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和女儿在李家住了几日,便传来周老爷在狱中受酷刑惨死的消息。周夫人闻讯痛哭不止,几度昏厥,不断叫道:“老爷啊,我竟再也见不到你一面了!”马房寒冷,她精神大受打击,再也抵受不住,不久便染上了寒病,拖了半个月便去世了。周含儿一月间双亲俱亡,她年方十岁,自幼娇贵,遭此大变,每日除了哭泣,什么也不会。
李叔叔听说官府追查得紧,为怕受株连,心想:“我冒险收留她母女在此过冬,已足够义气了。现在周大嫂死去,这个女儿又不能继承他周家香火,养大了也没什么用处。若是收留她,只怕我家亦有灭门之祸。”便联络人口贩子,将她辗转卖去了苏州烟水小弄的天香阁。
天香阁的夏嬷嬷先派人来看过,见含儿是可造之材,和李家讲定了价钱,便遣人来将她接去。那时是春末夏初,含儿跟着天香阁的石阿姨离开高邮,来到苏州,直趋烟水小弄。她二度来此,情境已是天壤之别:这时她已无家可归,自也没有人能领她离开小弄,送她回家;她不再是千金小姐,而是个买断身契的窑姐儿。院子里的日子自不好过,鸨母夏嬷嬷凶狠严厉,手下姑娘往往一点不从她意,便是打骂兼施。含儿来到天香阁后,没有一日吃得饱足,没有一夜睡得安稳。几千个日子过去了,她从女娃儿长成了姑娘;几千个夜晚下来,她的眼泪也早已流干了。
许多年以后,周含儿才终于熬出头来,成为天香阁的头牌花娘。她自然无法逆料,那年她被恶人劫持来到苏州,险些被卖,是否早预言了此生将落入风尘的命运?含儿年纪大些后,才明白自己家破人亡的因由。那时她爹爹的一位好友在京中触犯了奸相严嵩,严嵩把持朝政多年,权势熏天,对所有异己赶尽杀绝。她父亲因受到好友牵连,才被捕下狱,惨死牢中。含儿心中痛恨,但她一个流落风尘的孤弱女子,能保住一条性命已属侥幸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然而她心中对这场横祸还有一个傻念头:或许自己遭此厄运,乃是因为她没遵从那个黑衣人的嘱咐,因粗心而未将那封重要的信交到瑞大娘和宝儿手中?黑衣人死去之后,是否真变成了恶鬼来诅咒自己?她不知道,只感到十分的忏悔和过意不去。她将那封信小心保存,期待瑞大娘和宝儿有一日会来向她收取;她幻想着或许到了那一天,自己就能赎清罪愆,脱离风尘中的苦难日子。
除了那信之外,另一件她隐秘怀藏的事物,则是一方手帕。当年赵观曾用这方手帕包起情风馆的小点心给她吃,虽然粗糙陈旧,她却珍若性命。
她初来到烟水小弄时,也曾向人打听情风馆和赵观的消息,惊闻情风馆在年前不幸遇上祝融之灾,被大火烧成了平地,馆内的姑娘和伴当全烧死了,小厮赵观也在其中。周含儿心中悲痛,曾偷偷来到烧毁的情风馆旁,献上一束鲜花,默默祷祝,洒泪祭告那个曾经冒险带她回家,却永远不会再出现的男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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