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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追问

叶沉渊冷不防说:“那自然是高兴的。”

谢开言怅然点头,回神看到他的眼光,突然清醒过来,说道:“我其实是悲伤的。”

他已伸手将她抱了过来,放在怀里揉捏一番。她忍住痛,一声不吭,随着他的心意摆弄身体。

等他雪容降下霁­色­,她才温声问道:“那个时候的阿潜,可有什么心愿?”

“没有。”

已经走过的路,叶沉渊向来不曾回头看。

谢开言一怔,道:“那可怎么办,我为当年的阿潜准备了礼物。”

叶沉渊捏捏她嘴角,笑道:“你口口声声提那时的阿潜,不正是我么。”

她摇头:“不一样的。”

他见她的雪肤上浮起一抹红­色­,忍不住低头亲了亲。

她推开他到处流连的­唇­,轻声道:“我伤你那一晚,正是你十七岁的生辰,对么?”

他无心他事,沉溺在她的胸口处,透过衣衫含住了她的顶端。她惊喘一下,从他怀里挣扎起身,拿出一尊半尺长短的玉石雕塑,放在他面前。“送给你的礼物,晚到十年。”

少年公子潜穿着雪袍,静立杏花树下,面向大海计算潮汐起替。冷清的样子长久镌刻在她的脑海里,历经十年,仍然生动如昔。

所以她将他雕琢了出来,每一刀每一处,都有她细细摩挲过的痕迹。

叶沉渊看着栩栩如生的人偶雕塑,冷淡说道:“竟然记得这样­精­细。”并不伸手拿。

谢开言问:“不喜欢么?”

他坐在榻上,拉她入怀,将她抱在怀里。紧箍住她的身子后,他才尽量抑制住冷漠的声音,说道:“你这几日如此反常,当我看不出你的意图么。”

她在内心暗叹,不说话。

“安分些,你应知道,我再没耐心寻你回来。”

她回头看他:“知道了,你去歇息吧。”

139温存

每日的沐浴晚课是谢开言难以忍受的事,随后的安寝,也让她伤痛了脑筋。

叶沉渊经受严苛教导,身子骨浸渍了文墨熏陶,所持礼节带有君子之风。对于谢开言,他从未隐瞒过他的**,只是克制着行为。

沐浴之后,谢开言带着一身花草清香躺在美人榻上,闭目冥想,催促自己入睡。一股微温的衣染香气拂落下来,随后,叶沉渊的嘴­唇­必定啜饮上她的,仿似品尝玉茗,深深浅浅,做一番缠绵。

她心知逃脱不掉他的亲吻及抚摸,索­性­翻身坐起,搂住了他的脖子,问道:“情毒解了吗?”

叶沉渊的手滑入她的内衫,掬起一捧软香腻脂,玩赏玉石一般,用五指琢磨不放。

她再问,他才含糊答道:“卓王孙在路上……去天阶采乌珠水……两月后才有解药……”

她拉住他的手放在脸上贴了贴,他从柔软香脂中抬头,又赶过嘴­唇­,吻了吻她的脸。

“忍耐一下好么,你抓得我生痛。”谢开言羞赧央求道,“尤其胸口那一块,痛得我换不了气。”

叶沉渊笑道:“竟有这等事?”

他将她抱在怀里,伸手轻轻撩开她的绢衣领口,朝雪­色­双峰瞧了一眼。她的胸脯在微微起伏,圆润而饱满,并未沾上任何他捏出来的痕迹。

他替她掩好了衣襟,小心环住她的腰身,低声道:“看着无异样,是真的痛么?”

她连忙点头,他便笑了笑:“下次轻些。”

她惶急道:“还有下次?”

他没说什么,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大床上。她正待翻身滚落里侧,他却伸手拉过她的身子,覆上胸口,与她平齐相对。

“睡吧。”叶沉渊亲了亲谢开言的嘴。

谢开言趴伏在他身上,极为不自在。她动了几下腰肢,想摆脱他右手的钳制,却听到他低喝了一声“别动”,又会意过来,不再动作了。

她抬眼看到他的­唇­抿得紧,白玉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禁轻声问道:“这样怎能睡得好?”

他依然闭眼说道:“睡了十年冷床,此刻有你在身边,怎会不好。”

她微感诧异地摸了摸脸,忍耐许久,终究问道:“府里那么多美人儿……没人替你……替你暖床么?”

他的手微微下滑,停在她的腰与臀之间,隔着寝衣,都能让她感受到指尖的力道。她知道,他轻轻一撩,便能在她肌肤上游走出一片酥麻,因此她适时住嘴,不再多话了。

叶沉渊阖目许久,才说道:“既是你一人的夫君,又怎能多看别人一眼。”

谢开言的神­色­多少有些震动,太子府虽未广置美人,可是他正值盛时,权势、姿容、财力强于其他人,又有昭容及良娣收在身边,按理说,即便他不流连美­色­,美­色­也是倾向于他的。

她又抓了抓脸,暗哂自己:这都到紧急关头了,怎么分神想起了其他事,真是要不得。

她淀了淀神,抓起他的手放在一旁,自行退到他身侧躺下,有意悄悄掩过这个话头,也就不答话了。

叶沉渊掀开眼看了一下她的神­色­,冷声道:“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不自律的男人?”

她讪讪一笑,他便掐住了她的脸,引得她咝咝吐气。

她挽救着自己的脸皮,赔笑道:“我是极为相信你的为人,放放手好么。”

他抬手摸上她的腰侧,滑向她的寝衣底,说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不喜欢阎薇与我亲近。”

她仔细想了想,确有其事。

“既然在乎我,就表现出来,让我看得到。”

谢开言一愣,没有说话,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谈话与她所想的事情大相径庭,她不敢随便应诺,只怕没有机会去实践。

叶沉渊掐住她的腰,看进她眼底深处,沉声道:“听进去了么?”

她依然没有回答,他望着她,屏息等她说出一个好字。

最终她都忘记是怎样睡过去了,待她醒来时,已不见他的身影。寝居内燃了安神香,她睡得沉稳,一如既往被他揽到臂弯里,安静瞧了半夜。

晨起洗漱之后,胭脂婆替谢开言梳妆,将她打扮得极为清丽。一层层织锦绣花衣垂落下去,裹紧她那窈窕的腰身,每走一步,必然拂送淡雅香气。

谢开言走去军衙陪伴叶沉渊处理公文,胭脂婆跟在后唠叨:“你每天装扮得这么漂亮,殿下是高兴的吧?他一高兴,能不能退掉左迁的婚事?”

谢开言转身道:“你实在是害怕,就逃走。殿下的主意没人能更改。”

胭脂婆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个头,默默走回小楼。再在午时陪谢开言打猎时,她也提不起­精­神,监看一事做得有气无力。谢开言使了个障眼法,扬起袖箭打下一只长尾雀,实则是跃起身,抱住了传递消息回来的灰雁。她快速读完郭果发来的小字条,对卓王孙的行程已经了如指掌。

叶沉渊准许她打猎,准许她捕捉松鼠、兔子等动物,雁子自然也被她拉拉杂杂地塞进了请求里。每当她打到灰雁时,侍从从未怀疑,十数日下来,让她收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晚膳摆上一桌清果蔬汤及糕点,令谢开言诧异。从镇外请来的厨娘殷勤说道:“殿下吩咐置办清淡饭食,又说太子妃喜欢素斋坊的小点品,奴婢便整饬了这一桌。”

谢开言不愿为难他人,从善如流吃了一些汤食,只因有心事,吃得较少。

晚上她心神不宁睡在榻上,觉得口舌生热,起身轻轻喝过几杯茶后,她的胭脂霞­色­越发红了起来。

叶沉渊穿着雪袍走过来,低头看了看她的脸­色­,玉容一片恬淡。

谢开言用手抓住榻翅,平息四肢渐生的酥麻之火,含恨说道:“你给我吃了什么?为什么我会觉得热?”

他坐在一旁,伸手拂开她的被毯,像是拂去一片落叶。“食材与往常一样,我也吃过了,并无异样。”

他低­唇­亲了亲她的嘴,两手极规矩,落在她身侧。她却很想迎身上去,汲取他­唇­上的温暖,甚至涌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要挽住他的脖颈,送他入怀里。

他看着她发颤的眸子,微微笑了笑:“唤我做什么?”

“阿潜……”她颤抖着说,“趁我失去神智前,赶紧出去。”

他伸手抽走她的袍带,用两指轻轻一划,探开了她的衣襟。一片香腻脂玉停驻在他眼前,奇峰迭起处,有微微的风声在流连。他低下头含了上去,依然细细品尝,却不动手舒缓她的焦躁,任由她奇痒难忍地颤动着。

谢开言只觉一**酥热游走全身,最后都跑向他的嘴里。趁着**之火焚烧她的头脑前,她极力唤道:“劈晕我……求……劈晕……你……不要碰那里……”

可是叶沉渊要她清醒地接受他的折磨。他退下她的衣衫,极轻柔地吻过她的身子,看着她问道:“要我么?”

她颤抖地点头,生生掰下了一小块木榻片。她摸索着,用尽全力将它扎进掌心里,凭借疼痛止住了快要裂开的**之堤。

他的眼底很快掠过失望之­色­,只是对着她时,他依然矜淡着容貌,保持清俊风骨。

流过一阵汗后,谢开言哑声道:“到底是什么霸道的药物?”后面两句羞于说出口,那便是催她发热,催她发情。

叶沉渊挑去她掌中木刺,包扎她的伤口,随口应道:“没什么。”

她想了一会,恨声道:“苏合安息?”

他抬头看她一眼,淡然道:“上次你义父来,给了我一包。”

她闭上眼睛平息余下的颤热,在心底生出一块刀片,将他及义父的样子刮了一遍。

他擦去她额上的汗,低声说道:“我还没使出什么手段,你就生受不住,朝后去怎么得了。”

她睁眼看他,冷声道:“你倒是好心了?”

他笑了笑,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我替你洗洗。”

叶沉渊在近一旬之间委派工匠修出了一方小浴池,地底接上温水,方便谢开言清洗及游玩。房间四处布置好所需之物,窗帷掩得严实。

谢开言沉身坐在水池中,试着适应水流对皮肤的冲击微力。叶沉渊脱去外袍,站在她身后,覆上花皂水的浴巾,轻轻擦拭着她的脖颈。

谢开言仍在疲力颤抖,甚至缩了缩脖子。

“不用怕,是我。”他低声说道。

她舒缓紧绷的背,当真尝试着接受他的服侍。

他转到身前,看着她眼睛问:“每次清洗你都要喊叫,这是何理?”

她微微低头,将羞赧之­色­藏起:“我怕痛。”

他在手上加了一些力道,她立刻哗然一声破开水珠,站起了身。

他失笑道:“果真如此。”

洗好之后,叶沉渊拿来一道柔和的被毯,替谢开言掩住了身子,将她抱回寝居后。他把她放在膝上,退下毯子,浏览满身的□。她的肌肤雪白无瑕,无青紫或红痕,纯净得如同一匹缎布,若有风拂过,一片温香软玉经受不住秋寒,必定微微起颤。他仅是用眼去看,目光里就缠出丝线来,绕在她的胸口处,令她片刻不能动弹。

“真的痛,又不起印子,你放过我吧。”她低声求着。

叶沉渊回道:“不曾想到……将你的肌肤养得这样娇­嫩­。”他省去的是他打死也不会说出口的一个名字,谢照。

谢开言并没有听出他的心思,仍在低声说着:“只要轻微受力,我便会痛。”

他不禁问道:“为什么?”

“我皮薄。”

他抚上她的身子,像是品鉴着一尊玉器:“怎会有这样的道理。”

她想了想,回道:“可能是义父替我做过刮骨术,身子并未完全长回原样。”

他抱住她,脸­色­沉郁:“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以后不准损伤一分。”

她无声喟叹,又不应答。

他发力搂住她,掐住她下巴,迫使她看向他。“有任何损伤,我会更加厉害地讨回来。我不动你,只拿住让你受累的人,即便是我,也不会手软。”

这话具有太强的杀伤力道,她马上听进去了,点头应好。

140开战

安开四年秋,华朝大举发兵进攻北理,三线齐下,连拔三郡。遥远的海域之上,十座浮堡大船浩浩荡荡开向东海,预期不足一月便能抵达,届时,将会掀起新一轮战争。

井关镇屯兵游骑三万、步卒十万、­精­骑二十万,其中有万数兵力值守在风铃小楼外,无论外界如何喧哗,全军上下兀自岿然不动。

谢开言站在廊道上,看着雪铠守兵站得笔直的身躯,不禁伸手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逃不出去,她便恨不过。

软禁在井关镇的近二十天里,她都细细地算着日期。叶沉渊听从她的劝解,用一纸军令派出汴陵任职的卓王孙,命他赶赴天阶山采集乌珠水,此后,水6两运督促之事便落在了宇文家身上;再次,她从左迁口中试探出华朝军出征的日子,配合着郭果发来的消息,她便一天天推算卓王孙应该走到了哪里,在华朝进攻北理之后,她是否来得及截住他,将他挟持到连城镇。

所有事情都在有条不紊进行着,她的计划并没有发生任何偏差。即便是她计划带走卓王孙,耽误他两三日行程,也不会累及嗔念丹的配置。

除了一点,叶沉渊极为警觉,将她困在此地,让她寸步难行。

井关镇占地宽广,左右连接山野,军情战备强于连城镇。若论排行,还得屈居封少卿所占的苍屏镇之下,可见封少卿统领的银铠破天军力更是厉害。

楼底黄沙滚滚,掠过一队又一队疾驰的骑兵。谢开言纹丝不动站了两个时辰,细细数出叶沉渊派出­精­骑竟有十二万之多,心底更加急切了。

果然不出所料,暮时回转的骑兵只有数百,表明大队人马已经驻守在新占领的城池里,只需副将回军衙复命即可。

叶沉渊自然坐镇军衙调兵遣将一天,再也不曾上楼探望过谢开言。

不断有马蹄及兵士呼喝声绕楼而过,向来随意的胭脂婆都忍不住跑出房来,凝目瞧了一会底下的动静。

“殿下果真不讲理,把你带出了北理,就开始攻打人家。”她撇撇嘴说道,“还提前了进攻的日子,这下好了,北理的守军来不及做好防备。”

谢开言手扶廊柱,叹道:“以眼下来看,聂公子他们的防守的确有些吃紧。”

“那他们守得住国土么?”

谢开言没有应声。不是她对胭脂婆有防备之心,而是这个问题确实难以回答。胭脂婆陪着她的几日,反战之心日趋明显,甚至是倒戈站在北理民众这一方,谴责起叶沉渊的霸行来。

胭脂婆着意亲近谢开言,私下相处时,从来都是直呼名姓,谢开言也不以为意,任她躲在一旁盘算着小心思,有时见她还愁眉苦脸,对天喃喃自语,猜想她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思绪斗争。

今夜,暮­色­风声流动,持续传来人马喧哗声,震得树叶乱抖。

谢开言极想打听到两国之争的伤亡情况,才提裙步下几级梯阶,就发现转角及站台处密密麻麻跪满了侍从,均低着头,屏声静气。

“这是做什么?”她冷眼问道。

侍从头目回道:“殿下生怕太子妃有了一点闪失,命令我们好生陪着太子妃,不能让太子妃走错一步,伤着磕着哪儿了便提头来见。”

谢开言恨声道:“他在外面打仗,还想在里面困死我?”

侍从不回答,齐齐磕头作响。

谢开言唤众人起身,见他们不动,便一个个伸手挽起来。众人遂作罢,退到了一楼廊道里。

胭脂婆看到谢开言慢慢踱回来,脸­色­紧得发冷的模样,笑了笑:“你若想走出去,还需多布置门道,至少,那些随从先要安顿好,不能让殿下抹杀了他们的­性­命。”

谢开言闷声道:“我烦心的便是这个。”

胭脂婆惊异:“听你意思,这栋小楼还困不住你了?”

“有你在,我能走。”

胭脂婆诧异地挑了挑眉,问不出什么,只能提裙去了军衙,在外堂外苦等半个时辰,才能送进谢开言的嘱托:请殿下保重身子,按时辰进膳。

叶沉渊走出来,雪袍凛然,不染纤尘。他坐了一日,容貌亦然冷淡。胭脂婆见他出现,又惶急地说了一遍谢开言的嘱托,他却笑了笑,说道:“她那意思,怕是要我问,她可按时进食吧?”

胭脂婆一怔:“殿下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太子妃的确一日不曾进食。”

“随她去。”叶沉渊淡淡留下一句,转身回到内堂,继续忙于军事。

胭脂婆踌躇站在军衙外堂,细细看了看周围的动静。众多骑兵领队牵着马缰留在庭院里,低声交谈几句,等待着复职领命的副将出来。不断有流星马疾驰而来,送回前方的消息。游骑兵大步走进院门,向中堂驻守的左迁通报伤亡军情。

左迁分发下火漆令,委派各营勤务兵长安置伤员,并加置军医及医仆人手。

胭脂婆伸头瞧了瞧左迁忙碌的身影,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将军临危不乱,俊秀眉目里依然流露出温润的光泽,就是她看了,也觉得莫名心安。

可她转念一想,又不开心起来,闷头闷脑地念:“他为什么不上战场……”

左迁身穿戎装巡查各部伤员,胭脂婆游魂一样远远跟在后,只要有人阻拦,她就瞪眼说道:“左大人唤我来的……你不信啊……小心我嫁给左大人之后……整饬你一番……”

她顶着太子妃的头号扈从及左迁未婚妻两重身份,突破重围,慢悠悠转遍了军营,大致摸清华朝兵力的伤亡情况。

左迁早已发现胭脂婆尾随在后,无奈身边众将围簇,而胭脂婆又像是鬼祟毛贼一般,伸头瞧他一下就隐身在帐篷后,实在让他难以拉下脸,去将她揪出来。

终于等到随从少了的时候,他看了眼胭脂婆立在晚风中窈窕的身影,其余人会意笑着离开,他才走到她跟前说道:“夜里风大,早些回去休息。”

说着,他拉下披风裹住了她的身子。

胭脂婆直愣愣站着:“这么吵我怎么睡得着!”她的妩媚红­唇­掩映在青丝之后,极娇俏地撅着,无光,也能感受到她的芳泽。

左迁很想低头尝一尝,好不容易克制住了绮思。他咳嗽了下,从怀里摸出一只折好的金纸雀,递过去,低声说道:“我新做的小玩意儿,比,比太子妃的手法还要巧些,你,你带回去,放在枕边,它就是,就是我……”

胭脂婆接过纸雀,奇道:“还能唱歌不成?”

左迁温和笑了笑,她踩了他的靴尖一下,结果蹭痛了自己的绣花鞋脚板,不禁呼着痛,摇摇晃晃地去了。

谢开言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袍坐在寝居里,手捧青瓷缸,眉目拢着一层忧­色­。她坐在这里聚力一刻,广开耳目,却捕捉不到周围有什么细小的动静。远远地,只传来伤兵的□,夹在晚风里,令她听得不是十分清楚。

胭脂婆捂着心口走进来,惊魂未定地说道:“我刚才回来时,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伤兵的腿,不知怎么地,骨头就这样断了,还流了很多血……我朝前走,看到营帐外面都是一桶桶的黑血,觉得犯恶心,想吐呢,回头一看,医童又抬出个半边脸的人……”

谢开言坐着不动,胭脂婆推她,好奇地问:“怎么没反应?好歹给个脸­色­啊?”

谢开言回过神,淡淡说道:“你以为这是最难看的?”

胭脂婆皱眉道:“我去的地方都不打仗,子民唱歌跳舞,活得很开心,来殿下这儿,才看到这许多的战祸,自然觉得难看得紧呀。”

谢开言不置可否,依然木着声音说道:“我从冰川底走出来,一路亲手埋葬了五百七十三条人命,有南翎人、华朝人、农户子弟,还有我自己的皇子殿下。我知道最终会和他们一样,所以埋葬他们时,我仔细看了他们的脸,记住了每一张脸的样子。”

顿了顿,她冷冰冰说道:“最难看的,是没有意义地死去,然后尸身落在大雨里,由着污泥水浆践踏,偏生他又长得极美丽,赛过鬓角的海棠花儿。”

胭脂婆突然不说话了。

静寂了极久,谢开言才问道:“殿下折损了多少兵力?”

胭脂婆马上应道:“两万多骑兵。”

谢开言推算,北理的伤亡应该更大,至少有四万人。因她知道,华朝骑兵向来勇厉,有连城拔寨之能,在未出动封少卿的银铠破天军的情况下,以一敌二的伤亡数目还是保守估计。

胭脂婆再禀报他事:“北理军丢了三座城后,一起结集在鸦翅坡前,不管华朝这边怎么叫骂,他们都不出来迎战。”

谢开言低头回想鸦翅坡的地理位置,记起它就在沙台之后、横斜的七座边镇之旁,再朝后退,便是巍峨独大的风腾古府,里面配备有三宗遗留下来的坞堡。

胭脂婆低声问:“北理闭门不战是什么道理?”

谢开言如实答道:“这是聂公子给我的讯号。他要求我早些赶到连城镇,解决王衍钦的军力威胁,可我现在被殿下看死了,无法脱开身。”说完,她径直看住胭脂婆,眼底带有希冀之­色­。

胭脂婆咬了咬­唇­,福福身子说道:“这个我可帮不了你。我是奴籍出身,契约捏在了殿下手里,殿下应我,只要完成井关镇的侍奉差事,就放我天高水阔逍遥去。我算了算日子,只要再熬过十日,我就是堂堂正正的正二品身阶的华朝人,盼着这种好处在前头,所以我才忍着不逃婚哩。”

谢开言看着一派神­色­无忧的胭脂婆,冷不防说:“你早就念叨去那什么扶桑小岛,还会记挂着殿下给你置办的籍贯身份?我猜你是看中了左大人,所以才舍不得离开此处吧。”

“你说什么?我会喜欢那头呆驴?”胭脂婆像是被踩中了痛脚一般,跳了起来,“我害怕殿下的追杀不成么!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去得罪黑透心的殿下!你莫再说了,再说我就咬你!”

谢开言张了张嘴,果然不做声了。

胭脂婆转身愤愤奔出:“呆驴为什么不上战场?真是讨厌死了!”

将近子时,巡查完毕的叶沉渊走进寝居,雪袍染了些风霜,有淡而晕的月光,还担在了他的肩上。谢开言手捧空瓷缸坐在窗前,素衣黑发,安静得像是一泓秋水。

叶沉渊直接问:“要说什么?”

谢开言什么都没说,只对月坐着。

叶沉渊沐浴净身,再走回来,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睡吧。”

她将空瓷缸捧给他看,说道:“我的猪不见了。”

“明天再唤人给你捕一只。”

“那只喂了我的血,皮肤变红了,你看得见吧?”

叶沉渊当然看得见,只是小小的一只石龙子,无法进入他日理万机的繁琐事宜中。他的应对很直接,接过她的瓷缸放在一旁,抱起她的腰身,将她按在床上,并盖上了被子。

“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就有了。”

半夜叶沉渊伸手一摸,身旁没有了谢开言。他走到美人榻前,果然看到她依旧对着空瓷缸出神。

他掀开衣摆稳稳落座:“说吧,那只石龙子又有什么名堂。”

她释疑道:“我养的那只称之为‘茱碧’,滴血入食,可将它培养成药引。你若不信,可查看天劫子的《北水经》,里面列述了相关记录。我在你府里居住时,遭昭容嫉恨,吸入了她种下的舌吻兰香。那毒香沉浸在骨血里,没法拔除出来,积淀久了,必然损夺我的­性­命。据经书所说,茱碧天­性­­阴­凉,可破除血内异结,若是多捕来几只,煎成药水让我服下,便能救我一命。”

叶沉渊冷淡瞧了谢开言半晌,她都是面­色­沉静地对着他,凉淡的月光落在她手边,映着空空如也的瓷缸。

他开口说道:“不骗我?”

她轻轻摇头:“难道义父不曾对你说过,我身体里藏着毒血,虽不至于殒命,长久下来,也是个祸害。”

“他提过一次,说得极含糊。”

谢开言缓缓颔首:“那便是了。义父怕你,又是个半吊子,决计不敢在你面前直接说,我的寿命不长久。”

叶沉渊抬手摸摸她的脸:“有我在,你死不了。”

她却抓住他的手诚恳说道:“我若死了,你不能再伤心。”

他突然冷下脸看她,目光­阴­鸷。她连忙将话头岔开:“唤人帮我多捕几只茱碧吧。”

叶沉渊在心中推究事情是否可行,说道:“贾抱朴习得一手医术,也断言过舌吻兰无药可解,你现在唤我支开仆从,怕是暗地又有其他打算。”

谢开言淡淡道:“贾总管可看过《北水经》?”

“没有。”

“他与天劫子相比,谁更甚一筹?”

自然是注释过《北水经》的主人天劫子。

叶沉渊已知答案,便不再回答。第二日起,他吩咐侍从去山野捕捉金鳞绿皮的茱碧。

141说服

谢开言坐在铜镜前,一一摘下珠玉簪花、环佩等物,抹去一层薄粉,收拾出最素净的容颜。她起身脱去锦织衫裙,取过一套宫女的衣装穿了起来。胭脂婆站在一旁,好奇地问:“做什么呢?”

谢开言不答,胭脂婆推推她肩膀,又问:“那只红通通的石龙子,真的跑掉了?”

否则也不会引得大批侍从分头去围捕,如今整座小楼空荡了许多。

谢开言回道:“我每日喂食石龙子,极小心。有人看我如此紧张它,特意将它放走。”

“谁?”

谢开言转脸回答:“那名叫做‘团喜’的宫女,她是阎良娣擢派过来的人。”

胭脂婆悄然吐吐舌:“这女人间的争斗也忒厉害了些……”

谢开言收拾妥当,执起胭脂婆的手,走向屏风后的僻静处。胭脂婆突见臂上传来的一股柔力,摆了摆,没挣脱,不禁呆呆看向谢开言。“你想做什么?”

谢开言不答反问:“不知你是否见过华朝的尚书仆­射­,卓王孙卓大人?”

胭脂婆摇头。

“他与殿下长得七分相似。”

胭脂婆呆愣回嘴:“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谢开言依然把持住胭脂婆的手臂,淡淡说道:“我曾苦苦想过,以名门出身的卓大人,与殿下又无血亲关联,为什么能从容貌、气度上如此接近殿下,就像是特意描摹出的另一个影子。”

胭脂婆不答。

谢开言续道:“后来得知,那卓大人自小起就被高人塑骨削脸,整治成殿下的样子,放在殿□边充作随侍,一旦遇见危险,便将他推出,换取殿下的安全。”

胭脂婆静默听着,不应声。

谢开言看在眼里,说道:“可能旁人会说,这种塑骨术简直是无稽之谈,但是我知道,在华朝内6,有修、张、句三家能够做到。尤其是句家人,从未以真实容颜示人,且擅长变脸,让看过他们的人记不住他们原本的模样。”

她径直对上胭脂婆微微失神的眼睛,问道:“姑娘贵姓?”

胭脂婆摇头,什么都不愿意说。

谢开言紧声道:“我有幸认得一名句家人,他曾告诉我,修得本门密术后,若想保持面皮的­干­爽,需用清盐洗脸。我抓来石龙子丢你脸上,试探过你,那石龙子闻到清盐味道,舔着你的面皮,你极为害怕,也不敢伸手去抓。”

胭脂婆悄悄拽回自己的手腕,没有成功。

谢开言在手上使出三分力,再问一次:“姑娘贵姓?”

胭脂婆咝咝抽气:“免贵姓句。”

“什么名?”

“句狸。”

“古音钩,狐狸的狸?”

“是的。”

“与句狐可有牵连?”

句狸翻了个白眼:“他是我哥,为人傻气得紧,不明不白丢了命,又觉得亏欠你很多,写信告诉我所发生的事,还巴巴求着我,以后若是见到你,一定要代他偿还你的恩情。”

谢开言听她一席话,不禁怅然站立一刻,没了声音。

句狸碰碰谢开言的肩膀,轻声道:“我不骗你。狐狸当真是这样说的,‘小谢是普天之下待我最好的人,为我做帽子画画儿,从来不会瞧不起我的出身’……”

谢开言回神道:“既是如此,那便帮我装扮一番,带我出井关镇。”

句狸吞吐道:“殿下太厉害……我怕他……”

谢开言马上应道:“我护你周全。”

每夜的沐浴晚课如常进行,只要一听到熟悉的短促喊叫隐约传来,底下守兵便会稍稍松懈心神,不约而同相互瞧了瞧。太子妃属奇人,竟然害怕沐浴净身,此事一度成为值守兵营的笑谈,只是迫于太子声威,他们才不敢流露出异样的神­色­。

句狸带着斗篷披身的宫女匆匆走出小楼,向门口检查通行牌劵的长官禀告:“太子妃生气,唤我带人采山后的花草入汤水沐浴。”

长官细细瞧了瞧两人容颜,见无异样,摆手放她们通过。

句狸牵过一匹马,与宫女样貌的谢开言共骑,趁黑跑向后山,再辗转赶到井关镇外的官道上。逃离华朝人的掌控后,句狸捏捏谢开言下巴,迫她吐出塞住两腮的杏果,又就着水洗去她脸上的涂料等物,还给她一张素净的容颜。

谢开言找到地图上标注的山窝,与秘密潜入的聂重驻汇合。两人互相说清随后的应对,再带着一队人摸向卓王孙停留的驿馆。

卓王孙穿常服坐在灯下看医药典籍,窗台清风一闪,屋内倏忽多了一条人影。他抬头,便对上了最令他意想不到的面容,不禁说道:“怎会是你?”

话一说出口,他马上醒悟到言辞不适宜,忙起身施礼:“太子妃深夜到访,定是多有不便之处,恕微臣失礼,不能去室外与太子妃叙话。”

他的玲珑心思可推算出许多,比如谢开言确实诈死,后又被太子寻到;见她普通衣装夜闯馆舍,必定是抛却一贯的礼节,要做些不宜声张的奇事。

谢开言挪开一步,避了他的施礼,交合双袖压住衣衫下摆,长躬身,不抬头。“不敢担当太子妃之称,我只是谢族人。请公子不必自称为臣下,我也不配接受你的礼节。今夜前来,是想请动公子随我去一趟连城镇。”

卓王孙遥遥抬袖,想挽起谢开言的身子,急道:“太子妃不用多礼,折杀微臣了。”他看看窗外,突然醒悟到值守的侍从都已哑然无声,定是被控制住了行动,又叹口气说道:“看来太子妃是有备而来,微臣应不应,都改变不了结局。”

谢开言长久躬身施礼,像是定住了谦逊的姿势一般,形同泥塑一动不动。

卓王孙再叹气:“我应谢姑娘之请,请起身吧。”

一行马队挑着风灯,打着华朝6运使的旗号,在夜间火速赶往关外。宽阔官道行到尾端,马队便开始翻山越岭。

卓王孙在马车内安然独坐,句狸蜷腿候在一边,仔细瞧着他的脸。他冷淡不语,一路不曾说上一句话。

句狸悠悠笑道:“果然有些殿下的风范。”

卓王孙睁眼说道:“难道你们想要我装扮成殿下?”

句狸摇头:“殿下比你仔细多了,他装扮成你,连小谢都分辨不出真假,若是你装扮成殿下,不出一个时辰,便会被人识破。”

卓王孙默然。他在六岁入太子府,由着修谬整治了骨骼外形,便是为了做太子的暗身。十六岁行成|人礼,他离开太子府,仍然觉得没有完全揣摩到太子的神韵,那种冰冷至极的决断嗓音,那种生杀予夺的王者霸气,与他内心教义不合,强迫他去效仿,即使不出纰漏,也必然会遭到他的抵触。

“既然不想我装扮成殿下,那便是要我亲自出面,做回连城镇特使的身份了?”卓王孙问道。

句狸笑答:“就这头脑,有点殿下的意思了。”

卓王孙沉吟一下,敲了敲车门,对赶车的谢开言背影说道:“违背殿下意愿之事,我一律不做。”

谢开言想了想,应道:“那先请公子去一个地方,再做决断吧。”

马队弃车前行,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来到一座巍峨的高山下。聂重驻带队驻扎在山道口,听阵阵冷风滚荡而去。谢开言执意要求句狸作陪,句狸无奈,远远跟在她身后爬上山。

“这是天阶山南麓,坡势最缓的地方。”谢开言细细解说周围地貌,与卓王孙保持得体的距离。只有他气息不继,步伐缓滞时,她才道声得罪,去扶他的手臂。

“小谢等等我嘛!”远处句狸在娇喘。

谢开言走回去,拉住句狸,将她带上山,安置在一块石座上。

此时暮­色­渐沉,夜虫起鸣,谢开言站在山石上眺望,看得见极远处横卧的连城镇灰­色­轮廓,在苍茫的黄沙里,掩落得不甚清晰。卓王孙见她驻足不去,也不禁抬头远望。

一道细带似的灯火游龙明明灭灭闪现在远方,无声无息地浮动着,走向了秋原牧场。

“那是晚归的牧民。”谢开言释疑道,“每到黄昏,他们必然手持火把,唱着牧羊的调儿,一拨拨走向连城镇。”

句狸用绢帕扇着脸庞,伸直两腿,细细地捶着,嘴里悠然唱起了曲子。“原野上的风啊,吹动芨芨草,谁家的姑娘,赶着马儿跑……”

谢开言在一片悠扬的歌声里开口说道:“连城镇外是原野,原野左边是牧场,牧场里面有小河,河边的花草会唱歌。”

卓王孙笑了起来。

谢开言正­色­道:“我以前坐在河边,听着芨芨草在风中摇晃,总觉它生得过于微茫。后来牧场里的灯火亮了,撒落些明光过来,我才看到它与其他的野草一样,都长得不高。”

卓王孙不明她的语意,仔细聆听。

“草根呈红锈­色­,被腐蚀过,轻轻一搓,就能化成粉末。”谢开言看着卓王孙说道,“以公子的聪慧,应当猜得出原因是什么。”

卓王孙微微动容:“怕是地底埋有异物。”

谢开言点头:“连城镇前任镇主马一紫并不知晓,镇外原野上全部都撒满了红磷,只要有一点火花,势必引起汪洋火海。”她回头看了卓王孙一眼,笃定道,“但是,殿下知道这个事情。”

卓王孙质疑:“你看牧民高举火把,不怕火星溅落下去,可见他们根本不知地底生了红磷。既然不知地底的隐秘,便不会散播开去,自然也不会传到殿下耳中。谢姑娘是如何推断出,殿下应知道这一切事?”

谢开言静立一刻,听闻风声传回的响动。过后她才说道:“卓公子听到了什么?”

卓王孙皱眉:“似乎是兵马的呐喊。”

谢开言应道:“天阶山脚底有一座万人坑,装满了尸骨,每到­阴­雨天气,必定闹出些动静,如同此时。”

句狸朝谢开言身旁靠了靠,拉住了她的手臂。

谢开言兀自说道:“但是在万人坑底,又埋藏了数不清的黄铜铁矿。不仅如此,北理皇宫地底,也藏有奇珍异石,而这些隐秘,殿下实则是知道的。”

卓王孙微怔:“我只听内子说过北理玉石宫殿的传闻,其余之事,一概都不曾听闻——”

谢开言迎上他惊异的目光,笑了笑:“觉得奇怪是吧?尊夫人是地道北理国民,尚且不知这诸多传闻,那么,太子殿下又能如何知道?”

142救城

半轮昏黄的月亮升起在雾蒙蒙的夜空上,映得天阶山南麓的轮廓更加苍茫。

谢开言拂了拂肩上的月影,说道:“殿下自十二岁起便流放至北疆,查探地质与风向,没人知道他走过哪里,又勘测了哪些土地。连城镇外的原野、天阶山脚底,想必他都是去过的,否则大半年前,他也不会听从我的劝告,在原野上免除­干­戈,止住战火,避开了红磷受热燃烧一事。殿下非常看重连城镇这块地界,除了它在战略位置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外,更重要的是,它能­操­控住通往天阶山的路,将万人坑底的藏铜处纳入自己的保护中。”

卓王孙恍然。

他回想起太子下达的诸多军令,知道谢开言所说不假。

连城镇一向是太子中意的养兵之地,不准种植庄稼,只许牧马练兵,由此避开刀耕火种,保全原野上完整的地貌。与它衔接的便是北边的天阶山南麓、东边的北理国门户伊水镇。现今太子已经占据了伊水镇,继续向北理腹部推进战线,可以推断,他必定是用足够大的疆界范围将连城镇包围起来,确保它在自己的掌控中。

卓王孙想通一番道理,不禁问道:“如此说来,殿下在一年前发动清剿狄容的战争,是为了夺取连城镇?而如今大举进攻北理,是因为殿下控制了连城镇,得到了稳固的屏障之后,继续推行的后继计划?”

谢开言回道:“正是如此。”

一旁坐着歇息的句狸Сhā嘴道:“所以说,连城镇很关键呀。”

卓王孙点点头,深思之下,并不应答。

谢开言稍稍走上两步,对卓王孙兜头行了一礼,诚恳道:“请公子解救华朝与北理两国兵士。”

卓王孙急忙伸手虚托谢开言的身子,无奈她躬身行礼动也不动。他不禁叹道:“谢姑娘又折杀我了。”

谢开言依然保持谦逊请求的姿态,说道:“公子不问是什么缘由?”

卓王孙避礼一旁,回道:“我大致猜出谢姑娘的意思。”

“不,公子还未看出局势的严重­性­。”

“愿闻其详。”

谢开言拈起几枚石子,放在山道上,拟作地图,为卓王孙讲解连城镇军力分布的情况。“连城镇屯兵数目过大,已无处安放,因此,殿下近月将­精­骑调入镇内,将游散军士安置在原野上,即是表明,在知道地底红磷的情况下,他仍然决意打一场硬仗,不顾虑敌人用火袭一计。然而,一当敌人冲杀过来,葬身火海的必定是原野上的散兵。”

卓王孙点头。

谢开言继续说道:“殿下知道此举的关键,所以先驱动兵力占据了边境三郡,守护起北理通向连城镇的路径。但是,殿下防不住天阶山这条线路,因为北理有一支奇兵,能够翻山越岭,从陡峰背面Сhā入,成就旁人难以想象的功绩。”

卓王孙有所耳闻:“谢照统领下的轻骑?”

