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国
从底特律出发,经停日本,飞往广州的航班一路还算顺利。留学生方纪无聊地打着机上游戏,心想:如果身边没坐着这个精神病院出来的男人,那这趟漫长的旅程就可算差强人意了。
在底特律登机的时候,方纪见邻座的中年人有一张东方面孔,觉得很开心。一落座就用英文问那人来自中国还是日本。但那人好似充耳不闻,看都不看方纪一眼。方纪轮番卖弄中文,日语,韩语,但凭他再问,那人不但不答,还把眼罩一蒙,做出要睡的样子。方纪心里无比郁闷:我没得罪你呀?打个招呼都不肯?还是听不懂我的话?难不成是个越南佬?
瞪了那人一眼,方纪打消了跟他聊天的念头,自己找乐子去了。有点后悔要了个靠窗的座位,只有这么一个怪叔叔做邻居。玩了会儿游戏,读了会儿报纸,看了半个电影,方纪也撑不住了,昏昏欲睡。正在将睡着未睡着,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又让他突地清醒过来。他睁开眼,惊讶地看见邻座那个大男人正捧着一张照片在哭,一边哭还一边用手擂自己的头。方纪立刻关切地询问要不要帮忙,那男人不知是听不懂还是听不见,依然不回答。见那人肝肠寸断的模样,方纪楞了会儿,按了呼唤按钮,空姐立刻走过来了。方纪指了指那男人,空姐柔声询问是否需要帮助。那男人却立刻收起照片,止住哭声,用流利的英文告诉空姐,没什么事,他是想家了,给他一杯水即可。空姐走了,那人第一次朝方纪回过头来,恶狠狠瞪着他,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说了句:“多管闲事!”
方纪这一气!那看来就只是看方纪不顺眼喽?方纪拉下眼罩,心里狠狠道:你哭死去吧!再管你我就不是人!
漫长的旅途中,方纪和那男人始终未交一语。十几个小时里,这个男人未吃一口饭,只喝过几杯水,上过几次厕所,其它时间全部都在捧着一张照片看着。有时候看着看着会笑两声,多数时间是边看边哭。方纪开始还好奇地观察他,后来觉得有点寒:别是从精神病院里偷跑出来的?心存这一念,就怎么看这个邻座都不像正常人了。方纪开始坐立不安,设想种种神经病攻击他的场景,并一一设计,自己该怎样还击。
幸好,几个小时过去,那人只是自己哭哭笑笑,好似方纪不存在。方纪终于慢慢放下心来。
一看见白云机场的灯光,旅客们都开始兴奋起来,机舱内各种国家的语言此起彼伏,怪叔叔终于收起照片,仔细地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方纪撇撇嘴。那张照片他偷看过了,是一个女人抱着个两岁大的孩子,该是他的妻儿?
飞机停稳,方纪随着人流走出机舱,进了机场大厅,无意中又看到那个怪同座,他正走向外币兑换的窗口。方纪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向取行李的大转盘走去,转眼就把怪叔叔抛到脑后了。
阳光很好。从茶社的窗口望出去,是大片的高尔夫球场,蜿蜒起伏的绿色衬着浓淡相间的阳光,仿佛如一幅画。再远处,是隐约可见的南山,从这里当然看不见海关那一处登山口,简青却好像看见了那些坡度很陡的阶梯。那年晓晓脚上的鞋子就从那些阶梯上滚下去,在一片惊叫声中,砸到一个正端着水壶喝水的少年。至今想起那男孩无辜惊慌的眼睛,简青还忍不住莞尔。晓晓总是会做出些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比如好好地穿在脚上的鞋子,莫名其妙会掉了或丢得不见了。
杨显把手挡在简青面前晃了几晃,简青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抱歉地笑了。两人正坐在青蔓茶社,此刻这里的人很少,两人面前的清茶袅袅的轻烟氤氲着,一片静谥中,回响着《绿袖子》轻柔的旋律,窗外斑驳的树影在大理石桌面上扫来扫去,似乎配合着音乐声在缓缓起舞。简青感觉自己在慢慢地放松,每次跟杨显一起,她都能感觉到这种舒适的心情,两人间似乎天然有一种默契,简青不必没话找话说,也可以天马行空想起一句话就没头尾地说出来,杨显却都能理解。此刻,这段日子一层层箍在心上的铠甲仿佛墙上干裂的泥块,扑簌簌地往下掉,终于露出原来鲜嫩的伤口。
望着杯子里浮沉的茶叶,一层雾气飘到简青的眼睛里,清亮的眸子如水一样。
有谁能了解,这段日子来她心里的煎熬?姐姐的绝症,女儿的自杀,晓晓的车祸。。。。仿佛是她触怒了什么掌管人世的神,那个神安心要同时伤害她所有的亲人,以此来惩罚她!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来承受,她是唯一那个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事都必须坚强的人。
一滴泪终于颤动着滑落下来,一只温柔的大手轻轻地为简青将它抹去了。简青抬起头,正对上杨显深情又略显羞涩的眼睛。面对简青如星般的眼眸,杨显不好意思地缩回手,简青却含泪笑了,将他的手拉回来,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心。杨显轻轻握住简青的手,眼眶不禁也红了。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握手坐着,对视着,看进对方眼睛深处,什么都不必说,已好像相识了一辈子。
良久,简青开口道:“我知道姐姐会找你来劝我。我不是不明白,但是,一想到会说会笑的姐姐变成一个个拆散的。。。零件,我感觉就要疯了。”
祸起
杨显轻抚着简青突然僵硬的胳膊,直视着她眼睛深处的恐惧,温和地说:“我理解你的痛苦,因为我也经历过。六年前我的妻子被抢,打伤了头部当场死去。可是她的其它器官都还很健康。。。。我后来还是决定签字捐献。。。她的心给了一个二十岁的男孩子,眼角膜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那个男孩子现在已经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个女人已经当祖母了。他们现在还在跟我联系,我有空也会去看看他们,好像他们也早已是我的亲人。。。现在我很肯定自己当时做得对,但你知道是什么支持我做的决定吗?”
