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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追问

紫云散去,焰彩化作凤凰,拖着绚丽羽翼浮游于空,让袁择脸­色­变。

袁骊拍手叫道:“这个法术好厉害啊,把皇后娘娘徽志升到天上去了。”

袁择厌恶正是这个,他与皇后斗了多年,因忌惮师法力,难免在气势上低于筹。可是随后而来稀奇场面,实出他意外,不经意间,他竟然站了起来。

彩凤云盖之下,慢慢走来两只梅花鹿,双角戴花,口衔铃鼓,拂响片沙沙乐声。它们悠然走了阵,径自低头去拱苜蓿草。只皮粗­肉­糙大白熊跟在后,嘴里叼着只鱼,背上系缚大彩球。另有两头小熊到处乱走,听见领头熊王在叫,又不情不愿地跟上去了。最后来是只庞然大物,长着骆驼般温驯嘴脸,全身披着皮甲。它背峰高高隆起,偏又能砌成座小平台,上面还搭建了间小小花篮亭子。聂向晚盘膝坐在里面,笑得温文无害。

袁骊欢呼声,掀起裙子跑向梅花鹿。

袁择咳嗽了下,喝道:“来者何人?”

聂向晚弯腰施礼,朗声道:“师门下白衣小童,领皇后懿旨前来恭贺小姐生辰。”

袁择冷笑道:“怕是说错了吧,只听说过皇后下令,来这坞堡踏平祥瑞之气。”

聂向晚稳坐不动:“袁大人若是多心,那可辜负了皇后娘娘片好意。知小姐喜欢游乐,特意进了杂耍班子,与班主起献艺。诚不诚心,但看小姐喝令。”

袁骊叫道:“父亲别吓跑了,要看杂耍!”

袁择见爱女满心欢喜样子,无奈把手挥,喝道:“罢了罢了。”

草地上走来另外几只骆驼车,杂耍班艺人全数上场,演示各种本领。聂向晚取下熊王背负彩球,抛出去,两头小熊依令用前掌嬉戏。梅花鹿仍在吃着草,熊王吃完鱼,呼哧呼哧吐白气,聂向晚见了,忙扯过它脖颈上貂绒锦带,低声道:“不可再贪嘴。”

熊王摇摇晃晃走到跷板旁,用只脚掌踩住了头。它喔地声叫唤,小熊从另头木梯跳下,重重砸向板子,双双被弹飞。袁骊开怀大笑,聂向晚乘机向袁择请求,骑骆驼绕着石湖走圈,不着痕迹地完成了自己使命。

据蒙撒查算,袁择瑞气最盛地方就在石湖,可是袁择贵为宗主,哪是那么好打发,因此,才要想办法踩掉这股气,方便回去复命。

切安置妥当后,被袁骊挽留下来聂向晚显得十分轻松。吃完晚膳,由着仆从伺候沐浴净身,换上整洁衣袍,打算熄灯休息。

袁骊却摸进门,央求再变些戏法引住卓王孙注意。聂向晚奇道:“难道小姐对卓公子上了心?”。

袁骊低头拧衣角,不答话。

聂向晚迟疑:“据说知……那卓公子已经有了妻室,且对妻子颇为爱护……”

袁骊不禁嚷道:“还好也没生下娃,又是贱籍出身,怎么与比?不知道,当初从袁家逃出去,已经引得父亲不痛快了……”絮絮叨叨说出卓妻阿碧往事。

聂向晚盘膝坐在床铺上,支起下巴颏,做出番认真倾听样子,心底却有些好笑。若能在这个关口留住卓王孙,不失为条良计。至于卓王孙是否再纳妻,那得看他欢心,相信,以他能力足够对付袁择逼婚。袁骊又拉手,便趁势说道:“小姐会吹笛么?”

袁骊掏出柄小竹笛,吞吐道:“只会吹些放羊小曲。”

聂向晚肃容说道:“卓公子通晓六艺,才情卓绝,被华朝士人推为榜首。平常小词小曲,恐怕难得入他眼。”

袁骊急道:“那怎么办。”

“小姐勿忧,替想法子。”

夜风正凉,聂向晚站在花墙之后,仔细捕捉风声流动微响。依照华朝名士品­性­,当是喜爱风雅事物,因此月下美人邀约赏花,也是投其所好之举。想起以前在连城镇学音律时,叶沉渊曾用曲《杏花天影》催发花藤跳舞,诱驻足观望,那么今晚待依样施展开来,或许能牵引住卓王孙目光。。

花墙那边,使出缠功袁骊果然请来了卓王孙,聂向晚立即屏声静气地站着。番言语之后,落在卓王孙身后袁骊掏出竹笛,轻轻吹响声,随后只是应对口型。聂向晚也轻轻抬起长笛,查看风声流向,吹奏了曲《杏花天影》。

在两人合计演示之下,垂在石壁上紫藤花翩跹舞了曲。袁骊比卓王孙更加惊异,清脆笑声飞过了墙。聂向晚便在笑声中步步缓慢后退,离开了院子。

正待宽衣睡觉时,杂耍班艺人来报:“小童姑娘,那头大白熊撞开了栏车,跑去了石湖。”

聂向晚为凑足熊王鱼食,花费了些时间。提着木桶走向石湖,却发现卓王孙已经站在了石台旁,周身披散着蒙蒙月­色­。

踌躇下,还是走向了熊王。

大熊前掌趴在石台上,半个身子浸在湖水里,看似在散热。见到聂向晚来了,还喔地唤了声。聂向晚硬着头皮走到卓王孙身旁,低声道:“公子让让。”待卓王孙慢吞吞退向边,将木桶里鱼食放到熊王跟前,说道:“好大白,上来吧,给鱼吃。”

熊王挣扎了下,慢慢爬上石台。聂向晚趁机将木桶朝后移动半尺。

身后卓王孙在问:“大白是豢养?”

聂向晚抬起木桶底敲击石面,继续诱使熊王上岸,回道:“不是。”

“可瞧着与差不多,都是个心眼。”

聂向晚抿嘴不答,因为知道,旦回答了气势就会落向下乘。

卓王孙却说道:“来之前,已喂了两块­肉­饼,它为了要挟第三块饼,这才下了水。”

聂向晚忙回道:“公子不可随便喂食,大熊笨重,不识人­性­,恐怕会误伤公子。”

“大白很通人­性­,比心思浅。”

听到这淡淡句话,聂向晚提桶手不由得顿。暗想,卓王孙话中有话,难道是他看出了什么?要找出疑问也很简单,只要不着痕迹地试探就行。

“公子似乎是对心生不满……”。

夜风微凉,大熊抬掌爬上石台,抖了抖身上水。卓王孙始终垂落右手,左掌却轻轻动,在袖口处翻出了张油纸包住糟­肉­饼。大熊闻到味道,自发走上前,站在卓王孙身边便不动了。他无意喂食,它也不刨抓,只是低头嗅着。

可见,大熊是很通人­性­。

卓王孙抬眼看着聂向晚,道:“问句话。”

聂向晚这才知道他深夜来石湖目,竟是为了句话。

“方才代袁骊吹笛子时,心里可曾想起个人?”。

聂向晚见先前暗助袁骊伎俩被识破,也不推脱,索­性­爽快问道:“谁?”

“教吹曲人。”。

“公子为什么要问?”。

“夜曲低回婉转,似乎寄托了哀思。”。

聂向晚默然。当然知道这曲《杏花天影》是为了诉说吹奏者身不由己隐痛,就如叶沉渊心意样。站在花墙后吹奏时,并没有想到很多,然而头脑中突然浮现影子,确是挥之不去。

卓王孙看着暗淡下去眼睛,再紧着声音问了次:“真想起了那个人?”

“是。”

卓王孙笑了起来:“那便好。”

聂向晚心奇,凝神去看卓王孙,发觉他眉眼有异于前,竟然透着股隐隐熟悉感。正待深究时,卓王孙突然放下­肉­饼,转身离开了石湖。

大熊毫不客气地啃食完­肉­饼,路循着卓王孙背影走去。聂向晚站在石台上怔忡许久,暗想,这绝对不可能,他明明是卓公子,在萧皇后宴席之上,已验明过正身。卓公子谈吐大方,行使使臣职责,若是换做旁人,定不会做得这般出­色­。

然而,他为什么追问想法,又是让费神之事。

聂向晚慢慢走回屋舍休息,仍然推想不出其中联系。想到即将要来公主大婚,不得不摒弃其他心思,转念推敲自己计划是否可行,将卓王孙问话抛在脑后。

翌日清晨,梳洗新袁骊经过院落去向卓王孙请安,站在窗前聂向晚自然看得见。随后,袁骊请求卓王孙陪游玩,甚至还提出同行华朝要求。桑麻扶着杂耍班栏车出坞堡,趁机向聂向晚说了这则消息。。

聂向晚低声道:“小姐缠住了卓公子,这可是天大机会,省去了番口舌。”

桑麻点头道:“趁风行船,们甩开手­干­吧。”

蒙撒特使离堡,袁择自然不会出来送行,萧萧古道外,倒成了聂向晚与熊王分别地方。塞给杂耍班主些银子,好好与熊王道了别,委托他送还乌­干­湖去。熊王舔食手心,笑着拍拍它头,依然说道:“以后再来看,别忘了。”

黄叶飘零,骑着马走向伊阙,与熊王反向而行。从苑囿中打猎回来聂无忧截住了道儿,问道:“事成了么?”

聂向晚点头。

他扬手丢过张白狐皮,道:“送。”

也随手接过,问:“还过几日便是大婚,公子怎么不准备?”

聂无忧笑道:“已经准备好了。”

“公主那边呢?”

“已讲明大皇子留不得,哭着哭着,就睡了。”

聂向晚微微叹。聂无忧却淡淡说道:“夫君与兄长,家与私情,总要有所取舍。”见默然不应,又冷不防问道:“呢?”

聂向晚抬头看着他,他依然淡淡说道:“叶沉渊迟早会发现事,到那时,选择站在哪边?”

聂向晚奇道:“他是如何知道?”

“义父已经被请进了连城镇军营,他虽然圆滑,就怕敌不过叶沉渊拷问。”

聂向晚沉默刻,细细思量之后,便抬头说道:“紧要关头不可分心,义父那里先放放。至于公子问题么……”

“怎样?”

“留在北理助公子登基。”

交谈

宫廷大婚临近之际,萧皇后牢牢把控各方消息。李若水换上娇艳的红裙,来朱明院央求,给久未见面的父王进献一盘喜饼。萧皇后顺手接过银盘,唤人验过毒,准备按照以往的戒备方法送到地牢去。李若水却拉住她的手臂说道:“母后怕父王的瘟病魇了我,不准我去见父王,但可指派一个贴心的奴才去嘛,这盘喜饼是我亲手做的,交给侍卫我不放心。”

最后,聂向晚取得两人的信任,手捧银盘走向玄英院冷宫。

一番繁琐的谕令检查后,她沿着曲折幽暗的石梯向下,来到一间潮湿的地牢前。门口有另置的笼舍,通常由侍卫把守。她说明来意,并塞过银子,声称替公主转达些体恤话。侍卫们会意,打开铁门密锁,远避几丈开外,任由她只身钻入地牢。

北理皇帝奄奄一息躺在石床上,仍有神智,褥底铺着的­干­草透出臭味。聂向晚放下银盘,凑近说道:“陛下,奴婢便是每晚从气窗吊下字条的人,若是陛下信我,半个时辰后请吃下这盘饼子。”

皇帝睁开双眼,看清了聂向晚的模样,吃力说道:“你这女娃有心了,每晚来探望我。只是外面看得严,你怎么将我带出去。”

聂向晚附嘴过去,细细说出了计划,并叮嘱道:“陛下要一切如常,不能让侍卫起疑。”

皇帝闭眼考虑一阵,最后应了用桑花果诈死之事。

聂向晚处置好一切,拿出一封讨伐萧皇后的诏书,请皇帝用指上的宝石戒指盖了红泥徽印。她退出地牢,走出石梯入口,路过宫院内残破花圃时,脚步不由得顿住。红­色­佛盏花似是吸足了地底冤魂之血,越长越凄艳,根茎处的铜绣也越来越重。她蹲□,用发上别着的曲卡挖了一个小坑,伸指进去掏了掏,却未发现大的变故。

这可奇怪了,她暗想,每晚来探查北理皇帝病情时,她曾倒了一些炼金水进佛盏花根,用以探查地底的矿藏是何种物质,而今日显露的状况表明,佛盏花圃下似乎只埋着死人尸骨和铜锈,与《北水经》所记载的内容不符。

《北水经》有云:北理伊阙皇宫由玉石堆砌而成,所藏颇丰,且有奇矿。

院外巡查的士兵喝令聂向晚离开。

聂向晚摆脱士兵,辗转找到聂无忧,出示印章诏书,说道:“事成。”聂无忧浏览一遍诏书,将它收好,商秋院外已响起骑兵跑动的声音。

“戒严!”

骑兵统领手持大旗发号命令,催动其他兵卒围困宫内四院,不多时,皇宫便像铁桶一般,拥堵得水泄不通。

聂向晚与聂无忧双双对望一眼。“桑花果药效发作了。”

聂无忧点头:“大婚之前,皇后肯定要对三宗封锁陛下驾崩的消息……”

正说着,内侍手持萧皇后金印进来传令,声称皇帝染病不治,已薨殁,棺椁停放在朱明院偏殿。他装模作样地安抚一番,匆匆赶去其他内院。

聂向晚一心挂着冷宫花圃下的矿藏,辞别聂无忧,慢慢走回居处。别院旁边便是供奉特使的宫苑,此刻未点灯,满地冷清。她拉过一名宫女询问,才得知花双蝶已离开伊阙,坐车回了华朝。

洗漱完毕后,聂向晚愁肠百结地躺在木床上,思量着该如何避开众多的守兵,再去冷宫内探一探。突然,邻近的宫苑传来一声巨响,带动别院地面也抖了两抖。

士兵喧哗:“卓大人宫苑失火,闲杂人等回避!”

卓王孙居住的宫苑空无一人,整座庭院被炸平,大火熊熊燃烧,趁风一吹,火舌遍布其余房屋。聂向晚抱着被褥跑出,与宫女惊惶逃窜去他处,更多的侍从及兵士加入救火行列。她兀自跑了一阵,趁慌乱中混入夜­色­,施展轻功一路奔向冷宫。

因地处偏僻又无异事,玄英院兵士值守较涣散。聂向晚摸进后门旁的神庙里,藏在塑像后。她本待守兵换岗之时,再去正殿探查,却无意发现神像前的桌案有些异样。

小小一间土庙里,居然藏有乾坤。案底灰尘散落得厚薄不均,聂向晚从薄处入手,探查到了一条地道。她的目力强于世人,不需点灯,也能看清眼前的景象。那地道越走越沉,两旁的石壁触手可滑,似乎滴着水。她走了许久,眼前的光亮陡然变大,定睛一看,原来是绚丽晶石迸出辉彩。

聂向晚站在一间空旷的石|­茓­里,抬头仰望穹窿顶。各种玉石晶石如同天河垂珠,挂在缝隙处。饶是她这种爱好凿空、玩赏玉器之人,也不能全数说出各种玉石名目,遑论那些奇光闪闪的晶石。更奇妙的是,石壁底部连着泥土夯成的地基,四处泛落着紫红之­色­,斑斑驳驳,透出花纹。

她拿出采掘佛盏花的花铲,在地基上轻轻敲打,听到不同回响。她发力挖去,挖到半铲尖紫珠般的石块,用手一捻,质地竟是十分坚硬。

“紫红石,珍异矿藏,伊阙独有,遇火不化。”静寂的石|­茓­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语声。

聂向晚抬头,发觉一块落地生成的晶石屏后,坐着一道雪衣身影。他的衣襟纤尘不染,坐在一片流丽生光的玉石堆里,如同点染灵芝瑞露的仙人。

“公子怎会在这里?”

聂向晚不得不惊奇,按照常理来推断,卓王孙应该滞留在袁择坞堡内。

卓王孙清淡回道:“蒙撒起了歹心,炸平我宫苑。”

“可公子又怎会在宫苑里?”

“待你走后,蒙撒派人接我回宫,声称皇后旨令,需我出席婚礼。”

聂向晚上上下下打量卓王孙周身:“这借口如此拙劣,公子也信?”

卓王孙不语。

聂向晚看到晶石屏旁边有道水晶拱门,里面光芒稍黯淡,好奇不过,拽起一块彩石照亮就走了进去。洞|­茓­内多土坑,散落大片的紫红石,形状不一,藏量颇足。门外卓王孙在说:“出来,我有话交付你。”

聂向晚围着土坑打转,随口说道:“公子请讲。”

“我要看得见你。”

聂向晚心奇,但又不便说出失礼的话,就磨磨蹭蹭走到拱门处,一脚踏在外,露出个半身。她继续用花铲刨那洞壁,剥落两粒紫红石后,将它藏进袖口。

卓王孙见她忙个不停,再唤了声:“你出来!”

聂向晚使出壁虎功,向上游走,扒在洞|­茓­顶仔细勘探。顶部有一处土砖年久松脱,隐隐透出腥臭,她随手一拉,一点残骸骨末合着佛盏花根滚落,染她一手铜锈。

原来佛盏花下,紫红石洞|­茓­之上,布置了一截夹层,用以掩护底部的矿藏。若不是本月内朱明院杖毙多名官员,又遣她来埋葬尸骨,被她看到了红佛盏的根绣,这个秘密或许要藏得久一些。

门外传来淡淡的呼吸,压抑了一种几不可闻的骨骼关节轻颤声,在如此寂静的石|­茓­里,落入遍开功力的聂向晚耳中。她想了想,擦净手,走出拱门,站在卓王孙身前。

“公子要说什么?”

卓王孙默默吐纳,极力平复肺腑间的巨痛,然而心念一旦打开,情毒像是百花障里的雾气一般,密密麻麻冲上他的四肢百骸。他只能坐着不动,抑制住毒血的翻涌。

“过来。”他哑声吐出两个字。

聂向晚在他丈许远的地方站定,蹲□,去看他的眉眼。

他低敛了眉目,声音难掩萧瑟之情。“你曾问我为何来北理。”

“是的。”

“我为我的妻子而来。”

聂向晚杵着花铲,应声道:“公子与尊夫人的私事,不应当我这外人面说,我看公子吐纳迟缓,像是受了内伤,不如让我给公子护法,公子自行调息一下。”

卓王孙哑声道:“听我说完。”

聂向晚盘膝坐定,只能默然。

“我的妻子为了我,入华朝做平民,费尽辛苦才来到我身边。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以为她已入华朝籍贯,当是全心归属于我。华朝出兵与她的国家对战,将她的国民收编为猎户,迁入人口匮乏的华西等地,只留下少数奴工造船。她听到战乱消息,哭着要回去,见我不应,竟然在我面前服毒自尽。”

聂向晚闻言心里一动,低头仔细回想阿碧的事情。

卓王孙又缓缓说道:“她却不知我已经离不开她,只想和她一起去了。我之所以苟活,只是在完成上辈的使命。自她服毒后,我像傻子一样不吃不喝,等着她能睁开眼再看我一次。她就睡在我怀里,无论我怎么唤,她都像听不见,动也不动。我舍不得殓葬她,属下便将我迷晕,将她放进棺椁安葬。”

聂向晚暗暗思量,难道阿碧已经死了?可是并没有听到谣传。她的事情竟与我有些相似,不知那时的她怀着怎样的决心,卓公子又是怎样处置敌对的关系。正纷乱想着,耳边传来卓王孙越发凝涩的声音:“她的­性­子与你极相似,若是这事再来一次,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到底是怎样想的?”

聂向晚迟疑:“尊夫人所想……不一定与我一致……”

“但说无妨。”

聂向晚仍在迟疑,一来是擅自揣度他人心意不合礼仪,二来是卓王孙于她有恩,若是直言说出,恐怕会加深他的痛苦。

卓王孙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说道:“你说出来,我以后便不会错了。”

“难道公子的寻妻之事还有转机?”

“嗯。”

聂向晚想了一刻,抬头道:“既然公子执意要听,那我便猜测几分。”

卓王孙举袖掩了下嘴角,不着痕迹抹去了泅出的血水。

聂向晚道:“公子出兵攻占尊夫人故土,已然斩断了尊夫人的敬重之情。试想,生她养她的故土,她怎会不眷念。尊夫人先前离家去国来到公子身边,那只是喜爱公子的缘故,然而国家受难,她爱护的便是千千万万民众,她哭着请求公子,只想借公子之力,使民众免于流离。公子不懂她,吞没她的国土,奴役她的手足,如同将她抽筋剥骨一般,却还想着将她留在身边,做一个不懂情仇的傀儡,这种好笑之事但凡放在稍有骨血的女人身上,都不会得以善全,遑论她还是个经受教养长大的世族子弟。”

卓王孙咳嗽一声,嘴角渗落大片血迹,飞溅在雪白衣襟上,染出凄厉的梅花红。

聂向晚抬眼看着卓王孙入鬓的白发、琥珀­色­浅淡的眸子,轻轻一笑,清冽说道:“你说是不是,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感谢珩子的2个手榴弹鞠躬感谢各位支持V章,保证写手利益的读者朋友请搬文朋友高抬贵手,迟缓两天再搬

118爱恨参半

聂向晚的笑容如秋水明霞,入眼鲜亮。叶沉渊看着她的眉眼,胸口的剧痛搅得更加厉害,他默默抑制住气息,过了很久才能问出一句:“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聂向晚仍旧盘膝而坐,抬眼看着他,手上用花铲杵着明镜似的地面。

“殿下与卓公子生得七分相似,稍作修饰,便能瞒住众人。殿下为隐瞒行踪,也算煞费苦心,去了一趟石城后,又径自走向域外,让我等以为殿下是去了北边,从不曾提防殿下又转了回来。我猜想卓公子是真的中了国师施放的佛盏花毒,不得已回去疗伤,让殿下有了机会来一趟北理宫廷。”

叶沉渊缓缓吐纳,她瞧见了他的痛苦,接着说道:“殿下弃了往日所用的熏香,遮住右手不显露出来,无非是不想让我瞧出差别。殿下这样做,既能保住易容的秘密,又能方便行事。那么,殿下能不能告诉我,千里迢迢赶到北理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叶沉渊哑声说一句,血沫争先恐后涌出。“我想带你回去。”

“还有呢?”

“你不信我?”

“不足以信。”

见她冷淡如斯,他忍痛唤了声:“你……你过来些。”

可能是思念的人在前,又不能控制住心念,他的疼痛翻江倒海,一刻也不得停歇。嘴角垂落的血水很快染红了他的衣襟,他无法再去遮掩,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去看她。

聂向晚说道:“我可是第一次见到殿下如此狼狈。”

叶沉渊闭眼说道:“我始终亏欠于你,别说狼狈,就是要我的命,我也能给你。”

聂向晚用花铲凿着地面上的晶石坷垃,不以为然地说:“多谢殿下厚爱,我承担不起。既然殿下都愿意把­性­命交付给我,为什么不敢睁开眼睛看看我?”

叶沉渊闻言睁开眼睛看了看,正对聂向晚的一番笑脸,一口血泅出嘴角,气息又紊乱起来。他痛得敛起双眉,萧瑟说道:“这样折磨我,满意了么?”

聂向晚笑道:“殿下这样说,可是没道理的。论理,殿下是自行去了荒漠和百花谷,染得一身情毒回来,落下这吐血的病根,与我没有一点­干­系。论情,我身处百丈红尘之外,与殿下不曾约定过誓言,更不曾要求殿下为我做任何事,又何来折磨一说?”

叶沉渊没有应答,眉眼轻颤如秋蝉之翼,每闪动一下,隐痛便强上一分。他那紧抿的嘴角与沉默的容貌终于让她安静了下来,她觉察到他痛得差不多了,才起身走到他背后,伸出手抵住了他的|­茓­位,给他渡气。

叶沉渊的苦痛立减。

他低声说:“为什么救我?”

“殿下现在还不能死。”

石|­茓­内一时静寂无语。

叶沉渊的气息终于平复下来,聂向晚刚松开手,他便拉住了她的手腕。“随我回去。”

她摆动手腕,没挣脱,再发力,他也忍痛抵挡住了她的内力攻击。她见状说道:“松手,我还有事要说。”

叶沉渊起身抱住了她,紧紧搂在怀里,不顾她的反抗,像是箍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她挣脱一会,未成功,暗叹口气,站住不动。他的气息翻滚一下,必有点滴血水滑落,溅在她的肩头,她扭头看见了,伸手别过他的下颌,嫌恶说道:“别弄脏了我的衫子。”

他突然咬了她一下,痛得她瑟缩躲避。

咬过之后,他又亲了亲她的脸颊,低声道:“不准唤我为殿下,我是阿潜。”

聂向晚揉了揉­肉­麻的脸,没说话。

他又说道:“几日前我问你,可曾想起教你吹曲的人,你当时应了我,可见你还是想念我的。”

她没有辩解,只因他说对了,而且以他的一颗玲珑心也应该看出了她现在的不忍心。情毒发作时滋味如何,她比他更清楚——越是见到欢喜之人,动嗔动念,越是难捱切肤的痛。

叶沉渊嗅着聂向晚发辫上的茶花香,苦涩说道:“既然对我有情,就不用避得这样紧。”

聂向晚淡淡道:“你是储君身份,将要攻打北理,我现今依靠北理宫廷庇护,没杀了你,已是觉得对不起民众。若是再不避开点,我怕我的颜面都要丢光了。”

叶沉渊不禁放开她的身子,注视着她如水的眉眼,问道:“你是执意要与我为敌?”

她拂下他紧抓不放的手腕,说道:“殿下说话好没道理,明明是殿下要攻取北理,反过来又怪责我的不是。”

她走到石|­茓­另一边,查看壁石,举止虽然从容,但紧皱的眉尖可看出她的不耐。眼见她起了烦厌之心,恐怕随后又难以说上话,叶沉渊安静站了片刻,缓和起伏不定的气息,不再执着于争战议论上。

他的沉默,便是气势上的退让。

聂向晚摩挲壁上玉石,用指尖试质地,查探下去,就要一路顺着石类长势走出洞|­茓­。叶沉渊立刻叫住了她:“将香囊还给我。”

聂向晚一怔,走回来,摊开左手,掌心便放着一个紫绢布面料的香囊,散发着淡淡雅馨。她盯着囊包上绣饰的青竹与紫蝶,竟觉得有些眼熟。

那拙劣的针绣,似乎是出自她之手。再细想一下,她依稀记得在连城镇时,曾与花双蝶讨要过一顶帽子,花双蝶教她女红,她便随手绣了一丛竹子。

她拿走这香囊,本想好好参详一番,以后若不见他,也能留个纪念。

叶沉渊淡淡道:“还从我怀里摸去了什么?”

聂向晚爽快道:“没了。”

“袖中还有你赠与的短笛,要不要一并取了去?”

“殿下若还我,再好不过。”

叶沉渊伸手拈过香囊,放进怀中。由于此次他大方地用了右手,掌心的伤疤便显露出来,再也没有遮挡住。聂向晚站着一阵恍惚,猛然记起自从提调到特使别院起,他就有意隐蔽了她熟悉的方方面面,可见为了扮作卓王孙接近她身边,他的确是煞费苦心。

她抬头看着他那与卓王孙颇相似的眉眼,再扫了扫他鬓角的零星白发,说道:“中了沙毒和百花障之后,发­色­变白,眸­色­变清,面相越来越冷。若不解毒,强用功力压制,也只有数年寿命。殿下刚才问我如何认出了你,便是这个原因。”

叶沉渊站着不动,只应了一声。

她又说道:“我已经告诉殿下一个原因,不知殿下能不能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叫我阿潜。”

她沉默不应。

“夫君也可以。”

她开口问道:“殿下派卓公子来北理,到底为了什么?”

“庆贺公主大婚。”

聂向晚忍不住嗤道:“殿下会有这般好心?”

“你随我回去,我告诉你所有事。”

她不答,无声拒绝他的提议。

“为什么不愿回去?”

“殿下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北理宫廷下埋有紫红石,质地坚硬,运出做城墙,铅弹打不破。”

聂向晚细细咀嚼叶沉渊的话,总觉不会如此简单,依他深藏不露的­性­格,不会做无用之事。若说他派卓王孙千里迢迢赶来,仅是为了挖走地底的石头,未免太过儿戏。

她站着冥思苦想,他就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他的手指在她的耳根细细摸了一阵,似乎是起了瘾,反复捺着,按出一抹红痕。

聂向晚惊觉过来,站开了几步。

叶沉渊嗤道:“你这面皮见不得水。”

义父张初义曾说过,削骨做成的脸不能长久泡水,否则会起皱。她在细细想着他事,哪会与他一般悠闲,对他去说无关紧要的东西。

可是叶沉渊一句话如同炸雷,轰得她头皮发紧。“张馆主和阿吟在我府上做客。”

“殿下要威胁我了么?”

叶沉渊淡然道:“有必要时,一定要试一试。”

聂向晚冷了眉眼说道:“殿下现在毒发,功力不如我,因此想出这种计策了?”

“要带走你的法子很多,我先知会你一声,只想你心甘情愿跟着我回去,不再生出那些诈死逃亡的心思。”

聂向晚低眼看着玉石台,不再说话。暗想着,他的口风如此紧,该怎样求证她心里的疑惑?

这时,叶沉渊走向她,拉住她的手腕,温声问道:“告诉我,为什么不愿回去?”

她拂下他的手,抓紧机会说道:“我与殿下都是不肯吃亏的人,不如这样,我向殿下索要几个答复。作为回报,殿下也可以问我一些事情。”

他小心候着她的脾气,满口答应:“好。”

聂向晚坐在玉石台上,将凿出的晶石一字摆开,回想着遇见卓王孙之后发生的诸多事情。以前不曾知道卓王孙暗中被掉包,每次见他,都是一派闲适之举,不易引人注目。因此,她从未过多联系他的意图。

然而特使换成叶沉渊后,这趟差使决计不会那么简单。聂向晚渐渐理清头绪,说道:“卓公子曾在宴席之上,向皇后提及过东海的城墙,说是‘东连幕堤,以惑海日’,不多久,他便去了一趟东海。”

她从袖口取出一粒紫红石,敲在台面上一响:“那卓公子,是不是为了东海而来?”

叶沉渊站在石台旁,反问:“你认为呢?”

“海边正在修建防御城墙,抵御海潮侵袭。殿下在七年前开始造浮堡大船,已有三只不知所踪。殿下既然问我,我便大胆猜想——卓公子正是为了考察东海军情而来,只因殿下早将浮堡调到了青龙镇,一路迤逦而上,便可攻打北理侧翼,与边境三军合成包围之势。届时只需全线压进,北理退无可退,必是殿下的囊中之物。”

聂向晚用花铲挥开紫红石,权当求解到了第一处疑问。“我说的可有错?”

“无错。”

“皇帝染病薨殁,殿下下令斋戒三月,用息战之举蛊惑北理,暗地里,殿下可从容调拨浮堡入水,三月之后,便可抵达东海。换句话说,殿下早已定下了攻打北理的日子,只是等着兵力布置到位。”

“是的。”

聂向晚默算剩下的时间,哑声道:“那便是两月之后了?”

叶沉渊看着她,笑了笑,无需他开口肯定的问题,他便不应声。

聂向晚拨开第二块墨石,再说道:“殿下来北理后,整日闭门琢玉,鲜少外出走动。但,殿下却肯动身去风腾,借国师之手出使袁择坞堡,像这等反常之事,可否证明殿下又有打算?”

“有。”

“是什么?”

“我劝袁择进攻宫廷,可挖掘地底藏玉,取出石矿。”

“殿下为什么这样做?”

叶沉渊淡淡一笑,弯腰拈起聂向晚绢帽下的小辫,放在指尖捻了捻。见她僵硬坐着不躲避,他才漫不经心说道:“那只是借口。”

“殿下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三宗冲进宫廷,北理必乱,边境防线随之崩溃。或许不等三个月,北理就被我拿下了。”

聂向晚抽回小辫,暗自惊心。叶沉渊却一派闲适地坐下来,拈起一粒紫红石,说道:“要不要抓石子?以前你爱缠着我玩这个。”

聂向晚哑然。

他当真在石台上找出几块棱角不多的墨玉晶石,放进香囊里。

她却是见多了他一贯镇定的样子,真真假假让她分辨不了真实意图。正揣测着,他还走开一刻,去了水晶拱门的洞|­茓­。

她只得跟了上去,说道:“殿下不担心自身的安危么?”

“你给我挡着。”

他沿着土坑走动,查看地况。见她默然不语,又说道:“只有你能逼我死。”

聂向晚出神看了一会他的身影,恨声道:“殿□陷北理,任由国师迫害,似乎有恃无恐,从来不担忧自己的处境。”

背对她的叶沉渊微微一笑,不否认。

“除了我的保护外,殿下莫不是另有安排?”

叶沉渊沉顿一下,淡淡说道:“你问了几个问题?”

“九个。”

“证实了几个推测?”

“两个。”

叶沉渊负手而立道:“足够了。”

聂向晚在他背后行了一礼,静寂退向石|­茓­外。

叶沉渊唤住了她:“我还没问你,就这样退了,十分无礼。”

聂向晚站定,等他发问。

他转身看着她,问道:“谢照在哪里?”

聂向晚暗暗抿了抿­唇­,如常答道:“不知道。”

“他能去的地方不外乎石城、宫廷与蒙撒的食邑,你不答,我也能查得出来。”

聂向晚不语。

叶沉渊再问:“有没有怨过我的狠心?”

“怨过。”

“为什么不喜欢与我说话?”

