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朝北端有处天然冰川地带,终年覆盖积雪,肆虐寒风,致使方圆百里的山脉陆地荒无人烟,只剩下云雾似的雪粒,飘舞在茫茫昼光之中,映照着一面澄澈透亮的冰墙。
墙内有个人,她面对寂静辽阔的雪川地形,孤独地站了十年。
冰川底下是个晶莹剔透的世界,这里没有鲜花,没有蜂蝶,没有黑夜,没有四季。光线像一张银色的幕布,扣在苍穹上,降下一片雪亮,盖住了所有的角落,没留下一点阴翳。
太冷太亮的地方,不适合万物生存,因此北疆百姓替它取了个名字,叫做炼渊。
静寂了快十年的炼渊,在安开三年,突然被一批来访者打乱。
简行之冒着凌厉北风,花费极大力气走到冰川底,站在了平整如镜面的冰墙前。一股阴冷寒气扑面而来,似犀利小箭穿透重重锦衣,迫使他停下了脚步。
“真冷啊,拿叔,这里面居然还关着个女人。”
简行之跺了跺脚下的鹿皮靴,将身上的貂裘拉紧了些,见呼出的气息已然变成冰雾,又用袖口捂住了嘴。冰绡流云缀饰的长衣广袖提醒了他的身份,他咳嗽一声,随即垂手站直,勉力维持没落南翎国的王侯贵气。
身后随从拿奴在寒风中佝偻住身体,尖声问道:“二皇子,你还冷么,可要老奴再拼缝出一张毯子?”他的背后系缚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压在他的驼峰上,远看犹如一座青紫的山丘。
虽是号称为仆从,然而主人露出瑟缩冷意后,他仅是口中殷勤询问,手中并未有所动作。
站在他身前的简行之自是不知,也未见着他眼中流淌的浊光,以及枣皮似的脸上憋出的丝丝狡黠笑容。
简行之只是专注地看着前面。块状冰墙靠着雪峰站立的,像是用刀雕琢出来的突起,乍一看两者浑然一体。但在冰墙四周,有三指粗的锁链洞穿四个角落,将它牢牢捆绑在三丈见远的雕砌的冰柱上,使被缚之人生出翅膀也难以逃离。
风越过,掀起简行之的玄色袍底,带动冰柱上的铁索叮当作响,粗粝的声音像是冰刀刮在人骨上,渗透的凉气就这样延伸至他心底——倘若不是站在雪亮冰川下,他还以为自己正置身于阴曹地府,亲眼目睹冰中之人历经九重劫难。
炼渊与炼狱仅一字之差,却无优劣之分。
“她是谁?为什么锁在这里?”简行之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内静止不动的人影,喃喃问道,“她是活的么?”
“活的,不过离死也不
远了。”拿奴阴恻恻地笑着,尖利的声音穿透了雪云,响彻在辽阔川地上。“她叫谢一,被锁在这里是她的报应。”
简行之听后挥袖扇走纷乱飘落的雪花,也扇出了一片清明的视野。这次他看得极为清楚,眼前唤作“谢一”的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周身被白雪棺裹,黑发如瀑,眼帘半阖,所露的半轮乌瞳垂视脚下,冷若琉璃,泽注冰晶。她的容颜历经雪藏冰封,仍是鲜亮如生。身上一袭华美礼服犹如繁复海潮蔓延至脚底,遮住了她的祼足,仅是溢出趾间紫色经络,像是披挂着伤痕。
简行之第一次瞧见如此安然又冷漠的人,抑制不住好奇朝前迈出几步,突然察觉到脚底冰川似乎在颤抖,连忙顿住了身形。
轻微喀嚓声时续传来,极快淹没在凛冽风中。
“拿叔,你听到什么了吗?”他不放心地问。
拿奴尖越嗓音又应声而起。“回二皇子,老奴没听见什么,怕是二皇子一路奔逃,被华朝的追军吓破了胆罢?”
简行之自幼信从拿奴,听他出言刻薄也不以为意,只是哂笑一下。“可能是我多心了……”大风突地刮过,搅动冰墙四周的锁链剧烈作响,他吓得退后几步,险些压倒在拿奴身上。
“二皇子莫惊,这四根铁链大有来头,采川滇地铁冶炼而成,寻常外力斩不断它。”拿奴伸手托住简行之的后腰,将他扶稳了站住,再拂了拂衣袖,仿似掸走尘污,“叶沉渊就是怕谢一挣脱了束缚,才花费巨力将她困在此处。”
简行之定睛一看,果然发现块状冰墙完整如初,一点也没裂缝。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女人。”看着谢一安静的容颜,简行之眼里涌现出一股悲凉,如同山川脚底的风声刮在他的心尖一样。“我在南翎国活了二十年,从来没有看过这等离奇之事,要将一个女人困在冰柱之上。”
“二皇子那是慈悲心肠,比不上这世道的豺狼野心。”拿奴嘿嘿一笑,冷声道,“谢一不除,叶沉渊难以高枕天下,这点利害关系,他比谁都看得透彻。”
简行之默然。
叶沉渊的名字像是一把利剑Сhā入了他的心脏,让他瞬间感受到了寒冷,那种突起的战栗沿四肢百骸疾走,他除了极力控制身形,也只能沉默应对拿叔。
十年前在中原大地上曾经有三个国家:华朝、南翎、北理。可如今只余理国在北方臣服,留得片刻喘息机会,他的国家南翎国已经不复存在——只因近七年来,叶沉渊挥戈南下,一举收复前华朝散落疆土,并吞没了原偏安一隅的水陆之乡,南翎国。
简
行之并不知道十年前三国鼎立的局势是怎样的,自他记事起,宫廷之中总是不断传来奏报,引得父王与皇兄愁眉不展。
“启禀圣上,华朝沉渊公子带三万兵力突破楚州防线,直逼闵越两地。”
“启禀圣上,华朝太子叶沉渊驱动十万铁骑踏平肃、涪、云三州,引以为后防,实力已逾我国左骑盖将军之上。”
“禀,禀圣上——叶沉渊提点三十万大军陈列湖州城下,即刻将要攻城!”
国破之日那名小校的声音惶急惨烈,句句萦绕在雕龙玉栋之上。简行之记得,当日的父王降阶走到丹犀前,脸色遽变,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就一头载向了太宰脚边。十年来,叶沉渊的封称由白衣王侯升为华朝太子,手段愈见凌厉,野心日益扩张,极像一道阴暗的噩梦盘桓在南翎国土之上,遮住了南翎人的朗朗乾坤。而他,简行之,就这样在风雨飘摇中长大,亲眼目睹国破家亡,他失去了优渥的生活,失去了身为皇子的责任感,就这样带着满腹悲愁逃出南翎首府定远,一路流离失所,却又无计可施。
脚下冰层持续颤动,简行之注视着谢一容貌,仍好奇地询问:“拿叔,你先前说,她被关在这里是她的报应,这是为何呢?”
拿奴眯着眼睛看看冰雕似的人影,说道:“二皇子听说过谢族吗?”
简行之冷得抱臂跺脚,道:“谢族?就是本国的那个御羽擅射的家族吗?”
“正是。”拿奴嗤笑,“这谢一就是御羽一族的预备族长,十年前看中了叶沉渊,自愿脱离世族入华朝做平民,谁料叶沉渊弃她不顾,将她封在了此地。之后,华朝与我国争战,圣上派谢族为前锋抵御,谢族尽出精良弟子,使长弓远射,怎奈少了领军人物,不出两年,被华朝军队打散,各自死的死,逃的逃,溃败得不成样子。圣上大怒,下令倾覆谢族,接管族内原来私置的人马,刚整治起来,又遇上了叶沉渊的骑兵团,两彪人马战在一起,谢族少年兵敌不过叶沉渊的铁骑,彻底衰亡了。从此后,南翎再没谢族人,圣上也不许有人提起这段往事。”
简行之听后默然,呼出口气,成冰雾状散开。似乎除了叹气,他也说不出什么。
南翎谢族是段辛秘,是道禁忌,知之者甚少。也亏拿奴久侍宫中,才能明白大概的内容。简行之偶尔听见谢族故事,也是身为太子的大哥酒醉之后,面带着极为不齿的神情提起来的,那种鄙夷,如同秋后凉雨的鄙夷颜色,深深地钉入了他的心中。
那个时候,年幼的他就明白了:外敌有叶沉渊,以铁腕行军使南翎人望风詟惮;
内乱有谢一,因抛家去国致使谢族群雄无首,未能承担起辅国安邦的重责。
大哥曾经对他说过,谢族生来就是南翎国的精魂,百年前在越州乌衣台建族,起着辅助及平反的作用。甚至宫中内帏处决不了的事情,交付给谢族,一定能妥善处置。历代国君仰仗于谢族才能,放心将权限下放给族人,谢族也不望所托,年年训兵,推荐出大批优良弟子。
传闻,谢族一共有刑律、哨羽、夜枭、富贵、善生五堂,分司不同职业。每一堂前设二十名精良弟子,各掌五百人马。每堂每列二十名弟子以能力排序,依次唤为谢一、谢二,直到二十。转为下堂时,再唤为羽一、羽二……如此类推下去。
那么,这名唤为“谢一”的女孩,应该就是谢族五万弟子之首了吧?