简青摇摇头。杨显的眼睛变得熠熠闪光:“科学家曾经做过试验,把临终的病人移到无菌的实验室里,用极精密的仪器测量他的体重,在几分钟之内多次测量,体重都没有变化。这几分钟过后,病人死了,他一死,仪器立刻测量得知,他的体重变轻了。”
简青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杨显点点头:“灵魂到底存不存在?虽然大家都还在争论不休,可是当我得知这个试验结果的时候,我愿意相信,灵魂是实实在在存在我们体内的,有重量的。而且,”杨显握紧简青的手,疼惜地看着她:“灵魂是不会受伤害的,当肉体被破坏,变成灰,变成泥土,灵魂还是会好好地,自由自在地离开。我相信,也请你相信。”
简青的泪一串串扑落在杨显的手上,他的声音哽咽了:“一定有一个给灵魂准备的家园。当人死去,灵魂就回家去了。那个家,这个世界上的人是找不到的,但我们有一天会自然而然回那个家,所以我们总会重聚。一定!一定会重聚!那时候我就可以抱起我的孩子,跟他说,好久不见了,爸爸很想你。。。。”杨显说不下去了。简青忍着哭泣,温柔地抹着杨显脸上的泪,旧的泪抹去了,新的泪又流了满脸,简青终于放弃了,偎进杨显怀里,也尽情地流起泪来。杨显紧紧地抱着她,两个人的泪是不是可以治好更多的伤口呢?
当两人终于彼此擦掉了眼泪,再次端起茶杯的时候,简青觉得心里平静了很多。很久依赖蓄积在她心里的事,此刻再也藏不住了,纷纷自己奔涌而出。晓晓的车祸给她带来的困扰,简慧和梁小军、李兰珍的纠缠,简慧的自杀,王明宇的离奇相救,简慧和王明宇去东缅村已经三天了,简云决定和林成非离婚,林成非和莫末计划结婚。。。。简青第一次觉得,在另一个人面前有说不完的话。杨显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急切,急切地想把过去了的每一天都向她描述清楚,好像这样就可以弥补那些没有简青参与的日子的遗憾。
不过,杨显始终没问简慧的身世。他想,如果简青愿意说,自然会告诉他,不必他来问。如果简青不说,那自然有不说的理由,他绝不追问。过去的事情,无论有多少的喜和悲,毕竟也都过去了。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现在,要的是现在的简青,过去如何全都不重要。
两人面前的茶续了一杯又一杯,当日影在茶烟中渐渐西斜沉落,两人才惊觉竟然已经在茶社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茶社那个小妹不时同情地看这两个中年人一眼,该是一对年轻时候失散的恋人再次相逢吧!不然,怎么会不停地说了又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沉默那么久?
当两人从茶社里携手走出来,两人都踏实地感觉到,这世上多了另一个人可以彼此依靠。
机场。孙智鹏紧张地看看四周,看到那个叫方纪的傻小子吊儿郎当地走着,往取行李的大转盘去了。也许那人确实只是瞎热心罢了,并不认识他。他把刚兑换的厚厚一叠人民币塞进背包里,急匆匆往外走。想着很快能见到何淼和阿平,他恨不得一步飞进家门。尤其是阿平,这个只是在何淼传给他的照片上见过的儿子,孙智鹏觉得和他之间,仿佛有一根有魔力的线,牵得他的心生疼生疼。回来后要面对什么,他知道。但是,管它呢!儿子都已命在垂危,他孙智鹏要那么多钱还干什么!
一辆出租车要驶过来了,孙智鹏紧跑两步,正准备伸手去拦,身子突地僵硬了。两把刀!一左一右的两把刀正抵在他的腰上。孙智鹏脑子里飞速略过一个念头:“这么快!警察知道我回来了?”那一瞬间,他甚至想,飞机上那个留学生看来果然还是假的!