“是的。”

卓王孙嗟叹:“听闻过谢照落草狄容,在天阶山来去如风的旧事,没想到,他还能威胁到殿下一意收服的后方。”

谢开言起身再次躬身施礼:“请公子随我去趟连城镇,以华朝特使的身份,调开王衍钦的军力,避免一场流血冲突。”

“我若不准呢?”

“必有五万农奴军、五万轻骑冲出,与华朝守军决一死战。”

卓王孙看向远方游龙似的军营烛火,沉吟许久,不愿轻易应允。谢开言看看月­色­,推算谢照所调派的胡军轻骑攻城的时辰,心底虽急切,面­色­依然保持着和缓。倒是斜卧一旁的句狸翻了个白眼,连声说道:“卓大人在考虑个什么呢?小谢阿照他们打这场仗是十拿九稳的,原野上的红磷又不可能一夜之间变没了,殿下借口不肯多增兵,就是怕这个关键处嘛!要我说,小谢还算厚道的,在打你之前先跟你招呼声,哪像殿下不声不响地就去打人家北理?我是华朝人,都看不得华朝兵流血牺牲的惨象,小谢说她是谢族人,用一个外人身份,拼命求你瓦解连城镇的兵力,其实是挽救那些华朝兵的命呀。难道卓大人还以为,在连城镇一打起来,我们华朝就必然会赢?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说的可是大实话,由不得你爱不爱听。”

谢开言转头愠怒地看了句狸一眼,句狸撇撇嘴道:“得了,我还是一边凉快吧。”说着又软趴趴地卧在山石上吹风。

卓王孙低头再沉吟,才问道:“瓦解连城镇兵力之后呢?谢姑娘打算做什么?”

谢开言三次躬身施礼:“我会带五万兵力入驻连城镇,尽量闭门不战,守住连城镇,一直等到殿下在北理的全线战局结束。”

卓王孙奇道:“无任何后援去守住一座孤城?”

谢开言如实回道:“是的。”

“你有把握?”

谢开言笑了笑:“这是聂公子交付给我的任务,十分紧要。既然聂公子信我,无论多少艰难,我也必须守住。再说我只是拖延,并不迎战,较之北理腹地的战场,我这边清闲多了。”

卓王孙问:“谢姑娘一直在说拖战二字,是什么道理?”

谢开言回道:“实不相瞒,我认为连城镇的夺与取,能影响殿下随后的战局。”

卓王孙作揖道:“请谢姑娘指点一二,让在下心中更明白些。”

谢开言转身走向暗影沉沉的山坡,站在石台上远望四周寂静的山林。夜景如此广阔,毫无差别笼罩下来,即使是巍峨的天阶山,也得落在它的胸腹间,化为小小的一点。她迎风伫立一刻,感受天地浑厚的力量,始终没有言语。

卓王孙却是以为她不便于解释,忙问道:“是在下僭越了么?”

“与公子无关。”

谢开言又站了一会,才开口说道:“殿下素有雄心,想一举踏平北理,一统这内6大地。只是战争局势变化万端,怎能一一掌握在殿下的手里。据我估计,北理就有一处堡垒坚不可摧,使殿下不易攻打进去。殿下在初战时,曾令连城、井关、苍屏三镇战线首尾相连,组成围阵朝北理内6推进。我瓦解连城镇兵力,自然会破开殿下铁桶般的围困,减轻聂公子那方战局的压力。再朝后,连城镇又成为殿下的心头之患,聂公子若是守住了北理,可拿连城镇做和谈的筹码,与殿下商议息战的条件。”

卓王孙一晚上听见诸多隐情,面­色­尚能控制住缓急。“殿下攻打不进的堡垒是哪处?”

谢开言微微躬身:“我不便多说。”

卓王孙有些不怿:“谢姑娘为何处处维护那北理?甚至不惜与殿下站在敌对立场上?”

此时,一直不做声的句狸嗤笑了一下,看向卓王孙的眼­色­里,带了些讥讽之意。“我还以为大人有些聪慧,原来也是个榆木疙瘩脑袋。”

谢开言再看四周夜­色­,没有捕捉到聂重驻发出的讯号烟火,心底缓解了片刻的焦虑。句狸吵嚷嚷要说什么,她连忙制止了,诚恳问道:“公子当真要知道?”

卓王孙淡淡点头:“这一直是让我捉摸不透的地方。”

“敢问公子,尊夫人目前在哪里?”谢开言不答反问。

卓王孙不应声。

谢开言看着他迅速冷凝下来的眉目,说道:“公子也知,一旦华朝攻打北理,置北理万千民众­性­命不顾时,尊夫人必定会赶回故国,与她的手足并肩站在一起。”

卓王孙微微叹息:“我没想到阿碧有如此大的决心……”

句狸Сhā嘴道:“喂,这与女人的决心无关好不好!”

谢开言待卓王孙完全平静心内伤痛,才开口说道:“我本不敢在公子面前托大,一一去说内中诸多牵连,但是我想,如果不能说服公子动身赶往连城镇,那么尊夫人护国卫家的心意,难免也会落空,所以在此请公子允许我费些时力解释一两点缘由。”

卓王孙忙不迭抬手施礼:“请。”

“公子幼时深受卓太傅教导,应当知道国与国之间最大的差异便是血脉延续及文化风俗。”

卓王孙点头。

谢开言续道:“那聂公子其实是南翎皇族后裔,我作为谢族首领,必然要辅助他建国立业,这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聂公子体恤民众,宽厚爱人,处理北理国政有条不紊,一致获得我族上下的敬意。既是敬重,我必定不会弃他而去,对他的意愿,自然要一肩应承到底。说到这里,我想公子已经明白,聂公子的出身及能力是我认定他的第一条理由。”

卓王孙再点头。

“聂公子与殿下的主张并不相同。殿下以刑律治国,曾两次表示‘法从礼入,明刑弼教,是以法先行,礼居后,国家司刑法,推行礼、义,才能长盛久安。’这是殿下的宗义,将刑律放在礼法之前,又将子民分为六等品阶,种种做法与我那故国教义不符,难以让我族生出归顺之心。既不归顺,我族上下瞻顾聂公子的做法,认定他的宽厚之举,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卓王孙默然半晌,才应道:“殿下、谢姑娘、聂公子在不同环境中接受文墨熏陶,养成不同的文理学识,殿下落得严厉,谢姑娘与聂公子却是喜欢平和之气。也难怪,你们会走在一起,单独撇开了殿下。”

句狸赶在谢开言之前说道:“你这人好生没道理,你念你的殿下,也要看看你家殿下的主张想法能不能让人靠近。他要打仗,他要一统天下,拿铁血手腕行事,小谢劝不了他,难道还不能走么?”

谢开言拉拉句狸的袖子,将她牵到一旁,扯出了卓王孙的目光外。

卓王孙沉顿一下,回道:“她说的也没错,我认了。”

谢开言躬身施礼:“文华差异便是我认定聂公子的第二条理由。”

卓王孙淡淡道:“可还有其他缘由?”

句狸跳了回来,嚷道:“小谢和他磨蹭个什么劲呢?他站在殿下那边,看不见北理民众也是无辜的子民,哪里经得住战争的摧残呢?殿下就是再有雄心壮志,想一统天下,对北理来说,也是侵略的行径,聂公子抵抗,小谢去帮忙,天经地义的事,还扯什么理由?”

卓王孙抬手,点上句狸的|­茓­位,句狸立刻哑口无言站在那里。

谢开言不禁温声道:“公子请勿生气,她是个随­性­人,快言快语。”

卓王孙垂手站立,淡淡道:“我只想摸清谢姑娘的想法,或许见到殿下之后,能向殿下提出一二建议。”

“不用了。”

“为什么?”

谢开言不语。卓王孙奇道:“可是对殿下完全失去了信心?”

谢开言只说道:“聂公子建立的护流民、除品阶的新兴之国,才是众望所归。”

卓王孙笑了笑:“我信殿下,殿下必定不是糊涂人。据闻在连城镇,殿下首开先例,已经废除了品阶制。”

句狸忍不住转了转眼睛,谢开言拍开她的|­茓­位,她就一跃而起:“那样才是对的,再废除下去,我就可以抬头挺胸做人啦。”

天阶山上的一番详谈,已让卓王孙完全打消了顾虑。既然瓦解连城镇兵力能平和过度战争紧张局势,让华朝兵与北理人不再厮杀,极大程度保全华朝兵的­性­命,这点颇为符合卓王孙内心道义,他乐于促成此事。朝长远来看,将连城镇交给谢族人,或许还能保全发妻的国家,争得一线生机,这第二点的隐秘,也是他极力认同的举止。

下山之前,谢开言朝山林深处叩首三拜,引得句狸好奇:“小谢为什么行这样大的礼?”

谢开言哑声道:“我百年之前的老族长,便是埋在此地。”

句狸转身也拜了拜,随后说道:“小谢我喜欢你,你们谢族人是好样的。”

谢开言黯然道:“老族长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历经百年苦痛,还能做到胸襟开阔,劝慰我不要悲伤,并教给我冥想之术。”

句狸好奇不过,缠着谢开言讲述老族长的故事。卓王孙走在一旁,静静听着,最终也心悦诚服点头:“‘白云自来去,天地存我心’,的确是智者才有的胸襟。谢姑娘身受谢族教养,始终以事理大义约束自己,也不曾辱没谢族名声。只是殿下孤身一人,留在了华朝深宫里,没了适当的劝慰,谁又能宽他心怀?”

句狸吐了吐舌:“卓大人就是厉害,三句话说得面面俱到,被他这么一比较,那太子殿下又变成可怜人了。”

“公子这边请。”谢开言侧身让路,“我懂公子意思,请不要再说了,殿下不会原谅我,我也没有回头路。”

聂重驻将卓王孙愿意和解的消息传送出去,及时阻止了胡军骑兵火烧原野的行为。盖飞穿着夜行装,带一队好手沿途劫取井关镇赶赴连城镇的流星马,确保这两日的军情不会泄露出去。少年军团虎虎有力,不敢有一丝懈怠之意,唯独对天上展翅飞过的鹰隼、雁子有些望尘莫及。

卓王孙锦袍加身,坐车驾徐徐进驻连城镇。他的面相与叶沉渊生得相近,又故意抑着全身上下淡淡的气息,引得都尉王衍钦不敢正眼去看,只把他当成了太子的影子。

王衍钦由叶沉渊一手提拔上来,深受恩宠,尚未还报太子恩情。卓王孙看王衍钦恭敬应对的样子,随之又明白谢开言算得­精­细,将王衍钦的心里想法也拿捏到位了。

连城镇连续两日没接到太子军令,以为像往常一样,按兵不动就可以。但是特使卓王孙好像并不满意这等做法,脸­色­永远是冷淡的,问出的话也很有威严。

“王都尉为什么不追究逃兵的罪责?这等小事也惊动了殿下,特意委派我出行一次,来连城坐镇。”

卓王孙使了个眼­色­,伪装成侍从的聂派人双手递上火漆军令,金帛纸写着太子亲笔字迹,言称特使卓氏并行监督连城军事,底下盖上太子徽印。

王衍钦细心看了看,没发现破绽,遂将腰低得更深,朝卓王孙做满了揖:“劳累殿下牵挂,劳累特使大人舟车辛苦,请恕臣罪。”

卓王孙暗自惊心,才知道谢开言准备得完备,甚至能模仿出太子的字迹,更加坚信了谢开言先前的言辞——连城镇势在必得。

他控制住面­色­,责令王衍钦带出大批军队追击逃兵。

连城镇的确走失了两万人数的兵力。因为在这两晚,原野附近沙丘和树林里,不断传来华西俗语、北疆方言,还有各地噪杂的语言,唱着一些思乡曲儿,引得原野上驻扎的散部军力涣散了心思,趁着守兵巡视过去,他们便一拨拨跑向了暗处。

王衍钦见主力军队不受影响,并未将这两万人很放在心上,只派出一彪人马去追赶,就地以军法处置追上的逃兵。可是今日特使也来到连城,要求他严肃处置此事,那他便不能掉以轻心了。

在特使到来的这晚,当远远近近的思乡曲再唱起时,王衍钦带出本部所有兵力,去追赶四面八方的暗影人。两个时辰之后,当他从流沙原里好不容易折回身时,才发现连城镇已经易主,城头挂上了北理金龙旗。

143明白

边境战场烽烟继续推进,除去连城镇按兵不动,又未派遣流星马送回军令外,中路及南路战线各攻下一座城池。暮时,消息回转到井关镇军衙,左迁拿起标注小旗,Сhā在北理全景地图模型上。

至此,华朝已攻克下北理十一镇,占据了足足一个州的地界,其锋利势头直指抵在了东海岸线上的央、青两州。

入夜,坐镇军衙的叶沉渊吩咐加派哨兵查探连城镇军情,刚签下火漆令,负责镇守风铃小楼的长官就急步走入,禀告了小楼内空无一人的异情。

叶沉渊将信件封签,问道:“不见了太子妃多久?”

兵士额上有汗渗出:“前后共计两个时辰。”

叶沉渊闻言手一顿,再将信件放在桌案一角,对左迁说道:“去。”

左迁得令,拿起火漆令转身快步走出。

其余将领一一得到军令离开军衙,只剩下那名长官还跪在了地上。

长官不敢抬头看叶沉渊的脸­色­,薄汗不断渗落。他等了又等,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属下该死,请殿下治罪。”突然一阵袖口的冷风掠过他身边,刮得他颜面生寒。听到脚步声由浅入深去得远了,他仍然不敢动,跪足了一夜。

冷月斜照,小楼沉寂独立。

叶沉渊站在一万守兵之外,环顾四周动静,一切景­色­如故,也不见有任何异处。他唤退守兵,空出中间披散冷淡月光的小楼,起步朝顶楼走时,只觉脚下有千斤重。

风不动,铃未舞,月无声,人罔顾。

他抬起手,将扣在指间的石子重重激­射­出去,撞进了机关线的机括里,震得弦响大作。嗡嗡弦震走完一圈,回旋到他的身边,落下所有余音,终于让他相信,飞檐斗拱处再也没有藏着任何人影,会跳下来惹得他心头一紧。

他终于明白,那天谢开言跳下躲藏的身子,手持鸽子向他跑来,该是多么欢喜的事情。

叶沉渊坐在谢开言常坐的榻上,放眼看着窗外。天外只有一轮孤月,无言注视苍茫大地。院里的桂花依然飘香,檐下垂掉的纱囊又风­干­了,正无­精­打采地转着圈。

他抬眼看看编入了秋花的纱囊,才能确信,谢开言的确来过这里,陪他近一月。

其余所有她曾经逗留过的地方,物品陈列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尘垢,让他不经意回头一看,还以为是原本应有的样子。

玉佩环饰盛在锦盒里,散发一片柔和光泽。结缡环佩垂罗缨,静静躺在首列,灼伤了他的眼睛。空瓷缸仍然站在山石盆栽旁,仿似从第一天起,它就那样镇定地等待着,不会引起他的注意。还有一些细小的物什,都失去了它的主人。

他以为,倾尽一切心思将她留在这里,给她优渥的生活、足够尊崇的地位,便能挽留住她。

但是他怎能忘了,当他说出不会再去寻她回来时,她听进去了,却没有应答。

似乎在很早以前,她就告诉过他太执着于心头之物的答案:不用追。

谢开言喜欢拈起石子下五兽棋,孜孜不倦玩上一个昼夜,通常作陪的便是叶沉渊。在汴陵太子府里,她闯进他的寝宫,缠着他与她对弈。眼看着她所喜欢的石龙子、鸽子、兔子、松鼠、雁子沿着地图坑道跑进他这方阵营里,他有意提醒道:“不来追么?”

她盘腿坐着,拥着所有被毯,在雪人胎身里摇了摇头:“不用追。”

他想剥开她的茧被,她却一直朝床里退。极淡的灯影渗入重重帘幕,落在她的眉眼上,让他看得很清楚,她的意态是坚决的。

“为什么?”

她答道:“留之无用,任它自由。”

他必然会问:“你是清醒的?”

她却拥被滚向一旁:“我若清醒,你会放过我么?”

“不放。”

她蜷在茧被里回道:“这便是我与你不同的地方。”

即使是还喜爱的东西,只要溜过她的手边,她便不会去寻回来。

在这晚过后,叶沉渊看见随处游荡的谢开言,总会停一停,等她走过来,随心逗她说上两句话。她呆站在水榭那边,迟迟不肯靠近过来。

左迁带队经过水榭巡查全府,她看了看银衣卫的箭囊,转身站在了柱后。

叶沉渊走上前问:“你还记得这些人?”

天阶山底、石头客栈前,都曾出现过这批银衣箭卫的暗杀身影。

她不愿说话。

很长一段时日里,无论他怎么问,她都不愿回答。

他哄着她留宿在寝宫里,看她茫然四顾的眼神时,才能低□段说出心里话。“我听从修谬的主张,派出两拨人追杀你,是我的过错。先前做错的那些事,我一一补偿过来。即便你寒了心,我也要将你的心捂热了,再也不会怨恨我狠毒。”

她坐拥被褥,额角发烫,滑落汗水。

他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转脸过来对上他的眼睛:“听得明白么?”

她定住眼眸与他对视一刻,有光彩陨落瞳海深处,刹那间归于了寂静。他猜测她的神智必定有一半是清醒的,让她很早以前就看出了他的毒辣,只是不愿意说出来。

他抵住她的额头,心底翻腾个不停。

她摆脱他手指的钳制,含糊道:“下棋。”

他取过棋盘小心陪着她。她依然乱跳一气,任由五兽棋子落入他的阵营里。

看过她那双闪动过灵光的眸子,他再次问出这一句,只觉十分艰难:“不来追么?”

“不用追。”

他拈起兔子棋,放回她的阵营,低声道:“我希望你能来追一追。”

“不用追。”

小楼寝居里依旧冷清,雕花阁门斜挑着一柄灯笼,光彩撒落桌案上,照亮了由缎布所包的《北水经》。

天劫子曾对石龙子做过注解。

“石龙子,­性­­阴­冷,金鳞碧­色­类尤为珍奇,滴血入食,可炮制成药引,破除血内异结……生出赤皮者便唤为‘茱碧’,亦称之为‘茱’。”

叶沉渊翻过这一页,再回头看看盆栽旁的空瓷缸,才明白过来,每日她捧着石龙子坐在那里,说的最多的一句是什么意思。

“我的茱呢?”

如今她的茱碧已经不见了,她逃开了小楼,不顾及中了舌吻兰毒­性­的身子。

她说过,留之无用,便放任离去,如同五兽棋,如同石龙子。

叶沉渊心痛难言,苦苦抑制住血脉里翻腾的毒­性­,最后自行撤了功力,任由剧痛滚过他的身子。他闭上眼睛,不再看檐下的纱囊,等着月下西窗,等着拂晓来临。

明日的秋阳,必定又是焕然如新。

144强攻

巳时,左迁带领五万人马陈列在鸦翅坡前。

鸦翅坡延绵十数里山冈地形,突出之处修建了防御城,充作鸦首。两侧的山林包抄过来,似羽翼一般,护住了城池。

因地势险要,易藏伏兵,统领弓箭队列的副将力劝左迁不要强行攻城。左迁扬手制止道:“大军押到此地被迫停驻三日,不管怎么叫骂,北理人就是不应战。我部作为前锋,应当直冲上去,拿下这座孤城,为殿下铁骑铺平道路。”

副将惶急不敢言。

左迁在今晨应了军衙的卯点后,借口查探军情,带队驶出井关镇,直奔鸦翅坡而来。他是太子近臣,又有调兵符令,值守官以为他是得到了太子的首肯,径直放他出关门。

左迁一心想为主君排忧解难,以前与主君应对时,曾得到了“不可冒进”的训责,然而他转眼看到连续三日无法攻克下鸦翅坡的战情后,孤胆生豪气,直接提点人马杀将过来。

城前,骑兵扬起高高的矛戟,顶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头盔,大叫道:“粉面气的谢郎!还认得这头盔么?一年前连城镇外土城一战,你败给了我们左大人,怕死,先逃跑了!可怜那被你撇下的四百手足兵,个个战死,有的还被我们戳穿了头颅,拿下头盔装酒喝!谢郎你这个龟儿子,倒是伸出头来战一战啊!”

数万士兵哄笑,声音直透云霄。

城头突然伸起几座架梯,抻着加强机括,嗵地一声齐齐放出合抱粗的滚木。木桩上面镶着倒刺钩镰,借弹跳之力滚落下来,砸向坡底的华朝兵。

顿时,整齐的阵型撕开几道口子,马蹄折断者不计其数,越来越多的滚木集聚巨力冲将过来,将打头的华朝兵砸得惨叫连连。

随后,鸦首城门大开,谢照带两万骑兵风驰电掣般冲出来,直取坡底乱了阵型的左迁亲随营。北理这方骑兵占了便利地势,提马疾冲挥刀砍杀时,如同顺风行船。

华朝兵见临时生变,混乱一刻,马上又生出应对之法。只见刀斧手抵盾牌,一排排扑上,以­肉­身撞击滚木,卸了木桩的冲击之力,跳荡队随后踩在累积的身体上,腾起一跃,似灵敏的猿猴爬上山坡。

谢照骑兵冲杀过来,手起刀落,砍翻一半前头冲锋的跳荡军,继续Сhā向坡底。左迁战马受惊,连连嘶鸣,无法越过遍地横躺的滚木。他见北理骑兵斩杀本部如此便利,眼睛急红了,索­性­飞身下马,持剑径直跃向谢照。

白马上的谢照持枪搠倒一名华朝兵,一抬头,便看到了杀气腾腾赶到的左迁。两人一旦打个照面,话不多说,直接胶战在一起,那神情,均是恨不得将对方生吞入腹的模样。

谢照始终记得左迁在土城灭他四百手足的仇事,苦等机会与左迁决一死战,今日巡城到前门,愿望终于实现。反观左迁,越战越勇,丝毫不顾自身安危,只想着将眼前人斩杀在地,给主君报了一箭之仇。他所秉持的克敌箴言向来就是,打不过,加把劲;打不赢,和对方死拼。

两方主帅混战在一起,周围又涌上各自的亲随兵。越来越多的杀戮参与进来,将战局拉开,形成了漩涡似的包围圈。两方人马杀得正酣时,城头又有箭弩飞下,钉翻外围的华朝兵。华朝弓箭手不甘示弱,以刀斧手盾牌做掩护,站在坡锋上向上激­射­。只是地势有利于北理一方,使他们的箭羽乘风而下,比华朝的反手箭犀利了许多。交战至末尾,站在架梯上的北理箭兵已用绝大优势压制了华朝弓箭手的反击。

副将担忧左迁失利,在人马包围圈中不断左右冲杀,替左迁缓解腹背压力。半空飞来箭雨,呼呼力道直透耳鼓,他一听,忙弃了大刀,抓起一杆帅旗,奋力挥开左右冲突而来的箭矢。背后,左迁持剑攻向谢照,银­色­铠甲沾染了不少血迹。谢照凝神与左迁对战,一柄银枪舞得炫烈如火,每次撞击剑刃之上,必然震得左迁虎口发麻。

左迁抹了把脸,擦去混杂的血汗,清喝一声,提剑又欺进身。谢照冷冷一笑,一招风行鹤舞直刺出去,取向左迁面门。左迁转身急避,银枪算好他的退路,如影随行,点上了他的左肩。左迁只觉一股刺痛洞穿了肩胛,还来不及皱下眉,他就反手拉住枪身,将他与谢照拉得近了,右手持剑发力一劈,重击谢照的前胸。

谢照脱手撤枪,冷冷道:“看今日是你死还是我死。”再从腰间抽出战刀,继续与左迁鏖战。

鸦翅坡前血­色­震天。

井关镇军衙。

一个时辰前,叶沉渊听闻左迁私自带兵出军关,急命下属持太子佩剑飞驰出去,勒令左迁人马回转。此后,无一人一马回到军衙,他站在日晷之旁,细细看着晷针又走了两个刻度,对身后哨兵所有的奏报都未给出任何指示。

下属请示,连城镇一役该如何进行。

叶沉渊冷淡回道:“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夺了我的城池,王衍钦即使还厉害,也不是那人的对手。”

下属踌躇:“王都尉传来飞信,说是卓大人矫令他出城,这才失了连城镇的控制。”

“不是卓王孙,他还没那个胆子。”

下属不明所以,聪明地不接话。

叶沉渊又道:“传飞信回去,命令王衍钦调转十万兵力,围住连城镇,若走失一人,提头来见。”

下属得令,连忙放出鹰隼。远在原野之上的王衍钦接到命令,交付属官仔细研读了几遍,终于揣测出主君之意:待他来,不必战。至于缘由,等王衍钦看到了城头上出现了谢开言布置防御物的身影时,立刻醒悟。

一是战不赢,二是不便战。

谢开言系前南翎谢族出身,所统领的弓箭手个个技能非凡,虽不知她如何死里逃生出现在连城镇,但王衍钦听闻过谢族以五千兵力抗击五万华朝骑兵的彪炳往事,又在太子府里亲眼目睹过主君对她的迁就之情,心想避免与她正面起冲突,终究不会错到哪里去。

原野上的王衍钦面朝井关镇方向遥遥拜了拜,对主君不追究他的失城之责感激不已。

井关镇内,随着滚滚风沙疾驰回两三匹战马。一道道惊喝之声从军衙三道大门传进来,迫使叶沉渊转身探查发生了什么。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拖抱了进来,铠甲已经磨损,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一股股血水从甲片下争先恐后涌出,甚至冲刷掉了挂在上面的沙土。一身黑衣的副将跪在地上,用残存的衣袖胡乱摸了一把血铠男人的脸,露出了左迁一截尚算明净的容颜。

叶沉渊才看一眼,就疾步走下台阶,来到两人身前,冷冷道:“我说了不准他出战,你们作为副官,都听不懂么?”

全身披血的副将不敢辩解,只是哽咽道:“谢照带两万兵杀了我们三万人,还把左大人杀得浑身冒血。左大人寡不敌众,仍在独力苦战,末将担心左大人有了闪失,拼死将左大人拖出了战团……”

叶沉渊急声道:“传老军医。”

副将继续禀告鸦翅坡前的战情,并从怀中扯出了一面斑驳血­色­的帅旗,上面布满箭孔,已无一处完整的布料。

副将哭道:“左大人一心想拼掉谢照,飞箭­射­中了他的心窝,他还拄着旗不肯后退一步。”

叶沉渊看了看帅旗,冷声道:“派人将旗子送到封少卿处,给兵部上表,记录左迁战事,用以激励后来将领。”

老军医剪开左迁的战铠,剥开残留的甲片,露出一具血染重衣的身躯来。血衣下,想必有许多伤痕,单是心口上Сhā着的那支羽箭,随着左迁几乎断绝的气息而微微发颤,也让在场所有人看得心惊。

叶沉渊坐在榻边,扶住了左迁的身子,将手掌抵在他背心,替他渡气。老军医再剪开血衣,突然从左迁胸怀处滚落一册绢画。

叶沉渊低眼一看,透过浸染在绢布上的斑驳血痕,认出了那是谢开言的画笔。他的气息蓦地一动,牵发肺腑间一阵疼痛。他不着痕迹地调息,没有说话。

老军医随军行医多年,却是看着左迁在马背上长大。浑身是血的儿郎将身上带了如此文墨气息的画册,即使是驽钝之人,也能看出左迁心中有记挂的事了。

老军医叹道:“如果不打仗,这个孩子恐怕还在想着心尖上的人,和她留在家里写写字赏赏花,过些快活日子。”

叶沉渊哑声道:“外敌不除,何能成家。”

老军医再叹:“殿下待左大人一向亲厚,如今看他落得这个样子,也心痛吧?”

叶沉渊默然。

他待左迁又何止亲厚?

他在左迁身上,总是看到了一股勇往直前的劲头,尤其是那晚左迁跪在地,苦苦哀求他赐婚的模样,长久留在他心里。

十年前,是不是也有一个人像左迁那般,跪在刑律堂前,苦苦哀求别人成全她的姻缘?

他不敢想,立刻首肯了左迁的要求。

得到赐婚指令后的左迁,日日露出喜­色­,愈加温文可亲,问他偷笑什么,他还会腼腆地低下头。无论怎么看,左迁都像是隔壁邻家走出的朴实儿郎,倒不像出自尚书世家的公子。

只因他的心底,存了一抹温柔的绮­色­,引得他盼顾将来。

这样的儿郎,若是浑身是血了无生气躺在军衙里,与他的期望多么不相适宜。

“殿下准备好了么?”老军医的呼唤遏止了叶沉渊浮起的心痛感。

“拔箭。”

一声令下,老军医熟络地拔掉断箭,用焐得温热的金创药糊住左迁创口,防止血崩。待细细包扎之后,他才向叶沉渊交代道:“左大人全身上下三十七道伤口,靠近左胸的那处是致命伤。能不能活过来,只能看他后面的造化了。”

说罢,老军医拱拱手,不去看叶沉渊的脸­色­,走出了军衙。

叶沉渊吩咐一众副官好生照顾陷入昏迷的左迁,再唤进从太子府里征调出来的车夫,说道:“取我铠甲与长枪来。”

车夫也是行伍出身,自青龙镇叶府外随侍以来,陪着叶沉渊南征北战了七年。近三年,叶沉渊加冕为太子,他才一并卸了征讨的差事,敛住手脚,做了一名不起眼的车夫。

军衙众人马上跪地劝求:“殿下不可亲身上战场!属下愿意替殿下出征!”

此后哀求之声络绎不绝,用种种缘由阻止叶沉渊亲自征战。国已无君,太子若是再有闪失,对于华朝子民来说不啻是巨大的打击。

叶沉渊唤众将起身,从容脱去常服,换上战袍,再穿戴好一副黑金铠甲。车夫双手捧上一柄擦得锃亮的长枪,冷气流转,刺得在场众人眼前发颤。

叶沉渊的长枪造型简朴,无任何装饰或者徽纹,枪头尖锐,两侧各有勾戟托座,可卡住人骨迫其放血,端的是霸气凌厉。

如今,他披上战铠手持战枪,亲自驱动十万大军,下令血洗鸦翅坡。

145浴血

夜幕下的鸦翅坡宁静得可怕。

叶沉渊的御用车夫丁武带夜行队伍摸上山坡两侧的树林里,趁着西风突起之时,放火烧山。北理守军本在树林里安置了弩桩与守兵,听到树梢上的铜铃大响,就知道有敌人偷袭。他们迅速反应,发动了箭弩攻击。只是丁武身手过于矫捷,攀附在树上,如同猿猴一般,腾起跳跃一番,就能破除方圆数丈内的暗桩。随丁武出战的夜行军是一支死士队伍,且军令如山。在丁武战刀督促之下,他们用­肉­身拼掉其余的暗桩,确保后面的弩车队伍能顺利登山。

大火烧了整整两个时辰,耀得夜空通亮。

城池里的北理守军披甲待战,另有后勤兵抬来水龙扑灭烧到了跟前的火舌。全城兵马统帅谢照心知这是华朝战法的先声嚆矢,当即下令,加固城池两侧防御,提防敌人据高强攻的行为。

火势蔓延之时,叶沉渊已带兵陈列在城门前,人马衔枚,稳伫不动。队列末尾,分出两股潮水般的步卒兵,推着碌碌作响的铜轴弩车强行登山,即使有前锋队未扑灭的残火烧到了他们的铁甲上,他们也不敢后退一步,只顾着将强弩发­射­出去。

顿时两侧山林箭如雨下,仗着风势,裹着火油,尽数扑向底下的城池。

北理守军先前搭建的藤甲楼被攻破,燃起熊熊大火。后勤兵慌忙调转水龙喷口对准火焰,另有甲兵冒死爬上楼梯,将长盾竖起,抵挡一时的箭弩攻击。

甲胄未除的聂无忧找到城上发号施令的谢照,扯住他的手臂道:“谢郎,箭弩穿透力太强,再死守这座城,就要做了瓮底的靶子。”

谢照自然看出华朝这次出动的弩车与往日的不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雷霆战将,所经之处,必定是扫荡完一切军力。先前的城战中,北理连失几镇,还未遇上这么剽厉的攻击。此番这样的做派,怕是由叶沉渊亲自督押而来。

果然,校兵来报:“华朝太子正带兵攻打正门,冲撞车已折断了一根铁门栓,不多时正门便会破开。”

谢照转头对聂无忧说:“驸马先退,我来断后。”

聂无忧大力拍了拍谢照的肩头,招手带走多数人马。

谢照持枪疾驰,调动兵力围堵正门,对两侧传来的惨叫声充耳不闻。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能瞻前顾后,心系其他的枝节,这是他一贯的行军作风。

山坡残林里的强弩持续­射­下,不断有北理士兵被钉翻,勉强竖起的长盾防御一度岌岌可危。大火噼啪直响,火星溅落在城石上,烧焦了守军的尸体。全城还未披血,只闻浓浓腥臭,还有压抑在夜­色­里的那些喊叫。

突然火光大盛,城门已破开,卷来一股油烟味。数不清的华朝骑兵手持火把驰进,与谢照守军正面交战。两拨人带着必死之心浴血奋战,一为拖延一为强攻,各自杀红了眼。

叶沉渊提缰立在门外,持枪指向夜­色­,刀斧手与跳荡队就列,借助冲梯等辅助工具,奋勇爬上城头,开辟第二处战场。

密密麻麻的华朝兵似沸水似狂风瞬间吞噬了孤城。

几经强攻之下,孤城城墙坍塌一半,豁出了血亮的残口。

叶沉渊纵马驰向城池,突破密集的人墙后,便来到稀落的内城。他的战马宛如游龙,风一般直取谢照那侧。

华朝裨将团团涌上,护住叶沉渊的四周。

“让开。”叶沉渊冷冷下令,将士们驱马后退,随之让出一块空旷的地方。

谢照守军仍在四处顽抗,谢照一人落单。

华朝兵士继续攻城,个个眼睛雪亮,随着领头军绕过内城中央的战团,跑向了后门。

厮杀、火烧、叫唤声不绝于耳。

谢照的铠甲挂着残血,在火光里冷得发亮。他缓缓擦净了银枪,斜指前方,冷眼看着叶沉渊,没有丝毫惧­色­。

叶沉渊当道而立,束战甲,持长枪,杀气更盛一筹。

时隔一月,两人的攻防局势逆转。无论是在伊阙长街外的那场狙杀,还是今晚内城的这场争战,在兵戎交接之前,他们都要赢得磊落,只讲单打独斗凭个人能力。此后或许有围困之战,杀得火热的两人自是不在意。

战团一旦退开,叶沉渊就纵马跃出,携着风云雷霆之力,径直劈向谢照。

谢照迎上,与叶沉渊再次搦战。

两道黑­色­身影在火光里交错再分开,兵刃经受两人强烈的力道,发出撞击的钝响。再看两匹战马,已经跟不上主将的速度,嘶鸣不已。

叶沉渊当先跃下马来,持枪扫向谢照战马,打折前蹄后,他的攻势不减,长枪如孤冷的霜枝,刺向谢照面容。谢照闪身急躲,回枪格挡,被迫后退一步。

叶沉渊只攻,招招勇烈,卷起的风声直指夜幕,又似下了一场雪雨,将谢照全身罩得密不透风。谢照已经听不到其他的动静,也无心去顾及亲随属军的战情,仅仅一个叶沉渊,就引得他全力对付,三十招后,险些露出败象。

今晚的叶沉渊与往日也不同。长枪森冷,杀气浓郁,冰霜眉目不时逼近,让谢照看清了他的眼睛,里面蕴着一层光火。

狭路相逢时,他竟然怒发招,力量暴趋几分。

聂无忧指挥大军退向风腾古府,回头带一彪人马冲回鸦翅坡救援谢照,正迎着华朝兵从后门涌出,他见了心急不过,喝令部将替他杀开一条血路。

聂无忧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挤进内场,此时的华朝军力追讨北理撤退的大军去了,余下的人数不过j□j千,倒是缓解了不少对他的冲杀力。

正焦急张望谢照身影时,城后又冲进一队人马,举着北理金龙旗,出现在聂无忧眼前。

“先生怎么来了这里?”聂无忧纵马弛近谢飞身边,急声道,“太危险了!赶紧回去!”

谢飞却一把扯住聂无忧马缰,问道:“谢照呢?”

“我也在寻他。”

两人一问一答,眼底的忧­色­更深。华朝兵呼喝而来,两队人马各自结阵抵挡。谢飞内力尽数传给了谢开言,所­射­的长箭失去往日的威慑力。他在人马喧响处突然看到了一团人,堵在了军营鼓楼处,当下心一凛,拍马冲了过去。

近了,谢飞终于看清,叶沉渊手持寒气森森的长枪,尽力朝斜依在木架上的谢照掼去。谢照今日前后苦战两场,重创华朝大将左迁之后,又逢着狂风暴雨一般的叶沉渊追杀,力气终于耗尽。他的银枪撤手,铠甲浴血,眼看最是雷霆的一击铿然袭来,他只能反手摸出军刀勉力抵挡。

马上的谢飞心急如焚,张弓即­射­。想是在危急之时,他含血迸发出全身所有力道,又在弓弦上激出了十成狠气,这支羽箭一当破空而出,便端出了谢族风骨。

叮的一声,白翎长箭撞上叶沉渊长枪,将它的枪尖撞出了偏差。长枪随后扎进谢照左胸上方,噗地一下透­肉­而入,叶沉渊看也不看落地的箭矢,转动手腕,枪头下的勾戟托座便卡住了谢照的骨头,将它生生拉断。

鲜血如溪流涌出,谢照忍痛挥刀,并没有逼开叶沉渊的攻击,身体却被长枪带得离架,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在微微颤抖着。

谢飞怒喝一声,跃下马,不管不顾地冲进人群,抱起了谢照的身子。

谢照面如金纸,看清来人是谢飞后,极力吐出一句话:“叔叔,阿照已尽力,不曾辱没我族名声。”

谢飞嘶声道:“你给我撑着!给我撑着!即使要死,也让叔叔背着你走回乌衣台!”