“说了无用,徒费口舌。”

叶沉渊淡淡道:“你不试,怎么知道我不答应。”

聂向晚忙施礼说道:“那便请殿下撤兵,终生不与北理动­干­戈。”

叶沉渊依旧冷淡:“我这次撤了兵,谁能保证华朝下一轮国主不动北理?反之,谁又能保证北理不侵犯我华朝边境?”

聂向晚回道:“两朝边境互通贸易,设置府台监管民政,或能友好共存。”

“非一朝一夕之事。”

聂向晚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那这场争战,殿下是一定要打了?”

“我只能应你,天下为一,废除品阶及奴制,四海宴清。”

聂向晚摇头:“可惜,可惜,殿下给的雄图霸业不是北理民众要的安定。”

叶沉渊静静瞧了一会她的容貌,说道:“你过来。”

聂向晚走到他身边站定。

他拉住她的手:“随我回去。”

“不去。”

“为什么?”

“我与殿□份立场不同,且有颇多旧忿。谢族倾覆、南翎蹈灭都与殿下脱不了­干­系。”

叶沉渊紧紧抓住聂向晚,低声说道:“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也是叶家祖辈以来的夙愿。南翎腐朽没落,拖累谢族至死,我唤那五千子弟投降,本意是挽救他们一命。”

聂向晚只冷冷一笑,不答话。

他再低声说道:“你已是我的妻子,入了华朝籍贯,应当与我一心,怎能独自在外飘零。”

她想挣脱他的手,却未成功,不禁含恨说道:“殿下若是止戈,兼爱天下,我自当供奉殿下圣像,日夜为殿下烧炷高香,祈祝殿下长命百岁。”

叶沉渊不顾毒发痛苦,发力将她扯进怀里,吻了吻。“竟这么恨我,咒我早死。”

聂向晚闭上眼睛不答。

他又软声说道:“你明明想着我,偏又将我推开。我能应你的,自然会应,你还是不回来么?”

“是的。”

他低头抵着她的额角,声音几近喟叹:“那我只能硬抢了。”

聂向晚嗅着他衣领处的清香,默然无语。

“云杏殿还为你留着,糯米瘦了许多。”

“按理……阎良娣应该搬进去。”

叶沉渊扯住聂向晚的发辫,笑了笑:“这是你的真心话?”

“不是。”

他的笑容更悠然:“你是不喜欢她,还是不喜欢她与我亲近?”

聂向晚认真想了想,答道:“都不喜欢。”

“为什么?”

“容我提醒殿下,这是第九个问题了。”

叶沉渊忍不住揪了揪她的辫子:“谢照到底在哪里?”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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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伺候

石|­茓­内光彩斐然,犹如白昼。聂向晚坐在石台上,用手指摸索墨玉基底,兀自想着心事。叶沉渊看看晶莹似雪的地面,突然说道:“理国北端有矿山,一天电闪雷鸣,裂出一道大峡谷,村民走进去,发现洞|­茓­装满金棺,推开石盖,有翠羽鸟儿飞出。数百只翠鸟衔着玉石投入央海,堆出伊阙宫殿。”

聂向晚听到这个熟悉的故事,逐渐回过神来。十年前她趴在叶府墙头,对着入冰水炼制身骨的叶潜讲了这则奇闻,然而她没想到,他竟然一字不差地记住了。

“殿下是从故事中推断出,皇宫地底藏有矿石吗?”

“卓夫人曾转告我一些宫中秘闻。”

聂向晚听后默然。

两人同处一室,各怀心事,因此较少交谈。叶沉渊看了看她,还是先开口说道:“卓夫人入宫做了女医,在内帏行走,也曾医死过姬妾。她一心向善,来后院神庙祷告,无意发现这条地道。”

由此,聂向晚也可推断出,当蒙撒炸平特使宫苑后,叶沉渊必定是像她一样,避开众多耳目来到地下。然而身中两重奇毒,妄动­精­气者,也必定会被枯竭的内力拖累,引得剧痛反噬。十年前,她为了救出被困的花双蝶,曾经催发过内力,从而加剧了毒发疼痛。

想到这里,聂向晚忍不住扭头打量了下叶沉渊。他的长袍染落血痕,面容生出一丝倦­色­,眸子里的光如玉石一样,温润了许多。既然留在这里于事无补,不如将他带出去。她猜想着,他的身子熬了这么多痛,只怕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叶沉渊见她一脸深思地站在那里,时而皱下眉,嘴角就挑起一抹笑容。他似乎较为享受看着她为数不多的表情争斗,并不催。

聂向晚起身摸到地道口,刺探好后院的值守情况,回来说道:“出口没人把守,殿下随我一起走吧。”

叶沉渊回道:“我内力亏损许多,不便施展轻功夜遁。”

“我助殿下一臂之力。”

叶沉渊伸出手,聂向晚一怔,会意过来,拉住了他。

两人缓步走向出口,移开地砖后,远处隐隐有晃动的火把和兵士巡查声。聂向晚指指上面,叶沉渊跃上地龛,坐在神像后。她四处看了看,没找到躲避之处,正待一缩头继续留在地道口,突然一阵轻风拂过,发上绢帽被叶沉渊取走了。

聂向晚额角微微渗落汗水。如果她避免不了要撞见人,没了宫廷女官一贯的冠戴,会被盘问。她想着他大概是引她过去,就咬了咬牙,也挤进了神像后。不偏不巧地,她只能坐在他怀里。

叶沉渊抵在聂向晚耳边问:“宫里加了戒备,该怎么走?”

聂向晚很想摸摸耳朵,刚抬手,就被他抓住。她想了想,说道:“折向西边,借鼓楼­阴­影藏身。”

叶沉渊将绢帽给她别好:“走吧。”

她紧抓住他的手,当真助他一臂之力,带他游走在众多宫宇宝顶上。一路迤逦行来,最后回到别院里。同院居住的华朝宫女为避火,乱跑半宿,后被收入杂役局。

聂向晚烧了热水,布置所需之物,退出自己的厢房,站在门口值守。士兵队长知道她是朱明院那边的红人,鲜少盘查别院,只在街外巡逻。即使有人摸进来,她也假托国师之名夜观天象,将他喝走。院子里落得冷清,深合她意。

聂向晚摸到宫女浆洗熨烫衫子的厢房里,取来叶沉渊的­干­净衣袍,正捧在手里打算递进去,身后传来­干­哑的声音:“进来。”

于是循声走进。

叶沉渊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穿着一套洁白的窄衫,襟带未系,露出一片光洁有力的胸膛。聂向晚连忙转身背向他,将手里的锦缎案盘放在桌上。

“殿下饿么?”

叶沉渊低头系着襟带,漫不经心地说:“你过来替我穿衣服。”

聂向晚掠眼看看窗纸外渐起的天­色­,心底有些急切。但她转身面对叶沉渊时,举止神情一派从容。她走过去,替他整理好窄衫,说道:“殿下的睡袍在衣架上,外衣在桌上,晨起时我再过来伺候殿下。”

叶沉渊抬起双手,看着她弯腰抚平窄衫上的皱褶,说道:“换睡袍。”

聂向晚一怔,抬头道:“衫子和中衣不是殿下选的吗?”

“休息时应穿睡袍。”

他虚张双臂站在那里,不再动作,她只能转到他身后,脱下他的衫子,取来睡袍给他换上。她小心拂起他披散下来的长发,整理好了系带。雪白的衣袍已经遮住了他光­祼­强健的上半身,遮不住的是浴后的草木清香。她屏声静气,退出他怀里,再问道:“殿下饿不饿?”

叶沉渊坐在桌旁,掸了掸袖口,说道:“穿好寝衣再进食不合礼仪。”他低头看了下,伸手拉开睡袍衣带。

聂向晚连忙走过去压住他的手,急声说道:“殿下不必再换衣服了,我给殿下铺张桌布遮挡下。”说完她利索地取走锦缎案盘及灯台,从箱子里抽出一张天青­色­巾帕,铺在了桌角。

叶沉渊看着巾帕道:“这是阿吟替你做的围脖?”以前吃桃时,她的口水淅淅沥沥掉下,他见她戴过。

聂向晚踌躇一下道:“是的。”

“你还带了些什么东西?”

她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觉察到他的言下之意,从袖罩里翻出一朵翠玉簪花,递给他看。

簪花造工­精­致,内镶奇石,在柔和的灯华下散发着珠玉般­色­彩。

“这是殿下赠与我的礼物,我一直带在身边。”聂向晚用指尖夹着簪花,送到叶沉渊眼前,神­色­依然恬淡,“可留作纪念。”

叶沉渊抬眼看着她,脸­色­如同云开雨霁,瞬间变得清明。

聂向晚低头把玩着簪花,心里暗道好险。她曾收拾过海葬那日的随身祭品,将一众孔明锁、小弹弓之类的玩意儿塞给了阿吟,翻到这朵簪花时,阿吟见是姑娘家的饰物,极力推脱不要,她才随手放进袖罩中。

“不必留作纪念,你待在我身边,便可时刻见面。”叶沉渊趁机拉住了她的手,低声劝道。

她顺势坐在他身边,温和说道:“殿下休息一下吧,天快亮了。若是觉得饿,我去张罗早点。”

“我不敢休息。”

“为什么?”

“一旦睡着,你就会离开。”

聂向晚内心暗叹,面上却是微微一笑:“殿下­精­气亏损得厉害,好好休息才能恢复体力。”

叶沉渊拉起她的手指,放在嘴边亲了亲:“我醒来时,你还在么?”

“一定在。”

“我信你一次。”

聂向晚继续发力,低声劝着叶沉渊休息。他只是看着她,嘴边还噙住一丝笑容。她心底极是诧异,又不便露出任何焦灼的神­色­。她耐心地说了两三句,完全没有觉察到她是第一次这样温柔地待他。

外间门户上传来剥啄轻响,一名小宫女依照惯例送来早膳。聂向晚忙起身接过,将袖口暗藏的药香末撒入面片汤中,再放在卧室的桌上。

叶沉渊看着香气袅绕的汤食并不动。

聂向晚持起汤匙,舀上两三块面片,放在嘴边吹了吹,正待吞下。他却压住她的手,淡淡说道:“不用试毒,我自己来。”

她随即端坐一旁,看着他慢慢吃下半碗面汤。漱过口后,他仍然坐着,神­色­倦怠不少。

一刻后。

聂向晚铺好床褥,架起叶沉渊的腰身,伺候他睡下。

他的眸子像是蒙上云雾的晨星,暗淡了下去。“你在汤里下了迷香?”

她替他盖好被褥,压住床炕的边缘,关好窗户。“殿下好好睡一觉,不出去走动,我才能保证殿下的安全。”

“如此说来,你倒是为了我好?”

“那是自然。”

聂向晚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叶沉渊的面容。壁龛里的沙漏缓慢流下,已过药效发作的时间,他却没有睡着。她摸了摸他的额头,一片温热。

“殿下不舒服么?”

“身子热。”

聂向晚眼神诧异。

叶沉渊哑声道:“迷香主料是什么?”

“苏合安息。”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聂向晚伸手,试着探了探他的胸口,发觉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惶然收回手,轻声说道:“殿下稍稍运力压制丹田下的气流,待那股酥麻散了后,殿下就没有大碍。”

叶沉渊抿紧嘴,过后才说道:“苏合安息有催|情功效,你既然知道,还敢对我使用?”

聂向晚擦去他额上的汗水,正容道:“殿下误会了。义父替我调制了一大包合体香,让我献给国师,香料里就加入了苏合。我见国师服用后必然昏睡,才生起这点心思,取了一小份来,给殿下服下。按理说,殿下只会觉得倦,过不久便会睡着。”

“你义父就是张馆主?”

“是的。”

“他曾说过,有关苗疆密术,他只学了点皮毛,手艺并不­精­巧。”

聂向晚适宜不接话,神情有些恍然。

原来是半吊子义父又坑她一回,所幸没有造成极大的伤害。

叶沉渊默默忍受一刻,再哑声道:“你来替我降温。”

聂向晚取过冷手巾帮他擦拭身体,累得一头汗。他的体温是降下来了,眸子里的光却越来越热,带着一股压抑的颤动。她会意过来,伸手贴近他的胸腹,自行运力帮他引导热流。

“你出去。”他的眉眼遽然冷漠了下来。

她侧过身子,不去看他,嘴里温和说道:“既然殿下的狼狈模样都被我看光了,这次就稍微忍耐下,让我给殿下换好衣服吧?”

他突然冷冷说道:“下次让你尝尝我的手段,谢开言。”

聂向晚微微一笑,用一块洁白的手帕遮住叶沉渊的眼睛,掀开被褥,替他换下已经湿了的亵裤。他配合着一动未动,像是睡着一般。她才揭下手帕,他的冷冽眼光如同穿透了云层的雪雾,铺天盖地地袭来。

“睡吧。”她再也不看他,伏低在床炕旁,坐在脚踏上也要休息片刻。

他从被褥下拉住她的手,冰冷的指尖一直摸索到了她的断指,说道:“这些人的命还抵不住你的一根手指,你又何必为了他们谋求退路。”

她趴睡在床边,一动不动。“我与殿下政见不同,取舍也不同。”剩下的话,她却不想再说了,因为多说无益。石|­茓­里的会谈并不能打动他,她便依循往日的习惯,三缄其口,另图他策。

他握紧她的手不放开。“若是没动你,我还能放他们一条活路。”

“殿下大可放心,萧皇后等人难逃北理上下一片讨伐。”

“那我送你一份大礼。”

聂向晚不禁抬头问道:“是什么大礼?”

叶沉渊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她叹气,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紧实。天­色­吐白,草虫寂静,她侧耳听着外面的一切,回头看时,他已经呼吸平缓,陷入药效睡梦之中。

她掰开他的手指,整好衣襟,锁上门,走进庭院里。

秋雾退散,天气晴朗,风小,适合出行。

公主大婚终于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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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各位书友MM:这个故事渐临尾声,我已经通过最大努力多更新了一些内容,下面的结尾部分,需要缓更,请各位每周来看一次就可以了,谢谢各位:)不便之处请各位见谅,工作外的时间我会努力结尾,早些完成这个故事。因不凑巧一头撞进了高考后备组,在6月4号就开始准备,一直到6月9号结束,这中间的时间一直在高紧张地工作,更新方面没法保证,鞠躬致歉鞠躬感谢珩子的手榴弹鞠躬感谢背着蜗牛上珠峰、爱木头的小口袋、赑屃小白、emit0、lemon、一路向北O_O的地雷鞠躬感谢gogo356的火箭炮鞠躬感谢各位支持V章的读者朋友

120、兵变

秋高气爽,万物清朗。伊阙宫殿内花果飘香,红绸翠羽妆点着玉石街道。

驸马府前洒扫一新,张灯结彩等待公主喜轿来临。新漆的扇门对开,聂无忧着喜服站在街前,眉眼俊秀,周身清落,­唇­角总是含着一抹笑。两旁随侍林立,垂手候命。另有百名死士装作仆从埋伏在府内,以防变化。

三宗坞主公推袁择为首,替公主李若水起轿辇。萧皇后的仪仗队伍随后,穿锦­色­衣袍,手持金器献礼,迤逦拖行数街。袁择骑高头大马走在队首,所带的百名甲兵也整饬一新,俨然护在了他的两侧。转过街角,他看见喜气风雅的驸马爷远远候着,笑容如昨,心下亦是安定不少。

彩旗堪堪拂过转角檐头,聂无忧就掀起袍角匆匆走下台阶,迎上队列,温声拜谢袁择,令袁择颜面增光不少。一行人按照北理习俗入得大堂,聂无忧与李若水行过夫妻升拜大礼,席间,侍从捧来萧皇后诏令,擢聂无忧为太常卿兼右卫将军,顿时恭贺驸马爷之声络绎不绝。

聂无忧请各位宾客回朱明院主殿参加庆贺宴席,袁择向其余二宗坞主使了个眼­色­,笑道:“驸马爷家的酒一样好喝,来来,快快给我们摆上。驸马爷就不要推挡了,利索些,将公主唤出来,一起喝上一杯。”

聂无忧笑着与袁择斡旋,吩咐家仆摆上酒宴,而李若水早已换下喜服,骑上小红驹溜回皇宫内。萧皇后得到消息后,发令东西两营的禁军全数出动,重重包围驸马府。

铁蹄声如潮水一般涌向宫廷外,与仪仗队兵士一起,将驸马府围得密不透风。

袁择听到动静,冷笑一声,掷杯为号,随行甲士齐齐抽剑执刀,抢先劈向聂无忧。一直站在后面的聂向晚闪出身形,拉住聂无忧的衣袖,轻烟一般滑动脚步,将他带出了刀光剑影。

袁择大声道:“将驸马拿下!大家撑住些,再过小半时辰,我的人马就冲进来了!”

三宗互援,团团围住大堂。另有甲士燃放牛油花弹,砰地几声连绵不绝,送出了伊阙内的号令。

不多久,站在高台上的哨兵便撞击钟鼓,呼喝道:“伊阙数里外烟尘滚滚,有大批军队来袭!”

萧皇后有所准备,下了第二道谕令,派出十万禁军骑兵结集在伊阙城外,夹道伏击三宗甲兵队伍。

驸马府战况胶着不下。仆从装扮的死士纷纷亮出兵器,与百名宗主护卫近身­肉­搏。聂向晚从袖革里抽出秋水,反手一掠,轻身挤入战团。她的剑辉明亮如秋霞,光影所到之处,无不披靡。众人骇然躲避,包围越来越松。她寻了一个便利,紧扣住聂无忧手腕,将他拉出了战局。

“不可恋战,皇宫里缺不得驸马爷打头阵。”

聂向晚拉住聂无忧跃出高墙,直冲向预备好的坐骑。聂无忧收回家传宝剑东华,扣缰急驰,与她分头行事。甲兵追出府外,遭到仪仗队的阻挡,被迫退回院子,关闭了大门。

伊阙外的禁军包抄三宗坞主的甲兵,短兵相接之下,杀喊声震天。渐渐地,有余散队伍攻进城内,使正门失守。禁军初战锋利被压制,又见三宗甲兵如此壮勇,面上禁不住带了些犹疑之情,不待将领发令,他们团团退向城内。

城内兵荒马乱,北理民众猝然经历兵变,来不及出逃,大多避向地窖。有的户主将家人缚住,投入枯井内,以求躲过一劫。正在哭号之声越来越烈时,皇宫内的万象楼塔顶升起一朵巨大的彩云焰火,呈金凤形状,正是萧皇后惯有的徽志。

逃难民众清醒过来,推搡着朝皇宫内深处逃窜。聂无忧派出亲信阿驻,手持萧皇后腰牌,疾马冲向皇宫正门,喝令军士开门,放进民众。三宗余散甲兵脱离阵团,径直扑向正门,引得战火蔓延至皇宫。

“杀死老妖­妇­,夺取朱明院!”甲兵高呼。

守门军士慌又关闭大门,大批民众拍门哀求。阿驻看得眼急,回身­射­出一支鸣镝箭,向朱明院内的聂向晚等人通报紧急军情。

逃出驸马府的聂无忧与聂向晚分头行事,力求抢占一切时机。

萧皇后用禁军镇压三宗叛乱,将一众官员迁到芳春院内,名为保护,实则软禁。百名官员只听得外面厮杀震天,偏又刺探不得军情,个个愁眉苦脸地候着。聂无忧冲到芳春院外,责令护院将士开门放行百官,将士声称只听从萧皇后谕令。

聂无忧再不多话,拔出东华宝剑,带着亲信火拼护院军。

交战方始,只听见马蹄滚滚,如潮水一般覆没了皇宫各条街道。一柄黑金大旗迎风猎猎作响,行进之快,出乎想象。

聂无忧回头一看,眼露喜­色­。

戎装银枪的谢照已赶到。他才堪堪提马一跃,伸手一搠,便将护院军队长刺破了心脏,钉扎在石阶前。

鲜血汩汩冒出,观者骇然,不约而同地想着,有如此武艺的骑将杀进皇宫,谁又能抵挡他的锋芒?

几日前,谢照假托秋斋祭礼之名,回到蒙撒食邑,组织原石城军整装备马。一切稳当之后,他依照聂向晚的密令,带原石城军从蒙撒食邑出发,风驰电掣般杀回皇宫。宫内两营禁军全数出动,扑向三宗甲兵,留给谢照一座空城。

谢照打着驰援皇后的旗号,自皇宫东门杀进,挺枪直搠,所向披靡。他的身影好似一道闪电,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所带的骑兵骁勇善战,气势雷霆,不多久,便攻克了整座皇宫。

形势一旦发生转变,聂无忧攻克芳春院也不在话下。他出示皇帝先前盖了红泥印迹的诏书,表明听从皇帝之意讨伐萧皇后,官员证实诏书无假后,纷纷加入聂无忧阵营。

皇宫另一侧的朱明院偏殿内,聂向晚取来桑花果树汁,滴入冥死的皇帝口中,不断渡气,迫使皇帝悠悠转醒。

她急声说道:“启禀陛下,外面形势极危急。皇后借公主大婚之机,埋伏三宗坞主,三宗坞主伺机而动,又联手发动了叛乱。两方人马从城外原野杀进皇宫,离得无极门越来越近,再过些时辰,只怕就要殃及朱明院了。”

皇帝刚刚转醒,全身酸软无力。他扶住额头想了一刻,才昏沉沉地说道:“我的头晕得厉害,你,你可有方法解救此难?”

聂向晚招手,唤人抬进先前预置的软卧辇车,凝声道:“陛下若是信我,便要听从我的一切主张。”

皇帝应允,并拿出随身佩戴的红宝石戒指,交付给聂向晚,助她号令文臣武将。

皇宫东南处屹立一座巍峨高门,名唤无极。此处是禁军的屯驻地,建于山原尾坡上,地势较高。站在城楼上可以俯瞰大半个皇城,便于观察形势,因此战乱将起时,萧皇后便带着蒙撒前往无极门发号施令。

只是她未曾料到,蒙撒的食邑军长驱直入,竟然也发生了叛乱。后方已失守,她急令百名随从结阵抵御变军,才摆好队列,城墙前油烟滚滚,三宗甲兵也持火驱马赶到。

顷刻间,萧皇后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她推开伞盖,挽袖走到内侧城墙垛口处,朝着谢照骑军喝问:“谁给了你们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讨伐你们的主人?”

蒙撒也在一旁跳脚痛骂。

谢照策马停在无极门后楼前,冷淡瞧着方寸已乱的两人,并不答话。

不多久,聂向晚护着辇车来到骑兵营中间,挽起垂帘,露出了皇帝苍老而威严的脸。

顿时城楼上兵士弃械跪拜,山呼万岁。

无极门正门前的甲兵听闻动静,攻城动作有所迟疑。袁择随后驱马上前,叱令甲兵加紧攻城,此种行为,已是表明弃皇权声威于不顾,只求乱政弑主。

萧皇后转头看看城楼下的火把黑烟,再回头看看谢照军,容颜萎顿了不少。久在政局浪潮里搏击的她,已经明白大势已去,不过短短半日,两拨大军将她围堵在一方孤楼上,身旁除了蒙撒,呼天喊地不应,能够援驰的禁军被分断在正门外,或许,见到皇帝真身之后,他们也会弃械投降。

萧皇后理好裙裾,昂首挺胸站在垛口处,遥望万象楼。巍峨楼宇一如既往屹立于斯,然而她的“圣母临朝”梦已经破碎了。

蒙撒不明她的心思,犹自迟疑。

辇车上的皇帝伸指指向一脸傲然的萧皇后,久被拘囿之气无从发泄,化成一阵浓重的呼吸堵塞在胸腔间。车旁的聂向晚正抬头看着蒙撒,担忧他的­性­命。察觉无人注意,她微微启力,传音于一束,送入蒙撒耳中,规劝他此刻手刃萧皇后,还能博得皇帝赏识。

蒙撒却摇头哼道:“本国师即便是死,也要陪着皇后。”

他这么一说,底下的谢照已生警觉,他侧头一看,聂向晚­唇­形微动,似乎暗地在传送什么话语,大抵是劝说保全­性­命之类。

谢照冷眉,抽出坐骑携带的弓箭,朗声道:“似这等虺蜴­奸­邪之人,留得­性­命何用!”不待众人缓过神来,他松开手指,送出雷霆飞箭扑向蒙撒面目。

蒙撒慌忙低头躲避,却避不开谢照的第二支夺命箭,立仆。

萧皇后看也不看身后,尖声喝道:“我乃堂堂一国皇后,谢照胆敢欺我落势!”

谢照策马走出一步,抬头正视萧皇后面容,冷冷道:“你有什么颜面敢自称皇后?区区当年,不过是一名更衣女侍,以媚­色­侍奉父王,讨巧做了昭仪。你一人杀尽后宫所有妃嫔,又杖毙我娘亲,哄得父王开心,将后宫权宜收入自己手中。我流落在外多年,蒙受小童族人收留,才能保全了­性­命。否则,又有谁能在今日与你当庭对质,揭露你的种种丑行?”

昏沉沉的皇帝听见谢照的所有言语,忍不住一阵咳嗽,指着他说道:“你,你长得很像朕的一名妃子……唤作什么来着……陈萼平……陈妃是么?”

谢照这才踞身马上,扣手稳稳施了一礼,朗声道:“陈妃正是儿臣的娘亲,儿臣参见父王。”

皇帝细看谢照周身,一身戎装,衬出俊挺少将的威武不凡之气,便知道这个孩儿,是所有的皇子都无法比拟的人物。看他出手果决,说话掷地有声,必定是经过冰霜雨雪的考验,才能铸造出这样的风骨。

皇帝呼吸更加浑浊,老来认得一子,心底又喜又悲。他推推聂向晚肩膀,连声道:“快,快,念讨檄文,废了这个妖­妇­……不能让她再祸害朕的孩儿……”

聂向晚被迫上前一步,清了清喉咙。刚才来得匆忙,她哪里有时间去撰写什么讨伐萧皇后的檄文呢?况且两军对垒,贵在先机,又需要什么文绉绉的言辞来声令讨伐,凝造本方的气势?但她转脸看看谢照一双透冷的眸子,正胶着在萧皇后面容上,心想他所说的揭露萧皇后丑行之话,或许有顺天承命的作用,使他们的兵乱及救驾显得合乎情理。

当下,她微一沉吟,就朗声说道:“伪临朝萧氏者,人非贤淑,委实­奸­佞。昔日狐媚惑主,燕啄皇孙,倾轧妃嫔,善嫉不肯让人;今朝践祚帝位,秽乱春宫,残害忠良,狎邪不惜名节……”

聂向晚一字一顿列数萧皇后种种罪行,激得文臣附和,怆然泪下。就在一阵阵声讨渐趋高涨时,谢照抽箭搭弓,火速­射­出两支夺命连环箭,如电光火石一般,取向萧皇后面容。

萧皇后本待傲然冷笑,睥睨众生,却不期然冷光骤至,立刻灌入她的额头。倒地时,她的脸上甚至还带了一抹惶恐。

“妖­妇­已死!天佑我大理文昌泰平!”久被欺侮的文臣大将欢呼震天,声音绕过巍峨城头,将喧闹送进正门前的袁择耳中。

袁择猜测城内发生了变故,更加催促甲兵攻门。

聂无忧飞马赶来,时机拿捏得正好。他先向皇帝请安,再转身力劝众臣离开这危急地方。前后两番将官员臣民的­性­命放在心上,聂无忧的所作所为,已为聚拢人心打下坚实基础。

若有老臣执意陪伴皇帝,聂无忧必定温声说道:“大人不必担忧,我已调来骑兵营围住偏殿,确保陛下安稳。”

再劝不动者,他便吩咐亲信护住官员身旁,将他们推进塔楼躲藏,并从谢照身边带走了皇帝,簇拥着金龙旗而去。

无极门后楼前一旦清开了场地,聂向晚就带人火速跃上城头,引弓疾­射­,压制三宗甲兵攻势。

此时火油滚滚,晚风悲凉。

谢照扬手示意,重整骑兵阵型,喝令吹响军号,率先冲出城门。

厮杀声又起。

城头上,箭如雨下,银亮箭镞专找甲兵衣束的躯体扑­射­,杀敌无数。有了娴熟弓箭手压阵,甲兵的前进就显得难以为继。城门之前,一身冷戾的谢照骁勇扑出,长枪劲扫,杀气浓郁。他的身后,紧紧跟随着虎狼骑兵,一彪人马利剑般Сhā入甲兵阵队,锐气直逼宗主眉心。

这一战龙血玄黄,尸垒如山。黑烟冲天,遮蔽了伊阙月­色­。

谢照越战越勇,挺枪策马,逼退袁择跑向皇宫城外。聂向晚害怕谢照有了闪失,忙背负弓箭,轻烟般游走于皇宫城墙之上,寻找骑兵的前锋军。

聂无忧手持金龙旗纵马疾奔,随属追赶不及,远远落在马后。

闪跃的聂向晚看到他的身影,忙提气喝问:“公子去哪里?”

聂无忧驱马跑远,遥遥回道:“得陛下诏令,命禁军守护皇宫正门,遣送百姓入宫躲避。”

聂向晚听后心里微微一喜,脚下并不停,一阵风掠上正门墙头。

谢照戎装依旧,果然在城外搦战。以胡军为主力的原石城骑兵围在正门前,奋勇杀敌。

先前伏击甲兵的禁军被冲散了攻势,分成几营散落在城门内外。他们一直在浴血征战,并不清楚皇宫内的变故。正在喊杀时,谢照带兵赶到,冲进战场,禁军分不清敌我势力,与骑兵混战一团。

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即使谢照有安排,也提防不住禁军孱弱的眼力。谢照转身­射­出一支鸣镝箭,爬上城墙的心腹会意,擂起了重重鼓声。

鼓点急促如暴雨,节奏三两不齐,似乎在传达着风一样的悲鸣。

禁军骑将杀势渐缓,忙挥旗招呼本部骑兵归阵,大声呼道:“听本将号令,不得乱战,不得脱离阵营!”

谢照已看到围困的禁军骑兵渐渐散开,眼底戾气稍缓。

聂无忧也赶到了城头之上,看见聂向晚跃立于垛口处,抢过绳索,将她的身子套住,死命拉了回来。

聂向晚本想反手还击,回头一看是聂无忧,忙撤了攻势。

聂无忧急声道:“谢郎起战鼓传令,已有对策破敌,你又何苦站在最前,让自己成了一个靶子?”

“谢郎势力孤弱,不可不防。”聂向晚运力震断绳索,飞扑垛口,起箭­射­倒逼近谢照的甲兵。她的担忧有一定缘由,只因禁军分东西两营,内中不乏有萧皇后心腹,此时城前混战,他们并未得到萧皇后已死的消息,只怕过后消息传来,他们心生仇恨,趁机在战场上抹杀谢照。

聂无忧回道:“我尽快将陛下的诏令传递下去,言明陛下圣体安康,已统摄宫内大权。”

“好。”

城头疾步跑上白金铠甲的禁军骑将,看见聂无忧手持金龙旗,三两步赶上去,说道:“见过驸马爷,情势紧急,不容本将多礼。”

聂无忧抬手还礼。

骑将又问:“刚才那通鼓声,似乎是很久以前禁军营中的密传语令,不知本将可曾听错?”

聂无忧忙道:“将军没有听错,城前搦战的人便是二皇子谢照,他先前流落边疆长达十年,此次为了援救宫廷危难,他特意带兵赶回,助力将军破敌。”

骑将抹去额上汗水,低叹道:“难得二殿下也懂得禁军营的­操­练,若不是他擂鼓传递语令,本将险些将他当作敌人,伙同其他骑营杀了过去。”

聂无忧趁机简短说清楚宫中的变故,指出皇帝尚存诛杀萧皇后一事。

骑将一怔,清醒过来后匆匆跑下城头,将皇帝的诏令及谢照的身份散播开去。

聂向晚站在垛口上,仔细看着底下的战场。

聂无忧交付皇帝的旨意完毕,抽出东华宝剑,返身加入门前战团,保护民众撤退。

禁军、甲兵、谢照骑兵镶合在一起,厮杀不停。

得到聂无忧传诏的骑将飞步走向禁军营将领身边,寥寥说了几句。聂向晚眼力通达,看清两名将领脸带犹疑之­色­,当下就留了心。

谢照仍在城外苦战,存留的禁军营只拔出三万人出去迎敌,其余的人马散成两列,堵在正门后。

聂向晚从背囊中抽出特制的鸣镝箭,搭弓张弦,倾尽内力发­射­出去。砰的一声巨响散落在空中,引得数万骑兵抬头张望。她趁机跃向城头厥台飞檐上,喝问道:“为何不出战?”

犹疑的骑将高坐马上,冷声反问:“你又是谁?敢来城前叫嚷?”

聂向晚高举皇帝所赠与的红宝石戒指,扬声道:“陛下赐予我开国宝戒,便是助我号令军士。将军问我是谁,答案已在我手上!”

那名将领仍在冷笑:“小小一名女侍也敢前来发号施令——”话音未完,一支银箭破空袭来,令他口舌一颤,险些掉下马。等他避过第一箭,第二道银光悄无声息赶来,径直钉入他的咽喉。

聂向晚还未收弓,将领尸身就带着“令”字的尾音轰然倒地。

禁军怒喝,聂向晚提声说道:“诸位富贵均是陛下所给,今日怎能不替陛下分忧?三宗残军在前,诸位仍在犹疑不决,贻误战机,又岂是保护国土江山的男儿行径?”她一指城头飒飒迎风抖动的金龙旗,再道:“驸马请出陛下麾下的军旗,出示陛下的诏令,难道这些还有假的?诸位再不出战,驸马可将其视作为叛敌!”

底下一直观看动静的聂无忧只得提步上楼,持剑号令城门后的禁军出战,并说道:“但凡有犹疑者,杀无赦!”

