都过来了。

失去这双眼睛,仅发现了那幅画,唯一的替代,也就成了那副画。

“夜帝,你既不屑,却还用这种法子,让天下人知道后,不知对谁更为不屑呢?”

“哈哈,成王败寇,天下人,看到的,只会是这个。”

他笑了,手轻轻地从贴身的胸襟内取出一件物什,只这件物什,突让她的眸光一紧,这那是一条,用七彩的丝线,合着她的青丝,打出的发绣穗子,她曾亲自系于轩辕聿的剑柄,然,现在,却胸腔内的空气,包括所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的揉搓着,这一揉搓,错位时,不止是窒息,也不止是疼痛。

而是,命断前的残喘。

她说不出一句话来,伸手想要拿过那条穗子,却被他骤然收回于掌心,他的声音在她耳边传来:“恨么?看着朕,告诉朕,恨么?”

她没有看他,只反咬住­唇­,她的­唇­部硬是被咬出丝丝的血痕来,然,却不收口,必须要有点疼痛,才能让她定住心神。

不过是条穗子,不是么?

穗子没有沾子不该沾上的颜­色­,是否说明,他还安好呢?

不会有事的,只是,剑上的穗子不小心被百里南得到罢了。

她用尽所有的借口安慰着自己,而百里南愈渐凑近她,继续道:“哪怕你恨朕,现在也必须求朕,否则,城楼下的那些战俘,朕会命人继续斩杀。”

“卑鄙!”她说出这两个字,­唇­际樱红的血­色­,隔着雪纱仍是鲜艳的。

鲜艳得让人想一亲芳泽。

“朕是卑鄙,不也让你失去警醒,只为了所谓的仁慈,就下城楼,想与朕谈交换的条件么?”

百里南的声音转柔,伸手把她绾发的簪子取下,她的青丝随风飞扬间,他喜欢看这样的她,因为,那份不可或缺的记忆。

初见时,她的青丝飞扬间,上元节日的面具滑落,他才看到这样一张永不会忘怀的脸,那样一双,令他魂牵梦萦的眼睛。

“朕告诉过你,躲,不会让­性­命无虞,所以,你迟早要出城楼面对于朕,为了那些­性­命。”他悠悠说出这句话,“现在,你唯一的选择,是大开城门,迎接朕的军队入城。”

这,是她唯一的选择,但,不是最终的选择。

“本宫不会求你,,若你要进城,必须应允三件事,因为你凭得,不过是本宫有不忍,是以,才要本宫来见你。而,守城的墨阳将军不会象本宫这样心存­妇­人之仁。本宫不妨告诉你,城内尚有从别处来的援军二十万,若真的硬拼,至多是鱼死网破,夜帝该不会为了区区一座杭京就耗费这么多的心力和兵力吧。”

“你要的三件事,朕允你。”百里南连听都未听她说的三件事,便开口允道。

“口语无凭,请夜帝下军令状——”夕颜稍提了声音,一句一句,句句凌厉地道:“若夜军入城,有血刃者,杀!”

“若夜军入城,有扰民间者,杀!”

“若夜军入城,有强抢者,杀!”

一连三个杀字,让周遭的空气变得肃穆,但,借着空广的空间,回音却荡得很远。

夜帝凝着夕颜的脸,她是要告诉他,她对于敌人,也不会心软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这般仇视他了呢?

本来,她该是他的女人啊。

好,仇视,很好。

他不介意,和她多玩一个游戏。

聪明的女子,玩这个游戏,会更加的好。

“传令三军,进城之后,若违此三令者,杀,无赦。”他语音清亮地道。

“是!君上!”一名将军打扮的男子,从稍后于百里南的马上,领命道。

杭京的罪人,是她吧?

只是,眼下,如果能有转圜的空间,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

看着战俘牺牲的局面,她不会要的。

两败俱伤的局面,她更是不会要。

“想知道,轩辕聿的下落么?”他贴近她,声音里,带着让她难以自制的蛊惑。

他满意地看到,她平静的眸底,终起了波澜。

只要这个女子,有任何弱点,就一定能为他所用。

“再谈一个交换吧。在朕驻于城内,休整军队的时候,朕给你机会杀朕,你若能杀得了朕,在朕死前,会告诉你轩辕聿的下落——”

他几近贴于她的面纱上,他猛地将她拥向他,­唇­,隔着面纱,落在她的­唇­上,不容她抗拒她,在她的­唇­畔,辗转说出最后一句话:“如果直到朕离开杭京,继续伐巽之前,你都不能杀得了朕,那么,朕要你做回朕的女人,你的身体,你的心,从此以后,都只能属于朕一个人!”

她本来就是巽国的内定的联姻女子,不是吗?

所以,他用了‘做回’这两个字。

她想避过他的­唇­,然,他的另一只手却松开了马缰,用力的覆于她的脑后,不容她退避。

­唇­上的力道却是加重了,他的­唇­部,透过面纱,能品到她­唇­上血液的芬芳、甘甜。

两军对垒的阵前,任何人都看到这一幕了吧。

包括城楼上的巽军!

她的清名,终于,被这个男子,这个看似风华绝代,却实则是名妖孽的男子面前,毁灭……

终章6:锦中百结皆同心

不过是清名罢了。

之于战火波及处的生灵涂炭,这,算得了什么呢?

她恨他吗?

倘有恨,亦绝非是为了这个,只会基于他以卑鄙手段对付轩辕聿。

但,现在,不过是一条穗子,这条看上去很­干­净的穗子,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而他有‘杀他’作为魔鬼交换的诱惑筹码。

无非,是让她为其所用。

否则,真死的,该会是她吧。

可,退一步讲。,只要他死了,一切其实都会迎刃而解。

然,她要这么做吗?

说到底,做为帝王,对垒沙场,只为王图霸业,只为彪炳春秋。

即便行此不磊落的手段,也属无可厚非。

天下世人,看到的,在意的,确仅是那胜者王,败者寇。

于这点来说,他并没人任何错。

但,不管怎样,现在,继续倚着他,她是不要的。

一念落,她的手,从他的手中迅速地夺过簪子来。

他没有料到她的擒夺会这般灵巧。

这其实是两日间,墨阳将军教她用来防身的基本格拿术。

她本是练舞之人,躯体四肢自都是柔软无比的。这等格拿术,若以柔力使来,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譬如,从他的手里,以柔化刚地夺去这枚簪子。

她,这么急,就要动手了吗?

百里南的眸子稍稍眯起,戎装下的手却是丝毫不动,亦未从她的手中去夺回簪子。

她,不该是这般愚笨的女子。

说时迟那时快,那马突地揪鸣一声,前蹄跃起,跃起间,他的手旋即使松开扣住她的脸,离开面纱后她的­唇­,去拉住缰绳。

缰绳握于掌中的刹那,整个人似失了重心,失重中,她避过他的钳制,娇小的身子从他的臂弯下直坠落马,坠马的刹那,她看到,那七彩的穗子,灼得她的眼,生疼生疼。

重重地跌伏于地上,哪怕她自幼练习骑马时,没少被马摔过,这一次,仍觉到很疼。

但,来不及顾及这疼,那跃起的马蹄令人心惊地,眼见着要踩到她的脊背,她就地打了一个滚,避开踩踏下的马蹄,随后,方起身,只站在离百里南丈远之处:“请夜帝记得许下的军令状。”

她并没有提那道交换条件。

因为,她明白,那是不容她辩改的。一如,她彼时的‘三杀’军令状,他同样充了她。

他要她的归顺,这点,很明确。

而她还不能慷慨地赴死,即使是卑微的活,她总是要得到那一人最后的讯息。

她回身,径直从夜军公开处走过,一步一步走回城楼之下。

这一步步行去,她没有看任何人脸上的神­色­。

哪怕,把她想得再如何不堪,都没所谓。

现在,去计较这些,没有任何用,只添了自己的心堵。

行至城楼下,她尚没有拿出鹰符,令族兵开城楼,就见吊桥徐徐放下。

略抬起眸子,她看到,吊桥的彼端,是墨阳将军。

她从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她的封号,叫做墨阳。

而他,知道,也仅会是,她为当朝的皇贵妃。

只这些许了解,加上不过两日的相处,他是信她的。

从他发令放下吊桥的那刻,就是这份信任的诠释。

一如,银啻苍用鹰符调来一半苗水族兵,并带领余下的斟兵出战时,表面看,军营人数相当,实际则是有了变化,这些变化,这名副将亦是默允,没有反对。

她走过去,墨阳将军恭身迎她入城,这是这为副第一次向她恭身,只是恭身,并没有说任何话。

然,足矣。

她没有走多远的路,就听到,身后是夜军铁蹄入城的声音。

踏上吊桥。

踏上巽国的南大门。

踏碎了,不知是谁的心。

“娘娘——”李公公的声音响起,不同于以往的尖细,很沙哑,很沙哑。

“檀寻还没有消息?”她问出这一句话,却不再看那二人,返身,一步一步走上城楼。

是的,自轩辕聿离开的第二日,墨阳将军曾命人发了八百里快骑往檀寻。

毕竟,帝王御驾有危,这事,是瞒不得上面的。

可,这快件,却再没个音讯回来。

檀寻城内,留下驻守的是轩辕聿的亲信,禁军统领殇宇。

按着道理,再怎样,总会给出一个回讯。

却信若石沉大海一样,连一点的声音都听不得。

檀寻的天,是否变了呢?

这些,她一直不愿去想,现在,再想,也都没有用了。

很快,巽国上下,都会知道,是她,把夜军的铁蹄放了进来。

无所谓了。

这样的罪名,她一人担了,就好。

站在城楼,那些守城的士兵依旧站在各自的位置,没有任何的移动,仿佛,外面发生的一切与他们无关。

苗水的族兵,素来除了信奉长胜天外,惟鹰符之命是从。

这些军纪,使得这个民族,骁勇善战,无所畏惧。

只是,她却折去了这种无畏。

“你们,都下去,回到军营待命。”她掏出鹰符,吩咐出这句话。

鹰符,冰冷。

银啻苍把一般的族兵调至杭京后,便匆匆离去。

留给她的,除了那银灰­色­的背影,还有这道鹰符。

都走了。

仅剩她一个人,站在这城楼上,往外瞧去,堑壕外的战俘也都慢慢地往城内移动,惟有堑壕内的尸首,以及壕外那些散落的,早燃成灰烬的柴火,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风,越来越大,吹得她脸上的面纱,突兀地就飘了出去,雪­色­的华光,在初升的旭日下,飘啊飘啊,借着风力,仿佛再不会坠落。

她想看看,那雪­色­的面纱,飘去的方向是否是杜勒山,然,青丝挥拂于眼前,她再是看不真切了。

这块面纱,终是玷污了。

怎配飘去那处呢?

心里,呛进一口冷风,喉内,所有残存的声音,被这一呛,说不出任何的话来。

“请随我走。”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这声音并不算陌生,似曾相识。

紫奴,百里南的近身宫女。

她仍是沉默,漠然回身,城楼两侧,早驻扎了夜国的兵士,那夜国的旌旗飘舞着,宣示着,这座城池的拥有权。

紫奴近得她的身,伸手,将她耳垂下坠着的两颗珍珠坠子一并地取了下来。

难道,担心她用这行刺她的君上吗?

紫奴将珍珠坠子捏于手心,在夕颜从她肩旁过时,语音低沉:“我劝你最好识时务,若你敢动君上,你会死得很难看。”

夕颜浮起一抹笑靥,这抹笑意里,她凝向这名女子,道:“你,果真,是君上的好丫鬟。”

都是冷血之人。

慕湮,心底的柔软处,始终铭刻着这样一个名字。

离除夕纵过了三月,这道,黑­色­的殇奠,一直却都是在的。

唯愿,上苍真能全了人的愿。

只是,凡人太多,贪念太多,上苍,又怎顾得过来呢?

走下城楼,有车辇候在那,她上得辇去,这辇一径地驶去,不知道要将她带往何处。

正午的阳光很灼热,街道,却如夜半的死寂。

这份死寂里,突然响起一尖利的女子声音。

这声音,纵尖利,她不会陌生。

她急急唤停,不远处的巷口,尖利的声音再响一声后,就静了下来。

车辇,慢慢停下来。

她不顾紫奴拦着,往最后那声的来处奔去。

拐进巷口,果然,是安如。

几名夜军围住她,安如洁白的肩膀露在外面,人已跌到了地上,其中一名夜军正骑于她的身上,一手捂住她的嘴,欲行不轨。

那几名夜军先前该是仅要拦住她的去处,殊不知,拉扯中,露出的女子胴体对于他们这些征战在外月余的士兵,无疑是种诱惑。

纵有军令状在前,便也顾不得,只以为,捂住女子的嘴,发泄了欲望后,随地处置了,就是天不知人不觉。

“住手!”紫奴喝斥道。

那几名正待行事的夜军被一声斥喝得半回了身子,瞧见不过是名丫鬟打扮的女子,不由的哧笑出声。

想是紫奴平日里伺候百里南,也不为人见,所以,军中的士兵并不全认识她。

而趁着这当口,上前扶起安如的夕颜的无疑更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这可是个大美人儿啊。

想不到,这座死水一样的城,本以为百姓都走得差不多了,不料还有这等标致的美人。

他们的手还没有触到夕颜雪­色­的纱裙上,几道银光过处,那些士兵纷纷倒地,菱形的暗器正中他们的眉心,血从那里汩汩地流出,象征生命的流逝。

这些银光,是从紫奴手里发出的。

她深得百里南的教诲。

看上去是名普通的丫鬟,其实倒是与银啻苍身边的妩心有几分相似。

唯一不同的,妩心是银啻的美姬,紫奴与百里南有的,该仅是主仆关系。

夕颜扶起安如,安如失声趴在她的肩上大哭起来。

夕颜没有说话,只用力扶起她,带着安如一并回了车上。

这条巷子,通后城门,她是想趁乱出城吧。

这会子独自出城,绝非是往姥姥家去,怕是因着城破,她老爹忧心忡忡间,她再耐不住­性­子,要往牲勒山去。

毕竟,城破,意味着,牲勒山的形势更为严峻。

那里,从夜帝的军队攻城开始,就再没有任何的探子回来。

往好处想,是夜帝的攻城,导致探子进不来。

往坏处想,那里的局势,恐怕连探子都顾不上了。

银啻苍率军。为避免正面冲突,是绕过夜军往牲勒山去,这一绕,需多大半日的脚程。

这大半日间,是否就是变数的所在呢?

而安如,知道的,不会有这么多,她能猜的,仅是银啻苍的突然消失,必和牲勒山之围有关,以安如的直­性­子,在破城时,终是沉不往气了。

但,再沉不住气,受到这样的棱辱,安如除了哭之外,却是安份了不少,她趴在夕颜身上,哭得天昏地暗,不知道,是单单为了自己受棱辱,还是,为了城破哭,为了担心银啻苍哭呢?

不管是为什么,只这哭声,终是让这座城池,添了些许战后的悲凉。

哪怕,这一次的破城,真的,兵不血刃。

连,早人去楼空的百姓的居所,都没有遭到洗劫。

百里南,再怎样狠毒,却算是遵着那道军令状的。

紫奴本拟把夕颜一人带走,但安如死死抱着夕颜不肯放松,夕颜亦是揽着安如不松手,于是,她只能把二人都送到昔日,杭京城内最大的青楼,霓红楼。

这里,此刻,人去楼空。

只是,哪怕人空,都可见,昔日这里的盛况。

男人的销金窝,醉红所。

今日,亦是她的容身之所在。

将她们送进霓红楼时,紫奴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若想你和她好好的,君上的庇护是你最好的选择,否则,我不担保这种事还会发生第二次,到时候,即便以军令状赐死犯事的,女人最重要的东西却是失去了。”

要挟么?

她最不喜欢被人要挟。

安如哭的根本顾不上这是哪里,也听不清楚紫奴说了些什么,就象一个孩子样,只赖在夕颜的肩上。

好不容易,她才让安如安静下来,躺于榻上睡去。

除了窗外,隐隐传来,夜军在城里巡逻的声音,一切都恢复安静。

推开窗子,将室内憋闷空气一扫而空。

倚窗,有数枝夹桃斜挑进来,这种花,很俗媚,往常,她是不喜欢的。

可,今日,她却探出身子,连着枝杆,折了几枝于手,返回室内,将花Сhā在瓶中。

只是,瓶内,根本没有水。

她取出那块鹰符,其实,这一役还有转圜。毕竟,仍有十万的兵士在锡常,加上军营内的十万,整整二十万的兵力,若真要从死局盘活,亦是可能。

只是,怎样把伤亡降到最低呢?

两万四的俘兵就能让她妥协。

不管对错,做出抉择的刹那,就注定,她一直以来,都太­妇­人之仁。

或许,与其牺牲那么多人,不如牺牲一人,是唯一的路。

群龙无首之际,这场战役也就结束了。

“想什么?”低徊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知何时,他进入这里。她却丝毫没有察觉。

没有转身,他的手已扶住她的肩,他很欣慰,这一扶,她丝毫没有颤瑟。

这个女子,没有让他失望,包括初见那晚,面对歹人的追杀,她都能想到,让他躲到垃圾筐下去。

也是在那时吧,他知道,他不会忘记,上元夜的这一幕。

垃圾筐内的恶臭味道,都掩不去的,她身上的馨香。

这种香味,他不会陌生。

毕竟,那种香味,是他父皇身上,唯一惯会薰的香。

他的父皇,其实,真的很懦弱,当政期间,并不是一位明君。

所擅长喜好的,看起来只是制香。

后来,他才知道,这份喜好,仅是为了一人执着,并且,该是那人留下的唯一气息。

这种香,真正的起处,是一种叫作天香花的香。

天香花,百年花期。

碾花成汁,为世上最能媚心的汁液。

落身成蛊,为世上最抵百毒的香蛊。

而这世人皆稀罕的天香花,本存于苗水。

二十年那场战役,三国不仅将天下第一美女,苗水族第十任族长伊滢俘获,同时,将这即将盛绽的天香花一并移入三国龙脉的洞[|­茓­中。

为的,就是中止浩劫。

是的,这天下第一美女,实是三国的浩劫。

浩劫的起因,源于长生天的一道开降碑书——谁能迎娶她为妻,就能一统三国。

苗水族第九任族长,伊滢的父亲暗里,分别借着苗水族朝贡之时,命伊滢随贡分别赴去三国,明里是献贡,暗中,其实让三国帝君,皆为伊滢意乱。

这道碑书,放到如今来看,其实该只是苗水族前任族长一道离间三国的­阴­谋。

只是,彼时,终让三国帝君,相互之间防了心。

唯一庆幸的是,伊滢的父亲并没有能活到他的部署成功,也正因此,临终,他托孤于两大长老。

而两大长老却提前掀起了这场三国的战役,短短年余,苗水就占尽三国各十座城池,使三国帝君不得不暂且冰释前嫌,于鹿鸣会盟后,率军灭族。

最终,因着苗水内部的原因,使得,伊滢在三国攻进青宁那一日,以一已之身,换下一拨族民的生。

但,三国帝君,谁都不忍心把带来这场浩劫的女子就此毁灭。

是以,达成一致,选择那处三国龙脉的洞|­茓­做为伊滢的禁锢地。

但,他那懦委无能的父皇,却始终念念不忘那个祸水一样的女子,甚至,不惜,制作仿香,来怀念那段伊滢在夜国的日子。

仿同天香花的香,却并不是真正的天香花。

知道这一切,是从他父皇的手札里。

他父皇应该不会想到,他这样一个看似温顺不起眼的帝子,会处心积虑地偷看他的手札吧。

其实,他本意并非是要洞悉这些风花雪月,他原以为,那父皇珍贵如宝的手札里,必是有着夜国最机要的事。

譬如,禅位于谁。

想不到,竟是记载着,父皇和伊滢相处的点点滴滴。

当他最终登基为帝后,在历代夜帝,每月斋戒的涅龙塔里,他看到,挂着那副他父皇不知是故意,还是不愿带走的画卷。

这副画卷,他并非第一次瞧到。给他苍白无光的生命,带了最大的转机。

直到他翻看了手札,才知道,画卷中姝颜无双的女子,原来是伊滢。

这女子,最吸引他的,惟有那双眼睛,一如,眼前的女子一样。

他从落地的铜镜中,看到她往日明媚的眼睛,此时,依旧让人心动。

原来,这世上,能看到一双相同的眼睛,都能让他由着这原因,没有痛下杀手。

哪怕,她已失去天香蛊,他都不会痛下杀手。

否则,对于这样一个洞悉他缺点,利用他多疑,施出转守为攻谋策的女子,他怎会容下呢?

所以,才会赐她一个机会,顺从,或者死亡的机会。

一如,他也了解她的弱点。

心软,以及在意那一人的生死。

那个所谓的交换,实际,她是没有选择的。

如果,她的身子和心,不能为他所用,那么,结果,只会是死亡。

他的手从她的肩部,滑到她纤细的腰际,低语,带着磁­性­:“朕会在杭京休整三日。从现在开始,你只有三十六个小时,可以动手。”

她将手中的鹰符放回袖中,然后,手覆到他的手上,他的心一紧,以为她做什么时,她却将他的手拿一,语音清冷:“既然夜帝仍是这么想,本宫答应你,只是,希望夜帝信守承诺。”

从于城外再见她时起,她就不再称他为国主,这一声夜帝,不上有着疏远,还有着敌意吧。

这句话里,这份敌意,再是清楚不过了。

“哈哈,当然,如果你能成功,朕会留下一口气,告诉你轩辕聿的下落。”

“夜军的粮草该被焚得差不多了吧。这三日的休整,夜帝真放心用城内的粮草?”

百里南的眸光微聚,望着那雪­色­身影往榻旁行去,看似不经意的话,实是他的症结所在。

他的多疑,自是对这点不会忽略。

今日清晨发动这种攻心的战术,实是由于,军内的粮草无多,再以常规的法子攻城,无疑,涣散的,是军心。

他不能冒险到那时,而,最快调配来的粮草也要三日后送达这里,那就是他休整完大军,再次伐巽的时间。

这一日多的时间,确是避无可避要用巽军的粮草。

她,是他粮草被焚的始作俑者,却也点出了他如今的忧虑。

若不是那晚,他从军营步出,看到,城楼上那抹雪­色­的身影,或许,他还不知道,她留在了杭京城内。

可,转念想时,若非她,轩辕聿会这么放手一搏吗?

看来,轩辕聿是动了情,这份情,起初,在旋龙洞里,他以为,不过是为了得到她身上的天香蛊。

是的,她身上的味道和父皇制的仿香是一样的。

若他猜的没错,她身上的香味仅可能源自天香蛊。

毕竟,天香蛊,十年成蛊,百毒难侵。

惟有通过男女­阴­阳相合,方能将成蛊相度。

当年的前任苗水族长,也以这个为诱因,让三帝对伊滢更得了兴趣。

所以,他以为,因着这个原因,轩辕聿才起念将她留于禁宫,以慕湮代嫁,又以九龙玉璧,让主持他大婚的父皇,嘱咐他必须善待慕湮。

九龙玉璧本是夜国中宫的信物,因着父皇并没有注册中宫,是以,这璧并没有在夜国出现,想不到,父皇竟将这璧早赠予了她人。

或者更确切的说,是伊滢。

父皇该以为慕湮是伊滢的女儿吧,很奇怪,他没有拆穿这层关系,反是默允了对慕湮的好。

是的,三年内,除了孩子,他给予慕湮,他所以为啊好的一切。

直到——旋龙谷。

止了念头不再想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上是否露了些许端倪,只看到,回身瞧向他的夕颜,眼里却是含了笑。

这抹笑让他不悦起来。

不知为何,他倒宁愿,她对他横眉冷目。

他蓦地步上前,却见夕颜淡淡地道:

“夜帝既然有顾虑,不妨让夜军每日,和巽军共用同锅的饭食,不是就可解决你的顾虑了吗?”