他调转僵硬的脖子向左看去,借着驶过车灯的光亮,看到一对混浊的眸子嵌在一张粗糙猥琐的脸上。对上他的目光,那人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参差的黄牙,口臭扑鼻而来。“老实点跟我们走,不许喊,引来条子老子让你死得难看!”说着手上加了点力气,刺痛让孙智鹏放弃了逃跑的念头,乖乖地由两人夹着往人群外走了两步,立刻被推上路边一辆亮着灯的黑色捷达车。三人一上车,司机立刻加大油门向前开去。先前那两人仍一左一右将孙智鹏夹在中间,两人配合默契,右边那人一手箍着孙智鹏的腰,一手将刀狠狠抵在孙智鹏胸口。左边那人迅速将孙智鹏两手背在身后捆在一起。
被害者害人
孙智鹏见右边那人不时紧张地东张西望,指点司机转向,逐渐驶离了市区,离开了主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问道:“你们带我到哪里去?”那人狂怒地瞪了他一眼,顺手就给了他一刀。孙智鹏一声惨叫,又立刻强行忍住。他看出这些人正在高度紧张状态,还是不刺激他们为妙。孙智鹏绝望地想,与其被这伙人绑架,他倒宁可被警察抓到。一阵刺鼻的臭味袭来,孙智鹏还没反应过来,嘴巴里已被塞进了一块布,咽得他连连干呕。同时眼前一黑,一块布狠狠蒙住了他的眼睛。
黑色捷达像幽灵一样轰鸣着向人迹更少的郊区驶去。黑夜像是拉开了一张幕布,白日无法生存的各色鬼怪都开始粉饰登台,上演一幕幕人间奇景。
夜已深了,市一中校园的教师宿舍笼罩在静静的灯光里,一盏灯熄了,又一盏灯熄了,仅剩的那些灯映衬得夜色愈发静了。林立曲站在窗口,看着窗外一盏盏灯熄灭。每个人的生命是否也如这日光灯一样脆弱?点亮的时候光华灿烂,但不知何时,随主人愿意,‘啪’地一声之后就只剩一片黑暗。而那个准备熄灭简云生命之灯的主人又在哪里?如果林立曲向它恳求,求它不伸出那只熄灭的手,它是否能够听到?在林立曲看来,这世上那么多早该死了的人都长命百岁地在活着,为什么单单不允许简云?
想起哥哥,旧的泪水在脸上还未干,新的泪水又涌出来,烫着林立曲的心。
哥哥什么时候对简云这样好过?又什么时候这样苍老憔悴过?仿佛将死的不是简云,倒是他自己似的!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墙上的传呼器忽然响了,惊醒了沉思的林立曲。门卫为难的声音传出来:“林老师,有个女人一定要见你,她。。。。”“林立曲,你给我下来!”是何淼的声音?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为什么不打电话?难道?。。。林立曲的心七上八下起来,匆匆套上鞋子,外套也没穿,拎在手里就下楼了。
这是何淼吗?看到警卫室里那个女人第一眼,林立曲不禁呆在那里。这明明是个疯妇!衣服凌乱,头发如干草堆,妆容糊了满脸,一看见林立曲,那双充满泪水的眼睛里全是恐惧和疯狂的愤怒。那个雍容优雅的淼淼哪里去了?
林立曲正在发呆,何淼走过来伸手就给了她一耳光,出手之重让门卫也呆了一下,立刻跳起来推开何淼,赶紧检视林立曲:“林老师,你怎么样?”林立曲抬起头,门卫看着那清晰的五个指印,狠狠瞪着何淼道:“林老师,要不要我报警?”
林立曲看看何淼,对门卫道:“不用。我跟她去外面说。”
何淼听了这话,嘿嘿冷笑一声,扯住林立曲的衣服就往外走。林立曲一摔手,止住要跟过来的门卫,大声对何淼道:“你有什么事就好好说,否则干脆别说了!”
何淼的声音都变调了:“好好说?那你跟我好好说!”看看四周,她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道:“孙智鹏被人绑架了!是你把他骗回来的对不对?”林立曲闻言吸了口冷气,瞪着何淼疯狂的眼睛,不知说什么好。她的脑子飞快地转起来。何淼却不等她想清楚,扑过来用指甲死死掐住她的胳膊:“你要救他!你要帮我救他!不然我恨你一辈子!”
林立曲镇定下自己,掰开何淼的手:“你好好说,你怎么知道孙智鹏被绑架?绑匪有啥条件?”
何淼忽然又压低声音哭起来:“我收到绑匪电话了,让我准备三百万人民币,明天中午十二点交钱,如果不交,孙智鹏就没命了!”
林立曲迟疑地说:“也许是个骗局也说不定。我有个同事。。。。”
“智鹏跟我说话了!”何淼截断她,恨恨地道:“绑匪把电话交给智鹏,智鹏开口就问阿平怎样了,什么时候做手术?我说阿平好好的,干嘛要做手术?他说是我在QQ告诉他,让他回来的啊!然后什么也来不及说,电话就被绑匪抢回去了!”林立曲边听边发抖。孙智鹏回来了,孙智鹏真的回来了!林立曲已经把跟孙智鹏聊天的记录交给了警察局,那个古队长已经派人这几天都守在机场码头,只是怎么会出了差错,绑匪比警察先找上他?
“是你!是你是不是?”何淼又扑过来,抓住林立曲前后摇晃:“没人知道我的密码,除了你!也没别人知道阿平的病,除了你!”
林立曲被她摇得眼都晕了,竟挣脱不开她的手。没想到何淼这么柔弱的女人力气会这么大。林立曲索性一跺脚:“是我骗他回来的!他该被抓,他该还钱!”
何淼突然停止了摇晃,冷冷地看进林立曲眼睛深处,声音出奇地平静:“那你帮我救他,只要救回他,你要他去坐牢那就去,我不拦着了。如果救不回他,我发誓会为他报这个仇,如果报不了,我也会让阿平来找你,就算我死了,做鬼都要跟着你!”
何淼阴森恐怖的声音让林立曲打了个冷战。疯了!这女人疯了!林立曲困难地咽口唾沫,尽量放缓语气:“淼淼,你干嘛不报警?警察比你我专业,找到劫匪,救出孙智鹏的可能性更大是不是?不如。。。”
何淼冷笑一声:“绑匪说了,他们派去取钱的人只要一出意外,或者一发现有人跟踪他们,孙智鹏立刻就没命了!”