简行之心想。
他再抬首看了看眼前飞雪迷茫的冰墙,视线模糊了,遮蔽了她的身影,也似乎抹去了谢族的故事。如今的乌衣台荒草离披,如果不是残存着一座偌大的城池废墟,他甚至还会以为,曾经屹立在这里的擅射家族只是个传说。
一蓬白色的雪团激厉飞出,散落在风中,打断了简行之的回忆。
拿奴弯□子,迎着风啐了口,灌进满嘴冰雪。他似乎还不解恨,攒起脚尖用力一踢,又踢走一团雪朝着谢一那边的冰墙飞去。
“谢一,你没想到也有今天吧?遭人遗弃的滋味好受么?十年了,谢族早就灭亡了,族中弟子沦落为乞丐,就你半生不死地裹在冰墙里,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出来。”拿奴阴沉沉的嗓音犹如夜枭聒叫着,“莫不是老天也厌了你,借着叶沉渊的手来惩治你,让你一生活在别人的笑话中?”
简行之拉了拉拿奴衣袖,喃喃道:“拿叔,别再骂了,她是为了感情才落得这种境地,也算是世间少有了。”
拿奴翻了个白眼,道:“二皇子不关心自己的事,还来替这种人叫可怜,莫非是昏了头罢?”
简行之怔忪站立,而后惊叫道:“对啊,拿叔,我们是逃难出来的,快走快走,别耽误了时辰。”
拿奴拍了拍身上雪花,盯着谢一的冰墙剜了一眼刀,慢慢转过身,朝着风雪走去。
简行之裹紧貂裘,追上前道:“拿叔,越过炼渊再朝上去,就到了北理国吧?不知道现在大哥怎么样了,被华朝的追兵冲杀一阵,他带着那些侍卫还抵得住么?”
“二皇子莫慌,我们先到理国再想办法打探太子下落。”拿奴尖刻嗓音从风雪里传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味道。
简行之边走边叹:“好吧。”
两人走过的
足迹很快淹没在雪中,声音也逐渐消失,但站过的地方,冰川喀嚓断裂,越来越疾越来越响。裂缝向着面墙的一座冰山丘陵跑去,那上面还静止屹立着一道深色身影。
一名二十七八年纪的青年公子着宝蓝锦袍,拢着厚厚的对襟银扣裘衣,眉眼上罩着一层冰霜,然而又似带了点离愁。他俯视冰川地底,看着脚下两人远去,没说一句话。
喀嚓声连绵响起,冰川拱成碎玉桥面,一块块地浮动着。
青年公子徐步走下丘陵,踩下一枚枚深坑。他什么也没看,径直朝着谢一走去。近了,终于面对面地站着,如同乾坤日月行使了两色镜,照亮了他们的音容。
一萧索,一沉默。
一悲伤难抑,一无知无觉。
青年公子抬手摸向冰墙,顺着冰冷的墙面拍打,似乎在叩关问友。他轻轻地咳嗽,笑道:“谢一,你听,连南翎国最低贱的太监都能讥笑你,你该醒醒了吧?”他将手撑在墙上,低头咳嗽了声,再笑着说:“哦,忘了告诉你,那叶沉渊明天大婚,即将迎娶我国国君视为珍宝的公主,李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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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冰
敲打许久,凉透骨的寒冷侵入血脉,身着锦服的青年公子咳嗽了起来。一两点血花喷溅到冰墙上,融化不了,成了一道泪水滑下。他还在一掌掌地击打着,似乎感受不到脚下更激烈的断裂声,冰块碰撞声,那么专心。“你怎么不说话啊,谢一?你听了这个消息,心里是怎样想的?”
可是冰墙里的人垂视脚底,形无所觉。
他惨笑:“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公主一旦嫁过去,就等于我们理国自愿臣服在叶沉渊脚下……”
不光是他在惨笑,整个雪川都在陪着他呼号。倘若有理国人来到此地见着这番光景,怎么也不会相信,平素温文尔雅的“无忧公子”,会在这里无声哭笑。
人道聂宰辅的公子聂无忧“接物待人如春阳之温,声言笑貌如时雨之润”,这么光风霁月、宽和温纯的人,是不应该有任何忧愁的,因此推崇起来,都唤他为无忧公子。
此时,冠名为无忧的聂家公子面临雪川独自神伤,仿似要击碎冰墙,唤醒谢一破冰而出。他不能不悲伤,因为南翎亡国了,仅剩的两位皇子败走中原,且战且退,眼看着要进入北理国;理国作为他的故土,情势也是岌岌可危,华朝铁骑一旦北上,很有可能导致理国分崩离析,重蹈南翎旧辙。
他的国君心存畏惧,将国内第一公主李若水送与叶沉渊做侧妃,用联姻计策来缓解华朝虎视北理的压力,他不甘愿退避,力主父亲上书议政,呼吁北理民众上下一心共同御敌,却落得“官阶连降三级,巡查边疆”的惩治,父亲也因此气急攻心抱病而亡。
父亲逝去,聂府也就没落了。但他的主战愿望还存留着,他积极奔走,无盟军支援。苦苦支撑一阵后,他猛然想起了一个名字。
谢一,十年前曾战胜过叶沉渊的谢一。她的名字淹没在历史尘烟里,逐渐被人忘记。但是他想,只要她还活着,联盟之约就有希望。经过多方打听,在猎户中寻访消息,他终于知道了,她在这里。
风雪在怒吼着,地底崩塌的力道越来越大,摇晃着整座冰山,眼看顷刻就要将它撕裂。
“公子!公子请放手!这里快被炸开了,请随属下避一避!”
远处平坦的冰面上跑来两道蓝衣人影,均是一样装扮,脚底还有些打滑。他们冲到聂无忧身后,一左一右挽住他的手臂,向后拖拉。
但他们的公子还在执著地捶打着,风雪声卷进他的嗓音,呜咽了一些颤抖。“我不甘心将理国拱手交给叶沉渊……谢一,倘若你还有知觉,就出来帮帮我……”雪花飘落在他头上、眉峰、肩膀,将
他装扮成一个白色的雕塑。那两名下属急了,齐齐跪在颤动的冰地上,大声道:“公子,你就是不挂念自己的身子,也要替仙逝的聂宰辅想一想啊,倘若宰辅知道你这样糟蹋自己,他一定不会含笑九泉的!”
聂无忧转头,嘴角泅着一团血水,索然道:“我知道。只是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做。”他退后两步,随着碎裂的冰川摇晃着身形,伸出的手指却无比坚定地指着那道冰墙。“这个人,一定要放出来。”
一名下属惶然道:“禀公子,我们依照你的吩咐,在外围挖了条隧道延伸进冰墙底,放下了攒积五月的火药,这才能撼动千年成形的冰川。脚底的冰既然裂了,相信过了不久,谢姑娘就能从墙里出来了。”
聂无忧目视岿然不动的冰墙,冷然道:“我要亲眼看着她醒过来。”
两名下属忽然左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伸手架住聂无忧腋下,齐齐运气一拉,将他带离了险象环生的裂川前。聂无忧沉脸欲唤,大蓬白雪扑面而来,遮断了他的话语。与此同时,巨大的断裂声轰然响起,像是盘古开天辟地,硬生生将坚硬的冰峰一劈为二,使得中间的裹墙无声分开,露出了谢一浇灌着冰雪的棺椁来。
“谢一!”聂无忧纵声疾呼,怎奈架住他的属下是个中好手,才一眨眼功夫,就将他拖得远离了冰川。
原本如同一面地镜的冰川急速裂开,火药的爆炸声闷在地底,震碎了一些骨刺,尖锐地凸了出来。弹子般的声响连绵跃起,带动几处裂缝越扯越大,这个时候,竟然从缝隙下传来清晰的流水声。
而谢一那道银白色的棺椁直接坠入缝隙中,咚地一下溅回声响。
聂无忧的面色变得比雪湖还白。左边的下属迟疑地说:“糟了,公子,这冰川底还连着地下海,谢姑娘的棺椁掉下去,怕是要被水流冲走!”