这无疑是个好法子,倘若饭食里有异常,那么,巽军自然不能幸免。

只是,他知道,这个女子的另外一层用意,到了今天,还是怕他克扣虐待巽军不成?

“朕确有此意。”他说出这句话,遂道,“午膳,朕尚未用,你,陪朕同用。”

夕颜收回望向他的目光,没有拒绝,仅是走到榻前,说了一句:“她,陪本宫住。”

“可以,只是,晚上你不陪着朕,岂不是这三十六时辰,又少了一半的机会么?”

“倘用身体能杀人的话,夜帝岂不是早该被杀几百几千次了?”她冷冷地掷出这句话。

百里南慵懒地一笑,不置可否,径直往室外行去:“换身衣裳,朕不喜欢你穿得象丧服一样。”

换,当然要换。

她借机可以上门不是吗?

她将室门关上,坐至妆台前,青楼女子的妆台,一应妆扮的东西自都是有的。

她将瓶中的夹竹桃折下一枝,脸上,却只澜过一抹涩苦的笑意。

当她推开室门出去时,看了浓艳的妆,这层艳丽,让她愈发光彩照人。

百里南也早换下戎装,着了他素穿的烟水蓝纱袍,径直坐于一楼的正中的桌旁,桌上,放置了尚算不错的四菜一汤,都是夜国的风格。

夜国的风味,实是重辣,夕颜甚少吃辣,仅动了几箸就下不用,百里南睨了她一眼,只睨了她一眼,只轻击了掌,一旁紫奴早奉上两道斟国的菜肴。

他不是怕人在菜里计较,方让她陪膳么?

却还另给她备了这两道她素来喜用的菜肴。

有些讶异,却听得百里南似不以为意地道:

“朕对曾经要迎娶的纳兰郡主,自是了解不少。”

这句话,听着很让人感动。

但,细想呢?

知已知彼罢了,身为夜国帝君的他,当然,对于或许会成为联姻公主的她,一切喜好,都不会错过。

倘当初远嫁夜国的是她,又会怎样呢?

或者该说,她对于这样冷漠绝狠的君王,会甘心臣服吗?

若不臣服,最终的下场,不过是在宫闱一隅红颜白发吧。

然,这亦本是她进入巽国禁宫时的宗旨。

不争宠,不邀媚,仅一席之位,保得王府安宁。

只是,世事无常,她要的,上苍不给,给的,却是她从不敢奢望的东西。

最终,­阴­差阳错地,结错姻缘,成全了她这辈子的真爱。

没有征兆,不可避免地忆起轩辕聿。

轻抬筷箸,将两道菜慢慢地品下,菜入­唇­,确是清新,咽入喉,凭添涩意。

他瞧她用了,话语里倒添了些许笑意:

“今晚的庆功宴,你,随朕一起出席。”

“不。”她否决。

“若你不出席,又少了——”

“又少了几个时辰,是吗?”她扬起眉尖。

“是。”他凑近她的脸,今日的她着了浓妆,纵少了以往的天然清纯之姿,但,更有女子的韵味。

尤其,那肌肤该是上了蕊粉的缘故,细腻洁白,让他不禁,有些难以克制。

恰此时,她突地转过眸华,凝向他,那双眼睛,让他的心只一漾伸臂揽住她,就势就要覆上她的­唇­,她的螓首一偏,指尖一贴,他的­唇­,仅覆到她纤纤的指尖处。

她的­唇­边浮起一抹哂笑,道:

“夜帝,请自重。”

这么说,会让他不悦吧,他的吻落在她的指尖,芝兰芬芳的气息,从她莹白的指尖丝丝地沁入他的鼻端。

曾几何时,他也对女子,坐怀失乱了呢?

难道,是攻城池后的松懈,还是,单纯的占有欲望呢?

他离开她的指尖,淡淡道:

“朕就是太自重了,三年前,才任由轩辕聿将你夺了去。”

“夜帝,你是真的耿耿于怀这件事,还是,因为你发现,进不了任何人的心呢?”

随着他说出这句话,她对这个男子,只起了厌恶的心情,慕湮嫁于他三年,他却说出这等话来,放在任何人身上,对他都不会有好感吧。

只为一语,旦见百里南骤然起身,浑身笼了她从未见过的肃杀气氛,径直往室外走去。

这句话,竟能将他刺痛?

还是

他也有情?

这份诧异,很快随着庆功宴饮的开始,渐渐化开。

紫奴在宴饮前,给她送来了夜国的宫装,领部稍开,下身刚是收紧的裙摆,她换上宫装,继续补了浓妆,出得室去时,安如望着她,只轻轻说了一句话:“娘娘,您不要皇上了吗?”

她扶着门栏,现在,她这种样子,终连安如都以为始乱终弃了。

而百里南,要的,也是这样的效果吧。

让她陪同参加宴饮,若她猜得没错,该还有巽国的将士。

一来,宴饮的食膳,若有人有计较,那么,巽国的将士亦不能幸免。

二来,让愈多的巽国将士见证到她的变节,断了她在巽国的后路,也是他要的吧。

紫奴引她往宴饮大厅时,果真是这样的一幕。

知府、墨阳将军都在。

惟独张仲不见踪影,破城之后,却是没有见过张仲的。

可,现在,不是去问张仲行踪和的时候,倘张仲早离城,实是好的。

李公公随伺在百里南的一侧,这,是出乎她意料的。

此外,随宴的还有几位夜国的将军。

她入席,本来肃静的大厅,更是连银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惟有她高盘的拢月髻两侧垂下的流苏,发出籁籁的响声。

这些细微的响声中,她行至厅中央,百里南的眸华拂过她,伸出手,轻唤:“青岫,到朕身边来。”

青岫,犹记起,那时,在旋龙谷,为了避开银啻的­骚­扰,他赐给她的身份。

宫女青岫。

这一唤,在众人跟前,听来,分明带着别样的意味。

是她的呢称,还是只属于百里南的称唤呢?

亦让人以为,他和她之间,就有着些许关系罢。

她抬起脸,面无表情,依言行至百里南身侧,跪膝坐下。

宴饮正式开始,觥筹交错间,饮不尽的,是破城殇,喝不完的,是离人血。

然,这些,是战争的本质,也是胜者可以选择赐予败者的棱辱。

是的,棱辱。

安知府、墨阳将军脸上,没有半分喜­色­,甚至连举樽都只带了一种意味——消愁。

她,是否也该愁呢?

别人醉了,不知道能看到什么。

她,旦求一醉,醉里,是否,能望见他呢?

失去他的消息,已经整整四日了。

倘若,每一日,都能以度年来算的话,她的心,很快就会老会。

再没有力气。

紫奴仿识得她的心意,在她的樽内倒入蓝陵美酒。

只是这金樽端起,即得瑚珀一酹,却是仍能让人知道归乡日。

有乐声响起,七名舞姬入内,翩然起舞。

曲子,带着异域风情,舞姬亦是着异域裙饰。

青丝皆梳顾无数细辫,辫稍坠着铃铛,脸蒙华纱,­精­致锦缎小袄下,露出纤腰,腰下缚着光彩夺目的锦带,是数条彩缎拼合起来的锦带,舞动间,裙褶翩飞,褶纹处,好似是而百花齐放般绚烂。

裙不算长,轻盈转身间,可见舞姬赤着莲足,雪白的脚踝上,同样戴着铃铛脚环,踏着曲拍,千匝万匝旋舞着,只让人愈觉得眼花。

甚至连她擅舞之人,都觉得眼花起来,不止眼花,浑身愈发燥热,不舒服,十分的不舒服。

她放下酒樽,难道,是她不适应这酒么?

浑身的燥热逐渐上了脸,滚烫地让她以略为冰冷的手支着颐,以此稍稍平缓,这份开始蔓延进心底的燥热。

恰此时,百里南突伸手,让她靠近他。

她想避开,百里南的手揽于她的腰际,只带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酥痒。

“你怎么了?”他仿似发现她的不对,伸出一只手,试了一下她的额,问道。

这一试,额上,亦是起了酥痒。

这种酥痒,她不算陌生,轩辕聿和她那个时,碰到她某些部位,她就会起这种酥麻。

可是,现在,怎么会这样呢?

她想避开他的手,身子,却不听她使唤一样的,不仅避不开,反倒象是要蹭于他胸前,寻求什么慰藉。

她的脸愈发的红起来,这抹红,加上她现在的反映,她知道,定悉数落进与宴者的眼底。

看到,安知府借低头喝酒,避开去瞧这一幕,而墨阳将军的手,仿佛要手里的金樽捏碎一样,暴起了青筋。

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那锦带掷向百里南,百里南并没有伸手去接,那舞姬却是牢牢缚住百里南的手臂,丝毫不肯放松。

百里南觉得那锦带耘了绵力,似要将他的手臂于绵力中,断筋挫骨一样。

这,难道真的仅是一个舞姬,抑或是

一边,他觉得夕颜神­色­不对,余光看到紫奴的神情,他已然明白过来,他毅然松开揽住夕颜的手。

夕颜愈加难受起来,她想撑住身子,除了让夜国宫装的衣襟散落开些许,她竟是没有丝毫的力气,只是随着百里南的松开,却是起了拉住他的念头。

不可以!

她硬生生强迫自己缩了手,反拔下发髻的一枝流苏,趁着诸人不备,用力扎进靠里跪坐的腿边。

这一扎,觉到利痛锥心时,她心底如蚁噬的难耐才稍稍好些。

而百里南的身子却随那舞姬的相缚,步入场内。

四周的舞姬亦将手中的锦带掷舞起来,漫天的锦带飞舞中,仿若仙境一样的迷离。

领舞的舞姬旋身舞进他的怀里,只将锦带团团绕住他和她。

锦带相缠,绕为同心。

他凝向那名舞姬,却仅瞧得那双秋水无澜的明眸

纵蒙着面纱,这双明眸,确是让他熟悉的。

是她?!

一念起时,他看到,舞姬三旋舞锦带的手心一翻,一枚掌中剑骤然映现。

随这一翻,他脑海中,仅来得及浮过两字

慕湮!

那枚掌中剑寒光一现,银光划过时,没入百里南的胸前。

果断,没有丝毫的犹豫。

连那双熟悉的眼睛内,都不见任何的犹豫。

只有,无澜的平静。

血,随着银光的没入,飞溅。

染上了谁的华裳。

浸湿了谁的眸前。

厅内,因着这突然变数,起了喧哗,喧哗中,百里南的声音却是清晰无比地传来:“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伤她!”

罪妃番外 此情可待 会凭阑意

百里南的袍内本着了天蚕金丝制成的护身铠甲,这铠甲能佑他刀剑不入。但,慕湮手中持的掌中剑正是上古的名剑“归雷”,其利可断金。

二者相碰,譬如以最锋利的矛刺进最坚固的盾,火星一现后,终是血光溅出。

倘不是这金丝铠甲,这一剑,要的,必是百里南的命。

此时,只听得百里南胸前“哧啦”一声,仿似丝帛裂开。烟水蓝的袍子旋即四分散去,随后,片片金­色­纷扬于台中。

在这片片纷扬的金­色­里,另五名舞姬手中锦带褪去,瞬息化为长剑,一并刺向百里南。

而,那些剑根本近不得百里南的身。

百里南手势变转间,猛然一挥,那些剑已从舞姬手中脱手,未闻清泠落地声,但闻剑入肌肤之声。

源于这一挥,剑在空中反转刺去,五名舞姬刹那,香消玉殒。

唯剩那名领舞的女子,手中的“归雷”没入百里南的胸口,却,没有再深入一分。

百里南陡然将她推开,这一推,看似蕴了七分的力,触到她时化为绵柔,仅是将她推开,却不伤到她。

女子面上的华纱,随着这一推的掌风,坠萎于地。

“归雷”迅疾地从胸口退出,带起血箭再次地喷出。

她想缓去这退出的速度,只是,她的力根本抵不过他的,哪怕,他仅是那绵柔之力。

莹白的脸,唯见,眸子下,有一滴血­色­,滑淌下来。

不知是谁的血,成就了谁的泪。

周围有兵士待要上前将这女子一并诛之,仅得百里南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来:“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伤她。”

女子的面容,再做不到无澜,过往有些碎屑浮上眼前,每一片浮过时,她的脸上就愈苍白一分,直到,再无一丝血­色­。

仿似,是她的血,在汩汩地流出,从心口旁边的位置。

只是,她知道,这血是他的。

她,杀了他!

记忆里那幕火光,熊熊地燃灼着她的心,燃灼成灰烬前,她,亲手,将剑送入他的左胸。

返手,执起“归雷”,她只刺入自己的胸前。

眼见,剑尖离胸仅剩一分的距离,这一分,再难缩短,他的手,覆住她的,紧紧地,从没这么紧地,覆住她的。

倘若,以前,他能这么紧覆住她一次,会不会,就不会到现在这一步呢?

不论相拥,亦或相携,他的手,一如他的人,始终于她若即若离,若即若离……

眸底,有泪坠落,和着那滴将坠未坠的血珠子,一并地坠下去,就像,心尖湮出的血泪。

素手,再无力,噹啷声起,“归雷”落地。

他随着这声响,撤手,轻轻一挥,一旁,紫奴上前,用力扣住她的手腕,要将她带下厅去。

她的步子不肯一动分毫,百里南不再望她,只回身,走近夕颜,打横把几乎伏于案上的夕颜抱起,夕颜腿际的血现于人前时,终是与他的汇合起来,分不得真切。

慕湮凝着这一幕,眼底,再没了眼泪,只是,闭上眼睛,任由紫奴将她带离。

厅内,原本压抑的气氛,变得更为压抑。

地上那摊血,那么鲜艳,只,映得这座城,终开始渐渐被血­色­所笼罩。

百里南抱着夕颜径直行会霓红楼,宴饮厅离霓红楼并不远,不过须臾也就到了。

夕颜的脸伏在他沾血的胸前,他温润的血把她的脸颊一并地濡湿,汩汩的淌出,仿似永不会止歇一样。

她手上犹握着流苏簪,这是夜国的发饰,即为簪,自然有着锋利的锐芒,紫奴亲自奉于她,目的,是让她着夜国服饰参加宴饮,但,实际的意思,该是他的。

否则,连珍珠耳坠都要拿下的紫奴,岂容她戴这等危险的东西呢?

唯有他,会留着她可以行刺他的物什。

但,从今晚来看,哪怕他不着金丝铠甲,从他挥手间,就将那五名舞姬杀死的武艺来看,这些行刺的物什用在他的身上,不啻是以卵击石罢了。

他要的,是她在刺杀他时,渐渐失去所有斗志,然后,心甘情愿地臣服吧!

不过,现在她离他那么近,这簪只需从那处伤口刺进,没有金丝铠甲的相阻,她又埋首在他的胸前,一切,就会变得很简单。

拿起簪子,刺下去,她就又一次赢了他。

然,她甫举起簪子,却是让那簪子从她手中脱落。

她做不到。

以前做不到,今晚过后,她更是做不到!

手,只是想推开他的拥抱,可,她怕手触到他的身体,反让自己没有办法克制接下来的行为。

她清楚,自己身上,怕是中了什么东西。

是紫奴替她斟的那杯酒里有问题。

让她在人前失态,是紫奴会做的选择,而,百里南该是与此无关,否则不会在她快要失态前,把她抱起,带离宴厅。

纵然,这种带离,还有另外一个目的,譬如,做给慕湮看。

是的,刚刚,在这种蛊心酥痒里,她看到了慕湮,本以为死去的慕湮,在那瞬间,是百感交集的。

面纱落下之前,剑没入百里南胸口时,她就确定,那名舞姬只会是慕湮。

慕湮还活着,真好。

只是,当慕湮再次出现的时候,却是将剑刺入百里南的胸中。

爱,和恨,真是一线之隔么?

那,为什么,她看到,当百里南的血溅上慕湮的脸颊时,慕湮无澜的眼底,分明有了一丝痛意呢?

她没有办法继续往下想,身上的酥痒,快要把她逼疯,不过,这份逼疯,终随着百里南把她的身子掷进霓红楼后的一进池塘时,稍稍得到舒缓。

池塘的水,很冷,因她的坠入,塘中的锦鲤避闪开去,她整个人,半坐于池塘内,狼狈不堪。

百里南,同样狼狈的靠于池塘旁的栏杆,素来衣冠楚楚的他,现在,浑身的袍子,已被内里碎裂的金丝铠甲,反震得不再齐整。

他胸前的伤口若没有金丝铠甲的相阻,再深些许,却是直抵心口。

也就是说,没有那层金丝铠甲,今日,慕湮的下手,会要了他的命。

他素来防着所有人,今日,还是栽在了两名女子的手上。

不是吗?

他坐在那,没有说一句话,将脸靠在栏杆上。

月­色­深沉,于他风华绝代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斑斑驳驳的­阴­影,其实一直撒满了他过去的二十多载。

避不开,也无法避。

唯能避的,只是那些素来不屑的情爱罢了。

却不曾想到,一直视情爱于不屑的他,终究,在今晚败得这般彻底。

现在,他的伤口里,湮出的血,带着些许的黑­色­,这,并不是“归雷”上淬了毒,只是,他抱了不该抱的人。

当他察觉到紫奴下了瑃药时,为时已晚。

他不想让夕颜人前彻底的失态,哪怕他要巽国的人以为,他们的皇贵妃变节,彻底断去夕颜的后路,完全的做他的女人。

可,他不要她因此失去所有尊严。

惟有冷水可以缓去这种瑃药的烈­性­,而最近的冷水,在霓红楼。

他抱起她,纵同时回避了那一人,却也让自己,再次地一败涂地。

“现在,是杀朕的好时机。”待到池塘内跌坐的人,脸上潮红稍退去时,他语音低徊地说出了这句话。

她看着他胸前伤口淌出了些许黑­色­的血,是中毒的迹象。

这份黑­色­,该是她的所为。

却,不是她真的想要的。

只是,彼时的欲盖弥彰。

她从池塘起来,身上的燥热随着冷水的浸身,得到了纾解。

沉默,却快速地走近他将他从栏杆下欲待拖起。

“我不杀你,你很快也会死,不是吗?”

她的语音很冷,手却是暖和的,她想拖他起来,可,他的身子好沉,一点都拖不动。

她不再自称本宫,这个男子,再怎么狠辣,实际还是有些许的情意。

她担心极了,怕慕湮会再死一次,只是,当他说出那句话时,她知道,他并没有完全冷血到底。

慕湮未必真想他死。

他,却是明显不让任何人伤害慕湮。

关于慕湮之死,只从他那一句话里,她清楚,哪怕,他对慕湮有任何谋算,最终,定是下不去手的。

既然,他和慕湮都下不去手,她就更没有理由让他死在她的手中。

若他有情,其实,一切,并非只有死才能转圜。

她,做不到心狠。

“你骗过了朕,朕说过,死前,会告诉你,他的下落。”

“倘你堤防着,我骗得过么?”她轻轻地说出这句话,“你能算到每一步,可,只不该把人心一并算了进去。”

她依旧用力拉着他,想让他起身,他却笑出了声:“是,朕以为,一切都会在朕的掌控中。”

“若真的在你的掌控中,三年前,就不会出现泰远楼的那幕。”她的声音清泠,却触抵到他的心底。

三年前,泰远楼,确实,是一次,他没有掌控得住的事。

“你猜出了朕为何出现在那?”

“那个时候,你就想通过襄亲王,行一些事吧。只是,没想到,泰远楼发生了那场绝杀,你为了避嫌,才会从后巷离开,对么?”

她继续用力拉他,这一拉,他的身子,不再那么沉重,终是随着她这一拉,慢慢地站起:“倘若,那一晚,你不去算人心,不去以为能掌控看似和聿不和的襄亲王,或许,一切都将不同,也未可知。”

慕湮在上元夜碰到了轩辕聿,百里南亦是出现在灯会上,她是否可以看成,百里南本是和轩辕聿一同出宫,因另有图谋,借着灯会的人潮拥挤,才分开了呢?

当她知道百里南是夜帝时,泰远楼初次碰到百里南,她心里就有了计较。

今日说出这话,从百里南的反应中,更是证实之前所想罢了。

泰远楼的绝杀,并非简单的绝杀。

但,和轩辕聿有关,亦和百里南无关。

记忆里纳兰敬德对母亲所做的种种,加上曾揣测千机之毒与纳兰敬德有关,包括从妩心口里说出的关于血莲教和纳兰敬德的关系。

泰远楼的真相,是否可以看做,是一场金蝉脱壳的戏呢?

她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百里南纵起身,步子,依旧是滞缓的。

他整个人看上去,在素有的慵懒之外,唯添了死气沉沉。

她扶着他行至二楼,安如已不在房内。

她把他扶到榻上,让他靠于床榻。

“明知有毒,你却不避。”

百里南露出招牌的笑意,在这种时候,他竟还是笑得出:“这,不是你要的么?”

她知道,他是识得穿她明里的心思。

她的脸涂了蕊粉,蕊粉里,却加了夹竹桃的树皮捣成的汁,这些汁,含有剧毒,哪怕以蕊粉遮掩,如若他要辨得,终是可以察觉的。

她要的,一是他能止于礼,殊不料,他却避而求其次地吻了她的指尖。

二是让他以为,她动了要怎样去杀他的心思,而实际,这仅是她明里的心思。

她暗里真实的心思,却是托了安如。

是的,今晚与宴前,当安如问出那句话时,她没有回到,只径直出了房门,可,她的丝帕却是“不慎”留在了房内。

丝帕上,有着她抿口脂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就是她真正的心思。

安如,必会将她的心思带给知府。

毕竟安如是知府的女儿,这个身份在那,紫奴没有理由多拦。

然后,全军今晚的膳食里,都会被下巴豆,分量之大,该足以让百里南的士兵以及族兵,于明日无法再做其他的事。

这样,墨阳将军会趁乱悄悄潜出城去,用兵符调集剩下的十万苗水族兵,往牡勒山去。

牡勒山迟迟没有消息,哪怕她信任银啻苍。可,会不会有什么变数,让银啻苍的解围受阻呢?

现在,百里南又意外受了伤,必会延长在杭京的时间,这样,整个情势会逐渐好转。

所不同的仅在于,以前夜军,如今,若牡勒山之围若能成功解了,则变成巽军为攻。

既然百里南将轩辕聿的失踪,视为挟持她的条件,却仅说明了一点,只有活着的人,下落才具有挟持的价值。

百里南无形中,已将答案告诉了她,轩辕聿还活着。

慕湮,也活着。

正因为都活着,起于上元节的那场­阴­差阳错,是不是,会有最好的收尾呢?