林立曲叹口气:“那我帮你到哪里借这么多钱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家底。。。”
绑架
“找你哥哥!”何淼的声音忽然变调了。林立曲觉得腰间一硬,一个东西顶在那里。她一惊,正想低头,何淼又开口了:“如果你也怕死,就别动,免得我的枪走火!”林立曲一呆,何淼又道:“你最好相信这枪是真的。黑市上卖得多便宜你知道吗?”说着喋喋一笑,林立曲心一凉,看何淼神色不像开玩笑:“林成非有钱,让他现在就拿过来!不然就等着收你的尸吧!反正孙智鹏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何淼带着哭腔发狠道:“你最好不要试探我的耐心!”说着她捅捅林立曲,示意林立曲往前走。林立曲茫然地向前走去。借眼角的余光,她看到门卫一直在盯着她们,此刻那门卫走出来冲林立曲喝道:“嘿!你带林老师去哪里?”
林立曲正要回答,何淼忽然抬手就是一枪,门卫应声倒地。林立曲捂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场面,她想跑过去看看那门卫怎样了,何淼狠狠扯住她的胳膊向对街跑去。对街前方不远是个开放的公园,此刻夜阑人静,已经没什么游客。对面一个路过的行人恰好见了这一幕,正在发呆,见何淼拉着林立曲冲他跑来,吓得一闪让开了路,加快脚步匆匆离去,并未向那个倒下的门卫多看一眼。
被枪声惊醒,一盏一盏的灯又重新亮了起来。
。。。。在一片黑暗的宁静里,简云向前跑去,脚步轻快,裙裾飘逸,心里恍惚期待着。有一种声音越来越清晰,在缓缓地、轻轻地靠近。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整个世界似乎转眼都被这声音填满。是海浪的声音!她倾听着,迷惑着,心怀满溢着喜悦。
简云惊喜地看到年少的自己再次站在沙滩上。眼前豁然出现一片深色的海水,在月光下静静地沉睡着。是的!还是那轮满月,与多年前一样,刚刚升起,映照得海面清晖斑斓。还是那艘船,停在靠近海滩的地方,月光下的剪影温柔而凝重。还是那个少年,正面朝大海和月光,背对着简云坐在沙滩上。天地和月色都仿佛大得无边无际,又仿佛小得只为这一个人存在。简云停住脚步,看着少年的背影,忍不住喜极而泣。时光,竟然真的为她倒转了!在祈祷了那么多年之后,时光,终于肯为渺小的简云回转到二十年前中秋节,与他在海边的那一天。她擦去眼泪,郑重地,郑重地向那个背影走去。
坐在月光下的少年转过头来,所有星月的光辉仿佛都闪烁在他的眼睛里,他笑了,站起身向简云走来,简云向他跑去,却惊觉到自己虽然在跑,可却始终没有迈出去一步,低头一看原来自己陷进一个沼泽里。她惶恐地向那少年喊:“成非,成非!” 少年的笑忽然消失了,他停住脚步迟疑地站在那里。简云着急地叫:“成非!”少年答应着跑来,用的却是婴儿的声音。简云仔细一看,不是林成非,是晓晓!是两岁的晓晓在蹒跚地走进沼泽。简云大喊道:“晓晓别过来!危险!”晓晓哭着喊:“妈妈!妈妈!”
简云一急,终于睁开眼睛。月光正从窗外照进来,一片橙黄。窗外的树影婆娑,在风里缓缓哼着夜曲。简云抹去额头的冷汗,慢慢挣扎着坐起来。心仍在咚咚地跳着,仿佛已经不胜负荷。她心里掠过一个清晰的声音:“到时间了!”
简云挪下床,轻轻走进晓晓的卧室,看着安睡的晓晓。晓晓两只小手举在脑袋两侧,仍像幼时一样,睡着的样子像个可爱的小青蛙。简云呆呆地站着,看着,心里万分地不舍。
前几天,晓晓轻描淡写地对简云说,跟学校老师说过了,她以后每天晚上回家睡,早晨搭校车去上学。简云默许了。
她俯下身,晓晓原来在梦里笑,轻轻呢喃着什么。简云屏息地听,晓晓清晰地说出一个词:“薰衣草!”简云心里一痛,薰衣草是简云最爱的花。晓晓的生日在7月,简云以前曾跟女儿约好,等晓晓生日的时候,两人一起去法国普罗旺斯看薰衣草。可是,现在离晓晓生日还有8个月,简云等不了那么久了,只能失约了。一滴泪从简云眼睛里悄悄溜出来,落在晓晓的被子上。简云压抑着哭泣缓缓从晓晓卧室里退出来。
隔壁客房里睡着林成非,简云扶着门框看着他。为什么他睡梦中还皱着眉头?那天林成非要求搬回来住,简云落了半日的泪同意了。搬过来这一周,林成非忙得脚不沾地。从来不知道林成非有这么好的厨艺。天天变着花样给简云和晓晓烧菜吃,各种汤、煲、蒸、炒、煎、炸。。。日日都不同,简直像变魔术一样!想起从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林成非一向连厨房都不进,还美其名曰‘君子远庖厨’,简云觉得恍如隔梦。那天问他和莫末如何了,林成非只说,跟莫末已经分开了,莫末比他想象得冷静得多。
他和晓晓似乎也有某种默契,晓晓从来不问父亲为什么回来了,也不问为何父亲要睡客房。好像他们俩都刻意在忽略一些事。只是每天晚上,晓晓依偎在简云怀里看电视,林成非在厨房洗碗或忙着做甜点给母女俩吃,晓晓偶尔会把头埋在妈妈头发里说一声:“好喜欢我们家现在这样!”简云常辛酸地想:这些年来晓晓的损失多大啊!两人分居这些年,正是晓晓逐渐懂事长大的时间,晓晓感受的家何尝有过正常的暖意?更别提小小年纪就去学校寄宿了。
轻轻叹口气,简云准备离开客房。无论以后怎样,至少今晚,她最爱的两个人都在身边。
晴转雨
突然的电话铃声把简云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林成非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抓过放在床头柜的手机。“什么!”林成非嚷着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站在地板上,鞋子也忘了穿。简云打开灯,走进来关切地问:“谁打来的?”林成非这才看到简云,对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关上房门,青着脸按下了免提键。
“。。。明天早晨10点前把钱提出来,送到中南路28号。如果敢报警林立曲就死定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一个疯狂的女声尖利地说:“快,跟你哥说让他赶快把钱取出来!”