火药的威力不容小觑,滚荡的流水声能证实这一点。顷刻间,银白色的棺椁已经不见了。
聂无忧挣脱下属的钳制,拉拢了裘衣,急声道:“赶快去找!”
下属仍在迟疑:“去哪里找?”
聂无忧当先朝着炼渊东方走去,道:“顺水流的方向找到汇集处,就能看到她了。”
冰川地形较高,由西至东走向,诸多水流在地底蜿蜒奔腾,最终会汇集到一处——延泽内陆海。聂无忧带着两名下属,扣缰疾驰,一个时辰后赶到了延泽的源头。
清雾缭绕杉丛,蓝天倒映海面,三色澄碧,和风阵阵。海畔风景怡人,却唯独没有驻足观赏者。这里的煦温与炼渊的寒冷截然不同,纵使走在嶙峋
山石上,亦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轻暖。
潮湿、白沙、断壁,没有一丝人烟。
两名下属纵马踏上沙石连接的山道,正待搜寻谢一踪迹。
聂无忧面海而立,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不用找了,她已经走了。”
延泽三面环山,只有一个出口,就是那方逐渐变宽的山道,从黄褚色的沙面上清浅走来两道脚印,经阳光拂照,已经形成极轻极轻的泥塑痕迹,聂无忧需要蹲□仔细查看,才能寻得到一两点端倪。
下属凑过来探了探,道:“这位谢姑娘看着功力不弱,如果不是海水扑上沙石里,她走过的地方根本看不到脚印。”
聂无忧闻言点头,第一次在唇边绽开了微笑,如同料峭春寒过去,新花初乍,端的是和穆风轻。然而笑容未落下嘴角,他想起了什么,却又蹙眉不语。
属下瞧着聂无忧眉峰上慢慢聚集的轻愁,纳闷道:“公子怎么了?可是发现了不妥的事情?”
聂无忧当即站起身,牵过马匹,纵身上马,朗声道:“必须快些离开这个地方。”
属下面露不解之色,依言拉起马缰。
聂无忧淡淡道:“叶沉渊花费力气将谢一困在炼渊,不可能没有留下卫士守护在川外。我们闹出这么大动静,远在汴陵的他接到传讯,不出两天便会知晓一切。依他性子,一定会派出暗卫追杀我们,所以说,我们还有两天期限逃命,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属下连忙让出道路,恳请聂无忧先行。聂无忧策马奔驰一阵,冠束下的黑发迎风拂起,散开成一湾岑岑残影,无论怎么迎着阳光,他的面容都带了些阴翳,只是驰骋到最后,他似乎想开了,轻轻地笑了起来。
“只要放出了谢一,叶沉渊必定有所牵制,我也不虚此行。”
炼渊位于华朝北部,面临理国疆域,仅一山一郡之隔。惊天动地的爆裂声不断传来,改变了冰川底地形,使凝滞的水流开始觉醒,奔腾走向延泽。落脚在百里外的山村都能感受到地底的轰鸣,一些猎户架起雪车,吆喝着猎狗跑快点,不出半个时辰就看到了断裂地带。领头的队长当即停下车,从暖箱内取出一只耐寒的白雁,在它脚下绑上一道密封的布帛,振臂一甩,送着它飞向高空。
白雁初遇寒风,翅膀几欲折损。它艰难地掠翅低飞,适应环境后,头也不回奔向温暖的南方。飞过冰地丘陵,飞过连绵高山,飞过垒田军营,终于在宁州边境降落,驿馆通译将它抱起,解下脚底布帛,转换到另外一只通体纯色的一羽白鸽上,再鸣哨将白鸽送了出去。
白
鸽翼羽尖削柔软,顺风振翅,飞行速度极快。第二日申时,它已经赶到锦州都城汴陵,直接飞入巍峨宏大的太子府。
汴陵太子府不在禁城内,府制已逾皇宫。宫阙千间、殿宇连绵、斗拱飞檐、兽脊鳞次,外观骄横跋扈,俨然直指紫薇天外;高城深楼、亭台水榭、秀苑奇林、良木佳石,内中各具千秋,岑寂书写威严气象。宫娥侍从低头疾走,对滑翔而过的白鸽视而不见。
鸽子飞过白玉筑基的重檐庑殿,停驻在垂藤紫花架上,低头梳理羽毛。
一道水红袄裙身影静悄悄走近,手持羽扇,灵巧地扑了下去。远处传来一道清亮而又压抑了力道的声音,正急急唤着:“公主!万万不可!这是太子殿下的信鸽!”
鸽子受惊振翅飞走,那道娇俏身影也随之转过来,跺了跺脚。“容娘,你做什么那样大声!吓走了鸽子,我怎么见着殿下嘛!”
说话的少女撅起嘴,头戴银貂压花小帽,撒落下星点流苏,轻轻晃荡在艳丽容颜之旁,当真衬出花朵一般的年纪。身上的衣饰镶金嵌玉,是北理特有的样式。单看她内罩的窄袖短襦,质地考究,雪白如雾,即知出处不凡。
她扬起羽扇,不断击打脚边高株大丽花,扬声道:“容娘你太坏了!我不依你!”
冠名为容娘的女子大约三十多岁,姿容清丽,此时抿嘴而笑,拉着少女的袖子,细细地说:“唉哟我的公主,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没换礼服?再过一个时辰,公主在正殿上便能见着殿下了,那时行过升拜之礼,成了太子嫔妃,公主还愁什么见不到殿下圣面?”
一席话说得理国公主李若水低下头,俏脸生辉,压下枝傍花丛,无需向胭脂丽菊借淡红。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啊(*^__^*)
李若水有三宝:萝莉、眼泪、易推倒
大婚
汴陵太子府占地宽广,内中格制朝务与皇宫不差一二,都城百姓看着府院拔地而起,历经十年,规模愈建愈大,几乎占走了半边日色。从此都城再有冤屈或不平之事,百姓们都会说:“这朗朗乾坤,太子脚下,怎生容得你作乱,难道不怕理法吗?”
尊崇的是“太子”而非“天子”,这等说辞,耳明者一听,便知缘由何起——
当今圣上风烛残年,久病卧榻,全靠太医院进献的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宫中皇嗣全部衰亡,嫔妃忌惮瘟病,走避寝宫,致使出现朝中无臣六宫无主的局面。圣上无力重振朝纲,思前想后,竟然还政于敌,恢复了华朝皇裔之正统。
只因四十年前,当今的圣上还不是皇帝,只是监国辅政的皇叔。他将弘毅太子及后人诛杀干净,夺取了政权。叶沉渊原属弘毅太子嫡孙,幸亏有皇太后庇护才逃过一劫。二十年过去了,华朝内乱不断,吏治黑暗,圣上只图享乐,夜夜醉卧美人怀,终于导致朝政昏聩,几近倾覆了帝业大厦。正当危急之时,宫中太傅、宰相、尚书右丞联名奏保,举荐了文武全才的叶沉渊。叶沉渊彼时只有十七,恭听帝谕,削爵为民,退避海外,人称“白衣王侯”。圣上碍于文武百官死谏的情面,被迫起用叶沉渊,只拨三万军马作为前锋。叶沉渊带兵东征西战,以首战发迹,力量逐渐壮大,十年来收复华朝所有散落疆土,功绩震慑朝野。圣上身体逐年衰微,兵权旁落,曾趁宫宴之时发动暗杀铲除叶沉渊势力,怎奈叶沉渊先有提防,反宾为主,提剑闯入中宫,威逼圣上拟诏,定下太子储位。第二日,宫中人脉大幅换动,叶沉渊嫡亲禁卫纵马进入皇城,带剑守护正宫四门,名曰振兴帝制、稳固皇族,将华朝乾坤翻转了面。
此后,叶沉渊加冕为太子,徐步走进荒废了近三十年的前弘毅太子府,增其旧制,开创了现在的中兴局面。
太子府东侧有座特设宫苑,取名为“合黎”,寝宫、议殿、暖池、花园一应俱全,移植秀丽花木,将它妆点得如同仙台天池。李若水第一天坐着辇车进了太子府,看到她的专属别苑,曾十分不解,为何太子殿下取了这个名字。府内极受宠信的齐昭容掌管后宫事宜,与她贺宴时,笑着对她说:“公主的闺名唤为‘若水’,当真是好听至极的名字。我告诉殿下时,殿下却引以为‘弱水’,取我朝《尚书》释意,说是‘禹帝引导弱水至于合黎,解救黎明百姓’,所以我思量着,殿下那是看重公主,特意给公主安置了这个名字。”
齐昭容的笑容清浅,如同西子之美,增减一分皆不适宜。一张秀美的脸落在
翟扇后,明黄的宫灯光晕散下来,竟是朦胧迷离,如同带人走进曲径深幽的大花园一般。
李若水看着她的笑脸,心里不由得泛起涟漪。若水一名谐音弱水,理国的无忧公子可对她说了,女孩儿叫这名字,应该让人怜惜,怎么到了太子殿下这里,就变成了需要疏导的祸水呢?