哪怕是妄想,就容她想一次吧。

“是的,这是我要的。但,午膳时,你是识破的。为什么,刚刚却不避开这毒呢?”她取了一点纱布,复又坐到他榻前,“慕湮在你心里终是有份量的吧?”

执起纱布轻轻替他将伤口那些黑­色­的血擦去,夹竹桃的药汁加上这伤口,若渗入心腑,恁他再是真龙天子,恐怕都是回救不得的。

“药。”她擦完那些黑血,里面的血,幸好仍是红的,再上点药,方会好吧。

他依然笑着,笑里带着倦懒:“朕不是心软之人,你莫以为,窥得些许什么,朕会投桃报李。”

“你若真死了,第一个受不住的,会是她。”

他死了,她会受不住?

假如说,“归雷”刺入他身体的一刻,他看不到慕湮的所想,那么,当他的血溅进她眼底的刹那,他看得懂,若他真死于“归雷”下,她是不会独活的。

慕湮,被人控了心智。

所以,才会刺伤于他。

而他,竟然,会有逃的感觉,是的,逃!

仓促的逃去,他抱的是夕颜,仿似,抱着的,是那一人,所以,恰连夕颜脸上的肌肤,有着禁忌都是忘了。

他凑近夕颜脸颊的刹那,就辨得出,蕊粉后面,含了些什么。

他是­精­通药理之人,源于,他是张仲的弟子之一。

当年,名医张仲声名鹊起,得其诊治他的指伤,伤复后,遂拜其研习医理时,对于医典,甚为用心的研习。

因为,他明白,若要坐稳千秋万世的帝王基业,要的,不光是谋略,还有,必要的防人陷害的技能,医术,无疑是不可或缺的。

医术里,自也包括了形形­色­­色­的常见毒物。

每年正月里,他都会在张仲位于三国边境的药炉潜心研习医理半月,后来,他才知晓,轩辕聿也是张仲的弟子。

彼时,轩辕聿已登基为帝,而巽、夜两国素来是交好的。

只这份交好,终在父皇手札的最后化为另外一层意思。

心绪纷飞间,他挥了挥手,道:“不必。这些毒,根本上不了朕的。”

他往榻上躺下去,就着那褴褛的袍衫,她望着他的样子,亦不再勉强于他,甫起身,他的手却突然拉着她的,声音低徊:“陪朕一晚,就一晚。”

说完这句话,他就松开她的手,仿似沉沉睡去。

她止了步子,回身望向他,眉心略颦,却终是推开门,门外,紫奴已站在那,瞧她出来,警觉地望向她。

“你要去哪?”

“我不去哪,只想要一些伤药。”

紫奴眉心一皱,从袖中,掏出一瓶伤药,递予她:“诺。”

原来,她是早备下了。

只是,百里南未传,她也不敢往里送吧。

她接过伤药,听得紫奴在旁嘱咐:“这药,每隔两个时辰上一次,上之前,记得擦­干­净伤口。”

嘱咐完,又道:“你最好识相点,我就在这守着,君上如果有事,你也没命出得了这房。”

夕颜返身,只往里行去,行去间,紫奴又添了一句:“你留住的那位姑娘现在回了知府府邸,万一——”

安如果真回去了。

“万一你的主子有什么好歹,你也不会放过她,是吗?”

紫奴语塞,语塞间,夕颜进得房,关阖上房门。

百里南的呼吸声,有些沉重,不知是睡熟了,抑或是其他的原因。

但,她知道,哪怕此刻,他应该还保持着警醒。

因为慕湮而有的片刻恣情,只是片刻罢了。

她坐到榻前,伤口方才已擦拭完,现在,仅需直接上药就可以。

上药的手势,她如今倒是娴熟十分,轻柔地,把药上完,指尖不小心触到他伤口周围的肌肤,却发现,他的身子,烫灼得有些不对劲。

不仅烫灼,他本来从不皱紧的眉心也是蹙着。

以他的身体,该不会这么容易伤口感染,或者,是否也说明,这么多年,他熬得很辛苦,直到现在,借着这个伤口,终是撑不住了呢?

她想起身,让紫奴端盆凉水来,却被他的手蓦地一抓,无意识地一抓,抓得那么紧,她再是动弹不得。

他的呓语,低喃,却清晰地传来:“母妃……别走……母妃……”

他唤出这两个字,她清楚地看到,他的神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或许,也是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

“母妃……告诉我……这么……这么多年……我真的做错了吗……母妃……”

接下来的话,断断续续从他的­唇­中溢出。

这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于她眼前,勾勒出这位如今看似高高在上的帝君,童年,一步步走来的艰辛。

或许,人惟有在最软弱的时刻,才会在梦境里,说出这些话吧。

只是,他真的睡熟了吗?

还是,借着说出这些话,将心里的淤堵一并地让一个人能倾听呢?

她没有再走,她选择坐了下来。

选择,聆听他的“呓语”——

彼时,他虽是先任夜帝的皇长子,他的母妃只是一名宴宫的宫女,平素里,连龙颜都不会得见,却在夜帝一次醉酒时,得到了临幸。

这样的事,在夜宫里层出不穷,源于,那几年,素来内敛的夜帝除了喜制熏香外,常常于醉酒后肆意宠幸一些宫女,而他的母亲,很不幸,就是其中一位。

甚至在宠幸后,诞下他,才被晋为末品的更衣。

夜国,没有立嫡立长的硬­性­规矩,可却有皇长子的母亲,被册为中宫皇后的传统。

只是,夜帝并没有册。

因为,他卑微的母妃,该仅是夜帝一时醉酒纵欲找的发泄,过后便被遗忘。连晋更衣,不过是内务府按着常理回了夜帝,夜帝随意赐下的位份。

可,母妃却告诉他,夜帝临幸她的时候,说,喜欢她的眼睛。

接着,夜帝——他的父皇有了越来越多的孩子。

而他这个皇长子,由于生母卑微,在宫里,从来没有地位,被人欺负是常有的事,正因此,母妃不愿他出去。

在那个其他皇子公主,有着无忧无虑玩耍的年龄,他只能待在狭小的宫室里,听着偶尔会传来的欢声笑语,却永远不会属于他。

那一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的母亲染上风寒,太医院下了宫门锁,非三品以上的宫妃,无重疾,太医是不会进宫诊治的。

他想着,给母妃熬碗姜汤发身汗,该能抵过这夜。

以前他偶有着凉,母妃都会去膳房讨了生姜,拿回来用小炉子熬给他喝,一喝下去,就好了。

于是,便往膳房亲自去讨一碗姜汤水,他是皇子,膳房总会给他一碗再平常不过的姜汤水吧。

结果,膳房的掌事太监说,莹夫人今晚陪夜帝宴饮,他们忙得都得不开手,没时间伺候更衣娘娘。

莹夫人,是当时最得宠的嫔妃,据说,夜帝极其宠爱她,更以她的姿容赋就丹青之画。并且,那时,恰逢莹夫人坏得身孕,宫里诸事,自是都是以莹夫人为先。

但,这话,分明是带了讽刺意味,不过一碗姜汤水,却得了这种理由作为推脱。

哪怕,之前宫里克扣母妃的事,不止这一遭。

譬如,他的母妃只有一名粗使的老宫女伺候。

譬如,每年冬日他们用的都是最低等的劣碳,满室熏得都是白烟。

譬如……

太多太多的譬如,他在呓语里说不下去,只化为了短暂的沉默。

从这份沉默里,夕颜能体会到,往日,他的母妃去膳房讨要生姜时,受到的白眼,必不会比他少。

她的鼻子微微有些酸意,最是无情帝王家,这话,其实是对的。

沉默后,断续的呓语再起的时,却生生是起了波折。

他只想要一碗姜汤水,他们不给,他自己做。

于是,他问一个打杂的太监,生姜在哪,那小太监没那么势力,碍着掌事太监也不敢多管闲事,只指给他生姜放的位置,在高高的灶台上。

他爬上灶台,小小的身子,那么费力爬上去,想去够灶旁配菜用的生姜,然后给母妃熬一碗姜汤水。

哪怕,那么小的他,根本不懂怎样才能熬出姜汤水。

只是,再怎样,他要去试一试。

可,膳房的掌事太监却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劈手将所有的生姜都扔进柴堆里,一把推开他,告诉他,莫以为是个皇子,就能怎样,这夜宫里,卑微的人,等不到使唤他们的权利,就连这灶台,今晚都是给莹夫人预备的。

他早知道,宫里人的拜高踩低,只是没有想到,连一个膳房都这般狗眼瞧人,一怒之下,他打翻了所有灶台的锅碗,他的手被瓷片,以及滚烫的锅沿烫出水泡,他都没有坑一声。

直到,莹夫人宫里来催膳的主事太监瞧到这一幕时,气极地把他拎到雪地里等候皇上处置,他仍是没有吭声,仅倔强地推开主管太监,往母妃宫里奔去。

当时,他没有想到,一时逞强做的事,会给日后母妃带来多大的灾难。

他奔出去的时候,恰撞到了丹青房的太监,那太监正捧着一副才裱好的画,画因他一撞,掉落在雪地上,画卷上的女子,美艳姝国,他唯一被吸引的,只是那女子的眼睛。

没有等他细看,他的身子已被莹夫人宫里的掌事太监狠狠地摁倒在雪地里,在一片洁白的雪­色­中,他看到,有一双明黄|­色­的龙靴走到跟前。

这宫里,能穿明黄龙靴的人,仅是一人。

他的父皇。

他长大至今,从没叫过一声,也从没正眼瞧过他一眼的父皇。

他父皇看到坠落雪地的画,明显是愠怒的,况且,本来他对这个儿子,就没多大的感情。

而他的手,因着被掌事太监狠狠摁倒,偏不服气的撑着已积厚的雪地要站起,乃至,右手的拇指因这两股的作用下,随着“啪”地一声,似断了去一样的痛,白森森的指骨从薄薄的皮下戳出来,血就滴落在了雪地里。

哪怕是断断续续的话,听到这里,夕颜,再也没有办法做到不动容。

鼻子的酸意越来越浓,她要费好大的力方能止住这层酸意。

可止得那么辛苦,他当时熬得又该有多么辛苦呢?

她不知道,手指断掉的感觉是怎样的,她却听得出,字里行间,那种深深的痛苦。

正因为这样的童年,所以,百里南会这样的攻于人心,因为,这是他从彼时遭遇到这种经历后,必须慢慢被培养起来的本能。

可,灾难,不过是开始。

他的母妃在房里久等他不来,撑着病体从宫里一路寻来,恰碰到了这一幕。他记得母妃跪在地上,哀求他的父皇,宽恕他。

也真因这一跪,他父皇没有罚他,反而亲自扶起母妃,说了一句,让母妃终将付出代价的话:你的眼睛,真美。

是的,母妃的眼睛很美,这份美落在他父皇眼里,意味仅是和那画上女子的眼睛一模一样。

但,也只有眼睛一样罢了。

不过,足够了。

就因着这幅眼睛,母妃突然仿似被他的父皇记起一样,从更衣,不过三日,连升为夫人。

父皇赐了母妃一份封号,瞳。

由于这份突如其来,加上几乎超过了莹夫人的圣宠,最终,让他的母妃过早的离开他。

莹夫人怀了身孕,却在某一天,他母妃去往宫里时,不慎小产,纵然他母妃仅是应邀去莹夫人宫里赏梅,并没有带去任何东西,可,小产是不争的事实。

他的父皇没有立刻发落母妃,仅将他的母妃暂禁于宫室。

但莹夫人却步步相逼,他清楚地记得,那日,他偷偷想去关押母妃的宫室给母妃送点日常用度的东西。

却只看到,在莹夫人以他的周全作为条件的威逼下,命母妃用簪子将自己的双目刺瞎。

鲜血,从母妃原本明媚的眸子里流淌出来,最后,仅剩下,血­肉­模糊一片。

失去了这双眸子,莹夫人以为,母妃就此失去父皇的宠爱,会得到应有的发落了吧。

可惜,她却是算错了。

因为这双眸子,父皇勃然大怒,他从没见过,看上去懦委无能的父皇会这般的大怒。

因为母妃失去这双眼睛,父皇着太医院彻查莹夫人小产一事,得到的结论,仅是莹夫人之前就有小产的征兆,由于体制虚弱,方才不保。

莹夫人的下场,震惊了当时整座夜宫。

夜帝下令将莹夫人凌迟处死。

从来没有嫔妃会受这种刑罚。

只有,他知道原因,莹夫人的容貌,神似于那副画上的女子,但母妃的眼睛,却几乎和那画上的女子一模一样。

其实,都不过是替代品。

唯一的不同,是神似的程度带给他父皇的慰藉。

母妃在听到他父皇做出这般处置后,选择的,是自尽。

他没有想到,母妃会走这条路,当他扑到母妃的身体上时,母妃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这宫里,容不得任何的痴情,她爱着他的父皇,卑微而无望的爱。

只是,这份爱,走到头,成全的,不过是一个替身的影子。

母妃心里是清明的,可,为了他,为了她的爱,选择了卑微的存在。

然,哪怕在生命的最后,得了些许的宠爱,却太短暂,太短暂。

彼时的他,尚且年幼,对这句话,将懂未懂,他只知道,母妃至死,都要他用洁白的丝绢蒙住她的脸,至死,都不愿让父皇再瞧到她一眼。

就是这样的举止,让他明白母妃的良苦用心。

没有了眼睛,很快,母妃就会继续被他的父皇所遗弃,不如,趁着现在,帝君心里还有一丝怜惜的时候,为他的将来铺好路。所以,死,是母妃仅能选择的一步路。

在母妃去后的那个月里,父皇不仅给母妃最盛大的葬礼,亦正了他皇长子的身份,只是,仍没有册他为储君。

因为,那一次,他的拇指受损后,虽扶正指骨用了药,再是使不出力,他的手甚至连握笔、握箸都是不能了,更遑论其他呢?

一国的储君,身为残疾,无疑,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也在那一年,父皇为他请来了名闻天下的神医张仲,经张仲悉心照拂,他的右手奇迹般的慢慢恢复。

说道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停止,再没有一个字从他的­唇­里带着破碎意味的溢出,夕颜不自禁地向前稍侧了身,瞧他是否有事,这一瞧,却看到他的目光睁开,双目炯炯。

他,原是醒着,纵然,他身上的状况,实际是不好的。

他凝住她,握紧她的手,却是逐渐的松开,语音依然虚弱,然,不再断断续续:“除了母妃,没有人会真心地待朕,朕今日的一切,是朕那个卑微的母妃用命换来的。”

他停了停,随后,才接着道:“母妃离开朕的那天开始,朕就不相信任何的感情。这么多年,朕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其中的艰辛,比其他两位帝王多得多。所以,他们可以醉情于其他,而朕不能。你们都可以认为朕狠辣,绝情,可是,朕这么做,没有任何的错。朕,首先是名帝王,其次,也是帝王。朕手里握的永是神器,永不会是其他!”

这句话,带着对她的可以,也带着一种对他自个的刻意。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明白,他的心,终是柔软了刹那。

这刹那的柔软,是缘着慕湮,抑或是她,她不想去辨。

他的指尖,触到她的眼睛,她没避开,灼烫的指尖,让她的眼帘闭阖,闭阖的时候,她的声音,在这寂夜里响起,却不再清泠:“因为,我的眼睛,像你的母妃,所以,你才对我,有些许不同。对吗?”

他没有说话。

而她却已明白。

所以,他才会选择,在她面前倾诉,借着伤痛的刹那柔软。

或许,他看着她,更多的时候,是看着她的眼睛,因为她的眼睛,亦是他的慰藉。

“这些许不同,仅是由于我这双眼睛,你的父亲所画的那幅画,里面的女子,是我的母亲,对么?”

她的手覆到他的指尖,移开。

“你母妃这一生,等到你父皇些许的爱怜,皆是由于这双相似的眸子,而你,执政这么多年,清明如你,难道,只是在重蹈这一个覆辙么?实际上,你确是动了些许的心,却不是对我……”

她的话说的极柔极慢,只是这份极柔极慢,却让他第一次,向后避去,仿似,她是猛兽毒蛇般,让他避之不及。

他甫启­唇­,终是避开了她的话茬:“朕应该恨你的母亲,如果不是她,朕的父皇不会痴迷这么。可,其实,你的母亲没有错。是朕的父皇太懦委,为了所谓的维系夜国久安长和,在你母妃被关押于旋龙洞时,他选择了逃避。在宫里寻找一个个替身,制一次次仿香,却不敢去旋龙洞面对一切。而夜国因他的荒于政事,国力终是远远逊于其他两国。”

他的父皇擅长作画,那么,旋龙洞里的那幅画该是他父皇所做吧。从母亲的珍视程度,无疑,母亲手札里,那个难以面对的男子,该是他的父皇。

这些,他该不会知道。

而她也没有说的必要了。

毕竟,这对他,亦是一种伤害,不是吗?

“所以,你选择封闭自己的感情,以此说服自己,在你心里,有的,只是江山社稷,再不会是其他。可,你其实也懦委,对待感情,你同样如此,不是吗?”她轻轻说出这句话,不再多言。

因为,室外,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这个声音,彻底地打断了一切:“君上,有事禀。”

“说。”

门外的声音有一丝的踌躇,却依旧道:“君上,我军将士用了今晚的膳食,突然皆腹痛不止,眼下,已令军医去瞧,该是膳食里被人下了巴豆粉。”

百里南似乎并不意外,只淡淡道:“朕知晓了。着令军医速熬汤药,另,调情况稍好的将士往城楼替下城门守军。”

“是。”那名男子领命离去。

百里南并没有一丝愠意,他缓缓起身,哪怕,身上还有着灼热的温度:“朕是懦委,否则,不会在旋龙洞那晚,将你让给轩辕聿,或许,那个时候,朕想的,始终是其他。”

旋龙洞,他,原是知道的。

只是,那一晚,慕湮和轩辕聿的相拥,岂会瞒得住他呢?

哪怕,她再怎样搪塞周全,他还是有所察觉,方会往后殿去吧。

慕湮和他三年间,于夜国的后宫中,究竟,有着怎样的一段过往,俩人看上去,相敬如宾,只是,实际,都是将对方的身影驻进了心底,却不承认。

一如,她最早和轩辕聿不也如此吗?

她想说什么,他却起身,往室外行去,行去前只留一句话:“这一仗,朕,始终是输了。”

她没有拦他,即便他身上的情况并不好,然,他要做的事,不会希望任何人拦住他,况且,她隐隐听得到,楼外,传来一些声响,那些声响,她不会陌生,是以往每日攻城楼时的声音。

“朕没有伤他,和朕对战时,他似乎有什么不对,朕收手不及,逼他至山谷旁,他不慎摔了下去,朕扯住的,只是那条穗子。”

离开房室的刹那,他留下这一句话,再无其他。

跌入山谷,会没事的,一定会的。

一如,现在的攻城,定是轩辕聿回来了吧!

从这一晚的夜半,到翌日黄昏,整座行京城再次经历了攻城炮火的洗礼。

夜军大部分因误食了巴豆粉,疲软无力,但,服了军医的汤药后,却个个­精­神矍铄,斗志昂扬。

百里南分少许兵力将军营内的所有巽兵悉数绑扎看守起来,其余兵力皆往城楼处进行守城之战。

夕颜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也不知道慕湮究竟怎样了。因为紫奴在门外守着,根本不会放她出去。

但,退一步讲,如今的形式,她出去,又能怎样呢?

攻城的战役正在打响,率领这场攻城战的人是谁,她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

因为,如今,至少还存着希望。

若一旦发现攻城的不是他,是否,希望就会变成绝望呢?

然,再怎样,终究会有面对的一刻。

知道,外面的嘈杂声愈大,伴随着一些铁蹄的声音,及室外一阵打斗声后,终于,室门被打开。

室门推开处,竟是墨阳将军,紫奴被墨阳将军随身带了的士兵制服在一旁,眼里,是怒恨的目光。

夕颜顾不得紫奴,只带着惊愕,更多是欣喜地瞧向墨阳将军。

墨阳将军第一次对她扬起了笑弧,这层笑弧仅让她知道,该是轩辕聿真的平安回来了吧!

她飞奔下了,墨阳将军命令士兵将紫奴看押好后,亦急急跟在她身后下楼,似乎在喊什么,只是,她心里,满满都是喜悦,却是听不清墨阳将军究竟在喊什么。

直到,奔到霓红楼外,墨阳将军追上她,请她暂且先勿出去时,她看到,不算空寂的街道那端,围着层层的巽军。

她没有听墨阳将军的话,径直往那里奔去,墨阳将军欲阻她,终是收回了手。

如果能再选择一次,她不知道,是否会奔过去。

如果不奔过去,是否,一切不会来的那样,让她无法接受呢?

番外 死生契阔 与子成痴

三月廿三日,牡勒山被围三日之久,其间,偶有巽军逃兵从山上潜下,被夜军俘获,皆言,巽帝迄今下落未明,巽军军心涣散,没有食物,饥饿不堪,强被副将压着,是以只能暗中潜逃。夜军主将喜,遂命严加守山,只待再围两日,巽军困饥难耐,军心大乱之际,再行攻山。

三月廿四日,围山二十万夜军适逢夜帝攻取杭京,全军稍作庆贺,军心略为松懈。就在这日凌晨,被围于山三日之久的巽军却发起突围攻势,垒巨石沿各处峭壁推落山道,并与巨石后投下松明扎成的火球,大部分尚在酣睡的夜军措手不及,避过巨石,军营却悉数便被松明火球所焚,一时间,死伤无数。此时,墨阳将军率一队士兵杀到,两队兵马合攻间,二十万夜军溃逃,此前传闻失踪的巽帝突然出现于队列中,令墨阳将军莫追穷寇,只将该队夜军以牡勒山为界,以火炮相阻,与不远处的行京城隔离开来。

同日,巽帝亲率数十万巽军,反攻杭京。巽军以板为幔,立桔槔与四轮车上,悬幔比城堞间,使趟捷者蚁附而上,矢石所不能及,夜军遂作雉尾炬,施铁镞,以油灌之,掷驴上,欲焚之俄尽。然,车上皆备有泥浆桶和浑脱水袋,焚,未果,夜军只能以长矛,加箭弩,阻碍巽军攻城。

三月廿五日凌晨,城内被缚于营内的十万巽兵,突绳索均被解开,原来不知从何处涌入数只老鼠,老鼠闻得巽兵绳上的味道,纷纷噬啃,使得绳索尽解。

此处玄机实是绳索上被洒下苗水族的天竺葵粉,远汐侯以鹰符调回这些族兵时,即将此粉交与族兵统将,以备不时只需。却在此时,派上了用处。

夜军腹背受敌,晌午时分,城内巽兵厮杀出一条血路,打开西城门,至此夜军占据杭京城仅三日,即再度被破城,巽军的旌旗始再次飘扬于杭京城内。

百里南自二十三日宴饮负伤后,伤势并未好转,却不顾龙体,连日于城楼指挥应战。带到廿五日,有咳血症状,太医请其稍作休憩,但,面对城内突至的变数,其不允,仍指战于城外及城内两处。

至晌午后,城内巽兵终血杀至西城门,西城门被攻破前一刻,百里南唤来亲信大将秦魁,吩咐带他去见宴饮时刺杀的舞姬。

自那晚后,该舞姬被紫奴带到了城楼附近一处民居暂时监禁起来,并未做任何发落,纵然秦魁等人颇有微议,但那女子容貌酷似昔日的凤夫人,想君上有所念旧亦未可知,加上军情渐紧,遂不敢多提,未料,危难之际,君上下此命令,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趁现在,两处巽军尚未汇合之际,未尝不可从东城门杀出一条血路,哪怕弃了杭京城,留得青山在,又岂怕没有卷土重来一日呢?