禁军少经变乱,临阵换将令,很是举棋不定。先有萧皇后谕令,再有特使传送皇帝诏令,厮杀半日又驰来谢照骑兵,短短数个时辰,竟然多次生变,他们秉持观望态势,已是泄露了软弱之心。

聂无忧心底生狠,冷声吩咐聂向晚:“杀头领。”

聂向晚会意,张弓劲­射­萧皇后心腹骑将,高超的箭术令人无可躲避,立毙两名。

禁军更加哗然。

聂向晚喝道:“谁敢抗令?先过城头这一关!”

此时,城外传来潮浪般喊杀声,战鼓咚咚直响,震得墙头金龙旗一阵猎猎飞扬。城内列阵的禁军三三两两对看一眼,在残存的将领举剑喝令下,终于喊着杀字冲出大门。

聂无忧拉过一匹战马,冲向城外。聂向晚背负弓箭连忙赶上。

谢照骑军围困甲兵,所向披靡。

至戌时二刻,军心溃散的三宗甲兵相继被歼,余下三万人狼狈逃窜。谢照带军杀敌五万,禁军火拼十万甲兵,伤亡人数不可计数。另有两万甲兵器械投降,被谢照喝令捆绑起来,驱赶到了伊阙原野上。

晚风瑟瑟,俘虏们低头弯腰,随着绳索的摆动向前慢慢走着。想是抵抗不了悲凉的命运,两万人竟然没有一丝躁动,都沉默地走入夜­色­中。聂向晚站在城墙之上,看着蜿蜒行走的人龙,心底隐约浮现出一些不好的念头。

她唤住正要纵马离开的聂无忧:“公子可知谢郎怎样处置俘虏?”

聂无忧劳累一日,吉服来不及换下,此时听到聂向晚发问,便调转马头,晚风掀起他的大红衣襟,闪耀在城门下。“大约是如往常一样罢。”

“若按往常的军令处置,被抓俘虏应向东行,去海边修筑幕墙,可他们走的是西边。”

聂无忧举目一望,果然如此。他沉吟道:“或是谢郎另有安排……”

聂向晚跃下城门,拉住聂无忧的马缰,仰头说道:“东海战情将起,若想抵挡华朝浮堡的袭击,必须加高幕墙。一月前我们抓住的阎家军,人数仅一万,全部投放东海修筑防御,即使日夜不停,也赶不上两月后华朝的进攻时间,如果加上这批甲兵俘虏做劳工,那结果便不一样了。”

聂无忧一直看着聂向晚的脸容没有应答,她直接看向他,才发现他的眸子里带了一层隐忧之情。

“公子在担忧什么?”

聂无忧淡淡道:“你说华朝两月后即将进攻北理,我信。可东海防御较薄弱,即使加高巩固了幕墙,恐怕也挡不住浮堡的炮火攻击。”

聂向晚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两颗紫红石,递过去。“这是我从皇宫地底采到的石子,质地异常坚硬,据说做成城墙后,铅弹打不破。”

聂无忧接过石子细细端详,笑了笑:“我只听说过北理开国之初四灵兽的故事,其中就有一个‘翠鸟衔玉’,说是伊阙皇宫由玉石堆成,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依然笑着说:“可是,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个秘密?”

聂向晚内心斟酌一番,才开口说道:“我也是昨晚才得知。”

聂无忧摇头:“你骗不了我。”

“公子为什么这样说?”

聂无忧支手杵在马鞍上,俯低身子,径直看着聂向晚的眼睛,让她猝不及防也无处可避。他笑道:“依照你的­性­子,一旦了解到隐情后,必定是直接来找我,和我商量对策,但你只委派亲信送消息给我,自己留在院子里呆了一宿,不知在忙什么,甚至忙到信中也没提及过这些石子的功用。”

聂向晚暗暗叹气,面上却不声张什么。昨晚她被毒发的叶沉渊牵住了所有心神,哪有空闲去求证紫红石的作用。待他熟睡之后,她才能好好推断一番,决意大胆起用在海防上,然而,她依然没有先行试验紫红石的时间。此刻匆匆一提,反而被聂无忧抓住了把柄。

聂向晚后退一步,淡淡笑了笑:“临时起意,公子勿要怪责。”

聂无忧再深深看了她一眼,甩开马鞭,红云一般飞驰而去。

聂向晚忙施展步法,飞跃回自己居住的院落,第一眼看到寝居暗淡无光、门锁俨然的样子,心下大安。查看无异样痕迹后,她先清洗了身子,换上雪白衣衫,带着一股浴后的清香走进厢房。

叶沉渊依然在沉睡,眉目澹淡如雪,不含一丝苦痛。模糊的银月光辉渗落窗纸,洒了他一身。她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手指,触到一抹冰凉,不禁又替他捂紧了被子。

她看着他的睡容许久,清浅呼吸,似乎怕惊醒了他,又似乎是想将他镌刻到眼底深处,生生留下一点相思的影子,可作别后的宽慰。

还未分离,她已经在思念着别离。

叶沉渊历经严苛教养,即使熟睡,模样依然矜淡,没有丝毫的瑕疵。她最后看了一眼,心里想到,如果能这样下去,未尝不好。他若是醒来,又会变成一个可恨的人。

想归想,他的周全还是要护住。她带上寝居大门,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庭院中,独自守着他的黑夜。

今日宫廷多生变故,此刻,没有比他更重要的事。

夜半,宫廷街巷中人影晃动,值守禁军纵马来去,加强宵禁。

院子大门传来敲击声,随即聂无忧一身戎装走进,雪亮的铠甲映着他的眉目,生出一丝英气。

聂向晚安坐不动,淡然道:“公子为了什么前来?”

聂无忧扬手制止身后骑兵进院,不答反问:“卓王孙可是在你这里?”

“公子想捉拿卓公子?”

“回答我。”

聂向晚徐徐起身,说道:“卓公子于我有恩,此刻染病,正在我厢房休息。公子若是要捉拿他,需出缘由。”

聂无忧淡淡道:“将他押到前线做人质,迫使叶沉渊退兵。若不成,直接杀掉,也可紊乱华朝军心。”

“公子此举非良策,想那叶沉渊,也不是受人辖制的人物。”

聂无忧淡淡一笑:“既然你不肯,那便算了。”说完后,他只是站着,并不走。

聂向晚看他笑得清淡的样子,突然醒悟到,加上这次的突击巡查,他已经试探了她两次。只是他有所顾及,没有直接冲进去伤她情面。即使他不知道卓王孙是由叶沉渊假扮的,依他心黑的想法,抓住卓王孙、处置卓王孙才是重中之重的事由。

她看他不走,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果然,聂无忧收了玩笑的神­色­,肃容道:“妹子老实告诉我,现今这个局势,我还能相信谢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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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感谢珩子的手榴弹

鞠躬感谢支持了V章的读者朋友

121出宫

听聂无忧话中有话,聂向晚忙问道:“公子在担忧谢郎?”

聂无忧抖抖铠甲上的冰露珠渣子,叹口气:“谢郎的所作所为脱离了我们的计划,大有直指朝廷的意向。”

“公子请直说,恕我愚笨,听不懂公子的意思。”

聂无忧神­色­淡淡,低声说了宫乱之后的事情,聂向晚仔细听着,内心颇有些惊疑不定。依照谢飞叔叔在石城主持的盟约,她与谢照、盖行远等人当助聂无忧兵变成功,夺得大权,然后带兵编入禁军营,便于监督聂无忧的政务,决计不是自身站出来,手握重兵,对聂无忧的临朝摄政之路形成强大的威胁。

只因现在的谢照,已经把持了禁军的领兵权,扼住了整座伊阙皇城的命脉。

聂无忧道:“谢郎浴血厮杀一日,斩敌五万,威名传遍北理。禁军骑将在战役中折损大半,又被我们趁乱抹杀了几名皇后的心腹,剩下来的,多是对朝廷忠贞的老将。谢郎本是正统皇裔出身,上了战场又勇猛过人,只凭今日的原野战,就已折服了东西两营的禁军。夜里,谢郎将一众老将请进自己的军帐,一一与他们敬酒讨要兵力,再出来时,已明令全营禁军,由他统摄大权。他驱赶两万甲兵俘虏到原野土坡下,当着禁军之面尽数坑杀,一来告祭战死的军人,二来在营前立威,冲天的煞气逼得禁军不敢反叛。连夜,他带着四万骑兵追赶溃逃的甲兵,在驿台又胜了一仗,由此降服了所有人,不需他约束什么,整编的骑兵营也会尽力辅助他,听他号令。”

聂向晚一字一句听完,想了想,叹道:“谢郎的能力恐怕还不止如此。”而她和聂无忧,还过于低估了谢照的决心,以为他甘于屈居幕后,为他人打下一片帝业江山。

试想,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将军,戎马十载,历经狄容、连城之战,拥兵石城、沙台,大破阎家军,平定伊阙战乱,前后不过两年。无论带兵走向哪里,旗下没有一人叛乱,全数听命于他,这种种军绩,已经表明了他的御人手段,必定是极为高强。

聂无忧淡淡一笑:“若是将他推上前线,倒是可以抵挡住叶沉渊的进攻。这两人,都是一般的血腥,见了面,少不了一番恶斗。”

聂向晚暗地扯了扯眉,不做声张。聂无忧打的如意算盘,她懂,不外乎借谢照之力抵御华朝的攻击,但是,她最害怕的,往往就是谢照与叶沉渊的见面。

情与理,心意与手足,难以取舍。

聂向晚抑制心神,追问伊阙之外、三宗坞堡的军情,聂无忧一一解答。

据回传的战报及哨兵的口信所讲,今日公主大婚之时,三宗甲兵冲向伊阙起战乱,风腾古府及其他两座坞堡的军力便弱化了。农奴首领桑麻公然起事,斩木为兵,抢先攻占下风腾古府。此时,袁择带甲兵正在驸马府中狙杀,却不提防自家庭院起火。另外两宗的坞堡也未幸免,有盖飞及聂无忧亲信坐镇,与桑麻约好时辰后,他们振臂一呼,带领所有农奴造反,直杀得驻守兵士丢盔弃甲,四处逃窜。

既然已攻占三宗坞堡,有了退路之后,农奴们便汇集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直奔伊阙而来。盖飞虎气凛凛走在队列前方,满身佩戴兵革,沿途加强防备。到戌时走到都城郊外,农奴军正截上落败逃亡的袁择残队,厮杀一阵,他们彻底了结了袁择­性­命,也亲手终止了奴工的历史。

盖飞招呼桑麻,带着农奴军继续朝前走,又遇上刚刚打胜仗的谢照骑兵营。盖飞看见故人,自然心生欢喜,撒开马腿冲向了军营,缠住谢照大邀军功。谢照看着驿台外站得密密麻麻的农奴军,掂量出事情的紧急,撇下盖飞,只身来到桑麻阵前,与桑麻商谈。

桑麻只问最为关注的一件事:“皇宫里已经翻了天,不管是谁掌权,还能不能答应先前说过的话,把田地分给我们,让我们有口饭吃?”

谢照笑道:“各位兄长不用心急,今日才平定叛乱,父王还来不及正式下诏,颁布实行农耕政令。如果信我,请各位兄长退回坞堡,静待传诏使者到来。如果担心朝廷失信,兄长可后退十里,扎营驻兵,督促朝廷实行政令。”

桑麻看着谢照的眼睛,探究他的心思。谢照并不回避,只是抬手施礼,再次温声劝告退兵。

就在谢照施过第二遍礼后,骑兵营门口的心腹一挥手,无声下了命令。顿时,数万骑兵咔嚓一声齐齐拔出军刀,闪耀出一片雪亮光芒。他们虎视眈眈对着黑潮一般的农奴军,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反观谢照,仍然站在最前,不改恭谦温良的面容,仿似最为平常不过,正等着自家兄长做出抉择。

当下,桑麻派步卒传话下去,农奴军后退十里,去马道上扎营。如有厌烦行军打仗的人,可先行回到坞堡待命。

眼见农奴军分出三股之一的兵力退回了坞堡,谢照留下一万人挡在驿台处,结成保护伊阙皇城的屏障,再带走剩余的三万人,调转马头走向皇宫。

聂无忧语声浅淡地交付完所有事,一双亮眼却不停地逡巡着聂向晚寝居里的那扇窗子,似乎是黑漆漆的夜­色­吸引住了他的注意。聂向晚站在庭院里,背对门户,看似无意,实则是挡住了他的去路。

院子外响起哨兵的马蹄声,正说着:“禀公子,有军情回报。”聂无忧再也顾不上其他事,忙大步走向门外,问道:“是二殿下已经回宫了么?”随后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

聂向晚忙提升内力,捕捉院外的低声细语,听那哨兵说道:“二殿下带着大批禁军已经驰过无极门,向着陛下寝宫去了,二殿下没有下马解剑,值守宫掖的校尉也不敢阻拦。”

聂无忧语声惊异:“难道他想兵谏?”说着,他利索地跃上白马,一阵风冲向内宫。

现今的聂无忧身兼太常卿及右卫将军,负责宫掖禁守事务,他再带兵阻止谢照的逼近,显得师出有名。他这一去,当是押上全部身家­性­命,若是谢照果真发动了兵谏,他所带的一千人绝对不是谢照禁军的对手。

大队人马喧闹而去,留下一片冷清的庭院,除了门口两名守兵淡淡的呼气声,其余一切皆是寂静。聂向晚广开耳目,凝神听着极远处的动静,似乎,并未发生任何冲突,也没有任何车马行进或者兵士呐喊的声音。

深宫中也许在进行一场兵不刃血的争斗,权力的更迭、帝位的嬗变,每个人都有秘而不宣的野心,即使忠诚如谢照,也会临场起意,夺了兵权。此时的聂向晚猜测不了谢照在想什么,但她笃信,他不会做出违背谢飞叔叔意愿并损害谢族的事情。更何况,聂无忧想要坐拥江山,就必须有足够的能力化解这场危机。

聂向晚在内心权衡半天,察觉到聂无忧与谢照才是真正棋逢对手。看今日一战,聂无忧频频收聚人心,谢照浴血收缴兵权,各自达到了目的。趁着宫乱,聂无忧斩杀大皇子以绝后患,谢照­射­杀萧皇后及国师以儆效尤,两人打着“清君侧、肃宫廷”的旗号,不着痕迹地扫清了前进的路途。

聂向晚走进厢房燃灯写信,告诉谢飞宫中发生的诸事,提及卓王孙身上时,她苦想半天,终究一泯心思,说出他就是叶沉渊所扮的秘密。一是因为在内中种种细节上不易圆谎,二是因为倘若为了私情耽误大事,她自问没有任何信心再面对族叔。

她走到窗下,用铁哨声唤来灰雁,将书信送了出去。目送灰雁飞上夜空,没有遭遇到伏击后,她才回头看着院子大门,说道:“进来吧。”

几名身穿白衣的巫祝抱住双臂,抖抖瑟瑟走了进来。

聂向晚先用温言良语替他们压惊,再问发生了什么事。巫祝队长与聂向晚是故交,先前刺杀特使卓王孙时,就多次栽在她手上。今晚,他却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来。

队长说,宫中发生动乱,国师已死,蒙府满门遭劫,府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谢照吩咐禁军包围堂教,将一众白衣巫祝捆绑起来,押解东海修筑幕墙。凡是抗拒者立刻斩杀,没有丝毫商讨余地。队长及其余几名巫祝趁乱逃脱开来,见宫中四处跑动骑兵,心底害怕不过,就来投靠聂向晚。

“小童姑娘,二殿下是你带回的人,你行行好,去劝劝他吧。”那名白衣队长说着说着,忍不住带着随众跪了下来,“二殿下已经杀了皇后、国师,又杀了几万甲兵,身上沾的杀气太重了,我们就怕白衣教众修完幕墙后,也会被二殿下顺手杀掉。”

聂向晚忙扶起队长的身子,低声说道:“你们别慌,我先送你们出城,安全后,我自然会去拜见二殿下。二殿下平时为人良善,不到万不得已,他决计不会坑杀无辜教众。”

队长抹着眼泪起身,聂向晚安抚完毕后,交付他诸多事宜。随后,他带着随众去旁边的特使府邸废墟前等待。

厢房外间燃着一盏灯,叶沉渊在寝室内安睡如故,素淡的光辉渗落进来,让走近床边的聂向晚看清了他的脸。岁月优待于他,未曾苍老他的容颜,只是让霜华渐染,冷清了他的眉眼。

聂向晚踌躇一下,低声唤道:“殿下,该起身了。”

叶沉渊呼吸浅淡,几不可闻,睡得依然恬静。

聂向晚又唤两声,叶沉渊容貌淡然,似乎沉溺在平缓的睡梦中,再也不愿醒来。她躬身侯在一旁,说道:“得罪了。”一边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他没有动,睡得平稳。

她收回手,有些无奈。如果他不醒,她总不能一直这样推搡下去吧。

“殿下……殿下……”聂向晚抑住心急,依然轻声唤着。看到他的眉头似乎蹙了下,隐隐带些不耐后,她暗叹一口气,将他的手掌从被子里抓出来,扯了扯。

“殿下,外面兵荒马乱,再留在这里恐怕不安全。”

叶沉渊动也未动,她顺势拈住他的指尖,送到眼前查看。稍稍出力一掐,他的手指便浮现出一层紫­色­的经络,与常人不一样。中过桃花障及沙毒的她自然知道,这是毒素扩散的征兆,若再不解毒,必然像十年前的她一样,毒气向心脉游走,即使用内力压制,也不会多活几年。

他中毒之后便来找她,罔顾自身安危。他不急,她看着却有些急。

当下,她再也顾不上礼防,握住他的手说道:“殿下出宫之后,应早些找到卓公子配置解药。”顿了顿,她又想着补上一句:“殿下如果突然薨殁了,华朝边防缺乏有力控制,过早打过来,对北理也不利。”

言及至此,叶沉渊依然没有动静,眉眼皆冷清。

聂向晚再下狠话,逼他清醒:“当然,殿下如果要殁,千万不可殁在北理地盘上,这样极不好。”

该说的都说完了,无奈叶沉渊安睡不动,聂向晚颇有些无计可施。她看了一会他的脸,最后轻声唤道:“阿潜,你身子太沉,我实在是抱不动,你快起来吧。”

叶沉渊在淡淡的风声月­色­中睁开眼睛,说道:“还没到晨起时间,你就这样唤醒我,十分要不得。”他徐徐起身,被子滑落胸腹间,露出光洁的寝衣领口。

聂向晚避了避身子,问道:“难道殿下听不见刚才院外的动静?”

“很吵是么?”

“是的。”

叶沉渊淡淡道:“我以为又是你绕着我的寝宫吵闹,想闯进来缠住我打石子,睡梦中不甚在意。”

聂向晚听他提及太子府往事,抿嘴不答,耳廓却升起一点浅红。他仔细看了看,说道:“居然知道羞愧,实在难得。”

“殿下请更衣。”

“诸多彪炳往事,你是记不起来么?”

“中衣及外袍在案盘里,均是白衣教的衣物,委屈殿下将就一次。”

叶沉渊坐在床边再没有动,聂向晚见状,拉他起来,又低下眼睛帮他整理窄衫,示意他继续穿衣。

叶沉渊道:“你喜欢到处游荡,穿着我的外袍扮鬼吓人,吓不住人就去揪住头发胡子,迫得人家躲避。人家让你,你得寸进尺,闯进屋将看中的稀奇玩意抓来,堆在糯米身边。糯米不懂事,咬坏了我的缥缃书袋,你却学着糯米爬来爬去,在侍从前丢尽了我的脸。”

聂向晚招架不住,低声道:“往事不提也罢,殿下尽快洗漱,趁天明前出宫。”

叶沉渊伸直手臂,她会意过来,替他穿好中衣。他温和说道:“随我回去,想做什么都依你。”

聂向晚不语。他再说道:“坏事做了这么多,就想一走了之?”

聂向晚熟知他的话语一向避重就轻,不与他争辩,以免落入他的口舌陷阱。他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意图,趁她在胸前整理衣襟时,对着她的脸笑了笑:“梅花折了枝,秋千散了架,就连我放在书房里的贡品玉章,也被你砸断了一个角。”

聂向晚抽紧衣带,三两步走开,拿来热水、毛巾、浸汁等物,放置在桌上,再退避到院子里。她等了一刻,却不见叶沉渊出来。走进去,发觉他已经洗漱完毕,手里却拎着那件白衣教的外袍,左右端详,似乎在区分着前后衣襟。

聂向晚无奈,再次替他穿好所有的衣物,道声得罪,将风帽拉上,遮住了他的一半脸容。

叶沉渊露出的半截眼睛里满是笑意。

她却没有他那般轻松,不断催促他快走。他慢慢跟在后,素白袍子套在他的身架上,镌刻出一股清贵风骨,在一众白衣巫祝中犹如鹤立当群,显得突出。她回头一看,担心不易糊弄过去,就低声说:“殿下稍稍低下头,可以么?”

叶沉渊清淡说道:“天黑路长,低头不易行走。”

聂向晚请其余的巫祝徐步向前,走向皇宫正门,自己走在叶沉渊身边,牵住了他的手。“由我来指引殿下如何行走,成么?”她压低声音,突然出力握住了他的手指。

叶沉渊对于指尖传来的力道丝毫不在意,挑起嘴角,只稍稍低了低眉。天生的傲骨使然,他不会在任何人面前低下头,无论是何种处境。

聂向晚懂他,没有多做坚持,凭借北理皇帝先前赐予她的红宝石戒指,带着一众白衣人离开皇宫。凡是遇见盘查,她必然巧妙应答。一行人走到首府伊阙外街时,天­色­熹微,仍可看见躲避战火的民众四处穿Сhā,百般呼唤着亲人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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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安顿

卯时三刻,天未破晓,战乱已平,残留的烟尘还漂浮在街道上。白衣教众得到聂向晚所赠的钱财,各自散去。民众匆匆往来,寻找失散的亲友,对树下站立的两道人影不甚在意。

聂向晚踮起脚,替叶沉渊取下遮蔽了容貌的风帽,说道:“趁现在城门还未封锁,殿下尽早出城,离开理国。”

叶沉渊站着不动:“你要撵我走?”

聂向晚只催促:“快走吧。”

叶沉渊穿着雪白外袍,拂开垂在肩头的枝条露水,周身落得纤尘不染。他的意态过于冷淡,甚至带了些闲适的味道,又充耳不闻催促的话,急得聂向晚蹙起眉。

她先延请,他不语。她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臂,没拉动,再使出五成力去拉,他宁愿忍受手腕处的疼痛,也不愿意动。他已是中毒,若使蛮力,恐怕他不能承受。看他肤­色­苍白,她稍微踌躇下,只好转到他身后,抵上双掌,向他背部渡上一阵气息,暖和着他的身子,也推动他朝前走。

叶沉渊运力牵引气息流转,将它全数导入地下,脚底仿似生了根一般,动也不动。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笑了笑,任由她在背后使力。

聂向晚轻轻撤了掌力,走到他身前说道:“殿下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若是不出城,留在这里必定会有危险。”

“知道。”

“两国即将争战,北理宫廷正值变乱,还未全然做好迎战准备,那么,目前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扣住殿下做人质,迫使镇守边防的封少卿退军。”

叶沉渊掏出雪帕,擦去她额上的汗水,漫不经心地说:“随你处置。”

聂向晚后退两步,淡淡道:“我不希望这场争战,是由我亲手来对付殿下。殿下若能退兵,与北理和平共处,最好不过。殿下如果执意要攻打过来,我必定带着弓箭手站在最前,与殿下决一死战。”

叶沉渊突然脸一冷,伸手抓住了她那垂在绢帽外的小辫,用力一拉,将她带向自己胸前。“过来说话!”

聂向晚吃痛,正要反抗,瞥见他的脸­色­,改变了动作。她捂住发根,一路顺从地被他拉到胸前站定,不动了。

叶沉渊抓着她的小辫不放,继续替她擦­干­汗,冷冷说道:“你不用退得那么远,记住,我能容忍你对我做过的一切事,唯独不准你生出一点疏远的心思。”

聂向晚失笑:“我谈国事,殿下却能绕到我身上来,果然是难以讲通道理。我想殿下要么是早有准备,知道这场仗怎样打,要么是故意避重就轻,不回答我的问题。”叶沉渊没有应答,她执着于心中的疑问,又道:“我记得殿下曾说过,要送我一份大礼,我好生等了一日,却没等到任何与我有关的变故……不知殿下所说的大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时候未到。”叶沉渊简短答道。

聂向晚微微一笑:“说了等于没说,果然是殿下的脾气。我说殿下又听不进,主张实在是难以达成一致。”她不想再费­唇­舌,暗地拽了拽发辫,没拽回来,抬头一看,发觉他仍然凝目盯着她,神情冷淡,便有意软和了语气:“知道了,知道了,我信你,你放手吧。”

“信我什么?”

“时候未到。”

叶沉渊稍稍用力,揪得聂向晚发根生痛。

她咝咝吐口气,含糊道:“那便是先前……先前那一句。”

“哪一句?”

“不准生出疏远之心。”

叶沉渊果然放开了聂向晚的小辫。聂向晚连忙掠开几步,退得两丈远,遥遥说道:“殿下保重,我回宫了。”她转身就走,身后的叶沉渊唤住了她:“你将我一人丢在这里?”

聂向晚回道:“我已经提醒殿下自身的处境,又将殿下带出宫,避免战乱迫害,可谓是仁至义尽。殿下来去自由,却执意不走,之后若是发生种种遭遇,可不能怨我心狠。”她垂袖前行,袖角扬起一丝风声,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战火烟尘逐渐散去,露出了雾蒙蒙的天空。

走过外街,聂向晚忍不住回头一看,不期然发现叶沉渊跟在后,白袍落落,穿过烟雾,不染任何尘杂,如同世外仙人。他是一派闲适,她却不能再将他带回宫中。

“殿下当真听不懂我的话?”聂向晚转身问道。

她已挑明所有话,紧接着会发生什么事,以他的聪慧,应当猜得出。即使她不忍心趁他毒发,扣住他做人质,但是聂派中人一旦得知他就在伊阙城里,必定是围困住他,想办法捉拿他,将他作为质子遣送去边境。

然而,他又是怎样应付的?

叶沉渊淡淡道:“我既然敢来,自然有办法应对所有变故。”

聂向晚一怔:“如此看来,是我多心了。”转身再走。

伊阙城内云雾淡淡,槐叶撒落街石,被碌碌远去的车轮碾碎。在战乱中得以保全的店铺,挑出一道道旗幌子,打算重新开张。

聂向晚顿步,闻到一抹熟悉的衣染清香从身后传来,忍不住说道:“这条街道直通皇宫外城,殿下打算一路跟着我,再回去受困么?”

叶沉渊不回答,站在她身边,看了看前方,突然道:“这条街白石铺地,乌木镇邪,似乎是北理有名的素食斋坊?”

“是的。”

“我正好肚饿,还未吃过早膳,不如同去。”

聂向晚耐着­性­子答道:“我是回宫,并非像殿下这般悠闲,外出食用早膳。”

“自我回别院,只吃过一碗汤食,里面还被你下了一包迷香。”

聂向晚转头不语。他又说:“味道十分怪异。”

她抬脚又要走,他冷冷说道:“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她抬眼看他:“殿下想怎样?”

他依然冷淡:“我在北理举目无亲,只能仰仗你。”

“仰仗我什么?”

“我住在哪里,吃些什么,睡得是否安稳,你作为东道,怎能不关心?”

她上下打量一下他的周身,答道:“殿下向来强盛有力,用各种妙法应对突起变故,日常所需想必也在妙法之内,哪里需要仰仗于我的能力?”

一滴露水随风摆落,叶沉渊听闻这细微动静,扬袖轻轻一扇,将水珠扇开。他冷脸看着聂向晚,不再说话,聂向晚与他对望一刻,败下阵来,叹道:“好吧,请殿下随我来。”

两人并肩走到喧闹处,她便以“公子”相称,不愿引起他人注意。

斋坊外人流如潮,各自行­色­匆匆。老板重新开张,听说国师已死,再也不能照拂这条街后,本是愁眉苦脸,却没想到来了一单大生意。

聂向晚重金聘请斋坊师傅做了一桌素食,堆在叶沉渊面前。见他不紧不慢食用,她便走到一旁,与老板商议日后的餐食,订下了一月的单子。

叶沉渊安静进食,举止斯文,两耳不闻其他事。待他吃完后,聂向晚问道:“公子可满意?”

“嗯。”

“那便好。”

叶沉渊起身朝外走去,径直前行,白衣背影寥落,犹如一株玉树融入街景中。聂向晚看着他清减了一些的身形,慢慢跟了上去。

“公子去哪里?”

叶沉渊淡淡回道:“我的气力有些不济,需找个雅致的地方休息下。”

聂向晚跟在他身后,一路来到一处外形风雅古朴的庭院前,抬头一看,牌匾上写着“翠怡坊”三个大字。她沉脸说道:“公子找风雅场所倒是熟门熟路。”

叶沉渊回头说道:“这所艺馆极有华朝文华风格,又听闻教导的伶人能歌善舞,具备他人所不能的本领,我自然要来试一试。”

聂向晚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皱眉看了看透过影壁露出来的一截红绡绿帐,兀自问道:“公子当真要进去?”

叶沉渊笑了笑:“当初你摸进南风馆找少源,我可是没有半分阻拦。”

聂向晚松开他的衣袖,含恨道:“那便请公子好好享乐,我一个时辰后再来接公子。”

叶沉渊举步走向石阶,有小厮迎上,躬身请他迈入中庭。聂向晚站在门外,一直看着叶沉渊的身影隐没不见了,才转头走向外街,找到一名想逃难的商人,购买下他的庭院。她拿着笤帚清扫前院,处置好一切,雇了车夫赶车去翠怡坊,前后刚好一个时辰。

小厮通传:“公子留在阁子里休息,不愿出来。”

聂向晚扬眉道:“我只付了一个时辰的茶点金,这多出的工夫,可是没人付银子的。既然时辰到了,小哥不如行个好,将公子撵出来吧?”

小厮嗤笑道:“那位公子出手打点的银子,比你不知阔绰多少,还用得着你来请他?再说了,我敢撵财神爷吗?这兵荒马乱的,大清早就碰上一个,嘿,好好待着他还来不及哩!”说完,他将擦拭门柱的手巾朝肩膀上一搭,走了。

聂向晚低头看看自身的衣饰装扮,发觉气势不差于人,理好衣襟,也抬脚走进翠怡坊。她径直闯到馆主的房里,在桌上一字摆开宫中腰牌、皇帝所赐予的开国宝戒等物,对馆主言辞恐吓了一番。馆主冷眼看着她,直到听见她提出聘请馆里的美人去私宅陪侍名贵公子时,脸­色­才有些异样。

“姑娘是说,只请美人过府游玩,并不是找她们的晦气?”

聂向晚奇道:“馆主难道听不懂么?”她又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馆主若是要我赎出她们,我也有足够的银子赔付给你。只要服侍好了公子,我另有重赏。”

馆主错愕至极,半天没有合拢嘴。

聂向晚与馆主签书立约,耳边听到馆主叹了一句:“这倒是公子没有想到的。”她依然不以为意,收拾好随身所带的物品,走向香茗阁。

叶沉渊正端坐在桌案后,神­色­恬淡,看着两名­精­致妆容的美人跪在毛毯上演示古法煎茶。白瓷瓯、红炉炭、麴尘碎、花沫沸,一切茶道如前人所品鉴的那样,阁子里充盈着清香。

聂向晚走到一旁侍立,低声道:“公子看也看了,乐也乐了,随我回去吧。”

叶沉渊抬头看她一眼:“如此风雅之事,却被你说得粗俗不堪。”转眼不再看她。

聂向晚笑道:“我已替你寻了一处宅子,配置了诸多美人,回去再看,想必风味更加高雅。”

叶沉渊端坐不动,聂向晚细心看了看美人煎茶的步骤,啧啧嘴说道:“水汤沸腾,需先加少量砂糖调和味道……错了!我是说挑入食盐,不是砂糖……姑娘你拿着竹夹搅动下水涡,别站着不动……又错了!茶汤奔涛溅沫之时,要舀回一勺沸水,飘散汤花浮沫香气……”

最终,叶沉渊被聂向晚吵得没法,只能拂袖而起,先离开了阁子。聂向晚路过侍茶的美人身边时,仔细端详着其中一名的面容,恍然觉得眼熟。她跟在叶沉渊身后下了楼梯,费力思索一下,认出那人便是曾入宫进献脂粉的胭脂婆。

原来这里是谢颜先前传递消息的地方。

看出翠怡坊的隐秘后,聂向晚没有声张什么,一路猜想叶沉渊来此地的目的,不小心撞到他的后背上。她抬头看到他已经站在马车旁,却不上去,问道:“怎么了?”

叶沉渊看着她蹭红的鼻尖,扬手指了指北端巍峨的万象楼,说道:“我想登楼。”

聂向晚摸摸鼻子,哂道:“这兵荒马乱的,殿下还有闲情去登楼。别说我们进不了宫,就是进了宫,也接近不了重兵把守的万象楼。”

叶沉渊神­色­淡淡,道:“聂无忧派兵镇守万象楼,怕是有登顶祭告天地的气势。”

聂向晚将话岔开:“殿下上车吧,我送殿下回去。”

叶沉渊依然把话说完:“汴陵锁星楼、越州乌衣台、伊阙万象楼是三处最高的地方,登顶之后,才能领略别人体会不到的壮阔之景。我走上乌衣台一千级石阶时,谢族已经残破,我只后悔,没有早些赶到乌衣台,使你的族人,使乌衣台免于战火。”

听到谢族覆灭往事,聂向晚脸­色­­阴­沉了不少。“哦?以殿下之见,该又如何让谢族免受战火摧残?”她反­唇­相讥,“全线攻打南翎的人,不就是殿下吗?”