她不懂。
那晚,李若水并未见着叶沉渊人影,却对语风玲珑的齐昭容印象很深。宴席散了,齐昭容将她夸了又夸,才带着十对宫娥款款离去。李若水怔怔地坐着,容娘替她卸妆梳洗,语重心长地说道:“公主最好不要与齐昭容过于亲近。”
李若水自然信服容娘。容娘是陪着她从北理走嫁中原的女官,在理国内帏走动将近十年,有关华朝的文化、风土人情、典章制度都是由容娘传授的。理国都城伊阙到汴陵太子府是个漫长的距离,容娘在辇车内一遍遍替她梳妆,一遍遍讲解着华朝的那些诗句和故事。
容娘说过:“华朝的女孩儿喜欢读诗书,还说‘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公主如果进了太子府,切不可玩玩闹闹,引得府里人笑话。趁着这个车程,容娘斗胆进言,请公主多学习下诗书。”
李若水听得昏昏入睡,容娘将她的秀发编成四股发辫,戴上珠玉簪饰,顺手塞给她一本书。她百无聊赖翻开,净是些看不懂的句子。容娘陪侍一旁,指着《桃夭》对她说,华朝的女儿长得还美貌,也比不上我的公主万分之一,不过,进了夫家门,对女儿的要求就是“宜室宜家”。
李若水点点头,记住了她要“宜室宜家”。
经过数日辛苦,一行百人队伍终于临近太子府。白玉筑基的朱红大门洞开,夹道侍从宫娥恭迎,容娘持着她的手,于辇车内细细叮嘱诸多事宜。她从流苏秀帘缝隙处偷偷张望,才知晓殿下为了她的到来,安置了偌大的排场。容娘在耳边高兴地说:“看来殿下很看重我们公主呢,竟然派了内宫之主前来迎驾。”
当时她与齐昭容见了礼,由容娘扶持,迈步进入巍峨正殿,第一次见到了玉阶上的叶沉渊。叶沉渊穿着典雅的玄色衣袍,长裾广袖,上面用朱、白、苍、黄、玄五色丝线走绣着精致的章纹,通身未加衮冕组绶,仅以紫玉冠束发,绅带束衣。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双袖垂落,等着她走过去。
不知为什么,她在心里浮起了一句话: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不可与齐昭容太过亲近”,李若水带着这个言训在太子府闲居十日。除去每日有人过问她的生活所需,合黎殿内一切如常。齐昭容探望过
两次,对她嘘寒问暖,但,叶沉渊再也没有出现。
轩窗外的灵鸟唧唧喁喁鸣叫,李若水扑在窗阁上,托腮望着小黄鸟。“你看到他了吗?和我想的不一样嘛!我还以为他长得好丑,像父王那样,下巴长了胡子,每次扎得我喊痛。可是,他生得真好看,哥哥们也比不上……”
她叹了口气,从锦榻上爬了下来,看看容娘没在四周,从侧门悄悄溜出。一只毛色极纯极亮的鸽子拍翅飞过,她仰面望着,突然生起一个念头。
既然殿下不来见她,那么,她抓了他的鸽子,他一定会来找她的吧?
李若水想得出神,无声笑了片刻,提起裙裾,尾随鸽子而去。偷跑出殿不久,容娘着急赶来,向她报告一个喜讯:殿下的确拟诏宣告了皇廷,选今日酉时完婚。
李若水睁大了眼睛,道:“真的吗?”苦等十日终于定下音讯,惊得右手所持羽扇不知不觉掉落。容娘急匆匆将她拉回宫内,安排宫娥梳洗。所有人像是流水一般运转起来,左侧的捧着红绫托盘,上面放着金凤翟冠、褕翟、鞠衣、钿钗礼衣,细细望过去,都是她叫不出的名目。接下来的过程也很繁琐,沐浴、熏香、梳发、敷粉、涂脂……让她坐在锦墩上昏昏欲睡。
容娘替她描眉,道:“华朝恪守礼法,不比我们理国随性,公主嫁给了殿下,日后性子需要收敛些,不能像个小孩,看着一团和气。”
李若水鼓鼓嘴:“知道了,知道了,容娘,你都说过十遍了!”
来到太子府后,众多的礼节由容娘一一演习,她看着目瞪口呆。尤其生活上的琐碎,到了现在,她都不能分辨出有什么区别。小到漱口的浸汁,大到掩落的熏香,各自有讲究。其实在两百年之前,华朝、理国,还有偏安一隅的南翎,都是中原一家人,文化互通,商贸往来,带动语言习俗并没有多大差别,可在眼下,华朝为强,硬是改动了很多规矩。
想到这里,李若水另外记起一事,嘟嘟嘴说道:“容娘,你知道‘质子’是什么意思吗?”
容娘手一颤,眉黛涂料差点散在水里。她皱起眉问:“公主为什么问起这个词儿?”
李若水觉得鼻尖发痒,像是搁着一片羽毛,不住吸气耸鼻,想吹走什么。听着容娘再问了一次,她才不经心地回答:“我刚才扑鸽子的时候,听到齐昭容身边的婢女掩扇笑着什么,好像就是说我吧。”
容娘将手里的胭脂盒放下,跪在李若水跟前,垂眸说道:“公主,切不可听外人乱嚼舌根。公主既然远嫁到太子府,就当快快乐乐做个明妃娘娘,其余的事情,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
李若水托着腮,歪头想了会,又撅起嘴巴。“可是,我知道‘质’这个字的意思嘛。”
容娘抬眸看着花容月貌的小公主,道:“又是谁给公主讲解了这个字?”
李若水转动剪水双瞳,开颜笑道:“五岁时,我看到无忧哥哥在窗前写字,悄悄走过去,他在纸上写的就是这个。我问他什么意思,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告诉我啊,先祖聂家公很早时就来到我们北理国,做了‘质’,后来才得到国君的信任,当了大官。”她晃动着双膝,看着罗裙在翟衣下摆泛出一层水波似的花纹,低头说着:“如果,我嫁给殿下,好好地听他的话,那他是不是最后也会相信我,喜欢上我啊?”
容娘不由得轻轻拢起李若水双膝,说道:“那是一定的。”
李若水抬起发红的眼睛,笑了笑。
两人正说着理国首辅家的无忧公子的往事,一名陪嫁过来的宫女提着裙匆忙从殿外跑进,喘气道:“公……公主……不好了……太子殿下下令取消婚典,关闭……关闭正殿殿门,不准任何人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木头正在冲榜,请求姑娘们都浮出水面支持下吧(*^__^*)
婚变
太子府正殿内,烛影摇红,喜绸回舞,四壁兰熏如龙,缓缓放送。殿内极安静,只有三个人。
正值大婚,叶沉渊仍然穿着玄衣纁裳,没有佩戴衮冕,仅用飞线缀饰的火龙章纹昭示出了无与伦比的地位。他静静地站在御座之前长阶之上,双袖垂落,广袖的黑色、衣裳的浅绛都蒙上一层凛冽的色彩。
“念。”他的声音过于冷清,惊得殿内灯烛爆了个灯花,有似伶仃仃地打了个寒颤。
右下,站着一名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雪白的貂领,雪白的衣裳,雪白的袖罩,雪白的靴子。按例,他不应当穿白,但似乎在叶沉渊面前,他能享受这个特权。
兵部尚书之子左迁,光听名号,不论他在太子府侍奉八年的历史,他也有这个资格站在正殿,参与叶沉渊的政要大事。
此时,他拿着从信鸽脚下解封的锦帛,察觉双手有千斤之重。面对着太子殿下始终不变的冷漠容颜,而另一侧的老者,府内执事总管修谬先生掠过来的眼神,他心中有了踟蹰,不知怎么妥当安排。
但遵循以前惯例,太子说话不重复二次。当即他轻咳一声,念道:“辰时三刻,聂无忧炸毁冰底,谢一不知去向。”
叶沉渊听后静立不语,眼眸如同罩了层冰水,凉润沉落。
左迁没得到指示,揣测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与修谬先生不同,后进府两年,只听闻太子将一名劲敌关押在北疆炼渊,似乎在十年前,曾与太子有过渊源。今日公卿王侯入府贺礼,他与修谬将众人引至偏殿休息,回头看见一名侍从捧了鸽子匆匆跑来,太子站在长阶前扫了一眼,突然就下令关闭殿门,转身垂袖而去。
他不解,问修谬,修谬淡淡地说:“这只鸽子非凡品,是由宁州馆驿驯斥,殿下见它飞回,便能猜测发生何事。”
果然进了正殿,那庭照香薰煦暖,御座之前却伫立着一道凛然的身影。玄衣章纹在兰气中烛影下舒展开来,映着迷离流光,落成碧碧沉色。人不动,周身的气势便冷了几分。
自始至终,太子只说了一个念字。但左迁相信,太子什么都明白,即使是身处千里之外的汴陵。
殿内岑寂,叶沉渊负手而立,烛光将他的身子剪落了一道侧影。锦袍玉带的老者修谬等了又等,只能抬手作揖,开口说道:“请殿下示下。”
叶沉渊抬眼望他,清冷无波地说了句:“几年了?”