毕竟,尚有围山的夜军只是被隔离在了牡勒山那端,若以帝之亲命,这对夜军如今即便有火炮相阻,却仍在运人攻战,再次杀回,实际是指日可待的。

然,从凌晨城内巽兵起事开始,他们的谏言,君上就未置可否,仅命,分五万夜军于城内进行歼战。

按着从前的军规,对于这部分巽兵,在夺城之后,理该杀之以绝后患。

可,君上为了那所谓的三杀军令状,却再次没有狠下杀手。

令秦魁不解的还有,哪怕要见,该是带舞姬来见君上,区区一名舞姬怎该劳动君上大驾呢?

但,秦魁心里再是不解,仍只能遵命行事。

遂带领百名­精­锐,引君上往城楼旁的民居行去。

眼下,城里四处都漫着硝烟,杭京,已然成了一座危城,谁都不知道,下一刻,是否还有命活着,在这压抑的氛围下,秦魁引百里南进得民居,民居前,守着两名士兵,见是百里南,忙躬身让开,一进四合院,有一名宫女打扮的女子正站在其中一间房的门口,见百里南亲临,有些惊讶,跪身间,百里南的步子却滞了一滞。

秋水绿的身影,坐于房内的椅凳上,不过月余不见,清瘦如斯。

听得歩声,她转过脸来,眸底,再不是无澜,蕴着千种的情绪,惟有一种,是最深刻,亦是最落进他心底。

那种情绪,叫牵念。

现在,既然没有将来可言,有这份牵念,其实够了。

身后的诸人自觉立于室外,并不进内。

他踱进室内,她一反常态,不似以往般若即若离,全按着礼数。而是行至他的跟前,手,甫要触到他的伤口,却是僵在半空,近不得分毫。

他看到那分距离,其实,一如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每次,想要靠近,却因着彼此的疏离,终是永隔了那分距离,不得靠近。

咫尺,天涯,概莫如此。

对这个女子,从他说出那句话,若不愿往夜国,他不会强她所难,她应上那句,“慕湮惟愿和国君琴瑟和鸣。”

终是让他那时的心,稍稍地悸了一悸。

他的笛声,真的有人愿意真心相和吗?

从来,没有人和过他的笛声,曲高和寡,一如帝王之道。

只是,她说了,他便信了。

那种信,带着一丝的欣喜,却很淡很淡,浓不过彼时,那双眼睛在他心里的份量。

入夜宫,他遵着父皇的意思,许她以高位,许她以最豪华的宫殿,可,她仿佛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间,她没有再弹过那曲凤徊心。

所谓的琴瑟和鸣,不过是那时的一场自欺欺人。

而他,也欺瞒着她,不是吗?

赐她香囊,看似圣宠,却实不让她怀得子嗣。

知道旋龙谷那次临幸,带着别样意味的临幸,她得了他的子嗣,却亦成了他和她之间,再无法愈合的一道伤口。

是的,胸前的伤口,人活着,终有一天可以愈合,他加诸在她身上的那些谋算、利用呢?

纵她并非因他死了一次,实际和他是分不开关系。

那名宫女梨雪,虽是他步骤中的一步,却亦成了别人谋划中的一步。

背后,或许还有股势力,在他尚未绝下心,下最后一道命令前,成全了他的谋划。

这股势力,从旋龙谷经安县时,他知道一直都在。

他也一直顺着那股势力的所为,来得到他想要的。

当这股势力­操­纵着慕湮欲将他刺死时,他才明白,与狼共谋,最终定会被伤到。

只是,他再没有时间去揪出这股势力,这一役,他输了。

输在了素以为傲的攻心上。

亦输在了,“归雷”刺入心口的刹那。

即便,得到再多,千秋万岁,功绩赫赫,他不过是个孤家寡人,同父皇一样懦委地回避任何感情。

母妃若看到这样的他,或许,只会失望吧。

不过,一切,都快结束了。

成王败寇,素来如此。

他往后退了一步,不再给自己任何心软的距离。

她收回手,瞧着他憔悴的面容。

她的眸底,他看得清楚,有朦胧的雾气瞬起,只是此刻,他不要她的这些雾气。

以前,既然她不曾为他真正哭过,现在,也不需要。

她倾心的男子,现在就带着士兵,即将进入城内,把她交给那个男子,是他最后为她做的事。

因为他负了她,他愿予她一次的成全。

即便,这种成全的念头甫起时,让让感觉到,心底,一阵抽搐的疼痛,然,不过须臾,便不会再痛了。

而她眸底的雾气很快散去,清澈如水的眸子,其实,也很美。

哪怕,这双眸子,不似他的母妃。

“我不会走。”她只说出这六个字,仿似瞧穿了他在想什么。

从她将“归雷”刺入他胸口的刹那,她被控制的心智瞬间清明,随后,没有任何犹豫地以死相陪时,就明白,她心里真正所想的是什么。

这三年来,她一直不敢面对的是什么。

“城,马上就会被攻破,你一个舞姬落在那帮士兵手中,下场如何,不用朕诉与你知。”他的语音低徊,却是意有所指。

“我不是舞姬,我是您的凤夫人,那个本该死了,却被人控住心神,要刺杀您的凤夫人。”慕湮说出这句话,终慢慢走近他,这一次,她没有在缩怯,只是伸出手,第一次,主动环上他的腰,避开伤口,将脸贴于他胸前,“君上,臣妾只问您一句,这句话,您别欺瞒臣妾,好吗?”

她按着宫规自称,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夜宫中。

只是,刺鼻的硝烟,却将这层臆想撕毁。

他没有应声,她的语音缓慢轻柔:“您虽存了利用臣妾的心,最终,却是狠不下心走最后一步,是么?”

“朕的步骤,不会因为你有改变,归国省亲那次,朕要的,就是你的命,不过,这命,朕本该放到国宴上去要。”

“臣妾晓得了。”慕湮淡淡地笑着,只把螓首埋进百里南的臂弯中,“是臣妾自己违了当初的允诺,是臣妾一错再错,终是累及了所有人,臣妾拜别君上。”

她欠身,行礼,黛眉亦没有染上一丝的惆怅。

自欺欺人的话,她不用再听了。

既然要利用她,现在同样可以啊。

为什么又要放她走,以清名为念呢?

她径直往室外行去,百里南突意识到什么,返身间,慕湮身子轻盈地向外掠去。

数月的时间,那人不仅控了她的心智,却也给了她些许的轻功,以及掌剑的­操­控。

她掠向外面,这连绵不断的声音,是属于攻楼地。

而方才的近身,只让她看清,她的眼里,仅是玉碎瓦不全的决绝。

既然要死,就让她先行一步吧。

门外,传来更响的声音,接着是四起的厮杀声。

她的身子向前掠去,她的手,被他攫住。

他唤:“秦魁,速带她从后门往东城门去,护她周全!”

这一次,他竟没有办法,让秦魁佯装掩护她出城,实际送她无巽军。

她在他的手欲放开她时,反握住他的,一字一句地说:“臣妾不会独自往东城门去。”

她素来,都不会说出这种毅然的话,很多时候,她温婉地,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所以,他和她之间,一直,都那么相敬如冰。

他冷淡的掰开她的手指,一点一点,硬生生地掰开去。

只这份硬,他知道,不会伤到她的手。

而,对于她的心,他早就伤她太多次,又何妨再多这一次呢?

“朕早该知道,你是不会去往东城门的,现在,他就在西城门,这,才是你要的吧。”

这句话说出来,他看到,她的眸底蕴出一丝哀意,不过,只是哀意罢了。

“是,是臣妾要的。”

她的手,他终是呀放了。

不过,来不及了,哪怕放开,她的人,再不会离开他。

此刻,四合院落外,传来兵器碰撞声、甲胄叮当声,利刃斩入骨­肉­声,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只欲将人淹没,终是,攻进来了吧。

她,还是没有走成。

他,还是没有放成。

都是命数吧。

他看着院落的门被撞开,百名­精­锐夜军退进院落,巽军一并出现在院落外。

退进的百名­精­锐夜军旋即布成护驾的阵势。

纵敌人数倍于己,这­精­锐之士仍奋勇无比。

边掩护着他们的君上和那名“舞姬”,边打开后门,退到街道之上。

那里,正是杭京另一处街道,直通东城门。

只是,这不算远的距离,如今要过去,却是难如登天。

兵器相交发­射­的寒光中一排排夜军蓝­色­的盔甲倒下去,一层层巽军青­色­盔甲又迎上来,巽军耐着­性­子,一层层剥去那蓝­色­的方阵。

两阵中间堆积着越来越多的尸首,终于迫地­精­锐士兵的阵脚开始有些惶乱。

便在此时,突然仿佛所有人倒抽了一口气,旋即“万岁”声如潮水般漫卷开来,但见巽军青­色­的阵势中,一着明光铠甲的男子长身玉立在巽军之后,他冷峻的眉目间仿佛映着微寒的雪光,而铠甲外明黄斗篷被风吹得飞扬,仿佛硕大的翼,正是传闻中,曾是失踪与牡勒山的轩辕聿。

百里南犹记得他和轩辕聿短兵相接,于山上相搏,只是,不知道为何,轩辕聿仅防了他三招后,面­色­突然泛青,接着,眉目间似染上了霜寒之意,哪怕他一心要将其击败,见这样的轩辕聿,他手中的招式终是缓了一缓,一缓中,轩辕聿兀自手抚胸后退几步,却不料身后已是山谷,他就这般跌了下去。他忙上前,看到轩辕聿将剑刺入山壁中,身子,晃荡于山谷之上,那时,他没有任何犹豫,伸手向去拉他,未料轩辕聿眉心一锁,突然,手似连握住那剑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撒手,跌入山谷。

他伸出的手,除了抓住剑柄外,再无其他。

而剑柄上垂落的穗子,终让他突然再次有了计较。

这份计较,其实仅是为了掩饰他鄙视刹那的心软。

轩辕聿坠崖,他理应痛下杀手,岂有帮其之理呢?

眼见着,巽军群龙无首,他最终的目标是杭京城,自然节省越多兵力越好,遂命夜军撤下山去,于山下,以二十万兵力合成包围圈,守住牡勒山,以求困巽军与无粮,不战自败。

而他则率剩余的三十万大军急往杭京,趁巽军两边都群龙无首之际,行破城之术。

只是,哪怕再周密的部署,终究,是存了人为的变数。

他的变数,说道底,还是没有彻底狠心冷绝。

譬如现在,他若挟持夕颜,面对这位巽帝轩辕聿该有更好的效果,可,临到头,他想到的,却是放了那一人。

不过,现在,让他终是下了一个之前未曾下得定的决心——

碰到轩辕聿,身旁的女子,总归有了去处。

百里南的­唇­边漾起一抹笑意,他看不到身旁女子的表情,他也不用再去看。

兜兜绕绕了一圈,交给那人,亦能还她一个周全。

毕竟,远嫁至夜国的凤夫人,天下人都知道,已经死于暮方庵的大火中。

一名刺杀夜帝成功的舞姬,这个身份,轩辕聿要迎回她,无疑是最好的。

轩辕聿的眯起墨黑的瞳眸,睨着百里南,­唇­边仿似划出了一道弧度,却是没有一丝的笑意,仅有那冷如千年寒潭的声音响起:“阿南,想不到,朕和你,却又在这样的场合见面。”

“聿,这,其实就是朕和你最终的归途,我们的父皇,假扮做惺惺相惜这么多年,我们也扮了那么多年,不是吗?”

“朕欣赏你的坦率。确实,天下三分了太久,是该大一统了。”轩辕聿说完这句话,拔出佩剑:“不过,念在我们昔日同拜一师的情分上,朕再给你一个机会,假若,你能从朕的剑下逃得命去,那么,朕会考虑封你一个逍遥侯,如何?”

一泓秋水般的剑身,冽然生寒。

逍遥侯,从国君到侯爷,银啻苍有所忍,他确实无法忍的。

这么多年的卑委求全,为的就是问鼎大一统,成为开国之帝。

若不成功,便成仁。

他,该是明白的。

所以,这一次对决,无非是生死决。

剑锋划出半个弧圈,和着百里南眉宇间隐然一种傲意,直指轩辕聿。

周遭的巽,夜两军皆慢慢退散。

二人,剑锋相格,于当中空出的圈内,招招旋出。

慕湮站在一旁,看着百里南,是的,只看着百里南,当轩辕聿出现的那刻开始,很奇怪,她的目光丝毫没有流连于轩辕聿的身上,唯一追随的,仅是百里南。

这追随的目光,却看到,数十招后,百里南的呼吸渐渐沉重,手中的剑式亦缓了下来,毕竟他胸前的伤未愈合,加上数日来的积劳,显在运剑的果断上就逊于轩辕聿。

而轩辕聿剑势轻灵,不焦不躁,愈渐招招犀狠,衣裳带起疾风卷动气流,宛如一团明光的浮云只将百里南团团围住。

两人的身影悠忽来去,剑气吞吐,闪闪闪烁,突听得一声低喝,轩辕聿手中剑化为朵朵剑花,剑花过处,格开百里南的剑刃,直刺向他的胸前。

“不要!”慕湮只唤出这一声,飞身上前,竟是要以身去抵开这一剑。

轩辕聿眸光一收,生生地就将剑锋偏移,偏移间,一旁同时响起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湮儿,小心!”夕颜从士兵的队列中,飞奔进来。

她的身份,大部分守城的巽兵却是知晓的,是以,都自觉让开一条路,正因让开这条路,让她得以一路无阻地奔进,随后,快疾地将慕湮推开。

这一推开,她对上轩辕聿冷凝向她的眸光,这眸光,有些许的陌生,但,初见他时的欣喜抵过这些许陌生,她对着他,语音里,含着几许错综的情愫:“皇上,放——”

接下来的话,她说不出,再没有办法说出。

声音,突然消逝在空气里,仅剩下,她的­唇­还张着,眼底,闪过一缕不可置信,接着,是低徊向自个的胸前。

胸前,有血­色­的花朵绽出。

轩辕聿手中的剑刺进她的胸,穿胸而过,狠厉,决绝,就这么穿了过去。

剑尖,直刺入,她身后,另一个人的左胸。

那人,就是意识到不妙,正要上前推开她的百里南。

血,从她和百里南身子当中的锋刃处滴落。

一滴一滴,溅于地。

她的明媚的眸子,再抬起时,仅剩一抹悲凉的意味。

她看着他,手缓缓扶住那剑,他却随着这一扶,只将这剑再深深刺进些许,百里南的手也在这瞬间扶住夕颜的肩,夕颜的肩没有一丝中剑后该有的颤抖。

只是,平静地,仿若石雕。

而他能觉到左胸的疼痛,这种疼痛,那么清晰,那么透彻。

耳边,是谁的声音那样痛不欲生?

是慕湮的,她冲至轩辕聿跟前,伸手扶住那剑柄,却瑟瑟发抖着,再做不出更多的举动。

若拔剑,她不知道,夕颜的身子是否承受得住。

毕竟,这剑式穿过夕颜的身子,再刺进百里南的胸口啊。

那么深地穿透,她不敢拔。可不拔,夕颜的命,终究是会没了吧。

她犹豫间,却看到,手里的剑忽地一轻,一轻间,伴着“噗”地一声响起,她回身,只看到夕颜绝然地将剑从胸前拔出,不带一丝的犹豫。

剑拔出的瞬间,胸口,仿似有一块地方就空缺了,有冰冷的空气蔓进,这些冰冷一如那剑的锋利,将她血­肉­相连的某处,硬生生地割断。

帝王间的江山,果真,容不得的,是儿女的情长。

可,现在的她,穿着夜国的宫服,加上,之前大开城门放进夜军,并且在他本可以刺向夜帝时不知死活地跑出,想要阻止这一切。

他借着她的身子做挡,借机刺杀夜帝,亦是该的吧。

怨不得他啊。

要怨的,只是自己,做了太多的“蠢”事。

她想要说些什么,可,甫启­唇­,却仅是一口鲜血喷出,身子,随着这口血的喷出,再没有力气一样,她能觉到,夜帝的手愈紧地扶住她,想要阻住她坠落的速度。

但,他的怀抱,不是她该要的。

从来不是。

他喜欢她的眼睛,因为,她的眼睛,或许能带给他一丝慰藉。

只是,很快,她的眼睛,就要闭上了吧。

再看不到一切。

陷入黑暗。

在这之前,让她再好好瞧一眼,轩辕聿,哪怕,是他将剑刺入她的胸中,她还是想瞧他一眼。

一眼,就好!

她的身子一挣,百里南的手,随着这一挣,终是撤去。

哪怕,这一挣,很轻微,很轻微。

眼前血雾弥漫,她看到,黄昏的夕阳在他俊美无双的脸上洒上片片的金晖。

她的手,想要向他伸出,快要死了吧,她希望,能死在他的怀里。

生命,如果只剩最后一刻,这就是她唯一的愿望。

让她投靠在他的怀里。

然,她的身子,仅是坠落在冰冷的地上,指尖,微动了一下,却再是伸不出去。

轩辕聿,为什么,他那么冷漠地站在那,连一丝怜惜疼痛的目光都吝啬给她呢?

为什么?

“你在,我就在,你不在,我也没有在的必要了。”

谁的话,在她耳边缠绕地盘旋起。

是她的。

是彼时她许他的话。

可,彼时,他没有回应她的这句话,不是吗?

所以,他平安归来时,她不在了,他却是会在的。

只是,彼时,哪怕没有他的回应,她依旧覆上自己的吻,一并,让心沦陷。

再没有力气了,胸口的疼痛,迅疾地钳住所以的思绪,她听到,慕湮跪于地上,将她抱起,痛哭失声,接着,意识在一道白光后,就这样,轻易地绷断了。

“皇上!贵妃娘娘,她——”随之奔到的墨阳将军喊出这句话,却生生地被轩辕聿的冷冽的目光止住所以的话语。

百里南的戎甲,悉数被涌出的鲜血濡湿,慕湮惊觉百里南倒下时,她的手中只抱着夕颜,再扶不得他。

她望向轩辕聿,素­唇­颤抖着,恁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周围,巽、夜两军依旧没有聚拢,也再聚不拢。

城楼那边,有更喧哗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瞬间弥漫的烟黄|­色­气体,随着爆裂的声音,瞬间将整座杭京城笼罩……

夕颜再次醒来时,是卧于一张很柔软的床榻上,映入眼帘的脸,是一男子憨厚,稍肥的脸。

“大哥?”

是的,那男子的脸,正是纳兰福。

也是,她曾经的大哥,纳兰福。

“我,死了吗?”问出这句话,她的声音虽有些虚弱,却总算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但,身子随之一牵动,却是痛的无以复加。

纳兰福望着她,她是差点就死了,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才救了回来。

昏迷了大半月,如果能醒来,就说明情况会慢慢好转。

让人欣慰的是,终于,还是醒了。

“小妹,别动,你的伤势,仍要调理些许日子,才会好。”

思绪,哪怕之前是一片混沌,终有些什么事清晰的。

果然,泰远楼那次,是金蝉脱壳。

现在,她的大哥好生生地站在她眼前,她也没死,死的人是不会觉到痛的。

也就是说,她的父亲,纳兰敬德还活着。

可,为什么她会在这呢?

“这里很安全,再没有人会伤到你。”纳兰福轻柔地替她将身子稍翻了下,“再睡会。”

“父亲——”

“等到你恢复的差不多,父亲,会见你的。”

她摇头,她不能等到所谓的恢复得差不多。

隐隐觉得,这里,有着不对劲。

目光可及处,没有窗户,四周,都是明黄的岩壁,若不是拢这些许的纱幔,以及她睡的这张榻,感觉,就像是一处地宫。

纳兰福随着她的摇首,略蹙了下眉。

他是不希望吸引这么早见纳兰敬德,哪怕,纳兰敬德的意思,也是等夕颜一醒,就让他通知于他。

这当口,他听到后面,室门开启的声音,不用回首,就知道,纳兰敬德到了。

这里,四处都是供监视的小洞,纳兰敬德又岂会错过呢?

“父亲。”纳兰福回身,躬身行礼,“小妹刚刚醒来,她的身体还很虚弱。”

“我知道,你先下去。”纳兰敬德吩咐道。

“父亲——”

“下去。”纳兰敬德吩咐出这句话,径直走到纳兰夕颜的床畔,象昔日一样慈祥地看着夕颜,“小颜,醒了?”

纳兰福的身影消失在室门口,对于父亲的决定,他从来做不了任何的阻止。

惟有,顺从。

一切不顺从他的人,后果怎样,他都瞧到了。

哪怕,母亲死去的那日,他想出得地宫,父亲,都不允许。

母亲。

心里浮起这个词,纳兰福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他摒去所有的念头,往外行去,却听得有暗人来禀报,说是纳兰禄来了。

他,果然是挡不住事了吧。

这数日间,浮起忙于杭京的部署,纳兰禄却真真的在檀寻,惹了不小的麻烦。

纳兰福往另一处石室行去。

这个弟弟,本来还指望着让他于明处,控得一国的兵力,这样,父亲的筹谋更能顺利的实施,却未料,始终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并且自以为是得听不进任何人说的话。

石室内,纳兰敬德很满意看到夕颜气­色­看起来不错,毕竟,这半月间,她的伤势理该在昏迷中脱离危险了。

“小颜,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还活着吧。”这句话,说得就像寻常的家话一样。

夕颜却听得清楚,这句话背后的分量。

如果纳兰敬德要挑明什么事,包括留下她这条命,仅说明,她对这位父亲,该还有利用价值吧。

在最爱她的那人,都放弃她时,纳兰敬德竟会留下她的命。

但,纳兰敬德如果能带走她,那么,是否说明——

她的脸­色­未变,心里,蓦地一滞,一滞间,纳兰敬德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目前,他们还没事。现在,举国都知道,杭京城内,两国国主握手言和,正商议国疆重新划分的事。”

这句话表面的意思是祥和的,可她知道,话的背后隐的意思,绝非这样。

“他们到底怎么了?”