聂无忧带着两队人疾风弛近,叶沉渊轻轻跃起身,落在马上,手持染血的长枪,冷然看着一切。

聂无忧一声令下,北理援军冲向叶沉渊所在的战局,华朝裨将自然带兵迎上,只要有余散的北理兵士倒向叶沉渊马前,必定被他屠戮。

他的锋芒过于锐利,令所有人走避。

偌大的混战圈子里,只有叶沉渊一人策马而立,长枪指地,冷漠的眸子并不躲避,径直对上谢飞怒气腾腾的面容。中间隔着厮杀的士兵,无论喊战声如何激烈,于他而言,仿似都是静止的祭礼。

谢飞看着修罗一般的叶沉渊,猛然又记起了七年前南翎国破那日。当时,万人哀号,哭声震天,而叶沉渊只是伫立于高坛之上,遥望乌衣台,将凛然背影融入了南翎残破江山幕景里,祭起滚滚狼烟,任由如水的历史从他脚边流淌过去。

一个王者一般的男人,又怎会在意被戮者的血泪与嘶喊?在他的心中,只装满了天下疆域的走势。

谢飞看了眼叶沉渊的眸子,探出了沉沉的冷意。他突然呼喝道:“拼尽全力护住驸马爷!”

随之而来的变故让谢飞又惊又怒。

叶沉渊招手示意,果然发动所有兵力围困住了聂无忧那一侧,然而对上搀抱住谢照的谢飞时,华朝兵像是看不见实景似的,纷纷越过他们两人,投身进入旁边的战局中去。

谢飞一咬牙,拖起谢照的身子,将他扶上马,再甩开马缰,一阵风疾驰出城。

离开时,自然也未受到阻挡。

脱身之后,谢飞督促更多的兵力回去援救聂无忧,一伙人杀开一条血路闯进来,不期然碰上浴血的将士扶着满身伤痕的聂无忧倒栽出门。

当下,北理军以更多的兵力火拼华朝军,安全护得核心人物离去。

一只灰雁脚绑鸦翅坡战情飞回连城镇主楼顶。

盖飞取下信件读了,又跑进堡垒,将军情禀告给谢开言。

盖飞急道:“师父,华朝全力围攻鸦翅坡,我们不用分兵去救谢郎么?”

谢开言低头跺开几步,深思一番,才应道:“连城镇这里也极为关键,你看那王都尉,围住我们几日,即使我们要出城,也不容易走得出去。”

盖飞跃跃欲试:“我带两万人突围试试。”

谢开言看着盖飞饱含期待的眼睛,点头应允。在她详细做了一番布置后,盖飞推开马厩旁的侧门,带着少年子弟团打头的骑兵打算朝外闯。

可是王衍钦接受了死令,将连城镇围得水泄不通。华朝守兵齐齐亮剑,凛冽的剑气几乎阻隔了侧门之路。更远处,有弓箭手结阵以待,森森矢端对着出口。

盖飞怒道:“你们这些华朝孬种兵,打又不愿打,只知道死守,是个什么道理!要是有一点男儿气,只管放马冲过来,小爷我好好陪你战上几回!”

戎装王衍钦纵马跑过来,朗笑道:“小将军倒是好大的口气!你且看看,连番突围两次,那些受累死的士兵尸首还堆在了树沟里!我们殿下说了,不可走漏一人,因此,我即便是将你们杀光,点数时,也不会少了一个人头!”

彼时天未降下暮­色­,秃鹫盘桓在莎草之旁,抓住荆棘树枝,对着沟底变腐的尸身怪叫了两声。

盖飞抿嘴吹哨,顿时从连城镇几道侧门,都跑出了一拨拨头绑尖刃尾悬炮竹的狂牛。

王衍钦振臂一呼:“殿下死令,不走一人,各位弟兄招子放亮些!”

华朝守兵潮水堵上,罔顾狂牛顶肚的危险,硬是遏制了盖飞第三次的突围。

盖飞舍不得损失兵力,又因城内能调用的牲畜数目有限,他愤愤­射­了几箭,带兵回转城内。谢开言听得他转述王衍钦的一番话,沉思良久,没有应声。

盖飞催促道:“师父现在怎么办?”

谢开言拍去他肩上的风沙,尽量如常说道:“不用太过担心谢郎那里,要相信聂公子的安排,兵力不能随便调动。”

盖飞只得含恨吞下华朝围城的这口气。

深夜,又有加急战报送来:鸦翅失守,损失兵力两万,主帅及公子无忧,由谢飞督促风腾堡垒防御战事。

困在连城镇的两人自然不知道,谢飞为了稳定军心,没有将谢照重伤、聂无忧染病的实情完全传递回来。

驻守在连城镇内的谢开言一直思索,是否使用绝法逼退王衍钦的围困,不曾想到,几日后王衍钦竟然单人策马来到正门前,叩墙问讯。

谢开言站在城头,依照礼节对他回了一礼,但是拒绝交谈。

王衍钦翻身下马,扣手诚恳说道:“谢姑娘即使与我为敌,情理上,也是我的姊妹,现今我有家情禀告,谢姑娘怎能不出城听听二娘的口信?”

谢开言梳双辫着乌衣而来,秋风拂面,深邃了她的眉眼,宛如画过一般。一排排乌衣子弟兵手持良弓立在墙头,在开阔的秋景下,身姿挺拔,显尽了清俊风骨。

王衍钦始终低身行礼,即便看出她所持的是谢族装扮,依然将她当作太子君妻来对待。

谢开言走到两方阵营中间停步,让各自的人马听得见她的每句话,以示无意通敌。

王衍钦力劝:“二娘病重,多年一直挂念你,若方便,还请你去看一看……”

谢开言施礼道:“我若不死,自然会去探望娘亲。”

王衍钦听她淡然谈及死字,不禁一怔。

谢开言看着他怔忡的双眼,淡淡道:“王都尉可是在怪责我的心狠?”

“不敢。”

“我自五岁离开娘亲,至十六岁得到消息娘亲已另嫁给王大人,中间找了整整十一年。我知娘亲过得好,心里也欢喜,自然不敢贸然探望她,平白无故惹得她伤感。既然娘亲托来口信,说是要见我一面,待战后,我若不死,必定回到她榻前躬亲侍奉汤药。除此外,我没有更多的理由需听从王都尉的调派,擅自离开这座城。”

王衍钦见私心被点破,额上冒出汗水,口中一直讷讷不能言。

谢开言又道:“王都尉可有其他的指示?”

王衍钦忙道:“不敢担当指示二字,出城一事请多海涵。”目送她走回城池。

每日天­色­熹微时,谢开言必定早起,照例取下窗台上的一大株乌木盆栽,小心集起挂在树枝上的晨露,将水珠盛放在冰筒里。

盖飞不解,曾问道:“师父为什么如此看重这棵黑乌乌的树?”

“解毒的引药。”

盖飞抓脑门:“就是那什么嗔念丹的药水吗?”

“是的。”

盖飞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对师父有利的东西,那得好好收起来。”

他并不知道他的师父已经完全解毒,师父也没有给他解释过。可他久在关外闯荡,还是看得出这株树木有些年头了,又咂嘴说:“看样子长在暗处已经有三四年了,还能被师父采到,师父大概也费了不少心。”

谢开言沉默良久,才回道:“乌珠木长在山崖白菅草之旁,较为显眼。天阶山只有这一株,我怕断了根,只截走了它的一枝树­干­培育起来。”

盖飞受困于城内,如同一头小兽走来走去。他趁谢开言去了后边巡视时,曾站在城头多次用言语挑衅王衍钦。一日清晨,待谢开言去收拾乌珠水露,盖飞再也按捺不住,带领子弟兵团开门搦战。

王衍钦调来重兵力围堵盖飞子弟兵团,将他们困在了原野之上。

谢开言心急赶到城头,飞跃垛口上,倾尽全力­射­出一支鸣镝箭,噼啪声爆响于苍穹。

王衍钦回头见是她亲自来擂战,忙举手示意本部人马收起阵型,先将盖飞等两千人围死,再寻机会屠戮。

谢开言持弓朗声道:“王都尉可敢与我一战?”

所谓输人不输阵,何况华朝兵力强于连城镇人马。王衍钦当即仰头笑:“我有什么不敢的?只怕真打下去,会拂了你的面子。”

盖飞等人被围困在秋原之上,脸­色­无异样,仍然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蓬勃朝气。他们手持战刀,背靠背站着,与华朝重兵对峙。

谢开言不看盖飞那边,只是盯住王衍钦的脸。

“如此说来,王都尉倒是个汉子,不是仪仗围堵城池升到这兵马总帅的位置。既然如此有胆量,王都尉敢不敢效仿古代晋楚之约,与我赌上一局?”

王衍钦哂道:“沙场上只有拼得你死我活,哪有拿战事来设赌局的道理!”

谢开言冷淡道:“你会看到的。”

说罢,她扬手示意,瞭望塔上有亲兵挥动小旗打密语,一排排弓箭手跑动就位,将手上特制的火油箭准确无误地­射­了出去。

城楼距护城河外华朝兵所立之地有二十丈开外,箭羽­射­程只能赶到边缘。但是,谢开言熟悉连城镇牧野之战,与狄容对阵时就有此番做法——使用火攻。

上次出动的是火牛,这次便是依靠浸到草根底的藏油,加烈火势,引得地底红磷充分燃烧。

十日前,卓王孙以特使身份调开王衍钦全部人马,留在暗处的谢开言便督促牧民手持油壶,将藏油沿着草原地形倾倒下去,为以后的争战准备。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大开杀戒,是以等候了多日。然而依照《北水经》的注释来看,秋水时至,百川灌海,又到了连城镇外西门河快要决堤的那一刻了。

因此,她想趁今日这个机会约战王衍钦。

火油箭­射­入地面,突然燃起一字长龙般的大火。

王衍钦心惊。不待华朝兵反应,那火越烧越烈,势态猛得出乎人想象!

同样被困在原野上的盖飞大声道:“都看到旗语了吧?”

众子弟兵齐呼:“看到了!”

盖飞下令道:“拼一阵,等师父放水过来,我们跳河跑!”

瞭望塔上的小旗依然按照南翎密语比划,告诉了盖飞等人再支撑一阵。

华朝兵卒与弓箭手在火势燎原时急退,却像一头太过庞大的巨兽,迟迟不能灵敏地转过头来。不断有士兵发出惊呼声,火苗吞噬了他们的身影。王衍钦惊怒不已,座下战马在火龙中冲突不出去。

谢开言运力喝道:“王都尉,我在片刻之内便能熄灭这场大火,现在愿意与我赌么?”

王衍钦怒道:“都依了你,快些放过我的兵!”

谢开言再次­射­出一支鸣镝箭。

突然轰轰隆隆的水泄之声从地底传来,由于声响巨大,居然撼动了铁山一般的古城。西门河、地下泉全部被炸开,引得水流泛滥,通往引水沟渠时,如游龙奔向前城的护城河。谢开言再炸开河堤,河水源源不断蔓延上原野,扑灭了一半的火焰。

王衍钦的军力被分阻成两截,他带人站在原野前方烧得红黑斑驳的地方,战甲熏得漆黑。再看其余的步卒,也是灰头土脸的模样。

他暗叹一声,殿下果然有先见之明,不准他举战,想必应是有一番道理。

随后,王衍钦与谢开言所派使者商议,依照火战时的口头约定,华朝后退十里,扩大包围圈,从外围上堵截连城镇,不再近身逼迫。

连城镇危机一度缓解。

146坞堡

风腾山野上密密匝匝铺满了华朝兵,分左中右三路排列阵型,如同密不透风的铁墙一般,堵在了风腾坞堡前。

坞堡内最高的瞭望楼上,聂无忧围着厚厚的衾衣,咳嗽着问:“依先生之见,叶沉渊出动了多少人马?”

谢飞放下远镜,凝重了脸­色­回道:“视线所及之处,皆是华朝兵。”

聂无忧哑然道:“看来叶沉渊提调来了所有的兵力,倘若三宗坞堡被攻破,北理国土便会完全沦丧在他的铁蹄下。”

谢飞朗声道:“如此,才能激起全国子民上下一致的敌忾之心。”

聂无忧环顾四周,打量这座被称为最后屏障的堡垒。

秋阳下的风腾古府寂静无声,火红的枫叶随风摇曳,将一片冰凉的原野装扮得绚丽。原央州宗主袁择的坞堡巍峨,用铜梁与砾石堆砌出直通天阶的城墙,像是给巨人穿上了一层厚厚的甲胄。

墙厚,不易攻破,第二道关口上,还有从伊阙皇宫地底运载出来的紫红石所做的幕墙。

坞堡内,数不清的防御器具铺排在城头,十万农奴军、十五万正规军严阵以待。

聂无忧唤部将割血祭旗,在各部领军前宣读战斗檄文,讲明北理目前所处的情势。随即,由监国驸马所签发的奖令状分送到各部军阵里,极大提升了兵士对敌的决心。

谢飞始终站在坞堡内的瞭望楼里,指挥南翎旧属挥旗打出密语,用以传送军令。每隔一里距离,便有另一座瞭望楼,将旗语传送下去。这一次的坞堡防御战事,北理做了足足五十日的准备,只因谢开言先前曾反复告诫:北理各座军镇如果抵挡不住华朝的兵力攻击,不要犹豫,可直接朝后退,退回三宗坞堡里背水一战,依靠强大的堡垒抵御华朝入侵。

谢飞等人一番商议,又调来紫红石加固坞堡城墙,督促工匠、兵士、农奴日夜紧急赶工,将南西北三方的三宗坞堡连接起来,形成一座真正的固若金汤的大城池。

如今,华朝陈兵在城外,由太子亲自督战而来。

巳时起,华朝兵开始攻城。坞堡城墙高达五丈,阻隔了内外的视线。城池若圆瓮,无端口可攀援,华朝兵架起云梯及甲楼,分成四股强行登城。

首先做先锋军的便是长枪队,他们在弓箭手的帮衬之下,手持尖矛向上仰挑,其目的是破除掉坞堡城头的铁甲兵。

北理铁甲兵躲在铜盾之后,用矛戟对抗攀爬的华朝兵,占得地势便利。

华朝四股人墙前仆后继冲入了很多兵力,不断有受伤士兵惊叫跌落,砸在梯架两翼的弓箭手身上,使攻城效力衰微。

强攻与强守行进一刻,华朝步兵统领点燃烽烟,青白烟气直冲上天。

刀斧手得令,做第二拨冲击。他们在甲楼上搭建飞梯,成倾斜状,然后口衔战刀爬到顶端,伙同长枪兵扎刺北理兵的双脚。刀斧手是近身搏击,受戮者不计其数,即使眼见越来越多的尸体坠落地面,他们也不曾后退一步,用­肉­身牵引住北理军火力。

最灵敏的跳荡队伺机欺上,如海潮狂啸,卷向坞堡城头。他们用圆盾撞开北理军的防御牌盾,再似跳跃山涧的猴子,囫囵朝城内长梯跃下,从不计后面的援军是否跟上。

瞭望楼上的谢飞下令急打旗语。

坞堡内的第二道防御墙上,顷刻登上一排排北理弓弩兵,开始弹­射­机括中的飞箭,将先前偷袭进来的华朝跳荡队尽数­射­杀在坑底。

外墙与内墙之间的紧急军情得到缓解,旗语又发生了变动。

弓弩兵依令朝前门跑去,加强那处的防守。

坞堡正门前,冲撞车轰隆作响,从未停歇过。只是那铁门如焊住了一般,捱住了每一次强有力的冲击,撒下几颗螺钉后,再也纹丝不动。

正门久攻不入,四侧边墙又未突破,华朝的强攻战陷入焦局。统领点燃第二道烽烟,步卒推出铜弩车及炮车,升高底台,齐聚火力朝着外墙发­射­,来不及退下的华朝兵也葬送在火口下。如此狂轰乱炸一番,历经大半时辰,他们终于在外墙上打崩了一个缺口。还未冲上去,北理兵又齐声呐喊,用尖刺栅栏堵塞了那道缺口,还将铜盾竖起,组成了防御线。如果有士兵被炮火炸翻,旁边持续有兵卒补充上去,可见,北理防守军力也是充分的。

原野山丘上,叶沉渊策马而立,一身铠甲掩映在火枫中,更显凛然的黑­色­。他的身旁,齐聚五千银铠破天军,手持长戟面容肃静,在风中整装待发。

叶沉渊督战许久,细看各方的对峙,待烽烟完全散去之后,才沉声道:“去撕开一道缺口,死伤不计。”

“得令。”封少卿朗声应道,举起长剑,朝天一指。随之响起进攻的军号,大队兵卒抬着改良后飞梯跑向前方,将两座甲楼并在一起,加固底盘,替银铠军铺好了通道。

云梯上的士兵继续砍杀,打乱北理铁甲兵反攻的步骤。

封少卿如一道闪电当先跃出,径直踏上木梯桥面,飞快驰向坞堡城头。号角继续吹响,越来越多的银铠骑士虎狼般扑上,马蹄践踏声如滚滚雷雨,震蹄一跃时,必定掠出丈许远。骑兵本在阵地战才能发挥优势,然而华朝此次出动的是­精­锐之师,即使没有平坦的战场,对他们而言,攀爬垒墙亦是一样地杀下去。

铁甲兵举矛刺空,划破欺近的马肚,对于脚下难免疏忽了一些。战情正吃紧时,短衣农奴持刀赶到,帮助盟友守护住外墙。

银铠军驱马挺进,不退一步。他们的战力强于其他所有军队,剑戟一挥,抹杀北理兵士无数。更有甚者,纵马飞跃第二道幕墙,即使失蹄落马直坠城下,也不曾惊呼过一声。

骑兵带着一道道银亮光辉跃上幕墙,一半兵力攻进来后,便弃马近身­肉­搏。一时之间,内外两道城墙都有银铠身影,在滚滚黑烟之中,尤为显眼。

谢飞看得分明,急打旗语。

紧接着,一阵扎扎机杼之声缓慢传来,钝而响,竟然盖过了所有喊叫及声响。

血战的两国士兵自然不会分心去看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是山丘上的叶沉渊却听到了异样。坞堡城墙极高,遮蔽了里面的动静,他只能看到银铠军似落叶一般,纷纷栽倒在地,战马嘶鸣奔走,最后坠落下城底。

叶沉渊急速驰出,长枪凝起一团冷气,冲上梯桥时,所向披靡。北理守兵遏制不住他的攻势,由着他纵马一跃,径直跃上幕墙。一道弩箭迎面扑来,不待他缓和半口气。他偏头挑开箭矢,终于看清幕墙后的动静。

一座座筒楼巨塔踩在滚轴铜桩上,缓慢靠近,不断喷­射­出长箭强弩,其威力远远超过华朝的一众攻城器械。它的缺口与阀门处,都埋伏了北理兵,或是投­射­火石,或是掷出飞枪,完全隐蔽了­操­控者的身形。

如果遇上一个全副武装的对手,这场征战该如何打下去?

华朝发起三次强攻,好不容易撕开两道城墙缺口,甚至赔付上银铠军两千兵力,结果还是输在了一个不曾见过的庞然大物手上,怎能不叫人恼怒。

叶沉渊下令收兵,后退十里当道扎寨驻守。

所有将领来主帐里商议军情,通报各部伤亡人数,一时喧杂不停。

叶沉渊坐在案后捻着幕墙缺口崩裂的紫红石细看,察觉到边角仍然粗糙,保留着滚落下来的模样,便知石炮力道果然奈何不了它的强度。

今日华朝出动铜弩车、铅弹石炮,齐齐轰向坞堡外墙,打开了一个断口。然而对上幕墙时,强弩铅弹攻不进,当时他便料到是紫红石发挥了坚固的作用。等到封少卿率领银铠军强行登墙,让华朝战力一度寻到攻入机会时,却又遇上巨塔般的防御物事,将他们击退了回来。

因此,华朝将领愤情难平,直说北理防御太邪奇,又去怪责打头阵的先锋军不提醒幕墙后有重火力。

叶沉渊静静侯了一阵,面­色­却是缓和,等着身旁喧杂之声逐渐平息。

他诚恳说道:“诸位已经尽力,回朝后我必定论功行赏,请勿要相互指责战事不利。”又温声安抚各部将领,直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化解君臣之间的间隙。

叶沉渊巡查军营探视伤员之后,不除兵甲,径直走回帐中。

案前站着银铠封少卿与军衣装扮的车夫丁武。

在亲随面前,叶沉渊仍然不显疲态。

丁武问道:“那防御塔设计得过于巧妙,不知是何人的手段?”

“谢飞。”

“可要我潜入进去破除那几座塔?”

叶沉渊不禁看着直来直去­性­情的丁武笑了笑:“我造浮堡,谢飞建塔楼,已经有数年光景。你破他几座塔,随后还有更多的防物来到。”

“那殿下说说,该怎样打破坞堡?”

叶沉渊摊开羊皮图卷,指点封少卿与丁武一些事,过后说道:“先围住坞堡,夺得伊阙、东海之后,谢飞等人自然会出来见我。”

147海龙

央州东海之滨,海水茫茫,青雾弥漫。

右羽林卫大将军盖行远统领一切军权,正在五丈高的幕墙上巡视。墙外是浅水海滩,他已丈量过,即使浮堡靠近了过来,石炮­射­程也只能勉强打到墙头,何况墙内还有紫红石筑基,发挥了稳固的作用。

十日前,北理军便是依靠这些紫红石幕墙及防守塔楼,取得了坞堡战的胜利。消息传来之后,给了东海留守军极大的鼓舞。

由此可见,华朝人想通过水路强攻下东海,也是极困难之事。

盖行远再次眺望茫茫海面,看着乌云盘旋的远空,突然听到了一阵巨大的轰鸣声。那声音从远方传来,仿似带着龙吟,呜呜地回响。

北理守军一听动静,争先恐后跑上墙头。

盖行远喝道:“怎能不听指挥,擅自上墙来?各部将领速速稳固阵营,准备迎战!”

将领驻足幕墙上,面­色­惊异回道:“将军有所不知,这声音太诡奇,听着像是海龙在咆哮,竟和我北理开国之初的传闻相符合,士兵们都在观望海景,不敢应战啊!”

北理立国之初,国君为奴顺民众,创下西来灵熊、翠鸟衔玉、雪山化兔、海龙吐日四则典故,加强思想统治。百年来,不明真相的民众桎梏在这种思想之中,早已对四灵兽典故深信不疑。近来听说西边乌­干­湖上出现两头白熊,应验了第一则典故,他们自然也会认为,海上生异变,必定也是天神显灵的景象。

盖行远听说过一些四灵兽传闻,知道北理巫觋之风浓重,只是未预料到,仅仅是听到一些动静,就让士兵们乱了阵脚。他大步走过幕墙,斥责将领维护军队纪律。

海面青雾逐渐散去,天若圆盘倒扣下来,噼啪作响一道道乌云闪电。一会儿光景,海域上搅起一股­阴­沉的风,光线与乌云变幻不定,罗织出黑­色­的天幕,似乎再过不久,便会从混沌中破空裂出神魔鬼怪来。

轰隆一声,天降闪雷,撕裂远方整个海空。巨大龙吟之声由远及近,从未间断过。

幕墙上的士兵越积越多,黑­色­天幕沉沉压下来,似乎要吞噬掉东海所有光彩。盖行远察觉到身旁逐渐积聚的无形重压,握紧军刀,开始处决不听将令的士兵。

可是士兵们仍在不怕死地观望着。

呜的一声响彻海面,似乎是远方传来万千号角同时奏鸣的声音,夹着风向,滚滚地激荡。黑­色­天幕随即破开,驶出一道长长的游龙来。那龙首奇大,高昂着金翎碧粉的头颅,足足撑起五丈高楼的距离。楼下设置冲角,但凡有船只靠近,必然会被颠覆。龙身广开涂饰了金粉的风帆,横跨左右,像是巨龙的双翼。它的后半身,缓缓游弋着九座浮堡楼船,均用­精­铁锁链牢牢扣住了侧舷。在龙首巨大的牵引力下,楼船也不断地在排水摇桨,像是节节浮动的龙骨身,一点点朝着前方靠了过去。

这番景象落在北理人眼里,必定是海龙破空而来无疑。

乌云盘旋,龙船仰首挺进,发出巨大轰鸣。一轮红日渐渐爬升海空,强光透过云层降下缕缕华彩,像是给龙船披挂上了一道霞光甲衣。龙首蜿蜒游向幕墙,数以万计的风帆层层张开,遮蔽了红日光彩。

幕墙后,原本有一万阎家军战俘及三千白衣巫祝教众在修缮防御工事。在听到海外传来的喧哗时,他们便打开幕墙底的防护门,不顾死活,齐齐冲向了海滩。华朝细作早已混入战俘中,带着一批人大叫着:“海龙吐日!海龙吐日!天神果然显灵了!”白衣巫祝仍和墙头的北理士兵一样,在迟疑观望着海景。

龙吟声攒集而来,龙船逐渐靠近,铺天盖地堵塞了海面,仿似真的吞噬了一轮红日。

盖行远抢过远镜,看出龙船的仔细,喝道:“前后共计十座浮堡,正是华朝出动的楼船数目,哪里是什么海龙游来的景象?速速迎战,不准贻误战机!”

嫡派军士沿绳梯下了幕墙,推动快艇入水,做好紧张准备。这时,龙船后又划出四十艘艨艟斗舰,扯着白­色­风帆,顺风驶向了海滩。最前的艨艟上,搭建一座高台,立着一道礼服身影,双手向天平举,袖袍袖缀满了日月星辰章纹,正迎风飘拂着。

及近,观望的白衣巫祝突然齐声高喊起来:“是国师!国师还活着!”

来人长目美须,的确是北理大国师蒙撒应有的模样。他拿着号角拖长声音喊道:“本国师蒙受天神保佑,是不死之身,尔等见到本国师,速速参拜,免触天神声威!”

三千白衣教众一见教主显露真身,哪有怀疑的心思,齐齐跪倒在地,高呼国师威名。

装扮成蒙撒的丁武一挥衣袖,顿时,从靠近潜水海域的龙船身上传来更加响亮的龙吟声,潮水隐隐滚起,像是沸腾了一般。

丁武喝道:“再不缴械,本国师必定让海龙吐火,烧光整座东海!”

万数战俘及三千教众呼喝声响彻半天,北理十万守军大多丢下兵器,争先恐后奔下城头,朝着海龙方向参拜。盖行远劝阻不住,发令嫡派军士出船冲向华朝斗舰,势必要打破对手装神弄鬼的假面目。

叶沉渊提调的浮堡楼船这次却是有备而来。华朝兵先是依照太子飞火传信,等待海潮这日才出战,借助诡奇的天气做幕景,使北理人相信当真有海龙从水上腾出;再是动用蒙撒国师的威名,收服原本的教众,在战俘的声呼辅力下,彻底动摇北理军心;最后,若是前番计策都不奏效,也必定会引得北理水军来袭,一旦入了海,华朝兵的优势才能真正显露出来。

北理战舰入水迎敌,缺乏幕墙的防护,果然被近身的石炮打得船仰人翻,失去了半数战力。盖行远一马当先,激战海面上凫水的华朝兵,还得时刻提防艨艟上的拍桨敲打下来,躲过那一次次的偷袭。他并非是不懂战法,随意下令守军离弃幕墙的保护,只是华朝人此次汹汹而来,装神弄鬼一番,打乱了他的阵脚,迫得他只能出战。

海上激战时间并不长久,仅仅过了半个时辰,军力强盛的华朝人就夺取了整个东海。十万北理兵士朝拜海龙,不战而降,盖行远带领剩余人马火速退向坞堡。

风腾原野上,枫林灿若红火,沐浴着华光。

坞堡外停战已有十日,华朝军营驻扎在西侧十里远的山道上,如常进行­操­练。今日凌晨,叶沉渊下令拔营行军,不计­阴­暗天­色­,驱动五十万­精­兵再次来到坞堡前。

谢飞登上瞭望楼,手持远镜,观望原野四周的动静。聂无忧纵马来去,督促各部军营备战。

巳时多,东侧山路烟尘滚滚,跑来一彪人马,约计有两万人。

哨兵报告:“盖将军带着本部人马退回来了,请求打开东门放他们进来。”

谢飞稍有迟疑:“那叶沉渊按兵不动许久,怕就是在等着开门的机会抢攻进来。”

聂无忧纵马跃上第二道幕墙,居高急问:“盖将军辛苦了,东海一战可好?”

风尘仆仆的盖行远面有愧­色­:“辜负公子所托,东海已失守。”

聂无忧长叹一声,回头吩咐亲随打旗语,催促谢飞下令开东门。

盖行远抹去面上风沙,一咬牙,回马驻足在门外山道当口,说道:“前部随我摆阵迎敌,提防华朝出兵抢攻过来。”

正说着,突然号角齐响,潮水般的喊杀之声从原野山丘背后蔓延开来,东门机杼扎扎大响,缓慢露出半身空隙。

大批银铠骑兵手持长刀,急速冲将过来,正对着门外这两万孤军。

谢飞打旗令,北理弩兵登上幕墙,跑向东门处,攒­射­华朝骑兵。坞堡第一道墙头上的铁甲兵纷纷砸下石矢,底下骑兵左冲右突,宛如灵活的游龙,冲破两层杀伤力,近身搏击盖行远孤军。

北理军怕误伤手足,投鼠忌器,火力攻击一度被牵制。盖行远孤军如同一片落叶,顷刻被卷入华朝骑兵的浪潮之中。

东门发生战乱,谢飞急调兵力反击。

正在酣战之时,坞堡北面突然又响起呼喝之声,汹汹马蹄由远及近,速度堪比疾风。

哨兵回报:“乌尔特族来袭!正在抢攻坞堡背面!”

聂无忧舍弃东门,驱马疾驰坞堡北方,登上瞭望楼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黑鸦鸦的乌尔特族骑兵,踏上牛皮缝制的冲梯,借力跳跃,像是一道道猛虎扑向山涧,无所顾忌地跃上城墙,比十日前的银铠破天军还要勇猛。亲王策马站在山丘上,吹响号角,用声音指令本部人马攻击哪处稍显薄弱的地方。

数日前,他们接到叶沉渊许以便利的传信,出动全数人马,从乌­干­湖冰原上赶来。今日这场抢攻战,他们明白自己的作用,依然无怨尤地供叶沉渊驱使。

幕墙后传来钝响,北理再次出动筒楼巨塔做防御工事。数不清的火石飞枪投­射­出来,砸向城头的乌族兵。乌族兵呼喝一声,纷纷下马,将手中刀尖刺向马股。胡马受惊,齐齐震蹄而起,撞开身旁的北理军,凌空冲向了筒楼。若是平常战马,决计不能冲上那种高度及距离,但是乌族兵所驯养的胡马,脚长力大,在损伤了两成数目后,千匹马身直接撞上了筒楼!

与此同时,马身上携带的火药燃尽,炸开了筒楼的阀门。躲在里面的­操­控者发出一阵惨叫,由上到下,裹着层层火油。不多时,幕墙后出动的数座巨塔防御物已经失效,陷落在熊熊火海之中。

聂无忧看得眼急,扯开身上的御寒衾衣,捞起一把战刀,纵马冲向石梯。比他更快的还有一道人影,黑金铠甲束身,气势灿然如虹。

聂无忧回头一看,才发现谢照带着本部一万胡军骑兵赶到,远远的,还有谢飞出动的第二批投石车等器械正缓慢推进。

聂无忧挂念谢照未痊愈的伤势,连忙驱马跃到他身边,与他并肩退敌。

战局即刻变成了乌族兵对胡兵,两拨人均是域外驯马高手,搏击时,避开马匹,只管囫囵砍向对手。乌尔特亲王放眼望了一会儿,急吹号角,指挥本部退下。

他骂骂叨叨地休兵:“他羊头妈哈的,怎么打得这狠,还跟本族人长得一样。”

亲王猜测胡兵中也有乌族人后裔,顿时灭了死对的心思,聚集兵力驻扎在山丘枫林下,等待与叶沉渊进一步商讨军情。

谢照抬袖擦去额上汗水,站在幕墙之上,远望一阵风撤走的乌族兵。身旁聂无忧说道:“你身子未好,早些歇息,下次可不能这样冲出来,不顾死活地打斗。”

听到关切声,谢照心怀感激,在马上对聂无忧抬了抬手:“多谢驸马挂念,我并无大碍。”说完后,动作又牵扯到了伤口,从甲片下淌出一些血迹。

聂无忧催促谢照返营休息,谢照仍在坚守,并说道:“乌族兵打仗向来不讲阵法,来去拼着一阵风。此时不知什么缘由让他们退了,等天黑,只怕又要攻过来。驸马去东门支援谢叔,此处留我防守。”

聂无忧拍了拍谢照的肩,叹道:“谢郎果然是我军中坚不可摧的屏障。”他叹服谢照的勇敢及机智,也是有原因的。自五十日前乌尔特族发兵围困伊阙,带走了叶沉渊并退向冰原后,北理皇廷一度猜测乌族人只是偶尔跑出打打秋风,赚得叶沉渊几许便利,因此放松了对北部的监视。只有谢照,一直主张加强坞堡北面防守,提防预计不到的敌人突然来袭。

眼下果然应验。

聂无忧放心离开谢照这侧,带兵去东门。

就在刚才北面强攻战时,东门战乱趋近尾声。

盖行远带着一千人浴血奋战,拖延华朝骑兵攻城的时间,吸引住了前锋火力。身后约两万残部人马尽数抢进东门,使他少了后顾之忧。他挥舞着长刀,如同远古战神附身,硬是以一人之力力挫六十名骑兵,坚决不退一步。

远在山丘上的叶沉渊看着万千银亮铠甲中那一点黑红的血光,看他孤军奋战,看他胆气震铄古今,看他迟缓的身子仍如霜松傲立不倒,突然明了一年前谢开言远赴连城镇,费尽心力找回他的原因。

谢族有一种人,北理有一批人,即使国亡,也不会被对手剥离掉身骨里的孤勇及傲气。

叶沉渊看看天­色­,察觉时辰差不多到了,下令道:“活捉盖行远,待以上将之礼。”

巳时五刻,坞堡外的所有战火已经散开,露出朗朗晴空来。北理损伤万数兵力,守住了坞堡,却因被华朝的抢攻战牵引住了军力,不能及时发兵外出,营救被封少卿从边路杀进的伊阙孤城。皇城民众、来不及逃离的深宫妃嫔、侍从、宫女共计五万人,尽数被驱赶出来,匍匐跪倒在长街两旁,迎接未知的主君及命运。

148登楼

安开四年深秋,华朝攻占北理平、青两州及央州一半土地,调集所有军力围困在坞堡外,与最后一座孤城对峙。

封少卿深受左迁染血战旗的鼓舞,又听闻东海战局已被丁武平定,激发出全营骑兵所有士气,一举荡平坞堡外围北理所剩的兵力,替主君扫清了前进的道路。

叶沉渊带着两万亲随骑兵缓缓走进伊阙,一路畅通无阻。皇城遍布华朝太子府专用的锦青龙旗,正迎风猎猎飞舞,昭示着乾坤已经易主。数不清的民众跪在长街两旁,以降民之姿,恭迎华朝骑兵入驻。

马蹄声缓慢踏进,听似杂乱,却不败叶沉渊亲随军的阵型。他们安静跟在主君身后,无一丝喧哗,用严整军威迫得北理民众透不过气来。等到冰冷至极的气流尽数走过后,有大胆之人抬头,远远望到队列前的主帅,绾冠发束战甲,背影挺直,果然端有君临天下的风姿。

民众小声议论:“听说华朝太子不喜降民,那他会不会杀光我们?”这般想着,已有人在瑟瑟发抖。

盖行远被抓之后,华朝兵卒将他看得紧,防他自尽,强行给他上了疗伤药膏,并催促他跟上太子的亲随军,一同走进伊阙。此时,盖行远听到民众的议论,再看到­妇­孺抱住一起低泣的模样,扬鞭抽打马股,追上了前头队列。

内城尽是深宫中人。嫔妃们钗环散落,衣衫却是完整,个个花容失­色­跪在玉石街上。叶沉渊驱马走过时,手中长枪划开沉沉暮­色­,透出一股冷亮,仿似在睥睨众生面相。宫人们害怕不过,齐齐膝行躲避。

叶沉渊暗哂一声,将长枪丢向一旁的骑兵手中,下马走向北理国政正殿无极宫。宫内栏屏旁陈列着众多犀角、象牙、玉石金器,映得倒影迷离。他走过一地的华彩,径直坐上国君的金座,安静对着冷清而富贵的殿堂。

骑兵屯守在外,众多妃嫔侍从民众挤挤攘攘跪在门口,低声哭泣着。

盖行远大步走进殿门,问道:“殿下如何处置这批降民?”

叶沉渊以手支颐,靠坐在椅身里,双膝上安静摆放着红光凛冽的蚀阳长剑。他对着灯影看了一刻,并不答话。

盖行远又问:“殿下可是在等人?”

叶沉渊不置可否。

大门处转出一道佝偻的身影,来人不断咳嗽,穿着皇袍,正是北理染病的老皇帝。

叶沉渊端坐不动,冷淡看着座下。

老皇帝行将就木之际,心智越发清明。聂无忧带兵驻守坞堡之前,力劝他一起随行,可躲避战乱。可是他决然不应,只说用国君最后的身份,为自己的臣民做点事,稳固后方军心。

封少卿攻克皇城内外,揣测到主君心意,将老皇帝也请了出来。

老皇帝看清形势,知道臣服一事无可避免。他吃力走到金座玉阶下,说道:“城破前,我已将传国玉玺送到驸马手中,此时,驸马便是我北理第十任国君。我以未亡皇亲身份,领受殿下一切处罚,只求殿下放过五万民众,留得他们­性­命。”

封少卿侍立一旁,喝道:“既是自认为罪民,接受殿下处置,为何不跪拜献礼?”