叶沉渊抬手摸摸她的脸,低声道:“别生气,听我说完。”

聂向晚抿嘴退后两步,眉­色­带了些不耐的冷意。叶沉渊如影子一般赶上,又贴在她的身旁。“我若是当朝国君,只会修书给你的君主,命他臣服于华朝,削减各方面礼制,做华朝的子民。”

“这样就能避免争战,保全谢族?”

“我只要你。”叶沉渊目不转睛地看着聂向晚的眉眼,无知无觉地说着,“没有你的南翎,对我来说,只是一座空城,留不留它无关紧要。”

聂向晚掀­唇­冷笑:“依照殿下这般说辞,若我在南翎,殿下就不会发兵打过来?”

叶沉渊再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既然我的作用如此重要,那我好好守住北理,殿下也必然不会发兵吧?”

看她横眉冷目的模样,叶沉渊却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低声说:“你将我的话带回给北理皇帝,他自然知道怎么做。”

聂向晚陪着叶沉渊游玩半日,言谈之间尽量不涉及要事,就是知道他避重就轻的心­性­。她很是懊恼多费了­唇­舌,当即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推上车,扬声吩咐车夫:“送公子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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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布衣MM生日快乐:)

123商议

未时一刻,聂向晚走回北理皇宫。此时,街道秩序井然,军营大门沉寂,不见匆忙行走的人影。两营禁军合为谢照骑兵营后,调出四队骁骑士兵,分别巡逻皇宫四院,掌一方平安。聂无忧派出嫡系人马守护商秋院及万象楼,与院外巡逻的谢照兵力相对峙,还未起冲突。

皇帝就居住在商秋院内,由聂无忧作陪。谢照统领一切军务,安顿各处,使偌大的皇城平息动乱,恢复了往日的样子,除去昨晚兵谏的那场­骚­乱,深宫内的一切事宜如常进行。

昨晚,谢照带兵冲过无极门,敲开皇帝寝宫大门,将聂无忧隔绝在外,向他的父王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由他统领军权,二是由驸马监国。

皇帝先是请出宫中伺候过谢照母妃的老人,核查了谢照皇子身份无误后,再昏沉沉地靠在床榻上思索很久,才问出关键的一句:“立谁为太子?”

谢照兵革未除,抬手行过礼,却不答话。皇帝拿眼看住他,心里也有掂量。虽然痼疾缠身,手中又没兵力,但,皇帝的头脑是清醒的。

大皇子已死,储君位置悬空,皇嗣中只留下了谢照和李若水。北理向来没有传位于女的传统,先前萧皇后想称帝,遭到朝臣死谏和反抗,便是教训。眼前只有谢照能够继任为太子,可是谢照看似对储位无意,只推出了聂无忧监国的主张。

皇帝见谢照不答,又说:“栉风沐雨,亲冒锋矢,平定战乱,你立下如此战功,理应立为太子,为何在储位面前,你反而回避了?”

谢照淡淡道:“我做了这么多,不过是为了一个人而已,并非是冲着父王的王位而来。”

“为了何人而来?难道说……是你的母妃?”

谢照不答。皇帝只觉一阵阵脑痛袭来,皱眉问道:““那你又为何统摄了军权?将军权交给父王,不是更好么?”

谢照淡然一笑:“手握重兵才能对驸马形成威胁,倘若他不足以成事,我便杀了他,再继位为太子,也不晚。”

皇帝叹口气:“何必如此麻烦——”

“父王有所不知。”谢照看着皇帝惊愕的眼睛,截口说道,“无论我做任何事,都不能让她伤心。我既然答应过她,帮助驸马起势,便不能失信于她。”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看着谢照朗然的面容,在安神香气缭绕的寝宫内,心智突然清明了起来。“朕又成了傀儡国君么?唔……这个王位竟然要让给驸马……实在是让朕想不到。”他叹口气,说道,“驸马终究不是国君良选,你若是有心,便利索些,将他杀掉,朕传位给你,才算甘心。”

谢照依然不答应,服侍皇帝睡下,唤进宫人小心伺候着,离开了寝宫。寝宫外,又是一副剑拔弩张的局面。聂无忧领右卫将军之职,带领一千人马来防守内宫,却不想被谢照骑军隔绝在皇帝寝宫外。那一千人马齐齐拔剑,就待冲进寝宫。好在聂无忧的眼力要深远些,他看了看四周的兵力布置,就笑着说:“都不要惊慌,二殿下深夜回宫,想必是有些紧要话给陛下说,我们留在外面,等待二殿下出来便是。”他一招手,命令自己的人堵住了商秋院大门。

谢照出来后,走到一身兵戎的聂无忧身前,淡淡说道:“驸马大可放心,我向来遵守承诺,余下之事,一切按照先前的盟约来做。”

聂无忧伸手握住谢照左臂,拉他走开几丈远避开众人耳目,做出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他面上笑得轻松,嘴里却低声说着:“谢郎说话顶天立地,我一向信服。只是有一点,谢郎做出决策前,需要知会谢叔。这深宫兵乱,谢郎独大,很难让我放心。谢郎若是真心助我,可分出一半兵力给阿驻,让他代我镇守内廷,免我后顾之忧。”

谢照沉吟一下,借口说道:“谢叔是盟约主持人,依他心意,当是全力辅助驸马。既然这样,那便等谢叔来宫廷,我先与他商议,再给驸马答复。”

聂无忧不敢逼得太急,点头应好。

一场深宫危机就此化解。

谢照回母妃故宫梳洗,除去甲革,换上轻便长袍。他仔细闻过周身再也没有一丝血腥气,才小心佩戴好香囊,提上食盒走向特使别院。

院落冷清,聂向晚寝居大门落锁,不见主人身影。

谢照将食盒放置在石桌上,坐了下来。不多久,面­色­不怿的聂向晚走了进来。

“你去了哪里?”

聂向晚正低头想着心事,突然听到一道冷淡的嗓音,连忙敛了脸­色­看过去,谢照着玄­色­衣袍,正徐徐站起。他的领口及袖角,翻出一片繁复的金丝藻绣,衣饰­精­美无比,衬出皇子风仪。

“皇宫生乱,我送卓公子出宫躲避。”聂向晚简短答道。

“为什么不将他扣下来做人质?迫使边境的华朝退兵?”

聂向晚不答,谢照也不催,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她想了又想,抬头说道:“卓公子对我有恩,不到兵戎相见的那一刻,我下不了手去抓他。”

“怕不尽然如此。”谢照不动声­色­地说。

聂向晚走到谢照跟前,看着他的眼睛,神­色­依然镇定。她不想落入被盘问的境地,便有意岔开话,问道:“谢郎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

谢照没说话,拿开食盒盖子,取出几碟­精­致的小菜及糕点。他给她一一摆上金丝虾球、香蒿糕片、酱汁鲷鱼等食物,还摸出一个温热的小酒壶,一并放在石桌上。一时之间,南翎国特有的菜­色­风味又回到她眼前。

“肚子饿了吧?先吃了这些。”谢照温和说着,又摆上烫过的筷子。

聂向晚看着桌上酒壶有些迟疑:“我不喝酒。”

谢照淡淡道:“我知道,这壶里装的是桂花茶。”

聂向晚提壶斟了一杯茶,饮了一口,满颊留香。她忙碌许久,没有好好休息和进食,当下也不犹豫,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谢照看着她,眼带笑意。

“你不吃么?”聂向晚的嘴里包了两个虾球一片糕,左右鼓动着,语声显得含糊。

谢照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讲话。”

聂向晚大快朵颐了一番后,眉眼舒畅不少,谢照看着她只是笑,仿似满足的不是她,而是他这个掌厨者。

侍从走进院子收拾好食盒,谢照替聂向晚斟茶。聂向晚拿着茶杯迟迟未喝,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开口,才能不伤及谢照的颜面,并打听到诸多事实。

谢照看她安静下来,便淡淡说道:“不用觉得为难,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

聂向晚放下茶杯,紧紧瞅着谢照,说道:“谢郎把持兵权,与我们先前的商议并不一致。公子心惧,担忧谢郎有取而代之之意,我极力劝告公子,谢郎断然不会这样做,因为在谢叔面前,我曾问过谢郎,是否愿意登基做新皇,谢郎当时应我,完成谢叔心意之后,就此不过问世事——不知谢郎是否还记得?”

谢照应道:“记得。”

“既然记得,为什么又要把持兵权惊吓公子?”

谢照站起身,徐徐环顾四周被烟雾笼罩的殿宇飞檐轮廓,说道:“你们都想错了,我不需要惊吓任何人,因为我反抗的,是整座北理宫廷。”

聂向晚决计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答案,看着谢照凛然的背影怔了怔。

谢照没转身,只是清冷地站着,但是他的话,却字字句句撞在聂向晚心间。

谢照说道:“八岁时,谢叔将我送到谢一身边,从此后,谢一便是我的天,我的地。在我心里,没有比她更重要的事情。她要我离开乌衣台,我便离开乌衣台,她要我反叛狄容,我便杀掉首领,一心听从她的安排。随后,我带兵去了石城,战阎海、守沙台、平宫乱、退农奴军,为了什么?只是因为这都是她的心愿,她不需要说,我就能为她做好一切事。我将她放在身后,小心护着,生怕她有一点闪失。宫变之路艰难,多有龌龊­奸­污事情发生,我怕脏了她的手,累她落得弑主犯上的名声,便先行站出来,声讨皇后、坑杀甲兵,替她扫清一切阻力。只要她愿意,我甚至都能双手奉上整座宫廷!”

“阿照……”聂向晚的眉眼不住跳动,嗓子间堵满了酸涩,让她说不出话来。谢照看出她就是谢一,她并不奇怪,毕竟待在一起久了,她的点滴习惯会让他找到谢一的影子,那些他为她置办的洗手|­乳­、发膏便是明证。可是,她没想到,她对他的影响竟是那样深。她视他为手足,保留着少女时期美好的回忆。十年分别再见,一旦他有亲近之意,她也必然会避开,甚至是喝止他的靠近,但总归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绮盼,以为他们终究会在厮守在一起。

她有心结,仅是谢飞叔叔一人看懂。待一切完成之后,她仍然想回到乌衣河畔,追随那投河而死的五千谢族亡魂。谢飞叔叔制止她的这种想法,不准她失意寻死,她兀自徘徊很久,还是觉得回归乌衣河,才能洗净她的罪孽。

在这之前,她会好好陪着谢飞,完成使命,应对一切事。可能与叶沉渊再相聚,看着他如水澹淡的眉眼时,她才会一次次不自觉地去寻阿潜的影子,找到往昔的熟悉感,然后闭上眼睛,贪享片刻的欢愉。

她的这种愚笨,竟然与谢照的做法如出一辙。面对他的深情,她只觉内疚,却难以承受。

“阿照,我欠你太多……无论如何,我都回报不了……”聂向晚看着谢照的背影,说得极为艰难,“只是,我将你当作谢族人,当作我的手足,决然没有……蛊惑你替我做任何事的心思……”

“我知道。”

院子里分外安静,秋风吹动落叶的声音无端变得响了起来。

谢照背向而立,低声说道:“我不需要你亏欠我什么,我甘心为你做任何事。”他才说了一句,发觉嗓音在微微颤抖,又立刻抿紧嘴,不再言语。

聂向晚看着他平息了肩膀的轻颤。

过后,谢照转过身,不顾她惊愕的眼光,执起她的手腕,用指尖轻轻拂着她的断指处。“我很小便知道皇宫是个脏污的地方,包藏了各种祸心,还有外人难以想象的争斗。北理已经腐朽,便是从皇宫开始烂起。你要推翻它,我乐意之至。即使要我杀掉父王,我也不会皱下眉毛。但我舍不得让你吃苦,更不说让别人伤害到你。”

他蹲□,平视她的眉眼,低低说道:“谢颜断你一根手指,我便还你一座宫廷。兵权如今在我手上,拥立谁,处罚谁,全凭你一句话。”

聂向晚惊异:“阿照兵谏,用武力控制了整座皇城,做得如此决然,难道是因为我的断指?”

谢照并不否认,只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道:“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我才能保护你。”

聂向晚震惊,半晌才能说道:“我便是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谢照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聂向晚坐在石凳上,看着膝旁半跪的谢照,发狠说道:“如果你真的听任我的主张,那么将兵力交付一半出来给阿驻,让聂公子安心。”

“好。”

聂无忧听到消息时,才明了,聂向晚的一句话,胜过谢飞对谢照的督责。他先来找聂向晚,言明他的难处,推动她去劝说谢照,看来正好走对了一招棋。

酉时,皇宫禁军按照祖制分编为东西两营,皇帝下诏擢升聂无忧亲信聂重驻为左羽林卫大将军,统西营军力,盖行远入宫,拜为右羽林卫大将军,与聂重驻一并管理西营。

东营禁军仍掌管在谢照手中,他不放,没人敢要。

酉时一刻,鼓楼敲钟。谢照着皇子礼服,与戎装未除的聂无忧双双走向皇宫正门,恭迎谢飞的车驾。谢飞下了马车,一身黑袍渐染风尘,虽落拓,但难掩气度。

聂向晚在鼓楼转角处伸头看向来路,一看到谢飞走过来,便小跑着过去。近身了,她突然想起此处不是乌衣台,她也不是那个任­性­骄傲的谢族大小姐,忙捺住脚步,躬身施礼道:“见过叔叔。”

谢飞容颜苍老不少,身形清瘦不胜风。他看了眼聂向晚,淡淡道:“不用多礼,叔叔有话要问你。”

谢照调拨出一座别院供谢飞居住,配置二十名宫人。他请谢飞稍作休息,拉住聂无忧先退了下去。谢飞看着里屋散发着热气的浴桶,唤退宫人,动手清洗。待他除去外袍及中衣,回头一看,屏风外还站着聂向晚的身影。

他扬声道:“叔叔要洗澡,你一个大姑娘家,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聂向晚将一套新衣搭上屏风,吞吐道:“叔叔不是有话要问么?”

“走远些,等我洗完再来。”

聂向晚踌躇一下,依然站在屏风之后,任宫灯拉出一道­阴­影。

谢飞奇道:“你大概又做了什么错事,耍赖不走,想我不责罚你,是吧?”

聂向晚回道:“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将要告诉叔叔的事,叔叔听后一定会生气。若在浴桶里,叔叔便不会跳出来劈我一掌。”

“谢一,你皮痒了是吧?”

聂向晚见谢飞的声音变大,连忙说出叶沉渊劝降的主张,将他对她说过的话一字不漏转给了谢飞。谢飞听后冷笑:“他打的倒是如意算盘,我且问你,你信他么?”

聂向晚摇头:“不信。”

“那便是了。”谢飞闭目沉思一刻,说道,“你少时读史,看过哪一位君王为了自己的妃子,在当前利益下,能停止兼并战争?更何况,那叶沉渊为了全线攻打北理,做了长久的准备。”

聂向晚的影子微微点头。谢飞冷哼:“这场仗一定要打,打不赢再议和,一样来得及。”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是过度章节,阿照表白,聂向晚没有回应,可能我写得不好,没有多对聂向晚的心情做描写,但是前文的确有两处提到过聂向晚最后的打算,本文不是悲剧,不会以聂向晚的自杀结尾,而且出版编辑已经要求过结尾,明文规定要HE,如果有追到这里希望BE的MM,请接受我的鞠躬道歉,我在中间三月调节了很久,也才接受这种结尾,所以我真的能体会你们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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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送礼

是夜,北理深宫举行了一场会议,商讨着该如何对付华朝即将发动的进攻。

很早前,叶沉渊就派出三员虎将,占据了北理边防三郡,从南到北,拉开了三条战线。一旦等到浮堡战船抵达东海,三将将同时进攻北理,与海战战局遥相呼应。在如此强大的攻击下,北理想得以保全并非易事。

谢飞没有向他人转达过叶沉渊的劝降政策,因为他笃信,即使双手奉上聂向晚,缓解了边防压力,待一段时日过后,叶沉渊也必然是再立名目征讨北理。历史留下太多鉴证,清醒地告诉他,野心昭然的君王,不会轻易放过唾手可得的东西。

谢飞也曾想过刺杀叶沉渊的计策,然而,华朝宫廷好比是一架运转便利的翻车,撤走了关键人物,不出多久,仍然会选出继位者补上。与其将希望寄托在未知的继位者身上,不如好好应对眼前的叶沉渊。

因此,谢飞问聂向晚:“如果有必要拿住叶沉渊,胁迫他当质子,你下得了手么?”

聂向晚回道:“一定不误叔叔的事。”

谢飞就此放心对叶沉渊的处置。

聂无忧坐在案首,询问与会各人退敌良策。聂重驻执意硬冲,盖行远反对。谢照不说话,身旁的胡军队长一向作为谢照的心腹,自然也不接话。

聂无忧扫了一遍众人的面容,笑着说:“这场仗我们一定要打,还得想个万全法子。这三线战役之中,连城镇的王衍钦相对而言薄弱了些,其心智谋略比不上左迁与封少卿。不如,先从王衍钦身上下手。”说完,他看了看不发一语的聂向晚。

聂向晚枯坐一晚,始终没有说什么,聂无忧想到的环节,她也想得到。她在盘算,该怎样将战争的损失降到最低。北理国力逊于华朝,一旦在东西两侧组织军队对抗华朝的攻击,所耗费的资财想必也是惊人的。如果能找到一条兵不刃血的良策,不失为上上之选。

王衍钦是三条战线中的缺口,瓦解了他的势力,才能使左迁和封少卿顾此失彼,形成不了铁桶围阵。到那时,北理军队反扑过来,胜算更大。

聂无忧自然也能推算出王衍钦一处的关键,他直接将棘手的难题丢给聂向晚,说道:“小童负责对付王衍钦,我与谢郎领兵出战,对抗其他的两个人。盖将军熟悉海战,去东海防守。小童那处是首战兵场,一定要妥善解决好。”他向众人说了说各处的兵力布置,计策大致可行。

谢飞代替聂向晚应承下首战军令,督促她找缺口对付王衍钦。

聂无忧唤聂向晚进内堂起草废除农奴的诏令,应对各院递上来的请奏折子,处理政务井井有条。谢飞看了后内心赞赏,转眼又瞥见谢照沉默的面容,想了想,便走到谢照身边,开导他:“别怨叔叔心狠,叔叔看人一向准,知道你心气傲,不屑于权力争斗。但是做一个帝王,必然要置身于各种角力争斗中,懂得掣肘,懂得权衡。聂公子刚好具备这种能力,他能动心忍­性­,必会成就大事。他是南翎皇族后裔,血统纯正,在北理又用驸马身份监国,赚得了足够大的优势,由他出面,容易结集两国民心。”

谢照淡淡道:“我本意就不住皇位上,叔叔请放心。”

谢飞拍了拍谢照的肩,重重一叹:“那就好。”

守护议事厅大门的盖飞溜进来,直嚷着聂重驻名字取得不好,倒过来念就是“蛀虫”。他缠着聂重驻胡闹,谢飞咳嗽了声,吸引众人注意力。

“宫廷举事既然已成,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有关小童的身份,我需要向在座的各位讲明。”谢飞缓缓扫过众人面目,说道,“小童就是谢开言,曾嫁与叶沉渊为妻。”

这句话犹如晴天旱雷,炸得厅里人脸­色­遽变。谢照稍显黯然,盖行远惊愕不已,不住说道:“难怪……难怪……先生总说聂家妹子能力不下谢姑娘,甚至比她更强……”盖飞则是欢呼一声,什么都不顾上,冲进内堂寻他师父去了。

余下的聂重驻与胡兵队长双双对看一眼,却没说什么。

谢飞大抵明白厅中人所想,向他们团团做了个揖,说道:“小童为人如何,各位随她一路走过来,想必比我看得清楚。即便她是叶沉渊的妃子,她也没做出半点对不住我们的事。相反,她始终站在事理大义上,与我们齐进退,共甘苦,为了平定北理动乱而奔波,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不知各位是否还记得,她作为一个女儿家,许下了什么样的宏愿——”

话音没落,盖行远就接口说道:“建立新兴之国,废除品阶,庇护流民,使子民安居乐业,免于流徙。”

谢飞再拱了拱手,朗声道:“有这样心­性­的同伴,你们还需怀疑么?”

聂重驻与胡兵队长连忙摆手,谢照丢下一句“她便是我,我支持她所有决议”当先走了出去。一向持重的盖行远破天荒笑了笑,说道:“谢姑娘能回来,先生知道,我是很开心的。”

谢飞一席话尽释前嫌,替聂向晚稳固了阵营中的地位。

内堂。

盖飞殷勤地帮助聂向晚磨墨斟茶,不断看着她的脸侧,忍得久了,竟然伸手去扯她的脸皮,说是要揭下碍人眼的面具。聂向晚不堪其扰,将他撵走。

写好诏令后,聂向晚放笔走出来,与盖行远闲谈了几句,简略说了说她的经历。一名侍女通传,别院内有客人到访。

聂向晚辞别盖行远,走回自己的别院,妆容­精­致的胭脂婆应声转身,与她打了个照面。

“可是公子出了什么事?”聂向晚忙问道。她在叶沉渊宅院里置办了一众美人作陪,曾吩咐过,一旦有事就速来宫廷禀报,为此,她还交付给胭脂婆一块出入宫禁的腰牌。

胭脂婆抿嘴笑道:“无事,无事,聂姑娘不用担心。”她挪过石桌上的提篮,取出双格食盒,在朗月下摆出一盘盘点心,有玲珑兔子糕、金丝兔首麻团、兔耳面片等。

聂向晚拾起一块兔子糕看了看,问道:“是你的手艺么?”

胭脂婆笑着点头。

“翠怡坊出来的人,当真是心灵手巧。”

胭脂婆忙答道:“不敢当,不敢当。”她看着聂向晚径直越过石桌,走向寝居门口时,错愕一下,又连忙唤道:“聂姑娘……聂姑娘……这些点心可否合口味?公子还说了,以后天天都要送来……”

聂向晚摸出钥匙打门,背对着庭院说道:“你搁那儿吧,我饿了自然会吃。”

胭脂婆一愣,说道:“聂姑娘不去看看公子么?公子等了半日,不见聂姑娘回转,心里好生失望。”

聂向晚暗想,这个胭脂婆的道行还是浅了些,说话直来直去,比不上花双蝶的玲珑心肝。想那花双蝶说话,言辞向来得当,处事又周全,所以才能获许叶沉渊的提拔。不过,心­性­浅薄的人,倒是容易套出话。

想好主意后,聂向晚就走回来,正容说道:“公子曾怪责我不关心他的衣食住行,我好好反省过,才给他安置了日常所需。现在公子住得舒适,吃得香甜,睡得安稳,这万般好事都堆在眼前,还哪有心思去失望……”

聂向晚不说则已,一说便将胭脂婆绕晕了。几个回合下来,胭脂婆已经彻底忘了来此地的目的,她知道叶沉渊的身份,也知道聂向晚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凡听到发问,她就极快回答,生怕惹得聂向晚不快。

聂向晚旁敲侧击,从胭脂婆的答复中,证实了叶沉渊辰时去翠怡坊并非是品茶看美人那么简单,因为翠怡坊的馆主能够连通各地的商贾,传达各处的消息。至于叶沉渊将消息送给了谁,以胭脂婆的身份资历,是没法知道的。

聂向晚打发走胭脂婆,看着糕点,舍不得吃掉。兔子糕之旁,放置着青瓷壶,她斟出一盏茶,细心闻了闻。

茶水中有淡淡花香,还有极清淡的­奶­酥气,都是她喜爱的味道。她多留了个心眼,拍有酒水掺杂在其中,并不喝下。

第二日起,聂无忧继续召集谢飞等人通商国是。他派聂重驻带兵前往驿台,向农奴宣读了诏令,并着手安排官员分拨去坞堡,组织分发田地一事。桑麻大喜,带着农奴军撤退,让出了伊阙城外的道路。

不多久,饱受战乱的各族流民涌向伊阙,聂无忧知人善用,委派盖行远去处理此事。盖行远一直生活在民众间,口碑广厚,凭着原石头城亲善的名声,他不大费力便安置好了流民,帮他们搭建帐篷,驻扎在原野上。

第三日,聂向晚拿着灰雁传递的消息回转,向聂无忧禀告:“北方冰原突然冲出大队人马,渡过伊水河,向伊阙赶来。”

聂无忧有些吃惊:“冰原路滑,那队人马是怎么跑过来的?”

聂向晚回道:“恐怕是乌尔特族。只有他们,才天生具备驾驭冰原的能力。”

聂无忧皱眉道:“北理与乌尔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住得远,适应不了我们这边的风沙。以前有三宗坞堡在外面抵着,无形保护了皇廷,现在可好,三宗一倒,等于撤了皇廷的屏障。”他只是口头埋怨,心里的瞻望还是极明朗的。破除三宗,对北理以后的长治久安有重大意义。

聂无忧匆匆走出,去与谢照商议。一刻后,谢照带兵出征,吩咐盖行远先用流民堵在外围,结成第一道屏障,再摆兵严阵以待,组成第二道壁垒。

聂向晚转到谢飞居处禀报消息,谢飞看着她问:“乌尔特此时出兵是何道理?”

聂向晚推断道:“估计又是叶沉渊的主张。我曾见他去翠怡坊送消息,就是猜不到他的意图。”

“以他那­性­子,叫来乌尔特族,想必又要生事。你给我老实留在宫里,不准外出见他。”

聂向晚在谢飞的盯视之下,应了声好。她走回小院,胭脂婆提着另一笼糕点在候着了。

聂向晚无奈地说:“姑娘连续三天送来点心糕果,都喂到我徒弟肚子里,以后别来了,这皇宫大院,又不像姑娘家的门楼子,走动得频繁了,恐怕他人生疑。”

胭脂婆得了叶沉渊的教导,心智灵活了不少。因此再应对聂向晚时,她从来不管聂向晚说了什么,只顾喜滋滋地凑到她跟前,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这次也是如此。

“我给姑娘送的花香­奶­酥茶,味道可好?怎么不见姑娘喝过一次?喏,这里还有一条毛皮围脖,我连夜赶着缝制的,今儿天凉,姑娘戴着试试。”

将闹闹腾腾的胭脂婆推走后,聂向晚捻了捻围脖,发觉那些雪白的绒毛,似乎是兔毛。她呆立许久,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过一日,胭脂婆又喜滋滋地对聂向晚说:“公子外出一趟,提回一篮子雪兔。那兔子长得可真是好,毛发又白又亮,公子闲来无事,只是逗着兔子转圈,看来姑娘的第二条围脖又有指望了。”

聂向晚坐立难安,午后悄悄出宫,去了一趟外街的宅院。垂蔓秋千后传来一阵美人的笑闹声,大概是逗得兔子开心。她站在花墙外,背对着院子,耳中却是极力搜捕着动静。她听到兔脚跑过沙地的细微声音,心知叶沉渊果然捉了一篮兔子,脚下却有些犹豫,迟迟不肯进门。

一只白兔傻头傻脑地跑到她面前,不知听到什么声响,又跑回了院子。

聂向晚慢慢走进院门,流苏花架前,正站着一袭雪袍的叶沉渊,他在手里拈了根花枝,几瓣秋海棠撒落下来,随风卷入衣袖,拂送一丝绮丽暗香。

他没说什么,嘴角掠开笑意。

秋千架后的三四个美人放下紗棚,齐齐对聂向晚施礼,抿嘴笑道:“总算盼到你来了,再笑下去,我们可都要闭气儿。”她们鱼贯走出院子,招来马车夫,报出翠怡坊的名字,再也不见回转。

聂向晚等着众美人走远,说道:“殿下何必辞退了她们,留着她们帮殿下剪兔毛,不是更好?”

叶沉渊笑道:“她们在,你就不会来。”

聂向晚走到石桌旁,提着一只只雪兔放进竹篮,问:“我可以带走兔子么?”

叶沉渊伸手,用花枝压住了竹篮边框,一股沉力迫使兔子慌乱起来,在布置好的花被上转圈。聂向晚拂开他的花枝,他又抬手搭上,还淡淡说道:“兔子是人质,被你带走,你更不会来。”

聂向晚将竹篮换到另一只手上,放在身后提着,拉开与叶沉渊的距离。她想起那条白围脖,极是痛心,冷脸说道:“天气转凉,兔子没了毛皮御寒,会冻死。殿下自己倒是吃饱穿暖,偏生不可怜那些无辜的­性­命。”

叶沉渊立刻答道:“那是貂毛。”

聂向晚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他又加上一句:“不骗你。”她摸了摸雪兔,觉察到毛质确有不同,才松口气。

叶沉渊见她站着不动,拉她坐下。

聂向晚直接问:“殿下唤来乌尔特人,到底有什么居心?”

叶沉渊伸手摸进她的衣袖,握了握她的手指,觉得冷,便唤院中唯一留下的侍女胭脂婆拿来貂皮暖手抱,给她捂着。见她推脱,他索­性­拉住她的手,放在脸上贴了贴。

聂向晚慌忙收手,忍不住说:“殿下的脸比寒冰还冷,实在是不敢让我造次。”

叶沉渊微微笑了笑:“我身上是热的,你来试试。”

聂向晚退远了些,再提话头:“那乌尔特人前来北理——”

“那便是我送给你的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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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诱酒

聂向晚心里生奇,再也顾不上兔子,将竹篮放在石桌上。叶沉渊撤了花枝,从秋千上挂着的纱棚里取出两片洒了药水的车前草叶,在兔子跟前晃了晃。那三只雪兔本是赖在花被上打滚,闻到熟悉的味道后,突然齐齐立起身来,将双腿搭在竹篮边框上,伸头去嗅悬在半空的草叶。

叶沉渊驯了极久的兔子,今日小露一手,无奈聂向晚没有注意到。她只是问:“殿下此话何解?”

他漫不经心地答道:“我曾对你讲过,乌尔特族与亲人失散的故事。”

“是的。”

“那么此刻,乌尔特族来北理,时机显得刚好。”

聂向晚越听越惊奇,不自觉地挺直腰身,端坐在椅子上,皱眉推敲听到的答复。叶沉渊转头看看竹篮里的兔子,见它们因为没得到往日必然撒下的草叶,而作出的一副戒备模样,嘴角不禁又掠开笑容:“都是一般傻气。”

聂向晚听他岔开话,回神问道:“什么?”

叶沉渊却不答,只是笑。

聂向晚皱眉道:“殿下绕来绕去都不肯告诉我,那乌尔特族出兵的理由,只推说送礼给我,让我好生捉摸不透。”

叶沉渊抬手抹去她眉间的皱褶,温声说道:“留下来吃晚膳吧。”

她推开他的手,冷淡瞧着他。他兀自摸了摸她的头发,仍然低语道:“留下来。”

院外秋阳高照,天外传来雁子清亮的叫声,除了叶沉渊的软语之声,四周落得极静。聂向晚看着叶沉渊温润的眉眼,似有光华流动,恍惚记得,十年前,他也曾这样对着她,为她穿衣梳发,照顾她的起居生活。那时的她中毒将亡,他依然待她如掌中至宝,事必躬亲。

聂向晚垂下眼睛,神­色­已是温和了不少,应道:“好。”

一只鸽子咕咕叫着拍翅飞走,兔子听到动静,又昂起头。在清净四境中,聂向晚回过神来,催促叶沉渊解释乌尔特族出兵的缘由。叶沉渊不语,她将手搭上他的左臂,推了推,说道:“殿下越是拖沓,我越是觉得殿下不安好心。”

“叫我阿潜。”

聂向晚怔忡一下,道:“殿下都这般年岁了,再被称作‘阿潜’,十分不合时宜。”

叶沉渊抬眼望过去,淡淡道:“你是嫌我老?”

聂向晚抿­唇­不语。

叶沉渊遽然冷了眉眼,说道:“即便我是这天下人的殿下,也只是你一人的夫君,夫妻之间平称名姓,有何不合时宜?”

聂向晚静静看着他,面­色­谦和,心底却忍不住腹诽个不停,太子府里还留着一个阎良娣,也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怎能算是她一个人的夫君?不过,她极早就打定主意不随他回去,与他斩断一切纠葛,这些题外话,她是断然不会提的。

叶沉渊只觉腹内血气翻滚,情毒之痛像是烧沸的水,层层叠叠涌上他的喉咙。他极力克制一刻,暗中调息吐纳,平复疼痛。

聂向晚看出他的异样,渡气给他,低声道:“殿下别动气……对身子不好……”

叶沉渊依然枯坐在凳上,似一尊石像,冷着眉眼,挺直着背,不言不语。

聂向晚涩声唤道:“阿潜……”

叶沉渊转头看她:“肯唤我为阿潜了?”

她为难地摸摸脸,说道:“殿下原本就是储君,足踏至尊之位,若是被旁人唤作小字,恐怕有失风仪。”

他淡淡回道:“当初你在地上爬来爬去时,怎么不提我的风仪?”

她语塞,连唤几声见他不回头,转到他跟前,低声说道:“我知道是我错了,对不住你。风起凉了,你回屋去歇着吧。”

他亦然看着她,面­色­不兴波澜,连语声也是淡淡的。“真想讨巧赔礼,就得听我的话。”

她叹道:“好吧。”

聂向晚温驯异常,一派恬静地坐着,很讨叶沉渊的欢心。当即,他就解释了乌尔特出兵的始末。

乌尔特族在三十年前被三宗坞主攻破,被迫退向域外,远离了冰原。族内被抓的男子与北理民女通婚,留在宗主坞堡内,诞下子嗣,与子嗣一并被充作为农奴。

叶沉渊说道:“此次李若水大婚,我料想宫廷之中必然会发生一些变故,便写信督促乌尔特族亲王出兵,既能帮他找回散落的族人后代,也能解决外围的问题。”

聂向晚奇道:“外围能有什么问题?”