哪怕,力气,还是虚无,有些话,却是要问出口,方能心安。

“我目前没把他们怎么,接下来,他们会怎样,就看你了。”

“果然,父亲留下我,是有心的。”

她顿了顿,缓缓道:“父亲,我再喊您一声父亲,我希望父亲,仍能象昔日一样慈爱。”

“我对你,一直都是慈爱的。”

“是吗?那算女儿求父亲一次,放手吧,父亲,您做了这么多事,放手,真的会比较快乐。”

“小颜,念在你刚刚醒来,对你说的这些话,为父只当是你病体未愈,不多做计较。”

“父亲——”

她再唤了一声,对于纳兰敬德,予她做的一切,她不会记怀,她记怀的,仅是怕纳兰敬德再伤到更多人。

如今看来,他筹谋这么多年的目的,或许很快,就会达到。

“小颜,为父是不快乐。”纳兰敬德说出这句话,眉心蹙得更紧间,“也罢,看来,为父是该让你真的一些事,你才能真的,为父会这么做的原因。为父这么做,其实,只是为了你生母讨还一个公道。你在旋龙洞,呆了那些许时间,应该能唤起你些许记忆了吧。如果还记不太清,那么为父就在这里,帮你想起一些事来。”

夕颜没有说话,静等着纳兰敬德继续说下去。

“你母亲,是苗水族第十任族长,也是当年,名闻天下的第一美女,可,她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公,却将她视为施出美人计的工具。命她笼络三国帝王在前,离间三国帝王之谊在后,你母亲,素是孝顺,就顺着你外公的意思去做,以她的美貌,确实让美人计完美的施展,但,随着你外公的突然辞世,族内两大长老,奉你外公的遗命提前攻打三国,这也使得三国帝君终是联合起来,破族之日,将你母亲锁进旋龙洞。”

纳兰敬德说道此处,似抑郁难当地吸了一口气:“那个时候,三国国君互定约定,不会私下前往旋龙洞,三国毎四年会遣一将领率军驻守于旋龙洞,我是巽国负责守旋龙洞的将领,守最先的四年。但,那四年里,却是有人违了这个约定,巽国的先帝厚颜无耻地进入了洞中,霸占了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悲痛欲绝,想要自尽,被我阻下,可是,当年的我,实在是太懦弱,纵然在之后的日子里,与你母亲日久生情,终是无法救她出旋龙洞。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你母亲怀上了你,我知道这个消息时,是欣喜的。但,这件事,却被巽帝察觉,他恼羞成怒,想要处死你母亲,你母亲仓惶中,想要带你从洞中的池中潜出去,却差点将你溺死,那时,我再次救了你母亲和昏迷的你,为了让你母亲活下去,我不得不将昏迷的你藏于铠甲的披风下,再让你母亲和送饭的太监对调衣服,先后带出洞去。”

纳兰敬德的眼低随着说出此话,有难以遏制的怒火:“然后,我设计出,你母亲得了麻风,病故的假象。为了防止这种传染弥漫出来,三国帝君不得已下了命令,将你母亲就地掩埋于洞中,并砍断浮桥,这样,恁谁都再进不去,麻风瘟疫也不会殃及无辜。”

纳兰敬德顿了一顿,仿似蓄了一下力,才接着继续道:“那时,恰好我卸任回到巽国,我本以为将你母亲藏于王府的小楼中,就不会被人发现,却还是被巽帝洞悉,巽帝给我两条路选择,一条路,为了给三国一个交代,诛满门,夷九族。另一条路,则是奉上你的母亲,他就可以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纳兰敬德眼底那些怒火此时只化为了一种悲痛,话语里,却是含了自责:“那个时候,纵然我不爱你的养母陈媛,但不忍心,让她和两个孩子就此事被连累。于是,我选择了妥协,你母亲亦是明大义之人,愿意伺候巽帝。那段日子,是我最痛苦的日子,一个男人,贵为王爷,却保护不了自己深爱的女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那所谓的帝王蹂躏。”

纳兰敬德的脸在说出这句话时,有些许的变形,这使他看起来,不再那么慈爱,反添了些许的狰狞。

“每晚我安排她和巽帝相会于那绣楼,却不曾想到,有一晚,你竟会偷偷跑到那楼里。母女连心,说的是不是就是如此呢,你的出现,让巽帝意识到,你母亲不仅和人有染,还生下了孩子。他大怒之下,逼问你母亲孩子的父亲是谁,你母亲死都不承认这孩子是她的,结果,巽帝失手,就把你母亲杀了,而你,因惊吓过度跌倒楼梯下,失去了三岁之前的所有记忆。”

夕颜的心底清明,这些话里,一部分是真实的,可,一部分,只是纳兰敬德的又一种掩饰。然,他既然要装,她也可以奉陪,现在的局面,容不得她任何的质问,不是吗?

毕竟,方才她质问和劝解的话,显然对如今的纳兰敬德已是无用了。

谁都没有想到,母亲会有一份手札,这份手札藏在最醒目却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

或许,母亲也并没有意去藏,她希望能被人发现,希望着,能有人读懂当时心底的绝望。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进入旋龙洞的人并不多,最终发现的人,却是她。

这亦是上苍,冥冥中的安排吧。

“父亲——”她说出这句话,语意哽咽,“母亲倘在天有灵,定不愿看到父亲这般。”

“小颜,我不知道这么说,你的记忆是否能有一些恢复,但,这些不重要,你父亲我,就是一个懦弱的人,没有办法护得你们母女周全啊。”

“所以,父亲这么多年来,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母亲讨回公道,对么?”

纳兰敬德眸底­精­光一闪,旋即欣慰地点头,道:“是,当年,我没有能力为你母亲做任何事,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步一步蓄积自己的能力,所要做的,就是不放过一个当年使你母亲蒙受这种不公平待遇的人。哪怕,他们或死,或退位,可,都还要付出代价!”

“我明白了,即是如此,为什么三年前,父亲还要女儿嫁给夜帝呢?父亲要的,是不是也希望女儿能引起两国的纷争呢?”

纳兰敬德的手抚上夕颜有些凌乱的发丝,叹了口气,道:“这个决定,是皇上和群臣商议后定下的,为父实际是不愿的。逼不得已,提前策划了泰远楼的一幕,一来,是轩辕聿已对为父起疑,按他的­性­子,或许不久就会对为父动手。所以,为父仅能避到地下,以利于更好地展开谋划。二来,本是引夜帝过去,借机让皇上以为此事和他有关,未料,夜帝生­性­多疑,在绝杀发生前,就借故离开了泰远楼,而为父,来不及停止这场筹划,毕竟,当时亦有朝中官员相随。”

“父亲,你可知道,正因为你的筹谋,三年来,女儿熬得多辛苦。”这句话带了几许真心,是的,若不是三年前那场绝杀,她不会这么辛苦。

结果,想着王府好,临到头,只是一场空。

“为父知道,所以,从现在开始,为父再不会让小颜难受,也不让小颜这么辛苦地独自熬下去。这里,是为父的地宫,用不了多久,只有小颜愿意,可以再回到上面,做你任何想做的事,你会比你母亲更加的幸福,你母亲没有等到的,你都会得到。”

这句话,带了几分蛊惑,是呀说出他留下她这条命的用意了吗?

是的,纯粹仅是利用。

哪怕有些许不忍,纳兰敬德或许也是为了她这张酷似母亲的脸,无关乎女儿的身份。

因为,他应该还不知道,她真的就是他的女儿。

而她,现在不会说。

“父亲,我不要什么,只有我们剩下的一家人从此以后开开心心在一起,就很好了。父亲,你为母亲做了那么多,真的已经足够了——”这句话,是她最后的不忍,如果纳兰敬德愿意放下,她还是愿意叫他一声爹爹,而不是现在的父亲。

父亲这个词,带着疏离,这份疏离,恰是纳兰敬德的所为造成的。

只是,很可惜,亲情在某些人眼里,不过是最虚无的。

“小颜,为父答应你,做完剩下的事后,我们会永远开心的在一起,但,现在,为父还要做一些事,也希望小颜能帮为父完成这些事。”

“我能为父亲做什么呢?”问这句话,她置于被下的手,稍稍握紧,旋即松开。

纳兰敬德甫要启­唇­,忽有男子声音在室外道:“主上,有事禀。”

纳兰敬德眉尖一扬,只道:“先好好休息,为父稍后再告诉你。”

她的伤势纵复原,心,还能复原吗?

亲情,爱情,这些人世间最宝贵的情感,如今,为什么让她仅觉得支离破碎呢?

地宫的另一间房中,纳兰禄的声音显然带着声嘶力竭,可,再怎样嚷德大声,终是不会有更多人听到。

这座地宫的建筑,周密得无以附加,源于,这本身就是耗费大量人力财力的陵宫。

“大哥,父亲把你当人看,可从没有把我当人看啊,看上去,你的身份见不得光,可谁知道,你才是这个地宫,人人敬仰的少主,我呢?不过是冲在上面做炮灰的主,我只想要一点点权势地位,父亲都要遏制我,好了,弄到今日的地步,父亲不仅不帮我,还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现在上面,很快就会查到我的身上,你让我怎么办?我怎么能再回去!”

“阿禄,当初父亲让你不要继续招惹西蔺妹,你有听过吗?你一意孤行的时候,谁的话都听不进,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我不招惹西蔺妹,西侍中会受她的唆使,扳倒慕风?还不是如了父亲的愿,挑起巽、夜两国之斗吗?”

“但那时之前的事,之后呢?你竟然试图混乱皇室的血脉。这件事,你做出那一步的时候就是错!更何况,你还想将颐景行宫里五名后妃加皇长子一并地铲除,你错的实在是太多了!这并不是父亲让你做的。你这么做,除让父亲分神替你收拾残局外,再无其他!”

在地宫这么多年,看了那么多事,他始终没有做到足够的心狠手辣。

而,纳兰禄在这一点,却是够狠的。他指使手下的那拨血莲死士,乔装因边境战乱,居心叵测的山贼,见荣王一行所带器物丰厚,待其道颐景行宫前的山道上予以截杀,按着原定计划,顺势推入颐景行宫,再行杀戮之事。

未曾想到,甫将荣王­干­掉,要将皇长子一并处置时,却见明明在千里之外校场的殇宇突然率禁军出现,结果,血莲死士寡不敌众,还没退进颐景行宫,就纷纷被歼灭。

幸好,死士皆被控住心智,不成功便成仁,个个宁愿冲到对方剑下,都不愿被生俘。

然,这事传到西蔺妹耳中,只让她心急如焚,待风头一缓,即招他入宫,他明知再入宫,无论何时,都是不妥的。无奈之下,也仅能入宫相见,却未料这一入宫,没有说几句话时,突然,宫外传来太后驾到的通禀声,接着,西蔺妹的另一近身宫女彩鸢推开殿门的刹那,太后已然出现在殿外,仓促中,他好不容易才从后殿的窗中跃出,又遭了伏击,一路斩杀,靠着接应的死士,拼出一条血路方避开所以追他的禁军,回到地宫中。

唯一庆幸的是,当时他着了禁军的服饰,为了避免引起人的注意,他特地将铠甲领子拉得老高,哪怕杀出血路时,与人打过照面,该无法断定就是他。

现在,他的伤口犹淌着血,胡乱的拿绷带扎着,看起来,真是狼狈的很。

“我这么做,不也是为了父亲一统天下的大业?!那西蔺妹蠢的象猪,自以为我为了她腹中的骨血,定会不遗余力地为这孩子奔走,我才能让她消除对我的戒心,接着西侍中在前朝的地位,举荐于我,我方能拥有更多的军权,这本来不就是父亲留我一命在泰远楼的原因么?”

“阿禄,可这三年内,连那次攻城的策略都是父亲为你想的,实际上,你又做成了多少事呢?”纳兰福叹出一口气,摇首道,他这个弟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大婚夜的不可忍,偏生是摊了一年的守灵,否则,军权,早会随平定边疆苗水之乱到他手中,又何来现在这么多事呢?

“如果不是因为纳兰夕颜,我怎会处处受限?父亲这个宝贝女儿,才是祸水!啊!我知道了,为什么你们不让我动皇长子,明显是父亲心里不舍得,他心里,重视这个女儿的程度,远远高于我,也高于你,阿福,我看你真是比我还蠢,还看不出——”

这句话没再说出,但听“啪”地一声,纳兰敬德猛地走进室内,狠狠掌了纳兰禄,用力之大,直把纳兰禄掌得半边脸立即红肿起来,嘴角亦渗出些许血来。

“孽障!事到如今,还在信口雌黄!”

“父亲,我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早日成就父亲的大业。”纳兰禄捂着半边脸,目光­阴­翳地盯着纳兰敬德。

“纳兰禄,你给我听着,我不管你之前怎么胡闹,上面的事,你自个惹出来的,就由你自个去解决,否则,休怪我不认父子情面!”

“父亲是担心,太后一帮人顺势摸瓜,查到这里吧,哈哈,你放心,这,可是老皇帝的陵墓,给他们十个胆都不敢挖的。”纳兰禄大笑出声,可这笑,突然就止在了喉口,再笑不出来。因为,他看到,纳兰敬德掌中握着一把剑,直指向他的眉心,纳兰敬德的眼底,仅有杀戮前的狠绝,再无半分父子情分。

他觉得从脊背后爬上一阵寒凛的感觉,只好将笑声悉数咽了回去。

“我再说一次,上面的事,我希望你­干­净利落地解决掉。否则,我会考虑将你的命一并送出去。”纳兰敬德说完这句话,冷冷地收剑,拂袖走出地宫。

纳兰福上得前去,递给纳兰禄一条汗巾想让他将­唇­边的血渍拭去,未料,纳兰禄反手挥开,不发一言,­阴­郁地走出室去。

纳兰福莫奈何的一笑,收回汗巾。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似乎,唯独他,心思,都是围着父亲在转。

或许,也正一次,当初在泰远楼,父亲选择的,是将他带走吧。

那场绝杀,被砍到血­肉­模糊的尸体,是最好的掩饰。

只是,那晚的一幕,每每在他心里晃过,都会让他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

一如,现在,这样。

檀寻,禁宫,栖凤宫。

从高高在上的皇后,一夕之间沦为被禁之人,是怎样的心情,西蔺姝现在,很是清楚。

这么多年,深宫沉浮,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却是这样的收场,怎不让人万念俱灰呢?

不,或许,还不能说是收场。

毕竟,太后拿下她时,并没有把她丢给审讯司,也没有昭告六宫,仅是让莫梅过来与她说一句话,若要保证西家的声誉,最好还是交代出­奸­夫是谁。

­奸­夫?

这个罪名,真好。

太后,果真是老谋深算,竟扮出一场,假昏迷的戏。

她,误中了其道,方看到,这些许事里,一环扣着一环,要的,就是生生将她勒住,绝除后患。

彼时,她真的太天真了,仅是忧虑着颐景行宫的殇宇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此事的背后,该有着让她更担心的转变。

她唯一能做的,是在这转折前,先下手为强。

光靠闵烟传话,无疑是传布清楚的。

好不容易熬了十多日,待到颐景之事稍稍平息,她从父亲那,探来口风,是将这事做平常的山贼劫官处理,源于这伙山贼全数被刺死,根本无处可查,只另敕封了荣王为孝端康和硕亲王,入葬亲王陵。

她这才命闵烟传纳兰禄进宫,想对宫里太后的事做个收场。

毕竟,这事,越来越搁得让她心里不安起来。

结果,恰被抓个正着。

这步棋从一开始,她就被围在了当中,所有的后路,随着兵行险招的那一步,全被切断了。

以­奸­夫这个名义,轻而易举地,就能让她死。

包括,腹里这个孩子。

皇嗣的血统要求足够的纯正,若有一点的质疑,都容不得。

而她的父亲,即便存了保她的心,碍着这条,又从何保起呢?

一步错,步步错。

是从西蔺姈被赐婚,轩辕聿竟有些犹豫开始的吧。

西蔺姈长得太像姐姐了,正因为这份象,让她容不得,她时时担心的,是皇上最终会由于不舍,临时驳了这桩婚事。

她的圣宠已微薄,不能坐以待毙呀。

要让一个女子永远失去进宫的权利,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并非处子之身。

于是,在那次宴饮时,她先将西蔺姈招至宫里,倘若,那时,西蔺姈能表明心志,或许,她不会下此重手。

可惜,西蔺姈在看到姐姐的那只猫时,仅是抱起那只猫,说了一句她不该说的话。她说,这只猫真可爱,若姐姐没有余心照顾,不如就让妹妹照顾吧。

这句话让坐在一侧的她,如坐针毡般再坐不下去。

如今想来,不过是小妹觉得她的神经每时都处在紧绷的状态,才会说出这句话,想替她分担吧。但,落进她彼时的耳中,却只让她往一个方面去想,就是小妹存了取而代之的心。

于是,她起身,行到小妹身前,斟了一盏别有乾坤的香茗,让她先喝了提点神,一会践行宴也好­精­神点,小妹自不疑他,接过喝了,便昏昏睡去。

别有乾坤之处,在于加了些安神助眠的药罢了。

昏睡间,她让宫人将小妹扶至榻上,另借机摒退了宫人,方独自行到榻旁,纱幔落下时,亲手,破了小妹的处子之身,并清理­干­净。

破了身,就断了小妹进宫的路。

姐妹争宠的局面,她不想要。

而小妹不能进宫,亦会由皇上恩旨配了那纳兰禄吧。即是皇上的恩旨,纳兰禄难道敢揭了这短?

她只需散些谣言出去,谅纳兰禄有十个胆,都没胆子去计较吧。

殊不知,她千算万算,从那时开始,就只算到开头,算不到结果。

白白送了小妹的命,又在暮方庵惊见了那只手时,昏昏噩噩间,误以为是小妹不容她,前来索命,惊唤出不该说的话,恰碰到,因着山道崩雪,疑心暴露出尸身的纳兰禄。

纳兰禄本是要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叫嚷出来,却不慎,抱着她坠入到一旁的小沟中,她身上息肌丸的香味,加上被扯破的裙裳,诱发了纳兰禄的兽­性­,就在那下着漫天飘雪的小沟中,他玷污了她的清白。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那么冰冷的蹂躏,而她最后的选择,却只能是妥协。

甚至在回宫后,因怕怀上纳兰禄的孩子,无法交代,演了御书房的一场戏。

戏演完后,她竟动了想怀上一个孩子的念头。

不管这孩子是谁的,只要外人以为是皇嗣就够了。

于是,从此以后,俩个各有把柄握在对方手中的人,成就乐狼狈为­奸­的勾搭。

是啊,狼狈为­奸­,她和那人的交易,仅配得上这个词。

过往的一幕幕从她眼前浮过,她望着窗外的月­色­,送饭的太监还没来,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都三日了,把囚在这辉煌的殿中,无疑,是让她的心在惊惶不安中,最后或崩溃,或妥协吧。

只是,她不会就这么容易崩溃或妥协,毕竟,纳兰禄若不救她,她定会把纳兰禄一并咬出来。

她的­奸­夫就是纳兰禄,不是吗?

都是一死,死前找那个办不好事的男人陪葬,也是好的。

殿门,却在此时打开,有膳食房太监奉着食盒进来。

“娘娘,用膳了。”太监躬身道,并把食盒端上,附加了一句,“娘娘,今晚做的,是您最爱的浙菜。”

西蔺姝冷冷地不发一言,那太监按着常规取出银针,一一试过毒,接着,有每样各取一筷尝下,方将筷箸递予西蔺姝。

西蔺姝接过筷箸,夹了一筷菜式,慢慢咽下,这一咽,她却瞧到那名太监并没退出殿外,仍是恭立在殿的那隅。

“你——”

她皱起眉,突然意识到不妙,太监虽躬下身子,可是,她怎么忽略了,这个身影这么象一个人呢?

忙用手抠喉,欲将方才用下的菜式吐出,却,再是吐不出。

而那太监在此时逼近她,声音­阴­暗:“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难受?”

声音不再尖利,正是纳兰禄的嗓子。

“你——”

“是不是觉得连说话都困难?别说了,省点力气,说得越快,这毒运行的速度就越快。”纳兰禄轻轻地撂起她的发丝,一字一句复道,“谁会想到,我会扮作太监呢,又不怕死的在此时再进宫?话说,为了你,我可是又冒一次险啊。”

纳兰禄顿了一顿,又道:“所以,你该安心去了。带着这个孽障孩子一起去吧,每年的清明,我会考虑给你们烧纸的。啊,今年的清明马上就要到了呢,真是不错的时间。”

这句话,说得那么轻松。

是的,她死了,他为何不轻松呢?

西蔺姝的手抚着腹部,那里,明明有这个禽兽般男子的骨­肉­,待到这骨­肉­诞下,登基为帝,若为子,他其实就是真正的太上皇,她原以为,冲着这点,他都不会痛下杀手,反会帮她度过此劫。

是啊,只要太后死了,这劫就散了。

她是中宫皇后,没有被废黜,并且这一事,又被太后刻意隐掖着的。

原以为的转机,突然,在临死前,她方意识到,不过是一招假借他人之手除去她的死棋。

这个他人,就是腹中孩子的生父。

从走出那步路开始,那行棋之人,就吃准他和她之间,没有任何情意,有的,仅是互为谋算的交换。

这场交换,随着事败,他背后的那人,必是不会容罢。

毕竟,牵涉到凤夫人一事,毕竟,牵涉到谋害太后、荣王一事。

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她听过,可,她却始终不明白。

五脏六腑仿似被火灼了一样的疼痛,这份疼痛里,她看到眼前的男子,打开一瓶药,慢慢服了下去,那是解药吧,他以身试毒,当然会有解药,她的手向那瓶解药伸去,伸去——

却,差了那一点,再是够不到,够不到啊。

一如,她的人生,哪怕走到最尊贵的位置,离名副其实,亦是只差了那一步啊。

手,垂落。

身,瘫下。

接着,她的身体,慢慢的开始腐蚀,以极快的速度腐蚀,接着化为一滩血水,这些血水,汇在那金­色­的锦砖上,就好像谁刚流出的血一样真实。

他,要的就是这份真实。

服下解药,纳兰禄冷冷地轻笑出声,这个女人,通常会把一切正经收着,并且一定会随身存放,果然,在那融成血水的那处,有一张卷起的纸,他拿过那卷纸,摊开瞧了,就在烛火上点燃。

化成白烟,再不会存在。

接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这处殿内,不过一会,挟着一具太监的尸体再次出现,放在那滩血水旁。

这太监的尸体,是他早前就杀了的,接着这一滩一时还不会冷去的血,无疑是最好的时间搭配。

接着,他方从原路出去,躬着身子,卑微如斯。

当宫人的尖叫声响起时,只将禁宫的夜­色­衬得愈发暗沉。

这份暗沉的夜­色­中,太后正作于贵妃榻上,翻着太上感应经。

“太后,皇后失踪了,膳食太监却死在殿内,据值门的太监回,是亲眼瞧见膳房的太监出殿的。”莫梅语音平静地回道。

“嗯。”太后仿似不以为意地道,只是在关上太上感应经时,目光有些许的沧桑。

这么做,终究是生生逼死了西蔺姝。

其实,这个女子,不过是好胜罢了,这宫里,好胜的女子,不止她一个,只是,为了大局,她无法容她罢了。

将行宫的事从轻处置,又将在她宫里发现与禁军私会一事压着不传。仅是为了成就今天的这一局。

让西蔺姝以为,再次兵行险招,还有一线生机。

只是,这一线生机,通往的,仅是死门。

谋心这么多年,她每一次,都赢了。

这宫里,没有人斗得过她的心思,女人间的战争,没有硝烟,却同样的残忍。

“太后,殇宇求见。”

“传。”太后扶了一下头,哪怕,先前的凤冠内悄悄缚了那些绵软的垫子,她的头还是落下了疼痛的后遗症。

是的,蚕桑典那次,亦是她的部署。为的,是引西蔺姝更加肆意妄为,所以,她将计就计。

这宫里,能瞒住她的事不多,更何况纵然她没有料到,殿的匾额有问题,浑身上下,却都是武装到底的。

凤冠内,翟服里,都绑了减轻外在伤害的东西,并,缚着血袋,万一受到冲力,血袋里的血,会让她的受伤看起来更加真实严重。

这份严重的背后,却仍是带着血腥的残忍。

一如,荣王的死,她,始终还是愧疚的。

可,他是必须死的。

他意外死了,那道密诏就彻底是她说了算了,因为来不及将它传于下一任近亲辈分最高的亲王。

也彻底,会从这一朝开始,不再有人知道。

哪怕还有人知道,一旦泄露出了口风,剩下的,就只有死路。

她相信,聪明人,是不会再提了。

“太后,末将这次一定会命人跟踪到具体位置的。”

“有劳殇将军了。”太后说出这句话,“但,切莫先打草惊蛇,毕竟,京内的禁军数量,仍是有部分受到牵制的。”

“末将明白。”

天,何时能亮呢?

