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黄池之会
公元前482年夏,旨在产生新一任霸主的诸侯大聚会终于隆重开幕了。
参加会盟的有吴、晋两国国君,以及周天子派来的代表单平公,不消说,吴王夫差是最热心的组织者了;会盟地点选在黄池(在今河南省封丘县南),基本位于郑、宋、卫三国之间,距吴、晋两国的路程大体相当。此前的近10年间,吴晋双方以齐国为共同敌人,形成战略夹击之势。现在双方终于要直接见面,论个你短我长了。对于这次盟会,夫差还是觉得把握颇大的:首先,这几年,若比起谁的战功更显赫,谁的拥护者更多,本方明显压倒了晋国;第二,万一双方争将起来,诉诸武力,夫差相信吴军是天下最能战的军队,况且,由姑苏联结黄池的水道已经全线通航,兵力运输和补给都没什么问题。
但有一个问题颇让人尴尬,除了吴、晋两强,赶来捧场的居然只有一个鲁哀公——两个大哥一个小弟,即使争上了霸主席位,这样的霸主也真够寒酸了。——但夫差不这么认为,艰苦奋斗了数年,他为的就是今天,今天的他兴奋而幸福、他斗志十足,今天的他生活在幻梦之中。为此,他一定要压倒晋国,成为天下的新一任霸主!而晋国方面则是很难容忍承认别国为霸主的,现任执政赵鞅又个十足的强硬派。
于是,前482年的夏天,吴晋双方在黄池共同主演了一出激烈而微妙的争霸游戏,微妙到人们至今弄不清楚争霸的结果,于是,两个情节迥异的“黄池之会”的精彩版本共同流传到今天,让千百年之后的人们也看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从。
一、《左传》版
(一)噩耗
7月初的某天,正为即将举行的会盟而忙碌和兴奋的夫差收到一个来自后方的、足以让他手脚冰凉的消息:都城失陷了!
当然是越国人干的。就在夫差率领吴军主力北上的时候,句践摘下了自己长达12年的忍辱负重的面具——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句践领着越国主力突入吴国境内,6月11日(丙子),前锋就已迅速进至姑苏城郊。其实,夫差对此也不是没有防范,他留下大子友坐镇姑苏,一同负责后方防御的还有王子地、王孙弥庸、寿于姚等人;这些人也不是没有固守的能力与资本,只是太过勇敢,根本不屑于固守待援,轻率地拉开阵势与越军主力展开决战。21日(丙戌),吴军在决战中大败,大子友、王孙弥庸、寿于姚三人被越军擒获,无一幸免。22日(丁亥),句践顺利进占吴都,焚烧一空。
都城陷落,大子遇难,对夫差而言无疑是最糟糕的消息了,震惊、悲痛、愤怒、悔恨,所有这些强烈而复杂的情绪纠缠而来,一个人的心境可想而知。但眼下更艰难的,是夫差必须迅速压制上述情绪的冲击,迅速作出反应。首先,在这样极端关键的时刻,消息是万万不能泄露的——夫差亲手杀死了前来报信的七名吴军。第二,立即退却只能是死路一条,等自己返回,越军很可能已经安然撤退,——这还是最好的,万一与自己争霸的晋国人趁火打劫,与句践来个前后夹击,他和他的吴国立即就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三,继续争霸,或许还有一线曙光,况且,称霸中原是自己梦想中的梦想,他不可能甘心错失这个自己奋斗数年才争取来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夫差迅速打起精神,继续准备着即将来临的会盟。
(二)争先
7月6日(辛丑),会盟如期举行。
与64年前的晋楚弭兵之盟一样,虽然盟约的主要内容事先已经拟订,但最关键的问题——谁作为盟主先歃血——同样被遗留到到会盟当天去解决,原因也是一样的:不如此,这次会盟也许根本无法顺利召开。
不出大家意料,吴、晋双方果然为歃血的顺序闹得不可开交。吴国人强调:“于周室,我为长。”晋国人坚持:“于姬姓,我为伯。”
双方的争论一直进行了大半天,口舌自然费了不少,但《左传》的作者却用极简洁的12个字,把这场争论的核心十分准确地勾勒了出来。我们先看看吴国方面的理由:于周室,我为长。这里的“周室”,应该指的是周王室。周是从武王之后才灭商而王天下的。当年的周太王生下大伯、仲雍、季历,大伯、仲雍主动放弃部落继承权南奔,季历继位,后面依次是文王、武王。吴王自称大伯之后,相对于季历—文王——武王一脉,即周王室一脉,自然是兄长了。吴国人拿出这样的理由是有针对性的,因为现在周天子的代表单平公就在现场,宗周对于晋国的依附关系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旦晋国人提出由天子的代表评判先后,吴人自然要吃亏,所以一定要强调吴国是王室的兄长,王室自然也要尊重这个兄长,也就无权处断兄长的位次了。吴国人要先歃血,这个理由无疑是最厉害的、最值得记载,其他争论恐怕都要围绕这个王牌理由来展开。再看晋国方面的理由:于姬姓,我为伯。这里的“姬姓”,应该指的是姬姓各诸侯,如鲁、郑、卫等国,的确,春秋以来至今,姬姓诸侯只有晋国称得上是超级大国,其他姬姓国自然要排在晋国后面歃血。但现在又冒出这样一个强悍的吴,这个理由自然不能服吴国人之口。
这样分析下来,晋国人在争论中似乎很难占到优势,赵鞅准备干脆武力解决算了,他喊来司马寅:“天这么晚了,大事还没完成,这都是两国臣子的罪啊!去!擂鼓整军,两边的臣子死战一番之后,长幼顺序自然就定下来了!”还是司马寅精细:“您先少侯,让我再观察一下。”……回来建议:“肉食者的气色不该应该晦暗,现在吴王面带晦暗,莫不是是他的国家被人战败了?或者他的大子死掉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况且,夷人生性轻率浮躁,不能长期坚韧,我们最好还是先等等看吧。”于是,晋国方面干脆终止交涉,就这样与吴人对峙下去……
时间一长,夫差这边果然沉不住气了,把先歃血的尊荣让给了晋人。
(三)面子
如同晋国人当年让楚国先歃血却一样自视为霸主一样,吴王也不可能因此而承认晋国的霸权。看到夫差感到脸上无光,有人给出了个挽回颜面的主意:带着鲁哀公去见晋君,让他看看,唯一作为陪衬前来与盟的诸侯国是依附于我们的,我们吴国才是真正的霸主!
但鲁国人也不愿意充当喽罗的角色,一是自己脸面不好看,二是不想因此而得罪晋国。子服何回复夫差使者:“根据周礼,王集合诸侯,则由盟主率领诸侯拜见王;霸主集合诸侯,则由侯率领子、男拜见霸主。自王以下,朝聘时所进献的玉帛数量也各有不同。敝邑对吴进献的职贡只有比对晋国重,从来没有轻于晋国的,这是因为我们把吴当成霸主了啊。现在诸侯相会,君(吴王)却要带着寡君(哀公)去见晋君,那样就等于成全晋国的霸主地位了,敝邑也将必须改变原先对你们两国的职贡数量。我们原来是按照八百乘之国的标准对吴纳贡的,如果改依子、男的标准,我们今后就只能按照半个邾国的标准(300乘)对吴纳贡,同时按照一个邾国的标准(600乘)对晋纳贡了。再说,贵国以霸主的名义召集诸侯,最终却以侯的身份自居,这有什么好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