简云吓了一跳,林立曲?听起来是她被绑架了?
林成非着急地叫:“小曲!小曲!到底怎么回事?你和何淼不是朋友吗?”
一阵冷笑声从电话里传来,林立曲压抑地哭泣着:“哥,何淼已经疯了!她。。。她用枪打伤了我们学校的门卫!”
林成非和简云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恐惧。林成非正准备开口,何淼阴森的声音又一字一句地说:“明早10点,300万,中南路28号。”林成非着急地喊:“可我没有这么多现钱呐!我的钱都投在厂房设备上了,一下子让我从哪里调度这么多钱?”何淼冷笑一声:“我不管!绑匪绑了我丈夫,问我要这么多钱,也没给我时间呐!”话音刚落,何淼把电话挂了。
简云疑惑地道:“何淼绑架了小曲,因为有人绑架了孙智鹏,向她要钱?可,孙智鹏不是逃到海外了吗?小曲说他在美国啊?”
林成非摇摇头:“我也搞不懂。看起来是何淼急着赎回孙智鹏。。。”他抓起电话开始拨号。简云紧张地压住他的手道:“报警?何淼万一发疯怎么办?小曲还在她手上!”林成非扔了手机,泄气地坐在床上:“你说该怎么办?”
简云沉思地道:“你能立刻取出多少钱?”林成非沉吟道:“时间太紧了。。。大概200万。”简云点头道:“我还有一点。加起来虽然不太够,也差不很多。。。”“不!”林成非抬起头:“不能!”
简云点点头:“能!救人要紧。我想何淼只是要拿到钱!只要何淼拿到钱,自然就会放了小曲!否则她狗急跳墙,小曲反而危险。”
后半夜当然无法再睡了,两人一直计划着,商量着,直到天放亮,到了晓晓上学时间。林成非匆忙伺候晓晓吃早餐,自己和简云一口都没吃。晓晓竟也不问,拎着书包出门的时候,晓晓随口说了一句:“天气预报说今天下暴雨!”
约好分别去各自银行取钱,在海信路招商银行门口汇合,林成非和简云的车一前一后开出车库,外面一片阳光灿烂,哪里有暴雨的影子?不过,谁都无心欣赏这样的好天气,林成非把车开得飞快,一到银行门口,车刚一停稳就跳下车,小跑进了银行大门。
两人尽量以最快的速度,在一个半小时内,连跑了四家银行,才凑齐280万现金,塞进林成非的一个大提包里。两人一路开着飞车,终于在何淼要求的时间把车停在中南路28号门口。幸亏简云家访曾到过这一带,否则28号这个背街巷子里的偏僻平房找到还真不容易。林成非的奥迪车体太大,只得停在巷子口外临时停车场。
简云按了一下门铃,对讲机里传出何淼紧张的声音:“是谁?”林成非也走过来了,两人报上姓名,何淼没说话就挂了对讲机。
两人正惴惴不安,却见何淼压着林立曲走出来了。许是一夜未眠加上担惊受怕,林立曲的脸色很难看,似乎随时可以倒下。何淼倒是病态地亢奋着,眼珠兴奋地四处扫描。简云心疼地轻轻喊一声:“小曲!”
林立曲见了哥嫂,只是咧咧嘴,很难看地笑了一下,眼泪立刻在眼眶里转起来。林成非费力地举一下手中的提包,对何淼道:“钱在这里,你先放了小曲!”
何淼咯咯笑起来:“你当我是傻瓜吗,放了她好让你们报警?”林成非闻言脸色变了。何淼又笑道:“放心,只要她听话,我也不会怎么样她。等我把钱交给绑匪,换回智鹏,自然会放她走!”她的枪口一指林成非:“把钱放回车里,后座,快点!”林成非才露出犹豫神色,何淼立刻调转枪口敲了林立曲一下,林立曲疼得一缩头大叫起来。林成非二话没说,打开简云的车门把包扔在车座上。何淼干笑一声,扔出一堆绳子破布,喝令简云反绑了林成非的手,脚也绑上,嘴里塞上破布,又命简云和林立曲合力把林成非抬进后尾箱。再令简云同样把林立曲的手脚绑上,嘴里依旧塞了东西,推进后座空隙。这才押着简云坐进驾驶位,自己拉开后座车门坐进去,脚踩着林立曲的脖子,用枪点点简云的头,喝道:“开车!”