叶沉渊哂道:“你能去袁择坞堡,大抵不过是鼓动农奴反主,趁着袁择杀进宫,再布置人去堵他后方。这计策虽是好,却有些风险。农奴既然敢反主,自然也敢反你,一旦他们提出的要求没达到,下个打劫的便是皇廷。”

聂向晚微微笑了下,没说什么。他的话可能有偏差,但预想的结果却是正确的。几日前,农奴自发组成大军,浩浩荡荡朝着伊阙杀来,剿灭了三宗溃散的甲兵,却也胁迫皇廷立刻同意分发土地,与谢照禁军对峙驿台,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叶沉渊再道:“乌尔特族一来,可以替你解决天大的难题,一半农奴分化出去,回到原居地,所留下来的人口必定是北理嫡派血系,难以生出二心。那聂无忧分发土地时,也能省下一些,便于他屯田养兵。”

聂向晚转头用眼角瞟了下他,问:“你会有这样好心?做些造福于北理的事?”

叶沉渊笑道:“我长年吃荤,偶尔吃吃素也是极不错的。”

她狐疑地看着他,面­色­犹带不信服之意。

他淡淡道:“北理已是我囊中之物,我只希望,能早些带走你。”

她追问:“我的事怎与乌尔特出兵有关联?难道说,他们一来,我就能随你走了?”可是先前,他说乌尔特是为召回本族后裔而来,也便于帮她解决外围的围困,她是信的。至于这后来的一句,她决计想不通道理。

她暗自揣度,他现已中毒,折损了功力,以他目前的处境来看,是她威胁他才对,遑论他能带走她。然而转念一想,他的心计一向多,连她布置农奴闹事、在宫廷夺权的事情都能预见,这还有什么后继变故不是他能掌握的?

聂向晚抑制心内惊奇,继续试探道:“殿下既然沉着在胸,怕是已经准备好了吧?”

叶沉渊冷淡道:“你唤我殿下,即是承认我储君身份,君臣需有别,我必须撵开你,不答你话。”

绕了一个时辰,眼见又回到称呼问题上,聂向晚算是心悦诚服地低下头,唤了声:“那,阿潜告诉我吧。”

叶沉渊拂去袖上秋海棠花瓣,漫不经心地说:“阿潜不方便答,你还是死心吧。”

聂向晚呆立一刻,见他笑着,微愠转身,朝院子大门走去。他在身后不咸不淡开口:“你答应过我,今日要听从我的吩咐,我不唤你走,你怎能私自离开?”

聂向晚继续朝前走,一道袖风从她身边滚过,唰地一下将院落大门掩上一扇。她见状顿了下,转身道:“我且问你,作为东道,我待你可好?”

叶沉渊微微一笑,敛了敛­唇­,不答话。

“你曾怪责我,不关心你住在哪里,吃些什么,睡得是否安稳。我都着手一一解决,让你住得舒适,吃得香甜,睡得安稳,衣食虽不至于­精­贵,但也强过殷实之家,你细心想想,我说的可有错?”

他看着她的脸­色­,忍笑顺从答道:“无错。”

“那便是了。”聂向晚淡淡地扬了扬眉,说道,“你接受我的馈赠,即是客人。客随主便,这个道理还是要讲的,现在主人要走,食客怎能阻拦?”说着,她已抬脚迈过玉石门槛。

身后传来胭脂婆极为困顿的声音:“公子,照着这食谱上说,爆炒兔­肉­需加入姜末葱花,用火焖过才能起锅。这样一来,味道重了些……”

叶沉渊淡淡说:“无妨。”

聂向晚踌躇一下,终究走了回来。她抢到石桌旁,又要提起那篮兔子。一截花枝伸过来,用力粘上框篮,惊得兔子乱滚乱爬。她在脸上痛惜不少,又伸手去拂开花枝。叶沉渊再次取过车前草叶,在兔子跟前晃了一圈,诱得兔子傻兮兮地立起腰身,伸头去嗅叶子。

聂向晚看见三只雪兔齐齐站起,一动不动地瞅着他,惊异不已,手上竟然忘记了动作。

叶沉渊暗自笑了笑,哄着她坐下。

天外无风,花自翩跹,拂送暗香。静默的午后,烹茶便成了叶沉渊着意消遣的事情。他唤来胭脂婆当庭演示茶道,胭脂婆得他三日指导,技艺不可同日而语。

宅院门廊上布置着一道桌案,旁边配齐木炭、红炉等物,映着窗前青竹碧­色­,显露一派恬静之态。胭脂婆洗净手,跪在席上,化开雪泉水,放在鍑锅里煮沸。待水烫过三巡,她加上少量盐末调和味道,然后取极品香茗入沫饽,斟得两盏清茶。

聂向晚看出了端倪,说道:“胭脂婆效仿的是古朝陆羽煎茶法?”

叶沉渊应道:“是的。”

“你唤她来演示,又有什么主意?”

叶沉渊淡淡道:“你在天阶山上,曾用过这种贵族斟茶法,可见对它较为熟悉。我唤她再演示一遍,显露每一个细节,就是为了让你放心。”

聂向晚没听懂弦外之音,不答话。

叶沉渊耐心说道:“前两日,她送你两壶花香­奶­酥茶,都被你倒了。我想你大概是防得紧,怕我在茶水中做了手脚,所以唤她当庭烹茶,给你新做一盏。”

正说着,胭脂婆似是得到指示般,将半凉的清茶倾倒进碧玉杯,在杯口隔上一层雪巾。聂向晚看得心奇,胭脂婆拈起一撮桂花,捻在雪巾上,再用沸水烫过,沉下花香。最后,她从炉上取下长嘴铜壶,突然抬高手臂,当壶嘴离得杯口不足三寸时,她便激­射­壶水,将少量­奶­沫送进杯中。

顷刻,一盏花香四溢的­奶­茶便呈到聂向晚面前。

聂向晚微低头,闻了闻茶香,仍是不喝下。

叶沉渊取来一碟水晶兔子糕,放在石桌上,淡淡道:“还是不愿喝?”篮子里的雪兔探出头,看着桌上的兔子糕,微微拨弄着前爪。他见了,卷起一片竹叶,挑出几滴茶水,送进兔子口中。

兔子全数喝下,无异状。

叶沉渊抬眼看着聂向晚,不说话。聂向晚哂道:“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兔子不懂事,喝到什么自然不会对我说的。”

叶沉渊再用花枝轻轻拂了拂竹篮,兔子受力而动,齐齐站起身子,又傻兮兮地与聂向晚对视。

叶沉渊淡淡道:“就差唤它们给你施个礼,以示我未存异心。喝盏茶么,又不是要你侍寝。”

聂向晚捂住发红的耳廓,愠怒道:“殿……你少说些玩笑话,或许我更能相信你。再说了,你三番四次送上来的茶,能随便喝么。”

叶沉渊拂衣而起:“罢了。”转身走向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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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狙杀

日暮,烟尘落下,树叶无风飘洒。

捱到晚膳后,聂向晚不待叶沉渊发话,便匆匆忙忙赶回皇宫,继续起草土地分封的诏令。

伊阙外街宅院内,万景静默,垂蔓花架四周浮起一层暮­色­,煊赫了清冷的廊道。

叶沉渊掀开雪袍衣襟,端坐在椅子上,说道:“怎么样了?”

此时,院外高大的榆树上才跃下三道灰衣身影,均是斗篷遮面,手脚灵便。他们躬身施礼,由着暗卫队长答话。

队长说道:“回禀殿下,乌尔特亲王所带的队伍一路冲来,离此地还有二十里,北理两营禁军在城外结阵严待,不出两个时辰,他们便能遇上。”

“谢照呢?”

队长回顾一下所掌握的消息,仔细想好了措辞,才答道:“据下属传报,谢照本是在城外值守,忽截到一名白衣教巫祝的行踪,喝问那人一番,似乎是得到了什么消息,然后,他便带着一队人驰向内城,在素食斋坊外巡查。”

叶沉渊在三日前去过素食斋坊吃早膳,穿着白衣教的袍子,一路走得闲适,并未避开众人耳目。常人只当他是巫祝,敬而远之,只有逃出宫的那几名巫祝,见聂向晚待他亲善,能猜测到他的来历不简单。

尤其巫祝们还曾听到叶沉渊抓住聂向晚手腕时,扬声说过一句:“我不是你的殿下,唤我阿潜。”

叶沉渊存心要会会谢照,有意留下一些蛛丝马迹让谢照寻来,向巫祝点拨身份、在外游荡半日便是如此。他不便去挑衅谢照,那么只能等谢照自己送上门。此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聂向晚都不可怪责他。

“竟然用了那么久。”叶沉渊冷淡说道,挥袖唤暗卫退下,“我当他聪慧,能早些推算出我在这里。”

暗卫并不动,迟疑说道:“殿下染疾,内力亏损,身边只有我们三人,再唤退我们,恐生变故。”

叶沉渊冷冷道:“退下!”

那三人再不多话,齐齐鞠躬,翻身跃上树,顷刻隐没了身形。

叶沉渊去内室,用药水净面,稍稍擦拭,便恢复了原本的容貌。

酉时三刻,两列禁军扣缰疾驰,以虎狼阵势围堵住了外街,不放走任何一人。谢照兵甲未除,着黑金战铠,手持银枪,宛如游龙般掠向寂静的宅院。他的身后,仅仅跟从数匹骑兵。

叶沉渊端坐在院,双鬓泛霜华,容颜清如雪。一旁的桌案上,平整放着古剑蚀阳,锋刃冷冽,嫣红胜血。

远处,一人一马当前跃出,细看,还能看清来人脸上的浅显疤痕。

岁月在即将对峙的两人身上,各自留下了沧桑的痕迹。或许这场争斗,从很早起就拉开了帷幕。

战马冲突进院,谢照不停,眸子里的光蕴着一团清冷月华。及近,他一拔身形,似是腾渊的蛟龙一般,自半空中扬手,使出一记绝杀。银枪聚集了他的所有力量,尖锐地破开风声,径直劈向叶沉渊眉眼。

叶沉渊伸手在桌案上轻轻一按,掠走蚀阳,同时避开了身形,只余下一袭袍角在风声里飞扬。那柄银枪赶到,刺向他的胸口,他提剑斜挑,将枪尖震开。

叮地一响,有些微光火在庭院里落下,映着两人冰冷的眼眸,似是脆弱的招呼声。战马早先受惊,已撅蹄跑开。只过了一招,院子里的秋千便散了架,孤零零躺在垂蔓花架下。

叶沉渊望进谢照眼里,冷冷说道:“等你很久了。”

谢照亦样不假辞­色­:“若知是你,早些日子便不能让你这般快活。”

叶沉渊掠开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你有这能力么。”

谢照回道:“现在让你领教下。”

两人说得冷淡,手上功夫未曾停下,强烈的杀气震得花枝叶末飞舞,形成一道道漩涡,吞吐着风声暮­色­。院外的骑兵眼尖,知道这场争斗不是沙场那般简单,纷纷避开锋芒,退向了街边。有一名骑兵担心谢照有了闪失,问道:“不帮殿下么?那人的剑气看着要烈一些。”

被问者将他马头拉开,嗤道:“殿下就是怕我们吃亏,才不准我们进战团,你当殿下没有预计过这事?依我来看,殿下就是太磊落了,不愿意走快道儿发兵围歼敌人,只肯自己硬拼。”

正说着,强烈的剑气从旁劈来,惊得战马嘶鸣一声,还来不及躲,就被削断了蹄子,跪倒在街上。

骑兵骇然,一招手,示意传令远方,引禁军来围堵。

庭院受损,残破零落,花墙四散,土胚兀存。

叶沉渊雪袍凛然,站在晚风中,衣襟轻轻飞扬。他的右手,拎着红光炽热的蚀阳,沾染了一丝血迹。谢照回头看看四周已经残破,开辟出一方空旷的场地,便索­性­拉开铠甲,只穿着黑袍站在花枝上。

“如此而已。”叶沉渊看着谢照,冷冰冰说出四字。

谢照反­唇­相讥:“以你这样的资历,只配我使出一半力。”

一阵潮水般的马蹄声从远而来,夹杂着禁军兵革的摩擦声。不等他们停下,背对着的谢照就扬起手,说道:“都不准动,这是军令。”

骑兵无奈驻马,停立在外围。

叶沉渊面向众人,容颜不改分毫,嘴里的语气也是清淡的。“即便是一起来,结局也只有一个死字。”

谢照哂道:“可笑你一介蝼蚁之民,自不量力,依靠伪装的身份,才能苟存这么久。没那么通天的本领,嘴上的牛皮倒是吹得响,不怕闪了腰么?”

有骑兵哈哈大笑,笑声未落下,叶沉渊的身形已闪出。如同电光火石一般,他弃了谢照,凌空劈出一剑。等剑气消散时,笑着的骑兵已经陈尸马下,连带着身后人受累,也被抹杀了­性­命。再看叶沉渊,站在原来的石阶上,衣襟才轻轻落下,仿似从未离开过。

谢照沉声道:“都退下。”

骑兵肃容,徐徐驱动马匹后退,留给对峙的两人更加广阔的场地。

“满意了?”叶沉渊抬眼看谢照,冷冷地说。

谢照持枪指向地,微微叹口气:“我本以为,像你这样的丧家犬,不需我用力追打,留你一分薄面。哪想你不领情,追着我讨打,既然如此,那我也用不着客气了。”

“原来谢郎的功夫来自嘴皮。”叶沉渊掠了一丝模糊的笑在嘴角,淡然道,“果然不曾辱没粉面之称,显尽了北理的女气。”

“是么。”谢照淡淡道,将银枪搠立在地面上,扬起两指向空中一招,“再不笑,只怕就笑不出了。”

顿时,在林立的禁军马队后,呼啸起一片风声。百名弓箭手待命而来,见令下,纷纷扣弦而­射­,雷霆般迸发箭雨。

叶沉渊身形疾动,长剑冷劈,扬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剑气屏障,击退近身的箭矢。他的前后左右,顷刻间Сhā满白羽,如同溪流一般,阻断了马蹄的靠近。

一股骑兵仍然跃跃欲试,想冲进战局。

谢照接过递上的弓箭,拉开弦,用冷眼睇视住前方雪衣身影。他的臂膀蓄足力,弓弦已是饱满,再无可退之地,如果­射­出这一箭,必定是风云雷霆。

叶沉渊无暇他顾。

谢照悄然松开两指,羽箭追星赶月般扑过去,穿透其余箭矢的残尾,径直扑向叶沉渊。叶沉渊正凝力劈开一剑,听闻周遭声音已变,心知有异况,不得不转过身形躲避。

谢族羽箭的雷霆击杀发挥出威力。

那只银光箭矢贯入叶沉渊肩膀,穿透了肩胛骨,剥落出一蓬血,顷刻染红了雪袍。如此大的力道,牵发叶沉渊的身形一滞,带动他的步伐也颤动了一分。

叶沉渊反身斜挑,劈开其余的箭矢,趁弓箭手转换队列的间隙,凝起一口气,鹰隼般扑向前方。

所有人都预料不到叶沉渊的突然袭击,因为他就像是一团冰冷的雪,当头罩下,铺天盖地的都是那股冷冷的剑气。只听见一阵惨叫传来,弓箭手的队列被掀翻,箭羽纷纷脱手,战斗力直下一半。骑兵队也似炸了锅的油水,马蹄惊惶避走,震得轰隆作响。叶沉渊一旦近身欺进禁军营,全然不顾毒发残破的身躯,只管提剑长劈,杀气纵横了天地。

骑兵提缰纷纷避开,根本近身不得。

场地中央,一团凛冽的剑光如蓬勃红日笼罩四野,无论谁人逼近,轻则断手残肢,重则立时毙命。谢照在外围喝退禁军,手持银枪,抢入战局,也解开了下属被围困的局面。虽然他从来不轻敌,但也未料到叶沉渊竟是这样耐打,从单人到混战,似乎都不曾折杀过他的威风。

谢照摒弃他心,凝神对敌叶沉渊。这一次,他的出招无所保留,银枪层层舞出光华,天上地下,遏制住了蚀阳凛冽的剑气。叶沉渊终究因为毒发,气力弱于谢照一筹,游战小半个时辰后,被谢照剐伤了一枪。

除去肩伤,又有缕缕血丝濡出胸口。

叶沉渊伫立在晚风中,雪袍染落两处斑驳,衬得他眼里的寒意更冷了一分。谢照收了银枪攻势,一样说了句:“仅此而已么?”

“再来。”

随着冷淡至极的两字落地,叶沉渊的身形已经发动。无法形容出这蓄力一击的快速,只听得见风声哗然一响,夜­色­中扑下一只雪鹰,端的是狠厉。

谢照变换两种身形,并未躲过这记杀招,只是他早有提防,才不至于伤到筋骨,只是被豁出一道血口子。

两人身影交接,胶战在一起。新一轮攻击过后,谢照再披一剑,新添一道伤口。他的黑袍有如墨玉,将叶沉渊的雪衣映得极是鲜明,一来一去间,尽是黑白动静的对立。

叶沉渊察觉到气力有所亏损,游剑身外,故意露出一招破绽。倘若谢照欺身进来,必中杀招。谢照凭着长枪便利,只刺不削,将银亮枪尖舞得如同咆哮的海龙。他看到叶沉渊似乎皱了皱眉,有些虚脱的迹象,不容细想,便近身赶上一步。

叶沉渊嘴角挑出一丝笑容,他的杀招已经发动。蚀阳既然出手,断然没有回转的机会。

远远地,奔来聂向晚轻烟般的身影。她的发辫因为风声流动,向后掠去,掀落了绢帽,可见来时的急切。叶沉渊才稍稍转开眼睛,看着她的脸,竟然发现了从未有过的惊惶之­色­。

她喊的是“阿照”这个名字。

叶沉渊眼一冷,心底也一冷,手上便有了落差,蚀阳卸去残力,只劈到了谢照的银枪。银枪却去势不减,扎进了他的肩膀,将原来贯入的箭矢,生生推了出来。

谢照对敌之时,未曾想到叶沉渊突然撤了力,虽然不想对叶沉渊秉持君子之风,然而重创他之后,也就没有再出手。

聂向晚掠过谢照身边,径直扑向叶沉渊,出手如风点上他肩膀,替他止了血。叶沉渊退开一步,冷冷道:“走开。”

聂向晚果然走开,来到谢照身前,仔细查看他的伤势。

叶沉渊眼底的冷意更盛,若不是气力还未蓄起,依他­性­子,势必会劈出一剑,哪怕两败俱伤,也要拉得聂向晚回头。

聂向晚此时却不看他,将背朝向他,挡住了他的攻路,顺便也护住了谢照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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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解围

暮­色­风声似乎停止了流动,无言看着对立的三人。宽阔的外街上,死一般的静。

肩胛破碎、毒血翻涌,所牵发的疼痛也是惊人的。叶沉渊暗自忍受伤痛,一动不动地伫立着,雪袍前襟仍有濡濡血丝流出,他看也不看,只对聂向晚的背影说:“过来。”

聂向晚不需回头,只要听见他的冰凉嗓音,就可推想他心中的怒气。她抓紧机会给谢照包扎,自然不会走回他的身边。

半个时辰前,胭脂婆慌慌张张寻来,禀明了宅院里的争斗。聂向晚当时心急,正待跃出身形,胭脂婆又一把拖住她的袖子,哭诉道:“公子受了重伤……你,你不能不理……他的肩膀被那,那什么二殿下给­射­穿了,你想法子治治……”

正是胭脂婆的一番话,唤醒了聂向晚的神智。她连忙奔回居所,取了一切应用之物,再运力掠出身子,连谢飞叔叔的呵斥都听不到。

这一场争斗,谢照看似占上风,实则也受了内伤。他借聂向晚包扎之机,不着痕迹地缓和气息。但他能推想,叶沉渊伤得更重,因为在下手之时,他已使出所有功力。

叶沉渊又冷冰冰唤了句:“过来。”便紧抿住嘴,阻断了即将从嘴角流出的血水。

他说话向来不重复,两次已是达到极致,聂向晚焉有不明白之理。只是当前,她的神智很清楚地告诉她,必须护住谢照,安抚住他,才是解围妙法。她在手上加快了动作,用敷好伤药的巾帕缠住谢照伤口,嘴里低声说道:“阿照,原野上的乌尔特族即刻要攻城了,盖将军正在带兵布防,东营禁军少不得你的调度,裹好伤后,你尽快赶去。”

谢照一听军情紧急,男儿气概顿生,一把握住搠立的银枪,转身就待上马驰回外城。可他走了两步,突然记起此地还有个极为痛恨的敌人,又转身持枪指向他,冷冷道:“今日先放你一马,以你现在的功力,也跑不了多远,下次,再好好让你尝尝痛打的滋味。”

聂向晚脸­色­一白,还来不及反应,身后的街道上,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风声。就在谢照话音落地时,叶沉渊挟着一团至寒至烈的剑气,如同大地狂雷一般,全然切向谢照身上。

谢照不躲,挺枪刺向风暴中心的叶沉渊,眸子里的冷光撞向叶沉渊,也是一般的透彻心骨。

场地中,只有聂向晚耳聪目明,知道这一击下去,会有怎样的后果。当天雷碰撞上地火,必定是以摧枯拉朽之力,剿灭近身的一切。当即,她便使出全力,如一尾灵活的鱼,硬生生穿Сhā进两人的攻击里。一阵气流激荡起她的发辫,她站稳了脚步,运力一拂双袖,搭上两人的兵刃,左如行云右似流水,用柔劲推开两边的杀招。

叶沉渊看得分明,抡剑削向另一侧,谢照枪上压力骤减,立刻撤了攻势。谢照才刚刚站好身形,未想到叶沉渊腾空又起,使出一招苍鹫扑食,迅疾冲向他大开的胸怀。聂向晚闻声而动,扑向谢照胸前,双掌轻推将他震开,自身受了叶沉渊的这一击。

叶沉渊攻势已发动,本就是凭着快速重创对手,见聂向晚返身阻挡,挽落不及剑气,仍送出了半招击杀。他凌空撤剑,受气流反扑,被蚀阳剑柄撞到了胸口。

聂向晚硬生生地站着,心里默念,就当我还报十年前的罪孽吧,那时我也伤了他……就在这一瞬间,剑气尾端扑向她的肩膀,刺得她痛苦地皱起了眉。

似乎没有预想中的那般剧痛,因为在半招攻势中,已被叶沉渊化解了不少力量。

聂向晚抹去嘴边的血迹,哑声道:“满意了?”

叶沉渊反手扬起蚀阳,将剑尖朝外,右手向握成拳的左手虎口一拍,震飞蚀阳,送得长剑嗡嗡直响,径直扑向一侧的树­干­上。他再不说话,垂落双袖,静寂朝着破损的庭院走去。

无人敢拦。

谢照看着聂向晚的脸,极是心痛,他拉过她的身子,伸掌渡气过去,替她调息。

聂向晚说道:“外城还少不得你的调度……”

谢照冷声道:“别说话!”

她叹息:“军情为大,你快走吧。你大概还不知道,就在方才,你与他斗得难分难舍时,他还能送出密令,交代暗卫传话过去,要求乌尔特族攻城。你听,原野上响起了乌尔特族的歌声,那是他们在招呼亲人归去……”

谢照运力侧耳一听,情知聂向晚所说不假。

他与盖行远将围聚到伊阙的流民围在外围,阻挡来势汹汹的乌尔特族,并非是不顾民众死活,而是民众所搭建的帐篷过多,很大程度上阻止了骑兵的行进。在战线内侧,驻扎了禁军营,结成鱼丽之阵,木栅栏与弩车等器械也随之摆放在一旁。

暗卫听从叶沉渊死令,隐身在城头大树上,用弹子术语向乌尔特族亲王传达主君的要求:即刻攻城,直至他出现。

乌尔特族亲王一招手,指挥部众唱出本族的歌谣,顿时,原野上低低沉沉传来回响,像是聚集在一起的云,声音越来越大,引得流民伸颈盼望。生疏了近三十年的语言,突然飘荡在原野上空,那些哀伤的词儿,怎能不让流民瞻顾。听得懂的人,似是受了招呼一般,应和着曲调,不知不觉向着草坡走去。一旦有人离开帐篷,必定会有追随者。于是,更多的男人拉着自己的孩子,唱着别人听不懂的调子,心无旁骛地走向乌尔特族骑兵阵。

他们或许是流民,或许是三宗残留下来的农奴,此刻对于他们来说,户籍身份已经不重要了。能够与族人再次相认,回到那片梦寐以求的土地上去,这些响起的歌谣,就像是天籁之音,一步步地牵着他们离去。

然而,所遗留下来的流民,便失去了一半的依护,直接暴露在乌尔特族马阵前。只要乌尔特族发动攻势,第一个受屠戮的必然是手无寸铁的民众。民众想朝回退,禁军营明令禁止,因为阵势一旦摆开,禁军营守护的便是身后的伊阙城。

而且,谢照又被叶沉渊引开,辖下的整座东营禁军只能死守不动,为乌尔特族的进攻无形提供了便利。可以预见的是,谢照如果被斩杀,这场战争更加对敌方有利。

忧伤的歌谣响彻原野,人潮回应,逐渐散去。乌尔特族吹响白象号角,骑兵齐齐拔刀,朝天一指,呼喝一声:“阔契!”

那是进攻的呐喊,足以撼动暮­色­。

城内的聂向晚听到动静,又催促道:“快走。”

谢照伸袖擦去她额上的汗水,低声道:“信我,我会打败他们。”

聂向晚抬头看看他极具神采的眸子,点头道:“我信你,但要保重。若你还当我是谢一,必定要听从我的吩咐。”

谢照叹气:“又拿族长的威风压我,我——”

聂向晚推他:“快走快走。”

他不动,她也放了手。

“他负你十年,你还要向着他,将我支走么?”谢照看看庭院残坯中伫立的叶沉渊,直接将话挑明,“这一次的选择,可不能再错。即使你不喜欢我,也不能跟着他走。”

聂向晚急道:“这个时候了,阿照怎么还在纠缠小事。”

谢照抿紧嘴,眸子里的光也沉了下来。“再不说,只怕我回来时,你这边又起了变化。”

聂向晚运力捕捉城外的声响,发觉传来阵阵惊惶的哭声,心底更急切。但她知道谢照也是认死理的人,不处置好他的问题,势必又会引起新一轮争斗。

叶沉渊撤剑,只是对她的退让,不是对谢照的妥协,这点她还是懂的。

聂向晚正容说道:“阿照,我下面的话很重要,你一定要听清楚。首先,我不会跟着他走,因为他现在是华朝太子,而我只想遵守盟约,助得聂公子开创一个新兴之国。其次,我是聂公子与他商谈的筹码,我在,他便不走,华朝也不敢贸然进攻。我走,他必定放松心,下令大举进攻北理。我自然知道,凭我现在对他的影响力,只能推迟他攻打北理的时机,不能更改他的野心。但是我想,只要能拖得一时,让北理备战更加充足一些,这些主张便是好的。你这样瞧着我,是不是在想,我莫非是在痴人说梦,还自以为能影响到他一些?唉,这其中有些缘由,我是没法说清的,你就当我厚颜梦了一回吧。最后,我本该去城外抗敌,由着你继续杵在这里,可我转念一想,有个更好的退敌法子,就在他身上,我为什么要弃之不用呢?所以我现在要去找他,好生照顾他,劝他助我退敌。那么你后面见到了,不会又质疑我的做法吧?”

谢照哂道:“我为你不值,才会带兵围他,你当我要与他争一口闲气,故意来为难你?”

聂向晚诚恳道:“我知道。”

她是真的知道。

想当初,仅凭断了她的一截手指,谢照便能下决心推翻整座北理宫廷,不留任何情面。提及到叶沉渊十年前对她的作为,无论事发原委,在谢照眼里,便是辜负之举。如今原野之战即将打响,她还哪有心情去说这些无关的情由?她只盼能劝走谢照,化解这场针尖对麦芒的争斗。解开外街之围后,她才能解开原野之困。

谢照一向听从谢一的指令,如今对着聂向晚亦然如此。他抬袖再擦了擦她的汗水,喟叹道:“你在他身上,还是用了不少心思。”

聂向晚沉顿无言,准备转身走向叶沉渊时,街头旗帜飘拂,送进一队人马。

聂无忧锦衣玉带,当先由侍从簇拥,骑马走向聂向晚这边。他坐在马上拱拱手,说道:“请谢郎调兵迎敌。”这样,谢照再无拖沓的理由,只能点了个头,飞身上马,持枪直奔城门去了。

谢飞随后拍马走到仪仗队列之旁,眯眼看了看庭院里伫立的叶沉渊,再回头看了看四周残破的景况,冷笑道:“先前谢一放他走,他又不走。现在好了,斗得气竭,想走也走不了。”摆手就要随从的骑兵围上去。

聂无忧在马上欠了欠身,抬袖阻拦了一下谢飞的马匹前进,说道:“先生且慢,太子沉渊还有妙用。”

聂向晚发力朝叶沉渊掠去,身后谢飞在唤:“站住!”她没有回头,径直跃进庭院。

聂无忧转头道:“先生难道不信小童?”

谢飞叹道:“我怎会不信她,只是那叶沉渊­奸­诈,鲜少有人是他的对手,小童也不例外。我不准她再见叶沉渊,就是怕她中了他的道行。”

叶沉渊空落落站在台阶上,一直看着聂向晚的脸,眼里似乎只剩下她一人。他的雪袍斑斓带血,污浊了许多,若在平时,必定是惹得他不快,少不得又生出一些折磨人的念头。

此时,他心冷至极,只是站着。他看得见聂向晚护住谢照,那么不管不顾;他看得见谢照对她的温存,那么轻声细语;他看得见她的肩后渗出了血水,被她瞒住谢照,反手不着痕迹地抹了下去。她做了那么多,似乎都与他无关,只是担忧谢照而已。

就在万念俱灰的最后,聂向晚终究奔向了他这方,眼里的急切也不是假的。

他的脸­色­稍缓。

“肩伤不可儿戏。”聂向晚避开脚边的残花,拂落叶沉渊袍袖上的枝叶,着急道,“你随我进去包扎下。”

叶沉渊站着不动,任由晚风扑过,又卷起数枚花瓣入他袖口。

聂向晚看看他的脸,低叹道:“我曾劝你,不要留下,你不听。既然留下,我也是高兴的,但讲明过,不能担保随后所发生的事。如今聂公子带着大队人马来堵你,你可不能再发狠争斗,引得肩伤加剧。”

叶沉渊冷冷道:“区区一千人,我还没有放在眼里。”

聂向晚低声道:“我知你厉害,但也难挡如此多的兵力,何况我还会出手。”

叶沉渊恨声道:“你下得了手?”

聂向晚抿住嘴,不答话。

谢飞的声音遥遥在远处响起:“太子殿下,你是自己走过来呢,还是要我带兵过去捉拿你?请先定夺一声。”

叶沉渊踏出一步,冷淡道:“就凭先生这点能力——”

话没说完,身前的聂向晚已死死抵住他的胸口,低声道:“你疯了么,难道还要对叔叔出手?”

叶沉渊低头看看怀里人,果然止步。

聂向晚转身看向远处的谢飞,用背部抵着叶沉渊,说道:“请叔叔再宽限一刻,我替他疗好伤就来。”

谢飞扬鞭指指城外,道:“乌尔特族即刻攻城,望你看清轻重缓急。”

聂向晚立刻回道:“叔叔言重了,既然想拿太子殿下做质子,需礼待于他,给他足够的尊重。”

叶沉渊突然转身走向内堂,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聂向晚朝谢飞鞠了一礼,赶了上去。

屏风后的桌案上,放置着温水、药巾等物,胭脂婆花容失­色­,跪在一旁低低哭泣。看见叶沉渊一袭雪袍染血,就这样云淡风轻地走进来,她只觉更加心痛,眼泪滚落个不停。

“殿下……殿下……你何必苦了自己……”她跪伏在叶沉渊脚边,哭道,“殿下是我们华朝人的储君,应当受子民侍奉,何苦陷落在这里,由得北理人欺负?”

叶沉渊冷淡道:“起来,替我更衣。”

尾随在后的聂向晚挽起胭脂婆,温声道:“姑娘先去避一避,我会照看太子殿下。”

胭脂婆磕了个头:“太子妃,无论你有什么理由,都不能让殿下受苦。你说要照看殿下,就必须守信。”

聂向晚避了下胭脂婆的兜头跪拜,长叹一声:“我应你。”不再解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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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或者后天晚上9点还有一更,接下来就是国庆4天假,我要回去看望妈妈,不能续更,请谅解。回来后再接着更新,频率大概是2-5天一次,直到更新完毕,谢谢各位的耐心

128疗伤

熏香掩落,烟雾袅袅散去。

聂向晚捧来一套­干­净的衣袍,放在桌案上,一低头,就闻到了清淡的杏花香。青龙镇叶府外的那片杏林,香雾缱绻,牵引了她多少美好的记忆,想必在他心底,也是一般的艳丽,开满了灼灼花朵。

她的眼底温柔了一些,心神稍稍涣散开去。

叶沉渊站着不动,唤了声:“更衣。”

聂向晚回神道:“你先坐下,我替你包扎。”

叶沉渊仍然冰冷伫立,脸­色­苍白如雪。

她低声唤道:“阿潜,坐下吧。”

他的反应就是慢慢抬起手臂,无声示意,要她脱去血袍换上新衣。

聂向晚当真剥下那件斑驳的袍子,低头去银盆里绞热手巾。叶沉渊中衣尽散,露出血汗重重的窄衫。他的左肩微微肿起,撑得那枚龙眼大小的伤口,不断渗出血丝。

叶沉渊一动不动地看着聂向晚,冷淡道:“现在才觉得心痛,不敢看了?早先净是扑到谢照怀里,念着他去了?”

“我没有扑……”聂向晚一抬头,看见叶沉渊苍白至极的脸,暗叹口气,不再说任何辩解的话。

他又冷声说道:“你与他亲近,由着他替你擦汗,可曾想过我就站在你身后,看着你做出不守规矩的事?”

