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胡吟的脸庞打量去,但见她秀眉弯弯,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极为有神,眉梢眼角却带着一抹高傲倔强之色,在青楼女子中甚为少见,陡然想起:“是了,是她!什么胡吟姑娘,原来便是多年前在刘四少家中见过的方柔卿姑娘!当年我从林小超手中救了她出来,扮成上官千卉邀她加入百花门,她执意不肯,我便让人送她回去了苏州天香阁。我这可不是来到天香阁了吗?”几年过去,赵观早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此时重见,不由得想起她那首令人如痴如醉的《春江花月夜》琵琶曲,想开口问她这几年过得如何,又怕她问起自己何时曾见过她,若要说出当年自己曾扮成个女子接见她,却是既难取信于人,又难觍颜启齿。
但听胡吟问道:“沈大爷初来苏州,对本地有何印象?”赵观随口答道:“好得很、好得很!人家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这几日在城内外四处盘桓冶游,才见识到太湖烟波缥缈的景致,城里小桥流水的风韵。”
胡吟问道:“沉大爷都游了些什么地方?”赵观其实哪里也没去,但苏州是他自幼生长之处,熟到不能再熟,说道:“不过去了太湖边上的万佛石塔,看了灵岩山寺、虎丘、狮子林等地。”
胡吟道:“然则这烟水小弄,沉大爷可是第一次来?”赵观微笑道:“第一次来,便能见到天下第一名妓,也算是三生有幸了。胡姑娘叫我月卿便是,不用大爷不大爷的。”
胡吟道:“这个怎么敢当?”赵观笑道:“有什么不敢当?这是我的规矩,我在各处青楼,姑娘们都以名字称我。谁坚持叫我大爷的,我就不去照顾她的生意了。”胡吟微笑道:“月卿有这样的规矩,贱妾不敢不遵。”
不多时,仆妇开上晚饭来,五样小菜,分别是松鼠鳜鱼、葫芦八宝鸭、五彩荷花酥、百花争艳、雨后春笋,都是苏州当地出名的菜肴,简单而精致。二人在灯下把酒闲谈,甚是欢洽。胡吟乃是苏州当红名妓,约期早排得满满的,当晚另有数个约会。石阿姨进来添茶倒酒时,暗示了她两次,提醒她早去准备。赵观心中有数,吃完了点心,便说晚上还与朋友有约,起身告辞。
胡吟送他出门,说道:“今日和月卿谈心,真正开怀,唯憾时间太短,不能尽兴。请月卿一定要再来看我。”
赵观笑道:“就怕胡姑娘太忙,没空见我呢。”胡吟忙道:“月卿快别这么说。”伸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只要你有心,我一定想法子抽出空闲来陪你。”
赵观知道这是一般妓汝留客的伎俩,但这胡姑娘的神态却显得甚是诚恳,似乎语出真心,没有半点虚情假意之色,便笑着点头,心中却不免疑惑:“我在杭州时见到她时,她并未见过我的真面目,显然无法认出我来。她对我这般殷勤,似乎另有原因。怎地这女子这般眼熟,好似我已认识她很久了,不只是在杭州见过一面而已。难道我还在别处见过她?”一时想不起来,但见石阿姨站在一旁等着送客,便告辞出去了。
这胡吟姑娘果然便是当年曾在杭州刘四少家躲藏避祸的方柔卿,也就是赵观年幼时曾仗义解救的京城官家小姐周含儿。在杭州时,赵观曾扮成上官千卉见过她,她却没有见到赵观。当年京城家门外一别之后,这是周含儿第一次再见赵观,暗暗觉得这沉月卿十分眼熟,心中甚是惊疑。
她那夜应酬归来,回到房中,梳洗卸妆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等到丫环婆子都睡熟了,她再也按捺不住,悄悄下床,翻箱倒柜,从旧时衣物中翻找一阵,找出了一方棉布手帕。她望着那帕子,眼前隐约浮起一张俊俏的孩童脸庞,心中怦怦乱跳:“难道是他?不,情风馆早烧毁了,他怎么可能还活着?但算算年纪,他也该是这么大了。唉,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一定不是他。”
她多年来招呼客人,对男子的俊丑雅俗、高矮肥瘦早已不放在心上,只要是客人都得殷勤相待,哪由得她选择?今夜与那沉月卿饮酒畅谈,他面容俊秀,谈吐诙谐,神态亲和,在在都令她不由得倾心,只盼能够再次见到他。但身为青楼女子,又怎容你挑选客人?你想见他,他却不想见你,也是无可奈何。胡吟想到此处,不禁生起满腔烦恼愁苦,抚摸着那方棉巾,旧恨新忧涌上心头,多年未流的泪水又滚滚而下,湿了一片枕头。
幸而次日早上,赵观又下帖子请胡吟晚间侍宴。石阿姨喜上眉梢,立时替她推掉了原已排上的约会,说道:“阿吟,我已跟人打听了,这位沈公子可是杭州大富商,出名的浪荡子。你若能钓上这条大金龟,可是你的造化。此后三年,包你金源大开!”
胡吟不去搭理,傍晚时细心上了妆,在镜中前后端详良久,才坐小轿来到太湖边上的观月亭。她只道沉大爷请客,岂知亭中只有他一人,微觉惊讶,又不由得暗暗欢喜。
赵观见胡吟淡扫娥眉,一身粉色纱衣,手中罗扇轻摇,仿若天人,忙起身相迎,请她坐下,微笑道:“胡姑娘今夜美若天仙,我一介凡夫俗子,不多喝一点酒,可不敢和仙女攀谈了。”说着亲自在两只杯中斟了酒,端过一杯请她喝。
胡吟谢过喝了,红晕上颊,更增娇艳。赵观与她闲闲攀谈起来,鼻中闻着她身上的体香,飘飘欲仙,但见她一缕秀发被湖风吹散,便伸出手去替她整理鬓角,轻抚她柔嫩如脂的脸颊。胡吟只觉全身都要融化似的,低下头来,轻轻靠在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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