有一把枪指着头,各人都只得乖乖听凭何淼摆布。
简云将车开得东扭西歪,一路闯红灯,奔中心广场而去。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躲得不见了,天阴得像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厚厚的黑云密密堆积,几滴大雨点落在简云车前窗上。真的开始下雨了,看样子,一场暴雨不可避免。
花冠车违规停在广场南侧,何淼把简云紧紧绑在方向盘上,嘴里依旧塞上一块布,然后锁了车,不再理会三人,自己拖着装钱的提包走出来,艰难地走到广场中心喷泉像下,抱着包坐在像下的木椅上。
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天地间都是不详的戾气。似乎谁的怨气已经积蓄了太久。木椅上的何淼却任凭雨打在身上,石像一样一动不动。
险脱身
车里三人,各自都在苦苦挣扎,只是一时如何脱解得开?林立曲首先把嘴里的破布一点点推出来,立刻大声喊救命。只是风雨雷电的声音,早已盖过她的呼喊。
一个细瘦的少年突然将脸贴在车窗上,焦急地向里张望着。他看到了被绑的简云,也听见了林立曲的呼喊,只是拉不开车门。一忽儿,他的脸不见了。下一分钟,林立曲听见一声巨响,脚前的车窗玻璃碎了。简云转头看见一只手伸进来,打开后座车门,那少年跳上车来,先解了林立曲的手脚,又爬到前座解开了简云的束缚。林立曲已经踉踉跄跄下了车,捡起那少年丢在地上的一把大铁钳,扑过去狠狠撬着、砸着车厢盖。终于被她撬开了,林成非已经被闷得七荤八素。
刚一自由,顾不上对那少年说什么,林成非立刻冲简云大声喊:“何淼呢?!”几人张顾四周,林立曲忽然一声惊叫,指着后面。几人转头正看见惊人的一幕。何淼正跟两个男人抢那只提包,何淼已被拉得趔趄向前,眼见得放手,只听一声闷闷的枪响,其中一个男人捂着肚子蹲了下去。何淼将枪对准另一个男人,那人扔了提包,何淼待低头去捡,那男人飞快地掏出一把刀,转眼已在何淼身上戳了好几刀。何淼软软地倒在地上。那蹲在地上的男人此时抱起包来,持刀的男人拉着他,两人一起跑向一辆停在旁边的摩托车。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简云和林立曲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油门轰鸣的声音将他们惊醒,却见简云的花冠车正追着那辆摩托车绝尘而去!简云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拉林立曲:“快!赶快报警!成非去追那辆车了!”
广场上,几把伞首先聚拢在何淼周围,渐渐地越聚越多。救护车凄厉的声音刺破了暴风雨。
。。。。林成非紧紧盯着前面那辆摩托车,摩托车一直在向北走,Сhā进了中山路。中山路是一条主街,大雨天气,正午时分,道路似乎比以往更加拥塞。此时那辆摩托车在缓慢的车流中左躲右闪,十分灵活,林成非的奥迪就苦于车太大,眼看着就要追不上摩托车了。却见摩托车拐下了辅道,上了南新路。林成非奋力打方向盘,完全不顾擦碰,追着摩托车拐进南新路。那辆车似乎意识到后面有人在追,后座受伤那人不断回头看,摩托车再次加大马力。正在此时,那摩托车一个前栽,前半部分突然矮了一下,眼见着那摩托车司机带车一起向前翻滚着,一片火光爆炸声。后座那人被高高地甩到空中,提包则飞向另一个方向。林成非立刻紧急刹车,旁边一辆白色轿车却来不及刹车,正撞上从空中掉落那人,又压着那人身体向前滑行了几米才停下来。林成非觉得此刻心跳都停了,瘫坐在方向盘后面,冷汗淋漓。
。。。。在警局,林成非与众人重逢了,大家相见,各人均是面无人色。那少年录完口供出来,简云第一个握住他的手感谢不已。少年腼腆地笑着道,他也是顺便而为,不值得这样谢。那时他在广场修车正没生意,一个孩子走过来,说有人困在车里了,让他拿上工具去救人,他以为是那孩子的家人,什么也没想就去了。林立曲追问是什么样的孩子?那少年皱眉道,是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等大家乱完,那男孩早不见了。也许当时那孩子碰巧看见车里的情形了?大家都纷纷诧异摇头,正猜测不已,谷队长走过来,跟林立曲打招呼,说那两个抢包的疑似绑架孙智鹏的劫匪,身份已查清,都有前科。但此时一死一重伤,无法做任何讯问。只能先找他们认识的人,搜寻孙智鹏下落。
林立曲介绍哥哥和谷队长认识。谷队长笑着拍拍林成非的肩膀道:“你胆子也忒大了点!不过好像命更大,哈哈!那个摩托仔就没这么好命了!”林成非这才知道,那辆摩托车经过的路上,恰好有一个窨井盖不知被谁掀去了,因为大雨,逃跑的人又急,竟没看见,前轮直接掉进那窨井里去了!如果林成非不是刹车即时,只怕也是翻车的结果。林成非想,命也?运也?