华朝素来讲究礼节,太子府作为法礼典范,对下时,可谓等级森严。如今北理皇城沦陷,昔日的皇帝与嫔妃在华朝人眼里,等同于阶下囚。

老皇帝明白四周处境,不禁颤巍巍地跪落双膝,朝着金座中的叶沉渊叩头行了大礼。

门外的哭声更大了,夹杂着一些“陛下使不得”的细微言语。

盖行远走到老皇帝一侧,跪落单膝,要将老皇帝扶起身。皇帝不动,他便朗声说道:“殿下要折辱人,由我这个粗人代领受罪就是了,何必为难陛下!”

叶沉渊冷冷道:“这是受降礼节,又晚到了两年,不杀他,已是天大的恩赐。”

老皇帝挥开盖行远的手,对着叶沉渊三叩九拜,完成进见帝王的大礼。一众哀戚的哭声中,老皇帝再也没有直起身子,匍匐在地,吐出最后一口气,薨毙。

叶沉渊看着老皇帝的尸身,下令道:“打开城门,将北理人尽数赶向坞堡,是生是死,让他们守在一起。”

万象楼屹立于斯,巍峨华贵。叶沉渊登上两百九十尺高楼,独然而立,肩上仿似披着青紫­色­的天幕。至此为止,华朝、南翎、北理三国中最高最华美的地方,已全然被他征服在脚下。他放眼远望万千宫宇,连绵不断的宝顶盛着一层淡薄的月华,像是天外仙境。再朝外看,青山原野相阻隔,遮挡了他的目光。

远方,应该有一座孤城,坐落在黄沙牧野之中,不进不退,再无任何音讯传来。

南方,延绵万里的华朝锦绣山河隐没在夜雾中,不曾落出任何一点柔美的面容。

叶沉渊站在无人可以企及的高度,手握无限风光,静寂看了许久,最终承接住了一身的夜露秋凉。楼下驻守战甲齐整的虎狼之师,另有一批诚心降服的北理臣民依然跪拜在地,等待新任君主的首肯,收留他们做子民。

盖行远看着密密麻麻或跪或立的人影,无声长叹。战乱之下,能够保全­性­命永远是上上之策,对于改变了立场的北理民众,他没有资格批判一番。

叶沉渊在两旁随侍的簇拥下,走下楼来。

盖行远问道:“殿下权势已经登顶,放眼这天下,再也没有任何微末事物能阻挡殿下称帝,殿下可是满意了?”

坞堡虽未被攻下,然而整个内陆大地上,也只剩下这座巨型堡垒游离在华朝的管辖外。假以数年之后,待华朝休养完备,掀起第二次的攻击狂潮,坞堡能否继续保持不倒的地位,实在是个未知的问题。

叶沉渊踩着众多的尸骸走到今晚这座高楼,细细算来,竟然历时十一年之久。他不答盖行远的质问,因为心底的感觉已经告诉了他,他从未满意过。叶沉渊这个名字需要走到的帝王路,他已经走到了最后。但是更多的夜里,当他睡在冰冷黑暗的寝宫床上,他感受到了切肤的冷,比青龙镇叶府里的冰水地棺,更让他寒凉上几分。

他早已明白,缺少谢开言的陪伴,他只能留在寒冷的深宫里,像是浮沉在永远不见天日的渊水中。

所以,他只能孤身一人朝前走,登上极势高楼,独握秋风夜露。

这是他必须承担的,他已经明白。

可是在今晚,似乎有一个非敌非友的对手也看懂了他。

盖行远再说道:“七年前我南翎国破,再加上今日北理几近亡国,谢姑娘都凑巧见不到这些惨淡景象,我想背后大概也有殿下的推动之力,将她隔绝在远地,不至于让她当面伤心。殿下既然存了宽厚心思,为什么不将这种心思发扬下去,罢兵休战,让天下广大子民也尝一尝殿下的福泽?”

叶沉渊转身说道:“你这是在求和么?”

盖行远抱拳说道:“不,我只是僭越了本职,首先向殿下提出议和一事。”他的态度始终不卑不亢,言行举止不违背将风,与北理其余将领相比,更易入叶沉渊的法眼。

深夜,叶沉渊坐在谢开言曾居住的院舍里,开始考虑盖行远的提议,封少卿、丁武陪侍一旁。

木桌上摊开一副北理全景地图,标注清楚了山川地形及土质矿藏。叶沉渊看着坞堡那处标示,久久不说话。随后进来一名高级将领,递上钱粮主簿赵元宝的议事奏折,躬身退向门外候命。

叶沉渊将奏折丢到封少卿手边,封少卿依照往日习惯,拾起奏折读过一遍,禀告道:“赵大人三度进言,说是军资紧张,再也筹备不出殿下需要的口粮。”

站得纹丝不动的丁武嗤道:“那赵大肚子一向是个小气鬼,殿下还没开始打仗,他就嚷着没钱粮了。”

封少卿偷偷看了下叶沉渊的眼­色­,只是探查到一片漠然。他想了想,试着说道:“话也不能这样说,殿下早就知道开战以来,我朝所耗费的钱粮巨大,仅是开销七十万兵卒的口粮,一月下来,就要七百万贯钱。再加上战衣、马工、兵器、海运等,即使拿上赵大人凑齐的军资,我们也难以熬过这个月。何况本月过后,北理就进入寒冷的冬伏期,坞堡墙壁变得更加冷硬,到时连火炮都打不破。外围的乌尔特族擅长驱马攻城,此次也是无功而返,被迫退了兵。这种种军情表明,殿下此刻不宜再强攻坞堡,留得他们喘息一口气,也是让我朝士兵休整一阵。”

丁武撞了撞封少卿的肩膀,险些将封少卿撞倒。“封将军当然说得轻松,据我打探的消息,封将军与左大人约赌,已经赢了左大人三年俸禄。封将军赚得军功钱银,可怜左大人还留在医舍里,眼巴巴地问,殿下打赢了吗?封将军可还好?要我看,封将军完全是出自私心劝殿下罢兵。”

封少卿咬牙低声道:“丁武你不说话会憋死么。”

丁武嘿嘿一笑,闭上了嘴巴。

叶沉渊看清了北理地质和蕴藏,收起地图,冷淡道:“都退下。”

封少卿和丁武施礼后退出屋舍,并将外面的大门带上。寝居里燃着一盏孤灯,映着石炕、木椅、箱笼斑驳的影子,叶沉渊环顾四壁,不由得想,当初的谢开言是不是也坐在这张椅子上,安静对着一地的冷清。

她所逗留过的地方,总是保持着一份洁净,礼待于主人或是后来者。这样的她,极力反对争战,如果遇上不可避免的战争,她便第一个站出来,给予对手最凶狠的打击。

叶沉渊想得头痛,念得心苦,立刻抑制住了如野马一般奔腾的气息。他渐渐平缓了痛楚,随意在寝居内走了走,查看谢开言遗留的痕迹。正待上床就寝时,他又在被褥底翻出一朵泛出玉石光彩的簪花来。

叶沉渊拈住簪花,眼­色­一沉。他记起谢开言曾说过,要将这朵簪花时刻留在身边,以便睹物思人。言犹在耳,他听进心里,她却随手将它抛掷下。

原来,只要不是出自她的真心实意,让她说再多的话,做再多的事,也难以打动她分毫,挽留住她在身边。前次她逃离小楼,他还能欺骗自己,说是因为战争临近,逼得她逃出去帮助聂无忧。既然她罔顾他的告诫离开了他,他便不再寻她回来。可如今看到这朵簪花,他不免真真切切地察觉到,她始终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回想,在连城镇柳树下、在太子府织铃花旁、在小楼雕窗美人榻前,他都曾要她答应,不可随便离开他,最终,还是剩下了他一人。诸多往事告诉他,只要不是出自她的本心,无论他怎样软硬兼施,她终究不会听进去他的话,她终究不会留下来陪他。

所以如同今晚一样,他只能独自登上高楼,领略广阔而寂寥的风光。

叶沉渊静寂站在窗前许久,深思一番,将簪花收入袖中,彻底泯灭了浮动的心思,回归君王本­色­。天明后,下属官吏已算出战争损耗的钱财,并拟定出多则议和条款,尽是利于华朝的内容。叶沉渊洗漱完毕,喝过早茶,将文书看了一遍,递给了一旁站立的盖行远。

“带回去给谢飞看看,若是同意条目细则,就派聂无忧出城答复。”

149献礼

七十万华朝兵依然围在坞堡外,银亮甲衣身影潮水般铺在原野上,灼得红枫黯然失­色­。正门前,才露出一道供人行走的路。

华朝议和仪式分为投递文书与当庭盟誓两部分,废除了杀公主告慰战死亡灵、谢罪天下的古礼制度。这次征讨北理的战争,华朝伤亡近十万士兵,又因杀得分外艰难,难免在军营中生出一股怨气来。

叶沉渊几乎日夜巡视各部军营,自然知道底下士兵的心思。他要求聂无忧出城答复,便是存了私心。在这七十万大军前,他有意要折辱聂无忧的颜面,灭掉坞堡守兵的锐气。

巳时五刻,正是华朝昨日停战的时候,北理派出的使者队伍也按期走出了坞堡。

叶沉渊一人策马独立在山丘上,黑金铠甲束身,长枪在手,衬出睥睨天下的英姿。他不需说话,冷峻的面容也迫得使者不敢抬起头。走在队伍最后的谢飞却是甩了下袖子,推开数名挡住道的使者,赶到了最前头。

谢飞长袍落拓,眉峰染上皓雪霜华,瞧着已经衰老不少。他拢袖说道:“太子殿下提出的纳城、钱银赔偿、重新划分华朝与北理疆界三事,陛下已尽力应允。太子殿下作为另一方,又能许给陛下什么便利,怎么不见文书上写出来?”

叶沉渊冷淡答道:“我在位一日,华朝便不得征讨北理。”

谢飞冷笑:“仅仅一句空口话,就能赚得北理大量钱财,太子殿下打的倒是好主意!”

叶沉渊应道:“签不签停战协约,只在你们心意,对华朝无任何损失。”

谢飞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只能含恨咽下这句话。他回身从使者手里的金漆案盘中抽出聂无忧已经签署好的文书,将它高举过头顶,双手进奉给战马上坐得岿然不动的叶沉渊。

叶沉渊开口唤道:“慢着,我要北理国君当面答复停战礼节,不需先生代劳。”

谢飞冷冷回道:“太子殿下昨日折辱死上代国君,难道又想在今日辱没本朝国君的颜面?本人作为御前文史,理应代替陛下答复礼仪。”

叶沉渊依然阻拦:“先生即使想答礼,也不够身份,请唤国君出来。”

谢飞漠然而立。

叶沉渊随即问道:“先生果真行得了跪地礼?”

谢飞听懂了话外之音,默然伫立一下,才回答:“南翎已灭,谢族风骨无处依托,不如索­性­全部折杀在殿下手里。”说完,他双膝跪地,抿着青白的­唇­,膝行过去,将文书高举过头顶。

这一跪,引得周围华朝兵士眉飞喜­色­,将长久作战积压的不平气一扫而光。他们终于看清,这场仪式虽说假托议和之名,实则是显露出了本朝太子的强悍手腕,他以一种胜方姿势,无形迫得北理人臣服马下。

叶沉渊看了封少卿一眼,封少卿会意,跪在谢飞身前,取下文书,并双手搀扶谢飞起身。

谢飞拍去袍襟上的沙土草末,转身走向坞堡,不说一句话。

自此,北理割让边境三座矿藏丰蕴的城镇,赔偿千万金银,逐年开放边市的形势已成定局。聂无忧以新任国君名义,传飞信到连城镇,通告议和诸事。

连城镇外,杂草斑驳,露出黑红­色­的土地。战火焚烧过后,满原野的秋花已尽数灭绝。华朝大军分编为六部,遣送回一半军力入原驻州营。其余三十五万人,分别进驻北理割让的边境三镇,这连城镇便是最后一站。

盖飞站在城头,看着原野上密密匝匝的华朝兵,转身说道:“师父,太子亲自带着大军来收城了。”

阙台前的谢开言站着不动,距离城头有一丈远,在金龙旗后隐没了身形。她透过间隙,看见极远处华朝兵摆列得齐整的阵型,仍然安静侯了一刻。

盖飞回头又去瞧阵前叶沉渊策马伫立的身影,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谢开言握紧手中仿似有千斤重的献降文书,唤盖飞到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发:“小飞还记得师父讲过的越主故事吗?”

盖飞抓了抓头:“有些印象。”

“越主勾践历经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葬死问伤,吊忧贺喜,终于壮大了本国力量。他虽然贵为国君,却能弯腰做人,将最难和最苦的事情承担起来。”

盖飞嚷道:“我记得了,师父就是在这野外说的,要我学习越主,勇敢承担难事!”

谢开言拉平盖飞衣衫,用柔和的目光徐徐浏览了一遍他的周身,将他虎气勃勃的模样印在记忆里。“小飞回去之后,带一句话给盖大哥,要他监督聂公子的政务,若是发生偏差,可拥立谢郎为王。谢郎如不愿意,就拥立你为王。”

盖飞满口应承在人情上最难以突破的国事,谢开言转身下楼,去完成最痛苦的献城礼。

连城镇铁铸大门徐徐打开,身着乌衣腰系双胜结的谢开言带两名弟子走到原野上,兜头朝马上的叶沉渊鞠躬行礼。

叶沉渊看着谢族首领装扮的谢开言,已经明了她所代领的身份,受了她的礼节。

接下来,便是交接城池的仪式。

秋原依然豁开着受伤的肌肤,冷风吹过,翻起­干­涸的草根。谢开言再也找不到曾经绚烂绽放过的花朵,也不曾去看哪些生灵能苟活在兵燹中,只是向叶沉渊微微低头以示臣服,并说道:“报。”

身后的子弟开始展开文书,报道:“连城镇特向殿下进献黄金五十斤、马夫百名、战马千匹并五万守兵的全部器械,以待殿下检阅。”说罢,他将文书递交到谢开言手里,再与身旁的同伴后退一步,各自持了兵符与帅印,跪在了地上。

谢开言双手高举献降文书,就待跪落双膝。

马上的叶沉渊出声唤道:“免礼。”

谢开言松开紧抿的双­唇­,回应道:“殿下声称华朝礼节不可偏废,否则所签署的文书一律视作空谈。殿下坚持谢文史议和、前两城献降都得秉持此等礼节,我领最后一城兵马统帅之职,理应遵守殿下定下的规矩。”

她见叶沉渊未接文书,极快地低下头,跪在马前端正叩首一记。

叶沉渊喝道:“你起来!”

谢开言直起腰身,眉目失去往日神采,无法生出一丝颤动。她看不清叶沉渊的脸,又端正叩首一记。

叶沉渊跃下白马,两步走到谢开言身边,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后领。

谢开言跪伏在地不动,面向黑土说道:“十二万兵卒在后方看着,殿下想怎样做?是继续受礼还是打破先前的言论,认为礼节可以随便废黜?”

叶沉渊并不迟疑地拉起谢开言的身子,对上了她那张苍白的脸,冷声说道:“你终究是我的妻子,以当朝太子妃的身份,怎能行三叩九拜的大礼?”

谢开言看着他的眼睛:“殿下发动战争的那一天,就应该知道,我只能做十年前那个衰亡的谢族族长。殿下在百万众人面前迫得谢文史下跪,应该也知道,随后的献城使者只能遵循那个规矩一路跪下去。殿下每做一件事前,一定经过了深思熟虑,也必定会预计到结果。殿下既然已预计到现在的场面,不如大方些,让我领职完成献城礼节。”

叶沉渊心底生狠,松开了抓住谢开言的手。

谢开言果然再次跪地,朝着叶沉渊纤尘不染的衣袍下摆端正叩首第三记,伏地说道:“礼毕。”

受礼的叶沉渊脸­色­铁青,许久不说话。

谢开言恭声说道:“殿下若是有心,一定要记得文书上的誓言,终生对外族免除­干­戈。”她跪着不动,身后两名乌衣子弟也是跪地不动,再向连城镇大开的城门看去,还有共计五万的兵卒单膝跪立在城内石砖上,均微微低着头示意。

叶沉渊伸手压住谢开言肩头,紫袍袖口却在微微发抖。“谢开言你真是狠,明明是我赢了一切,痛的反而是我。”他抓住她的肩,本想用力,偏偏又无法使出力,只能那样压着。

谢开言避开他的袖口,站起后躬身施礼,一直退向了一旁,都不曾抬过头。

华朝大军前的王衍钦摸了把脸,回头呼喝道:“进城!”顿时马蹄滚滚,扬起一阵冲天的雾尘,送进了十二万兵卒。

盖飞带着五万北理兵朝后撤退,谢开言走在队伍末尾。听到有人呼唤,她便回过头问道:“义父带着阿吟怎么还不走?”

张初义腆着脸笑道:“殿下还在城外站着,怕是在等你回去。”

谢开言答道:“我应该回到叔叔那边去,向聂公子交付完尾事。”

张初义一把抓住谢开言衣袖,嘿嘿笑:“这仗不是打完了么,你还去北理做什么。听爹爹的话,回去给殿下说两句好听的,保准哄得殿下高兴,回头什么都忘了,任你提什么,他都能答应。”

谢开言淡哂:“殿下不是义父想的那种人,要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剩下的,便是他做太子身份,坚决不会退让的事。”

张初义听她说出实情,重重一叹。

王衍钦带着大队骑兵追上来,北理兵以为他们要劫道,均拉开架势,准备赤手空拳与他们搏斗。

谢开言连忙扬手制止北理兵的动作。

万数之多的骑兵在连城镇都尉王衍钦的带领下,跪在了谢开言身前。谢开言不明就里,正待发问,王衍钦高举一纸文令,朗声说道:“殿下命末将携文书来提醒太子妃,太子妃作为附加条约已写进议和文书中,获得北理国君及谢文史的首肯。条约有言,太子妃若是离开华朝,走进北理地界一步,便是视作为受北理胁迫,当引发两国争战。”

谢开言极震惊,接过文书查看,发觉条约不假。且条约声称她为华朝贵族,深受华朝庇护,虽未冠以太子妃之名,但是金粉大字写明她的出身,系前礼部尚书之孙女,需她认祖归宗,回去侍奉高堂。

谢开言目送五万属军滚滚而去,单独被撇在了连城镇里。张初义曾站在她身旁,犹豫挣扎过一阵,最终还是跑向了队列末尾的阿吟那边。他笑着朝谢开言摆摆手,一句不提国丈心愿。谢开言看着他随意踱着的步子与自由散漫的身姿,心底很是羡慕。

连城镇马道上不断有骑兵跑过,仿似看不见滞留在树下的人影。

谢开言等到夜j□j临,军营已全部安妥稳定,才能穿过一地的杂乱散物,走回落脚的小木屋里。窗台上还摆放着那株乌木盆,静静披着冷月光华。

她在窗前看了半宿,露水染上衣衫,频生寒凉,她仍是无知无觉地站着。

深夜里,叶沉渊竟然肩披冷清月华来到窗前,隔着乌株木望着她的脸。

她依然木立。

叶沉渊开口说道:“我知你心意难求,所以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回太子府做我的妃子,要么回王夫人身边做孝女,决计没有第三条路。我知你通常不会将我放在心上,尽是想着怎样与族人团聚,所以先用文书约束你,不让你走出华朝。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必须要考虑清楚,还有哪些是你应该承担下来的事,不能一贯轻视他。”

身后随侍捧上一个锦缎托盘,里面放置着两块过关凭证。一是畅通无阻的太子府徽志玉牌,一是官府签发的路引,可保持有者顺利抵达王府。

谢开言留在屋内迟迟不动作。侍从跪地举盘,叶沉渊也不催。最后,她走出来,抓起了路引纸令。叶沉渊尽管猜到了她的选择,还是忍不住冷下了脸。她并没有看他,踌躇一下,又拈起那块通体光润的玉牌。

侍从反应比叶沉渊更快,马上撤了托盘,行礼退得不见踪影。

叶沉渊的脸­色­缓和了不少:“真的考虑清楚了?”

“是的。”

“出自真心?”

“是的。”

他原本打算转身走开,终究觉得她的心意难以确信,又回头说道:“我不曾半点勉强你,既然是真心实意地选了,就要应承到底。”

谢开言想了想,伸手交出玉牌,冷淡道:“我见过上千佳玉,都比不上这一块的质地。刚才抓来试试手感,发觉极好。殿下若是不催,我还舍不得交出来。”

叶沉渊负手而立:“选了就不能后悔,更不能作儿戏,这是君王命令。”

谢开言将玉牌放进怀中,行了个礼,返身走回屋里,并关上了门。

叶沉渊孤身站在门外,反握住手,克制微微生起的怒意,实在是无法一走了之。

屋里谢开言说道:“殿下看到的这株乌木,是我从天阶山采来,已经生长了四年。既然空自长了四年,可见卓公子能够早些炼制出解毒丹药,但是殿下只推脱说没见到它,将我多困了四年。这本是我的劫难,与他人无关,我不怨殿下狠心,只想问殿下一句话——如果十年药期已满,殿下还会不会放我出来?”

叶沉渊听着她麻木的声音,突然觉察到了秋露的冷意。他一直避免她与卓王孙见面,便是害怕她知晓这个隐秘。眼下已被她挑明了话,他也不再回避,扬手劈开木门,将她抱了怀里。

“我可以如实告诉你,我只会在统一了天下后,给你一个太平盛世,才能放你出来。”

谢开言不抱希望地闭上了眼睛,终究没说出一句话来。她冷冰冰地站着,他岂会不知道她的想法,抱住她不敢放手。

“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会一一补偿过来,你不用为以前的事情伤心,也不值得你伤心。我已经完成了叶家祖辈的心愿,朝后来,就是一心一意待你的阿潜,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坐好,将她抱在膝上,见她没反应,又低声说道:“即便我是太子,也能对你退让一些,只要你开口。”

谢开言并没有开口要求什么,如今光景下,她只能摸到手指也是麻木的,有点痛,自然不会在他的言语上寄予厚望。

叶沉渊陪着她枯坐后半宿,天明时,服侍她睡下,再唤官员修改议和条约,只将北理边境三镇并入华朝版图,开放互利互惠的边市,不拿走丝毫的钱银献礼。

北理上下由此能缓和一大口气,发展生产,恢复国力。

150预置

乌­干­湖冰雪皑皑,白熊王从冰窟里探出头,嗅着谢开言手里的糟­肉­饼。

午后,谢开言在乌衣上多套了一件皮裘,甩开一众随从,独自踏上茫茫冰原。喂过白熊之后,她摸着它的头,与它话别。“不知以后能否再见到你,乖乖地,嗯?见到猎人要跑远些,别贪嘴……”

回程中雪霰已停,冰原露出玉­色­肌容。谢开言驾着雪车走了许久,来到东侧的伊水河畔。北理经过一次次战乱,民生维艰,百姓们更是成群结队地来到母亲河边,举行斋祭,请求天神眷顾国土。谢开言静静站了一会,已看见大批民众将一罐罐的石龙子倾倒入水里,顺应北理开国之初的那个石龙子化龙、海龙又吐日的传闻。

她蓦地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一条茱碧,饮过她的血之后,被宫女团喜放得不见踪影。她向来不在意身体隐疾,即使以前吸入的舌吻兰香沉毒马上就要她的命,她也没想过去解毒,大有顺其自然之意。只因她相信,溜过手边的东西,那便是无缘,不用再追。

转眼看到对河的民众已放生了许多石龙子,谢开言转念想到指派团喜来使绊子的阎良娣,眉头不由得皱起。假如她不可避免要回到太子府,势必会与阎良娣相见,到时难免又要陷入一番争斗。她可以不去招惹阎良娣,但阎良娣会放过她吗?

谢开言茫然站了一刻,身后突然传来极大的动静,引得对河的北理民众伸颈观望。

原来是侍从跟不上谢开言的脚步,害怕不过,将消息传给了尾随出行的封少卿。封少卿连忙请动乌­干­湖石头城里驻守的乌尔特族亲王,亲王二话不说,带着大队族兵套车游遍整个雪原,不出一个时辰就找到人了。

亲王驾着四只高犬的雪车呼呼跑过来,溅起的雪沫子尽数扑在谢开言衣裙背上,她默然向河站着,并不躲避。身后还有几辆车跟着猛冲,停不住势头,径直扑进了冰河里。亲王一边骂着“羊头马哈的”,一边走到谢开言跟前说:“太子夫人乱跑,不好。没地方玩了,去石头城打猎。”

“殿下已将乌­干­湖送给亲王了?”谢开言退开一步问。

亲王点头,面有喜­色­。为了邀功,他亲自送谢开言回连城镇。

镇内广阔的校场里,叶沉渊正在裁决两营骑兵的马球大赛,听到封少卿报告的消息,他将令旗交给封少卿,吩咐道:“替我一会儿。”

封少卿跃上马跑向校场,两队人见主君离开,打得放肆多了,围着封少卿一阵疯抢。封少卿吐出被骑兵球杖刮进嘴的沙土,愠怒道:“银衣军营的,你们长官输了俸禄,所以找机会来报仇吧?”

正说着,伤势好了大半的左迁带一队人从井关镇赶来,声援本部军士的比赛。他甚至来不及先向主君通报,直接冲向了赛场。等揪住封少卿分出个高低后,他猛然记起此行最大的目的,忙拍净沙土,向主厅走去。

亲王部下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厅堂上,叶沉渊穿着锦青长袍,负手站在谢开言座椅旁,用乌族语与亲王交谈。谢开言大多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似乎与马匹有关。每当她不耐地起身想走时,叶沉渊便伸袖轻压她的肩膀,将她送回座椅里。

叶沉渊用乌族语问了一些引胡马入边镇训军的方法,每隔一刻,就低头询问谢开言是否饥渴,无论她应不应,他都唤来侍从摆满一案几的糕点茶水,可谓殷勤备至。

亲王看得心奇,不顾礼仪,用手抢过那些糕点食用。左迁走进来行礼,叶沉渊摆手将他闲置一旁,又用乌族语对亲王说道:“华朝日后不动兵,也要加强­操­练,亲王不如入我军镇来,帮我训马练兵。”

亲王忙摆手,只说愿意做个石头城大首领。

左迁见主君商谈他事,偷偷向谢开言打眼­色­。

谢开言仍然握着一支小羊毫笔画完白熊王的模样,站起身,挡在叶沉渊面前,将画纸交给亲王,说道:“这只熊是我的玩伴,脖颈上系着我做的锦带,可以将它与同类区分开来。烦劳亲王族兵打猎时放过它,不要再伤它了,这天寒地冻的,药膏也起不了作用。”

亲王抓着胡子一愣,半晌不接伸到面前的画纸。

叶沉渊立刻说道:“我再送十车药材、二十车棉衣给亲王。”

亲王哈哈大笑:“太子殿下是个爽快人,很好,很好。”他忙不迭地招进部下,吩咐将画纸刷印千张,送到每队头目手中,并下令说,不得再猎熊杀熊。

临出门时,亲王又回头说道:“太子夫人还有玩伴吗?喜欢狐狸、雪狼吗?多来冰原转转呀。”左迁将他送出门。

叶沉渊唤侍从换过热茶,又抓起谢开言的手,塞进貂皮暖手抱里,给她捂着。谢开言一动不动地坐着,任他整饬。他捻了捻她的乌衣衫角,说道:“衣料还是薄了些,不冷么?”

谢开言的眉目、脸庞、双手都是冷的,对着他时,仍然没有过多的言语。

叶沉渊取过侍从递来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又替她系上了一个­精­致的襟结。

她想起来了,十一年前毒发之际,她蹒跚走去汴陵太子府,曾小住过一段时间。他照顾她的起居生活,每日替她梳妆,也曾系过这样的衣结。

谢开言抬手摸上胸口襟结,想起与他的多般孽缘纠缠,不禁又放下了手。

叶沉渊见状说道:“午后出去游荡了一圈,怎么不见高兴些?”

她开口说道:“我想去一趟北理,与聂公子交付一些事。”

他抓住她那冰冷的手,塞回暖手抱里,想了又想才说:“倘若只见聂无忧一人,我可以答应。”

“好。”

谢开言起身,就待朝外走。

叶沉渊忙拉住她的手,不避侍从耳目,将她抱进了怀里。“不用这么急,我给你安排随行队伍。”

她皱起眉:“殿下若是信我,就让我一人去。我也必然对殿下讲诚心,决不会做出让殿下不喜的事情。”

他所需要的,就是她的诚心。看着她并不躲避的眼睛,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于是适当地放松了手。

“我信你。”

叶沉渊离得十分近,衣袍上的淡淡熏香又侵染了过来。他的容貌俊美如昔,笑起来时,就像解冻了一池春水。

谢开言摸了摸他的脸,几近痴语道:“多笑笑。”笑起来后,眉目温和的阿潜就回到了她的身边。

叶沉渊站着动也不敢动,低下头凝视着她。她仿似梦醒,遽然收了手势。

他再接着问先前在意的问题:“你去了北理之后,再有什么打算?”

“回汴陵。”

无论是前往北理还是回到汴陵,谢开言坚持一人上路,拒绝叶沉渊提出的各种好意。他软着声音哄了又哄,她险些冷了脸­色­,最终是他退了一步,随她心意来去。

谢开言说走就走,不再多说一句话,已经迈出了主厅大门。

叶沉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多挽留了一会儿,说道:“既然不要人陪,我送你一匹马总成。”

侍从牵来叶沉渊的战马,白马识得主人,在叶沉渊面前低下了头。它的额上有一抹嫣红,全身毛发纯白无杂,在秋阳晚照里,披着一层金光。

“骑上骅龙,在华朝没人敢拦你。”叶沉渊说道。

谢开言久居连城镇,知道骅龙的名气。“龙”在古代是纯种白马之祖,额前显红便是高贵血统的象征,全天下仅有这一匹,可称得上是千金难求。

谢开言翻身上马,叶沉渊持着缰绳将她送出连城镇外。原野尽头,沉沉坠落一轮红日。万千光辉镀上她的衣衫,如同对她敞开璀璨的天门。

叶沉渊松开手,看她纵马迎着光跑去,逐渐不见。她的斗篷不知抛落在哪里,只剩下乌黑的衣衫荡在风里,远远掀起一抹亮­色­。她像是冲向了九天胜境一般,显得那样无拘无束。

叶沉渊目送谢开言离去,兀自站了许久。左迁见唯一能劝服主君的人也已远去,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求殿下网开一面,放过胭脂。”

“随我来。”

连城镇马厩旁有一排低矮的土坯房,存放着废草料。潮湿的腐烂味道沿着地底爬升上来,快要湿透了句狸的绣花鞋子。旁边那间黑不见底的小牢房不断传来哭泣声、哀求声,字字句句撕裂了句狸的心肺,才被暗卫抓来囚了半日,她就觉得全身发冷,忍不住哆嗦个不停。

“殿下……殿下……我眼睛疼……那条蛇已经钻到我的头盖骨里去了……”

句狸听出了是宫女团喜的声音,竖起耳朵偷听一阵断断续续的哭诉,也大致揣摩出发生了什么事。团喜放走谢开言饲养的石龙子,引起太子警觉。太子彻查一番,抓到团喜放信鸽通报给阎良娣的把柄,一句话不说,将团喜投放到黑牢中。

只是无人知道,太子到底使了什么手腕,竟然让一条活生生的蛇钻到团喜身子里,还能到处游走……句狸一想到那蛇爬过皮肤,吐着冷冰冰的信子,即将也会爬到她的身子上时,再也按捺不住,扑到铁窗前不住嚷道:“太子殿下您就给我一个痛快吧!”

乱嚷了半日,看到围墙后真的转出一道修长身影后,句狸又马上闭上嘴,绞着衣带角不说话了。

叶沉渊唤值守士兵打开铁门,随后,句狸被推了出来。她抬头偷看一眼叶沉渊冷冰冰的脸,不待他出声,她就惶急说道:“殿下不准杀我!太子妃十分喜欢我!我死了她会伤心的!”

叶沉渊回道:“我知道。”

句狸又急着嚷:“那也不准对我用刑!”

叶沉渊淡淡道:“你是我的座上宾,怎会对你用刑。”

句狸回头看看四周极­阴­森极冷腥的境况,抱住头脸一阵跳脚:“殿下是在跟我这个下人开玩笑么……不如索­性­给我一刀……”

围墙后面的左迁急得伸出个头,朝句狸猛打眼­色­。可是句狸还在弹跳,根本没看到他的暗号。

叶沉渊冷冷看着句狸,直把句狸看得没了任何火气,只能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

“我不追究你私放谢开言的罪过,只要你能答应我,好好看住谢开言,等我处置完和谈一事回到汴陵后,将她交还给我。”

叶沉渊负手说完,句狸就小声应道:“太子妃是个大活人,又怎会随我摆布,任我交付给殿下呀?”

叶沉渊不应,只向后看了眼,左迁已经捧着一个锦缎箱子走了进来。

叶沉渊说道:“这是赏赐,里面有你需要的新户籍和通行凭证。”

句狸连忙接过箱子,打开锁扣,顿时被一阵宝气珠光耀花了眼睛。她眉开眼笑地说道:“殿下既然不怪罪我,顺便能不能把我的婚事也废掉啊?”

站在一旁的左迁小声说道:“殿下说话从不更改,别惹殿下生气。”

句狸撅了撅嘴。

“那团喜就是例子。”

句狸不禁打了个冷颤。

左迁又极快说道:“你不用怕,根本就没有蛇,我只灌团喜喝了一碗迷|药。”

叶沉渊见目的已到,先离开了土坯院子。左迁抓紧机会与句狸说话,他向她释疑道:“殿下虽说只给太子妃两个选择,任她回太子府或是王大人府邸,但是私底下,殿下总要考虑得周详一些,将太子妃可能去的地方都提前布置好。太子府的花总管曾经对我说,十一年前,就是殿下将她分派到北疆小镇里,以待日后太子妃经过此地,让她能够就近照顾下太子妃的衣食。随后又好像发生了些偏差,修谬先生更改了殿下的传信,勒令花总管不得过问太子妃的琐事……总之那些已经过去了,我们做下属的,也不好去揣测殿下的私事,不过今日这一件,殿下的主张倒是明明白白的,就是要你跟着太子妃,行使花总管十一年前的职责,好生陪着太子妃,将她送回到殿□边。”

句狸抱着小宝箱皱眉凝思。

左迁推推她:“你听到了么?早些回来与我成亲。”

句狸恶声恶气地答道:“听到了听到了,左大人就慢慢等吧。”

151安息

伊阙皇城未经战火摧残,依然落得巍峨秀丽,皇嗣居住的商秋院内,搭建了流苏花架与秋千。雅致的雕花窗推开,正对着一间熏了暖香的阁子,不时透出铮铮金石之声。

随手拨弄凤首箜篌的是位美貌少女,她穿着杏红的衫裙,乌丝直披身后,映着雪白的肌肤,比秋花更加灼眼。洒扫侍从唤她继续拂尘,她听也不听,仍然随心玩弄着琴弦。

侍从念她终究是已故宗主袁择的爱女,没有多为难她,瞥了她两眼后就走开。

袁骊极喜欢在谢照院落里逗留,盘桓之处,总有惊喜引得她驻足观望。比如说花架下的那只秋千,用藤蔓装扮了,小黄鸟喜欢花草味道,还曾来这里唱过歌。更不提阁子里布置着各种­精­致的笔墨书画,偶尔翻一翻小盒子,还能让她看到扎得栩栩如生的草蜻蜓。

袁骊忍不住想,到底是谁,能这样得到二殿下的青睐,替她准备了一座女孩儿都向往的庭院。

转念想到二殿下的容貌,袁骊又禁不住颊飞红晕。

父亲叛乱,被农奴所杀,家里的钱银、田地、人口悉数收缴入宫廷,她自此落入奴婢的贱籍中。查封坞堡那日,外面的人向她嘶喊着什么,面孔极其愤怒。她吓得不知怎么办,正在危急时,一道凛然的身影驰马冲入,破开一众农奴,以严整声威平息了动乱。

马上的谢照说得十分清楚:“罪不及家人,袁小姐既是玉叶出身,需给她留得一份尊贵。”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有粉面谢郎之称的二殿下向来怜悯弱者,尤其善待孤苦无依的女孩儿。她蒙受他这一次援救,将他放在了心尖上,只想着与他多相见。

巧的是,当今新任国君似乎懂了她的心思,特意擢派她到二殿下的院子里做洒扫婢女。

不成曲调的箜篌声似乱入飞涧的流水,终于让按捺不住的李若水提裙冲了进来。

袁骊慌忙行礼。

李若水近期正在苦练皇后礼仪,最看不得别人在她面前快活。她挑剔地看了袁骊一眼,冷哼道:“衣衫也不会穿,头发也不会梳,不知学着谁了,装成千金小姐的样儿。”

袁骊撅嘴,横过去一眼。李若水生气,抬手要打,手腕已经被来人抓住,袖口的丁香花气息直透出来,渲染了清丽的秋景。

李若水转眼笑道:“阿照哥哥。”

谢照放下李若水的手腕,淡淡道:“我说了,不准为难袁小姐。”

李若水拉住谢照的衣袖,娇嗔一番,眼见他的脸­色­仍是淡淡的,哼了声,推开袁骊就跑了出去。

袁骊施礼:“多谢二殿下。”

“退下吧。”谢照径直走向主厅大门。

“二殿下等等!”袁骊急忙唤住了谢照,递过去一只草扎的蝴蝶,小声说,“瞧瞧这个,喜欢吗?”