左迁不明就里,静侍一旁,头微垂,意恭顺。耳边又响起修谬果决的声音:“万康四年初冬入川,至今九年十一个月。”
万康是当今病得奄奄一息的皇
帝定的年号,后改制,称为安开。左迁听在耳里,旋即明白是太子推断那名劲敌被困的时间。
叶沉渊的身影动作没有发生丝毫变动,语气也是一如往常,那样冷淡。“九年十一个月零三天。”
灯烛突晃,朱窗镂刻着最后一点斜阳沉影,殿内寒气萌生,掩落一地阴翳。左迁不敢抬头去看,感受着那点微光完全消逝,留在脚边的,只有黑暗。
修谬再开口:“殿下,可派出军营骁骑查找谢一下落。”
“不急,谢一跑不了。”叶沉渊说道,“先处置聂无忧。”
修谬的眼睛也如灯花一爆,突出零星光彩来。他急道:“殿下今日许婚又悔婚,将李族公主闲置一边,已于礼法不合。如果再派人追杀理国首辅之子,恐怕有失两朝和气!”
“噤声。”
修谬疾呼:“请殿下三思!”
叶沉渊突然抬起玄衣右袖,随手挥了一下。袖风尖利扑走,奔到边侧赤金龙烛座前,呼地一声,将光明尽数吞没。顿时殿内更加幽暗,那烛绒上,还冒出丝丝缕缕青烟。
左迁眼皮直跳,看得分明,一截截盘龙金漆的火烛无声滑落,切得比刀工还齐。倘若有人再说上一句,这种掌风第二次劈落下来,半则宫殿都会破损,更何况活生生的人。
如此,都噤声了。
叶沉渊道:“聂无忧胆敢将谢一放出来,就应当有受我刑虐的准备。”
修谬尝试着开口:“可今日这场大婚,殿下理应完成……”
叶沉渊不置可否,只说道:“即刻派出一百名精利影卫,皆白衣入关。五十人潜去伊阙,覆没聂府,不可走漏一人。五十人向东追击,星夜赶至平州明府,截断聂无忧退路。”
左迁微怔,询问道:“殿下为何兵分两路?”
叶沉渊冷冷道:“聂府早已没落,聂无忧没寻到谢一,自然会仓皇逃窜,他能去的地方,只能是平州。”
“平州?”
“他的未婚妻在那里。”
左迁了然点头,想想又觉不妥,斗胆问道:“殿下怎么知道,那聂无忧没找到谢一?”
叶沉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谢一比聂无忧聪明。”
答非所问,左迁微感汗意,但又不敢再开口询问。
叶沉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道:“日后你就明白了。”
修谬掩嘴轻咳一声,目视左迁。左迁看着总管淡褐色的眼珠,有如灯花突聚,顿时醒悟了过来,移步出来,诚恳道:“可否请殿下收回成令?”
叶沉渊抬起墨黑的眸子,径直盯住了修谬,道:“
总管还未想明白?”
修谬微讷。
叶沉渊冷冷道:“那聂无忧是主战派。”
修谬长叹,即刻明白这桩追杀令是没法收回了。殿下的布置一向有深意,既铲除了他的眼中刺,又能瓦解理国人的抗击心。
岑寂森森的大殿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夹杂着惶急的呼喝“公主不可!”“公主不可!”左迁待回身探望,迎上太子目光,只得定住身形不动。修谬仿似看不懂身旁二人的机锋,快步走到殿前,大开正门,沉声喝道:“何事喧哗?”
众多颜色间,飞奔而来锦衣霞帔的李若水,修谬看着她的晶莹双瞳溢出惊惶神色,嘴里轻轻叹了口气。“公主终究是孩子心性……不过,也利于殿下控制北理。”
一刻钟前,李若水并不是这种模样。她坐在合黎宫里,乖巧行妆,宫女跑进来通告,她猛地站起身形,花容褪去了颜色。翟冠盈盈降下玉凤金翅,随着她的晃动,也在萧萧颤抖。
“殿下为什么要悔婚?”李若水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显得难以置信。
还是容娘镇定,喝问那名报讯的宫女:“是不是发生了变故?”
宫女见着容娘面色不善,扑通跪下,说道:“奴婢依循您的吩咐,去齐昭容身边做替手,站了会,听到昭容对侍从说道,速速备车替太子殿下遣送贵客,不可失了礼节。再过了会,殿下封闭正门,召集左迁公子修谬先生进殿。”
李若水心里乱得像团漩流奔走。她怔立了一下,突然提起礼服裙幅,径直朝着大殿跑去。容娘在后追赶,不敢高声劝止,只能催促随嫁侍从:“快,快,拦住公主,不能让公主冲撞了殿下圣驾。”
侍从也一溜烟追去。
李若水脚下生风,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急过。远远地,瞧见了齐昭容穿着花纹鞠衣,正在偏殿前恭送礼客,还有一些大臣面露不解之色,回头望着严闭岿然的正殿。她顾不了那么多,扒开疏落人影,便待跻入前列。
宫娥垂首林立,见她左右冲突,伸出手来阻隔。
李若水推开她们的手,气喘不定地站着,皱眉喊了一声:“大胆!敢阻拦本公主!”
那些浅色宫衣的手臂都慢慢放下。
齐昭容闻声走过来,以水红绢丝手帕掩住嘴,咳嗽了下,轻声说道:“公主,今日不比往常,莫失了礼仪。”
李若水横眉怒目,叫道:“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齐昭容微微笑着,白皙的面容上如同浮上一层春水,干净又明和。李若水想推开她,她突然又低声说:“公主可知殿下为何从未
册立正妃?”
周围走动司职的侍从、前锋卫、公卿大臣,三尺见方的白玉地砖上不断响起橐橐靴声,如此喧闹的环境下,李若水将这句话听得很清楚。她愣了愣,看向齐昭容:“为什么?”
不得不说,她对这个十分好奇,也十分在意。
齐昭容轻叹:“我猜测是和一个叫做‘谢一’的女人有关。”
李若水瞪大了眼:“谢一是谁,本公主没听说过。”
齐昭容幽幽一笑:“十年前,她就认得殿下了,却成了殿下的死敌。此后,殿下励精图治,收复我朝疆土,再也不提往事。修建太子府的第一天,殿下就下旨悬空妃位,不得册封。”
李若水怔怔听着,喃喃道:“这些和本公主没关系……”
不管有没有关系,齐昭容说完想说的话。“刚才殿下接到的就是谢一的消息。”她轻轻一笑,将帕子收入袖中,由得贴身女侍扶住手臂,不声不响地走了。
李若水惊醒过来,推开眼前人影,直冲着正殿大门跑去。恰逢此时,朱门洞开,一个五十多岁的锦袍老者走出,沉着嗓子喝了声:“何事喧哗?”