太后眯起眼睛望着天际的昏暗,杭京城内,听说,聿儿和百里南开始谈判边疆的重新划分问题,这,能带来彻底的休战吗?

骠骑将近收复洛水后,却被轩辕聿下旨,暂于洛水休憩。

这一点,让她的心,揪着,一时,竟是放不下的。

夕颜清醒后第二日,纳兰敬德推着一把会滚动的椅子进得她的房中,道:“为父带你出去走走。”

是要带她去看什么吧。

“有劳父亲了。”

她由一名身着红衣的女子搀扶起,慢慢坐到滚动的椅子上。

身子,好痛。

可,她知道,对于纳兰敬德来说,时间应该不多,所以,绝不会让她安养于榻太久。

哪怕,他的伤口才开始复原。

纳兰敬德推着她,慢慢走到室外。

室外的景致,让她相信,这是座地宫,甚至,很像是皇陵。

因为四周,都雕着金龙的浮绘,地下,秘道错陌,错陌的隔开处,则有水银流淌。

水银历来的用途,仅是为了防止腐朽。

可,纵这般,却防不了人心的腐朽。

他推着她的椅,慢慢的从这些水银旁的秘道上走过,一直走到一座室门前,轻击掌三声,室门缓缓开启,他推她进去,甫进去,夕颜的胸口一阵窒痛,她不知道,这份痛,是来自于眼前的景象,抑或是伤口本身的疼痛。

只知道,这份痛,比当初剑刺入身体时,更加让她觉到,锥刻入心的疼痛难耐,甚至于,她几乎就要惊呼出声。

然,这一声,她却是要压在喉口,再出不得的。

室内的正中,仅有一十字形的铁柱,铁柱上,此刻悬着一名男子,男子的琵琶骨被两条铁爪狠狠刺穿,将男子整个吊挂起来,那琵琶骨处的血­肉­早已凝结成黑­色­,像是吊了绝不止一两天。

那男子的脸饶是这样,都不愿低垂着,仍是扬起,听到他们进来的步声,他睁开眼睛,冰灰的眸子本是满不在意的神­色­,拂过夕颜身上时,蓦地带了稍纵即逝的痛楚——

他的夕颜竟是坐在椅上,被纳兰敬德推进来,他看到,她的胸前包了厚厚的绷带,以这种包扎的样子来看,分明受了重伤。

夕颜!

他最不想伤到的人是她,却还是没能护她周全。

是,他知道,从被纳兰敬德设计俘获时,他就护不得她周全了。

只是没有想到,她竟会伤到这么重。

如果可以,他宁愿这些伤都加诸在他身上,都不愿让眼前这名女子再受一点苦。

纳兰敬德的目光从夕颜脸上瞄过,她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平静,仅是平静外有些许不解。

“远汐侯,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

“他该奉了你的命,亲率十万斟国旧部去往牡勒山解围,对吗?”纳兰敬德接过夕颜的话,缓缓道。

夕颜的手在袖下微微收紧,旋即立刻放开。

“可惜啊,小颜,你始终太容易相信别人,这些男人一个都是信不得的,如果他照着你的意思去做,牡勒山的围岂会一直到三日之后,墨阳将军增援时,才被解了呢?”

“父亲的意思是,远汐侯坐山观虎?”

“小颜,那些男人,都有谋算,不仅仅是远汐侯。不过,为父不会让他们再牺牲你的情感区成全这种谋算,看,为父不是把他抓来了,只要你愿意,现在就可以杀了他,当然,还有其他人。”

果然,都被他俘获了。

但,即便攻城一战,巽、夜两军伤亡惨重,帝君却都被纳兰敬德所俘,实是令她不解的。

“小颜,为父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今天,现在,为父快要做到了,希望你能代你母亲分享为父的这份喜悦。”

“父亲要女儿做什么?”她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即便是看到银啻苍这般,她仍不能有丝毫的动容显出。

“你母亲是苗水第十任族长,你,则是第十一任族长,为父要你,一这块鹰符,将二十万族兵聚集起来,令他们从杭京出发,直捣檀寻。”纳兰敬德掏出一块鹰符,这块鹰符他最后是交予墨阳,现在在纳兰敬德的手上,无疑只证实了,轩辕聿他们确实出了事。

“父亲,我们现在不就是在檀寻么?以女儿如今的身子,若再回杭京,岂不颇费周折?”

如果这里是皇陵,那么,就一定是在檀寻。

她带着几分试探说出这句话,果然,纳兰敬德赞许地颔首,果然,她是聪明的。

“果然是我的女儿,真是聪明,连为父带你已回到檀寻,都瞧出来了。好,那为父就不瞒你了,二十万族兵现仍在杭京,可杭京城内群龙无首,而你又被薄情之人所害,身受重伤,为父为救你,不得已才让人将你从水路带回檀寻。幸好,来得及救你一命。当然,一如你所说,你现在回杭京,却是添了周折。所以,为父想要你发信函于苗水的土长老,让他以鹰符召集苗水各大部落,集兵力,汇合杭京的二十万族兵,挥师北上,以慰你母亲在天之灵!”

他若真为了她的身子着想,就根本不会将伤势这么严重的她带回檀寻,他要的,不过一枚人质。

通过她命令土长老,将苗水族民的战­性­再次挑起。而,此时,外人看到的,仅是他散播出去的两国帝君于杭京商议划分领土的休战协定,却因着苗水族兵突然起事,里应外合,攻克杭京,只让人以为,这两国帝君皆沦为苗水起事的人质。

一时间,无论天时,地利,人和,都是占足。

苗水无疑成了鹬蚌相争的最后赢家。

但,这层赢,却不过正了另一个人,一直隐在暗处的身份。

是的,纳兰敬德若再出现于世人面前,必是要换一个身份,这么多年的处心积虑筹谋,难道,他要的,仅是挑起三国的纷争,令他们厮杀之后,换来大一统的局面吗?

说到底,这些,不过是他一步步完成野心企图罢了!

所以,他带她来瞧银啻苍,暗示她,她若有任何的不妥协,那么,首先,银啻苍,是第一个会死的人。

接下来呢?

轩辕聿、百里南,他不让她见,就是让她不停地担心,却又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处境。

只能心甘情愿地去完成他的部署,不是吗?

毕竟,她的身份,对他来说,还有利用价值。

土长老,仅会封她的命令行事。

她的字迹固然可以伪造,攻到檀寻那一日,必是要见到真人的。

到时候,临阵倒戈,不会是他所愿的。

天下的大罪人,也必是要由她一并去承的。

“父亲,女儿的修信,若能帮上父亲的大业,女儿自当竭力而为。”她说出这句话,看到纳兰敬德满意的颔首。

“这个人,小颜是要他活还是要他死,就看小颜的决定了,来——”纳兰敬德推着他的椅子,来到一侧的一根小柱子旁,将她的手放到柱上,柔声道:“把这个按下去,前面的铁柱就会从里面烧透,这是惩罚背信弃义之人,最后的刑罚——炮烙。烙进去,这辈子临死之前就再忘不了了。”

纳兰敬德用最柔缓的语音说出这句话,带着一语双关的意思。

夕颜的手被他覆着,放在那根小柱子的顶端,顶端是个活动的塞口,只有轻轻往下按,银啻苍就会烙死在那根铁柱上。

放上的刹那,她差点就要以为纳兰敬德会强迫她按下,她的手差点就要挣脱。

可,骤然一想,这,该是纳兰敬德的又一步试探吧。

试探她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哪怕,是他的棋子,他要的,该是她这枚棋子的无二心。

所以,她的手,不能有任何的颤抖,仅能平静地覆到那处机关上,凝着银啻苍。

此时的银啻苍,突然唾出一口血­色­的沫子,恨恨道:“要杀就杀,对于你这种女人,还真以为本侯会为你办事,本侯的斟国因你所亡,本侯要的,就是看你破城之日,怎么给轩辕聿一个交代,哈哈,你成为巽国的罪人,才是本侯要的!可惜啊,天理不公,天理不公!”

银啻苍,你这蠢人,一样的招术用两遍,你不嫌累吗?

夕颜的脸上一点的怒意都没有,仅是轻蔑地道:“就是我这样的女人,不是让侯爷欲罢不能么?等不到我,就说出这番话,行出这些事,真如父亲所说,该死!背信弃义的人,都该死!”

她语音转厉,手,径直按下那机关……

曲醉终散愿相念

只这一按,夕颜蕴了十分的力,这力的着处却是胸口。

胸口愈合的伤再次裂开,一阵腥甜涌上,喉口仿似有什么东西要涌出,她闭紧樱­唇­,仅俯低了螓首,一旁纳兰敬德看到这态势,心知不妙,旋即松开覆住夕颜的手:“小颜,怎么了?都怪为父不好,让你又被气到怒及攻心。”

他的手扶住夕颜之际,夕颜本按住开关的手,终是软软地滑落,身子,一并瘫滑在椅上。

苍白的脸,没有一丝的生气,饶是如此,她的­唇­依旧紧闭。

即便,眼前陷入黑暗,思绪却清明着。

银啻苍,她要他好好的。

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相比之,他为她做的事,这,算不得什么。

因为,纳兰敬德能让银啻苍听到这些话,就不会容他活着出去。

而她,不知道还能为银啻苍做什么,才能让他继续活着。

仅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纳兰敬德打横把夕颜抱起,返身出得石室,甫出石室的刹那,夕颜的­唇­边,溢出一口鲜血,这口血,那么红,就像,若­干­年前,那女子胸前溅出的血一样,红红地灼痛了他本望向夕颜的目光。

这,不是他的女儿,他没必要疼痛,他脸上刹那柔软的线条瞬间再次变得坚硬起来。

银啻苍看着夕颜的身影消失,他知道,这个女子,为了他,定伤了自个。

惟有这样,方即合了老匹夫的试探,又暂留下了他的命。

其实,这命留着,和死差不多。

若不是她,他宁死都不会承受这样的煎熬和屈辱。

只是,活着,就意味着,或许还有机会看她一眼。

看到她眉眼弯弯的笑,真好。

可,今日再见,他看到的,仅是他的夕颜,受了那么重的伤,是谁,让她受伤呢?

默默地垂下一直不愿垂下的脸,他的心,疼痛。

这些疼痛,攫住他坚忍的思绪,终于让他从喉间迸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然,不会有人听到。

夕颜再次醒来,听到的,仅是纳兰福关切的声音:“小妹,好点了么?”

她点了点头,胸前的感觉是麻木的,看来,鬼门关前走一遭,她的身子骨是越来越经得起折腾了。

纳兰福端起一青瓷碗:“来,这是血燕粥,补气血的。”

借着舀起一勺粥,凑近夕颜,他语音低低地想起:“我知道,父亲的做法确实让人难以接受,小妹,你也别往心里去,那边,大哥会想法子照应着他点。”

夕颜的­唇­方咽进一口粥,随着这句话,这粥含在口里,一时,竟难以下去。

纳兰福,却都瞧了出来。

“别说话,这,到处都是监视人的东西。”纳兰福拿起帕子,替她拭去­唇­边的渍意,语音恢复正常道,“瞧你,还是小时的样子。”

她咽下那口粥,纳兰福复舀起一勺粥,送至她­唇­边:“银啻苍是条汉子,本来父亲倚重于他,让他少­干­涉两国这一段,只带你去苗水,却没想到,他愣是违了父亲的意思,于是,他率十万斟兵解围时,着了父亲的道,父亲命女子假扮做你,另派暗人装成一小队夜兵,造出把你俘获的假象,他不提防,仅想着救你,结果,就被那女子以铁爪锁了琵琶骨。那十万斟兵也中了父亲的毒雾弹,悉数被生擒。”

这毒雾弹,是纳兰敬德这数十年研制出的兵器,以投石车发­射­,­射­程处,人吸入毒气,皆昏迷脱力,极是霸道。

一语甫落,这口粥她再无法咽下去,但,她若不咽,却是令人生疑的,仅能嚼蜡般囫囵咽下。

“慢点喝,还有。”纳兰福加大嗓音说出这句话,复再低了声音,“这毒雾弹亦是攻克杭京的武器,眼下,两国帝君皆中了毒气被俘获。杭京城内,如今除了那十万苗水族兵外,其余的兵力,都被父亲活埋了。”

活埋?!

那却是几十万条命啊!

夕颜欲带说什么,一口气呛着,只猛烈地咳嗽起来。

“也包括牡勒山以火炮僵持的两队兵力。“

纳兰福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当知晓这一切时,他的心里,亦是难耐的。

纵然,翼军强行打开城门,两国军队于城内短兵相接时,死伤无数,可,侥幸得以生存的,大有人在。

父亲的狠厉,他不能说是错的,只是,他并不能完全的附和。

所以,他选择告诉夕颜,他想,她是有权知道这些的。亦是让她明白纳兰敬德行事的狠厉。

夕颜凝向纳兰福,这一眼,纳兰福懂她的意思:

“小妹,父亲的血莲教在这数十年中,确实势力扩张的很快,正是被巽帝有所察觉,才有后来泰远楼之变,接下去中巽帝借出殡清剿血莲教余孽,不过是父亲让巽帝暂时安心演的戏。也成全了父亲转到地下的心思。”

他顿了一顿,又道:

“小妹,不要试图和父亲抗争,连我都不清楚,血莲教的势力究竟有多庞大。”

昔日,纳兰敬德除了平定苗水之乱有功,对于血莲教的平叛,亦是有功的,想不到,不过是一招障眼法。

而成就这障眼法,却是牺牲了太多的人命。

或许。人命在纳兰敬德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再怎样,父亲始终是疼你的。好好听他的话,别拗着他行事,我希望我们都好好的。”纳兰福舀起一勺粥。喂至夕颜­唇­畔。

夕颜摇了摇脸,这一摇,不知是对他这句话,抑或是她再也永不下一口粥。

血燕粥,终究,太腥了,每一口咽下,都是血一般地腥。

“那再睡会。”纳兰福将碗放下,复扶她躺下,这一扶,听得她低声问:“聿,还好么?”

她,还惦记着那个男子 。

听父亲说,正是那男子一剑穿透她的心,能捡回一条命实属万幸,竟然,还惦着那人。

这就是爱吧。可惜,他确是不懂的,他的世界,只围绕着父亲一人而转。

“吸进毒气后,浑身无力,父亲关押着,只要你听父亲的话,暂时不会有事。”

她的手轻轻地覆住纳兰福欲带抽离的指尖,纳兰福轻轻一笑:

“放心,你关心的人,我会尽可能照顾的。”

这样,她就放心了。

她不恨轩辕聿,一点都不。

谁让她,开城门于先,和百里南‘暧昧’在后呢?

躺下,胸口,不知何时,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而用不了多久,纳兰敬德就该让她写信于土长老了。苗水的二十万兵力,若不能为他所用,下场,也是一死。

所以,这封信函,她是必发的,只是该如何发,才能让土长老心里起些计较呢?

颦了眉,沉沉睡去,无梦。

果然,翌日下午,纳兰敬德不仅来探望于她,并带来笔墨宣纸。

她听从纳兰敬德的意思,起笔,下函,命令土长老速以鹰符号召苗水各部落首领再次起势,聚兵于杭京,若得天下,则封侯晋爵,绝不食言。

甫写完,她的面­色­煞白,掌不住地,又是一口血喷出,她忙用手捂了,仍有些许的血从指缝间渗了一滴到纸上。

“小颜!”

纳兰敬德唤了一声,夕颜执起帕子拭­唇­,气若游丝地道:“我——再写来——”

“罢了,你这样撑着,就这么发吧,只是这血迹——”

话是这么说,纳兰敬德蹙了眉,夕颜却道:

“女儿有法子。”

她伸出拇指,只将拇指的指腹顺着那未­干­的血渍按了下去,这一按,她用了十分的力,按完起指,一个清晰的血指印,恰是出现在雪白的宣纸上。

看上去,这样做,更显得信函的重要。

实际上,指印中有一道断痕。那是她昨夜以簪尖悄悄划指腹形成的。

土长老是极细心之人,定能领会她的用意。

断者,族兵会按着她的命令去往杭京,只是,在那之后,土长老不必以她其后的信函内容发号族兵。

横者,取苗水语的谐音,意指族长身陷囹圄,土长老识具体情形,保族力要策。

纳兰敬德见她这么做,眉眼微笑

“如此,甚好。”

遂将信函用蜡封在简桶中,关心地凝着夕颜:

“好好休息,至多明日,为父就请天下第一神医来瞧你。”

天下第一神医——张仲?

纳兰敬德说到做到,张仲出现在夕颜榻前时,不过是翌日的清晨。

她看到张仲面­色­憔悴,与之前仿佛判若俩人一般。

纳兰敬德站在一旁,甫启­唇­,语声里带着些许说不出的味道:

“张仲,小颜的伤并不轻,就看你怎样妙手回春,三日内,让她下得榻了。”

张仲的神情肃穆着:

“我会尽力而为。”

“最好如此。”

三日,只是三日。

除了第一晚,张仲替夕颜诊脉时,眉心皱了一下,以后每天仅是沉默地端来汤药,而夕颜亦不能去问他什么,包括,在杭京他的莫名失踪,以及为什么又顺从于纳兰敬德。

以为,纳兰福说过,这里的一切,都在监控当中。

第三日的晚上,纳兰敬德来到夕颜房中时,夕颜恰好由红衣侍女扶着起身,纳兰敬德看她能走,心情大为愉悦。

“小颜,你可知道今晚是什么日子?”

夕颜轻摇螓首。

“今日是四月廿六日,你母亲的寿辰啊。”

母亲的寿辰,这于她来说,好陌生啊。

是啊,她竟不知道母亲的寿辰,竟是今日,一直以来,她记住的,仅是陈媛的寿辰。

纳兰敬德看上去,心情好得紧,亲自挽起夕颜的手,但,还是让她坐在滚动的椅子上,一路推出去。

夕颜有丝不解,却听得他道:

“乖,好女儿,为父今晚带你去陪你母亲一同过寿辰。”

他说出这句话,夕颜瞧到,张仲的面­色­分明是一暗的。

然,只是一暗,随着纳兰敬德的手势,张仲亦随之跟来。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行至一处同样没有任何轩窗的殿宇。

正中,九条浮龙盘成的宽大椅座后,雕刻着一朵遍体血红的莲花,正是血莲教的象征。

纳兰敬德推着夕颜向血莲后行去,那里,晶莹剔透得,仿是冰雪筑就。

一道银­色­沟壑中是一座九层高台。

夕颜坐的椅子停在高台下,她慢慢站起,纳兰敬德扶着她,一步步登至高台。

高台尽处,血­色­纱幔围绕中,恰置着一水晶冰棺。

夕颜看到这冰棺时,心底的某处柔软,再次被重重砸了一下。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趁这口气没有吁出时,离开纳兰敬德的搀扶,自个,走到冰棺旁,手,颤抖地伸出,那口气,吁出时,人,仿似再无力气一样,撑住冰棺的边沿,她将脸贴到冰棺上,泪,滑落在冰棺,顺着棺沿,一径坠落,落至棺底盛开的如同血莲一样的血­色­结晶矿体。

“娘······”低唤出这一句,胸前的伤口,似要再次裂开一样的难耐。

低徊的眸华,棺中,躺着一倾国绝­色­的女子,她身着一袭红­色­的嫁衣,好像,她,只是在新婚的那夜,先行睡去一般。

可,这一睡,哪怕沉睡千年,却再不会醒。

张仲随着他们一并登上高台,他的手握紧成拳,只是,运不出一分的力。

是的,身为苗水的木长老,他­精­通医术,却不会武艺。是以,在三国起了灭苗水之心时,他曾分别潜入三国,以探虚实。却未料在巽国被人察觉身份,随行的护卫掩护他时悉数被杀,他虽逃脱,也只剩半条命,机缘巧合下,结识了陈媛,亦在彼时,他才恍然发现,对伊滢有的,并非男女间的爱,仅是如兄妹般的关怀。

可,饶是这样,眼前的男子,却是不信的。

“张仲,怎么,不上前看一眼吗?没想到,我会用这个法子,保住伊滢的尸身吧?”纳兰敬德自负地道。

“是,我没有想到,连先巽帝的棺枢都为你所用。不过,既然你连他的地宫都占为己用,这,自然不稀奇。”

“轩辕焕然那个老家伙,哪配用这冰棺呢?你可知道,先前我保存伊滢的身子多辛苦啊,要用多少寒冰护着,方能将她的身子保存到了冰棺出现的那日。”

纳兰敬德行至冰棺旁,他痴迷地将手抚到冰棺上,仿佛,抚到的,就是伊滢的脸。

没有冰棺,用寒冰护着,确实很难,必须要每日有相当数量的寒冰供给,真的太难。

“即便这么难,你也做到了。包括让火长老,不惜背上判族的罪名,听命于你这么多年。”

“谁让他想得到伊滢呢?谁让伊滢最初爱的是你呢?。你让他嫉妒,他当然识时务者为俊杰。”

“如果,我告诉你,伊滢爱的不是我,你相信吗?倘若我再告诉你,从小就被你当棋子培养起来的夕颜,是你亲生的女儿,你信吗?”张仲闭上眼睛,说出这句话。

纳兰敬德神­色­大变,目光­射­向张仲:

“夕颜本就是我的女儿,何用你来说!”

“到现在,你明明心里不信,为了自己的计较,却还利用着她,你可知道。这么利用下去,你和伊滢唯一的女儿也会毁在你的手里!”

原来,母亲手札中,接生,以及后来救她于水中的,果真是张仲。

他每次都是从水池潜入,所以,才让母亲发现,这处生机的吧。

那园蒲草即为他所栽,定是全了母亲画里的相思意,只这相思,怕是应在作出那画的一人身上——

“纳兰敬德,伊滢心里爱的,确实不是我,也不是你,她心里有的,仅是短短进献贡品那段日子,为她描绘出一千多幅画的国主。”

一千多幅画?夕颜有些震惊。

可。彼时的母亲,面对这样的爱意,岂会不动容呢。

然,夜帝是懦委的,他所能给予母亲的,不过,仅是那一千幅画罢了。

“夜帝?!”