回家的路上,林立曲嗫嚅着对哥嫂说,明天她想去看看何淼。谷队长说医院认为何淼没有生命危险,他的人正守在医院,带着镣铐等何淼醒来。林立曲怕何淼一被带走,再见就难了。
林成非怒喝妹妹:“她绑架你,你还要念朋友之情?!看你都交了些啥朋友!你。。。”林立曲不甘示弱:“孙智鹏也是你的朋友,他就好?”这倒是,想起孙智鹏,林成非后面的话倒接不下去了。
谁都不再说话,林立曲环抱着自己,默默地掉眼泪。简云回过头来深深望着她叹了口气。林立曲突然感到简云这副表情似曾相识,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噩耗
明媚的星期天。天空是最纯净的蓝宝石,云彩象懒散变换着衣装的白衣仙子,园子里的蝴蝶飞得那样自在,青草的味道怎么可以浓得像酒!简慧和妈妈走在去云姨家的路上,简慧的心情好得要飞起来。新的世界,新的朋友,新的方向,简慧正体验着一种极充实的幸福。一路上她不断地对妈妈絮絮叨叨。简青开心地看到简慧这次回来,变得活泼开朗了许多。年轻真好,无论受过什么样的伤,都好得更快一些。
简慧兴奋地围着妈妈转了个圈:“嘿,妈妈,你知道吗,我回来那天晚上,大家都哭了!”简青微笑道:“是吗?”是的,简慧自己也哭了。
那天晚上简慧一回到学校,同宿舍的姐妹们就关上门,给她先开了个小型欢迎会,又点蜡烛,又切蛋糕,倒像个生日party。当五个姐妹围着简慧真的唱起‘happy birthday to you’,个个眼睛含泪带笑,简慧明了大家的心意,禁不住抱着姐妹们泣不成声,六个人哭成一团。简慧在心里发誓,这一世不能负了所有爱她,对她满怀期望的人们。
简青叫了声:“简慧。。。”欲言又止。简慧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妈妈!我做了一个短片,邱老师帮我推荐到电视台了!下周五晚上9点,你和云姨可别忘了看啊!”
第一次放这个短片,是在班级给她举办的欢迎会上。明宇和小米,谢青和他的女朋友都来了。一开场,班长才说了欢迎简慧回来,简慧就跑上去抢了话筒,把班长推下了台。在一片笑声中,简慧打开了她制作的短片《我想有对翅膀》。在张韶涵《隐形的翅膀》背景音乐中,简慧开始讲解每一张图片,讲那些破了洞的窗纸,那两袋千奇百怪的鞋子,那条曾吞噬孩子们的河,讲9岁的邱玉丹含泪求她爷爷要上学,讲那个做教师养不活妻儿,无奈离开村庄去城里当清洁工的李老师,讲她和明宇、小米向唐校长承诺的接力,讲他们离开村庄时,整个村子老老小小哭着来送他们,她都不敢再回头看。。。。当简慧说她想帮助这个村庄和孩子们,讲完她的构想和计划,惴惴地停下来,她看到一双双泪光闪闪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些别班的同学也挤进来站着听她在讲。简慧明白了,她所希望的一切都是可以做到的,她的同盟军多得超过预想。台下有一双眼睛闪着与众不同的炽热的光,那是明宇,他脸上的骄傲和爱恋藏都藏不住。简慧不好意思地躲着他的目光,脸悄悄地红了。。。
“。。。简慧!简慧!”简慧回过神来,笑望着妈妈:“你刚才说什么?”
简青叹口气,拉住女儿的手:“我说,我们歇一会儿吧。”她指了指前面,那是一个废弃的儿童游乐园,里面没什么人。
“老妈妈累了?”简慧夸张地笑。简青没心情回应她的讽刺,只拉着女儿快走。简慧的手上戴了一只宽宽的手镯,正遮住手腕上那道伤,又很配她的衣服。简青知道,那是王明宇送的,这种款式的手镯他一共买了五只不同颜色的。
简慧坐在秋千上,开心地喊:“妈妈,你来推我!”
简青慢慢推着秋千,简慧还沉浸在刚才的思路里:“妈妈,我和明宇约好了,明年寒假还要一起去东缅村,我们已经收集了很多衣服文具。。。对了,云姨到时也放假,我要让她跟我一起去!”想象着邱玉丹收到她那份特殊的礼物会是什么表情,她禁不住乐了。
“简慧!你云姨。。。。你云姨没有多少时间了。”简慧莫名其妙看着妈妈,她没明白。
“你云姨,就要死了。”简青轻轻地说。简慧摇摇头:“你说什么?”
简青的眼泪刷地掉下来了,她放开秋千,就势坐在沙地里。简云要死了,她唯一的姐姐,仿佛是另一个自己一样亲的姐姐。多么,多么孤单的感觉。
简慧跳起来扑到简青面前,抱住她的胳膊:“不可能!你骗我!云姨看着好好的!。。。”云姨?怎么可能?连感冒都很少有,从未打过点滴的云姨?
简青抚摸着简慧的头发:“小慧,我也不想相信,我好舍不得。。。”她从简云昏倒说起,一直说到简云已签协议捐献遗体,说到林成非又搬回来照顾简云。
简慧呆呆地坐在妈妈身边听着。这么说,是真的了?她的心一凉,一把熟悉的冰刀Сhā进胸口,冻得她全身颤抖起来。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梁小军跟她分手。生离,死别,为什么全都在她没防备的时候袭过来?
正午的阳光忽然失去了颜色,暗红狰狞,仿佛日将落。风吹过来带着萧杀的气息,卷得落叶在沙地里打转。原来毕竟是秋深了,简慧想,怎么她没觉察呢?就像,她也没觉察云姨正在离开她。妈妈一样的云姨,有时比妈妈还亲的云姨!简慧皱眉想,为什么自己什么也没注意到?是了,自己忙着恋爱,忙着失恋,忙着闹自杀,又忙着去支教――疗伤?忙得没空看见别人!连云姨昏倒住院,云姨得了绝症这样的事都没人告诉她,只因为自己太忙了,忙着让所有的亲人包括云姨都围着自己转。。。。明宇曾愤怒地看着她:“你这个自私鬼!你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安心告别
简青着急地抚摸女儿的头发:“小慧!你想哭就哭出来,别这样!”简慧苍白着脸抬起头:“妈妈,无论什么时候我要云姨,她总会在那里。她的眼睛,她的手,她身上的味道。。。从来没变过!我从没想过她会死,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可以。。。”突如其来的嚎啕让简慧全身颤栗:“妈妈,我个自私鬼!我是个自私鬼!你和云姨为什么从不告诉我,我是个自私鬼!”