李若水冲过修谬身侧,扑进了大殿。
这是她自离开故国来到华朝的天数内,第二次见到叶沉渊。他穿着流纹不同的玄衣,广袖静止,探望她的目光亦如沉霭暮色,不温柔,不寒冷,两粒黑曜石般的瞳仁,像是刷了一层明蕴,却永远隔着日与月的距离。
“殿下为什么出尔反尔毁掉这桩婚事?”她提着裙裾小跑向前,气息不稳,丽颜染上一丝红晕,衬着精致翟冠与百纹礼服,她的容貌更显得动人。
叶沉渊放眼远望门外,看着前锋卫士肃清了道路,转眼对左迁说:“召集影卫。”
头上的翟冠沉甸甸的,李若水急需向前,反手掀开了冠冕。流光溢彩的翟冠如残蕊坠地,细织的翡翠璎珞珠玉叮叮咚咚洒满金砖面,像是奏响一曲哀歌。她在这种声响中,扑向了叶沉渊胸口。
叶沉渊伫立不动,冷声喝道:“止步!”
李若水硬生生停止了脚步,看着他冷漠的眼睛,泪水也像珠砾袭地,滴滴滚落下来。肆意奔流的泪珠并不能改变庭上人分毫,他正对着她,声音赛过九冬寒雪。
“按律例,公主应当避居行苑,容后再议婚期。”
李若水抬起迷蒙的眼眸,努力看着叶沉渊。婚期一旦滞后,容易生出变故,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可是面对暗夜修罗般的叶沉渊,她抑制不了满心的慌张,双膝一软,就地跪坐了下来。层层叠叠的裙裾盛开如花,浮出她的惨淡
丽容。
修谬远远地站在殿门一侧,抬手道:“老臣恳请殿下三思!不可随意发动暗杀!我们当务之急是追捕谢一,不是理国的聂公子!”
他的这番说辞,已经很明白地告诉了殿中人即将发生什么事,包括他希望有人劝止的私心。
李若水闻声震惊,难以置信地仰望叶沉渊,哭道:“殿下还要追杀聂公子?”泪珠大颗滚落,妆容已经凌乱不堪。叶沉渊长身而立,一双眼眸如同蜀中紫月,拢着雪清的霜。李若水见状,哭倒在地,秀发披散,合着缨络垂旒簇簇抖颤,又迅速在一束夜风中萎靡下去。
尾随而来的容娘走到殿门石阶前,匍匐跪拜,声音恭谦。“奴婢教导不力,未能照顾好公主,请殿下责罚。”
叶沉渊目视门内的修谬,修谬上前一步,亲自扶起容娘。“容娘请起,殿下之意是好生安抚公主,不可再让她伤心。”
容娘朝着修谬裣衽一礼,低眉趋向正殿玉阶前,先施礼,再伸手挽住李若水右臂,轻呼道:“公主,公主,请随奴婢回合黎宫。”
“殿下——”
哭得如同柳泣花啼的李若水仰起脸,睁大眼睛看着叶沉渊,哽咽道:“你真的是那么冷漠的人吗?如果我以妻子的身份请求你,你能收回成令吗?”
叶沉渊后退一步,避开了金砖上伸过来的颤巍巍的秀腕,道:“带公主回宫。”
李若水突然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用一截洁白的皓腕抓住玄衣下摆,仿似溺水之人握住了救命的稻草那般。容娘看了大惊,扑通一声跪下,双掌向上额头触地,说道:“请殿下念在公主未识礼仪的情分上,不要责罚公主!”
叶沉渊看了看扑倒在脚边哭泣不止的李若水,微微躬身,伸出了右手。李若水听到殿内没有一丝声音,抬起头,便看到一截玄色衣袖递在眼前,上面还镌绣着繁复不知的章纹。只是他的手,隐在其中,没露出一点指纹。
李若水扶着这只稍显力道的手臂,怔怔站起。
叶沉渊目视一侧站立的左迁,说道:“送公主。”
左迁连忙走出,朝着李若水行礼,延请她出殿。容娘躬身后退,退出殿外,关闭殿门。沉厚的大门在暮色中吱呀阖起,将李若水的泪水阻隔在外面,将满室的冷清留在了里面。
李若水挣脱容娘的手,一边朝回走,一边无声落泪。她的发在夜风中飞起,鸦雏之色梳理着雪白容颜,尽显骇人的凄婉。她的礼衣有些凌乱,璎珞珠配有些残损,但她看都不看,只在心中反复想着:我喜欢他,他以后成了我的夫君,我将伴随一生。只是,他怎么能这
样冷漠?
作者有话要说:老群里的卷毛妞是个萌妹纸,昨天她冲上来——
阿卷:那个李若水怎么看着这么讨厌!
木头:人家是公主好不好,可以成亲的。
阿卷:(第三章)不是取消婚礼了吗?
木头:笑话,堂堂公主随他摆布?(偷笑表情)
阿卷:你要让他们两个结婚!!!!!!!!你太坏了!
木头:(偷笑表情)
阿卷:……
木头:公主结不了婚,还有个齐昭容等在后面呢。
阿卷:你太坏了!坏银!!!
木头:(摇扇子表情)
阿卷:你骗我!坏银!
木头:来,为了证明齐昭容很有杀伤力,我给段文字你看。
阿卷:你这个坏蛋!!!!
阿卷:我看今天这章都一抽一抽的
阿卷:你还要怎样!!!!!!!!
木头:(截图底稿一段话)
阿卷:什么!!还娘娘!!!
阿卷:什么娘娘!!!!!
木头:(摇扇子表情)
阿卷:太子妃娘娘?!!!!!!!
木头:小心啊,再发两章就成娘娘了。
阿卷:你到底想怎么样!!
木头:(省略吐槽N句)
阿卷:那我用长评换剧透
木头:(窃喜之)对的呀。不说了不说了,我要去码字了。
阿卷:你太坏了!
阿卷:你太坏了!!
木头:强力两女配不容易炮灰啊TOT
阿卷:我不管!
木头:只能浮云……
阿卷:坏银
定策
暮色四合,宫灯盛起,正殿内臂枝灯烛流下残泪,映照着冷清的宫室,金砖上滴撒着珠玉璎珞,焕发出一点绮丽光彩。
只有它们,才能显示一丝暖意。
叶沉渊沉身坐在御座里,对着满室的寂静与冷清。烛火将残,一点点降下阴翳,他就安静地坐在暗影里,让人猜测不了内心。灯花偶尔一爆,跳跃起,才能拂照出一丝苍白的容颜。
修谬陪侍一刻,走上前,道:“那谢一之事——”
叶沉渊冷冷道:“总管大可放心,我自有分寸。”
修谬暗自咬牙,突然一掀袍底,双膝落地,直接朝着叶沉渊跪下。“老臣斗胆提醒殿下,不能因为谢一出川,就忘记这十年来的艰辛。”
殿门幽幽一响,一道纤秀人影走了进来。她拢着淡紫貂毛斗篷,下巴尖瘦,更突现出幽深如海的双瞳。静静走到玉阶前,她也双膝跪下,温婉说道:“臣妾已恭送完所有宾客,担忧殿□体,恳请殿下稍事休息,不要过多操劳。”
叶沉渊挥了下衣袖,道:“你退下吧。”
齐昭容垂眸凝视斗篷下摆处,眉目仍然恭顺,身子却是不动。
修谬大声道:“请殿下想想这十年来取得的功绩!如今即将一统天下,难道因为一个女人的出现,就要打乱殿下的计划吗?”
叶沉渊抬起沉沉的眸子,看着修谬,冷淡道:“依总管之见,我该怎样做?”
修谬不能与叶沉渊对视,忙垂下眼睛,说道:“自当派出嫡系追杀。”
叶沉渊靠在座椅扶臂上,以手支颐,淡然道:“准了。”
修谬大喜过望抬头,施礼后,退到殿外,即刻着手布置。太子府安置的嫡系力量里不外乎有暗卫,专司追踪与保护;由左迁统领的羽林卫,专司平叛与伏杀;还有极为厉害的黑衣死士,平日潜身在府内不见踪影,除非有太子手谕,才能调动他们。
修谬见太子未出示谕令,想了想,只能交付左迁,责令他派出精干箭卫奔赴北疆寻找谢一,就地杀无赦。左迁自然进殿请示叶沉渊,问道:“总管的命令可行吗?”