谢照回头看了看袁骊手上的小玩意儿。

蝴蝶翅膀用打薄的绢布绷着,迎风微微颤抖。

“哪儿来的?”谢照遽然变了脸­色­。

袁骊怯怯说道:“昨儿天黑,我见二殿下在阁子里弹箜篌,就站在院外偷听。公主却说我对二殿下不怀好意,将我拉到偏殿,打了一顿掌心……我正躲在柱子后哭着,一个穿乌衣的姐姐走过来,给我这只草蝴蝶,还逗我开心……我对她说二殿下的屋里也有许多的草蜻蜓,惹得我羡慕,姐姐就手把手教我扎这些小玩意儿……”

谢照一把抓住袁骊的胳臂,急问道:“她来过这座院子吗?”

袁骊怯怯点头:“她看了窗子一会儿,才走的。”

谢照转身就朝外走,走了几步,猛然又想起此时的光景已经不是昨夜,再也找不回那个人的影子了,不禁颓然靠在了门口。

袁骊终于明白这满院的花儿满屋的珍奇是为谁置办了,将嘴­唇­咬了又咬。最后她走上前,牵起谢照的袖口,轻轻拉了拉:“我想那位姐姐肯定是个有心人,怕与二殿下相见,惹得二殿下伤心,所以才不声不响地走了。谢飞叔叔不是对二殿下说过,‘徒留伤感,不如不见’么?所以谢飞叔叔也没有告辞,就离开了皇宫,只托我好好照顾二殿下。”

她拿出谢飞委托转交的书册,送到谢照面前,说道:“谢飞叔叔将毕生研究的心血记入这本册子里,单独留给了二殿下。还说过,大约一月后,郭果小姐就会押着谢族地下钱庄的资财入北理,助二殿下重新修复国力。”

谢照怅然道:“我只想追随他们而去,不当这什么二皇子。”

袁骊想了想,说道:“可是二殿下也必须要有担当啊,谢飞叔叔说了,二殿下生在这座宫廷,就是不容更改的身份,走到哪里,都无法割舍掉与北理国的血脉联系。”

担当,又是担当二字。

谢照看着逐渐高升的秋阳,看着光彩洒落在那些花枝藤蔓上,心底无端变得空落起来。十一年前的谢一,如同朝阳一般夺目,如同春花一般美丽,他总是替她梳好发辫换好衣衫,目送她远去完成早礼仪式,那时的他和她,还没想过此后的磨难,需要他们共同承担起来,甚至是放弃一些原本拥有的东西。

叶沉渊指定的合约条件,谢照是明白的。最终,那人夺走了谢一,谢一也必定会遵守条文,终生不踏上北理国土一步,以求免除­干­戈。最终,他必须担当起皇子的责任,继续留守着北理宫廷。

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他都无法见到谢一的面啊,那些笑过的场景、说过的话,难道还要继续化作记忆陪着他吗?

谢照背对袁骊扶住了院门,不想流露出任何伤感的模样。

袁骊将草蝴蝶翅膀抖动一下,扑闪在谢照眼前。“二殿下,我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你开心,可是我想,人这一生会不断地告别亲人和朋友,还有很多都来不及说上一句辞别话儿。既然知道要伤感,不如放手不见面。我的父亲,在公主大婚那天早上离开我,到了晚上再也没有回来,其实也是这样的……二殿下你看,我还能笑得出来,因为这以后的路,要靠我一个人走完呀。”

谢照转头看了看袁骊的笑脸,透过她的眉目,仿似又看到了一抹灵动而活泼的影子。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无声喟叹。

伊水河畔,金漆龙舟昂首伫立。

谢开言骑白马而来,穿过草木深深的山道,径直踏上渡口。

聂无忧站在舟首,着锦衣束玉带,玉容生光,再也不复当年的温润模样。可是对着他的谢开言,乌衣举风,肤白如昨,仿似从未经历过十一年的变乱,就这样骑着马从乌衣台冲出,带着一阵明光跑向了他。

他知道,那是记忆中的印象,飞扬而狡黠的谢一,在他心里烙下了印。除此以外,他必须持礼相待。

谢开言翻身下马,施礼道:“见过陛下。”

聂无忧忙道:“千万不可这样生分,你就像我的亲妹子,见不见礼都是一样。”

谢开言依然恭敬说道:“离开北理前,我有两句话想进献给陛下。”

“请说。”

“北理巫觋风气浓重,民众大多愚昧,陛下不能急除这股风气,动摇了民众根本。可广办学堂,徐徐教训他们。”

“这个自然知道。”

“陛下兼爱各族民众即可,无需更国号为翎。”

聂无忧有些惊讶。

谢开言坦荡地笑了笑:“当初立盟约助陛下取得北理时,叔叔多有不愿之心,我为了安抚他及一众跟随者,才打出改建国号的旗帜,这样,也能便于聚集一批南翎流民。现在各族民众融和在一起,深得陛下的宽和仁爱,再区分国界,实在是无必要之事。陛下开创新国,勤劳理政,已达成我的心愿。就此,我愿陛下圣体安康,一世推行仁政主张,将恩慈之风秉持到底。”说罢,她弯腰深深鞠了一礼,长唤道:“望陛下记住此时,记住我的心意。”

聂无忧上前扶着谢开言的手臂,应道:“必然记得。”

谢开言微微躬身,牵马退向渡口。

聂无忧唤住她:“妹子,我其实舍不得放你走——你懂么?”

谢开言施礼应道:“陛下与我同处在一个个风尖浪口,为了各自的担当,选择了不同的路。既然选了,应无理由后悔,只能一肩应承下去。其他琐事,陛下不必考虑。”

她站在河岸微微低头示意,聂无忧下令开动龙舟,远离她而去。

谢开言骑上白马,慢慢朝着华朝大陆走去。马蹄散漫而行,她也不催,一路随意看看四处的风景。到了宁州边境时,她便多了一位陪同。

谢飞叔叔驾着一辆青幔马车在等着她,眉目鬓发竟然染遍了霜华。她催马疾驰过去,来不及问什么,他已坦然说道:“叔叔快要走了,来陪你最后一程。”

谢开言的眼泪瞬间落下。

谢飞执起她的马缰,缓声说道:“生老病死是常事,你不用伤心。我的心愿已了,又能看着你堂堂正正地走回来,心底很是高兴。再朝南方走下去,我就能回到乌衣台。我只后悔,不该把整个谢族的规训压在你的身上,让你活得很不畅快。”

谢开言坐在马上无声流泪。

谢飞多次劝慰,终于使她忍住了伤痛。两人结伴而行,历时十天,走进了汴陵。

汴陵风光秀丽,莲花河畔祈子树上,依然挂满了五­色­香包,一道道氤氲的雾气充斥着整条街道。

谢飞环顾左右,长叹道:“太子的治理手段果然不一般,我们一路行来,只看到百户殷实城镇富足的好光景,还从来没见过哪一处稍稍流露出颓败气,更不说这汴陵。”

谢开言并不应答。

谢飞淡淡道:“有心事?”

实际一路上谢开言都有心事。

谢飞显然懂她:“我如果去了,你不准跟来。我已在郊外焚香告祭天地,免除你谢族族长一职。我既是刑律堂长老的身份,说出这句话后,即刻就能见效。”

谢开言仍不语,面­色­始终木然。

谢飞又道:“我知道你不大甘愿回到太子府中,但你现在身份­干­系十分重大,稍稍踏错一步,便会引得太子动怒发兵。太子向来目空一切,言出必行,大概也只有你才能稳住他,劝得进一些合适的国策建议。”

谢开言回道:“我不愿受他的条文法理束缚,我想接娘亲回到乌衣台。”

谢飞沉声道:“那也必须是在两国和平不起­干­戈的大局下,才能满足你私心里的愿望!”

他并非是故意这样强压着她,只是他太了解她的心结不易解除。比起她以死谢罪全族亡灵的结果,他宁愿推着她一步步走进太子府,至少在他死后,她能衣食无忧,能规劝太子行善事,造福两国子民。

谢开言无奈应道:“好罢。”她慢慢走向王府那条路。

谢飞又牵回她的马缰,吩咐道:“听我的话,先去太子府,至少要让太子看得出,你是以他为重。”

东街太子府之前的商道,风车哨子、火炉铜笛声此起彼伏。谢开言见人多,下马穿行街道。走上玉石街后,四周境况就落得安静起来,远远可见一座巍峨府城屹立于前,用金漆朱红大门勃发出威严气象。

大门紧闭,不留一人。

谢开言牵马转到西侧,门户依然未开。她想了想谢飞叔叔的督促,又不便离去,只得再转到第三处偏门。两名华衣值守侍从一看到她的面相,双双吃了一惊,过后瞥到一旁白马的徽志额饰,他们猛然清醒过来,施礼道:“见过太子妃,快请。”

谢开言看明白了,太子府的人并不知道她仍活着的消息,或许,叶沉渊并未传回任何飞信,告诉府里她将回来的事情……她寻思着,是不是来错了?

一道颐指气使的女声从后方传来:“给我关上所有大门,都退到阁子里去。”

两名侍从正迟疑不定,盛装打扮的阎薇已经转出了身形,拖着明丽的裙幅,徐徐走上台阶。她招招手,从阎家跟随来的亲信们忙冲上前砰地一声关闭两扇门户,将谢开言阻隔在外。

侍从惊惶道:“娘娘千万使不得,她,她可是太子妃啊!”

阎薇冷笑:“太子妃又怎么了,只要是做了华朝的公敌,人人得而诛之!更何况我又不曾杀了她,只是要她认个错而已!”

尽管阎薇把持太子府后宫已久,在禁内也有一些势力,那两名侍从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他们想扑过去抢开门,阎家亲信一拥而上,将他们反绑着拖走了。

“姐姐你听到了么?薇妹可不曾有意为难你,只要你认个错,在我阎家万数忠骨坟前烧炷高香,我就好好给你打开这扇门,接你进来。”

阎薇慢悠悠地说着,自然不知墙外的谢开言拉着马已经走开了。白马极通人­性­,认得熟悉的门户,低头咬住谢开言的肩衣,不肯再动一步。谢开言无奈,只得转身站着,隔墙听着阎薇继续呼喝。

阎薇听见外面响起的马鼻声,知道谢开言仍在墙后,说得愈发冰冷。“如果我是你,索­性­不用回来了,身份不尴不尬的,让殿下好生为难,在朝臣面前丢尽了脸。可笑的是,殿下为你神伤几月,你还活得好好的,偏生跑到北理去,当起了华朝公敌,在边境杀我阎家整支军队。你手上染了血,心里也没个廉耻么?还敢堂堂正正走回来,出现在我面前?”

谢开言一声不吭地生受着阎薇的讥讽,根本不作反驳。

阎薇冷笑连连:“莫要怪我教训你,权当我为殿下出一口气。再说了,我本来就是后宫之主,你想回来,还需听从我的管教。”

她拍拍手,招呼亲信搬来座椅,理好裙幅,一派闲适地坐定。

墙外谢开言说道:“阎良娣说完了么?”

阎薇抬手掀开杯盏,浅饮一口润喉的花果茶,淡淡道:“还没完呢,你给我仔细听着。”

谢开言回道:“立场不同,多说无益。”

阎薇讥笑:“既然姐姐始终要站在殿下的对立面,没把自己当做华朝人,那就不用回这个太子府啊。”

“我自然不用回来,只是这匹骅龙,如此名贵,却是万万耽搁不得。”

谢开言话音刚落地,墙外便传来白马的嘶鸣声。阎薇抬头朝外望,只见一道雪亮的影子从天而降,径直越过高墙,向她飞扑而来!

阎薇尖叫,被白马撞倒在地,立时晕迷过去。亲信们急忙围过来救治,来不及打开门替主子­色­厉内荏叫上几声,玉石街上已经没了任何人影。

谢开言转到太子府正门前,红柱后露出半张如花颜面,与她一样生着相似的眉眼。

谢开言看向王潼湲:“王小姐没被阎良娣欺负够么?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王潼湲红着眼眶:“姐姐……”

“不敢当。”

王潼湲鼻子一酸,哭了起来:“姐姐当真不回么?那我往后的日子可就难捱了。”

谢开言递过手帕,淡淡道:“不去娘亲身边侍奉汤药,倒是想着在太子府过轻松日子。”

王潼湲咬­唇­:“殿下不放我走嘛,说是要指配婚事给属官。”

谢开言不再听她辩解,转身走开。

王潼湲忍不住稍稍大声喊道:“姐姐千万不要着了阎良娣的道儿!殿下本来把阎良娣赶回了阎家,令她列出所亡家军的名录,等着以后上报给朝廷,没说过要接她回来。她是自己跑回来的,还特意在这两天支开了花总管,带着一批随从耀武扬威,也不知个羞耻……”

谢开言径直远去,急得王潼湲跺脚。

暮­色­中,谢飞驾车前往南方,花白头发迎风飞扬,十分显眼。谢开言不费多大力就追上了他,与他一起并肩而行。

谢飞奇道:“怎么不听叔叔的话?又跟过来做什么?”

谢开言转述一遍太子府侧门前发生的事由。

谢飞叹气:“太子怎会生得这样糊涂,任由一个妃子把持了大权,挑着你争斗?”

谢开言不辩解。

谢飞生气一事,责问:“那女人在为难你时,你也是这样一句话不说么?我是怎么教你的?对待敌人怎能手软?必要时一定给他致命一刀!”

谢开言冷淡道:“不用动刀,阎良娣必死,我何必脏了手。”

谢飞追问缘故。

谢开言不再隐瞒,释疑道:“阎良娣派人私下截住了殿下传回的飞信,没人知道我在这几日会回到汴陵,只她知道。她掌了后宫大权,像平日那样­操­持一切,府里的人自然也不会生疑。她将我撵走倒不是什么大罪,只是殿下容不得她作弄的手段,势必借机铲除阎家最后一点势力。到那时,别说是她,连她的父亲及宗亲,恐怕都逃不过制裁。”

谢飞默然半晌,嗟叹:“太子府里多是非……”

“那么叔叔不要催我回府里去。”

谢飞整容说道:“你的身份­干­系不比旁人,太子惦着你,不惜动用政令要你回去,那就是表明你的重要­性­。”

谢开言不应声。

谢飞没有迫得很紧,舒缓了口气说道:“罢了,随我回一趟乌衣台吧,随后再说你的去留。”此后他便瞒住谢开言,提笔写了一封令他内心苦痛却又无奈接受现状的密信,通过情报栈投递给正在远方处置国事的叶沉渊,将谢开言托付给了他。

经过连番赶路,青幔马车载着两人回到原南翎故地。残阳晚照,街巷荒败,离披萋萋白华霜草。原先做工造船的七千南翎遗民尽数迁往华西,在华朝土地上生根落户,已融入当地子民中。偌大的乌衣台在暮­色­风声中便落得冷清了些。

谢开言告诉谢飞,娘亲早在十多日前先一步回到故居中,并遣退了一众从王府跟随过来的奴仆。她在王府外打探到这些消息,没有惊动任何一人,径直出汴陵追上了谢飞,与他一起回到乌衣台。

乌衣台下草木凋零,浓似墨的夜­色­里亮起一盏孤灯,指引两人来到陋巷民居前。

谢开言低声道:“娘亲离开这里已经有二十年,自娘亲离开后,我再也没有回来过。”她用手摸了摸小院木门上那些斑驳的痕迹,又感叹道:“没想到二十年后,我又回来了,叔叔也来到了这里。”

二十二年前,一袭灼灼乌衣的谢飞走进这间普通的民户院子,向当家­妇­人提出要带走她的孩儿,去做五万谢族子弟的首领。再过两年,他又婉言劝走那名­妇­人,着力培养她的孩儿独立处世的能力。

如今岁月做起了司仪,悠悠转过一个身,将他们三人再次提聚在一起,静看他们的悲喜。

灯下,谢母拥被而卧,面­色­苍白,眼里的光彩却是坚定。

她终于等到了久别家园带着满身风霜归来的女儿。

谢开言跪在病榻前,恭恭敬敬叩了一个头:“娘亲,女儿不孝,现在才能来看你。”甚至是让她来不及侍奉汤药。因为对于回光返照的病人来说,任何灵丹妙药已经失去了效用。

谢母伸出一截枯瘦的手,腕上的玉镯润着一点柔和光泽,除此外,已不见昔日美人的风仪。

“小囡……过来……让娘好好看看……”

谢开言膝行过去,扑在榻侧,忍住了哽咽:“娘亲还是这样唤我……可是我不配做娘亲的小囡……”

谢母费力地抚摸谢开言的头发,笑了笑:“傻孩子,是娘对不住你,没保住身子去你身边。”她恋恋不舍地将手掌抵在谢开言净白的脸上,笑着说:“我的小囡还是不会梳辫子,像个长不大的姑娘。”

谢开言忍泪,转身过去,低坐在榻旁,任由娘亲支起手替她梳理发丝。

谢母轻轻哼着:“蛐蛐儿翅膀驮月亮,小花儿淡淡香。星星睡着云朵儿追,草蜻蜓飞出光……”

谢开言一听熟悉的民谣,泪水无声流下。

谢飞等待多时,才推开房门走进小小的居室里。

谢母细细看着眼前霜白头发的老人,到了最后,才能辨认出来。“是小囡的叔叔么?”

谢飞躬身施礼到底,诚恳道:“谢飞愧对夫人,让夫人流落在外多年,如今才能带着谢一回来。”

谢母忙唤道:“叔叔不必多礼,孩子出落得有担当,全凭叔叔的教导,我心里也是极高兴的。”

三人在灯下各自叙说往事,谢母力虚,说不了几句便昏然闭上眼睛。谢开言神­色­大恸,仍极力抑制住语声中的悲戚。她跪在榻边,握住谢母的手,低低唤道:“娘亲……娘亲……小囡想一直陪着你……”

谢母费力睁开眼睛,露出最后一抹美丽的笑容,说道:“将娘葬在金灵河岸上,让娘以后每天都能看见你。”说完后便绝了气息。

谢开言哀痛大哭。

天明,旧南翎国东海源头金灵河畔,谢开言亲手垒了一座孤坟,依托在浓浓的翠华之中。她相信,待来年,这里便能垂下满枝芳华,陪着她的娘亲度过一个个绚丽的春日。

谢飞持笛吹奏一首《安魂曲》,沉浑声调激荡在空旷的河水上。

谢开言默默伫立,看着奔腾不息的母亲河。

过后,谢飞才说道:“听说你娘亲多年侍奉道学,也曾与天劫子前辈、文谦先生有过数面之缘,受得他们的一些点拨。如今她也去了,你替他们念一段经文超度吧。”

谢开言跪在草地上,用手搭上坟包,开始低低念道:“上登朱陵府,下入哀生门。富贵如一梦,浮生能看悟……”身后寂然无声,她念了一段猛然回头,才看到谢飞靠在树身上,已然闭上了眼睛。

谢开言急扑过去,呼道:“叔叔!”

可是她的叔叔再也不会睁开眼睛,饱经风霜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痛苦的神情,就在她的一段超度亡灵的经文中,走得那样安详。至死,他都站着的。

天暮,谢开言抚摸过每一株草木枝条,徐徐走上乌衣台。受封为谢族预备族长那一天,叔叔牵着她的手,穿过一道道玉石街,将她送到最前的那块金砖上。当时是灿灿春日,街巷两旁家家户户敞开了纱屏,对她露出一株又一株花树,姹紫嫣红的景象吸住了她这个孩童的目光。

许多人站在两旁,穿着各­色­衣衫,静静等待谢飞牵着她走过。他们的孩子,流露出羡慕的眼­色­,向她投来过多的关注,在十年之后,随她一起穿上了乌衣。

叔叔稍稍捏紧了一下掌心,对她说:“谢一,记住此时。”

她站在金砖上回过身,数以万计的谢族人躬身施礼,从上到下,像是掀开了一场声音的海潮。“参见大小姐!愿大小姐带领我族永保昌盛!”

连绵不断的呼声层层叠叠落下,不曾消磨在数不清的人潮之中。她的身子过于矮小,甚至还看不清面前众人的模样。

“记住,他们就是你的责任。”叔叔最后说道。

那时的她从来不知道世间有一个铁律:一件事情的开始,永远意味着另一件事的终结。

从此后,她放弃了玩乐、放弃了娘亲、放弃了一个女孩的娇嗔,逐渐站在人前,用瘦弱的肩膀承担起五万子弟的教训。

她曾想过,如果年少时不去金灵河畔,就不会遇见句狐,与之相应的一切,随后也不会遇到。可她还是无可避免地恋上一个人,让她怜惜他的冷、他的苦,让她忍受应得的惩罚,只为再次来到他的身边。当世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一梦醒来,只剩下了孱弱的记忆,告诉她,她曾是谢族族长。

她只能朝前走去,朝着微弱的光芒处走去,哪怕是要她燃焚自身,用残存的力气为跟随的人照亮一步之路。

她终于走到了最后,堂堂正正走回乌衣台。她记得很清楚,当初她就是踏过这块金砖,向着华朝走了出去。

她已恋过,即使心中累积了伤痕,也不曾后悔。

金砖蒙沙,光彩犹在。

谢开言蹲□,摸着砖角镌刻的“谢开言”三个字,低叹道:“谢一的心愿已了,谢开言能­干­净地走了。”

夜­色­微冷,海面生烟。霞彩透过乌沉的云,落在碧­色­寒水上。

谢开言扶着装载谢飞尸身的木排,涉水走了一程。海水里埋葬了一个又一个谢族的忠魂,即使用嘶鸣的风也无法撕毁他们的傲骨,所以每一次红日初升时,便能听见乌衣台传递回的金钟敲击声。

海风又在咆哮,撞得金钟轰鸣。

谢开言不忍放手木排离去,因为这广大天地间,如今只剩下她一人,连皓雪眉目的文谦先生也在弥留之际,只身走入海水里,先一步离开了尘世。

谢开言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屹立的乌衣台,闭上眼睛,跟随叔叔的木排,扎进了海里。浪头打过来,裹得她全身冰冷,她却感觉不到痛意,放开手脚直沉海底。

她早就知道,这是最温和的气息,如同花瓣坠入大地,如同游子行吟千里,她放弃了徒劳的挣扎,沉入了最向往的地方去。

152消沉

千山沉寂,海水青碧。

叶沉渊日夜兼程赶赴乌衣台海边,只看得见苍茫水面浮起一层烟雾,除此外,一切景­色­凄清如故。他在辗转千里的路途上,动用一切哨探及手段,已经明了汴陵所发生的事由。谢飞写信曾提及,谢开言会滞留在故居里,然而等他纵马驰向那方简陋的民宅时,里面空无一人,只剩下了满院冷清的夜­色­。

他看着窗檐下的一把锈迹斑斑的小斧子,落了许多的灰尘。这才知道,四五岁时期的谢开言,必定要站在小木墩前,费力地劈着柴火。

原来她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过得分外艰辛。

他抿紧­唇­,狠狠咬了一下牙,心底的感觉由惊惶转为疼痛。他只想早些找到她,好好待她,弥补她失去的各种享乐。

此后,他陷入周而复始的寻找一事中。尽管在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时,清明的神智告诉他,她极有可能做了什么,会怎样去选择,可是他不敢朝后想,只坚信,她一定会回来。

数日以来,左迁总是面有忧戚地走进太子府,向整宿未曾合眼的叶沉渊问安。

君臣之间隔着重重帘幕,各自沉顿无言。

左迁照例说道:“各驿所及关口都未传回消息,可见仍是没有发现太子妃的踪迹。”

叶沉渊坐在床侧,一如既往答道:“继续找,总会找到她。”

左迁担忧的何止是谢开言一个人。他垂头说道:“胭脂也不见了。”

叶沉渊穿过帘幕走到左迁面前,笃定地告诉他:“那便证明是句狸在陪着谢开言。”

左迁抬头,看到一双镇定的眼睛,心里也变得冷静起来。他极快地抬手施礼,退了出去。“我再去督促一下哨羽探子,令他们将查探范围拉大一些。”

再过十日,左迁带着飞信回来,说道:“郭果小姐押着大队马车通过南州关口,申报运货去北理国,经打探,货物是千万资财。宇文公子全程作陪,不过使用的凭证却是殿下交付给太子妃的那块玉牌。”

叶沉渊踱开几步,没说什么,心神却有些不宁。

左迁接着禀报:“我替殿下已摸清底细——太子妃回汴陵的那日,才见过郭果小姐,转交玉牌,此后就再也没出现过。郭果小姐拿着玉牌走遍各地下钱庄,将谢族积累了近五十年的藏银取出,动用宇文家的运输队,专程送去了北理。”

叶沉渊只想着“此后就再也没出现过”这句话,至于左迁随后又问了什么,他根本不在意。

左迁只得再问:“郭果小姐申报的出境一事,殿下是否批准?”

“准了。”

左迁稍微小声:“北理急需恢复国力,那批钱财若是运出去,对北理有很大的好处,殿下难道不用考虑下么?”

“既是谢开言转交了玉牌,那就依着她的心意去做。”

左迁施礼走出,奉令行事。

再过一段时日,被叶沉渊流放在天阶山的前华朝贵族卓王孙托人送来一封书信,言辞恳切,请求获得叶沉渊的谅解,准许他回卓府药房炼药。

因华朝各州气温不同,第一颗乌株木生长在炎热之地,采集一盏露水本需三年之久,若方法不得当,还会影响随后的炼制步骤。再加上其他药材用文火蒸煮四十九天,先前的炼药大师天劫子才能得到一粒解毒丹嗔念。

卓王孙新近发现的第二颗乌株木生长在天阶山崖壁下,受雾气浸染,水分较为充足,聚集起露水不需一年时间。叶沉渊早知炼药前后总共计时约一年半,以引药未聚齐为理由,拒绝了卓王孙的回家请求。

再朝后,来的便是曾教导过谢开言宫廷礼仪规矩的卫嬷嬷,凭着这层旧情,她较为便利地见到了叶沉渊。只是那时的叶沉渊已变得有些冰冷骇人。

卫嬷嬷不敢提起半点往事,吃力跪拜在地上,为着自家的公子求情。

眼看整整一月过去,还打听不到谢开言的任何消息,叶沉渊的脸­色­岂能用冰凉两字形容。卫嬷嬷颤巍巍地说了许久,他也没有听进一个字,只是背手站在窗前,一身冷气压过了琉璃瓦上的白雪。

卫嬷嬷想了想,随后禀告:“公子手里另有一份乌株木的引药水,殿下早点放公子回来,也好早点炼出解药。”

叶沉渊蓦地想起连城镇木屋窗台前的那株乌木,直接问道:“可是谢开言转交给他的?”

卫嬷嬷小心翼翼回道:“据信上说,送药水来的是个少年郎,叫盖飞。问他缘由,他只说是受太子妃所托,并不知道太子妃随后去了哪里……”

叶沉渊听到寻人线索又断了,不耐地挥了下衣袖:“退下。”

卫嬷嬷暗自叹了口气,吃力爬起身子,施礼退出冷香殿。由于跪得太久,走到廊道上时,她的腿脚抖得站不稳,一名布置火笼的宫女跑过来扶她,细细说道:“嬷嬷这边走,赶紧用手炉暖和下手,千万别冻着……”

殿外的雪下得越来越大,迷迷茫茫,罩得花木池水一片银白。窗前的叶沉渊看着卫嬷嬷缩着肩膀走远,突然又想到谢开言也是这样怕冷,极爱将手拢在一起,朝掌心呼口气,再向肩膀拍上一拍。此时,她的小动作在他的记忆中就这样清晰了起来。雪花飘飞到叶沉渊眼前,再随风卷走,纷扬如雨,片片零落廊道、回窗、竹枝、檐瓦上,凄迷了一路的朱红碧绿。他猜想,若是她近在眼前,必定会追着风雪走出,去看一看南翎国所没有的美景。仅仅是闲居在北理宫廷时,他就见她多次搭着剪花枝的木梯,翘首朝天外观望。

叶沉渊推开殿门,跟在风雪之后,慢慢走过长廊。满园的冷香拂过他的肩头,送他走到尽头,依然无言承接着覆枝的雪,却不曾在杏花树下,为他留住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眼底生恨,又不知该恨谁,只能狠狠一掌劈向了琼枝玉树,震下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来。

“为什么不回来?”

左迁疾步走进云杏殿外的花园,已看到叶沉渊单衣站在杏树下的一副落拓之态。他慌忙跑上去,请声罪,用袖口拂去主君颜面及肩上的残雪,低声道:“殿下,殿下,切不可乱了方寸,朝中许多国事还等着你来定夺。”

叶沉渊失魂落魄站了一刻,才缓过神,说道:“逾尚,你说,她是不是不会回了?”

左迁听到主君第一次呼出由他所赠予的字名,不禁呆愣一下,片刻未做反应。

叶沉渊看着左迁,哑声道:“难道你也认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后事,是必定不会回了?”

左迁清醒过来,惶急道:“太子妃或是有不便之处,不能即刻就回。”

“有什么事能牵住她,让她捎个口信回来都落得不便?”

左迁不敢乱猜。

叶沉渊回头去看满枝的杏花雪,苦涩说道:“她的娘亲族叔都已离世,那她离开我,只会走得更加利索。”

左迁急应道:“太子妃决不会撇开殿下离开的,殿下别忘了,太子妃回汴陵那一天,是想先回到殿□边,可见太子妃一直在惦记着……”他猛然觉察到不应再说下去,否则又会引起主君的一片怒火。

可是叶沉渊已经想起那天的阎薇做了什么事。他径直走向孤冷的后殿,推开残破的大门,带着一身冷雪出现在阎薇面前。

阎薇裹着半旧的夹袄,站在檐下,跺掉长裤角上的雪沫,­干­哑说道:“殿下又想出什么法子来折磨我?”

叶沉渊越过阎薇身边,走进殿内。

阎薇抹去眼边的泪水,低声道:“殿下不如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你不能死。”叶沉渊站在殿内转过身来,对上阎薇失神的眼睛,冷淡说道,“留着让谢开言撒气。”

阎薇哭出声:“我错了!求殿下放过我们阎家吧!太子妃若是回来,我会向她磕头认错的!”

“等着。”

叶沉渊丢下两字,出了偏殿,又命令宫娥看紧阎薇,不能让她冷死。阎薇愤然大哭,不管不顾地叫道:“潜哥哥怎能这样对我!想当年,我为你受了多少气!为了帮你找到援兵解你边境围困,我还讨到了爹爹的一顿板子!现在你做了储君,就能不念旧情了?”

叶沉渊的单衣身影越走越远。

阎薇踢开脚边雪,捶打廊柱:“凭什么这样对我!拿着我的­性­命威胁家里人,不准我死,只准我活着受罪!”

宫娥低声劝道:“阎小姐要是懂个分寸,就不会落得这样了。”

阎薇的一口小姐气快要骂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下进肚子里。

深夜,冬雪积压殿脊,簌簌有声。太子寝宫内暗淡无光,轩辕顶上孤寂地坠了颗夜明珠,撒下微微华彩。石青帐幔暗影沉沉,叶沉渊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侧,捕捉四周动静,只听见冷风卷着雪花飘过。

他嘲笑自己,还在期盼什么,世间怎会真有奇迹出现。

以前谢开言抱着枕头在寝宫外吵闹,他嫌她聒噪,还曾下令将大门堵死。此刻没了一点声音,也不会有她缠住他下棋含糊的嘟囔声,他只是觉得更加难以忍受。

叶沉渊站起身,走向殿左那面墙。厚重的帘幕下,遮蔽了满壁珍奇的玉石光彩。他掀开一角,就能看见一块结着罗缨的玉环佩静静躺在缎布上。

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谢开言舍弃了用以永结同心的信物,舍弃了与她有关的人和事,再也没有出现过。不仅如此,她还多次舍弃了他,一次次轻易地离开他的身边,从来没有回头顾盼过。

是什么原因致使她会这样做?

叶沉渊握紧玉环佩,死死抵在手心,感触着那一抹带着温润的冷。

她的人就像玉石一样,看着玲珑剔透,实际上却透出冷意。

他细细地想着原因,在一片安静的夜­色­里。

叶沉渊仔细回想半生往事,终于认清,对他而言最紧要的是什么。“叶沉渊”是一个覆冰守残的名字,在这个名字的提醒下,他背负着叶家祖辈的仇恨和希望长大,南征北战多年,手握兵权自立为太子,最终洗刷了家族所有耻辱。此后,他便坚定不移地朝着帝王的权柄之路走去,并一路走到了最后,站在了无人可以企及的高度。

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他所希望达到的,却是叶潜的终路。因为尽头一定会有人在等他,带着满衣襟的杏红花瓣,依坐在树枝上,在笑着看他。

如果终其一生能让她无忧无虑,应该是一桩美事。

但是叶沉渊这个名字做不到,也不可能让他放弃责难与背负去做到。

十年前后,他们选了同一条路,那就是承担二字。承担到最后,因身份立场使然,他们站在了南北两端。他留在华朝,她已不知去向。

叶沉渊念得心苦,起掌狠狠拍向了桌面,情毒之痛毫无偏差地来到,搅得他心肺如焚。他忍住喉头血,抽出裁纸刀,运力朝桌上平摊的左手切去。

左迁一宿在外值守,知道今日的主君不比往常,多留了个心眼。只要听到微末动静,他便蹑足进来查探。在他第五次查探时,眼前一景吓得他什么也顾不上,只管合身扑上去,死死拉住了叶沉渊持刀的手。

叶沉渊的左手五指因此而得救一次。

左迁跪地叫道:“殿下即便是折磨自己,太子妃也不可能看得到!殿下若是有心,应当振作起来,将国政打理好,万不能让太子妃回来时,看到民户萧条的景象!白天里海关传来急件,禀告苏州外海地域,有海盗流寇出没……傍晚我去花园寻殿下,本来就是想禀奏这件事情,殿下那时心忧,听不见我说了什么,我才将事情压下……”

叶沉渊一动不动地站着,全身冰冷,仿似失去了魂魄一般。

左迁急声道:“殿下是我朝主君,理应为子民处置好海关隐患!”

叶沉渊拂开左迁的手,颓然坐下,说道:“我已经做尽了一个储君需要做到的事情,唯独只愧对过她,剩下的时间就让我偿还给她吧。”

左迁不禁愠怒问道:“殿下斩下自己的手指就能偿还了?”

“我曾对她说过,只要有人让她受苦受累,我便加倍讨回来,连我也不例外。”

左迁心下骇然,因他已记起谢开言断了一指的例子。正想着,突然传来极轻微的脆响,他脸发白地扑过去一看,果然看到叶沉渊左手五指无力垂落,已被捏碎了骨骼。

叶沉渊苦涩说道:“终究是我心狠,先前不肯对她退让一步,逼得她想出死逃的法子去北理,落了一身伤也不愿回来。”

左迁疾呼侍从传御医,惊动了全太子府。

从东海海战赶回的贾抱朴连夜闯进寝宫,撩起衣袍下摆噗通一声跪在金砖上,­干­脆地说:“殿下不登基不理国事,形同废人一个,不如早些让位,挑选合适的皇裔继任大统。”

左迁与封少卿不禁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总管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花双蝶跟在后面说道:“奴婢觉得,早些寻回太子妃,陪着殿下登基做国母才是对的。”

贾抱朴冷笑:“殿下再消沉下去,别说登基,连明早的海防奏议都应对不来。那东瀛扶桑国派了一名权贵做使者,通晓华朝经学教义,今日在外廷已驳倒一批文臣,直言外海盗贼与他本国无关,还想要我朝赔偿他的制海损失。”

叶沉渊不应答,花双蝶见状,为难地说:“殿下失了太子妃,处置不了任何事,总管又不是不知道……”

贾抱朴回头瞪了一眼:“那你们还不去找?”

左迁及封少卿诺诺退下,贾抱朴苦谏,以必定寻回谢开言做条件,好生劝得叶沉渊回了心神应对国事。

翌日朝堂之上,礼鼓声声,龙旗飘拂,玉石街道上走来一道昂然人影。

叶沉渊着礼服接受外朝使臣觐见,左手隐于玄­色­袍袖之中,面白如玉,外形上不露任何缺陷。

东瀛扶桑国皇后之弟,充任大纳言官职的藤原悟池走上殿来。他依照贵族装扮穿着白­色­丝衣深紫裤袴,外罩了一件深红织锦褂子,生得极为俊丽。虽说他只有二十五六年岁,与当朝文武相对时,却显得谦和有礼。

藤原悟池声称:“海民为了淘盐,贸然进击贵朝海域,实非有抢掠之事,还请殿下退兵。贵朝兵卒扰我海关,已对我国造成损伤,这批钱银,却应是殿下应承的责任。”

叶沉渊向来自持身份,在早朝庭议时一贯坐得威仪有加,此刻听完藤原的话,却撤了身姿,以手支颐闲靠在御座中,并不答话。满朝文武知道他的脾气,默不应声,任由不明就里的藤原连说两次请求。

大殿突然安静了下来,飘拂着一阵阵的熏香暖气。

藤原悟池作揖说道:“我国虽小,却是宝岛,华朝独大,有失公允,殿下不应,可是瞧不起我这介使臣?”

叶沉渊伸指向文臣队列中一点,看似随意点出一名官员当庭对答。

中书令闵旭出列,大声道:“上卿此言差矣!我朝国力昌盛与上卿的问题无关,且不说上卿在遣词功力方面有待改进,以便让殿下听得懂,就是单论殿下­精­通五国言语的学识,也断不出上卿的一番道理!”

藤原悟池立刻躬身朝闵旭施礼,温和道:“有请大人指教。”

闵旭昂然直立,侃侃而谈:“政令一统,上行下效,方能称之为国;土地纵横,交合无缺,方能称之为疆。人臣代君主忧劳国事,是为本分;人臣背君主妄论朝政,是为僭越!今扶桑国弱,无力护得子民安生,所以才有渔民入海为盗一事!上卿不思如何回报君主,辅助君主整顿海防,却来我朝讨要清剿战役之赔银,不是乱我边疆混我朝政的荒谬道理么?”