简青心疼地搂过女儿,她也泣不成声:“不,你是个好孩子,你是我的好孩子!”母女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
落木潇潇,一只鸟儿孤独地鸣叫着盘旋在枝叶间。黄叶落了明年还会有新芽,鸟儿走了明年还会来筑巢,只是那些习惯在身边的亲人,为什么渐行渐远,再也不会回来?指尖的沙一粒一粒落下。在一粒沙和一粒沙之间,本可以说出一句话,本可以给出一个拥抱,本可以慢点松开相握的手。。。我们本可以在沙落尽的时候,不会悔得那么惊心。
简慧跟着妈妈走进云姨家,晓晓第一个扑过来,叫了声青姨就转头拉住姐姐的手,姐妹俩亲热地抱在一起。晓晓似乎没看见姐姐和青姨红肿的眼睛,拉着姐姐去看餐桌上摆得满满的菜,一一介绍说这个是妈妈做的,那个是姑姑做的,那一边的都是爸爸做的。。。。简慧完全没心情看。她扫一眼客厅不见云姨,正想去厨房,妈妈拉着一个陌生人向她走来,介绍道:“简慧,这是杨显医生。云姨住院的时候,他是主治医生。”妈妈的表情泄了密,简慧在心里打了个大大的惊叹号。杨显已握住简慧的手:“听说你自己做了个助学的记录片?可不可以让我看看?我们医院有个义工队,我可以介绍给你,有没有兴趣认识他们?”他的随和亲切让简慧顿时心生好感。
简云系着围裙出来送菜,简慧中断说了一半的话,跑去抱住简云的腰,撒娇地叫:“云姨!”一抱之下,觉得云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心里一痛,眼泪又出来了。简云拉起她,抹去她的眼泪笑道:“你回来我还没见你呢!我看看,哎呀,白小姐怎么变成包青天啦?山里的阳光很烈吧!”
简慧拉住简云的手,只掉泪说不出话。简云收起笑:“慧,你跟我来!”
简慧随简云进了书房,简云把一个大大的纸袋交给她,里面是一叠厚厚的打印的册子:“这是我这些年来写的东西,有诗,有小说,有杂文。只是,云姨是个懒人,写了就丢一边,从未整理过。云姨想求你,”简云微笑看着简慧:“我走了以后,你能否帮我整理这些东西,修修改改。如果有部分能出版,我也达成一桩心愿了。除了晓晓和你,她们象我第三个女儿,是我最放不下的。”简慧抱住纸袋,含泪郑重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到的!”
简云拉住简慧的手一起坐在藤椅上,抚摸着简慧的头发:“慧,云姨教你一句话:‘过强则易折,过刚则易断’。你一定要谨记在心!你是个爱恨都过于强烈的孩子,那些热情与其淤积在那里,做一些极端的事,不如换一种方式,把它们宣泄出来吧!你在东缅村写给我和简青的邮件,情真意切,何不继续写点什么?帮助贫困的人和失学的孩子也是很好的事情,但是这件事的进行不会一直如你所愿,一切都顺利。一旦遇到困难的时候,多想想云姨教你的这句话。。。云姨希望你能坚持下去。”
简慧偎在简云怀里,认真地听着。多希望在她未来的生命里,能常常听到云姨温柔又中肯的言语,能告诉她自己也不了解的自己,能扶着她越走越成熟。可是。。。
“明宇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在我看来,他比梁小军适合你。但是,感情的事,是没有道理不可强求的,只是你在动感情的时候,也不要忘记多用用这儿!”简云含笑戳戳简慧的脑袋,简慧爱娇地一偏头,把脸埋在云姨怀里。
简云捧起她的脸,收起笑:“小慧,你是成|人了,简青和晓晓都需要你,你要照顾好她们啊!”
简慧吸口气,责任有时是需要自己加给自己的,没有重量的前行,也不会有脚印。简慧缓缓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晓晓奉命来请妈妈和姐姐入席。大家团团围桌坐定,简慧才看到,原来姨父的妹妹林立曲也来了。她的眼睛也是又红又肿,而且和姨父一样一直显得神不守舍,姨父比一年前见面时显老很多。阿姗端上最后一盘菜,简云招呼她坐下,简慧见阿姗一双秀气的大眼睛也是泪光闪闪,不禁在心里叹口气。她看看晓晓,晓晓也正在看她,衣容整洁一丝不乱。简慧想:至少表面上,晓晓比她坚强多了。
等大家坐定,简云轻柔地开口了:“今天请大家来,是为了给阿姗送行,她明天就要离开我们家了。”阿姗低着头不发一语。简慧心一沉。
简云微笑看着阿姗:“阿姗定在下月初八结婚。她一直就象我的女儿、我的妹妹一样,我也舍不得她走。但是结婚是喜庆的事。。。”
阿姗抬头带着哭音低喊道:“我不想走,我不想结婚!我可以改日子。。。”
简云摇摇头,温柔地看着她:“你夫家的人半年前就定好的日子,好容易选的,干嘛要改呢!看到你结婚,我们大家高兴还来不及呢!到时候如果我。。。还在,我一定要去参加你的婚礼。只有一个月了,你先回去准备,等着我们,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