叶沉渊一直坐在御座内,看着跪地不起的齐昭容,冷漠的瞳仁里不兴任何波澜。左迁躬身寻求指示,叶沉渊沉寂片刻,终究说了两个字:“主杀。”
若不能抓捕,即刻围杀。
左迁得令离去,跪在冰冷金砖上的齐昭容晃动了□形,似乎感到吃惊。叶沉渊看了她一眼,起步越过她,及地的玄衣擦过她的手背,带了点冰绡云雾般的飘渺,最后什么触感都没留下,只剩余一丝冰凉蜿蜒在指尖。
齐昭容咬咬下唇,支撑着起身,赶到殿外,接过内侍手中的灯盏,仔细给叶沉渊照亮。叶沉渊走过一道道长廊,穿过一条条玉石街,径直朝着寝宫走去。庭院中,有花木飒飒扫风,呢喃出几丝缠绵,给静默的路程添加了温暖。齐昭容鼓足勇气抬头,看着月光透过树枝撒落在叶沉渊肩上,出声唤了句:“殿下——”
叶沉渊不置一辞远去。
齐昭容惶然追赶,轻呼道:“殿下,臣妾知错了——”
身后侍奉的侍从早已推开寝宫大门,躬身请叶沉渊走进。他们一直没有抬头,分作左右两边,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齐昭容见着叶沉渊即将隐没身形,一急,直接跪在了殿外方砖上,颤声道:“殿下,见贤私自坏了规矩,该罚。只求殿下不要如此冷淡待见贤!”
叶沉渊在殿前转过身子,垂袖而立,全身披着一层素淡的月华。他的容颜是冷漠的,声音也是冷漠的,始终没有改变分毫。“你错在哪里?”
齐昭容叩首:“一,掌管后宫时不得挟私报复,造谣生事。二,无论何时,必须理待理国公主。”
叶沉渊冷淡道:“还有呢?”
齐昭容以额触地,全身伏低,红唇咬了又咬,偏生不能遏制住指尖的轻颤。无声哽咽后,她稳了稳嗓音,清楚说道:“与殿下私下相处时,不可自称‘臣妾’,只能唤作殿下赠与的名字。”
齐昭容,齐见贤,于无人处,只能是太子面前的普通侍女,甚至连封称都不够资格。
这个秘密,她以柔弱身姿,怎么能扛得下去。
齐昭容跪伏不动,轻抬慧睫,看着眼前满地清霜,如同雾一般,遮住了她的眼睛。
原来,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叶沉渊转身走进暗沉沉的寝殿内,挥动衣袖,扑扑两声,在齐昭容面前阖上了门扇。
月华如水一般,倾泻下来,殿前的青玉琉璃瓦,在清霜下探出了影子,连着花枝斑斓的疏影,描摹出一幅无声璨然的画。画里有弱柳扶风,有鬓影蹒跚,有秋露点水,看着生动可爱,无奈没人垂怜。
齐昭容等了片刻,不见叶沉渊出来看一眼,哭泣着爬起身,从庭院小道走了回去。出了门廊,久侯在外的侍女迎上前,替她掖紧了斗篷,提着宫灯开道,引着她回到了昭和殿。
殿内置了火龙,室内气温如春。近身女侍取下她的斗篷,低低唤道:“娘娘,您怎么了。”
齐昭容饮了兰露漱口,淡淡道:“殿下这么聪明的人,已经知道我在暗地里玩了些伎俩。”
侍女震惊地说:“可是,您并没有做
过什么!”
齐昭容淡淡一笑:“就李若水那脑袋,能看懂我的手段么?”她伸出芝兰般的手指,点了点侍女额角,道:“霜玉,你和她差不多,所以也看不出来。”
霜玉嘻嘻而笑,伺候她梳妆,将金翠花钿小心搁进描漆妆奁格中,回头拿上梳子。
齐昭容瞥了她一眼,道:“我唤你故意在李若水面前,说出她其实是质子的秘密,就是为了要她乱了方寸。倘若她不急着赶去正殿,质问殿下悔婚一事,依照殿下的性子,这桩婚姻还有成的可能。可是她一哭一闹,将事情吵大了,殿下心生厌恶,自然不会再提姻期。这样,殿下坐实此事,就能彻底杜绝李若水嫁进太子府的心思。”
霜玉执起牙梳,替齐昭容细细地梳理发丝,也高兴地笑了起来。齐昭容睇视铜镜里自己的容貌,轻轻抿起嘴。铅华褪尽,顾盼生姿,写尽了眉目中自带的婉转影子。
霜玉说道:“殿下既然知道了娘娘的手腕,却未责怪娘娘,可见殿下是非常宠爱娘娘呢。”
齐昭容绽开笑颜,镜内人也笑得开心。她想了想,轻松地睡了。
霜玉掩没殿内四角灯盏,轻轻地走了出去。
素月淡雅,无言注视中天夜景。
左迁细细吩咐了羽林卫事宜,穿过外殿正门,踏着白玉铺就的地砖,来到中庭宅院前。再朝前走,便是太子寝宫,此处与别处不同,设有诸多规矩。首先一条,寝宫改了祖制,舍弃九重玉阶筑基,未采用气吞八荒之势,而是将它安置在重檐庑殿之后,萧萧花木之中,以轻疏远间的景物缀饰出了低暖。
其二,殿内不掌灯,仅凭轩辕顶上吊坠的夜明珠玉攒盘取亮,角落里安放四柱光龛,用巾帷遮住,很少放开。当太子就寝后,殿内流泻一地微光,偏偏居后的御床暗影沉沉,石青帐幔拂洒散开,完全阻隔了柔和光辉渗透进来。
最后,寝宫内不设地暖,反从砖底传来凉沁。每次走进内殿,侍从们都会觉得清寒。而叶沉渊,就住在这样的一座冷宫里,看着西月沉窗,看着黑暗逐渐将他吞没。
左迁走进去时,叶沉渊照例伫立在殿中,未掌灯,披散着一身迷离之光。殿左有座拔地而起的镂刻宝架,多置锦盘,上面陈列着不可计数的玉玦、玉璧、玉瑗、玉雕、玉饰,琳琅满目宝象祥瑞。没有月色的夜里,整面玉壁焕发着莹莹光彩,仿佛掀开了一袭华美的天幕,倾散出流离星辰来。
左迁对着这种华美的极致,屏息止步。
叶沉渊挥动衣袖,扇开金丝结,放下了一道厚重的帘幕,遮住了里面的流光溢彩。
左迁躬身说道:“羽林卫已动身赶赴北疆,星夜兼程,不出三日即可到达。”
叶沉渊不置可否,举步走向光龛,扇下遮掩物,看着一幅栩栩如生的塑形图。地图在东角光源后,占据了整个玉盘,大约丈二见方。里面有山川丘陵、河流湖泊、草原冰渊、黄沙古道,甚至能细致到长长窄窄的峡谷,物景齐全、巧夺天工,可见雕塑者的功力。
左迁睇视两眼,忍不住说道:“只有总管的巧手才能做出这样的九州八荒图。”
叶沉渊的目光落在一处,偏向北方,底部勾芡有绿褚苍三色,旁Сhā一杆小旗,书写着“连城镇”三个蝇头小字。
左迁陪侍一旁,这才明白了,殿下的主意不在追杀谢一、聂无忧那么简单,他的眼光放在了更广阔的地方——连城镇外那片广袤的草地、河流、峡谷,适合屯兵养军,将华朝边防力量巩固得更加坚硬,将疆域版图拓展得更加宽敞。缩小的模型里,修谬用绿色标注草原,用褚色对应黄沙砾土,用白色灌溉江河,既然连城镇外三色俱全,相信那里是块天然宝地。
叶沉渊静立不语,左迁开口说道:“殿下如果要对关外用兵,必须小心一个地方。”
叶沉渊冷淡道:“天阶峡谷前的‘流沙原’?”
左迁恭声回答:“正是。”
流沙原不是草原,是一块沙漠。如果没有引路的人,那些变幻不停的沙粒会吞噬一切东西。而峡谷战,又少不了轻骑与箭卫,因此前华朝军队迟迟不能驱使到这里。非不愿,实不能也。
叶沉渊冷淡的一句话打消了左迁的忧虑。“我自有安排。”
左迁躬身告退前,督劝叶沉渊进膳。叶沉渊转身走向不泄一丝光亮的床帏,融入了黑暗中。左迁拍手招来守夜侍从,在帐幔外请了安,才转身离开寝宫。
来到殿门外,回首望去,殿宇矗立在淡月下,笼罩着一层清霜。花木扫檐,斑驳入景,却不能遣走影障,想必那宫内,亦是一地暗凉。
遗忘
左迁派出嫡系高手追杀谢一,五天后,一道黑色帘幕的马车秘密驶进太子府。车厢内有一口琉璃棺材,里面平躺着一名死去的箭卫,周围堆满了冰块。
由于是八百里加急快马,马车赶到汴陵时,尸身并未败坏腐化,伤口处凝结的霜雾也看得十分清楚。
叶沉渊一袭锦袍拾级而下,看了一眼棺椁,容貌如雪,面色不兴任何波澜。左迁抬头看了看他,心下又明白了:殿下早就能预料结果,偏生不阻拦总管劝谏的追杀令。
修谬躬身在尸身旁查了许久,见叶沉渊走出,忙施礼禀告。“这名箭卫胸口有伤,经脉先被掌风震断,再被射回来的羽箭杀死。等血液流干后,创口才迸出一些冰珠子。”
叶沉渊不置可否。
修谬深知他性格,接着说道:“如果杀他的人是谢一,那只能说明谢一的功力又精进了不少,掌风中夹杂着寒冽的气息,让人避无可避。”
叶沉渊开口道:“十年前她就中了巨毒,这些寒雾就是毒散的征兆。”
不知怎的,修谬听后长吐一口气,面色放松了不少——想是毒散,又能活得多长久?