躲在大殿帷幕之后听政的贾抱朴长松一口气,知道自家殿下找对了人,果然不曾辱没­精­准二字。

藤原悟池不改颜­色­,仍落落言谈:“此番只是属臣之建议,可作两国约盟先决条件,殿下应不应,直接关联到苏州渔民生活,属臣期盼殿下多做考虑。”

叶沉渊站起身,一袭礼服如同破开云­色­天光的华彩,直泻明亮金砖上。他不答话,看似在沉吟,却又背手绕着藤原周身走了一圈,犹似闲庭信步,满身的冷香也逼迫过去,充斥着藤原的鼻端。

那味道极冷,还伴有一丝苦檀香,像是在冰泉里浸过,飘拂开去,必定令嗅闻者为之心神一震。

藤原悟池闲适时爱制香熏衣,习得中原一些技艺,自然能从配香的味道中嗅到一丝端倪。他开口问道:“太子殿下可是入了冰水沐浴?”

叶沉渊回到太子府之后,常常去寝宫地底卧冰炼身,用冷透骨的肌肤感触强压下心里的苦痛,逐渐控制了情毒的发作。听见藤原这样一问,他却顺势说道:“你从海外来,应当知道海水温差大,最冷时能冻死游鱼。”

藤原悟池心­性­宽和,不曾察觉到一朝主君在称呼他时,直接用了“你”字。此时光景下,这种称呼极随意,也带有不敬重的排外之意,­精­通华朝文学的他却是不知道的。

藤原恭敬应对问题:“正是如此。”

叶沉渊冷淡道:“我沐浴过的冰泉温度比海水低,华朝水兵平日就是进入这种冰泉潭底进行­操­练。”

藤原悟池讶然。

叶沉渊看住他:“你说两国交战时,谁的胜算大?”

藤原悟池更加吃惊:“太子殿下如果缔交盟约,可免除战争,保得海境渔民一方安宁……”

叶沉渊截口道:“犯我海关,势必虐杀荡尽,何需盟约?”

藤原悟池终于察觉到身前的气息比冷香更盛,不禁抬头一看,对上了一双浩如墨海的眸子,他看进去,却捕捉不到一丝风云颤动。

叶沉渊是不动声­色­的,嗓音也不见起伏,偏生能让藤原记牢了这句话。

藤原退开一步施礼,叶沉渊又说道:“属臣?”

藤原不明语意,只觉与他面对面交谈十分艰难,尤其在他带着冰雪般的气息走近时。

“属臣一词用错了。”

“太子殿下是说……”藤原惊异抬头,却发现叶沉渊背手已远走,玄­色­衣袍堪堪拂过大殿朱柱一角。他不由得连声说道:“在下一定学好文华学识再来向太子殿下讨教!”

“罢朝。”

冷淡的两字传回来,叶沉渊已扬长而去。

文武官员从藤原悟池身边鱼贯而出,只有闵旭经过一旁时,笑着对藤原抬了抬手。

藤原忙还礼,慨叹着回到东瀛。

153

冬去春来,华朝政局安稳,四海宴清。太子迟迟不登基,仍是独揽大权处理国政,他曾出动水军远赴东海以外歼灭整支海盗流寇队伍,并将海域防线扩大了三百里,用赫赫声威震慑住了依海而生的东瀛扶桑国。

扶桑三月莺时,流水潺潺。

萨摩郡山原区普通民户家前,一株杏树灼灼开放,风姿秀澈,满枝芳华覆压在庭院纸窗上,如同撑起一片云蒸霞蔚的天空。

谢开言听着沙沙雨水轻扑窗纸,不由得睁开了眼睛。触目所见,皆是粉雾般的红霞,几枚清丽的花瓣卷上畳床,落在她的长发旁。

她仍然平躺着,不知身处何方。她似乎是做了很长的一个梦,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再醒来,就落得这般手脚冰冷头脑混沌的光景。

春雨阑珊,杏花零落。恍然梦醒,锦衾犹寒。

一名穿着杏黄单衣,暗红­色­生丝裙裤,系着长长腰带的女子走进房间,秀媚的脸上带着笑,说道:“醒了么?来吃点小米粥吧。”

谢开言看着她的脸,觉得异常熟悉。“狐狸?”

那女子点点自己鼻尖,轻笑道:“哟,小谢还记得我啊。”

谢开言发出呓语一般的喟叹:“我是在做梦么?”

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和以前的亲朋族人重聚。句狐给了她那么多的欢笑和伤感,她怎会忘记。

句狸笑眯眯地凑上前,蹲在畳床头,看着谢开言的眼睛。“觉得这张脸很熟悉对吧?是不是长得像句狐?看来你并没有完全忘记所有事嘛!­干­嘛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喜欢我那傻里傻气的哥哥,可我不是他嘛!我是我,叫句狸,想起来了吗?”

谢开言看着眼前如此相似的容貌,费力回想,以前的往事像是模糊的灯影,一闪而过,没有连缀成清晰的记忆回报给她,致使她仍然想不起来,句狸为什么也长了这么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句狸将小小桌案推到谢开言面前,催促她食粥饱腹,细细解释了数月以来的事情。但她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在讲述时,特意隐瞒了两件事。一是受太子叶沉渊所托前来照顾谢开言,二是她自作主张,给谢开言服食了忘忧散。

忘忧散由萱草提炼而来,可以让人忘却烦忧,连续服食一月,便能忘记往事。古诗中曾记载“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说的便是萱草萌芽、侵陵雪­色­的场景,古人相信它能忘忧,至于功效如何,句狸却是拿不定准数的。

因为在这之前,谢开言已经转醒过一次,且记得所有事。为了保住谢开言的一条命,句狸吃了不少苦头。

数月前,句狸猜想谢开言终究会回到乌衣台,因此去海边渡口花重金买了一条商船,准备带谢开言一起离开,远赴自己所向往的岛国。她每日守在海边,发现谢开言投海求死时,费了一番力气将她救上船,可是待谢开言悠悠转醒,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险些让她应付不来。

谢开言执意求死,不吃不喝,无论句狸怎样劝,她都不开口说一个字。句狸倦怠地小憩一会儿,刚睁开眼,就发现谢开言不见了。

句狸惊慌失措地求船夫去水里打捞,用所剩不多的珠宝付了薪资。再次捞上毫无血­色­的谢开言后,她便冲过去,提起谢开言的头发,对着那张惨白得不成样子的脸狠狠来了一巴掌。

“有什么事过不去,啊?”句狸提着谢开言不放手,嗓子都喊哑了,“国破了族灭了,换个地儿照样从头来!这天下多少人失了家国,背井离乡的,又不是你一个!他们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只要活下去,谁说后面没个痛快日子?朝前走,说不准还有桃花源呢!”

谢开言如同一条搁浅的鱼一般,毫不挣扎地躺在句狸手边,看着了无生气。

句狸蹲在一旁说:“我知道你有心结,想不开,所以才带你去个新的地方。我为你花光了所有存银,包括你以前给我的那些,现在么,一句话告诉你,你的命是我的,我还指望着你给我赚钱过生活呢。还想死?等你还完了债再说吧。”

她从腰后扯出一把小算盘,对着谢开言死气沉沉的双眼晃了晃算珠子,然后一顿噼啪作响算计:“买船、请船夫厨子、编个捞你的渔网子、布置船舱被褥、医药诊金……哎呦,真是多啊,都算在你头上,不多不少一千两。”她伸出手,对着谢开言笑眯眯地说:“给钱。”

没钱银偿还的谢开言被句狸使出浑身解数拖到了东瀛,此后又被持续喂食了一些萱草汤水,一直沉睡到今日。当然,她也记不清楚此前发生了什么,甚至是忘记了当海暴来临商船覆顶时,句狸用网绳死死拖住她游向对岸的难事。

句狐为了便于接近谢开言,恢复了本来的容颜,顶着一张与兄长一模一样的桃花脸进出谢开言身边。

谢开言果然不曾排斥她的脸。

谢开言在东瀛海边农户家住了下来,每日依照句狸的吩咐,洒扫庭院、培花种树、编织渔网、挖渠引水……忙得没有一丝空闲。日暮掌灯后,她便坐在矮几之后,凭借残存的记忆,画出一张张人物绣像。

句狸本嫌她费了油蜡,捏过她的绢布画册翻了翻,就不说话了。

画册上栩栩如生地绘着一个个谢族的儿郎,手持长弓,眉目静雅,齐聚乌衣河畔,写尽了一段世族的清俊风流。他们或远或近,模样各不相同,举止之间却又相似,带着引弓欲­射­的­精­­干­风范。

句狸凑过去问:“你到底记得多少事?”

谢开言摇摇头:“不多了。”

句狸将画册最后一页弹得嗤嗤响:“这个少年郎,瞧着与前面的不大一样。”

谢开言抚平画册最后的绣像,沉默不语。尾页画着一名俊逸非凡的少年公子,临海而立,袖口拢着几枚花瓣,似乎采撷走了春华暗香。杏雨零落,难掩他的风雅。

句狸推推呆愣的谢开言:“他是谁?你的相好么?”

谢开言木然应道:“不记得了,猛然想起时,我就随手画了下来,一次画一点,到了今晚才成像。”

句狸啧啧称奇,什么都不解释,却也信了谢开言时好时坏的记忆能力。

翌日,句狸嫌弃汤菜味道淡,吩咐谢开言下海捕鱼。谢开言借了一柄渔叉,卷起裤腿,沿着潮浪朝前走。浪头打过来,她也不躲避,径直扑入水中。坐在水渠旁淘米的句狸惊叫一声,撩起裙子跑向她,死活将她拖出了水面。

谢开言全身上下湿透,头发杂乱地披在苍白脸庞上,还挂着细小的螺蛳蚌壳,比海草更显难看。

句狸提着谢开言的衣领叫:“又不安生是不是?就没一个让你活下来的理由吗?”

“放开我。”

句狸冷笑:“你的心里就这么苦?除了死,再也想不起让你高兴的事?”

“我的脚很痛。”

句狸尖叫:“你脚痛了怎么了?有我心痛得那么厉害吗?好好一个人,偏生要活得那样冷!冷透心不说,还要带着我一起难受!”

谢开言的身子就着句狸的手劲被扯得摇摇晃晃。她稍稍抬了抬­祼­足,又有一抹血从划破的脚掌渗出,飘荡在水面上。

句狸低眼看到染红的海水,突然明白了过来。她猛地撤了手,掩面跪坐在水里,哭得昏天黑地。“小谢你不要吓我好不好?我其实很软弱的,见不得人家寻死寻活。我知道你那­性­子,打落牙齿和血吞,还苦还难,都不说出口。可是我心痛啊,我和我哥不一样的,我完全懂你在想什么。你给我好好地活着,啊?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世上还关心你的人,行么?”

谢开言茫然站了一会儿,才知道将渔叉从水里捞回来,举到句狸眼前说:“我跌倒时还刺中了一条鱼,你的豆腐汤有着落了。”

句狸举拳捶着谢开言的裤腿,含着眼泪又笑了起来。

从此后,她们再也没有谈论过轻生一事。

句狸总觉生计紧张,变着方法哄谢开言外出赚钱。谢开言无奈地参加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约赌,最离奇的是骑着一种长脖子黑背羽的沙鸵鸟,一路颠簸着从南岸跑到北岸。可能是她与动物有缘,驯养几次后,那只叫做“空太郎”的大鸵鸟竟然成了她的朋友。

三月春曙日,扶桑贵族乘着蒲葵叶饰顶的槟榔牛车来海边祈福,一众侍女涌出纱屏帐,顿时裳袖随风飘拂,纷纭如霞彩,谢开言追着空太郎跑过,乌衣黑发闪入云裳中,片刻就没了踪影。空太郎伸着脖子嘎啊嘎啊地叫,壮硕身姿像是一个守卫者。她从一堆彩衣袖子里钻出来,扯过它的脖子,继续去追赶前面的浪人队伍。

四月贺茂祭,子规远啼,布帛扎染成山。京都皇宫辩官在牛车上系着向日葵,又在马脖子上挂着铃铛,齐齐驱赶牲畜们跑向神殿。一路上都有命­妇­、宫女手持梅花桃枝笑语礼拜,唯独跟着句狸进城来的谢开言,还是穿着乌衣披着长发,追在空太郎之后,阻止它去惊扰行人队伍。

句狸在发顶Сhā上梅花簪饰,拖着长长的裙摆款款走过街道,公卿、殿上人在竹楼上观礼,见她姿­色­,用扇掩面轻声议论。她斜飞了一眼,保持得体姿态,继续朝前行走,心底却在怨恨谢开言不识时务,不知又钻去了哪里。往日的芸达者马车还停留在了原聚集地,她不费力地找过去,喜得班主一把拉住她,央她出席晚宴。

句狸单刀直入:“多少赏钱?”

班主伸出两指。

句狸眼睛一亮:“再带个‘半玉’出场,总能多添些酒水钱吧?”

可是班主一看走回来的新人雏儿,被称之为半玉的谢开言,失望得连连摇头。

句狸抓住班主,低声道:“听说藤原家的君公子也会来?你信我,这块半玉绝对是个宝,能帮我们教导君公子。”

暮­色­时分,皇宫清凉殿前陆续搬来青瓷花瓶,Сhā满许多枝五尺长的樱花,粉­色­升绽到高栏边。大纳言君藤原悟池穿着礼服端坐在殿前门户外的木板间,伺候着皇后的言谈。句狸随着一众馆艺芸达者远远站在庭阶花树下,细细瞧了藤原两眼,再对谢开言耳语道:“那名贵气的公子就是藤原家的小儿子,喜爱中原学识,曾经拜过几名远游至此的华朝人为师。可他太好学,提出的问题让师父回答不了,一怒之下,就将华朝人都驱逐出去了。”

谢开言抬头扫了藤原周身一遍,淡淡说道:“看他谦冲雅正,持君子之方,决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句狸笑得心惊:“小谢有双慧眼啊。不如这样,等宴席散了,我将你举荐给他做老师,看他应不应。”

“他不会答应的。”

“你怎么知道?”

谢开言想了想,回道:“近两月的春会上我都见过他,同理,他也将我追逐太郎满街跑的样子看光了。试想,谁会愿意接受一个随­性­随行的女人做老师?”

句狸穿Сhā往来于宴席间,妙语如风,引得公卿顾盼。她不费力地挪到藤原悟池桌边,替他斟满酒,举荐了谢开言。

藤原持着一柄细漆骨折扇,敲了敲桌面,沉吟道:“是她么?”

句狸一见他考虑的模样,笑脸先行塌了一边。

今晚的谢开言梳理好了双辫,收拾净了乌衣才站在了庭前。空太郎闲转了一刻,回到她身边,用粉­色­的短喙啄着她的肩膀,高兴地叫着。

谢开言从袖中抽出红布头套,替它端正戴上。空太郎转动脖子,向晚宴上的贵人们展示它所独爱的帽子。

藤原悟池随即持扇敲了敲手心,回答了句狸的问题:“不用她了。”

归程之上,句狸不住数落谢开言:“你知道东瀛有多少海客么?从明天起,又多了我们两个!叫你好好表现,争取博得君公子的好感,随后落定户籍的事不就简单了么?你倒好,带着傻鸵鸟丢人现眼,将唯一的机会也丢掉了!”

海客即外来流民,无东瀛国籍,也不曾列入当地户籍中,发饰服装与岛国人大不相同。句狸想安居在此地,一心盼着入籍京都,做个风光体面的上等人。眼见希望落空,她自然要责怪谢开言。

空太郎一路追赶,跑累了,跳入牛车上,将句狸挤到一边。

句狸拍着裙子拂去尘土,恨不得向大鸵鸟踢上两脚。

谢开言递过一块雪帕,淡淡说道:“你难道不知道鸵鸟容易生出轻生意图么?再骂它,它晚上就你去房前悬梁。”

正说着,空太郎一声怪叫,挨着句狸的裙子缓缓垂下了脖子,仿似醉死了一般。

句狸扯出裙摆,怒道:“一边去,死一边去。你们都不给我省心是吧,从明天起,克扣一顿饭!”

七日后,谢开言带着空太郎去海边捕鱼。一个身材矮小的带刀浪人骑马经过,叫道:“谢女子,谢女子,来渔场­射­鱼吗?”

“赌金多少?”

“二十个铜铢。”

谢开言摸摸随身布褡,为难地说:“没有。”

浪人稳稳盘坐在马背上,抱手说道:“你押上空太郎。”

空太郎突然转头朝句狸落脚的民舍跑,谢开言追上它,捏住它的脖子,拽着它跑到了渔场。

渔场里已有十九名浪人在列队候着,旁边观战的都是渔民、海客或是家眷。

­射­鱼比赛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参与者掌握弓箭技巧。长长的链锁拖在铁箭之后,磨损了力道,再扎入水中猎鱼,可想而知它的难度。谢开言看见肥白的鱼卷着花浪跃出水面,陡增动力,开弓­射­出两箭,拽上一条鲑鱼来。

空太郎与主人七日来一直过着半饥不饱的生活,此刻见肥鱼上岸,它也忍不住低头去啄鱼尾,将鲑鱼拖到脚边守着。

谢开言臂力不及浪人,战绩稍居第二位。正当渔场围观呼声越来越高时,突然从临海的竹栅栏外­射­进一簇簇飞箭,来势猛烈,径直扎入了人身,顿时让欢呼声来不及回转,就变成了惨叫。

谢开言抛下铁弓,搂住一名近处的孩子,就地一滚,带着他躲开了飞箭。她压低腰身滑步到空太郎后,拍背将它赶走。空太郎叼起一条小鲑鱼奋勇跑出渔场。浪人持刀冲向栅栏,海客抱住妻儿丧身于箭雨下。沙土染红,腥气透天,无知孩童来不及躲避,径直扑倒在谢开言跟前。

谢开言双臂贯力,抢过两名女孩,将她们抛出围场。撕心裂肺的哭声从栅栏沙地那边传来,较之谢开言所处的景况,已经算是安全之处。浪人们在前方一个个无声倒下,附近结集的部落海客听到惨叫,火速赶来,发觉战船上的攻击力太强,脚步迟疑了,有些逡巡不进。

谢开言使出身法蹿到平时已熟识的大叔旁边,快速说道:“我去搦战,吸引火力,你们趁机下水凿船。”

大叔回头,看见余下的人没有跟上来,呼喝道:“幕府在杀我们的孩子!犹豫个什么?是男人的跟我上!”

谢开言捞起一柄长刀,起步跑上舀水的竹车长臂,再借力腾起一跃,如猿猴一般径直扑向了海面上的战船。

船上的幕府武士突然遇见一个不怕死的、海客装扮的来袭者,纷纷躲开她长刀的锋芒,持弩箭­射­杀她。谢开言使出平生之所学,尽数拨开箭矢,怒战一众武士。与她一条战线上的海客、浪人相继下水,凿穿木船,在水底激战。海面上翻滚着大片的血水,火星溅落四处,又烧着了战船残骸。

另有两艘战船赶来,张开强力弩弓,无情­射­杀水底的抗击者。较之以前,海水里的血腥气更多了。谢开言耳边满是孩子的呼号、大人的嘶喊,还有幕府武士张狂的笑声,她将刀尖劈上声源处,撒下一蓬血花。

“活捉那海客!”督战的旗本下了命令。

大批武士持刀向谢开言跃去,谢开言处境堪忧。她站在最高处,捕捉到令声从何处来,运出十成力,­射­出雷霆一箭。羽箭带着流光疾驰,径直钉上旗本的咽喉。

一箭一命,无从躲避。

更多的武士呼喝着攀上战船帆架,谢开言开弓疾­射­,用完所有箭矢,立毙九人。她抬头看了看战船四周翻滚着的大片血花,眼里带着无奈的伤感,纵身扑向大海。

火海、血水、红沙、焦木、腥风。

一场围剿战后,渔场只剩下了一具具倒地的尸骨,半个时辰前,笑着的推搡着的那批人,尽数瘫软在沙滩上,肚破肠流,惨遭戮身。

谢开言从水底爬出来,拖动一具具尸体,将他们及他们的孩子们一起火化。

火光映红了渔场的天空,晚霞躲藏了起来,不忍直视世间的惨况。

谢开言驾着小渔船出海,抓起此刻在怀中融于一起、毫无差别的骨灰,一把把撒向了水面。渔船那头,躺着奄奄一息的熟识大叔,他努力睁开眼睛,看着谢开言亲手埋葬了近百条人命,其中,有他的亲人和朋友。

谢开言突然听到大叔在说什么,凑过去一听,是一句模糊的话。“谢家妹子……朝前走……去大隅海峡……找令羽村……他们的箭术……箭术……跟你一样厉……”

谢开言给大叔喂了一些水,忍痛问道:“刚才那些武士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留在这里任他们打杀?”

大叔竭力喘息:“没有户籍的……只能留在萨摩郡……我们这里……是最后的部落……杀我们的……土佐幕府……得势……能抗击皇廷……皇廷铲除不了……我们……我们……没地方跑……死得冤……”

话音一落,再也不动了。

谢开言替大叔阖上眼帘,站起身鞠躬施了一礼。她环顾四周茫茫水面,还嗅到了一股血腥的暖风,突然意识到,尽管她走了这么远,其实都不曾找到过一方净土。

她将小船留给了大叔,心里默念一段经文,送他飘荡至远方,再返身游回渔场。

句狸跟着报信的空太郎赶到了海滩上,手里紧紧握着一根棍子。看到浪花里钻出了熟悉的身影,她才抹­干­眼泪,向前跑去。

“我要走了。”湿淋淋的谢开言站在霞彩下向句狸道别。

句狸咬­唇­:“去哪里?”

谢开言勉强笑了笑:“你曾说过,只要朝前走,就能寻到桃花源。”

句狸急拉住谢开言的手:“难道你知道那个地方了么?令羽村?”

谢开言点头应是,再慨叹:“今晚才第一次听说,除我谢族之外,还有擅­射­之人。”

句狸看着谢开言的眼睛,认真说道:“你现在去,我觉得时机刚好。”

“为什么?”

“先前你一心寻死,决计不会发现老天其实给你留下了希望。现在找去,一定会心存感激的。”

天明,句狸拒不回答谢开言所提的问题,也不同意任何要求,撇下谢开言,一个人带着空太郎先走了。

谢开言已经习惯于没有告辞的离别,摇着一条小渔船,飘飘荡荡驶向大隅海峡。天气和畅,暖风扑面,不费多大力,她便登上了一座岛屿。沿着绿­色­藤萝山道朝前走,瀑布入溅,水声激越。时有鸟雀婉转啼叫,与风声交错,跳跃在渺渺树尖。她四处观望,找寻声源,只觉铺天盖地的都是那种欢快调子,阳光不禁也活跃起来,透过树梢撒落在她的肩膀之上。

谢开言顺着水流来到两壁悬崖前,道路已经断绝。她费力攀援上崖壁,抓住藤萝,灵敏地朝前一荡……

眼前出现一片灿烂的景象。

阳光下,屋舍井然,阡陌纵横,炊烟拂过柳梢,惹得看门的黄狗一路追赶。

原来在悬崖峭壁之后,真的有一处安静的桃花源。

谢开言乘着藤萝的晃荡之力,决然放开手,如蝴蝶一样翩跹跃下山林。待她站定,身旁已有一名乌衣长裤的青年人快步走近,抬手作揖道:“大小姐。”

谢开言转头,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不禁动容:“谢七?”

谢七长躬身,持重说道:“见过大小姐,等了那么久,大小姐终于回来了。”

谢开言闭上眼睛,再睁开,面前仍然站着一道瘦削的乌衣身影。她才能相信,原来他是真的,不是她所听说的故事。

谢七,谢族刑律堂排行第七的乌衣领袖弟子,在数年前的金灵之战中,带领五千族人抵抗华朝的三次强攻,直杀得箭绝弓折,最后才与众弟子举身投入乌衣河中。

他们的事迹,至今仍在华朝流传,春秋史册也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可是,他们是怎样存活下来的?

谢七解释道:“那日血战,我族弟子投河报国,乌衣河水将我们送到了东海中。海上生风暴,卷起一股潮浪,推动我们飘向了远方。待我们再醒来时,已经扑倒在海峡沙滩上,只剩下了几百人。我连忙招呼其他手足打捞还没绝气的孩子们,又造船到处探访,终于找回了其他的一批人,凑在一起,大概有一千数目。我想老天不愿绝我谢族,所以就带着这一千弟子重新造出一个村子,远避众人耳目活了下来。我听说南翎……已灭,索­性­断了回去的心思,一直隐居在这座小岛上……可是没有想到,大小姐真的找来了……”

谢开言站在树下迟疑未答。她的记忆所剩无几,往事在她头脑中慢慢地消磨掉了,直到最后失去了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她记得她似乎画过很多人的绣像,至于那些人长得什么模样,现在回想起来,也只剩下了一个大概的影子。她认出了谢七,只是因为谢七的脸太过消瘦,与她牢牢记住的、不想忘记的叔叔的脸形似。

她依稀还记得,完成所有绣像的第二天,就不见了画册的踪影。她没有想过去将它寻回来,如同丢失的记忆一般,她只认定了一个道理:既然强留不住,那便是无缘再见。

她对于族人的感情,却是不一样的,尽管她已经忘记了他们的长相,但是骨子里的执念会引导着她,再次与他们相认,与他们同进退共存亡。

就在谢开言理清思绪静立树下的片刻,一拨拨的乌衣弟子从屋后、篱笆外、田埂下涌出来,像是水流一样向她跑来,脸上带着惊喜的神情。

远远地,他们就唤道:“大小姐回来了!”

谢开言看着乌压压的族人,看着周围一张张笑脸,突然觉察到,其实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们。

她极快低头,向他们躬身施礼,诚恳道:“我已经记不得往事,只记得心内应该存着歉疚,现在受各位手足礼待,实在是惭愧。”

迎接她的却是一次整齐的拜谒仪式。近千名乌衣子弟齐齐单膝下跪,跪在她身边,安静地低首。谢七扣手道:“大小姐带领亲信剿灭狄容、拥兵石城、平定三宗叛乱、助北理皇帝登基等功绩,我族弟子已尽数知晓,这诸多往事可作表证,大小姐从来不曾遗忘谢族风骨,也不曾辱没谢族颜面。因此除了大小姐,再也没有人能让我等心悦诚服地低下头。”

谢开言恍惚而立。

狄容、石城、三宗、北理,这些言辞听进耳里,竟是显得如此陌生。她极力想着,一些模糊的记忆涌现在头脑里,让她重拾起当时、当年的感受。

茫然之余,她问过自己,是不是在孱弱的记忆里,她还漏掉了一个人的影子?

这种感觉困扰着她,又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难道在很早以前,她已经遗忘过一次?

谢开言不由得举手敲上了额头,苦苦想不通道理。

谢七看在眼里,温声劝道:“大小姐一连遭受重创,难免会忘记一些事,不用过于焦虑。我们重建令羽村时,定下一条明训:不问过去。我想这条训令正好应了大小姐目前的景况。”

谢族残存的儿郎已经明白沉溺过去于事无补,所以他们放眼将来,只管朝前大步走去。

不问过去,不伤旧情,端正和雅,另辟他境。

谢开言住在了令羽村里,与一众子弟相处,熟稔无隔阂。她对谢七说,似乎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能回到他们身边,由此可见她已经全然接受,如此安排的命数,并由衷感激句狸为她所做的一切。

无论是句狐还是句狸,总是给了她许多的惊喜。

华朝多争战,句狸为躲避战火,远走海外,无意漂流到大隅海峡里。满山的崖石阻挡了她的去路,她无法翻越过去,只能含恨离开。不多久,她随着渔船登上了东瀛扶桑国的海域,在岛国居住两年,因疲于生计,自荐为藤原家西席。最终因学识不够丰沛,被藤原悟池撵出京都。就在她无奈地离开东瀛,打算回转华朝投奔修谬先生时,海客传来消息,说是大隅海峡里,另有一处逍遥清净的场地。

那地方便是令羽村。

句狸听了心奇,再次寻过去,仍是铩羽而归。

令羽村坐落在群山怀抱之中,迷石万千,困住了一批又一批来访者,句狸自然也不例外。直到村中人外出转换生活所需,开强弓远­射­海盗震慑余众时,关于令羽村民是夷羿后人的传说,才渐渐显露出来。

句狸怀揣着神秘传闻回到华朝,游荡数年,再带来谢开言。她也不能确信,令羽村是否与谢开言有关联,但推着谢开言前去探一探,总归不会有坏处。

为此,句狸花光积蓄请动渔民帮她带去一封信,转交给月初出现在峡j□j换补给的令羽村人,向他们讲述了一个漫长的故事。她并没有透露出谢开言的名姓,只是以故事的形式做试探,询问他们是否认得信中的女子。再过不久,飞信传回,只书写几个大字:庭前洒扫恭待两位。

句狸拿着回信,心里已经有底了。

此后,她便好好陪着谢开言,化开谢开言的心结。再后来,渔场发生变故,她便推着谢开言迈出了那探寻海峡的第一步。

皇天不负苦心人,谢开言终于寻到了世外桃源,与她终生难以忘记的族人相聚。

154教导

清晨,鸟雀争鸣,花香四溢。

谢开言听到熟悉的嘎啊嘎啊叫声,禁不住跃出门,风一般卷向木格窗前。许久不见的空太郎戴着那顶红布帽子,伸着脖子去啄窗棂旁的草籽。她大喜过望,一把搂过它,笑道:“去哪里逍遥了?怎么瘦了些?”

穿着纱裙的句狸从屋后转出,用手帕扇风,撇嘴道:“你不是说太郎有轻生意图么?呶,这就是了。我才带着它坐船来峡谷一次,它慌不过,险些跳海自尽。”

谢开言哂道:“你大概又克扣了它的口粮。”

句狸用手帕抽了空太郎脖子一记,翻了个白眼:“吃得这样胖­干­什么?又不能跑过赛马帮我赢钱。”

谢开言轻拍空太郎,放它去觅食。谢族弟子取出洗好的菜叶,细细喂着它,黄狗追扑过来,它低头去啄,一时在草场闹出极大动静。

谢七出来后,所有乌衣弟子一哄而散,各行其是。

谢开言陪着句狸闲聊一会儿,句狸说出来此地的目的。

“京都对海客查得极严,我没有户籍,几次被抓进兵司受审。我喜欢那地方的风情,每到秋天,一定要跟着芸达者马车走街串巷献艺,你要是念我恩情,就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谢开言问:“是帮你落户京都么?”

句狸点头,怕谢开言不应,又嚷道:“只有京都的日子有保证啊。你都不知道,外面各部海口都遭到了土佐幕府的攻击,国司、太宰府拿他们没办法。幕府势力现在独大,强行征掠土地,再过不久,怕是要抢到你们这地方来……”

“皇廷不管幕府的事么?任由他们作乱?”

句狸嗤笑:“想管也管不了。征夷大将军据高城拥强兵,对抗起皇廷来,实打实的厉害。土佐人再抢下去,就能自己建个国家了,皇廷只能看着­干­着急。怨得了谁呢?当初皇帝一发怒,说吉卜人妖颜惑国,将他们子孙后代尽数赶到了边境小岛上生存,从那以后,皇廷就缺少擅攻强守的卫士了,剩下的都是一些软脚虾货­色­,怎么抵挡得了幕府的武士?”

谢开言听得心奇,叫句狸详细说了说吉卜人的轶事。句狸告诉她,吉卜人和谢族一样,持­操­守,尽忠节,历来就是皇廷的守卫者。他们擅长“修面”,即是变换妆容,隐藏在主人身边,充作一队暗影力量相随护。

谢开言兀自想着,原来海外岛国也有谢族之类的中坚势力,就是不知能否敌得过幕府的武士……句狸却在一旁念叨:“吉卜人被驱逐之后,子嗣一脉薄弱了许多……据说他们长得挺奇怪的,怎么个怪法,可惜我没瞧见……唉,真是伤心啊……”

句狸的伤心才过了片刻,就被满山的鲜花吸引住了,她提裙跑了过去,将谢开言一人撇在窗前。谢七走过来,谢开言与他细细商谈,交代好一些事,然后告辞离开。

谢开言在令羽村蛰居一月,外面景况有所变化。正如句狸说的那样,她们沿途经过的城镇都落下了一些幕府烧抢的痕迹。谢开言带着句狸辗转来到京都,正值夏初,端午祭方酣,全城上下和乐融融,丝毫不见战火的气息。

街道上,母亲们背着幼女围成一圈,互相对应,跳着祭舞。两旁商铺门口摆满了彩陶人偶,店主吆喝着,声音此起披伏,最后应和了鼓乐,拖长成一首礼赞之歌。

句狸感叹说道:“这便是我一直想来的地方,子民唱歌跳舞,活得开心。”

谢开言搂住空太郎脖子嘀咕了一阵,再拍打它背部三下,送它出街口。空太郎腾跃而起,直奔皇城观礼的楼台。

卫士齐齐拔刀,阻挡来历不明的飞禽。

空太郎极争气,一连腾跳三下,躲过一众袭击,像是冲天而起的弹子,呼的一声落在藤原家的礼台前。二楼纱帐后端正坐着皇后,见空太郎头戴菖蒲叶帽、昂首挺胸的模样,忙出声唤住卫士近身的砍杀,笑道:“这只鸟儿十分有趣,脖子下还挂着红绢书袋,看来是由人饲养的。”

大纳言藤原悟池取过空太郎脖下悬挂的书袋,抽出一纸清香花笺,查阅一遍,再递给皇后。

皇后轻轻念道:“日月迁兮不稍待,唯独三室山外宫,久经年岁兮春常在。”

藤原持扇轻拍手心,说道:“主人派一只大鸟送拜礼,祝贺皇后万寿无疆富康永驻,心思足见巧妙,我去会会吧。”

皇后首肯,藤原尾随空太郎来到街口,正见卫士团团围住两名女子,仔细一看,竟然还识得她们的颜面。他走过去唤退了卫士的盘查,对句狸说道:“老师此次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句狸­干­笑:“哎哟不敢当老师的称呼,这位才是我请过来的老师,君公子瞧瞧。”

藤原悟池转身向谢开言施礼,抬起头,便对上一张明净的丽颜,如空山新雨,令他难忘。她的眸子像是黑曜石一般,定定看住他,透出神采。他不由自主看进她的眼里,说道:“这位小姐不就是上次老师举荐的人么?两月前,我曾见她追着鸵鸟跑过祭礼车帐,赢了浪人的长跑赌约。”

谢开言躬身施礼:“让君公子见笑了。”

藤原围着谢开言徐徐走了一圈,有些惊异地说道:“小姐容貌大有改变,比以前生得美。难道这就是老师两次举荐你的理由?”

句狸举起彩衣袖口,轻掩­唇­角笑道:“我们小谢是货真价实的书画大师,君公子好好看着吧。”

眼见如此境况,谢开言也只能微微笑了笑,应承下藤原悟池随后要求的考查。

藤原家逐年举行四次宴乐,各应时节。夏雨渐稀,绿池生莲,园林内一座金箔望阁里,藤原悟池延请两三人入座,一同观摩谢开言作画。

此次便是首场考查。

谢开言提笔画了一幅庭院夏景,水石花木,各抱姿态。藤原接过画卷阅毕,交付给朋友观赏,说道:“疏朗相间,笔法娴熟,只是水出石空,意境差了一些。”

谢开言交上第二幅宫廷宴乐图,细致描绘所涉场景,女御、命­妇­、宫女尽态极妍。藤原看后点评:“小姐画艺可做匠工,担当‘大师’之称,实在是名不副实。”

午时,藤原家传膳进餐。

谢开言一人端坐在案几之后,沉心静思,画出第三幅图。她将萨摩郡至京都一路的白沙清海、落拓部族、渔场劳作、幕府高城、寒山春水、嬉乐贵人、繁华街景尽数融入画卷中,最为巧妙之处,便是徐徐展开画纸时,民风国情从左到右也一一显露出来,让观画的人不由自主沉溺进去,随着她的笔端重新游历一番场景。

藤原悟池闻讯赶来,看过画卷,大为赞叹。他向谢开言恭敬行了拜师的礼仪,自第二日起,开始潜心学习中原文化。

课后,藤原曾询问谢开言:“属臣一词何解?”

谢开言执笔在宣纸上书写讲明:“属臣即为臣属。以臣自属报效君王,如幕府将军与皇帝之关系。”

藤原有些恍然,又问:“对他国君主,可称‘鄙臣’?”

“是的。”

“倘若那名君主冷厉,令使臣难以亲近,又该如何与他诉诸使命?”

谢开言不便询问具体详情,从自身经历出发,回道:“可投其所好,破除间隔,再因循导势,以情理动之。”

藤原细细咂摸一番话意,将漆骨扇敲了敲桌面,恍然道:“原来是我错过了先前那一步!难怪,难怪。”

一月后,藤原悟池请谢开言参观香室,向她展示了东瀛香道的六种熏物,并提出了第二场考查,需她展现手艺技巧。谢开言留在居所里苦思一刻,蓦然察觉到,在目前能符合藤原品味的艺品,恐怕只能是她唯一能记住的淡远水墨香。

她洗净手,按照残存的记忆,独自在居所里配置墨锭。取雪雾松香木做主料后,她再试着加入麝香、梅片等配料,久经烧制,终于做出意想中的成品。

藤原鉴墨,闻散香,调­色­泽,赞叹道:“黝如漆,轻如云,清如水,浑如岚,可作进献上品。”

谢开言听后放心一笑。

藤原问:“不知能否将研制此墨的方法传授给我?”

谢开言如实相告:“此墨是由他人转赠给我,并非是我独自研发出的技巧。我只记得松墨香味,依味道推选入墨配料,手艺过程与匠工并无差别。我已忘记,赠与我香墨的主人是谁,那最为紧要的一道凝墨工剂又是什么,因此,我不能对公子完整道出原本配方,请公子雅谅。”

藤原把玩一会墨盒,才说道:“既然没了配墨的法子,那这盒成品,能否让我转送出去,作为老师先前所说的……‘投其所好’礼品?”

谢开言见记名弟子如此听话,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夏去秋来,青山染红。

谢开言站在望阁之上,看着绚烂枫叶飞舞,念起了句狸的心愿。此时的句狸,想必在跟着芸达者的马车走街串巷,去听风铃摇出的脆响……

藤原悟池上了阁楼,请谢开言入席,参加红叶贺礼。

谢开言谢绝:“我实在是不擅长喧乐歌舞,请君公子允许我独自在此静静心。”

藤原问:“那老师喜欢什么?”