她看了看他,抬手擦去他额上的汗,他却伸指冷淡一拂,拂去吹上眉头的风一般,也拂落了她的好意。

她怔忪一下,暗叹道,火气竟是如此大,再低头绞了一趟­干­净的手巾。

叶沉渊掀落中衣,看也不看伤口,说道:“他只是外人,你护得这样紧,置我颜面何顾?”

聂向晚试着走近一步,迎上他凉透骨的眼光,微微笑了笑,依然没说什么。他的脸骤然一冷,紧抿的­唇­隐隐泛出紫­色­,想是动气的缘故,引得肩头渗落一片猩红。

他伸袖推开她的手,冰冷说道:“你是想看我死么?”

聂向晚稍稍踮起脚,用手巾擦去他肩头渗出的血水,再轻轻剥离他的窄衫。他的­祼­身强健有力,怎奈肩胛被洞穿,混杂着血汗与青紫瘀痕,将那片光洁的肤­色­摧残得不成样子。

她闭眼,轻轻擦拭他的伤,手指已在颤抖。

叶沉渊问:“怎么不说话?”

“阿潜……”聂向晚低唤了一声,只觉擦拭伤口的手臂有千斤重,索­性­挽住了他的脖子,将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别生气了……都是我错……好不好?”

他突然侧脸看她,语声像是带着冰珠子,铺天盖地地砸下来:“你竟然不否认?”

聂向晚一怔,决计猜不到他的言下之意,只能隐约察觉到,他满身的疏冷之感。

“否认什么?”她试着问道。

“你做出不守规矩之事。”

她在他的注视下,不禁摸了摸脸,诧异道:“我没有——我是说,什么时候做错了事?”

这话一落地,叶沉渊已经明白了个中缘由,语声沉到了最低:“原来你刚才没有听进我说的话。”

聂向晚在心里打了个突,立即回想一遍分心之余所听到的言语,逐渐明白了过来。

他看着她,冷冷道:“既然心思不在这里,你去吧。”

她自然不敢走,回道:“先疗伤。”

叶沉渊拂落聂向晚上药的手:“片刻后我就会出来。”

聂向晚应道:“这些碧玉膏是本族特制的药物,能治疗箭伤,我小时也用过。”

他转身垂手走向衣橱,准备拿出礼服,不再理会她。她赶到他跟前,又挑出一些碧玉药膏,细细抹在他的伤口处,再用嘴吹了吹。

叶沉渊冷脸看她:“不用大献殷勤。”伸手就待揪住她的小辫,将她掀到一边去。

聂向晚眼疾手快,径直扑向他怀里,抱住了他的腰身。

自然,此次也是付出了全副心思。

她紧紧抱着他,低声道:“你的伤口又在流血……就是我看着,也觉得心痛……你消消气,让我替你包扎完。”

他连忙抬手搂住她,觉得肩伤也不是那么痛了。

怀中有轻轻的心跳声,极清晰,不再隔着咫尺距离。

“哭了么?”叶沉渊问。

聂向晚放手,转身去取裹伤的药巾,他仍然揪住她的辫子,扯向自己怀里。她吃痛,只得回来抱住他。

他在嘴角掠了一点浅笑:“死了也值得。”

静寂中,叶沉渊问出在意之事:“你的肩伤怎样?”

聂向晚被闷在怀里,含糊道:“不碍事。”

她见他心情转好,又凝力捕捉城外的动静。晚风吹来,隐隐夹带马蹄之声,只是不再听到有流民的惊惶呼叫。既然安稳,想必乌尔特族没有开杀戮,滞留在内宅的她也稍稍放了一半心。

叶沉渊摸着她的脸,摸到一手冰凉,不禁问:“在想什么?”

“乌尔特族之事。”

“怕他攻城?”

聂向晚叹口气:“怕他屠戮百姓。”

叶沉渊淡淡道:“不会的。”

聂向晚想了想,朝他怀里凑紧了些,问道:“你怎会这般了解他们?”

叶沉渊右手抚进她的肩衣,摩挲那道被剑气所划的伤口,漫不经心说道:“十四年前我去域外参加雪猎大会,拨得头筹,乌尔特亲王赏我一把金角匕首,同时也许诺为我做成一件事。这次他们前来便是践行誓约,只要见着我了,由我所说‘可行’两字,他们就算交付了任务,会自行离去。”

聂向晚挣脱开来,推他:“症结果然在你身上,那你赶紧去城外,唤他们退兵吧。”

叶沉渊敛了眉头,淡淡说:“不急。”

叶沉渊所说的不急,是真的不急。一来他知道聂派人的想法,无非是已推断出他与乌尔特族之间有关联,准备将他扣留为人质,胁迫乌尔特族退兵。二来他迟些出去,让乌尔特族城前叫阵,给北理守军施加压力,造成的局势也对他有利。

聂向晚催促过后,看着他澹淡的眉眼,逐渐又明了他那雷打不动的决心。她抑制住心急,尽量面­色­如常地劝他离去。他不动,她便好脾气地候着,倒是给了他许多可乘之机。

叶沉渊搂住聂向晚的腰身,极力抬起左臂,掀开了她的衣领。她微微挣扎,他便说道:“别动,这只手痛得很。”她果然不再挣扎,他费力拂落她的衣衫后领,看到一片白皙的肩膀。

他­干­脆地扎下嘴,在她的前肩、脖颈到处吻了吻,顺便采撷走几缕淡远的梅花体香。眼见他的嘴­唇­越滑越低,她推开他的脸,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在一片软香温玉中抬头,微微笑了笑:“险些忘了正经事。”

叶沉渊提及的正经事,便是检查聂向晚的伤口。看伤口而已,实在没必要退下她的大片衣衫,但他坚持要查探得清楚,不可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疤痕,诳得她双眉紧敛,无奈之下,她遂了他的心意。

叶沉渊静立待她。

聂向晚掩着衣襟,遮住了前胸,露出光洁如玉的后背,秀肩仿似不堪风寒,在微微颤抖。

叶沉渊站在她身前说:“给你上些药,不会痛了。”说着,他当真涂抹了一些药膏,在她那条微不足道的伤痕上。

她耐心地等着,由他整饬。他还在细细涂抹,她就抬眼说道:“好了吧?”

他替她穿上衣衫,面­色­极温柔。

见他高兴了,她才劝他坐下,用他先前极度嫌弃的软帛夹板,一前一后给他固定好了左肩。他忍着僵硬的触感,紧闭嘴不发作,她紧紧拉住他拂肩的右手,殷勤说道:“三日,稳定三日就好,等药起效,便可愈合骨头。”

看着她关切的眼神,他果然不再抗拒。

一切整饬完毕,叶沉渊却没有起身走出的意思。

聂向晚延手作请,他淡淡说道:“质子出城约降,需穿礼服。”

她稍稍气结:“我送你上城头,不是约降,只是商谈。”

他冷淡依旧:“在我眼里便是北理约降。”

考虑到他一贯的习­性­,她放弃与他辩解,转身去衣橱,捧来太子冠服,放在桌上。他依然伸开两臂,示意她更衣。她暗叹,这不是折磨人么,又顺从地替他换好所有衣物。

聂向晚站得近,就在叶沉渊怀里,闻到他的衣染清香,还有淡淡的碧玉膏气味。叶沉渊的嘴角始终挑着笑,闲暇时,他还能亲吻到她的脸颊、双­唇­,甚至是令他挂念的地方。

最终,第二次更衣完毕。

叶沉渊身穿典雅的玄­色­衣袍,除衮冕组绶,以紫玉冠束发,静立在聂向晚面前。他的衣襟、袖口走绣着五­色­丝线章纹,华美而­精­致,勃发出至高无上的王族风仪。

一袭华服加身,衬得他的眼神过于肃穆。

聂向晚见他始终看着自己,问道:“怎么了?”

“太子佩剑。”

随即她才想起,以礼服示人,的确需配长剑,左右并列翠华仪仗。她匆忙走到街外,取来钉扎在树上的古剑蚀阳,擦拭­干­净,双手递交过去。

叶沉渊却不接。

聂向晚诧异道:“又怎么了?”

他淡淡说道:“我左臂已伤,身旁无一名侍从,自然由你来捧着这把剑。”

她怔道:“如此说来,我又成为殿下驾前的走卒了。好吧,一切依了殿下。”

他依然不动,她不禁愠怒:“殿下还需要什么?一并说了来。”

叶沉渊沉顿一下,冷冷道:“你今日弃我而去,只护谢照——”

有了前番对阵的经验,聂向晚的应答变得及时而熟练:“是我错了,殿下息怒。”

“错在哪里?”

“应当以你为重。”

“真心话?”

“绝无假意。”

他抿紧嘴,冷淡瞧着她。她走前一步,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低声道:“走吧,阿潜,时候也差不多了。”他伫立不动,她搂住他的脖颈,亲了亲他的­唇­,说道:“这次出去,我会护住你,绝不会让你再伤心。”

叶沉渊果然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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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撤退

伊阙原野之上,密密麻麻排满马队,分左右两方站定。乌尔特族手持松油火把,嘴里大声呼喝,嚷叫着旁人听不懂的言语。流民受惊,惶急退向两边的草坡,窝在低洼处瑟瑟发抖。谢照策马站在禁军营最前,吩咐下属分出一队人,暗助流民撤退。聂重驻与盖行远穿戴好甲胄,领兵列队,护在谢照两侧。

夜幕下的局势一度剑拔弩张,然而令人惊异的是,乌尔特族只投掷火把砸向流民的帐篷,引得烈火兹兹燃烧,间或爆发出一两阵嘲笑,除此外,没有多余的动作。

谢照久经沙场,冷眼旁观一切,不为之所惑。身后禁军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引发起一点­骚­乱,他便扬手制止,说道:“全军扎紧阵脚,不得乱动。”

乌尔特族吵嚷继续,提刀指向远处的伊阙城正门,杂声说着什么。

城门上竖着金龙旗,领监国之职的聂无忧便站在旗下。他纵目远眺一会,回头对着谢飞说道:“乌尔特族刚冲杀一阵,踏乱流民的帐篷后就折了回去,再也按兵不动,这是什么道理?”

谢飞眯眼看了全局的乌尔特族离奇战法,听到聂无忧发问,拢袖回道:“域外番邦打仗素来不讲究阵法,全靠轻骑冲突。他们看得出谢郎的厉害,又被堵住了路,所以­干­脆就不动作,只叫骂了。”

聂无忧看着铠甲齐整的禁军营,目露赞赏之­色­。

晚风吹过,翻出泥土中的血腥气,浓味直冲天空。几日前,这片土地上刚刚浴过一场血战,众多收拾不及的尸骨暴露在外,被草坡上的火把一映,拉出嶙峋的影子。

聂无忧转眼看到一点白­色­聚集处,便知是尸骸曝露在野,不由得重重一叹:“国都经受了太多的杀戮,流民始终不得安生,今晚这场争战,不知又要添上几多冤魂。”

谢飞纵阅古今,历经国破族亡的伤痛,心境炼得越发坚定。不同于聂无忧的悲悯,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日后的长远发展上。

“驸马爷勿忧,历代新兴之国都少不得沙场上的杀戮,踏着累累尸骨走出来的国君,想必也要多体恤民众一些,因为他们懂得开创帝业的艰辛。我看驸马爷悲悯,正是我朝民众之福,只求今晚过后,驸马爷抓紧时机调兵,来巩固边防,给子民张开更加坚强的臂膀。”

聂无忧重重点头,道:“先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草坡上的火把兹兹作响,又引起一番­骚­动。一名哨兵骑马驮着通晓乌尔特族及北理两方语言的流民回来,向城头的聂无忧禀告了军情:乌尔特族要求面见太子沉渊,不答应便放火杀人。

聂无忧听后,淡淡说道:“那些大胡子兵,是想胁迫我放出太子沉渊么?”

谢飞接道:“那叶沉渊猜得到他的处境,先发制人,引来乌族兵围堵伊阙,有这般心思的人,已是不易控制。驸马爷不如索­性­些,放他出城,我们偕着谢郎守在后,一旦看到情势不对,直接冲杀过去,与他们硬拼。”

聂无忧失笑:“先生倒是刚烈­性­子——不过我信小童,她一定会有方法解开伊阙之围。”

正说着,值守兵通报,太子沉渊带聂向晚上城楼。

金龙旗在晚风中哗然拂响,散成一片黄云,遮住了叶沉渊稳步上楼的身形。他穿着玄­色­衣袍,眉眼如同墨玉裁过,显得深邃。没了翠羽仪仗在旁,周身的威仪不曾减少一分。

聂向晚手持蚀阳跟在后,远眺原野上的动静。

叶沉渊径直走过聂无忧及谢飞身前,在城头正中站定,不说一句话。他的礼服采­色­凛然,在一众苍黄的灯彩下,深沉得夺目,那一片浮云般的金龙旗,仿似又成了他的陪衬。

聂向晚走近聂无忧身旁,轻声问:“公子如何处置他?可要我唤一名乌尔特人过来,与他商议一下?”

聂无忧摇头,转述了先前乌尔特族的要求,并低声道:“恐怕只能送他出城。”

聂向晚皱眉不语,谢飞看着她的模样,冷声说了两句:“难道你还想留着他不成?这样的男人,迟早是个祸害……”

聂无忧忽然笑着将谢飞拉走,然后才走回来,说道:“不管你有什么决定,我都信你,别听谢叔的气话。”

聂向晚淡淡道:“叔叔见着他就生气,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我只是怕,一旦放他出城,便难以再请他回来。”

聂无忧叹道:“我知道。我又何尝不想扣住他,胁迫他做第二回质子,在边境之争中逼得华朝退兵?至于以前那些他折磨过我的手段,唉,国难当头下,提也不用提了。现在军情紧急,

谢郎即使骁勇,也难挡十万乌族兵,所以我想,先度过这关再说吧。”

聂向晚躬身由衷施了个礼,道:“公子能有这般心胸,可见已有一国之君的担当。既然公子下了令,那我便送他出城。”

余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心中的隐秘也让她羞于说出口。聂无忧如此大方地放走叶沉渊,没有一丝羞辱或者折磨的意图,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既然见叶沉渊完好走向盟军,再也不需她的看护,那便让她大松一口气,算是了解一桩心事。

城门大开,哨兵马一阵风跑向阵营前列,传达了聂无忧的口谕。盖行远虎目一聚,回头看着重重铠甲枪林后徐步走来的人影,为他的胆气赞赏,将手一招,喝道:“西营听令,下马列队,送太子沉渊出城!”

谢照稳踞马上,在嘴边掀起一丝冷淡的笑容,带着东营禁军并不动。

盖行远翻身下马,西营禁军效仿他法,潮水般朝后退开一步,让出了一条通往草坡的大道。东营仍是扣马伫立,齐齐持枪指地,银亮枪尖像是下了一片雪,用森然的光芒割裂了夜­色­。叶沉渊垂袖走过那一道道寒冷的银枪前,神­色­自若,只当万千光芒为他照亮。身后聂向晚止步于城门前,看着他走向银铠森森的军阵中。

叶沉渊的后背仿似长了眼睛,一旦听到她没有跟上来,他便停了脚步,唤道:“过来。”

聂向晚委派一名骑兵手捧蚀阳跟随,但是叶沉渊并不走。

谢照先前就答应过聂向晚,不再怀疑她的动机,听到身后有异变,只静寂抬手,阻止东营禁军围聚过去。

城头聂无忧在唤:“妹子随太子走一趟,早些处置好乌族兵。”

聂向晚无奈随行。

经过阵前时,盖行远朝叶沉渊扣手说道:“今日下马,已偿还殿下连城镇借兵之恩,再有相见时,必定对殿下不留情面,望殿下考虑东海浮堡之行。”

叶沉渊冷淡一笑,起步越过他,吝于说一句话。

草坡上另有一番光景,热闹异常。

乌尔特族亲王喝着皮壶里的­奶­酥茶,突然看到雪亮的北理军营前分出一条道,让出两个人影来,忙抹去胡子上的­奶­沫,吹了声口哨。

顿时,嬉闹声逐渐平息下去,随之而起的,便是一柄柄举得高昂的火把。亲王抛开皮壶,下马朝前迎上几步,手按左肩,屈膝行了一礼:“太子殿下好。”

虽然他的中原话说得十分生硬,粗犷骨子里透出的恭顺之意倒不是假的。其余的乌族人纷纷下马,学着亲王的样子向叶沉渊行礼,原野上立刻低下十万之众的头颅,朝着一个方向臣服。

叶沉渊礼服加身,不带一兵一卒,已显露了华朝太子的威仪。远处的盖行远看到动静,回头与主将聂重驻对了个眼,低声道:“没想到太子沉渊如此有积威,还能迫得域外的异族人礼让三分。”

不仅盖行远是这样想,站在叶沉渊之后的聂向晚也在迟疑,只是她比常人沉得住气,不易露出异样神­色­。

叶沉渊长身静立,淡淡颔首道:“有劳亲王出兵。”

亲王摸摸胡子,哈哈一笑,说起了乌族语。叶沉渊与他熟练应对,都是聂向晚听不懂的词儿,她回想着在乌­干­湖冰原上学到的话,连估带猜,大致猜出他们在各自寒暄,说了说别离后的经历。

忽听到叶沉渊冷淡唤了一声:“你过来。”她便背手握住蚀阳,躬身朝亲王施了一礼。

亲王的眼睛上上下下瞟了她两遍。

叶沉渊道:“这是内子。”

亲王哈哈笑着:“原来是太子夫人,很好,很好。”

聂向晚笑了笑,感觉很不好。因为原野上的乌族兵都举着火把倾身向前,争先恐后瞧着她长得是何模样。叶沉渊转头看了看她,说道:“不习惯么?喝完这杯­奶­酥茶便能散了。”

亲王仿似极为善解人意,应声递出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杯­奶­香四溢的茶,散发淡淡桂花气。

聂向晚抿嘴不动。

叶沉渊淡淡道:“胭脂婆的手艺便是从乌族学来,早先伺候你几回,你偏生起疑,不肯喝。”

大胡子亲王也在劝:“来,来,见面喝杯茶……”

叶沉渊负手一旁,依然淡然:“这是乌族礼仪。”

亲王哈哈笑着,将茶杯塞到聂向晚手上。聂向晚拾杯闻了闻,见无异样,几口喝下。一股香甜直冲心底,很快,她发现树梢上那抹昏黄的月亮变成了两道影子。

她摇摇晃晃看着叶沉渊:“茶里果真有酒?”

叶沉渊笑道:“­奶­酥茶不放醇厚酒果,哪能拂散出持久香气。”

聂向晚竭力抱头保持清醒,叶沉渊不再看她,用乌族语说道:“多谢亲王成全,日后必助亲王收复乌­干­湖。”

亲王大喜,呼喝着族兵赶出先前置办好的华美马车。众目睽睽之下,叶沉渊蓄力抱起聂向晚,将她放置在车座里。一行人仿似看不见北理全军营惊异的眼光,调转马头走向来路,离开了原野。

聂向晚随着马车行进摇晃一阵,眼底倦得打颤。她想极力说出几句话,无奈咕咚一声,一头栽向了叶沉渊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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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晚十点前还有一更

130归程

原野上,盖行远与聂重驻面面相觑,他们带兵列阵,本是打算抵挡乌尔特族的冲杀,保卫身后皇城。谁料乌尔特族拥簇着叶沉渊转头就走,像是一阵风般­干­脆,不仅没有觊觎皇城领土之意,甚至是三三两两纵马跑开,来不及带上任何战利品。

城头的聂无忧回过味来,啐道:“这个叶沉渊,兴师动众的,原来只是做个样子。”

聂派人向来没有猜中叶沉渊的心思,自然也不知道他已许诺乌尔特族,将乌­干­湖划入了乌尔特族的地盘里,仿似域外这片土地已受他辖制。

只有策马伫立不去的谢照,无奈目送马车走远,淡淡敛眉,隐约预测出域外的动静又是不简单。

叶沉渊的归程有三处,分别是连城镇、井关镇、苍屏镇,三镇相连,形成三条战线。他选了素来亲近的左迁之处驻留,吩咐车夫缓慢驾驶马车,直奔井关而去。

乌尔特族自然全程陪护,确保无追兵叨扰太子的清净。

车厢燃了暖香,窗帷处徐徐送来一抹凉风,沁在叶沉渊鬓发之旁,的确落得十分清净。他转头看了看身侧,聂向晚依然伏在他的膝上沉睡,满头小辫拂散开来,送到他的手边。他拈起一根辫子,瞧了瞧缠绕在上面的银丝碎玉叶发绳,突然醒悟到这是由旁人所赠,心下立刻不喜。

依他来推断,她那­性­子自然不会去注意衣饰发式,只管囫囵穿戴身上。能拿出这般­精­巧手工的小玩意,大多是讨好她心思的男人。

聂向晚正在昏天黑地地糊睡,发顶总是轻轻传来拉扯,太过频繁,引得她抬头观望。一张熟悉的脸落在她眼前,黑发雪颜,鬓染月华,­精­致到了冷清的地步。

“阿潜……”她趴在他膝上傻笑一下,“我是在做梦么……”

叶沉渊应了声,伸指揩向她红坨坨的脸颊,说道:“醉酒就变得乖多了,瞧着也顺眼。”

聂向晚拂开他的手,滚向车座里边,抱膝团成一团。

叶沉渊又掠­唇­笑了笑:“糯米的傻劲冒出来了。”任由她抱成一团滚来滚去。她玩得累了,他便伸手过去,不厌其烦解开那些碍眼的发绳,将它们丢向车外。

她醉眼朦胧地拂开他的手,他从她袖罩里摸出一把木梳,替她轻轻梳理着长发。

她那样子极受用,像是豢养的兔子被主人抚摸着毛发,不禁侧头倒向一旁,眯起了眼睛。

叶沉渊摸着聂向晚的一头秀发,看了看车窗外的夜景,抬起手时,闻到袖口已经沾染了一丝茶花香。她已然安睡,容貌恬静,三千墨丝倾泻下来,遮住了清灵的眉眼。

这个时候,她便是最为温顺的。

他伸手将她抱进怀中,拉过毯子替她掩住了全身,将她发上的茶香与胸口溢出的梅香一并包裹起来,送到自己鼻底晃了晃。一股清淡气息萦绕在前,柔而不媚,透出十足女儿家风情,他细细看着她如水的容貌,再也按捺不住,低头嗅进毯子里,寻找香源来处。

聂向晚在睡梦中极不安稳,不断躲避胸口处的亲吻,那种酥麻感引得她呓语连连。

叶沉渊嘴里流连着软香温玉,含糊道:“乖乖的……别乱动……”

她皱眉向他怀里躲闪。

他察觉到气息紊乱了,一阵疼痛直冲肺腑,忙停下采撷香气的嘴,缓缓吐纳。

聂向晚昏睡一阵,冥思中,似乎闻到了熟悉的杏花香气。车轮碾过石砾,发出沙沙之声,她闭着眼睛侧耳去听,还以为窗外下起了阑珊春雨。

春睡醒来,锦衾犹寒,杏花春雨,恍似流年。

她在乌衣台听多了春雨,却未瞧见满枝粉霞的花朵。叶府外边的那片杏花林,不知长得怎么样了……她想着,不自觉地吐出几个字眼。

留在她记忆深处的,除了乌衣台的点点灯火,便是叶府书房外的瓦墙、草缝中的夜蜻蜓,还有叶潜的如雪眉目。

才睁开眼睛,她就看到了往昔的容颜,一如十年前那般恬淡。

“我不是海盗……我是谢一……”她挽住他的脖颈,极力说着十年前就想说过的话,“谢一必须为谢族而生,你离我远一些……”

叶沉渊悠悠摸了摸她的脸,不说话。能听见她的心里话,也是弥足珍贵的机会,他岂会轻易打断。

“可是我喜欢阿潜……”她哽咽道,“就是阿潜……不是别人……他在冰水里睡觉……过得很苦……我要和他避开世间……不当谢一……”

原来在她心底,始终念着那个冰冷身骨的叶潜,宁愿推卸族长的责任,宁愿过得轻松自如些。反观她清醒后的一切决断,大概便是谢一的身份所驱使,站在人前,努力承担。

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嘴­唇­,低声道:“你回到我身边,不用过得如此辛苦。”

她开始挣扎起来,推挡他那温暖的胸怀,昏昏沉沉说道:“你不是阿潜……你是太子殿下……”

他微微闭眼,忍住黯然的神­色­。

她继续说着心中所想:“太子是个冰冷的人……城府深……野心大……这么多的争战放在他眼前……他只当看不见……天阶山下堆满了骸骨……还有冤魂在哭号……他也听不见……”

他伸袖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先有一统,才能兼爱天下。车同轨,书同文,历来是叶家祖辈心愿,我又岂能推卸责任。如果你要阿潜,我可以给你,但你要太子罢兵,这是我没法应承的事。”

聂向晚哽咽渐止,仿似春雨急打芭蕉之后,零落了一点点尾声。她在睡梦中听到了答案,心智或许并未完全清醒,但在积习使然之下,约束自身,也就逐渐平静了下来。

叶沉渊却是看不惯她那一派安静的模样,将她搂在胸前,拧了拧她的脸颊,还仔细地瞧了瞧。

她果然在昏睡,就像方才的一场呓语来自梦魇,说尽了,便了结了心事。倘若真是如此,他也会大为放心,但诸多经历告诉他,醒来后的她必定又是另外一种样子。

“不讨喜,算计人。”他低头在她耳边宣判着。

她皱眉拂开他的嘴,在他怀里扭动一下,寻了一个更温暖的地方扎去。

他将她移到未受伤的右臂弯里,闭上眼睛养神。

车厢内微不可闻两人的呼吸,暖香淡淡流转,充盈了绮丽的梦境。

第二日午时,井关镇大门对开,街道洒扫一新。左迁穿着银亮铠甲,带了一万骑兵专程迎接叶沉渊的车驾。随行中还包括被暗卫寻到的胭脂婆,她匆匆跑向镇中最华美的客栈,领太子谕令先行置办一切事宜。

乌尔特族送到关口,便徐徐撤退,乌云一般冲向冰原。

左迁在车外请安,叶沉渊并不露面,只是冷淡吩咐:“传一名军医过来。”

车夫驾车从容穿过两列林立的骑兵,径直走向左迁所驻扎的军衙。

“屏退众人。”

一听到主君下令,左迁急不迭地唤退骑兵。万数骑兵提缰跃马,有条不紊向着两侧撤退,尽管在奔走,马蹄声却如暴雨连珠,蓬勃了全营人的朝气。

叶沉渊在车内捂住聂向晚的耳朵,侧脸看看窗外,随即便了解到雪衣骑兵营的士气。

军衙秩序井然,三道红门贯穿内堂,映得日影深深。

叶沉渊用毯子抱住聂向晚周身,只露出她的一些眉眼,方便他查看她的醉容。从下车到安置她睡在屏风后,他都未曾假手他人。

左迁看着生奇,却又不便询问什么,内心只是纳闷。

老军医跪在一旁,替坐椅中的叶沉渊检查肩伤。一旦退下中衣,他那染血的药巾便显露出来,伤情再也遮掩不住。军医踌躇着不知如何下手,他转脸看了看夹板,不以为然地说道:“碍着我的肩了,拿下来。”

左迁护主心切,直接问道:“谁伤了殿下?”

叶沉渊淡淡道:“谢照。”

左迁一拳砸进手心,愤然说道:“誓将此人手刃刀下,一解我心头之恨。”

叶沉渊抬眼看左迁:“不可为私心冒进。”

左迁急道:“可他伤了殿下!殿下是我们的储君,理应受万民供奉,怎能任由他一介武夫动刀动枪……”又激愤着说了许多。

叶沉渊待左迁一腔热血发作完,才淡淡说道:“谢照统领东营禁军,所赖胡马腿长,才能来去如风,骑­射­自如。就你这短腿夯劣的骑兵,能比得上他么?”

左迁细细咀嚼一刻话意,醒悟过来,扣手说道:“多谢殿下出言提点,属下再想他法,必定在战场上降服谢照。”

军医包扎完毕,躬身退了下去。

叶沉渊看着左迁说道:“听说你与封少卿私下设赌,看谁先能攻克战线?”

左迁赧然,小声道:“连这个也瞒不住殿下……只求殿下不要责罚……”

“赌金多少?”

“三年俸禄。”

叶沉渊侧头看了左迁一刻,直看得左迁脸上飞起了红云。

左迁踌躇道:“殿下认为不妥?”

叶沉渊却说道:“算上我一份,我赌封少卿赢。”

左迁呆立,过后又黯然,心道连殿下都瞧不起他的能力。但他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在他所接受的教训里,从来没有低头认输四字。有道是打不赢,加把劲,还打不赢,和对方死拼。

左迁回想一遍克敌箴言,心下安定不少。

叶沉渊伸手入怀,摸出一块玉玦作赌资,不期然发现,怀中的东西稍稍挪位,只是不曾缺少什么。

他走到屏风后,低头看了看聂向晚的睡容,在她脸上揩了揩:“又想在我怀里摸走什么?连睡着了也不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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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晚十点之前更新

131看守

小楼独立,翘檐垂风铃。

聂向晚听见夜风中的脆响,自睡梦中悠悠醒来。房内燃了暖香,锦被沁了一层淡馨,手一摸,那水滑的缎面还是凉的。她坐在床边沉淀了一刻神思,看到四周静雅的景况,已完全明白发生了何事。

装扮一新的胭脂婆凑上来,福了福身子,向她请安。

她招手唤胭脂婆走近,掐了胭脂婆的手臂一下,问:“痛不痛?”

胭脂婆龇牙:“极痛。”

“那可见,我不是在做梦。”

胭脂婆忍痛回道:“太子妃若以为此刻还处在梦境中,应该掐自己来求证。”

聂向晚笑了笑,起身绕着布置­精­细的寝居转了圈,还推开窗子,打量外面的夜景。

胭脂婆跟在身后孜孜说道:“殿下担心走失了太子妃,特意加固了这栋小楼,不仅派出重兵守卫里外三层,还吩咐我寸步不离地跟着太子妃。喏,太子妃你瞧瞧,每一层飞翅上都挂满了传信的铃铛,每一扇窗户外都兜着网格,太子妃若是生奇心,想跳出窗外滚一滚,那网绳也是极坚固的,不会伤着太子妃,更不会被太子妃的利刃所割断……”兴致勃勃说完所有,甚至是兵力布置的情况。

聂向晚走完一遍内外室,情知胭脂婆所说不假,也知叶沉渊下了狠心,像是豢养一只鸟儿般地看住她,哪怕有伤她的颜面。

胭脂婆还在喜滋滋地说着什么,聂向晚抬眼看她,打量她的身段及神韵。

胭脂婆突然一激灵,醒悟了过来,摆手说:“太子妃千万不能打我的主意,再走失了太子妃,我可是死罪。本来我也不想应承这桩差事,可殿下说了,太子妃似乎很喜欢我,我才勉为其难来顶个侍奉的缺儿。”

聂向晚笑道:“我不会害你,放心吧。”

胭脂婆果真放心下来,又絮絮说了一些他事。聂向晚认真听着,好奇问道:“听说乌尔特族居住在冰城之中,每晚不需点灯,就可映得道路通明?”

胭脂婆嗟叹:“那是自然,不过话说回来,冰城还美,也不及扶桑国小岛的绚丽。每到秋天,扶桑小岛长满了枫叶,红彤彤的,瞧着像是云霞一般,还有芸达者马车走街串巷,摇动着风铃发出脆响……”

聂向晚奇道:“芸达者是何人?”

胭脂婆附耳说道:“艺妓。”

聂向晚再问:“你怎会了解这么多的奇事杂闻?”

胭脂婆傲然挺胸道:“本人是转世仙童,流落于民间,走遍五湖四海,便是为了点化有缘之人。我看太子妃悟根甚深,才勉强一现身,指点太子妃若­干­迷津。”

聂向晚失笑看着她,一阵恍惚。

记忆中,谁也曾这样对她说过一番话,甚至是哄骗她凿空访仙?

似乎是句狐。

句狐,一个久远的名字。

聂向晚淀了淀神,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名姓。”

胭脂婆将手一挥,大咧咧说道:“就叫我胭脂吧,我的本姓太过古老,多数人都不习得。”

聂向晚没有再追问,仔细瞧着胭脂婆的眉眼,却未发现任何熟悉的影子。

房门传来轻响,一群妙龄宫装少女涌进来,不待聂向晚发话,就团团跪在她脚边,磕头道:“请太子妃沐浴更衣。”

聂向晚脸­色­一白,怔忡站着,胭脂婆瞧了瞧她,抿嘴笑道:“有殿下看护着,太子妃是逃不过这次的晚课。”

小楼中单独设置了一间房,专司沐浴梳妆之事,就并连在聂向晚的寝居旁。

聂向晚简直是被众侍女推进房间里,无论她说什么,众侍女只当听不见。四道云母屏风阻碍了探向浴室的视线,前方设置了桌案木椅,叶沉渊穿着锦衣,手持玉尺镇纸,正稳稳地候着。

华灯光彩氤氲着水汽,也模糊了一些。

聂向晚对上叶沉渊的眼睛,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便舔了舔­唇­,低声道:“我们打个商量,可好?”

“清洗净了再商量。”叶沉渊掀开衣袍下摆,落座椅中,将玉尺镇纸摆放在桌案上,明晃晃泛出光亮。

聂向晚磨蹭不走,还是胭脂婆胆大,推着她走向屏风后。脱去聂向晚的衣衫也是一件繁浩的事宜,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叶沉渊听到身后动静,索­性­起步走到聂向晚面前,不顾她的慌乱,将她合着小衣按进了齐腰深的浴桶里。

他看着她的双眼,低声道:“是要我亲手脱去你的衣衫么?”