他不是不知道伊滢和夜帝之间的一段情,是以,他一直试图最先挑起夜、巽两国的纷争。

可,他以为,伊滢和张仲之间亦是有着私情,毕竟,张仲不止一次去过旋龙洞,被他察觉一次以后,他发现伊滢怀了身孕,当他问伊滢这孩子的父亲是不是他时,她是否认的。

难道真的——

“不过,都不重要了!她爱的是谁,再不重要了!”

他不容自己再想下去,今晚,要做的事,他不能忘。

他轻击掌,四周冰雕的幕墙突然翻开,在这幕墙后,赫然现出三根冰晶柱子。

这三根柱子,按着三国的方位,分别绑住三国曾经或者是现任的帝君。

夕颜本俯在冰棺上的脸,听到声响,起身望去时,旦看到,除了银啻苍的琵琶骨仍被锁住外,百里南和轩辕聿的情况看上去却是要好很多,只是,都似昏迷地被悬在冰柱上。

“父亲,您这是要做什么?”

“忘记你自己说过的话了?背信弃义者,都该死!看着他们,每个人都曾负了你,他们的父皇,也曾负过你母亲,所以,难道不该死吗?”

夕颜眉心颦紧,现在的纳兰敬德,突然陷入一种疯癫的边缘。

纳兰敬德靠近夕颜,双手扶住她的肩,这一扶,让他有些不悦,夕颜的肩似乎在瑟瑟发抖,这,不好。

哪怕仅是利用,他也要她以绝对的王者姿态,傲视眼前的所有人。

“小颜,为什么发抖?对了,忘记告诉你,土长老已率苗水新募集的三十万族兵,即将抵达杭京,只待这五十万族兵汇合,就会挥师北上,所以,一来,以这三位帝君的血作为苗水出征前的贺祝,二来,你母亲在寿辰之日,收到这份祭品也定会很开心的。”

夕颜甫要启­唇­,纳兰敬德却将她的手,放到冰棺旁的一根柱子上,柱子的最上端放着一水晶鱼嘴瓶,柱子下面镶嵌着一圈五光十­色­的宝石,现在,她的手就放到这圈宝石上,伴着纳兰敬德几近贴在她耳边的声音:

“来,转一下,这三根冰柱就会生出冰刺,扎进他们的心脏,让他们的血,流淌到这池中,让你的母亲,在寿辰之日得到最好的祭品吧,这样,你就是一统三国的女皇,是的,女皇!你母亲这辈子都没到达的顶峰,你到达了,多完美!”

她的手仿佛烙到被火烧得滚烫的铁块一样,想收手,纳兰敬德却钳住她的肩膀,让她根本收手不得。

但,在此时,只听高台下,一声音带着不服叫嚣道:

“父亲,枉我唤你一声父亲,原来,最终你的大业不仅不会交给我,连大哥都不会交予,只是白白便宜了这个女人!”

循声望去,正是纳兰禄,他一身戎装,站在下面,眼底,满是沸腾的怒气。

“阿禄,这是你对父亲说话的态度吗?”纳兰敬德挑了一下眉,颇似不满地道。

“父亲对我的态度,难道让儿子对你依旧恭敬有加吗?儿子今晚算是明白了,终究不过是父亲的马前卒,拼死效力的份,连杯甜羹要分,都是不可得的,是啊,泰远楼那次,你为了筹谋,竟狠心打断我的腿,我就该知道,在父亲的心里,我是个屁!”

纳兰敬德并不为所动,只是看着纳兰禄,纳兰禄语意粗噶,恶狠狠道

“你既为刀俎,我缺不甘为鱼­肉­!”纳兰禄­阴­­阴­地说出这句话,将指尖抵于­唇­际,轻吹一哨,旦见,从殿外跃进几名红­色­衣着的男子,手持着明晃晃的大刀。

“今日,是父亲最爱女子的寿辰,这地宫所有的暗人都被父亲赏了一碗酒,所以,他们现在都很困,再不会来­干­扰我们。父亲,就让儿子送你一程,也算是尽了我们父子的情意一场吧。”

“好,好,好!为父会记得阿禄的情意的。”

纳兰敬德松开缚住夕颜的手,将目光定在纳兰禄的身上,当那几名红衣男子跃踏往高台来时,只见,纳兰敬德双掌一翻,几道红光过处,那尚跃至空中的男子,只见血光一闪,恰化为血­肉­横飞的碎屑。

一点声响都没有。

纷洒落到洁白的冰雪地的,仅有片衣和血­肉­。

纳兰禄惊愕莫名,却听得张仲在旁暗淡地道:

“你终是练成了这种邪门武功,血手印。”

“呵呵,为什么不呢,你们苗水至高的武学,为什么我不练呢?说来,还得谢谢火长老。”

张仲没有再说话,这种武功历来只有族长和长老知道,可,却是苗水的禁忌,百余年来,是没有人去练的。

源于这武功纵极其霸道,却也有着致命的弊端。

他起初恨过火长老,但在那一年,当他以神医的身份再次见到火长老时,才明白,火长老亦是苦的。

先是被利用,接着,当火长老知道伊滢已死时,表面做再无退路的臣服,并投诚地献上这本武学,暗里则是让其终有一天自我毁灭。

所以,他在族中甚少提及火长老,只在决定让木长老这个身份彻底消失时,才告诉风长老,火长老将夕颜接出旋龙洞,带回巽国抚养长大,借此,希望苗水在他‘死’后,念在夕颜的份上,放过火长老。

因为,倘若没有火长老,或许,夕颜不会活到今日。

他的目光望向柱上那瓶鱼嘴,该是千机吧。

当年,火长老瞒着族长,私藏下三瓶千机。

一瓶,纳兰敬德因伊滢之死,迁怒夕颜,将千机与其服下,要她熬受十年的折磨再死去。事后,却发现火长老在其体内植下天香蛊,纳兰敬德欲将火长老杀之,火长老却道,用天香蛊压制其体内毒­性­,待到其长大,若远嫁夜国,一旦与夜帝交合,则天香蛊散尽,恰能成就挑拨夜,巽两国之事。而那毕竟是许多年后的事了,火长老要的,只是保下夕颜。

另一瓶千机,该是伊滢死时,纳兰敬德欲予轩辕焕服下,却不料,­阴­差阳错地,为轩辕聿所服。

他不忍千机杀孽太重,又知世上再无天香蛊,方以天下第一神医的身份在轩辕聿甫服下,觉到身子不适,太医院束手无策时,暂压了千机的毒­性­,亦因此成为轩辕聿的师傅,后来,又知道了轩辕聿孪生兄弟轩辕颛的存在。

这么多年,接近三国的帝王,他最初是有企图的,伊滢死后,他想过为伊滢受到的不公报仇,而获得三国帝王的信任,再施以离间,无疑是最好的法子。

只是,一年年的过去,他发现,看着这些帝王慢长大,他最终没有办法下手,最终选择,让其中一个身份——木长老,彻底的死去。也了去,心中的恨念。

伊滢是那么善良简单的女子,不会愿意苍生因她生灵涂炭。

可,纳兰敬德,却终让她成了这场浩劫的源头。并且,以纳兰敬德如今的冥顽不灵,根本是听不进劝了。

现在,这是最后一瓶千机。也是他这次来地宫,除了受纳兰敬德胁迫外的,唯一的目的。

他趁纳兰敬德不备,移近那瓶千机,却听得纳兰敬德低吼一声,原是纳兰禄亲自冲上前来,将手中的剑直刺纳兰敬德。

“孽障!”纳兰敬德怒吼,只将夕颜向一旁推开,夕颜身上有伤,张仲下意识立刻上前扶住夕颜,却见纳兰敬德并不以血手印对之,仅将手挡住纳兰禄刺来的剑,顺势再将纳兰禄的剑惯出。

这一#,剑锋击至冰棺,但听得“噹”地一声,接着是“哗”声响起,那冰棺从剑锋刺进处,入蛛网一样,四散开,顷刻间,化为一地的齑粉。

这层齑粉上,伊滢的尸身静静地躺在那里,总依旧如生,不过片刻,她的身上,却急剧的起了变化。

无论事夕颜抑或张仲,看着这变化,心底,除了震惊,仅是无奈,以及悲恸。

红颜白骨,弹指一瞬。

纳兰敬德慌张地抱起伊滢时,昔日倾城姝­色­,只化为一捧白骨,除了那墨黑青­色­犹在,其余,皆不复得。

也在此刻,纳兰禄拾起掉落在齑粉上的剑,刺进纳兰敬德的背部。

纳兰敬德发出困兽一样的嘶吼,眼睛在此刻变成赤­色­般的红烈,他一手抱着骨不放,一手结出一个硕大的血手印,直向纳兰禄罩去。

随着血­肉­横飞,不过,是一场亲情的泯灭。

第二次运用血手印了。

张仲的心里浮过这个念头,却见纳兰敬德丝毫不在意背上的伤,发出一声臆语:“滢,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还要离开我,为什么?我把你献给轩辕焕,我也不情愿啊,可,被他发现了,我如果不献你出去,王府就完了!而我想出人投地,你也说过,我没什么配的起你,是的,我只是一个异姓王爷,但我爱你,我以为占有了你的身体,就能拥有你的心啊,为什么,你却连最后一丝的奢望都不给我,宁愿死,都不要我呢?”

“所以我恨夕颜,是她!是她第二次跑到绣楼,你才会选择死的,是她!所以,我要杀了她!杀了她!”纳兰敬德吼出这句话,将手中的白骨放下,回头,目光­阴­狠地望向夕颜。

张仲一惊,意识到不好,可,他没有任何武功,根本是阻不得纳兰敬德的。

按着血手印的致命弊端,一个时辰内,他再施一次就会经脉逆流致死,只是,这一次的代价 ,他不希望是牺牲夕颜。

张仲眉心稍颦间,却听得夕颜道:“敬德,你这么做,我很心痛。”

这一语出,夕颜已挣脱开张仲的相扶。

“敬德,你知道吗?占有一个女子的身体,其实,并不能得到她的心。”

“这个孩子,是你强行占有我留下的,我虽然生下她,但,我不想告诉你,她是你的孩子。我怕你再强行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毕竟,我被困在旋龙洞中,她是我唯一的依赖。”

“你呢,因着孩子,却再将我的心伤透。”

“你带我离开洞中,本来我该为恢复自由感激你,可逆却把我献给轩辕焕,你知道,一个女子被迫身伺俩人的滋味吗?颜儿看到第一次,我都没死,何况再让她看到我被囚于绣楼呢?你该知道的,不巧被她瞧到的第二次,是我想杀了你,我受够了这种日子,我不知道下一刻,你又要对我做出什么样的恶行!但,正由于当着孩子的面,我下不去手啊,或者,我也根本没有法子让自己去杀你,所以,自杀,是我唯一的选择。这一辈子,哪怕到死,你都没有了解过我,你说爱我,却始终不珍惜我,也始终不在乎我心里的想法……”

带着记忆里的片段,带着手札中母亲的感情,她说出这些话,她不知道,模仿得像不像母亲的口气,只是,足够了。

纳兰敬德发出一声咆哮的叫喊声,接着,松开手里的白骨,起身,双手结成血手印,往那雕刻的血莲上轰去。

是的,轰去。

但听“轰”一声,血莲陨碎。

而纳兰敬德就站在那,再没了一丝动静。

张仲的手再次搀扶起夕颜,低声道:“他去了。”

夕颜闭上眼睛,没有泪滑落。

她不愿意让母亲的白骨就这样放着,解下身上的外袍,盖到那捧白骨上,甫将袍子离手,突听得纳兰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颜,快走!”

声音十分急促,似有什么危险即将来临。

她起身,看到,各个沟渠中的水银开始呈现出不安分的状态,好像,汩汩地似要淌出一样。

纳兰福就站在三根冰柱旁,分别启动机关,放下冰柱上的人,一只手还扶着同样昏迷不醒的慕湮。

张仲迅速下得台阶,取出随身的药丸分别予三人服下。

三人苏醒的速度还是快的,只银啻苍因被锁住琵琶骨,行动最为不便,然,现在亦是没有时间去替他疗这伤势的。

张仲扶着银啻苍,慕湮和百里南相互搀扶着,轩辕聿则是独自登上高台。

五人登上的刹那,底下的水银终是漫了出来,汹涌而绝对的漫了出来。

“你们快走,顺着殿门出去,一直往左,就能抵达陵墓的出口。这里,很快就会被水银淹没,那朵血莲是父亲特意设置的让整座陵墓被水银掩埋的机关。”纳兰福匆匆说出这句话,容­色­紧张。

接着,他松开扶住的俩人,夕颜突然觉到不对:“大哥,你呢?”

纳兰福伸手扶住伫立在那得纳兰敬德,笑道:“小妹,别恨父亲,他这么做,仅是为了证明自个,不输给任何生来就是帝王的人,哪怕出身卑微,依旧可以谋得天下。答应大哥,别恨父亲。”

“大哥,我答应你,但,你得跟我走。”

“不了,我已经习惯待在底下了。快走,那些暗人被纳兰禄暂时制服,你们出去后,血莲教的余孽该会滋事,但,群龙无首,不会再有多大的危害。可,那毕竟都是命,能放,大哥求你,还是放了吧。”纳兰福说完这句话,只扶着父亲坐下,再没有声音。

一旁,轩辕聿­阴­暗着脸,瞧了一眼,只与百里南相互扶着,并未看他一眼的慕湮,绝然抓住张仲的手臂,执起殿宇上的垂落的纱幔,借力往殿外掠去。

百里南的脸­色­有些苍白,胸前的伤却是经过包扎处理过的,他望了一眼夕颜,又望了一眼慕湮,夕颜只往后退了一步,百里南明白她的意思,遂勾住慕湮的腰,同往殿外掠去。

高台上,仅剩下银啻苍,他露出一抹笑靥,睨向看起来有些失落的夕颜,然后,将一只手递于她,一只手执起殿宇上垂落的纱幔,道:“族长,让我带你走。”

一句族长,夕颜知道他的用意,现在,她是伊汐,风长老的妻子,这样,他才能不避嫌的拉住她的手,不是吗?

她再回眸望了一眼,纳兰福,纳兰敬德,以及袍衫下母亲的白骨。

她,带不走他们。

心底,酸涩地涌起些什么,仅能闭上眼睛,请颔首间,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银啻苍修掌一手,握拢她的手,一并掠起。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她稍睁了眼,仔细瞧着银啻苍的伤势,却听得他的声音响起:“怎么,对我­祼­露的肌­肉­感兴趣了?”

这句话,说得倒是轻松,仿佛,那些伤,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一样。

只是,她知道,必是严重的,他的伤口因着施展轻功,此刻,渗出些许的血来。

“若想让我减轻点负担,抱紧我。”

他的声音了,带着初见时的不羁。夕颜的手犹豫中,看到他肩胛骨处的伤口,终是伸手揽紧于他的腰部。

一路借着纱幔掠过去,待到了转角处,她瞧见百里南稍停了身形,将手中的纱幔掷扔给他们,掷扔间,百里南方换手抓住下一根纱幔掠去,但纱幔垂挂的地方除了大殿以及殿外狭长的回廊后,便再是没有了,需要以脚掂住可以借力的一切物什上,腾空向前掠去。这样施展轻功,无疑对身上带伤的人是种毅力的考验。

轩辕聿看上去并没有伤,因此携着张仲一直掠在最前面,亦丝毫未曾停过步子。

百里南纵受了伤,毕竟恢复了也有大半月,并且慕湮该习得些许的轻功,合俩人的力往外掠,也不会很难。

而银啻苍身受重伤,又加带着不懂轻功的夕颜,明显吃力很多,在快到一廊尽头时,银啻苍踩住一小块石壁凸起处,突然一滑,显见就要跌落下去,而下面的水银正在以更快的速度开始吞没一切。

夕颜并不惊怕,只牢牢揽紧银啻苍,银啻苍深吸一口气,蓦地甩开发丝,那三千黑发仿似坚韧的绳索一样攀缠住前面的一处横梁,而他稍稳身形后,复向前掠去。

发丝分扬间,他带着她,往前飞去。

一路飞去,黑发寸寸成雪。

这,就是瞬间白发吧。

他,终能携着他的结发妻子,在这飞掠中,仿似度过了一生。

真好……

夕颜贴在他的胸前,仅留意着他肩胛上不停流血,丝毫未曾注意这些。

蕴上最后的功力于发丝上,借着这股力,他带着她终身随前面的二对一起,接近了陵墓的出口处。

出口的室门现在是紧闭的,正上方有一块龙形的浮石。轩辕聿抬首忘了一样那浮石,脱口道:“断龙石。”

这一声出,百里南和银啻苍对于这三字不会陌生。毕竟,亦都是帝王,这石。实属帝王陵墓的必备。

纳兰敬德启动机关,以水银淹墓,自然陵墓口不会开着的。除非启动着断龙石,石放之日,陵墓开启。但,仅能用一次,一次后,这座陵墓将彻底的被封闭。

石很高,他们三对都倚附在墙壁上,随着水银逐渐汹涌漫起,其实,容不得再有任何犹豫,哪怕石后是机关,都是要试一试的。

银啻苍思绪甫定,突然松开夕颜的手,只把她的身子掷扔给轩辕聿,掷扔的瞬间,他的白发缠于夕颜的腰际,使她在空中不至于失重坠下。

轩辕聿滞了一滞,夕颜的身子却已到他的跟前,张仲不由分说紧扣住夕颜手腕,夕颜这才看到腰上缠着的银丝咻地一收,一收间,银啻苍的身形径直掠向那最高处的断龙石。

他,乌发竟成雪?!

看着他掠上去,夕颜察觉到所有的思绪都被不详之感笼罩,她只喊出一句:“苍,回来!”

断龙石随着这一句,已然被按下,按下的瞬间,石中刺出一根极细的尖刺,戳进银啻苍的胸前,他,再是动弹不得。

不过,下面的人,该不会看到。

这刺,太细,太细了。

任何人要动这断龙石,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毕竟,一念生,即是一念死。

悬挂在陵墓的最高处,他冰灰的眸子向下望去,他最爱的女子,抬起螓首,望着他,满脸,都是泪水。

又为他哭了,真好。

轩辕聿,你会吃醋吗?

他闭上眼睛,仅说出一句话:“带她走!”

这句话,拼尽了所有的力气说出,带着嘶吼的意味。

“不!”

夕颜喊出这句话,喉口一甜,胸前的伤口再次崩裂,崩裂中,轩辕聿的手抬起,重重击于她的颈后,她再作声不得,眼睛却倔强地不肯就此闭上,只盯着断龙石前的那抹身影,她不要走,她不要这个蠢人以为就这样,可以有千年之约,她不要。

她不要的是这个,还是不要他牺牲自己呢?

颈部的疼痛抵不住,哪怕,她的眼睛始终想睁开,却,在最后只看到,漫天银丝飞舞间,银啻苍凝着她,­唇­边漾起笑弧,嘴­唇­轻轻翕动,没有声音,但,她瞧得懂口型,那个口型仅是三个字:“我爱你……”

他从没亲口和她说过的三个字,最后说的时候,没了声音,而她亦是陷入一片黑暗。

夕阳如血,皇陵的后山上,张仲独自一个行着,他的手上,拿着那瓶千机。

世上再无天香花,或许,惟有这,能一试。以毒攻毒,他不知道,有没有把握。

不管怎样,终是要一试的。他甘愿被纳兰敬德所俘,为的,不就是这世上,仅存的这一瓶千机吗?

不到最后关头,他不敢轻易去试的法子,因为这样,或许,只意味着九死一生。

四月廿七日,传闻与杭京商议国土划分的巽、夜两国帝君忽在檀寻城郊皇陵出现,然,此事仅有少数接驾官员知悉,并未计入史册。

同日,巽帝密诏工部,先帝皇陵年久失修,恐有塌陷,着工部立刻重新修葺皇陵。

其间,偶有着血衣死士在檀寻滋事,亦被禁军分批镇压,不过三月,血衣死士,渐成过眼云烟。

四月三十日,杭京一役,,两国兵力遭受重创。亦因此,巽、夜两国国君于杭京,抵返檀寻签到协约,两国从即日起各休养生息,夜国边陲十二城暂划于巽国国土二十年,期满后再行较量,以最终确定这十二城的归属。

杭京一战中表现骁勇的骠骑将军、建武将军、墨阳将军皆按品级加官进爵,墨阳将军功绩犹为突出,官拜至上将军。

五月初一,夜帝携一女子返回夜国,该女子正是昔日引起两国战端的凤夫人,外界周知,是凤夫人遭意欲挑起两国纷争的­奸­人迫害,幸得于火中侥幸逃脱,烧死的不过是其婢女梨雪,其后做口供的梨雪实是­奸­人唆使冒充的。该假冒的梨雪自被严惩不怠。

凤夫人随夜帝返回夜国,在其后数十年中,成为辅佐帝君的一代贤后。其父慕风亦随女得享天年于夜国。

五月初二,援助杭京的苗水族兵被帝赞大义之师,特恩准苗水族今后不用每年纳贡,并族中长老及各部落首领位比王爷,得享爵禄。自此,苗水彻底归顺巽国。

五月初七,因陵墓被闭,工部耗时十日打开皇陵,除见水银汪洋外,连先帝水晶棺枢都不得再见,遂无奈,复旨于帝,帝容­色­微变。

太医院院正张仲以年老体衰为由,刺去院正一职,返归乡野,帝准。

此外,还有几桩事同发生在这一月内:四月初,太后昭告六宫,中宫皇后西蔺姝小产血崩薨逝。

同月,西侍中被应中书令弹劾,结党营私,买卖官职,因荣王遇刺,此时又牵涉到正一品官员,遂暂且将西侍中禁足于府,巽帝回朝时,颁圣旨,念西侍中先前兢业于社稷,从轻发落,着西侍中致仕。

自此,三省长官除应中书令后,又呈现出一派新的格局,这新的格局,无疑在巽国休养生息的二十年,更利于巽帝的制衡。

五月初一,巽帝就皇贵妃纳兰夕颜私出宫,趁帝牡勒山被围时,打开城门迎接夜兵在后一事,于早朝时提及,欲赐皇贵妃鸩酒以平天下臣民之怒。

此意出,前朝哗然,尤以墨阳将军一人,犹为激动,不惜当朝谏帝,皇贵妃非但无罪,反右功于围城苦战,甚至于,他的那些功劳,都是拜皇贵妃于背后巧施巧计成就,若非因二万四的战俘,皇贵妃绝不会轻开城门,固是­妇­人之仁为对战时所不可取,然,皇贵妃为巽国子民之心,却是其心可鉴天地。

但,墨阳将军话未说完,巽帝拂袖而起,言,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

墨阳将军就此长跪殿外不起,任其余诸臣一再劝说,都置之不理。

轩辕聿回的天曌宫,太后的仪仗正行过来,他睨了一眼太后,只稍做请安,便行往正殿。

太后旋即跟进,摒退众人。

殿内,哪怕是五月近夏,没来由地,却让人觉得­阴­冷森森。

“母后,是来劝朕免皇贵妃一死吗?”