谢开言脱口而出:“品茶。”说完后,她自己都在惊异,怎会将茶艺记得这样深。

藤原看着她秋水一般的眸子,立刻应道:“由我陪着老师,可否?”

谢开言施礼道:“公子屈尊陪在左右,令我十分荣幸。”

礼仪讲足后,她带着他坐在廊道中。庭前植立翠竹,阶上设置一张檀木桌案,摆放诸多物品,由她采办的茶、水、火、器无不­精­贵。

她用贵族烹茶法替他斟出一盏茶,应景说道:“烹茶用水本需在午时二刻,采用五丈三尺长的悬索垂入三斤铜瓶,直落泉窟,才能取得真水,否则会散失了清泉真味。”

藤原叹道:“中原茶道技法­精­巧,用水尚是如此讲究,更不提茶味的拂散。”

谢开言兀自凝神坐了一刻,并不答话。藤原问缘由,她才皱眉回道:“我自身识得茶道,练习多年,已有一定功底……只是这取水技巧,似乎是别人对我说的……”

藤原不愿见她如此神伤,忙笑着邀请她随他一起去庭院入席,观摩红叶舞。

谢开言深知再次推辞便是失礼,去了殿堂后的庭院,端坐在旁侧的贵客席上。此时秋阳西下,夕照浅迷,红叶似火,乐声鼎沸。藤原悟池徐徐起身,穿着紫­色­直衣及裤袴,如同一株秀雅的树鹤立当群。他闻乐合音,吹奏出一曲笛子,风拂过,浅蓝单衣似潮水漫卷,从他净白的脖颈上露出一抹淡雅颜­色­,配合着满院秋景,形貌再好不过。

有女客低语:“纳言君的美貌,让我等见了,也心生忌恨呢。”

藤原演奏完,面朝皇上及皇后施礼,随后对着落在后侧的谢开言微微一笑。

谢开言忙点头还礼,罔顾四周夹杂着玩味的注目礼,端坐如故。

乐声之后,便是藤原悟池的贺舞。他换好礼服翩翩走出,更显得玉树挺拔,美­色­不可方物。二十名乐师起奏,声音清越贯耳,松涛迎风响和。藤原踏乐而舞,冠上红叶翩跹落下,悠悠扬扬,仿似诉说尽了秋韵,特意奔赴他身前,为他多加增添一丝清丽风骨。

观者沉迷舞乐,皇后赞叹不停。

谢开言待礼毕,随着侍从一起退下,回到居所进晚膳。许久不见的句狸前来拜访,询问谢开言近况。

谢开言叹气:“要教导完一年课业,才能换得你的户籍。”

句狸笑道:“小谢多努力哟。”她见谢开言不为所动,又凑近脸说道:“君公子一舞冠绝东瀛,配我家小谢才情正好,不如让我去提提亲吧?”

谢开言立即抓住句狸的肩膀,将她提到跟前,咬牙道:“你少给我整治事儿,待满一年,我就回令羽村。”

句狸嘻嘻笑道:“哎呦哎呦别生气嘛,说不定君公子也有这个意思,我才先来试一试,探探你口风嘛。”

谢开言抬手弹了下句狸额角,冷脸说道:“你再胡乱玩笑,我就将你丢进石龙子洞|­茓­里。”

句狸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我怕石龙子?”

“偶然记起你似乎怕这个。”谢开言老实说道。

“说起偶然……”句狸叹口气,从怀里的香囊里取出一只金帛纸雀,翻来覆去地看,“我也会偶然想起一个人,记起他以前讨好我的诸多小事,着实让我心生惆怅啊……”

谢开言再弹了句狸一记额角,不理她莫名兴起的伤感之态,转头整理画册。句狸凑近询问是什么,谢开言回道:“我将所见所闻编录进这本画册,取名为《海外异志》。”

句狸咬了咬­唇­,心思寻思,是不是又要把这本­精­心编纂的画册偷来,断绝谢开言对以往的牵绊之心。她抢过来翻了翻,看见里面内容尽是东瀛扶桑诸岛的地貌风情、民生习俗,不涉及任何与中原两国有关的勘录,最终还是泯灭了盗取的意图。

谢开言见句狸一脸深思的模样,推推她问道:“又想整治什么呢?”

句狸回神­干­笑:“我在想……册子里面画了令羽村、沙鸵鸟、浪人武士、鲑鱼片、玄米饭团那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怎么不收录海外第一奇族吉卜人的样貌呢?”她摸着下巴神往,嘀咕道:“真是让我好奇死了!”

谢开言瞥了句狸一眼,将她推出门。翌日清晨,听了句狸一番言论的藤原悟池过来问安,趁机说道:“老师可满意昨日的贺舞?”

谢开言答道:“公子舞姿令我大开眼界。”

他穿着紫­色­纱綾直衣,戴着乌帽,倾披青丝,站在花树旁,婆娑的发浪随风轻拂,夺去了满庭颜­色­。他凝目看着她,微微一笑道:“能否请老师将我的贺舞,录入那本《海外异志》画册中?”

谢开言忙推辞:“粗俗玩物,不可忝列公子颜容。”

藤原依然坚持:“我希望老师翻开画册,便能想起我的模样,那种情景对于我来说,是十分珍贵的。”

谢开言无奈,执笔作画,将昨日所见的宴乐及舞蹈收录进册子。

冬雪飘零之时,谢开言留在藤原家已有八个月。她温了茶水,备好纸砚,却不见藤原悟池过来学课。正在怔忡间,侍女传报,请她去藤原寝居探望。

谢开言走近藤原畳床间,在门外问安,才得知他退朝之后,遇上了幕府武士的暗袭。藤原听她声音,勉力整理好束带衣装,招呼她进来。

谢开言当然不敢私自进入弟子床阁间,只推脱说请他保重身体之类的言辞。藤原突然拉开门,握住了她的手腕,急声道:“你在春斋节后就会走吧?能不能多陪陪我?我不想你离开。”

他的额上汗水淋漓,面­色­过于苍白。谢开言见状说道:“公子说胡话了,快些躺下休息。”

家卫施礼进门,扶住藤原两腋,想将他送入畳床。藤原却牢牢抓住谢开言的手腕,令她挣脱不得,着实生出尴尬颜­色­来。

藤原之母伦子夫人下令将藤原强行拉开,险些掰断了谢开言的手腕。谢开言强忍不适,在手上运了一股柔力,震开家卫,对伦子夫人说道:“夫人不必多虑,我既是君公子的老师,对君公子自然会秉持礼待之心,决不会做出逾越之事。”

伦子夫人做了一番交代,留下挣脱不得的谢开言去照顾昏迷中的藤原。

谢开言就近坐在床侧,持巾帕擦拭藤原的额头,听他说着胡话。

藤原伤势好了以后,伦子夫人已经核定了句狸身份,将她录入藤原家的户籍中,一尝她心愿。作为回报,谢开言必须听从伦子夫人的吩咐,近身教导藤原课业,并保护他的安全。

提及谢开言的箭术,藤原悟池显得神采飞扬:“你在一年前仅凭个人之力,诛杀十名高阶武士,声名传遍朝野。你大概不知,下令抓捕你的那名旗本,在我国已算是武艺高强者,竟然被你一箭就­射­死,足见你更是厉害。”

谢开言不动声­色­退开几步,避免了藤原的靠近。“杀人屠戮之事,公子怎能放在心上。若是有其他方法可选,我决计不会脏污了双手。”

藤原敲着扇柄,敛容说道:“我是赞叹你书画武艺双绝,生出敬佩之心,觉得自己脸上也有了光彩……”

谢开言施礼离开。

藤原以为她是如同往常一样,先行回了居所,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待他过后察觉,她并未出席午宴时,他才得知消息,原来她应允母亲陪侍他的期限已满,就从容离开了藤原家。

藤原大病一场,养好了身体,领旨出使华朝。他始终记得谢开言的教诲,将她亲手制作的墨锭包装一番,忍痛赠送给华朝太子。他又未曾料想,华朝太子一接过墨盒,闻到松墨香味时,竟然一扫冷淡颜­色­,在嘴边露出一丝笑容来。

155李叶

岁月如水,悠悠滑过两载。

谢开言蛰居的令羽村曾遭遇过土佐幕府的五次攻击,所耐岛石迷离、村落隐蔽,幕府武士上得山来,胡乱搜寻一番,用石炮火箭炸开了几座藏粮洞|­茓­,再也没有对谢族人造成更大的损害。

谢七带着众弟子加强防守,四月末,藤原家派出使者登岛。

藤原悟池消瘦极多,手持画卷向谢开言讨教对策。他徐徐展开她所作的萨摩郡至京都长卷,和声道:“这幅画描摹出本国诸多州岛民生,越到海边,越显艰难。其实在三年前的画作中,老师已提醒过我,幕府据城养兵,势必会危害皇廷及子民。我将画卷送给皇上看了,皇上只是赞叹老师的气度,没有嘱咐其他之事。直到今日……”他顿了顿,抬眼看着端坐不动的谢开言,苦笑道,“幕府势大,迫得皇上下令,要我藤原家族解决此事。”

谢开言替藤原斟了一盏茶,道:“公子今日前来,是什么目的,请直说。”

藤原拜礼道:“我知老师族人本领大,想请动你们助我破敌。”

谢开言看了一眼旁坐的谢七,谢七立刻接话道:“我等渔民隐居在深山之中,不想过问外事,请公子谅解。”

藤原长拜苦劝。

谢开言冷颜问道:“依公子之意,我族还需为前锋军,替藤原家兵开道?”

“是的。”藤原微微低头,诚恳说道,“只要破除了幕府势力,皇上可应承谢族任意一事。”

当晚,谢七召集全族人进行商议,谢开言不作任何指示。最终,他们统一了意见,决意出村剿灭幕府势力。

谢开言提醒群情振奋的族人,说道:“不可冒进,先作部署。”既然她开了口,族内弟子自然听从她的建议,唯她马首是瞻。

深夜,藤原悟池独立树下,看着谢开言屋舍内灯烛熄灭,仍然不舍离去。天明,空太郎从沙堆里醒来,喝过溪水,跑到藤原身前叫唤。

藤原看着它说道:“你还记得我么?可她已经当我是陌生人了。”

空太郎拍翅叫唤,引得­鸡­鸣狗吠。

藤原苦涩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母亲撵走了她,怨不得她心狠。”

空太郎昂首跑开。藤原枯站许久,见谢开言始终不露面,走到她的屋舍前,隔着竹篱说道:“你在听么?这两年来……我时常觉得后悔……如果初次见你时,我不存那样的傲慢心思,好好待你……你会不会,喜欢上我?”

他的傲慢表现在不屑一顾的眼­色­上,后又多次刁难她,提出考查学识,当时的她应该是看得出来的。

屋舍内无人应声。

藤原失望离去,临走前说道:“既然你不愿见我,下次我会派使者来商谈战约。”

坐在窗前的谢开言阖上《海外异志》图册,转眼看到桌案上描金匣里整整齐齐摆放的怀纸素笺,又微微一叹。

怀纸染檀香,佐以淡­色­底印,一旦从封函中抽出,必然会散发清新气息。吸引谢开言心意的,倒不是纸张考究的质地,而是素笺上画了整整二十四则花木鸟兽小图,对应了两年每一月的景­色­,笔力堪称冠绝古今。

投递者隐而不现,只是通过月初与令羽村交换补给的渔民送进信函,没留下一点可追溯的痕迹。这份沉笃若定的心意及功力,无端引得谢开言惊异。

谢开言抽出纸笺,一一浏览图画。紫桐、红樱、白檀、青橘……花­色­鲜艳;山锦、茑萝、榊木、让叶……树姿秀颀;鹦鹉、水鹢、金雀、百合鸥……羽翼各异。画上鸟类穿透在花木间,扶疏相应,美境不可言传。

她觉察到,作画的人似乎懂得她的心意,为她特意呈现海外诸物风情,填充画册内容。

她有时想起藤原悟池,忍不住猜测,到底是谁,知道了她对藤原说过的“投其所好”,将此法转回来放在她身上?

可是这两天遇上了失魂落魄的藤原,她又不便询问,只能将好奇心放在了正事之后。

一旬后,谢开言领职巡山,走得累了,坐在石上看海边落日。空太郎戴着红布帽,昂首站在一侧,颇有守卫风姿。

夕彩下,不急不缓走来一道修长人影。他的身姿若庭前竹,虽瘦削,却带着一股峻挺力道。走得近了,晚风掀起他的衣襟,露出一袭天青­色­底袍来,恍如雪霁后的晴空那般夺目。

谢开言已经看到他了,出声问:“阁下可是君公子派来的使者?”

来人应是。

“如何称呼阁下?”

那人静默而立,低头细致看着谢开言的容颜。

谢开言心里生奇,摸摸脸道:“可是有不妥之处?”来人面­色­苍白,发系束带,周身气息温清,如山巅融化的春雪。她抬头看他,才察觉到他的脸庞上蒙了一层软薄皮具,似乎是传闻中的修面术。

她醒悟过来,说道:“原来阁下是吉卜族人,失敬失敬。”那人不动,她站起身施礼,和声道:“我叫谢开言,阁下如何称呼?”

“李叶,字付君,可唤我字名。”

“父君?”

“付君,‘付君一笑千年恩’的付君。”

“哦。”

山峰上的夕照逐渐落了下去,海水拍打崖壁,鸥鸟清啼,打破两人之间的寂静。

谢开言请李叶走入隐秘通道,觉察到身后之人言行始终沉静,像是敛着一层克制的情愫,不禁微微惊叹,原来海外异族终究与谢族不一样的,更加持重了一些。

谢七带众弟子与李叶见礼,安排李叶留宿在青瓦屋舍里。住处虽然简陋,四境落得冷清,李叶依然从容来去,与谢族同处三日,逐渐熟悉各个细节。

清晨­鸡­鸣狗吠,空太郎力逐飞鸟,闹出的动静比早钟响亮。谢开言必定要走出院子,出声招呼空太郎回来,若不济,她会给大鸟脖子套上绳索,扯得它一路叫唤,黑羽扑飞开去。随后,谢七带人向谢开言问安,神态言辞极恭谨,无奈谢开言仍在与空太郎缚搏,实在是端不起一族之长的架子。

弟子憋住笑,谢七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又咳了下嗓子,唤道:“大小姐先梳洗吧……这外面还有客人……撞见了多不好……”

空太郎踏足嚷叫,为着谢七助威。谢开言收紧绳套,牵着系索,扯它走回院子。谢七招招手,族内两名女眷涌进屋,替谢开言梳妆,不多时,便收拾出一个端庄雅静的大小姐来。

谢开言抚平层层飘落的纱衣裙裾,端坐在椅上,如同一尊瓷玉,矜持得静美。只是口渴时,她便目视谢七奉茶。

谢七忙不迭地送上茶水。

谢开言叹气:“只是来了个异族使者,你又何必整治出这种排场。”

谢七躬身道:“世族风范不可没落,早在乌衣台时,大小姐不就习惯了这些么。”

谢开言再一叹,暗想,他怕是要把吉卜族的声名比下去,故意又将乌衣台的早礼仪式搬了出来。

李叶穿着玄­色­狩衣淡紫贯裤入屋,甫一进门,挺拔身姿让人眼前一亮。他站着看了看四周,淡淡道:“我这是单刀赴会么?”

谢七恬然:“倘若使臣大人拿不出破解幕府高墙的法子,这早会自然会演变成鸿门宴。”

“阁下的威胁言之过早。”

谢七拢袖,眉眼淡然,再也不接话。

谢开言起身打圆场:“屋子里狭窄了些,请公子随我来,去海边商谈一下。”

李叶抬手,稍稍做出延请动作。

谢开言当先出门,缓慢步行到海崖上,站定问道:“公子所持的多是中原礼仪,难道去过中原游学?”

李叶道:“叫我付君。”

“哦。”

两人在海潮拍岸声中静立无语。

谢开言想起李叶的脾气,当真又问了一次:“付君能说说其中缘由吗?”

“一半华朝血统。”李叶一言以蔽之,简短有力。

谢开言转身看着广阔海面上的春日,心里有些发憷,不知面对喜怒不形于­色­的使者,该如何继续商谈下去。她和声提起的话头,他总是一两句应对过去,让她无法推测到更多的消息。何况他戴了一层面皮,双眸如墨玉,凝神看住她时,才会透出一丝异样的神采。她与他对视,备受迫力。

“想什么呢?”蓦地李叶打破了沉寂,问了一句。

谢开言随口应道:“谢七纵情傲物,生出一些排外心,请付君多担待。”

“你待我好就行。”

谢开言诧异看向李叶,李叶轻咳一声,转身走向山崖下的草地,长发随风拂落,披在衣后,并不掩没他的清俊之态。她觉得他的背影有些眼熟,正怔忡站着,他已采了一把清香白檀回来,递给了她。

她迟疑未接,他便说道:“不喜欢花么?”

她仍然费力回想他的神态,他又问:“还是忘记了什么?”

谢开言接过花道谢,李叶说道:“岛上的食物过于清淡,你吃得惯么?”

谢开言怔道:“这句话应该由我这个东道来问……”

李叶声音发出笑意:“那你问吧。”

谢开言从善如流,一一将衣食住行问了个遍。李叶只应两个词:好,习惯。

谢开言又无话可说,李叶便说道:“我新近学了一道烹鱼手艺,你要不要试试?”

这次换成谢开言轻咳一声,摸了摸脸,极力回转正事话题。“付君来岛,应是商议破敌之策——”

“食膳才是天下第一大事,先解决此道,再谈破敌。”

“付君如此镇定,可想是已有对策?”

“没有。”

谢开言微微一叹,转身再看海面。李叶道:“这里风大,先回去吧。”

回程之上,李叶步伐轻便,随意看了看草籽树花。谢开言不便让客人滞留在后,两次停下来,等着他走近。他的神­色­是看不清的,不过眼里始终蕴了一层笑意。她耐心将他送回居所,才转身走开。

午膳时,空太郎不见了,李叶也不见了。

谢开言一阵寻找,终于在青瓦屋后发现了这一人一鸟的踪迹。李叶将海边采集到的草籽花种撒在空太郎脚下,仔细辨认它的口味,再调些­精­粮进去,不过短短两个时辰,他已然与它混熟。

随后,空太郎不断地拜访李叶屋舍,谢开言爱鸟心切,自然也要跟过去劝阻它的行为。

黄昏时,李叶站在溪边,取出一囊花叶皂角,替空太郎擦了一次澡。空太郎服服帖帖地站着,啄食岸上的草籽。待谢开言寻来时,它的羽毛已经透出了一股清香,那高昂的脖子似乎在宣示着,它变成了可供豢养的珍禽奇兽。

谢开言看了好笑不过,将空太郎拉回院子。

燃灯后,沙堆栅栏里不闻声响,谢开言出门一看,果然不见了空太郎。她不便再去寻找,没想到李叶手持一盒棋,带着空太郎踏月而来。

谢开言不知该说什么,李叶轻轻呼哨一声,空太郎乖乖走到自属地里休憩。

“下棋么?”李叶问道。

谢开言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应道:“天­色­已晚,付君还是请回吧。”

李叶将棋盒放在石桌上,从容转身。空太郎突然又闹出动静,似乎要尾随跟去。谢开言忙说道:“付君若不嫌弃,就将太郎带回去饲养吧。”

李叶回来坐在石桌旁,淡淡道:“我十分嫌弃,只想和你下下棋,打发一些时间。”

谢开言索­性­请他进屋,挑亮了灯盏,在窗纸上映出两人影子。坐定后,她问道:“付君喜欢五兽棋?”

李叶摆开木刻地图,放上兔子松鼠等兽棋,请谢开言开局。“我想你应该喜欢这种游戏。”

谢开言抓抓眉角,为难道:“我忘记怎么下了。”

李叶随即说了说规则,面无异­色­。

谢开言迟疑挪动兔子棋,试着跳过两步,避开了陷阱。更令她惊异的是,不管她怎么跑怎么跳,最后居然都赢了猎人,将李叶打败在坑洞底。

李叶笑声传来:“你果然是五兽棋里的高手,规则有无,对你来说,根本不成难题。”

谢开言有些汗颜:“我可是按照付君的规矩下的棋。”

修面术下的李叶似乎仍在笑:“有可能在以前,你长于乱冲胡跳,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谢开言更是汗颜:“有么,我是真的忘了。可是你又如何断定,我以前下过这种棋?”

“猜测可知。”

谢开言一阵回想,神情有些恍惚,李叶静静看她,似乎在等她记起什么。她搜刮记忆一气,未果,又问道:“你还要下吗?”

“早些睡。”李叶起身安静离去。

156靠近

清晨早礼上,谢开言与谢七拿着土佐幕府地形外围图商谈,一致认定幕府那高达七丈的石墙是最大难题。他们来不及组建攻城器械,且没有谢飞叔叔那样的设计才­干­。

谢七道:“不如叫李叶想个对策。”

一旁的弟子回报:“他人不知去了哪里。”

谢七皱眉道:“他倒是悠闲,整日跑得不见人影,从来不谈攻城之事。”

谢开言笑了笑:“你信我一回,既然藤原家敢派出一人孤身上岛,那可见此人绝对有些本领。”

谢七忙躬身回道:“我自然相信大小姐的一切主张。”

话虽这样说,谢开言也有些好奇,李叶按兵不动到底是个什么道理。她吹响驯服空太郎的哨子,沿着回应的叫声,一路找去了海边。

暖水峡口一侧的山石上,正闲适坐着垂钓的李叶,袖口落在一丛白檀花中,让玄­色­狩衣在春日里染上了重彩。他的衣襟间溢出淡淡花草香,走得近的谢开言自然闻得见。

她在他背后施了个礼,说道:“不日即将攻城,付君如此悠闲,是真的有恃无恐么?”

“不急。”

李叶说话一向简短有力,­干­净的两字不出意外地堵塞了谢开言的言辞。她小站片刻,发现无话可说,只能再欠欠身道:“请早些回去,与我们一起吃午膳吧。”

“嗯。”

谢开言径直离去,午膳时,在通间食厅里并没有发现李叶的身影,族内弟子一如既往斯文进食,只看汤水泛香,不问他事。

谢开言又去了一趟海峡口,背风处,李叶稳坐如山,仍在垂钓。他在竹竿上下了串钩,即使提上了大鱼,他看也不看,一手取过挂钩放开鱼嘴,径直将鱼儿丢入海中。

谢开言总觉这个人有些奇异,不知不觉走近,裙裾在草叶上擦出窸窣细响。

李叶淡淡说道:“不用过来了,弄脏了裙子,少不得又要听谢七的训。”

谢开言将裙裾稍稍提起,又走近了一点,伸头去看李叶身旁的水瓮。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一条鱼。她暗自纳闷,他似乎懂了她的心思,说道:“我要的鱼不上钩。”

既然已经得到答案,谢开言就悄悄退后几步,站在了山石上。李叶突然起身,一手持着竹竿,转脸去看她,似是极其无意地说道:“你生得好看,穿上这件裙子更好看了。”

谢开言不禁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罗纱长裙,繁复花纹缀饰在襟袖处,风一吹,似雾般飘渺。谢族向来工诗书骑­射­,崇尚文风,自从谢开言回到令羽村,谢七必定沿袭过去的礼仪,将她装扮得极为美丽。

听到夸赞,谢开言在风中莞尔一笑:“全是谢七的功劳。”

李叶看着她的笑容,一时没有转开眼睛。

她对上他那过于专注的眸子,一怔,好奇地看了过去。他压好鱼竿,走到她身边,弯腰拂去了她裙上沾挂的草叶。他的遽然靠近惊得她惶急后退,却让她一不小心踩到了裙裾上,若不是他伸手来扶,她险些被绊倒。

他的声音似乎隐含了一丝笑意:“叫你不用走过来,又不听。”

她急退一步,愠怒道:“哪有男子突然近女子身的。”

“裙子有脏污,瞧着很败美­色­,我自然要弹拂一下。”

“不用你如此好心——”

李叶突然走近一步,衣襟上的花草清香已经拂送了过来,气息几乎可闻。谢开言一句话来不及说完,也决计料不到他竟然又逼到了跟前,不由自主朝后退一大步。裙子照旧绊到了她,她使出功力斜滑一下,堪堪避免尴尬后果,站稳了脚。

这次的李叶,自然不会伸手去扶她。

她看不到他笑了没有,嗔怒的颜­色­长久不下眉眼,他转身走回垂钓处,持竿而立,说道:“你生气的样子也好看。”

谢开言不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不想与李叶再虚耗下去。李叶在后说道:“不好奇太郎去了哪里?”

谢开言顿足,想起刚才循着空太郎的叫声寻过来,的确没发现它的踪影。李叶又淡淡说:“我第一次看到,禽鸟竟然也会想着去投海。”

谢开言有些急切地走回李叶身边,说道:“它真的想不开?”

“何止想不开,还在我门前绝食。”

谢开言尴尬地摸了摸脸:“那只傻大鸟有时变得很奇怪,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李叶侧头道:“想知道?”

谢开言极想知道,直接在脸­色­上就表现了过来。

李叶道:“你过来些,我告诉你。”

谢开言当真走近两步,站在了李叶右侧,清淡衣香里融入了他的气息。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说道:“太郎想回海那边去。”

谢开言诧异:“哪边?”

李叶抬手指了指:“萨摩郡南岸,你过来的地方。”

“为什么?”

“你这里有雌鸵鸟么?”

谢开言摇头,突然又醒悟过来,脸颊飞起了霞红。她悄悄看了李叶一眼,他的­唇­抿得淡淡的,脸上轮廓柔和,丝毫不含任何戏谑的颜­色­。较之先前用言行逗弄她的举止,此时的他显得极为平静,也避免了她的尴尬心。

她微微躬身告辞,他却把鱼竿塞到她手上说:“你一直想走,鱼又不上钩,我下去抓一条。”

她哑然看着他片刻,才知道应道:“我在这里,与鱼儿上不上钩,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说一句话,脱去狩衣平置在草地上,她慌忙转身避开视线。最后,他丢下两字:“等着。”极利落地跃向了海水中。

谢开言持着鱼竿,左右看看石座,觉得­干­净了,才铺好裙裾坐下。她如此小心维持着仪容,也是应了李叶说的那句话,无非是谢七恨不得对她耳提面命,要她端庄静雅,对外端出族长的风姿来。

李叶却不管她是什么样的,只管随意对她玩笑。她虽然有些惊异于李叶的言行,但在他面前,她也松了一口气。因为,既然他不讲理,她也无需多礼。

谢开言打量四周,寻找空太郎留下的痕迹。风过草地,吹动狩衣袖露,发出窸窣轻响。她低头瞥了一眼,突然想到,依照东瀛衣饰礼制,李叶的袖露是薄平型,那他应该不会超过三十五岁。

水面哗地一声响,李叶冒出半身,举起右手渔刺上的大鲔鱼,对岸上说了声:“让让。”

谢开言会意地走到一旁,远离了水瓮。李叶一跃而起,徒手攀援了一下岩石,借力纵身,来到石座上。他将鲔鱼送进水瓮,鱼尾不断拍水,溅得草地湿了一圈。她见状,又走开了几步。

“吃过生鱼片么?”

李叶穿着单衣长裤,全身湿淋淋地站在谢开言面前,他一手抹去面上皮具,抬袖擦拭水迹,露出了原本的容颜。

谢开言正低头小心看着脚下,生怕脏了裙裾。听到李叶发问,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又怔住了。

李叶不禁笑道:“怎么了?”

谢开言仔细瞧着李叶的脸,沿着他的墨­色­眉峰、直挺的鼻子、淡抿的嘴­唇­浏览一遍美­色­,却没有唐突之意。

李叶一动不动站着,见她打量一刻又不言语,问道:“比起藤原悟池的容貌,我是不是更强一些?”

谢开言回过神,低叹道:“原来大叔长得这个模样……”还有两句让她不便说出口,那就是引得句狸好奇两三年,一直猜测着吉卜人的怪面相……

李叶的脸­色­忍不住一变:“我很老么?”

谢开言看他面­色­不怿,忙说道:“袖露可作表证,付君应是三十五岁上下。”尽管他的容貌俊美,并未生出皱纹,依照衣制,她是实话实说。

“那又怎样?”

谢开言微微躬身:“按理自然要尊称一声‘叔伯’。”

“我准你不讲礼。”李叶两三步走到她身旁,攫住了她的眼神,问道,“你又有多大?”

谢开言费力想了想,再抬头温吞一笑:“不记得了。”

风又拂过,吹动了她的发辫,发上缠绕的花叶玉饰微微跃起,似是翩跹的蝴蝶。她的肤­色­雪白,衬着二十出头的面相,容貌显得俊丽无比,李叶深深看了她一眼,不敢再滞留下去,提起水瓮与狩衣,撇下她先行离去。

谢开言站着纳闷了一阵,不知自己哪里出了差错。她走回居所,翻开《海外异志》,细致描摹下李叶的绣像,并注录进“吉卜族”的资料,写道:美丰仪、擅烹食、敛居行、晓声乐,堪称奇绝。

午后,令羽村厨房里光线丰沛,竹叶拂风,送出一阵清香。整饬一新的李叶取得谢族弟子许可,进入通风亮堂的竹厅,将洗净的鲔鱼放在炭火上稍稍炙烤。不大一会,厅内散发香味。他取下鲔鱼,浸入冰水中,再切成细片,放进瓷盘里。

两三名弟子见他烹作得­精­细,围过来观看。

李叶在瓷盘上放入雕刻好的薄荷叶及萝卜花,用两盏小小的酱碟压住边角,洗净了手。他回头看见一旁闲适观望的谢族弟子,笑了笑:“想尝个鲜么?”

他的笑容透过薄薄的面皮,不显僵意。谢族弟子知他一向独来独往,心­性­落得高傲了些。如今见他主动出声招呼,倒是没想过他的转变,不由自主应了声:“好啊。”

他们说到做到,执起竹箸,当着李叶的面吃完了生鱼片,并且不吝称赞:“好手艺,味道别致。”

李叶又笑了起来,再取过冷藏的鲔鱼,新做了一盘生鱼片。谢七走进竹厅,咳嗽了一声,将一众围观的弟子吓走,淡淡说道:“使臣如此悠闲,可见是有破敌之策了?”

李叶回道:“生鱼片不能久置,待我先送去,明日再和阁下商议对策。”

谢七无奈地拂袖一哼:“这可是使臣说的,不能再像往日那般游玩,不见踪影。”

李叶走到接水的竹筒旁洗净手,笑了笑:“绝对给阁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谢开言坐在窗前,摊开画册,待笔墨风­干­。她取过描金匣中排列的怀纸素笺,对着春日光彩,凝神观察纸质内的变化。松墨香发散开去,留着清浅味道,就是小图里的花木鸟兽,也似乎随着香味散开了,分成上下两重。不细看,还以为是画在了一张纸上。

原来怀纸是由两层削薄的纸张压合在一起的,作画的人分别在上下两层描上小图,再刷成一张整图,竟是不落一丝瑕疵。

谢开言看了许久,越来越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玩意,忍不住对着阳光笑了起来。

“喜欢么?”蓦地一道男声打破窗前的寂静。

“喜欢。”

谢开言无意答应了一句,说完后,手搭凉棚一看,原来是李叶站在了春日下,因为背光,周身轮廓极浅淡。他向前走近一步,让她看清了他眸子里蕴藏着一层笑意。

突然他又说道:“无人处你就会思念我么?”

谢开言十分惊异:“付君何出此言?”

李叶指向桌案上摊开的画册,他的绣像赫然显现在当前一页上。谢开言恍然,忙阖上画册,说道:“在我眼里,付君与沙鸵鸟、花花草草并无任何区别,都是海外新兴之物,我收录进画册,以作文献考证。”

李叶低声道:“既然画了,就要时刻带在身边留作念想。”

谢开言抓抓眉骨,迟疑道:“这个要求让我有些为难。想这册子里也画了玄米团子、刺身拼盘等食物,时刻挂念,岂不是容易生出腹饿感?”

李叶笑:“三年不见,你倒是变了许多,愿意记着吃的玩的东西。”

谢开言犹在惊异:“付君以前见过我?”

“是的。”

“很熟么?”

“嗯。”

她怅然想了一阵,没搜寻出与他的面相相关的记忆,只是隐约记得,他的身影有些熟悉。而且她多次循迹走去青瓦屋舍,寻找空太郎的踪迹时,曾见他烹茶吹笛,怡然自安,秉持着修文敦武的雅风。他的兴趣所在,竟然与她相契合,着实让她心生异感。此后,她便想通,种种相似也是她愿意见到他、并期待见到他的缘由。

谢开言默然无应时,李叶将手中食盒递进窗来,说道:“尝尝我的手艺。”

“多谢。”她并没有推辞,接过食盒放置一旁。

他安静站在窗前,见她执笔低头描摹花草图样,仍然没有走开。

她无奈抬头:“付君还有事么?”

他开口说道:“你受了我的馈赠,理应回礼。”

她看着他一向隐匿在修面术下的脸,又寻不到半点玩笑迹象,轻声叹道:“似乎是有这样的规矩。”

“‘初次拜访,幼对长行礼,卑对尊行礼,下对上行礼,宾对主行礼,称为见面礼。除此,还有更高道义的礼节,用以表示尊敬。但凡宾主见面,必然赠送礼物,以示尊重对方。’记得么?”

谢开言恍惚回想:“似乎……真的有人对我这样说过……”

李叶从容要求:“我不需你回赠礼品,只要你将藤原悟池的绣像移出画册即可。”

谢开言回过神来,李叶已经走远。她翻到藤原悟池舞姿翩翩的那一页,迟疑片刻,终于将他的绣像裁下,单独抻在了布绷子上。尔后,她用画布做了一则扇面,打算下次转送给句狸。

晚上,李叶又带着食盒前来拜访,送给谢开言两碟­精­致的菜肴并一碗面食。她在他的注视下,尝过面汤及天­妇­罗,赞道:“果然好手艺。”

李叶笑了笑。

随后,李叶邀请谢开言玩双陆。她爽快答应,拿起骰子掷了开去,先行移动陆棋。就在他掷骰子时,多次掷出同目,引得她不住地盯着他的右手,总想看出一些千术迹象。

他注意到了她一副警惕的脸­色­,在­唇­边牵了一点笑,道:“若是不服输,我可以后退几步,权当作为交换的福利。”

“交换什么?”

“我问你答,告诉我一些心里话。”

谢开言抬头:“你还是换左手吧。”

李叶换了左手掷骰子,微微有些不灵便,仍然领先于她。她暗叹口气,推开棋盘,愠怒道:“不玩了。”

李叶笑道:“说了让你,又不听。”

谢开言起身走向屋外,院子里月明星稀,空太郎将头扎进沙堆里睡得安稳。她闲逛一刻,又没去处,仍旧回到居所内。李叶在外室用小红泥炉煮茶,见她披着一身月­色­悻悻走回,眸子里的笑意怎么也抑制不住。

谢开言冷脸说:“付君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李叶将两盏安神茶拾进案盘里,放在桌上,软和声音说道:“再下一局试试。”

谢开言磨蹭走到桌边,果然再玩了一局双陆。李叶用左手掷骰,只要掷出了同目,必然抬右手轻压桌面,震动骰子再翻了个身。如此有意退让下,谢开言稳打稳扎,逐渐将棋子走进刻线内。有时骰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引得她心急皱眉时,他还会极配合地轻吹一口气,将骰子停了下来。

谢开言胜了终局,脸­色­宽和不少。

李叶抬手替她斟茶,问道:“这些有趣的玩物,以前没人陪你玩过么?”

谢开言松开一对紧皱的眉,饮下一口茶,不经意回道:“怎会没有。做君公子老师时,陪侍一旁,也要随他­性­情摆模具攻城,他赢不过我,往往生气几日。”

李叶默然一刻,才出声说道:“你与他在一起时倒是高兴。”

谢开言讶然抬眼看他:“我和你在一起时也高兴啊……”

李叶笑,温和之意溢出嘴角。她接着说完:“当然,见到太郎会更高兴些。”

被打断笑容的李叶淡淡回道:“我比那藤原、傻鸵鸟总要强上一些,你见到我,理应多些欢喜。”

谢开言不自然轻咳一下,抬手延请李叶出屋,却没有反驳他的话。临出门时,她终究忍不住问道:“付君的左手受过伤么?瞧着不是极灵便。”

先前她看他攀附崖壁,只是用左手轻抓一下岩石,就极快提起身子跃上钓鱼石座。今晚打双陆见他也是多用右手,因此引得她好奇。

“无碍。”李叶转身,看着月光下的谢开言,“伤过两次,才能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他再无言语,踏月而去,留下她一人怔忡站立。

157赎罪

翌日,李叶送过亲手置办的午膳给谢开言后,来到令羽村练武场内。谢七正稳稳候着,直接询问他如何破除幕府高达七丈的城墙。

李叶取过兵架上的一把铁弓,不答反问:“阁下能拉开几石弓?”

谢七答:“三石。”

李叶目光如炬,自然看出手中所拿的铁弓是整个谢族内最强的武器。铁弓用燕牛角作腹片、青牛筋作背裹,增强了箭羽激­射­时的弹力。倘若让谢七使用起来,最大力道几乎可达四百斤。

李叶从带来的竹箱里拿出一块紫红石头,立在兵架上,递过铁弓说道:“­射­穿它。”

谢七并不推辞,当即引弓激­射­,送出的铁头箭叮的一声撞在石块上,堪堪裂出一道痕迹。

李叶说道:“幕府城墙由这种石头建成,坚不可摧。”

谢七已明白李叶的言下之意。若是以他本人这样的强劲功力都­射­不穿城石,余下的族内弟子又能怎样对付高墙?藤原家的约战要求很简单,谢族必须为前锋,破墙开道,让进随后压上的东瀛禁卫军。

谢七低头想了想,诚恳道:“公子武力强于我们一众人,不如由公子来试试。”

李叶左手接过铁弓,右手拉开弓弦,成满月状。谢七见他气息缓和神态从容,不禁微微一叹。李叶激­射­一箭,箭羽破空,带过强风,将铁头钉进紫红石内。

李叶小露一手,已让擅­射­之族谢七由衷赞道:“公子好本领。”

李叶回道:“开五石弓也不能­射­穿石头,只能想他法。”他走过去将铁弓放回兵架上。

谢七沉吟道:“只怕要用上弩车。”

“普通弩车力道也不足以­射­穿城墙。”

“那依公子之见,该怎样破城?”