她扒在木沿上,备受威压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清醒过来,低叫道:“你,你出去,我自己来。”

“不准生出一些奇巧心思,乖乖地听话,嗯?”

她兀自迟疑,他已经伸手过去,要剥离她那最后一件遮羞的小衣。

她惊得大叫:“我应你!我应你!”

他嘴角噙笑,擦净手,从容转到屏风前。

随后,聂向晚像是被沸水蒸煮的鸭子一般,惊叫个不停。大概是为了维持颜面,她的叫声总是简短,才发出一下,必然自行掐断。胭脂婆口鼻观心,仿似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倾倒出清香的花皂水,覆在浴巾上,替聂向晚前前后后擦拭着身子。

饶是叶沉渊定力如山,也禁不住那些叫唤,他支起右手闲适撑着脸庞,顺便也遮住了右耳。

最终,聂向晚清爽走出来,身后跟着多名染湿了衣衫的侍女。

聂向晚穿着素綾中衣,外罩团花罗纱裙,秀发直披下来,覆盖了后背。灯彩映着她的眉眼,如水般温柔。她静静看着叶沉渊,叶沉渊也静静看着她,仿似过了十年之久,他们才能看到对方的眼底,去弥补数不清的相思记忆。

胭脂婆悄无声息带着一众侍女退下。

聂向晚垂袖而立,仍然安静地笑着。

叶沉渊起身拉过她的手,将她带到那间固若金汤的寝居。她的手指很柔软,散开的领口不断透出淡淡梅香,与女儿家特有的雅态融合在一起,勾住了他的心魄。

他摸摸她的脸,低声道:“就寝吧。”

她奇道:“这么早?”

他的回答就是低下­唇­,探入她的薄衫内,寻找那一点幽香地。

她推着他,说道:“你陪我玩耍一刻。”伸手摸进他的胸口,将衣襟拉开,到处翻找。

他蓦地想起一事,拉住她的手问道:“回来时,你又想在我怀里摸走什么?”

她不以为然说道:“石子。”

“真的么?”

她笑道:“在皇宫地底玉石洞里,你不是随手捡了几块墨玉晶石,放在香囊里么——我找的便是那个。”

他当然不会任由她翻出香囊石子,打断他同床共枕的想法。

叶沉渊取出一块翠绦玉玦,系在聂向晚腰间,再低声道:“上好岫玉,喜欢么?”

“喜欢。”

“那,就寝吧。”

聂向晚无奈地说:“酒醉昏睡一日,此时无睡意。”

她微微低头站在他身前,墨黑的慧睫垂下,轻轻一刷,像是扑翅的蝴蝶,撩得他的心花朵朵盛开。他再哄,她不应,将淡红双­唇­咬出一道印子。

他看了怜惜不过,伸手扯了扯她的脸颊,说道:“罢了罢了,随你吧。”

半抹月华透过网格渗落进来,蒙在扑窗观望的聂向晚身上。她回头一看,叶沉渊先行脱了衣袍,已经熟睡。床铺的另外一半,安置好了锦被和绣花枕,香气淡雅,可见他花了不少心思在照顾她的起居。

她从袖罩中摸出秋水,轻轻伸手碰触钢丝网,运力一划,却未损坏网格分毫。就这么轻微的动作,仍然带动檐角的风铃叮当一响。

叶沉渊睁开眼睛,淡淡说道:“运十成力试试。”

聂向晚垂头走向窗边的锦缎美人榻,坐下来,支手捧住脸。

叶沉渊又道:“难怪今晚显得如此安顺,是蛊惑我放松心神么?”

她依然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不说话。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摸摸她的头发,说道:“我知你心有不甘,但你已是我的妻子,理应留在我身边,与我共同面对诸多的风浪。”

她暗想,他始终将她当成华朝人来看待,没有听进去她的停战请求,那她骨子里的谢族遗风又该如何安放?政见主张不一致,多说也是无益,于是她便不答,以沉默谴责他的囚留。

他坐了下来,将她抱在怀里,细细逗着她说话。她应了几句,看见月华撒落他的肩头,不禁伸手去拍了拍。

他十分喜欢她那乖巧的样子,依靠在榻背上,搂着她睡着。

夜风缓缓吹拂,待他惊醒过来再看时,手边已经没了人影。一抹浓郁香气扑在他的衣襟上,他仔细一嗅,竟是熟悉的味道。

杏香淡转,随风飘散。这是他为她置办的安神香,没想到她收留起来,用来对付他。

聂向晚所居留的小楼只有三层,底下却有五千人值守。叶沉渊考虑得­精­细,布置兵力时,有意拉开了哨岗的距离。除非聂向晚飞跃时不换气,否则就是巨翅鲲鹏,也无法掠过长达数百丈的戟林。

叶沉渊坐在顶楼安静地等着,外面铃声大作,恍如暴雨疾风。

聂向晚在底楼试探过哨岗的分布,左右冲突几下,都觉得不能避免撞见守兵。守兵见到她,势必又会引起一番­骚­乱,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折损颜面,于是她站着踌躇一下,终究走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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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防范

叶沉渊端坐在榻上,散着领口的衣襟,风骨显得清冷。“再有下次,必定严惩。”

聂向晚抬眼看他,默不作声。

“折腾了前半宿,后半宿肯安分么?”他问她。

她无奈点头,乖乖走向雕花床,脱去靴子睡在里侧。

他将她拉起来,替她脱了外衣衫裙,又伸手去剥她的中衣。

她立刻滚向一旁,抓来锦被裹住周身,想了想,还扯过他的一张薄毯,围在了外面。顿时,她就将自己裹得像一个臃肿的雪人,盘膝坐在床铺中央,从被毯领口处露出两粒墨玉般的眸子,防备地看着他。

叶沉渊失笑:“你这是做什么?”

聂向晚含糊道:“你想做什么?”

他淡淡一哂:“我想看看你的衣囊里,还藏了哪些稀奇古怪的门道。”

她将自己捂得更紧了。

他冷声说道:“软香迷|药,怕是一个不少。”

聂向晚的衣衫经由胭脂婆采办,以淡雅风味见长,款式与贵女衣装一致,自然不会置留旁门左道的暗囊。聂向晚喜欢随身携带储物布褡,塞满了她的一些小玩意,其中不乏见不得光的东西。

见叶沉渊说对,她也不否认,只管倒头就睡,拥着被毯不撤手。

叶沉渊再取一床薄毯入眠,她睡在旁边,有时会艰难地翻个身来,瞧着像是陀螺滚来滚去,令他哑然失笑。

第二日的沐浴晚课亦样行进得艰难,聂向晚躲在寝居里不出来,胭脂婆斗不过她,只能专程禀告了叶沉渊。叶沉渊放下勘察的图册,离开军衙,径直上楼,不顾聂向晚的躲闪,将她抓在了手上。

聂向晚抱住廊柱垂死挣扎:“殿下怎能这样,堂堂一国之君,是要欺负我这一个落难的人么?”

叶沉渊冷了脸:“你唤自己为什么?”

她转脸不去看他,依然抱着柱子不放手。

“当朝太子嫔妃,说出这样的话,成何体统?”

不知是否迫于他那冰雪般的语声压力,她仿似受了寒凉一般,开始微微颤抖。

他拉下她的手腕,冷声说:“抖了也无用,去洗澡。”

她万般无奈地放下手,慢吞吞地朝着浴室走去。

他照例坐在屏风前,手持玉尺镇纸,极有威严地督促她沐浴。只是她万般不甘愿,叫声可谓凄惨,好在胭脂婆为人伶俐了些,将窗户堵紧,才不至于让那些简短的声音落入底下守兵耳中,徒增他人笑谈。

室内的叶沉渊当然要生受聂向晚的挣扎及叫喊,不等她沐浴更衣完毕,他便走出门外散心。

她对净身沐浴琐事的抗拒,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见她垂头丧气地走回寝居,一副斗败了仗的模样,他只觉好笑,说道:“又不曾洗掉你一层皮,以后不准那样要命地叫。”

要我命也好过洗次澡啊。她愁肠百结地站在那里,没有应声。

“又在盘算什么?怎么不说话?”

她照样不理会他,双手摸索着腰结,一阵风般走到铜镜前照了照。过后,便心神不定地走回来,他唤她一声,她都没有应。

“怎么了?”他拉下她的手,替她查看脸侧。

她皱眉说道:“义父曾说我不能泡在水里太久,否则脸皮会发黑。”她捺着耳廓下的面皮,隐隐可见,透出了一丝黑痕。

他少不得讥笑:“当初又要生出奇巧心思去整饬脸——”

她打断他:“请我义父来看一看吧。”

她避开了其他话,自然也不会去解释,换成聂向晚的脸庞及身份,是为了方便在北理宫廷行走,而不是简单地避开他的探查。

他却多留个心眼:“骗我送来张馆主,怕是方便你鼓捣其他事。”

她嗤笑:“那你就留着我这张黑脸吧。”

叶沉渊静立不语,聂向晚踢踏着裙摆,慢慢走到窗边,远视夜景。弯月挂在树梢,万物已然沉静,她却没有就寝的意图,磨蹭着不肯回头。

他拿出准备好的罗缨玉环佩,走上前,替她别在腰间,低声道:“‘亲结其缡,九十其仪。’懂么?”

聂向晚自然能听懂。叶沉渊所说的句子,出自华朝的礼书,描述女儿家出嫁时,亲人一定会结一束罗缨赠与她,用以示意“结缡”,也期望她仪容举止要端庄秀气。

那么,他是想表达永结同心之意,还有督促她的行为举止要端庄大方了?

转念想到沐浴时的惊叫,她似乎明白了他意有所指。

聂向晚暗哂一下,低头执起玉佩,看了看,这才发现昨晚也是叶沉渊赠与了一块玉玦,悬挂在她右侧腰边。

叶沉渊看着她墨黑的眸子,闻着清淡的女儿香气,喉头紧了紧。“就寝吧。”

“我睡榻上。”

“那又何必。”

“窗边有桂花香,容易入梦。”

聂向晚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不走。叶沉渊从袖中取出另外一块玉环,拉她起身,系在翠绦玉玦上。

“喜欢么?”

“喜欢。”

“那早些安寝。”

她好奇地看着他的袖子,他却伸开双臂,示意她可以亲自来翻找,笑了笑:“没了。”

她抓下三块玉饰,捏在手里细细把玩,果真走向了床帏。一旦躺下,她就捂紧了被子,躬身侧向里边,看都不看他。

他将她翻过身来,来不及说什么,她又滚了回去,背对他。

他沉脸说道:“包成一团会睡得舒适么?”

她索­性­伸手过来,摸走他的那床薄毯,裹在了身下,加固她的茧被。

他看她半晌,冷声道:“防得这样紧,难道是指望我对你做点什么?”

她合被翻滚过来,凑到他跟前,仔细瞧着他的眉眼。

“怎么了?”

“你当真没有那些心思?”

叶沉渊看聂向晚将信将疑的样子,淡淡一哂:“我若强要你的身子,又怎会等到今日。”

聂向晚仔细想了想,深觉这话没有任何偏差,便打散茧被,分给他一床,驰然而卧。

叶沉渊躺在旁边,一时却睡不着。他待她呼吸平缓了,扯过她的身子,辗转亲吻起来。

她的眉尖在轻轻跳动,手脚僵硬摊开,一动不动。

他的气息逐渐变得火热,一股隐痛又冲上肺腑,搅得他皱起眉。

她睁开眼睛笑道:“情毒发作了吧。”

她身受情毒之苦,自然知道发作时的厉害,也知道如何控制疼痛。

悟­性­高的叶沉渊显然也一样。他平躺下来,缓缓吐纳气息来缓解痛苦。

她支起头,侧卧在一旁,悠悠说道:“可见我睡在榻上,是尤为必要的。”

夜静露深,聂向晚平躺在美人榻上,放松心神睡去。叶沉渊起身走到她跟前,低头凝视她的脸,过了许久,才能在如水的眉目之下,找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她大概还不知道,只要能捕捉到一丝谢开言的神韵,他已会觉得满足,倘若能恢复她的容貌,对他来说,更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一连两日,聂向晚都过得百无聊赖。她趴在窗台前,极力查看底下的动静,无奈左迁的军营不在小楼四周,她只能隐约听见骑兵­操­练的呼喝之声,便可推见,叶沉渊终究是要出兵北理。

胭脂婆果然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过问。

只是她走不出这栋小楼。

叶沉渊忙于军事,闲暇时会来作陪,但他极警觉,未曾对她透露过任何的战备消息。见她安分了,他才会笑着离去。

一只金鳞碧­色­的石龙子顺着砖墙缝隙爬了上来,在二楼窗台上逗留。聂向晚连忙拈来一角糕点,绑在丝线上,将它钓了上来。

她招手唤胭脂婆取来一个小瓷缸,布置了沙砾、食盆等物,随后放进石龙子,忙得不亦乐。

胭脂婆一脸惊恐地避在一旁,虽然害怕,也未走开。

叶沉渊走进来时,就看到聂向晚坐在桌前,支着脸在端详什么。他负手站在她身后,陪她看了一刻,终究忍不住说道:“竟然闲得养一条爬虫。”

她依旧懒得动作。

他拍拍她的头:“女儿家侍弄花草才对。”

她转头­阴­郁地看他:“我对着它在想念大白熊,不成么?”

他笑了笑:“又在无理取闹。”

聂向晚四处搜摸了一阵,从袖口扯出一方洁白的绢帕,盖住了石龙子的身上。

胭脂婆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房间内只有叶沉渊陪着她,自然也是他逗她说话。

“这是做什么?”

“石龙子天­性­血冷,需保暖。”

叶沉渊看过药理典籍,知她所说不假。她转头又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可不一定。”

他悠悠站了会,笑道:“所以每晚就寝时,你必定要拖走我的被褥?”

“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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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恢复

聂向晚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里,支手看着叶沉渊,眼神涣散。

叶沉渊掠开嘴角笑了笑,极清淡地说:“镇子里栽了一棵杏树,我带你去看看。”

她便一跃而起,利索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他不转身说道:“平日见你套个绳索在糯米颈上,想是在遛兔子?”

“是的。”

“那我现在带着你四处闲逛,又是什么道理。”

她抿紧嘴不答,在他身后剜了一眼。

他淡淡说道:“在骂我?”

“不敢。”

他突然伸手抓住她,将她扯到身前,重重咬了一下她的­唇­。她害怕门口值守的兵士回头瞧,忍痛受了这一记。

小楼之外的偏僻田宅旁,独自长了一株杏树,秋花已残,徒留点点青果。

聂向晚站在树下,细细思量往事。叶沉渊见她不动,问道:“不喜欢么?”

她拈住一颗杏果,嗅了嗅清香味,回道:“既然无花,又不需用果子泡茶,不看也罢。”

他淡淡说道:“可唤胭脂婆为你沏杏茶,做杏饼。”

她想着走出小楼后的心事,没有回答。

“只要你能高兴些。”

她马上回头,摆上一副黑沉沉的脸­色­,说道:“你要我高兴,不如放我四处走动,让我舒活下筋骨。”

他负手而立,淡淡道:“想得倒美。”

她滞留树下,盘旋不去。

一身戎装的左迁虎步行来,扣手行礼,禀告已从连城镇接回了张初义的车驾。

聂向晚回头,果然看到义父撩开衣襟下摆,急匆匆小跑过来的身影。

叶沉渊摆手唤退左迁,长身静立。

张初义看也不看聂向晚,跑到叶沉渊身前半丈开外,噗通一声跪下,朗声道:“草民张初义拜见太子殿下!”

聂向晚慌忙走上前,要扶起张初义的身子,张初义却是稳如泰山地跪着,伸手拂开了她的手臂。

她旋即明白,这其中可能有些端倪,便问道:“阿吟呢?”

张初义轻轻一啧牙,道:“殿下还要挽留阿吟多住几日。”

聂向晚回头看向叶沉渊,愠怒道:“你竟然将阿吟扣下来作人质,威胁我义父?”

叶沉渊淡淡道:“张馆主不做错事,阿吟自然会被好好安置。”

张初义不待聂向晚开口,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急声道:“丫头莫再说了,殿下待我和阿吟都好得很,来之前,整座连城镇就把我们当作贵客一样供奉着,你弟弟多留几日,也是好事情。”

聂向晚拂袖而去,无他处可逗留,只得站在了小楼庭院里的桂树旁,冷眼看着身后缓缓走回的两人。

张初义小心侯在一旁,无论叶沉渊开不开口,他都大力点头。

叶沉渊沉顿一下,道:“张馆主不用如此害怕。”

张初义擦擦汗,笑道:“蝼蚁之民见不得殿下的声威,殿下完了事,还是早些放我回连城吧。”

“嗯。”

张初义大喜过望,径直拜倒,叶沉渊却是托住了他的身子。

“张馆主不用如此害怕,我既说过,不追究张馆主坑蒙拐骗的旧事,自然会守信。”

张初义嘿嘿一笑:“殿下大义,小民没齿难忘。”

叶沉渊见聂向晚滞留桂树下,知她有话要对张初义说,却没有单独给她机会,仍然负手站在一旁,闲适地看着他们。

那种距离极恰当,既不会突兀地穿□来,偷听到他们说话,又不会让他们忽略了他的存在。

张初义只觉冷汗沾背,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聂向晚低低恨声道:“义父何必如此怕他?”

张初义啧啧牙:“丫头有所不知,殿下的手段常人承受不起——”

聂向晚转身背向叶沉渊,果断说道:“他不会动阿吟的,义父只管帮我逃走。”

张初义嘿嘿笑:“这个我可不敢,丫头还是再想其他法子吧。”

聂向晚急道:“义父难道忘了华朝五十万­精­骑还屯在了北理边境?聂公子信我,交付我破解连城的首战任务,我怎能拖沓下去,耽误他随后的计划?”

张初义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叶沉渊,思量一下,叹气说:“情与理不能两全哪,丫头。莫再说了,只要阿吟在殿下手里,我就不敢做错事。”

聂向晚半晌无言,躬身施了个礼,才说道:“让义父为难了,十分对不住。义父刚说过,在连城留作上宾,受全镇礼待,想必是可以随处走动的。那义父能不能告诉我,连城军力布置的情况?”

“这个倒不难。”

随后,张初义压低声音,极快地说了说聂向晚想知道的事情,包括在都尉王衍钦的统领下,连城镇各部军营的充军问题,来源之杂,数量之多,出乎常人想象。

聂向晚再问汴陵内的动静,张初义说清辗转打听来的消息,大意是郭果声称要为家姐守丧,推拒了宇文澈的婚礼。宇文澈有意讨好她,任由她在汴陵游荡散心。太子府里的闫良娣掌了后宫大权,不断巧立名目欺负王潼湲,叶沉渊大概是接到了传报,先行命令花双蝶回府,解救王潼湲的困境。

聂向晚听后,不由得心奇:“连太子府里的事,义父也知道?”

张初义拢起袖子笑了笑:“我不是老想着做国丈么?不了解下府里的情况,以后怎么发展势力。”

聂向晚嗔怒:“这都什么时候了,义父还有心思开玩笑。”

张初义正­色­说:“爹爹不是开玩笑,原本就是这么想的。爹爹看着太子待你极不错,还把你的嘴边咬出个缺儿,就知道,将宝押在你身上绝对错不了。”

聂向晚抬手,恼怒地抹了下嘴­唇­,像是要抚平叶沉渊留下的痕迹。

张初义瞧着眉开眼笑,她趁着抬袖的机会遮住嘴,又细细委托他在回程之中,着手办理的几件事情。

“还没好么?”叶沉渊静候许久,才走上前问了一句。

张初义马上回道:“好了,好了,请殿下随我去药室,我给殿下着手解毒。”

待张初义抱着药物包囊跑开后,叶沉渊回头对聂向晚说:“见了你义父,倒是笑得开心。”

“亲人见面,自然心生欢喜。”

“那他跟你说了什么?”

聂向晚抬手摘下一些桂花,装入纱囊,恨恨说道:“你大可放心,义父不敢违背你的任何意愿,等会与义父私下相处时,你要礼待他一些。”

叶沉渊听到了想要的答案,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见她躲避,索­性­欺身过去,赶着亲了下她的嘴­唇­,再转身离去。

顷刻,另有五千甲兵围堵小楼,加强了防备。因此,即使叶沉渊去了药室,用热蒸法解开两毒之一的沙毒而耗费一日的工夫,聂向晚也没有机会逃走,更不提能依仗私心已向着叶沉渊的义父。

她沉闷地砸开桂花纱囊,坐在榻上,再想其他方法,该如何便利地离开这里,去连城完成首战任务。

一日过后,叶沉渊的周身落得轻便不少。沐浴过后,他便要求张初义在他的监督之下,替聂向晚实施医术。

张初义不敢含糊,随即准备药水,准备唤来聂向晚洗脸。聂向晚留在寝居里不应答,兀自在盘算着心事。叶沉渊走进,掐住她的下巴,喂她喝了一盏桂花酒。

再次动手替她恢复容貌就方便多了。

张初义将药水轻拍在她的脸侧上,洗净了乌丸泥,揭下易容的面皮,还给叶沉渊一张最熟悉的脸。

叶沉渊立即起身,抱住昏睡的聂向晚,甚至都不愿多费­唇­舌唤退张初义,就直接回到了顶楼。

一路灯彩明灭不清,可是落在怀中人的眉眼上,那些细小的蹙动,也能让他看清。

此刻,谢开言又回到他身边,能够失而复得他的珍宝,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窗外掠过风沙,卷起桂香飘散。谢开言枕着一宿花香,仍在睡梦中惊出一身冷汗。她区分不了梦境与现实的差别,睁开眼来,才知道那些血淋漓的杀戮场面并未发生。

她坐在床边沉淀了极久的心神,胭脂婆不懂她,以为她睡得痴傻了,不断摇晃她的肩。

谢开言被晃得头晕,问道:“我义父呢?”

“殿下唤人送走了张馆主。”

“他没留下什么话吗?”

“殿下并未交代过。”

谢开言再问,得到的答案仍是张初义被看管得死死的,甚至都没法和她辞别的消息。

她站起身,绕着居室内绕了一圈,脚步有些打浮。

胭脂婆跟在后面问:“太子妃的酒劲还没醒吧?”

谢开言听到这句,索­性­抓起绢帕下休眠的石龙子,发力朝胭脂婆脸上扔去。

胭脂婆大惊失­色­,不敢伸手去抓石龙子,石龙子嗅到清盐的味道,以为又是平日的喂食,伸出舌头不断舔着胭脂婆的脸。

胭脂婆惊叫连连,在室内乱蹿。谢开言用绢帕拈起石龙子,笑着再去恐吓胭脂婆,才胡闹一刻,叶沉渊就快步走上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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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哄劝

寝居大门一打开,露出一截即将破开天光的晨­色­。谢开言掠开身形,像是一只跃水的青鱼,径直扑向了楼下。叶沉渊眼疾手快,追赶一步,将她拿在了手里。

被提住了衣领后,谢开言便微微挣扎,含糊吐出几个字。

叶沉渊冷眼看她:“又在胡闹什么?”

胭脂婆看不到石龙子去了哪里,兀自在乱抖乱跳,不顾礼仪,闯开门逃了出去。跑过走廊时,她还带着哭腔嚷道:“悔不该接了这讨人厌的差事……”

叶沉渊看着谢开言,冷脸问:“你将她撵走了,又想做什么?”

谢开言挥开他的手,脚步漂浮地走到椅子旁,坐着傻笑一阵。过后,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蹲□,四处胡乱寻着石龙子。

叶沉渊走上前,拉起她的身子,仔细瞧了瞧她的脸。她的双瞳涣散了些,颊边还带着红晕,看着憨态可掬。

他问道:“真的醉了?”

她踢着他的衣摆:“踩着我的猪了。”

叶沉渊无奈,弯腰提起没有一丝猪形猪态的石龙子的尾巴,将它送回瓷缸内。谢开言跪在美人榻上,将瓷缸摆上窗台,等待日出。

叶沉渊摸摸她的头发,说道:“闷出一身汗,去洗洗。”

她径直对着窗台问道:“你去了哪里?”

“晨练。”

“会去洗洗么?”

“嗯。”

“带上我的猪吧。”

叶沉渊静立无语,见她始终不回头,便问道:“当真是醉话?”

谢开言道:“怎么还不去呢?”

他扭过她的下巴,迫使她直接面对他,看到她的眼瞳深处。“叫我一声夫君。”

“夫君。”

他果然拎着石龙子的尾巴走出门去,过了两刻钟,又走了回来,新换了一件紫袍,披着晨光霞彩。眉间的温柔之­色­还未完全散开,就冷在了那里。

谢开言已经不见了。

晨曦悄然,值守士兵静立如林,檐外无风,不曾听闻铃铛响。

叶沉渊站在寝居里,环顾四周,发觉没出任何纰漏。

那么她的逃离,一定是临时起意,趁他外出沐浴降低防心时,就赶紧钻空子溜了。

他走到窗台前,拈起瓷缸底的小石子,一一激­射­出去。顿时檐角的风铃大作,晃动了牵连的­精­丝网绳,迫得內连的机关线震动起来。

机关的设置虽然简单,却是行之有效。

他仔细听着传来的回响,不过片刻,便捕捉到了廊道转角斗拱上的异样。假如有人藏在那个角落,机关线的弦震受到影响,发出的颤音也会不一样。

叶沉渊还未举步离开寝居,转角飞檐底倒挂下谢开言的身子。她的左手抓着一只白鸽子,嘴里还叼着一个针筒。一旦瞥到一角紫袍衣摆掠出寝居门口时,她就忙不迭地跳下来,脚底生风,出现在他眼前。

她的走动果然悄无声息。

叶沉渊径直越过谢开言身边,再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条玉尺镇纸。

谢开言看着他的眼睛,倒提着鸽脚后退:“我抓鸽子而已,你怎敢处罚我!”

叶沉渊突然快如闪电逼近,紫影漫漫,罩住了谢开言的退路。她出手反抗,身子如一溜轻灵的风,在廊道间隙中穿Сhā。他冷着脸一言不发,与她游斗二十多招,遽尔变掌为刀,切向她手中的鸽子。

她举掌去救,滞了一下,被他拿在了手里。

“给你留个教训。”

说完后,叶沉渊便抓起谢开言的腰身,将她抱上美人榻,举起玉尺镇纸,重击她左臀。

谢开言上半身|­茓­位被点,只能勉力趴在榻上挣扎,口气说得又怒又急:“我不服你管教!你不是我家族叔!”

叶沉渊冷冷道:“嫁与我为妻,为什么不能管教?”一尺下去,嗵地一响,压下了她反踢上来的小腿。

她怒道:“谁曾嫁给你?可有聘书为证?”

他照样打下她反抗的腿踢:“三日前你就收下我的结缡环佩,即是表明你已与我结成婚礼。”

她愈发挣扎:“那不算!那是你拿来哄我就寝的!”

他再不多话,运起三成功力,贯注尺身,一一击向她的双臀。共计五下后,他便抛开玉尺镇纸,击向桌腿,将它碎成两截。

谢开言的发丝散落下来,遮住了眉眼。她趴在美人榻上一动不动,也不发出一丝声音。叶沉渊拍开她的|­茓­位,将她翻过身来,对上她那双含怒的眸子说道:“没有第三次,听到了?”

她挣脱他的手,继续趴睡,吝于看他一眼。

他摊开施以惩罚的右手,发觉掌中没有用力后的红痕,手指却在微微颤抖。比起失去她的痛苦,他相信,这种痛苦根本微不足道。

所以他不说一句话就下了楼,至于那些特意新换的衣装、清洗过的石龙子之类的琐事,此刻来说,更是不屑一谈。

胭脂婆带着四名侍女走进来,静静待在美人榻旁。

谢开言依然一动不动,一日不曾进食。

叶沉渊一身冷气坐在军衙办公,左迁侍奉半日,没得到主君片字的指示,令他好生纳闷。他外出取来膳食,温声劝着:“殿下吃一些吧。”

叶沉渊放下羊毫笔,抬头问:“谢开言呢?”

左迁一怔:“太子妃不是在楼里么?”

叶沉渊已转身走了出去,径直上楼,查看寝居里的情况。所有人与食膳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动,胭脂婆看到他,更是惶急地摇了摇头。

他缓步下楼,走进军衙,提笔批示加急快马递交过来的奏本,一样不进食。

后半日,他又曾查看五次,得到的消息都是摇头。唤退众人后,他便坐在榻边的椅子上,低声说:“打痛了哪里,让我看看。”

谢开言定力如山,整整一日不动分毫,让叶沉渊看得心慌。

他翻过她的身子,她的双眼依然闭着。

他又低声说:“是我错了,我向你赔礼。”

她沉默如故。

他摸了摸她的脸:“以前你向我赔礼时,我可是极快就接受了。”

她没有反应,似乎已经睡着。

他又软声说道:“你送我一束花,我就能不生气。现在我送你一匣玉,你也不准生气。”

她的呼吸始终平稳,他仔细看了看,不由得心底一狠,伸手掐住她的下巴,将她掐醒。

她便一脸怒容对着他。

叶沉渊抬手轻掩谢开言的眼睛,遮住那些冰冷至极的目光,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亲。“只要不逃,我都依了你,这样总成。”

谢开言推开他,冷冷道:“你需赔礼。”

叶沉渊从善如流,再道了声对不住。

她依然冷冷看他:“我喜欢鸽子、兔子、松鼠、雁子还有石龙子,你准我捕来。”

“准了。”

“我喜欢四处探访,你不得束缚我行踪。”

叶沉渊淡淡回道:“需在我身旁,不能探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谢开言傲然道:“我也准了。”

讨要到一些权宜后,谢开言便慢慢起身,走到桌旁,开始进食晚膳。她拿起青瓷汤匙在兔耳面片汤里搅了两下,将眼前的玲珑兔子糕推开,叶沉渊站在一旁,递过来一碟­色­味俱佳的竹丝烩梅雪,说道:“尝尝这个。”

谢开言却低头喝了一口面片汤。

叶沉渊揭开新送上来的食盒,为她取出一碟碟­精­致的菜肴,并一一报出名目:“龙片三仙、春水芙蓉、玲珑望月……”

胭脂婆适时Сhā话道:“太子妃可得多吃点,这些都是殿下的心意。殿下从古书里收录菜谱,怕太子妃吃不惯辛重口味的,特意改善了烹调法子,连刀功火候都要细细吩咐下人去做。殿□恤太子妃是个雅人,又给菜肴取了好听的名儿,只盼着太子妃能听着耳顺,多吃一些。”

谢开言皱眉看着胭脂婆,不说话。她并不信胭脂婆说她是个雅人,出自真心。

胭脂婆笑了笑,福过身子无声退下。

叶沉渊始终站在一旁,帮谢开言布置饭食。

谢开言吃得少,走回窗边,却不坐下。叶沉渊无心食用晚膳,径直走到她身边,问:“身上痛么?”

她自始至终不摸受打的地方,也不回答。他扯过她的身子,她便挣脱。

“乖乖的,让我看一下。”他开始低声哄着。

她依然不为之所动。

他拿来一个锦盒,挑开锁扣,倾泻出一片宝气天光。里面陈列一对体质通透毫无瑕疵的玉杯,­色­泽晶莹得像是一滴水。她瞟了一眼,便知价值非凡。

“闹了一日,又不曾吃饱,消口气,让我看一下。”

一对玉杯换他查看一次伤口,这桩买卖当然划算。

谢开言接过锦盒,任由叶沉渊解开了她的衣衫。他的手修韧有力,顺着她的腰侧慢慢滑了下去,细细摩挲着她的一方雪白肌肤,撩得衫裙都起了一丝火热气。

她捧着玉杯退后一步,他的手指又摸了过来,继续向下,撩向她的裙裾。

她急道:“怎么能用手查看伤口?”

叶沉渊转到她眼前笑道:“何止用手,我能用的地方很多。”说着,他扯落她的衣衫及下裙,朝着她□在小衣外的肌肤重重吻去。

谢开言躲避,他抓住她不放。

寝居门外响起左迁的声音:“启禀殿下,今日批示的急件还未印章封启,邮差等在衙外,请殿下决议。”

叶沉渊从谢开言的胸口处抬起头,抽空说了句:“明晨再议。”

左迁在门外踌躇,有关连城镇增兵的急件,一连发了三拨,都被今日心神不宁的主君殿下压了下来。再不批示,恐怕连城镇军情生变。

左迁斗胆再进言:“连城一事紧急……”

门内的谢开言极力推开叶沉渊的脸,在他的耳下咬了一口。微微的痛意终于使得叶沉渊清醒过来,他取过被毯包住她的身子,亲了亲她的嘴,起身离开了寝居。

谢开言边穿衣衫边想,调配军令的印章果然留在了军衙里,他想得­精­细,再也不曾随身携带着,枉费她在他怀里悄悄搜了好几次。

135劝说

军衙华灯高燃,秉照浮雕红日云海粉壁,折­射­出一片雪亮。

左迁站在案下,睇眼去看,方才醒悟到唤主君回来,没选对时机。

灯彩下,叶沉渊俊容如雪,薄­唇­抿得生紧。一袭典雅的衣装已散开一些,露出洁白的内衫领襟,淡淡的指甲抓痕随即也掠了出来,无声镌刻在清玉般的身骨上。

左迁立刻垂头侍立,心底懊悔不已,半晌没听到旨令,又偷偷抬眼去看案上。

叶沉渊拆开急件又看了一遍,仍然不置可否。

左迁硬着头皮发问:“连城申议招兵至十五万,殿下以为如何?”

叶沉渊径直看住左迁,黑黑的眼里极有威压力。

左迁思量是否自己问错了。

叶沉渊冷冷说道:“我不批示,即是表明事不可行,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么?”