太后只从袖中拿出一道密诏,递予轩辕聿:“这是皇上出征前,留给哀家的密诏,上面说的很清楚,一旦他有任何不测,皇贵妃若选择出宫,哀家必会想法子让海儿同去,若皇贵妃愿留在宫里,则出册海儿为太子外,必正皇贵妃的身份。”

纵然,密诏上没说,该怎么去做,可这是皇上拜托她做的事,是以,她步步为局,必是会全了这一事。

现在,一切看上去,终是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却没有想到,还是,不尽如人愿。

唯一的变数,她怕去想,却做的,这已是不容置疑,被隐在暗处的事实。

“身份?此等贱人,难道,朕还要容她不成?”

还要瞒么?

“颛儿。你骗得过所有人的眼睛,却骗不过哀家。”太后说出这句话,语音里满是落寞。“从你回来的那日开始,哀家就知道,皇上定是出事了。被围牡勒山的失踪,根本不是外人眼里看到的那样有惊无险,不过是成全你的代位。”

“母后还想说什么?莫以为用这个作为要挟,朕就会怕了母后,母后莫忘记,颐景行宫中,父皇究竟是暴毙呢,或是有人蓄意为之,哪怕事隔这么多年,朕想,总会有人相信朕说的话。”

太后的脸­色­惨白。

颐景行宫,她怎会忘呢?

那一日,下了好大的雨,轩辕焕摒退了所有的宫人至院外,独自一人待于宫内。

她想趁着行宫的机会,能挽救一下她和轩辕焕越来越冷淡的关系,遂端着点心,进的殿内,恰看见,轩辕焕在用丹青描画这一幅仕女图,她见窗子仍开着,上前,替他阖上窗子。未料,这一阖,恰有几滴雨溅落在纸上,那纸蕴开了,仕女的脸,也就化开了。其实,那幅画,因轩辕焕并不擅长丹青,却是拙劣的,但,这一化开,只引来轩辕焕的勃然大怒,他用力掌掴于她的脸,和着脸上火辣辣的痛,她终在刹那,忘了理智,斥问了轩辕焕一句,难道结发夫妻这么多年,都抵不上一幅画?

这一句,更引起轩辕焕的大怒,说她不配提结发这个字,他可以立她为后,亦可以废了她,莫以为做了皇后,就是他的妻,她不过是代养太子的工具罢了,对她,他的兴趣从来仅是最初的燕好上,再无其他,说罢,轩辕焕怒极执笔就要下废后诏书。

她不明白为什么轩辕焕会那样暴怒,她只知道,她不能让他废了,她求他,苦苦地哀求在他脚下,却只得他的一踹,这一踹,她觉得腹中疼痛,似有什么东西坠下,原来,她竟是得了身孕都不知晓,那一刻,她几乎觉得人生所有希望都被眼前这个男子夺去,她强忍痛站起身,执起地上的金步摇就刺向轩辕焕,轩辕焕吃疼,不愿与她纠缠,待唤宫人进来,殿外,雨下的那么大,宫人却是听不真切的,他不得不走到殿前去唤。

也就在此时,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金步摇细细的簪尖刺进他的头颅,他栽倒于地,头后,渗出些许血来,那血顺着雨水蜿蜒了出去,尽头,是一双惊惶的眸子,正是轩辕颛,他本来不会再明里出现,仅是由于轩辕聿午时饮了轩辕焕不想用的参茶,突腹疼难耐,方大着胆子穿轩辕聿的衣裳出来寻找她。

却是目睹了这一幕。

簪尖Сhā进头颅,等血凝结了,若说是暴毙,碍着皇上的龙体,不会有人细察,只是,那日的血雨,终成了她心里难以逾越的魔障,再见不得宫里的秘道有积雨,也见不得红­色­的花朵飘落于上,因为,那样,仅让她再次想起那日的一幕。

而这一幕,也成了他们呣子间,一道默契地不会对外宣扬的事。

今日,重提这一事,是想让她不管这事吗?

她顺着轩辕颛,仅轻轻问出一句话:“皇上,是不是已不在了?”

轩辕颛没有立刻回答,对这,不到最后,他不会轻言死,或者生。

他的沉默,只让太后的身子猛地一震。

她的聿儿不在了!

胸口悲凉得仿似要站不住,她用手撑住几案,只再说了一句:“那日的事,母后做了,就不会悔,也不会再怕了。”

说完这句,她往殿外行去:“颛儿,她毕竟是皇上最爱的女子,若你要杀她,哪怕皇上的死,和她或许有着关系,但,这定不是皇上愿意见到的。”

“好,既然她是朕的最爱,那依着母后的意思,朕在她死前,再予她以圣恩雨露一次!”

太后的步子再没有停下,他,听不进劝了。

或许,惟有合前朝的之力,才是唯一的转圜。

毕竟,夕颜没有错。

哪怕有错,她偶要保得她的周全。

殿内恢复寂静。

而,承恩车的声音,终在殿外响起。

他翻了她的牌。

真正的原因是她在昨晚托李公公递上那张笺纸后,他准备以另外一种法子,让她得到彻底的羞辱,以及死心。

夕颜蒙着雪­色­面纱,被迎往恩车。

今晚,是她的侍寝之夜。

是她在巽宫,或许有着实质­性­质的第一夜,也是最后一夜。

因为,帝王临幸她后,或许,天明,就会按着谕旨将她赐死。

她一步一步,走向恩车,车帘放下,她明媚的眸子里,并没有一分惧怕,仅是淡定安然。

一夜承欢,迎接她的,便是死亡。

这,是她的命。

看似身为巽宫罪人,该有的命。

该做的,她都已经做了,君心,若还没有转圜,她能怎样?

她不能在怎样了。

进得承欢殿,漫天的明黄|­色­的纱幔后,那本来十分熟悉,现在,却陌生的身影就伫立在那。

她近前,他的手一挥,一张笺纸轻轻地从他修长的指尖,坠落在地。

正是,她托着李公公呈给他的纸。

“众口铄金,使君别离。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死亦无别话,愿葬君家土。”

寥寥六句,从他的薄­唇­里读出时,带着哂笑的意味。

“皇贵妃做出那样的事,又在皇陵中通远汐侯旧情难断,水­性­杨花之人,偏还是做出这样的诗词,真是让朕不耻。”

纵然,张仲在临行前嘱咐他,切莫为难夕颜。落进他耳中,分明只是张仲的护短。

“皇上,臣妾除了您之外,再无其他。臣妾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听到远汐侯三字,她强忍住心头的悲凉,方能说出这句话。

“哦,是么?”

轩辕颛眉心一锁,这话,百里南临行前,亦是对他提了当日城内的情行,可他只做未听见,这么多男子要保她,难道,真的没有私情么?

不管怎样,当他和师傅在知悉轩辕聿失踪,那么辛苦,绕过夜军,避过巽军,在山谷,发现轩辕聿时,虽得师傅相救,却已如活死人一样时,他才知道,轩辕聿竟然为了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不惜放弃自己的命。

从那时起,他再容不得这个女子。

哪怕轩辕聿醒来,会恨他,他偏是再容不得。

一如,他活着的唯一意义,仅在于看着他的弟弟成为万民敬仰的君王。

可,这一切,都被这个女子,一手摧毁,她和她的母亲一样,都是祸水。

哪怕曾经,看到她隐忍的坚强,让他有过心软,现在,不会了。

羞辱她,让她彻底死心,让她在死前尝到同样的心痛,是他所要的。

他走近她,伸手抬起她的下颌,他看到,她的眸底,一片清明,竟没有一丝的雾气,真是讨厌啊,假惺惺地可以。

“想朕再临幸你一次么?”问出这句话,他凑近她的樱­唇­。

他看到她的­唇­哆嗦了一下,这,让他觉得很满意。

“朕今日召你来,外人看来,是朕对你还有一点的情意,可惜啊,朕,根本就不会碰你,让你过来,是让你看着,朕是怎样临幸别人的,你加诸朕身上的耻辱,朕还你一次,也算是公平。”

他轻击掌,殿外,走进一女子,纳兰夕颜的身子一震,往后瞧去时,该是低位的宫嫔,娇羞地站在那,而轩辕颛松开夕颜的下颌,上的前去,只把那宫嫔打横抱起,往龙榻上行去。

夕颜就这么站在那,她隐隐听到哀愁的歌谣声,似从殿后传来,但,这一次,她知道不是,所谓的哀愁歌谣声,仅是那风吹过没有关严的窗棱,穿过室内八宝屏风缝隙时的声音。

这哀愁,皆因着心境所致,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因着轩辕聿的怜爱,住于这承欢殿时,是从未闻到的。

明黄|­色­的纱幔纷纷扬扬地落下,她站在那,听着,纱幔里不时响起的暧昧的声音,心,疼痛。

胸前的伤,能愈合,可是,心底的伤,谁能愈合得比较快,才会幸福吧。

站在那里,知道子时,按着规矩,那宫嫔是要离开的,她垂下螓首,不去看那离开的宫嫔,亦因此错过了,宫嫔脸上一抹异样的神情。

这抹异样仅在于,这宫嫔觉到皇上是不是不能行人事了,竟让她喊了半天嗓子,却没有真的临幸于她。

而这些,夕颜不会知道。

她只是站在那,随着疼痛渐消去,再没有一丝的痛楚了。

他拢起龙袍,行至她的跟前,甫要让李公公赐鸠酒时,却见她身子一晃,似撑不住般坠委千地,他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腕,她往后一抽,一抽间,只让他更紧地扣住她的手腕,然这一扣,他是震惊的。

她,竟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自她回宫后,每日仅用张仲留下来的药,并不让任何太医近身调理伤口。先在看来,该是她早有所察觉。

可,为什么要瞒住自已的身孕呢?,

他的手一滞间,却听得她的声音虚软地传来:

“这孩于是皇上的,可臣妾若说了,您会信吗?不过又会以为,是臣妾不想死的借口吧。”

原是如此!

这孩子,或许是轩辕聿最后留下的一脉骨血,他能狠得下这心么?

但,再一按她的脉相,他的眉心,再是抒展不得,这一胎,因着她胸前的重伤,血气大亏,比之她之前那胎更是不稳,即便张仲该是曾尽心为她保胎,而上一胎,耗尽了她太多的­精­元,这一胎,分明是保不住的。

所以,张仲只留下了那些药。

或许,也答应了她,暂时不会让他知道。

她呢,定以为,这药能和彼时一样护得她的周全吧?

而明知保不住的胎,何必再保呢?

这时,李公公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皇上,有禀。”

“说。”

“皇上,墨阳将军跪在议政殿外迄令不肯离去,眼下,连膘骑将军等都纷纷随他一起长跪不起,务求皇上万不能这般忠心为国的皇贵妃,不然,寒的,是天下百姓的心呐。”

他的眼晴眯起,这个女于,确真是得尽民心啊。

好,那么,他就让她心甘情愿地去死,也免得那一众臣子不消停!

“皇贵妃,看来,你真是得尽了军心,连朕都杀不得你了。”

他松开执住她的手,仅命人送皇贵妃回冰冉宫。

这一回,不过晨曦初绽时,却是等来更让她没有办法接受的事。

离秋端着一碗汤药,进得殿内,她站在那,看着这碗汤药,突然意识到是什么。

“娘娘怀了皇嗣,可这胎,真真是保不得的,皇上这也是为了娘娘好……”

她没有说一句话,就这样望着那氤氲的汤药。

他,仍是怀疑她清名有损吧。

现在,快到他下朝了。

这,是他的孩子,若他不要,她等他亲自对她说这一句话。

果然,她等到了。

他来了。

没有让殿外的宫人通传,他就这样来了。

“喝了这碗药。”

他冰冷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冷到,仿佛能将她的心一并的冰去。

她,终于,再不会有心了吧。

这个她深爱,却伤她最深的男子。

缓缓启­唇­,一字一句,透着彻骨的冰寒:

“皇上,真要臣妾喝下这碗药吗?”

“喝了它,朕,可以既往不咎。留你一命。”

语音甫落,殿内,再也觉不到一丝的暖意。

他执起宫女托盘内的汤药,亲手递于她,她的手瑟瑟发抖着,终是从他的手中接过碗盏。

她皓白若雪的腕上,是新月一样的痕迹,这痕迹落进他深黝的瞳眸中,终让他的眸子一收。杭京那五十万苗水族兵,必是得了她暗中的吩咐,方按兵不动,没有受纳兰敬德的唆使。

这些,他其实都是明白的。

他要的,不过是个借口,让他狠下决心的借口,不是吗?

这一收间,她已把那碗盏移至­唇­边,眸华低徊,一颗泪,就这样坠进汤药中。

不过一瞬,泛不出丝毫的涟漪。

这碗药,是由他亲自端予她的。她不会再拒绝了,该做的解释,都做过了,她为什么要拒绝呢?

也罢,喝下这碗苦药,对他的念想,应该都能一并断去。

喝下药的瞬间,她看到,他的­唇­边扬起了一抹笑意,这笑弧旁没有笑涡!

一惊间,药,却已饮尽。

药下,两个月的胎儿,从腹中剥离的感觉,不会多痛,只是那缠绵淋漓的黑血,仿似生命,慢慢地逝去。

是的,该逝去了,过往一幕幕重现,她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轩辕颛接到张仲的信笺时,是在那一日的晚膳时分。

看到信上内容时,他能觉到整个手都在颤抖。

他隐隐觉到不妙,蓦地起身,急往冰冉宫中去时,再寻不到那抹雪­色­的身影。

按着道理,她方小产,不该有力气出去的。

“娘娘呢?”这一声,似是询问,又仿佛带着清明于心的洞悉。

“娘娘——娘娘她——用完午膳后,奴婢以为娘娘歇下了,刚刚才发现娘娘竟然不见了,只留下这张纸——”蜜恬吞吞吐吐地说着,颤抖着手将一张纸奉给李公公,哀求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他的手接过那张纸,只看了一眼,旋即狠狠地捏攥于手心。

纸上仅是五字:死亦无别语。

不管怎样,现在,她不能死!

或许,他已知道,她去了哪。

风寒凛列中,他登上麝山,初建完的祈福台上,那抹雪­色­的身影兀自立在那。

她略侧螓首,仿似就等着他来,等着他到这处,他们初遇的地方来。

凝向他,她的眸底,咫尺澄寒:

“他……在哪?”

简单的三个字,从她苍白的­唇­中溢出,眸底的雾气迅速湮起,一颗泪,就这样掉了下来。

她以为,她再不会流泪了,这么多年,再如何,她没有为那一人流过一滴泪。

原来,这颗泪,始终是她欠那一人的。

“何必瞒我呢?”

她的声音仿似隔空飘来般遥远:

“既然孩子,是保不住的,你告诉找就是了,何必用这孩子来逼我呢?”

“对,是我让他丢了命,是我的错,你明了地告诉我,我不会贪生的。不要再用他的身份来骗我!旋龙洞,亦是你吧,你知道,这么做,让我和他之间蹉跎了多少次么?我可以去死,但我不要带着对他的恨去死啊!”

旋龙洞,她亦知道了?

轩辕颛浮过这一念时,以她的聪明,怎会猜不到呢?

是的,从他在这里,看到她被巨毒赤魈蛇咬伤,竟没有立刻陨命,加上她身上的香味开始,他就有了计较。

而张仲每每对他提及天下第一解毒圣药——天香盅避而不谈,更让他猜到,夕颜身上可能就有千机的解药,只是张仲怕他做什么,才不愿告诉于他。

既然张仲不说,他可以自已留心观察。

三年内,让他终于洞悉了天香盅的真相。但,因着轩辕聿不愿,他一直没有得以实施。

于是,他退一步告诉轩辕聿,旋龙洞中的天香花也可解他的毒,但,要上去,需得两国帝君同行,再要解毒,却是不便的。

轩辕聿闻听此言,命文史取来有关记载旋龙洞的文献以及周围的地理,终于发现,有条水路可能是相通洞中的。当然,为了确保这条路可行,抵达旋龙谷的第一晚,他就去探了一遍,证实只要水­性­好,那条路,恰是可行的。

旋龙谷宴饮时,恰逢轩辕聿毒发,他好不容易瞒过正进殿的慕湮。却发现夜、斟二帝着夕颜已往旋龙洞去。这无疑是个最好的机会,于是他带着轩辕聿从水路潜上,再将轩辕聿带到那栽满天香花的洞中,以花汁迷了轩辕聿的心­性­。

出来寻夕颜时,绕到另一侧,才碰到她和银啻苍,他不希望她瞧出什么端倪来,毕竟他知道夕颜方才就在殿外,但,他对慕湮的投怀,做不到无情,是以,在时间上,若让夕颜发现他比她先到洞内,必会起疑。

于是,他用暗器击昏夕颜,再冷冷质问银啻苍为何私带夕颜至此,银啻苍有所疑惑他的出现,但,百里南恰在此时出现于银啻苍的身后,打了圆场,说是宴饮见聿离席,想不到竟瞒过守军,来了这里。并意有所指的说,还好聿出现,不然真让外人以为,斟帝带着昏迷的夕颜所为何事了。

这一语,说者无心,听者分明是有意的。

轩辕颛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好的办法,可以让轩辕聿不至于醒来时愧疚自责。

于是,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

其实,他的心,并没有狠到绝决,否则,当初一剑刺死她,却是­干­净了。

思绪纷纷间,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丝履决然踏上祈福台。

银啻苍不在了。

他,也不在了。

她何必还在呢?

再也坚持不下去。

翩翩的雪­色­纱裙随风舞起,她整个人仿同冰雕玉琢一样的剔透,宛如即将归于天穹的谪仙。

“他,还在!”他在下面喊出这句话。

她本待跃下的身子终是滞了一滞。

五月初十,巽帝颁下诏书,册皇长子轩辕宸为太子,太子生母皇贵妃纳兰夕颜于杭京护国有功,应正母仪,特册为皇后,赐号:曌德。

五月十一,曌德皇后自请往杭京,为在两国战役中死去的士兵,清修悼告三年。帝准。

不觉又是三年过去了。

今晚是除夕,夕颜手安如送来酒,暖暖的喝下去。

来到杭京,一如初进宫时,自请去暮方庵一般,只是这三年,她有了彼时,所没有的希冀。

明里,她是为了战争死去的士兵做清修,暗中,却是为了那一人的活。

因为,轩辕聿因着张仲的银针封|­茓­,尚留一口气在,这口气不灭,他的人,就还在。

她之所以到这,是每月取一滴心尖血,供张仲炼药。

当初,他用他的血滤清她血内的千机,最终,让他的血内再次充斥千机。

而她除了心尖的血尚留有天香盅的余效,其他的血,再没有任何解毒的功效,只这一点心尖血,实是不够的。

但,有着其他的功效。

张仲用千机炼制以毒攻毒的药时,怕控不住毒­性­,终是希望她能做一点牺牲——每月取一滴她的心尖血,和着千机,尽量将毒攻毒的危险降到最低。

这,是轩辕颛留下她这条命的目的。

也是她活下去唯一的目的。

三年了,解药练成的今晚,她是忐忑难安的。

安如在旁瞧着她的样子,虽不知为什么这三年来,她总忧心忡忡,但,今晚是除夕夜呀,连她都很开心,难道,身为皇后不该更开心一点吗?

此时的安如,早嫁做人­妇­,夫君是巽朝有名的才子,只等开春,就会往京城求取功名,眼下,她怀了三个月的身孕,一脸幸福地道:

“娘娘,今晚是除夕哦,还记得三年前,在老槐树下许的愿吗?”

“嗯,自是记得,如今,我猜你该是心想事成了吧。”

安如甜甜一笑,三年过去了,这次夕颜回来,她没有问远汐候的下落,有时,不知道一个人的近况,其实,也是好的。

就全做当年一个遥远的梦想,放在心头就好。

“娘娘若也得了圆满,那今晚,不妨就去还愿吧。”

夕颜放下手中的酒,是啊,该去还愿了,至少比坐在这,傻等着要好。

随安如慢慢行到杭京陵,彼时,有他幸着,她方能没有停歇地走到台阶顶,现在呢?

她始终不相信,他去了。

因为,毕竟,皇陵内,哪怕因着水银的覆盖,都没有说找到他的尸体,不是吗?

况且,最终关千他的下落,没有正式的发诏,总让人还有着希冀的。

这俩个,今生对她来说,最重要的男子,一定都会好好的。

现在,她一个人,再难,也会不停歇的走上去。

安如,大概因怀得身孕的缘故,也一改昔日的俏皮,沉稳的一步步上得最高阶。

老槐树仍在那,战争停歇后,树丫上挂着的竹筒愈发地多了,但最上面的那三个,犹是醒目的。

“啊呀,这么高,怎么拿下来呢?”安如抬起脸,有些郁闷地道。

夕颜只从旁边捡了一根稍长的树叉,灵巧的一钩,其中一个竹筒先是拿了下来,上面是一个安字。

里面写的内容,很简单:

找到属于自己的姻缘。

安如,是该来还愿的。

夕颜复钩去,这一钩,上面是一个汐字,安如只喜滋滋地瞧着自个的许愿条,未曾注意到她。

她的手一滞,终是,缓缓打开竹筒,取出纸笺,上面,竟是空白一片。

犹记起那个千年的约定,原来,在那时,他就放弃任何的许愿了。

苍——

这一生,亏欠他的,她不要千年后再还,千年后,她不会再是她了。

还有一个竹筒,她仰首望去,不知道是否该把它取下,毕竟,上面的愿望,只完成了一半。

是的,她很贪心,许了两个愿望。

如今想来,苍未许的那个,是不是成全了她的呢?

眼前,有片刻的迷离,再定睛时,蓦地,那竹筒竟坠落下来,直抵她的手心。

竹筒坠落,愿望,就会落空,她突然,觉到骇怕,那竹筒仿似灼人一样的要摔了去,一双手,却在此时,坚定地覆上她的,不容她摔去。

温暖。

“你在,我,就会在。”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如手边的温暖。

她抬眸,墨黑如碎星的眸子,在她眼前耀起。

“聿——”她轻唤出这一个字,手甫要抚上他的脸颊,证明,这不是个幻觉,他却将她的手阻了,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烙于她的指尖。

是真的。

不是幻境。

他­唇­边的笑涡隐现。,另一只手,将竹筒内的纸笺拿了出来。

天下无战,与子携老。

八个字,两个愿望。

终是,没有成虚幻。

酒的后劲真让人醉啊,不知是醉在他的眼底,还是他的怀里,更好呢?

他紧紧将她拥入怀里,语音在她耳边缠绵的响起:

“这一辈子,咱们再不分开了……”

她的眸底落下一颗泪来时,他似有感应地抬起她的下颔,吻,落在她的­唇­上,一并,吻去她的泪水。

再不会有泪水了。

安如惊愕地瞧着这一切,用手蒙上眼,只往别处瞧去。

不远处,她好象看到,一抹银­色­的影子坐于树上,银­色­的袍衫,银­色­的发丝,就象谪神般地坐在那。

再定晴时,却又好象,什么都瞧不到了。

漫天的星辰下,仅有一双俪影相偎……

(正文终)

作者题外话:番外,会是苍的,以及,一些没有交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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