李叶笑道:“不急,一月后自然有转机。”不再解释其他的缘由。

谢七向来敬服武艺高强勇谋双全者,见李叶言行从容镇定,已是信了他几分,觉得他必定有破城的法子。既然使臣大人说不急,谢七也不会显得更着急,毕竟他族之事,经由谢族之手办成,那他谢七又何必紧巴巴地凑上去献殷勤。

此后几日,谢七对待李叶越发宽和,不再生出初见时的排外心。李叶淡然来去,与谢族弟子相处融洽。即便是他们要他上场顶替伤员,踢一场蹴鞠,他也欣然受命。闲暇时,弟子们负弓进山比赛­射­猎,叫他参与,他仍是不落人后,多次拔得头筹。

数日下来,李叶一致获得谢族默许的首肯,融入了族内。

东瀛贺茂祭临近,藤原悟池之母伦子夫人派渔民送来帖子,邀请谢开言去萨摩郡观礼。谢开言婉拒,受藤原悟池托付的渔民殷勤说道:“夫人为了迁就小姐,特地将祭礼搬到萨摩郡来,小姐不去一趟,恐怕有些不好。”

谢开言想起另有一些琐事需要她去萨摩郡打探下,当即接了渔民的帖子。她穿着典丽的雪青衣裙走向渡口,李叶已经站在了船边。

李叶连续几日流连在练武场内,与谢族弟子博弈游乐,除去送午膳晚膳的时间,他较少出现在谢开言面前。谢开言见他突然来了,自然知道他有话要说。

但她决计料想不到李叶说的是这样的一句话。

“藤原家如果提亲,你不准应。”

谢开言怔了怔,回道:“付君想多了,藤原家与我并无多大交情,怎会向我这个寒门女提亲。”并伸手向李叶讨要被他牵住的船绳。

李叶却负手而立:“如此说来,我俩倒是相配,不如嫁给我为妻。”

“不用了。”

海崖上,空太郎戴着红布帽子飞奔而来,急促地叫着。谢开言听见它的叫声,推测出大鸟要跳船渡海的意图,忍不住转脸对李叶说:“你赶紧把绳子给我,帮个忙,替我照顾太郎三日。”

李叶轻轻挽动绳子,将船拉近了一尺,笑道:“那就这样说好了。”

谢开言抢过绳子跃上船,吩咐渔民快些开船,回头想想不对劲,连忙又走到船头问道:“付君与我说好了什么?”

岸上的李叶遥遥回道:“嫁给我为妻,我便照顾太郎三日。”

谢开言黑了脸,转身一撩布帘,弯腰进了船舱。

空太郎踏足渡口急叫唤,李叶笑着将它哄走。

夏初艳阳正炙,谢开言孤身一人走到萨摩郡市集,在鸵鸟圈里挑选空太郎的媳­妇­。她看到贩卖者里竟然有以前约赌过的浪人大哥,知他落拓,请他去郡中较为雅静的客馆进餐。

谢开言烫好了竹杯竹箸,铺在了浪人面前。她回答了浪人一些日常的问好,说了说居住在令羽村的近况,然后开始打探土佐幕府的情况。

浪人原本是幕府武士,不满将军下达的杀戮指令,被驱逐出来,流落在民间。他向谢开言提及过幕府高墙的坚固­性­及难以攀援的特点,再次证实了李叶对谢七说过的话——弓箭弩车破不了城石。

谢开言沉吟:“据说是紫红石搭建成了幕府城墙,我记得中原两个国家交战时,曾经用石炮对抗过这种顽石,仍是打不破它……可见紫红石是破敌的关键……”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

浪人道:“喝酒,喝酒,想那么多­干­什么!”

谢开言忙摆手,温言劝着客人多喝几盏清酒,自身不沾一滴。她想起李叶为她置办的膳食,心有所动,也点了天­妇­罗、­干­笋贝等菜肴。待她一一尝过之后,却觉得味道不过如此,绝对比不上李叶的手艺。

浪人大哥用手打拍子,唱着民谣,让她在苍凉的歌声里微微失了神。

“三月春水流……樱花乱飞舞……我要离开你……去远方……”

客馆中的多数食客停下了杯盏,斜靠在木柱上,持着竹箸敲打盘碟,纷纷应和着。厅里极静,只有一波波悠长而孤寂的唱和,似乎生出了无形的丝,缠住了客座诸人的心房。谢开言出神地看着浪人大哥,杯里的清水被节拍震出,一点点地撒在了她的裙裾上。她沉浸在歌声中,浑然不觉。

一楼回形客座里,还有一个人如同谢开言一般,受歌声感染,正出神地看着她。

藤原悟池。

他已消瘦两年,身形清减得厉害,一袭红梅暗花衣裳无风垂落下去,失去了往日的神彩。他的手边放着细漆骨折扇,叠在一起,衬出了主人指骨的瘦削。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却又难以起身靠近她,生生承受着眼前看不见的桎梏。

他在两年间,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个故事,讲述者就是落户他家,最后又被请走的句狸。句狸之所以告诉他,谢开言前半生的传奇经历,是因为迫于压力。

压力的源头就在华朝太子身上。

两年前,藤原领旨出使华朝,送去一盒松香墨作礼品。太子欣然收下,当天就宴请他,席上,曾与他当廷争诘的中书令闵旭折节作陪,妙语连番,向他讨教学识。他已有醉意,稍稍说了些老师的教导轶事。随后几天,闵大人不断来拜访他,往往要闲谈上一两个时辰,言语多涉及藤原家教辅事情。他见闵大人如此亲和,禁不住敞开心怀,大加赞叹自己的老师。

最后,他的出使任务落得极大便利,虽说太子并未应允他的提议,但是朝臣却对他极力夸赞,送了他许多中原的特产。

藤原盛载而归,尾随而至的还有华朝派出的敦促两国友好商贸的左迁大人。左迁完成使命,来藤原家拜访,不知何因惊吓到了句狸,使得句狸连夜出府,失去了踪影。待藤原再次见到句狸时,已是一年之后杏花凋零的季节,据她所说,她回到了华朝,被太子列为上宾礼待。

藤原是了解上宾礼节的,只是没想到,受礼待的句狸却愁苦着一张脸,落得轻衣便体消瘦了不少。大概是同病相怜之故,他在思念着自己老师的同时,也颇为关心句狸的烦心事。

句狸迟迟不说缘由,稍稍提及年少的谢开言在谢族中的往事。

藤原仍在一天天地苦思焦虑,致使母亲看不过去,发狠首肯了他的要求:去找回老师,请求她留在藤原家。

这时,句狸却拦住了藤原的去路。她为他斟了一盏茶,细细说了一个漫长的故事。听到最后,满心苦涩的他已经明白了两个关键处:华朝太子妃、太子心爱之人。

老师的身份与地位竟是那么重要。

藤原两次出使华朝,了解太子习­性­,放眼天下,大概还没有敢直面与太子相抗争的人,他自然也不会迎其锋芒,去惹得太子兴兵讨伐本国。

他沉默地接受了命运,甚至是华朝太子强加于他身的命运。

母亲在内宫中接到了诏令,希望能早些挑选出合适的贵女做藤原家的媳­妇­。拜见过皇后之后,母亲就拿回了红册。他在母亲的注视之下,违心圈选了一名未曾见过面的小姐。

当晚,他已经知道,即便是他退让,也逃不出华朝太子的法掌。再朝后的一些日子,太子亲自来到本国,他索­性­屏蔽侍从深居简出,不去打听太子做了什么,他的老师又会有怎样的生活。

藤原再次大病一场,引得皇后及母亲等亲属怜惜不已。她们擅自做主,为他置办一场京都外的贺茂祭,地点选在他流连许久的萨摩郡。

他终于见到了老师。

可是他的老师并没有看他。

谢开言觉察到了藤原悟池的目光,却没有回头。浪人大哥喝得醉了,拿着酒壶踉跄走出客馆。她唤住他,送上一包银子。

藤原静静走到她身边,作揖问好。

她连忙还礼。

藤原似乎忍耐一刻,才问出口:“李叶待你可好?”

面对藤原时,谢开言是不动声­色­的。“君公子为什么单独提起李叶?”

受过叮嘱的藤原自然不敢说出缘由,只是应道:“我不能陪在你身边,若是由李叶照顾你,我也是满心欢喜的。”

谢开言微微欠身,并不接话。

藤原递上一枝亲手培植的玉牒梅,苦涩道:“你竟然不否认,可见是真的喜欢上了他。我——果然来迟了些——”他遽然抿紧嘴,转身走向落英缤纷的乡道,直至在花树后消融了落拓的背影。

中原有折柳送别之礼,他竟是效仿此法,折梅离别。

谢开言持花目送他远去,完成了最后一次的辞别仪式。她来不及参与海边举行的贺茂祭,辗转赶到土佐幕府城外,亲自探了探地形。那城墙奇高,在夜­色­中像是俯视众生的天神。她使出十成功力向上一纵,手脚无攀援处,最后又被迫退了下来。

五日后,谢开言才回到令羽村。她径直走向李叶居住的青瓦屋,却发现他似乎是离开了,只在桌上留了一柄玉笛。她曾见他把玩过这柄玉笛,似乎是极得他的喜爱,连溪边茶炉鼎沸了都顾不得看上一眼。如今他留笛离去,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告别了她,再不相见之意?

谢开言找到谢七询问李叶的去处,谢七答道:“我也不知。”

谢开言再问:“难道也没交代下什么话吗?”

“他似乎提到过,暖水峡口底下有铜矿,却没说具体的位置。”

谢开言凝神苦想一刻,叹气道:“我知道了。”她带着族内子弟来到李叶时常垂钓的峡口,从他入水抓鱼的地方跳下去,探查一番,果然在海崖壁里发现了铜矿石。

谢七当即发动弟子们日夜冶炼铜矿,造出特制的铁箭。谢开言围着弩车研究一番,在机括上增强了弹力,她再搭上铁箭激­射­出去,不出意外地­射­穿了紫红石。

众人见了,欢喜满面。

谢七估量着族内子弟的功力,每隔三四尺­射­出一支铁箭,谢开言为着子弟们先身效法,踏足箭杆上,借力向上纵跃,不出一刻就到达七丈高的崖壁顶。她向下呼道:“各位看明白了么?”

底下齐声答道:“明白!”

只要能让整族人偷攀进城,还愁什么幕府大门攻不破?

闲暇下来时,谢开言却想不明白一件事:李叶既然知道海底有铜矿石,为什么迟迟不告诉他们?她亦然没有想到,随着这个秘密隐藏的,还有李叶突然离岛的原因。

李叶曾在岛上等候三日,细细照顾着空太郎。期限已过,却不见谢开言归还。渡口冷清极了,暮­色­笼罩海崖,衬得那道坐在峡口石座上的身影很孤单。

李叶推测到,藤原家邀请谢开言去观礼,无非是藤原悟池想见她一次。由此可见,藤原并没有完全对她绝了心思,那么他的行动,更要加快一些。

他等了两年,等着卓王孙完全解开他的情毒,才顶替了原吉卜族出身的车夫丁武的位子,来到谢开言面前。他耐心地陪着她,逐渐融入谢族中,却不想藤原悟池并不死心,继续约见她,迫得他提前征调出水军,乘着坞堡浩浩荡荡直奔土佐海岛而来。

幕府一除,藤原还有什么借口能约见谢开言?

李叶下了决心,一定要断绝藤原的所有念头。

在攻克幕府之前,他还苦费了一番心思,放在以谢七为首的谢族人身上。谢七出面攻打幕府,那么战功归属于谢族,他所探查到的海底铜矿石,只能帮助谢族制造铁箭攀援城墙,要完全消灭幕府武士的强健力量,却必须依赖数目庞大的正规军。

他与谢族,都信不过东瀛的禁卫军。谢族只打算打头阵,破除大门武力之后,就待全身而退。他却想着推动谢族朝前走得更远一些,让他们一战扬名留誉东瀛。

他需要一个理由,让谢族接受他的援助。他更需要一些时间,让谢开言再次接受他的心意。因此,即使丁武先前告诉过他,大隅海峡底矿藏丰富,引得土佐幕府多次攻击内属海岛的情况后,他仍是拖延了数日,绝口不提破敌之计,继续盘桓在谢开言身边。

他千算万算,算不到藤原悟池不按理出棋,竟然又来招惹他。

离开海岛之前,李叶换上单衣长裤,抹去了脸上的一层面皮,用席藁待罪的形式换取谢七的谅解。

谢七闻讯赶来,祠堂前已站满了族内弟子,均是身穿乌衣,在暮­色­中沉默不语。

李叶站在草席之上,素服净面,微微抬眼看过去时,使得谢七脸­色­大白。

谢七和其余弟子一样,认出了李叶是谁。他们自然也知道,十一年前,大小姐其实已经嫁给了眼前这个人。

谢族为南翎故国尽忠,死而后已;十一年前的叶潜,以白衣王侯的身份领兵收复失地,一样殚­精­竭虑为国效力,直至在金灵河畔与他们相遇。

他惜才,不动刀枪,发兵围住他们,责令他们投降。

他们选择了投河报国。

如今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他们竟然又见面了,只是这次,没了满目苍凉的河山做陪衬。

祠堂前,谢七冷冷问道:“殿下还来我谢族­干­什么?”

“赎罪。”叶沉渊垂手而立,答得坦然。

谢七冷笑:“殿下何罪之有?华朝皇裔出身,领命攻打金灵,尽忠职守,灭我族人,也是情理中的事,又何必要做出一副悔过的姿态?”

叶沉渊微微低了眉说道:“我只亏欠过谢开言,不曾亏欠过你们。”

谢七拢袖握紧了虎口,冷喝道:“既然不亏欠,殿下来我谢族祠堂之前,又是什么道理!”

“我用叶沉渊的身份,前来讨取谢开言做妻子,请求获得谢族上下的同意。”

谢七冷冷回道:“说得倒是轻巧。我等好不容易等回了大小姐,怎能让你再次带走她,惹得她伤心难过多次?”

叶沉渊能想到谢族子弟的怨恨之情。他是细致地考虑了很久,甚至是反思了一千个日夜,才忍痛做出这个决定。

他缓缓应道:“我不强求带走她,只听任她的心意,由她来决定随后的去留。”

谢七再次冷笑:“大小姐必然要留在谢族里!”

“那便允许我来探望她。”

“即便如此,我们也不会同意你的要求。”

“要怎样你才会答应我?”

“没有机会可讲,殿下还是速速离开吧。”

叶沉渊环顾四周沉默的谢族子弟,发现竟然没有一人愿意正眼看他,对上他的视线。他切实体会到当年的谢开言为了离开世族,该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能站在人前,忍受众人无声的谴责,去安然接受谢飞的惩罚。

因此,他也安然地跪了下来,跪在了草席之上。

周围子弟身形微微触动,似是起了静水起了波澜。

叶沉渊低声道:“请成全我的心意。”

谢七漠然不应,众子弟随之敛容。

叶沉渊对着祠堂内供奉的牌位恭敬叩首一记,说道:“罪责之身前来迎娶谢开言,望成全。”

谢七默然不语。

叶沉渊再叩首,凝住了眉眼,无丝毫异­色­。

有子弟出声道:“七哥……”

谢七横了一眼,那名子弟噤声后退一步。

叶沉渊第三次叩首,得不到回应后,又再极快地低□子,打算继续叩拜下去。

谢七蓦地大喝一声:“够了!不敢再受殿下大礼!”

叶沉渊跪立,眉眼皆索然。

谢七细细看着他:“大小姐离族之时,为殿下生受三十记刑棍,殿下可认得这个理?”

叶沉渊听明话意,回道:“认得。”

谢七招手,族内子弟迟迟未递交出三道刑杖。谢七索­性­走过去,抢过第一道沙尘­棒­,运力朝叶沉渊脊背击去。

叶沉渊撤了内力,只凭­肉­身领了十记棍­棒­,衣衫后顿时渗出血痕。他默默承受着巨痛,承受着周遭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目光,承受着谢七冰冷至极的语声。

“十记沙尘习地气,是为提醒不得忘恩。”

叶沉渊跪立如故。谢七取过第二道铩羽­棒­,沉声道:“十记铩羽破肩胛,是为偿付家族之养育。”说罢,他便狠狠朝着叶沉渊肩膀击去。

叶沉渊险些没稳住身子。他抹去嘴边血,再挺直了背,用鲜血淋漓的身躯无声应对责罚。

几名子弟出声唤道:“七哥,不要再打了……他终究是为了大小姐来的,大小姐如果知道了他挨罚,也会伤心啊……”

谢七持起最后一道还魂­棒­的手有所迟疑。

叶沉渊咳出一口血,哑声道:“打完,此后,不得再阻拦我娶她。”

谢七咬紧牙关,重重击出十­棒­,直至最后将棍­棒­打断。叶沉渊强忍剧痛,不低头不躬身,生受三十记刑罚。鲜血源源不断流下他的后背,斑驳了衣裤,泅满血水的草席也没有一丝洁净之处。

谢七摆手喝道:“去吧,所有恩仇就此抵消!”

叶沉渊勉力站起,径直走向海边,一路血汗滴落,不曾让他回头看上一眼。他的背影稳定如山,十一年来未改变,谢族子弟见了,低声道:“大小姐认定了他,应该是有道理的。”

自此,谢族上下三缄其口,对谢开言彻底隐瞒了刑罚一事,只当叶沉渊就是李叶,等着他一月后的重返。

158

158、婚礼 ...

空太郎自从娶上媳­妇­后,整日在院子里昂首阔步神气非凡。谢开言描绣像、钻研棋术时,它都要带着媳­妇­一起嘎啊嘎啊地叫,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是在深夜闹出一些动静。最后,谢开言卷起凉枕凉席逃出门去,随便寻了一处空屋下榻。

叶沉渊披着清凉的露水走回青瓦屋,正看到苦楝木床上谢开言沉睡未醒的模样。她穿着素白寝衣,披散着鸦墨长发,躬身侧卧在凉席外,像是摊开了一副写意山水画。画中人的容颜尚是恬静,只是气势悍然了一些,睡到半夜便踢掉枕头,­祼­出一双天足蹬走薄毯,使得凉席卷堆在床头,她的人远远睡在另一头。

叶沉渊笑了笑,坐在床侧,伸出暖和的右手拉住了谢开言的脚踝,说道:“太郎已与黄狗打完了架,你这主人怎能还不起床?”

睡得沉迷的谢开言微感不适,蹬了下脚踝,含糊道:“赢了么……让我再睡一会儿……”

叶沉渊抚平她那翻卷起来的寝衣,顺势将手压在她腰上,细细摩挲着。掌间的热度很快传到她的肌肤上,让她猛然想到,没人敢这么无礼地对她。

她翻身坐起,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惊怒道:“想怎样?”

露出原本容貌的叶沉渊悠悠笑道:“睡昏了头么?”

谢开言举袖摸了把脸,蜷腿侧坐床上怔了半晌,不曾察觉到脚踝还落在了他的手掌之中。他看着她如往常一样,起床之后必定要呆上半天,好笑的神情怎么也隐藏不住。

谢开言逐渐回过神来,看向他:“怎么是你?”

“你以为是谁?”

她拂开他的手,收回脚踝,冷冷道:“你不是走了么?”

他却凑近一些,衣襟袖口的清香花气溢散了过去,快要染上她的鬓发。“你这样瞧着我,是在怨我抛下你不辞而别么?”他细细看着她的眼睛,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谢开言的眉尖忍不住抖了抖:“一月不见,付君的脸皮更加深厚了一些,去哪里修炼的?”

叶沉渊微微一笑,并不答。

她狐疑地下了床,低声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落得比我们还轻便,谢七的门禁也太松散了……”她用手杵在床沿上,伸足去勾被她甩在一旁的锦帛桑木屐,背对着他念叨:“付君好生没道理,真不知怎会被藤原家看中,派来做特使……”

坐在床边的叶沉渊出力拉了拉谢开言的头发,打断她的话,引得她怒目相向。

他淡淡道:“说那么多­干­什么,我只问你,想我了么?”

她嫌恶看他:“少做春秋大梦吧。”

他指了指床:“一回来就看到你睡在我床铺上,嘴里念着‘夫君夫君’的,难道不是想念我至深的缘故吗?”

她抬袖擦着嘴角,仿似要擦去已经说过了的话。过后,她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羞怒道:“我睡觉从来不说胡话,更不可能唤出你的字名,你少来诳我。”

他抓着她的发尾不放,捻在手心里把玩,清淡道:“姑娘家跑到男人床席上睡觉,又抱着我的枕头不放,还需要我诳你做什么?”

“那是空太郎——吵得我——”谢开言急得脸颊耳廓发红,才说出几个字,又觉得不妥,连忙住了口。

叶沉渊笑道:“空太郎怎么了?”

她扯回他手里的发丝,拉过凉席与凉枕,卷作了一团,羞于说一句话就掠出门去。跑到半路低头一看,曾属李叶御用的竹枕跃入她眼帘,这才明白了什么,又跑了回来。

叶沉渊笑着看她,她当着他的面抛下竹枕,勾过自己的凉枕,塞进卷席里,又拖着木屐啪啦啪啦地走远。

归屋后,谢开言洗漱完毕,谢七照例派出族内家眷替她梳妆,说道:“李叶这次送来了彩礼,向大小姐提亲。”

谢开言安稳坐在木凳上由着嫂子们巧手盘出发髻,回道:“我不嫁人。”

谢七惊奇:“为什么?”

“十分无趣。”

谢七回头想到叶沉渊带来的玉器珍珠、锦帛俪皮、山珍海味、茶果金银等百杂礼品堆满浮堡似的楼船上,因数量巨大,致使华朝士兵搬运了整个早上。他若是没嫁出大小姐,那叶沉渊岂会善罢甘休,说不定又要派出一座浮堡加送礼金,将他们的峡口彻底堵住。如今渡口已经堵死了,已让他们出行不便,渔民过来换取月初的补给,看见巍峨浮岛,还以为见到了蜃景,迟迟不敢靠过来……

他与谢族其他子弟一样,对钱财没有任何要求,只是叶沉渊热心,借着提亲的机会硬塞过来富可敌国的彩礼,大概是有意充实谢族的资本,让他们自行开辟出一个小国规模来……

转念想到这里,谢七只觉头痛,朝女眷们使了个眼­色­。

女眷拿起珠玉簪花j□j谢开言发髻里,细细地问:“大小姐为什么说嫁人无趣啊?”

“嫁过去后,便成了夫家的人,每日供奉公婆,比我们的早礼更麻烦。”

一位嫂子劝道:“付君家高堂已仙逝,不需大小姐供奉。”

谢开言怔忡:“是么?难怪没人教养他要讲礼一些。”

这话说得谢七面­色­极受用。他为了遮掩附和的眼神,故意转身去了内室,亲自在衣柜里挑选出谢开言穿的衣裙。

嫂子轻笑:“大小姐嫁过去,劝夫君要讲些礼,不是更好么。”

谢开言摆手拒绝:“我瞧付君穿的用的考究,可见他也是有些身家的人。大户人家与我们谢族不同,可以娶上三妻四妾,我嫁过去必定受不了这一条俗例,不高兴时将他的妻妾打死,那是极不好的。”

嫂子忍笑:“原来大小姐存了这么多心思,今天不细细问,怕是看不出来。”

谢开言微微低头,面­色­羞赧。“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们别当真……嫁给付君一事真的不妥……你们可不能逼我……”

嫂子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嚷道:“哎呦我的大小姐,你就像我们的祖宗一样,整天好好地供着你都来不及,哪又敢把你推出去嫁人。”

谢开言听了眉­色­舒畅,任由她们替她换上典雅­精­致的衣裙,去厅堂完成早礼仪式,接受众子弟的拜见。

吃过早膳,谢开言跟在子弟队伍后去梯田上采茶。谢七心急火燎跑过来,请她去树荫凉棚下站着,并递上了茶水说:“这些粗活儿,大小姐看着就行,千万不能亲手去做,脏污了裙子。”

谢开言无奈地说:“我在外面多穿一件罩衣,七哥你看成么?”

谢七只是拱手作揖,连连摇头,将她抵在凉棚边。

谢开言照旧看着子弟边说笑边采茶,扯过长蔓草叶,编出一个个蜻蜓蚱蜢挂在棚壁上。有一名子弟快步跑过来,伸出虚捂的双手,献宝似的说道:“大小姐快看,我有个好东西送你。”

谢开言放下草蜻蜓,盯着他的双手看。他将手放开,飞出两只粉翅斑斓的蝴蝶,在夏阳下笑得开心。她见了也极为开心,从袖中抽出漆骨扇,摊开扇面去扑,一路追逐着蝴蝶去了桑树庄。

嫂子们齐齐聚在庄前的溪水旁洗桑叶,见她跑过来,都笑着说:“大小姐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混进庄来,偷拿走春蚕,去海边当作沙蚕喂饵钓鱼呀?”

谢开言见丑事被揭了底,羞得脸颊飞红,站在溪水对岸朝她们鞠躬赔礼。可她们还是不饶过她,继续笑嚷着:“喔,不对,大小姐哪是去钓鱼,分明是去海边等着付君回嘛……”

谢开言辩解不过七嘴八舌的笑语,转身跑开,蝴蝶也丢得没了影,更不提能将它们压做标本收录进《海外异志》里。她一个人摸进林子采草籽花种,替空太郎置办午膳。

谢七找到峡口处置彩礼的叶沉渊,紧敛颜面说了一些话,兼带软语威胁与谢开言的顾虑心思等。最后他说道:“大小姐嫁不嫁是她心意,我们做不了主,殿下自己去求吧。”

叶沉渊找到林子里,谢开言正坐在石上吹风。他省去了前因后果直接说:“你已接了我的定情信物,又怎能反悔不嫁我?”

谢开言持着石竹花暗红扇面遮光,抬头看他:“付君说话向来没道理,我什么时候和你私下约定过情意?”

“玉笛就是。”

谢开言忙掏出一月前李叶留置在桌上的那柄玉笛,递过去道:“还给你。”

叶沉渊笑道:“已被你袖藏了一月,磨得光滑不少,现在退礼兼退亲,实在是不讲道理。”

谢开言站起:“我说不过你,总之笛子就在这里,我绝没有与你私相授受的心思。”

叶沉渊突然欺近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说道:“你手上拿的正是藤原的扇子,为什么又私下接受其他男人的赠礼?”

谢开言挣脱不得,急道:“伦子夫人赠与我的辞别礼品,我怎能不接受?”

他直接将她抱满怀,搂着不放,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既然你拿了我和藤原的各一件物品,就在我们中间选一个夫婿吧。这是东瀛的风俗,你必须遵守。”

谢开言不得不惊异:“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风俗……和道理……”

叶沉渊笑道:“吉卜族历来规矩就是如此,还有,我只想娶一个妻子,分不出多余心思去对付其他的女人。”

“做你妻子岂不是更惨……还需你专心对付……”

他罔顾她的挣扎将她圈在怀里,偷空去亲她的脸颊,低声道:“嫁给我,一切听你主张,怎样?”

“不好。”

“那我们再来一次。依照东瀛受礼风俗,你必须选一个夫婿。我比那藤原强上许多,不选我不足以平民愤。”

“……”

“我家不讲供奉、不办早礼、不兴纳妾,只以君妻为大,这诸多的好处,你离了我又去哪里找?”

“不需找,我留在族里也很好。”

“我还修了一座园子,放进松鼠白鹤、雪兔灰雁极多珍奇动物,你不想去看看么?”

谢开言迟疑:“这个看一看……倒是好的……”

叶沉渊将她转了个背身,推着她朝林子外走:“那去跟谢七说一声,说你要随我走。”

谢开言被他推得走了几步,疑虑道:“只说做客就可以了吧?不会又中了你的什么道行吧?”

叶沉渊笑道:“吉卜族的‘做客’就是定亲的言下意,你不怕谢七误会,就直说吧。”

午膳后,谢开言留在茶亭里对谢七说了说“李叶”的邀请,自然不敢全信他的话,和盘托出她与他的对答。谢七暗自惊异许久,没想到堂堂华朝太子面对大小姐时,竟然是另一副态势,与平日的威严冷漠大不相同。他想起受刑那晚,叶沉渊不曾皱一下眉说一句软话,还以为叶沉渊是孤傲入骨,天生落得储君风仪,哪里又能料想他处于人后的那一面?

谢七咳了下,持重说道:“那叶……李叶既然能为大小姐做这么多,可见也是真想讨得大小姐欢心,大小姐不如嫁过去,多多规劝他行事——”

谢开言截口道:“我为什么要规劝他行事?他自有族人族规约束。”

谢七叹口气:“大小姐就信我一次吧,我谢七总不会亏待你。”更紧要的是叶沉渊曾向他出示过族叔谢飞临终前的遗书,已将他的大小姐托付给了叶沉渊。

谢开言沉默片刻,才如实说道:“我虽喜欢他,也不及留在族内自在……让我再好好想想……”

谢开言闲逛一圈走回屋舍,发觉平日滞留的窗前已有了一道熟悉身影,正在伏案作画。她心奇,走过去一看,叶沉渊在《海外异志》画册上描好了两幅绣图,画着穿绕竹丛的翩翩蝴蝶,恰好是她今日追丢的两只样本粉蝶。

他提笔在一旁作批注:蛱蝶,滕王亭前舞,千金难当价。

谢开言看着他的字迹,再抽出案上描金匣里的怀纸素笺一比对,不由得怔住了。

叶沉渊坐在椅上细细看她:“我念你两年,书画作证,总不能让你怀疑我提亲之事是一时玩笑。既然你不应,我也不强求,画好这最后一幅图,我立刻离开,再也不来叨扰你。”说完他就放笔封墨,从容起身。

谢开言急道:“你去哪里?”

“回家娶亲。”

谢开言踌躇而立,又不答话,眉间可见忧­色­。

他冷淡开口:“你不是嫌我老么?在我家族原有一条规矩,为年长单身男子造一本朱册,圈点附近可以婚嫁的良家女,供我们择选。到遴日吉时,众多娟秀女子走进纱帐里绣花煮茶,展现不可多得的才艺,经由家族考查。我们站在竹屏后拿着册子对人,看上谁了就圈一下。”

谢开言听得惊奇不已,瞪大了眸子。

叶沉渊卷起她的一本书,充作朱册端详一番,再抬头对她掠上一眼,淡淡说道:“就是这种光景,假如你站在那帐子里,别人觉得你心­性­顽劣,不能娶来做妻,自然会提笔抹去你的名字。”

见她惊呆不语,他持书敲敲她的额头,说道:“听清楚了么?”

她回过神道:“怎么听着很像……我去市集给太郎选媳­妇­那次……付君你没骗我么……再说,我又什么时候嫌过你老?”

叶沉渊瞥了谢开言

158、婚礼 ...

一眼,并不答话,衣袖卷风径直走向门外。院子里,空太郎与媳­妇­各围住一边,低头咬住他的袖子,似乎极为不舍他的离去。谢开言跟出来,看他拨开两只大鸟,又不知不觉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了海崖上。

他没有转身的意图,她忍了又忍,最终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腰说道:“你不要走,留下来。”

“理由。”

“我,我一直在想你。”

“不够。”

“我喜欢你!”她在他身后一鼓作气喊道。

他在嘴边掠了一点笑,声音还是清淡的。“要我留下来做客么?”

她点头:“是的,是的。”

“那也有个期限。”说着,他扯下她的双手,起步又要走。

她抱紧他腰身慌张说道:“我嫁给你总成?这样你就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他释然而笑:“这可是你说的,不能反悔。”

谢开言慌张应下的婚事传到谢七耳里,让谢七长叹一声,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吩咐族内子弟停下手中所有的劳作,拿出一月来置办好的吉服、红烛、喜饼等物,替两人举办了一场华美的婚礼。

族内亲眷陪着谢开言坐在婚房里,吵吵嚷嚷说着话,不让她听到竹厅里的动静。

水榭竹厅里实则也无多大动静。

身着喜庆吉服的叶沉渊单独坐在案首,对着底下一千谢族子弟。谢七拿着玉杯走上前,向叶沉渊敬酒:“殿下自然要喝完这一千杯酒,才能做稳谢族的女婿。”

叶沉渊接过玉杯饮下酒,点了一名子弟斟酒,笑道:“来者不拒。”

谢七招手,每十名子弟排成一队,面向桌案前站立。十口杯子里无一例外注入了清酒,他们拾起一一饮下,叶沉渊对着他们满饮十杯以作回礼。

一排排的子弟自发走上,叶沉渊的脸­色­越喝越白。

谢七走到桌案后,仔细看了看叶沉渊衣袍底,不见任何用内力逼出的酒渍,就知他是诚心接受了敬酒。他又默然看着叶沉渊坐得沉稳的身姿半晌,终究担忧起随后的礼节来,摆手唤停了子弟们的酒水。

叶沉渊得以解脱,先去青瓦屋饮了醒酒茶,沐浴净身,才带着满衣襟的花香气走向婚房。

谢开言枯坐许久,险些睡着。女眷们将她摇醒,笑着退出房门。她连忙拉过床上的喜帕遮住头,突然又想到凤冠早已被她移放在桌上,再去取,恐怕来不及了。

叶沉渊揭开她的帕子,对上她那略显慌乱的眼睛,笑道:“不用戴冠帽,也不用喝合卺酒。”

“为什么?”

“自然是怜惜你。”

谢开言想不通是个怎样的怜惜法,见烛光下的他一脸微笑,恍若月华里的仙人,由衷叹道:“夫君生得好看,心肠也好,我觉着……似乎很熟悉。”

叶沉渊低笑:“是么。”他抱起她,将她放在膝上,细碎地吻了下去,不让她分心想他事。

她推开他的采撷j□j的嘴,喘息道:“合卺酒真的不喝了么?那礼节不是偏废了么?”

他嫌她多穿了一件水红纱裙碍事,撕开她前襟,探入她胸怀,隔着绢丝抹胸含住了她的左边。她燥得脸红,出力推他,却又摆不脱他的手和嘴。

将要沉溺在酥软感觉时,她竭力唤道:“你的手,轻一些。不如,不如来陪我下棋。”

叶沉渊忙得不应声,听她气息乱了,索­性­踢过一方锦墩踏在足下,将她打横架在臂弯里。她的长发荡在他手臂外,上半身没了依衬,只得反手撑在了桌沿上借力。这种姿势更是应和了他的心意,他扯过她的底裙及抹胸,右手轻捻,把玩着她的玉峰,如同品鉴美物。

“你怎会亲那里……羞死人……放了我……”

谢开言羞愧至极,哪里又能想到她方才赞错了人。她那好心肠的夫君罔顾她的细碎请求,从上亲到下,一度将手指流连在深谷幽壑地里,拨弄几下,让她惊喘不已。

她觉得j□j入皮入骨,张嘴要唤,他极快饮完桌上置办的一杯酒,抬头咬住她的­唇­,将清冽酒香渡送过去,尔后再不舍地吮吸两下她的薄­唇­。

她一闻到酒香脸­色­就变得酡红,眼神也稍微涣散开去。他轻笑,挪动嘴­唇­到她胸口,细细吮吸,那力道比嘴上功夫更深厚。她受不住痛,从他嘴边躲避被吻得发红的身子,双腿不由出力蹬上座椅扶手,没找到支撑,又被他悬空了下半身。

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捏住了她的脚踝,她就惶急倒向桌面,缩起双肩,丝毫不敢动弹。

叶沉渊拉过谢开言双腿,将它绕在自己腰身上,低头亲上她的脸颊,说道:“不用怕,看着我。”

谢开言回头看了看他,抖着声音问:“听说……那一下子很痛……是么?”

他笑着亲了亲她的­唇­:“你已经准备好了,不会痛。”

她伸手挽上他的脖子,在他的捻弄下竭力说出字句:“为什么我觉得热……还是下棋好啊……”

叶沉渊不待她再次逃避开身子,挺进一下,进入了她的体内。她惊呼了半个痛字,尾声被他悉数吞入口中。他缓缓推进,轻柔地吻上她的肩头,低声说着:“放松腰,迎合我,少一半痛。”

她被架在桌上进退不得,听信了他的话,软下腰身搂住了他的背。

他像是行军一般,缓缓驰骋起来,进进出出她的身体。快感如水,濒临决堤,让他长久以来的渴望得到宣泄,几乎要捏碎了她的腰。

她在他的鞑伐征讨间艰难吸气,缓解痛楚,皱眉攀援上他的肩头,痛得熬不住时,她就抓掴一下他的后肩背,留了点痕迹。待享乐攀升到顶点,他深深埋进她的身内,注入j□j,将她抱在臂弯里不放手。她微感不适,扭着身子要下来,他却低喝道:“不要动,留一会儿。”

谢开言依然不懂他要留什么,倦怠至极,趴在他的肩头睡去。叶沉渊抱着她走向床帏,细细擦过她的身子,再沐浴了一遍,挨着她睡下。

睡到半夜,她怕冷,躬身挪到他的怀里,发了梦魇一般低唤:“痛……痛……”

他摸摸她的额头,不觉烫,立刻会意过来燃上了灯。就着灯光他查看一遍她的­祼­身,果然看到在欢好之后,雪白肌肤上浮起了青青紫紫的痕迹。他怜惜不过,替她抹了一层清凉药膏,看住她的双手,不让她随便乱抓,安静地守护她到天明。

红烛灭,轻烟散,紫红绡帐内,谢开言好梦方酣。叶沉渊亲了亲她的脸,穿好衣袍,去厅堂完成她的早礼仪式。

洞房花烛夜后的生活照例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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