左迁躬身施礼,额角已有薄汗渗出,禀明道:“连城收录阎家军残部、华西游牧兵、散骑共计两万人,再加上招募的新兵、殿下派出的­精­骑,人数已达十万。北理边境有大批农奴涌出,退向了原狄容所盘踞的流沙原,对连城门户形成威胁。王都尉发信求殿下再多派五万­精­骑驻扎,殿下并不回应。王都尉心生惧意,这才提议再招五万人,将连城军力扩大至十五万。”

叶沉渊冷淡不语,只掠了眼浮壁图案。左迁双手持平连城兵营地图,垂头站在案前,恭恭敬敬地说道:“这便是今晚过后,连城各部屯兵的详细分布图,因人数过多,已有数营驻扎在镇外牧场里。”

叶沉渊接过看了,冷淡回道:“十万人马足够,再多,军镇势力便独大,旁边已无可调配的兵力能遏制它。”

左迁仔细回想关外地形及相关兵力布置,醒悟过来,不再多话。随即又明白,他终究还是让自己的主君白跑了一趟。

左迁讪讪地站着,叶沉渊看在眼里,问:“认得粉壁上的画么?”

左迁连忙抬头,怔道:“似乎是云海日出。”

“错了。”

左迁有些发憷,应道:“啊?那请殿下指示,该是什么画儿。”

“你将它画下来,明早就能知道了。”

左迁愁眉苦脸抽出判签的朱墨两­色­笔,仰头看着画壁,在白纸上一点点临摹下图形。

叶沉渊临走前,又淡淡说道:“你那哨鸽多养几只,以后绕过小楼传送消息。”

桂香入风飘渺,散落在谢开言的枕边。她盖着雪白的毯子,已然在美人榻上熟睡。叶沉渊走进去时,正好瞧着石龙子也趴在了瓷缸底,身上盖着一方洁白的绢帕。

“还真是一般地傻气。”

他坐在榻边,仔细看着她的脸。红­唇­淡抿,秀眉墨睫,她的容颜一如十年前,即便是睡熟后的样子,也没有多大改变。

他低头亲吻着她的嘴,仿似想采撷一缕甘甜,力道由浅入深,吮得上瘾。她睡着一动不动,不计他的蛮横。

雪毯随即被拂落。

自她的领口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梅花香,他亲吻上去,她的眉尖便在微微跳动。

“洗了么?”叶沉渊伸手入她衣衫,隔着绢丝抹胸握住了她的左边。

谢开言不禁眼前一亮,忙应道:“没有,还沾了些汗。”

他恋恋不舍从她的胸口处抬头,哑声道:“我替你洗。”

她看着他那双黑得透亮的眸子,怔住。过后她猛地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说道:“让我一人去,好么?”

“为什么?”

“我怕你生受不住。”

他笑道:“莫非你想投怀送抱,趁机蛊惑我?”

她正容道:“我蛊惑你做什么,有了桃花障毒打底子,你还能近女­色­不成?”

他只搂着她的腰,低声说道:“你先去洗洗,待我身体力行亲近给你看。”

“不去。”

他稍显冷淡地看着她:“你以为能逃得脱?”

她暗想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就这一次吧,让他明白情毒的剽厉。

胭脂婆烧来热水,又布置了玉膏、香巾等物,伺候谢开言沐浴净身。

谢开言这次的清洗来得心甘情愿,因此也不叫唤,她直接忍住了温水滑过皮肤的异样感,由着胭脂婆整饬。

胭脂婆一边梳洗着谢开言的长发,一边提防地看着她的手,生怕又给抓出了一只石龙子。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没有说话。

寝居里,叶沉渊坐在床侧,缓缓平息腹中的灼热。谢开言手持灯笼走进来,他见了,气息蓦地又紊乱起来。

她穿着粉绢裹胸、素白小绔,外面仅是罩着一件连襟结的丝绸睡袍,每走一步,空荡荡的袍子便掀开一些,溢出了清香和雪­色­。

她的心底终究是存了怯意,走了几步,又沉默站在雕花阁门前,外室已被反锁,她便断了退路。

“过来。”叶沉渊低声唤道。

谢开言放好灯笼,走到他身前。

他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吻向了柔软的胸脯。她在微微颤抖,酥热一路爬升,染上了她的指尖。

他品尝了极久的雪­色­峰峦,忍耐不住,便一手剥去她的睡袍,扯下那抹残存的裹胸。

她的温香软玉全在他嘴里,跳动着,慢慢变得挺拔。

她因受力而抬起了手,抓了他的脖颈一记。他浑然不觉,仍是沉溺在吞吐吮吸中。

她惶急说道:“对不住。”

他哪里听得到她在说什么,又做过什么。

她见他不应,受不住他的力道,又抓了他一下。

他终于抬头:“胸口痛?”

她还被他玩弄在手掌间,艰难点头。

他笑了笑:“那便换一个地方。”说着,手指已经滑向她的小绔内。

她只能惊喘一口气。

折磨许久,他才退下她的全部衣衫,将她平放在床上。

谢开言闭上眼睛,心底暗念,这不可能。中了桃花障还未解毒的人,怎么能流连女­色­这么久,还有一举攻城的气势?

叶沉渊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眼底一黯,知她并未完全接纳他,甚至是迫于他的威压,她才勉强留在他身边,默许他一次次的要求。

他的身上很烫,心里更烫,血液好像烧了起来。最痛的不是毒发,而是他对她的渴求,找不到宣泄的缺口。

他压下­精­壮的身子,直接覆盖在她的雪肤上,还未攻略城池,滚烫的毒血就翻涌上来,迫得他喉头生紧。

她看出了他的异样,忙伸手托住了他的上半身,将他放在一边床铺上,淡淡道:“先养好身子吧。”

他抿紧­唇­,强抑下腹中的绞痛,尔后睁开眼睛,看着她冷声说道:“遂了你的意。”

她从散落的衣衫里找到一方雪帕,替他擦去满头汗,失笑道:“我是体恤你,才先提醒你,不可太亲近于我,你偏又不信,这下好了,受痛了吧。”

他闭眼不语,容貌恬淡,难掩痛惜之­色­。

她伸手渡气过去,助他调息。他的呼吸渐缓,俊容又生出玉­色­。她看了看,凑过去拈起他的鬓角长发,叹道:“阿潜也老了啊。”

叶沉渊睁开眼睛,冷淡地瞧着谢开言。

谢开言趴在他身侧,扯下一根他的白发:“岁月不饶人。”

他掐住她的下巴,冷冷道:“嫌弃我染毒生出了白发?”

她吃痛,发力拨开他的手,愠怒道:“弄痛我了。”

他偏生不放手,她索­性­说:“即使你不染毒,也比我年老十岁。”

他的脸沉到底,将她扯过来在­唇­上咬了一口。

她痛得吸气,半晌忘了要说什么,随后记起,又开始劝道:“据说冰泉有驻颜美容奇效,你要不要试试?”

叶沉渊伸手拖过谢开言的身子,将她拉到自己的胸口处,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她的头发。谢开言趴在他怀里,听他胸口在微微起伏,便说道:“如果不愿去试,那就解毒吧。”

叶沉渊捧上她的脸亲了亲:“你说了这么久,是想劝我解毒么?”

她看着他的眼睛不敢动,点了点头。

他淡淡道:“卓王孙已在配置解药。”

她抑住心跳,从容问道:“据我所知,炼制解毒的嗔念丹需要药引‘乌珠水’,极难聚集,卓公子曾说,他行走中原十年,才能接到三盏……你这毒,来得及配置解药么?”

他沉默一刻,才如实说道:“来得及。”

她怔住。

他又说道:“卓王孙在天阶山找到一株新的乌珠木,长势茂盛,不需十年,就能聚集起所需的水露。”

她轻轻一叹:“那便好。”

他解释道:“是最近才找到的。”

她回道:“我帮你取来。”

他摸着她的头发不说话,她推了推他的手,急道:“你得了天人的风姿,却落了染白的双鬓,难道一点也不在意?”

他笑了笑:“你在意我便在意,生得美丑,只是取悦你的心。”

她闭眼轻叹:“那便是十分好。从明日起,就让我替你去守乌珠水吧。”

“不用。”

“为什么?”

“让卓王孙去。”

136陪伴

第二日风起,吹动砂子伏地而走,杏树枝头微微摆动。

晨起之后,谢开言便寸步不离地跟着叶沉渊,他唤她食用早膳,饮一杯提神茶,她都一一照做。

叶沉渊起步下楼,见她仍是亦步亦趋跟在后,问道:“出去游玩?”

谢开言淡淡答道:“你不是曾应过,只要留在你身边,便不再束缚我的行踪么?”

他笑道:“我去军衙处理事务。”

“我也去。”

他淡淡否决:“你向来不安分,留在军衙,只会生事。”

“那我站在门外替你值守。”

叶沉渊沉吟一下,当即拉住谢开言的手,牵着她走回寝居。谢开言猜他内心有考究,不催促,看他如何吩咐。他唤来胭脂婆替她再次梳妆,先行走了出去。

胭脂婆已摸清叶沉渊的心意,便擅作主张,将谢开言的高髻打散,替她挽了两朵碧丝垂髻,再将其余的头发编成两条柳叶辫,并佩饰上雪英簪花。

胭脂婆整饬的这种梳妆,是适用于未出阁的女儿家。

谢开言穿着翠玉罗纱长裙站起,便依着女儿家应有的模样,朝胭脂婆盈盈拜了拜:“上次惊吓了胭脂,十分过意不去。”

胭脂婆忙掩­唇­笑道:“太子妃折杀我了。”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接受了拜礼。

谢开言走出门,叶沉渊正侯在一旁,替她再戴上了雪襟斗篷。他拉着她的手朝军衙走,说道:“我带你出行,已不合礼仪,你给我省些心。”

她微微笑了笑:“一定不丢殿下的颜面。”

谢开言端庄坐在军衙纱屏之后,静气屏声,果然不曾辱没叶沉渊的颜面。她特意取一方纱巾遮掩了半脸,又不曾拂落斗篷,避免了抛头露面之嫌。

军衙中只有左迁能进入内堂。谢开言坐定时,已经看到了左迁,因他还在案下愁眉苦脸地画画。

叶沉渊冷淡看了左迁一眼,左迁便深查君意,自行搬了一方小小的红木桌案,靠在门洞里,继续奋力画完。

叶沉渊执起朱笔批录快马传递过来的奏文。

内堂极安静,除了文风墨香,不闻一丝杂鸣。

一个时辰后,叶沉渊起身走到谢开言跟前,温声问道:“饿了么?”

谢开言摇头。

“渴不渴?”

她再摇头。

他低声道:“你看了我整整一个时辰,不累么?”

她抬头温和地笑了笑:“我想与你在一起,无论怎么看,心里必定是欢喜的。”

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正待弯腰低­唇­下去,突然记起门洞里还有人,便回头问道;“画得如何了?”

左迁忙不迭站起身,将一宿的画作捧到纱屏前,低头说道:“请殿下过目。”

叶沉渊挥袖唤左迁退下,左迁临走前擦去额上的汗,朝纱屏后投来感激的一眼。

谢开言即刻醒悟,她的到来无意解救了左迁的困境,心底不由得好笑。

叶沉渊取下谢开言的斗篷与纱巾,递上一杯淡香清杏茶,说道:“觉得闷就出去走走。”

谢开言伸手接茶盏,他却拂开她的手,径直送到她的嘴边。

她就着他的手呷了一口茶,回道:“还是坐这儿吧,让你放心些。”

叶沉渊今早进军衙之前,已检查过文案及四壁,不留任何能牵引起她心思的东西,自然也不会泄露任何战备消息。见她真的是安顺地坐着,他又少不得为她挂心。

“四处如此冷清,你不觉无趣么?”

“有你在这里,怎会无趣。”

叶沉渊听得嘴角含笑:“今日怎会这般乖巧,软话说了一桩又一桩。”

谢开言拉住他的手,放在脸上贴了贴,温声道:“你若高兴,我还能多说。”

他低眼仔细看她,她的神情恳切,便知她的话出自真心。他回头看了看日晷,有意在武将回禀战情前支开她,说道:“不惹事就能让我高兴,去玩吧。”

“去哪里?”

“后山有猎场,抓猪抓兔子随你开心。”

谢开言笑了笑:“这可是你撵我走的。”

叶沉渊替谢开言开辟出一处小小的猎场,所走的线路均有安排,既避开了他人眼目,又限定了她的行踪。

谢开言带着胭脂婆及数名侍女走上山,山下另有骑兵守护。

胭脂婆拿着绢帕扇风,啧啧嘴:“太子妃打个猎兴师动众的,多麻烦。”

谢开言回头解释道:“为殿下而来,不麻烦。”她拿出一副弓箭,特意等到随行众人赶上前,才­射­中一只野獾,从不曾脱离她们的视线。

既然表现得如此安分,所有侍从也就放了心。

谢开言走回小楼,在底层厨房里忙碌。

胭脂婆劝道:“油污重,又气闷,太子妃何必亲自下厨。”

谢开言不置可否,径直料理好野獾­肉­,切成薄片,放在沸水里煮。起了砂锅后,她将­肉­片捞出,加入多种辅料,依照食谱做出一盅八宝汤羹。

她交付给一旁作陪的胭脂婆:“送给殿下,可唤人试毒。”

胭脂婆咂舌:“太子妃言重了,我亲眼瞧着,怎会有毒。”

谢开言自行去了浴室梳洗,洗去满身烟灰味道,再熏了衣香,才去探望叶沉渊。胭脂婆赶过来,将她全身收拾得清爽了,才放她出门。

谢开言穿着雪青罗裙迈出门,耳边还有胭脂婆喜滋滋的声音:“太子妃如此贤惠,殿下今日可高兴了。”

军衙外堂红木紧闭,值守士兵不敢让谢开言站在一旁闲等,便搬来座椅。

谢开言坐在院落鼓架之后,不愿引起他人注目,因而数名武将步出外堂时,也不曾见到她。

众人散去,左迁尾随走出,值守士兵向他使眼­色­。

左迁一回头,明白事出有因,忙快步走到谢开言面前,施礼道:“参见太子妃。”

谢开言站起躬身还礼,迫得左迁向旁边躲避一步。

“太子妃可是来探望殿下?”

“闲来无事,坐这里晒晒太阳,不必惊扰殿下。”

随后两人无语。一坐一站,各自内心踌躇。

谢开言抽出手帕擦了擦­干­净的额头,自袖中飘出一只折叠好的纸雀,模样栩栩如生。

左迁拾起纸雀,好奇道:“能飞么?”

谢开言在纸雀后腿上扯了扯,一松手,放它飞了出去。她坐着听了一阵风声,利用巧力,送纸雀顺风滑翔,左迁哪里知道其中有些小秘密,径直跟在纸雀后看了一阵,赞叹道:“太子妃就是手巧。”

谢开言微微一笑,不答话。

左迁想起昨晚的画儿,随心问道:“太子妃去过内堂,可知粉壁上画的是什么?”

谢开言不答反问:“左大人想学那壁上的浮画?”

“不想。”

“那可想学这只纸雀的折法?”

“也不想。”

谢开言微微笑了笑:“那就对不住左大人了,我也不知那是什么画儿。”

左迁摸着鼻子走开,去内堂禀告。叶沉渊随即走出,唤谢开言进去饮茶。

内堂已稍有整饬。桐木窗纸换成了纱屏,接入疏疏阳光,一株新移植的翠竹探出枝条,簇簇扫着风声。窗前设置了一张小檀案,上面摆放的茶、水、火、器无不­精­贵。

谢开言坐在桌案旁,细细看着叶沉渊烹茶。他从雪瓮中取出­色­泽清纯的泉水,释疑道:“此水需在午时二辰,采用五丈三尺长的悬索垂入三斤铜瓶,直落泉窟,才能取得真水,过浅、过深、左右涤荡都不可捕获清泉真味。”

谢开言颔首受教。

叶沉渊一一再展示­精­茶、活火、妙器三项烹茶工艺,让谢开言明白了,他使用的是贵族茶道,即是将她当作上宾对待。

午后安寂,玉瓯香茗,清风徐来,雅气渐生。

叶沉渊看着谢开言饮尽一杯茶,才忍不住弯腰过去,亲了亲她的嘴:“找我有什么事?”

“无事,来探望你。”

叶沉渊笑了笑,谢开言也抿嘴一笑,两人对坐,互相看着,满身萦着淡淡的茶香。左迁在外堂门口处伸头张望了一下,顿了顿,又随即走开。

谢开言回头看看餐具并不在内堂,问道:“羹汤滋味如何?”

叶沉渊给予了肯定:“鲜美可口。”

“喜欢么?”

“若是每日送来,更喜欢。”

谢开言应道:“好。”看了看叶沉渊温和的眉目,又说道:“我能留在这里么?”

叶沉渊笑道:“四壁冷清,只怕委屈了你。”

她依然温和说道:“看着你便不会冷清。”

谢开言一连九日留在叶沉渊身边,看他如常批示公文。她只是安静地坐着,不曾打扰过他,如果他唤她起身去转转,她也知道那是武将集会的时候到了,依言走出去打猎,再将猎物细心做成羹汤,给他送来。

军衙里冷清如故,左迁时常侍立一旁,听候叶沉渊的调令。只要谢开言坐在一旁,叶沉渊必定不会多说,谢开言会意避开,等左迁步出内堂,她才会折身回来,手里时常拿着一束花,或者是女儿家玩弄的小东西。

叶沉渊担忧谢开言枯坐无聊,准许她在内堂走动。她拈来主案上书写公文的金帛纸,在窗前坐着,巧手翻转,将它折成了一只鸟雀。左迁走来,仍然好奇地瞟了一眼,她索­性­将金纸雀放在桌案上,正对着叶沉渊的如意笔架。

叶沉渊伸袖拂走纸雀,淡淡说道:“玩物不能出现在军衙。”

谢开言不以为意,拿走他的裁纸刀,在瓜果上雕出一幅幅图形,摆放在他的眼前。

叶沉渊无奈,再特意安置一张小木案,放置她的小玩意。她连坐九日,雕出了冬瓜花篮、雪瓜玉兰灯、梨子玲珑塔等九种艺品,可谓巧夺天工。左迁每见一次,必定为之折服,就在谢开言随口问他学不学时,他见主君不在身边,迟疑一下,最终点头答应了。

谢开言笑道:“女儿家的东西,左大人怎会有心去学呢?”

左迁玉容微红,抬手施礼,却不答。

谢开言又问:“可是看中了谁家的女儿,特意学去讨好她的?”

左迁颜面大窘。谢开言适宜不再追问,只说:“要学几种?”

左迁想了想,默算将要出征的日子,回道:“七种。”

谢开言了然,将七种小手艺装进竹篮里,一并送给了左迁,先温声劝他拿回去自行研琢一番。

左迁忙不迭地提回屋舍,晚上再去当值时,没听到主君的任何质问,心下大安。

137提婚

熏香轻拂,月淡风清。

谢开言坐在灯彩之下,素手轻扬,用细软的草枝扎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蜻蜓。她将绢布打薄,绷在蜻蜓身上,当作翅膀。然后轻轻一弹,送它扑飞出去。

此时的胭脂婆必定是好奇站在一旁,细心瞧着谢开言整饬各种小玩意。

谢开言拂袖待离去,胭脂婆紧巴巴地说:“太子妃好生不讲理,怎么不将画本作完。”

谢开言笑了笑,当真应了她的催促,走到桌旁继续完成画作。数日前,左迁偶有一问,询问军衙粉壁画的是什么。她没有应答,回来后便裁剪绢布,加入内衬,做出一册素白的画本,开始提笔勾描壁画。

时至今夜,谢开言用笔墨渲染开海龙腾云而去的最后一点痕迹,已算是完成了画作。

胭脂婆执起画本,在灯下轻轻一翻,随即惊叫了起来:“这些云啊海啊都能动呢。”绢布一页页滑过她的指尖,将所画的内容连成一道皮影戏,影影绰绰的,讲述了一个连贯的故事。

谢开言微微含笑,看着胭脂婆有似孩童般的神情,恍然觉得又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极早前,她推卸不过句狐的邀请,替她画了一册《月魂》的故事,也是这般引得她眉眼生光、惊叫连连。

“知道《南华经》么?”谢开言问道。

胭脂婆像是捡到宝物一样捧着画本,先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读过,懂得不多。”

谢开言细细说道:“《南华经》有记载,鲲鱼化鹏鸟,振翅而怒飞,水击三千里,双翼蔽天日。我这画本上画的,就与故事所说的差不多。”

胭脂婆来了兴致,凑过来道:“快,快,赶紧对我说说。”

谢开言凝目看她:“对你说了无用,我原本想讲给左大人听,让他应付殿下交代的作画差使。”

胭脂婆依然兴致勃勃:“由我转告给左大人,也是一样的。”

谢开言微微一笑,解释了所有:“北理开国流传着四典故,其中有一则叫做‘海龙吐日’。是说水中生异虫,先为石龙子,再为小蛇,游过千里伊水河,决起而飞,化成海龙。那海龙奇大,能吞吐日­色­。吞下整轮日头后,海龙便腾云飞走,直上九霄,散落九彩霞光入伊阙,拂照金堂天子身上。”

酉时三刻,胭脂婆用绢袖掩住颜面,抵挡微微的风沙,走到左迁屋舍外。

左迁听到侍从通传,连忙走到院子里,请胭脂婆进屋寒暄。胭脂婆福了福身子,说道:“不用麻烦左大人,我说完就走。”

左迁唤退所有值守侍从,负手而立,银丝袖罩经风一拂,有些发颤。他站在月下,玉容敛着光,眉眼看得分外清晰,如同秀美的山水。

胭脂婆皱眉拢着衣袖,继续遮掩扰她面的风沙,漫不经心说道:“太子妃说了,殿下要左大人画的壁画叫做‘海龙吐日腾云而去图’,听着是不是很新鲜?其实就是石龙子化成一条大虫,吞了日头,然后逃走的故事。哎呦,左大人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没有殿下、太子妃那样文雅,说的意思也差不多嘛。”

她递过画本,左迁一直看她,来不及接过,她便一掌拍在他怀里,继续撇撇嘴说道:“左大人所占的井关镇,原来就是北理的边防军镇,内堂画上开国四灵兽的故事,是为了镇邪,不是左大人想的什么青天海日、一派祥和……”

左迁见胭脂婆转身要走,忙说道:“姑娘为什么这样生气?”

胭脂婆回身秀眉冷对:“我喜欢那画本,太子妃却要我拿来给你,能不生气么。”

左迁想了想,将画本径直放进怀中,彻底阻断她那流连忘返的眼神。

胭脂婆嗤笑:“小气鬼。”

一阵晚风拂过她的周身,织锦绣缎的衫裙便层层飞起,仿似散开了一朵幽香雪兰。她的眉眼藏在飘拂的发丝后,更显妩媚。凄迷的夜里,只有那张淡淡的红­唇­有如秋­色­海棠,吐暗香,笑语缠绵,引得左迁微微失神。

胭脂婆奇道:“左大人发什么呆呢?我能走了么?”

左迁清醒过来,让开了路,胭脂婆不待辞别,转身就走,他在后咳嗽了声,问道:“不知姑娘真实名姓是什么?”

胭脂婆听他发问,只得停步回道:“我从古姓,叫奇名,左大人还是不要知道为好罢。”

左迁慢慢走到她身前,再问:“你,你多大年纪?”

“二十二。”

“可曾有婚配?”

“没有。”

“那,那是否想过,嫁给……嫁人?”

“不想。”

“为什么?”

“嫁人有什么好?”胭脂婆将绢帕蒙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眸子,不以为然地说,“不如行走五湖四海来得自在。”

左迁长身而立,看着漫无心机的胭脂婆,心底的愿望更加迫切。但他向来所持光明磊落的作风,又不愿委屈了她,因此如实说道:“胭脂……我唤你胭脂好么……我很中意你,想娶你为妻,你觉得怎样?”

胭脂婆跳脚:“什么?你说什么?”

左迁羞赧笑了笑:“我身边都是厉害人物,可我喜欢你这种随­性­的,长得美,笑得美,每次见你,我都极开心……”

胭脂婆如丧考妣:“不就是来送个画本么?怎会变成这样?”她嚷着嚷着一溜烟地跑开了。

军衙里,叶沉渊正低头核查快马送来的军营驻守图。左迁身穿便装去而复返,踌躇立在案下。

“禀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叶沉渊不曾抬头,也不应答。

左迁惆怅侍立许久,内心只觉忐忑。

叶沉渊收好地图,看了左迁一眼:“将要出战,浮动的心思一律不准求。”

左迁暗自鼓气,扣手答道:“殿下应了我的请求,我才能心无旁骛上战场!”

叶沉渊坐下来看着左迁。

左迁一鼓作气说道:“我已过婚配的年龄,请殿下做主,替我指配婚事。”

叶沉渊却说道:“胭脂婆不可行。”

左迁怔道:“我还没提是谁,殿下怎么知道……”

“心思过浅的人,自然会被抓中把柄。”

左迁施礼道:“殿下既然看出来了,只求殿下成全!”

叶沉渊冷淡回道:“以你身份,需配三品官员之女。胭脂婆只是修谬买来的奴婢,安Сhā在北理做了探子,心­性­养得散漫。”

左迁跪下力求,苦苦说道:“我知她心­性­散漫,又爱玩闹,可我只看中了她,决计不会娶殿下所提议的王小姐!”

叶沉渊看着左迁哀戚的面容,沉吟一下,问道:“不后悔?”

左迁直挺挺跪立,大声答道:“不悔!”

叶沉渊挥袖道:“准了。”

左迁欢喜离去。

第二日天明,胭脂婆得知她一向忌惮的婚事竟然有了着落,且是太子下令促成的,如闻噩耗一般,僵立在谢开言面前,久久忘了该做什么。

谢开言细细瞧她,问道:“左大人平日待你极不错,难道你没看出他的意思么?”

胭脂婆怒道:“你待我也不错,难道你也会中意我?”

谢开言笑道:“那你现在怎么办?”

胭脂婆撇下未梳妆的谢开言,全然不顾自己的职责,一阵风卷到左迁屋舍前,冲他怒喝一气。左迁拿着名册,一边对她笑着,一边细细点数昨晚所拟的聘礼,丝毫不在意她的怒气。

胭脂婆昂首挺胸道:“左大人不用肖想我了,我看不中左大人这样的。”

左迁出示婚书,温和道:“殿下已经印了玉玺,所列婚约立时有效。”

胭脂婆转头就走,离得远了,仍在愤愤说道:“强做的买卖怎能持久。这天下之大,哪里不是我容身的地方?不如去扶桑小岛,行商也好,卖艺也好,好过留在这天天想打仗的华朝……”

她顺口气,上楼继续替谢开言梳妆,不准旁人问她一个字,就连谢开言发问也被喝退了回去。谢开言已摸出她大致的底细,看她平时嬉笑怒骂随心随意,从来不与她计较,眼下更是如此。

138心愿

夜里,谢开言站在廊道上,抬头远观星象。东方无星,夜幕低压,隐隐有乌龙云雾盘桓。有时从浑黑的幕景里扯出个亮闪,颤巍巍的,映亮了西侧小楼这方的天空。

同在北理国疆界里,气候变化竟是不一致。海边即将要起风暴,军镇只是吹拂着风沙,躲在山林怀抱中酣卧。

胭脂婆好奇地凑过来问:“太子妃看了半天的星子,在想什么哪?”

谢开言回道:“殿下的浮堡正走在东海路上,如果遇见风暴,怕是要耽误一阵子行程。”

胭脂婆撇嘴说:“那极好。浮堡不到位,就发动不了海战。再说了,它­干­吗紧巴巴地跑到人家领土上去,攻打人家的子民?要我看啊,最好将它留在海里,就这样飘着,说不定一百年后,能化成一座小岛……”

谢开言回头道:“胭脂的想法很是奇巧,不过,胭脂能对殿下说说这番话么?”

胭脂婆瞪眼,伸手朝脖子一抹,说道:“殿下这么宠着太子妃,都听不进太子妃的话。要我这个低等下人去说,有几个脑袋够殿下砍呀?”

谢开言回头再看星象,黯然无声。

一颗星子拖着微弱的尾光坠落西方,紧跟着,又有一颗划落夜幕。

胭脂婆扯着谢开言的衣袖,兴奋异常,嚷道:“快,快,许个愿,准能实现。”

“为什么?”

“理国一直有流传,落星是天神的眼泪,民众许下愿望就能得到天神的观照,撞得连连好运。”

谢开言淡然伫立:“古书记载,星坠为石,磨擦生光,属天象自行运转景况,哪里是由得你的天神去把持着?”

胭脂婆忍不住揪了谢开言一把,愤恨道:“你这人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谢开言满腹心事静立一旁。

胭脂婆兀自在对天祝祷,喃喃道:“天神天神你听我,请让殿下止­干­戈……天神天神你应我,保佑孩童免灾祸……”

谢开言暗想:她倒是反战争的,这点心意非常不错,不知会不会促使她逃出去。并凝神去听余下的祝词。

胭脂婆说着:“天神天神吼一声,劈得左迁落马身,马儿马儿快快跑,送我飞跃扶桑岛……”

谢开言内心一叹:算了,还是先胁迫她再说吧。

胭脂婆哪里知道谢开言的百结愁肠,自顾自地说了一番心愿。她回头一看,发现谢开言默然站在一旁,冷冷淡淡的样子,不由得笑道:“太子妃又在想什么哪?”

“胭脂别晃我,让我静一会儿。”

胭脂婆依然摇着谢开言的肩膀:“天见可怜的,发个呆还要避开殿下,只怕是有说不得的心事吧。”

谢开言的确是避开了叶沉渊的眼睛在想心事,不愿引他起疑。他将她看得这样紧,她在平日只是好好陪着他,并不提任何一句其他话。在胭脂婆面前,她却不需要顾忌这么多,甚至还能与胭脂婆闲聊几句。

一颗星落下夜幕,谢开言拂开胭脂婆的手,说道:“别管我了,快许愿吧。”

胭脂婆将左迁落马不能娶她的心意又说了一次。

谢开言踱步到一旁,站在了空旷处,胭脂婆看她两肩担着风,无知无觉的模样,眼底柔和了一下,嗔道:“太子妃过来围上斗篷吧!这里天凉,比不上你们南翎!”

谢开言默不作声站了会,突然回过神来,觉得这句话很耳熟。以前在连城镇小屋舍外,句狐怜她吹晚风,也曾提醒过她要保暖。

谢开言讶然抬头:“你说话总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通常,别人从来不敢在我面前提起南翎。”

胭脂婆咬­唇­道:“谁?”

谢开言黯然一刻,回道:“一个故去的朋友。”

“你想念他么?”

谢开言背过身,点了点头。

胭脂婆揉了揉发僵的脸,笑道:“既然想念他,为什么不在刚才许个愿,说不定能再见到他。”

谢开言背立不动,缓声说道:“因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他已故去,便留在我心底……决计没有再能见到的道理……”

她顿了顿,控制声音缓急,又说道:“更何况,我已不愿再见他一次。”

胭脂婆难以接受这个回答一般,惊叫起来:“为什么!”

谢开言只觉嘴里发苦:“我不见他,便不知海外有奇山,能一心留在谢族当族长,不曾见到这以后所有的人,那更能留得他一条命。”

“可是这样,不就是连殿下都见不着面么?”

“是的。”

胭脂婆惊奇道:“你愿意?”

“我十分愿意。”

胭脂婆惊呆而立:“怎可能……”

谢开言说道:“又有一颗星掉下来了,快许愿吧。”她走回了寝居里,再也不去看天幕,更不曾许下那些不切实际的愿望。

半夜凉初透,叶沉渊从床上起身,走到美人榻前,弯腰亲吻下去,却发现谢开言并没有睡着。她盖着被毯,侧头去看窗台,清冷的月光撒落在瓷缸上,像是浮着一层雪。

“怎么了?”见她如此安静,他坐在榻边,极力逗她说话。

谢开言拥被坐起问:“阿潜有什么心愿吗?”

叶沉渊笑了笑:“怎会想到这些心窍?”

她摇着他的手,认真说道:“告诉我吧。”

他想了想说道:“登基后立你为后,你伴我一生。”

她立刻缩回手,转头看向月­色­,不说话。

“不对么?”

“那是太子的心意,不是阿潜的。”

他淡淡哂道:“怎能分得这样细。”

谢开言掀开被,端坐在榻上,与他促膝相对。“你知道么,我在十三岁那年好像见过你。”

叶沉渊回道:“现在才想起来?”伸指揩了揩她的脸。

她低头想了想:“那年下很大的雪,我骑马路过宁州,去抓长尾雪­鸡­给叔叔做寿礼,一个少年郎站在雪地里,穿得单薄,无论怎样都不说话——那人是你么?”

叶沉渊摸了摸她的脸:“是的。”

她低叹道:“原来那时你就一身冷气了,冰桩子一样的,我心想,普通人家的儿郎怎会如此怪异——”

他伸手掐了掐她的脸,她吃痛捂住脸颊,再不说话了。

他掐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唇­送到嘴边亲了亲:“你该问我为什么站在那里,又为什么不说话。”

她揉揉脸,又揉揉下巴,愠怒道:“卓太傅曾说,你从十二岁起,每到冬季,就被流放到北疆。你站那里,自然是为了锻炼身骨,适应冷气候的。你不说话,自然是瞧不起我等凡夫俗子,认为我等看向你的目光里,尽是傻气。”

他笑了笑:“现在的凡夫俗子,也不见得如何聪明。”

谢开言看着叶沉渊,欲言又止。叶沉渊看在眼里,说道:“有话直说,不准躲闪。”

她当真对上他的眼睛,如实说道:“十六岁再见你,我已没有一点印象,可见,若不是去叶府盗图,我不会与你再有任何牵连,极有可能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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