叶沉渊睥睨一眼,突然冷冷道:“她不容易死。”
修谬慢慢道:“殿下之意是——?”
叶沉渊站在台阶上,俯视低头侍立一旁的车夫,说道:“详细说来此人情况。”
车夫细细推敲,察觉“此人”便是卫队连夜搜查的谢一,连忙开口回道:“禀告殿下,谢一曾在边镇布庄落脚,再去了客栈投宿。晚上羽林卫失手,第二日清早她就退了房,不知去向。”
“可有异常情况?”
“有。她眼瞎了。”
叶沉渊长身而立,一动未动,倒是左迁忍不住呀了一声,仿似未曾料到这么厉害的对手,竟是个瞎子。
叶沉渊沉沉而问:“还有呢?”
车夫仔细回忆,面色上有些疑虑:“谢一每做一件事以前,都要站在原地等半天,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我们趁机偷袭她,她醒悟过来,反手将我们击落。”
左迁惊异道:“这是为何?”
叶沉渊冷冷道:“她睡了这么久,心窍难免有些混沌。”
左迁偷窥修谬,总算从大总管的脸色上读懂了太子殿的意思,谢一失忆了。
殿前骄阳正好,降下万千光泽,叶沉渊站在晕彩里,肤色几近透明。四处幽香,花影灿漫,合黎殿外的灵鸟婉转娇啼,点缀着空寂的殿宇。左迁察觉场地里变得幽静了,抬头看去,发觉叶沉渊的眼眸黑得沉静。他抬手作揖请示,才听到冷漠的一句:“传我
谕令,卓王孙即刻进府觐见。”
左迁躬身领命而去。踏出殿门时,心里还止不住在想:传闻谢一是殿下劲敌,那么一个眼盲心盲的对手,到底是怎样逃过追杀的?
身后,又传来叶沉渊的指示,应当是着手布置的第二件事,交给了修谬。“总管宣我旨令,赐理国公主珍玩,命容娘好生安抚公主。”
一羽白鸽带着叶沉渊的暗谕飞回宁州驿馆,通译取下查阅,上书之意是:卓王孙御查北疆,着一切军政调度。他连忙做成邸报散了出去。
远在北疆的谢一,自然不知道汴陵发生的一切事。正如叶沉渊推断的那样,她已经眼盲心盲。聂无忧炸断冰川底层,摇晃的力道将她唤醒,血液里有股微温,牢牢护住了她的心脉,不至于在这十年内让她冻成一尊冰人。思绪渐渐聚集在一起,她的眼皮有千斤重,但出乎意料地是,她能听见所有声音。
近处,有两人喁喁细语,言辞夹杂不屑之情,应是一老一少。老者叫拿奴,少者是南翎国二皇子,正在躲避华朝的追杀……一滴水从冰岩上滑落,叮咚一声,砸在了金砖一样的地面。雪花在寒风中旋转,呼呼刮过,徒劳地撕裂天地锦帛……远处,一只白熊误入川中,厚厚的熊掌滑过雪原,嗤嗤溜远了,还像是一步一步踏在她心间……风吹过冰川罅隙,带来一丝小小的嗡鸣……
她努力抬起眼睛,很想看看近在咫尺的聂公子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他为什么在她面前哀伤不已,甚至哭泣。但是她失败了。
震天的爆裂声响起,她被一股力道卷入河底,随波逐流,离得炼渊越来越远。地下水温将裹在她身上的冰椁溶解,河水拍打着她的脸,她的手,她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还有痛楚。她的头脑如同盘古开天之前,混沌一片。眼睑上的冰消融了,她终于睁开了眼睛,透过蔚蓝的海水,点点星碎的阳光播织在水面。
谢一并不知道她来到了内陆海延泽。四肢渐渐有了知觉后,她蓄力一跃,冲出了海面。长达十年的冰封雪裹,让她气息险些不济,差不多一头栽倒在海底。她背对光明,动了动手臂,这才能感觉血液似乎没有流动,凝滞内里,手臂依然比较梆硬。她攒起力,苦费一番心思,顺着水流推向划到海滨,爬上了沙滩。
有那么一瞬间,万物开明,光线强烈,红花绿树白沙蓝水直逼眼帘,七彩光晕拂落头顶,她渴求温暖,抬头看了一次。
上苍的恩赐啊,在那最后一眼,她的瞳仁记载了炽烈光芒、橙黄晕彩,然后才刹那归于黑暗。
谢一仰躺在地,闭上了眼睛。<
br>由于雪盲症效果,她已经看不见了。
四周声音如此清晰,海岸深处,有贝壳吞吐海水的动静;头顶上,一只蜜蜂嗡嗡飞过,钻进了丛林。
她想了又想,才弄明白,老天夺走她的记忆、她的眼睛,却给她留下了非凡的耳力。她爬起身,掏出口中一直含着的硬物,将它塞进腰间。触手温润滑腻,她捻了捻,察觉是块玉。袖里滑出一支短笛,她也一并收了。脚踝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敲打,发出脆响,她摸索过去,再次断定是枚箍环,只是不见质地。
如果除去全身湿漉漉的衣物,一玉一笛一环便是她所有了。
谢一站着想了想,等四肢回暖。扑面而来的海风带着温腥气,侧耳倾听,北方风涌剧烈,她顺着那个方向走了出去。每走一步,身上衣衫淌下冰渣子,在她耳里,放大成滴滴答答之声,如同天籁鸣奏。
她是谁?来自哪里?她曾质问过自己。
片刻后,回想起炼渊里的人声,她大抵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她叫谢一,是已灭的南翎国谢族人,曾爱上叶沉渊,不知缘故被他遗弃,被封在了冰川底。据悉,现在的叶沉渊权倾一时,那么十年前的她,到底为了什么甘心为他脱离世族,不顾众骂亲离的凄惨?
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蹿进耳根,直达头顶,几乎迫使她跪了下去。她捧住头,踉踉跄跄,血液也在逐步回温,像是要沸腾。煎熬过一阵,她摸索到树下,盘膝调息。吐纳一刻,才能平息四肢百骸的痛楚。
有痛苦还是好的,她想,这样能证明她在活着,不是全身冰冷的行尸。然而“叶沉渊”三个字,她不敢再想了,怕引起遍体的烧灼感,稍微推断一下,她也知道这个名字是毒引,再执着念起,恐怕会吞掉她的命。
风吹过来,树叶刷刷响动,一只山鸟振翅飞向天外,鸣叫了一声。她听了倍觉有趣,也跟着叫了句,嗓子眼突然冒出粗粝的刮擦声,只打了个尖儿,她就赶紧闭上嘴。
原本只是以为眼失明,心混沌,没料到,咽喉也失去了润泽,不让她发出如百灵鸟一般的声音。
片刻后,眼盲心盲口哑的谢一支撑着站起,走出了延泽滨岸。前尘往事于她而言,已经不复存在,远似天外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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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
群山延绵,围住了延泽。官道横亘百里,连着峡谷。风从西北而来,呼荡吹过,夹杂铮铮交戈之声,谢一耳力敏锐,竟是捕捉到了十里外的动静。从海边走出已经两个时辰,她的功力逐渐回升,身体里也有了暖意。
惨烈叫声越过风尖之上,传向九霄云外。如果仔细倾听,她还能分辨出枪戟扎进肉身里的钝响、被杀之人的求饶、执戟者披挂的摩擦声。她提气纵奔,身体如一缕轻烟,树梢带风,沿着足底滑过,不过一盏茶时间,她就来到山谷前。
底下未死之人仍在□:“大公子……您还好吗?”
谢一眼前有布帛系住眼睛,看不见任何景物,只能感受到大致轮廓。但她有心,潜伏在山谷上方时,听到了诸多对话。
下面人马分作两拨,得胜者是华朝骁骑卫,一月前,领太子叶沉渊命令赶赴北疆,将南翎国残余军力消灭干净。大公子,也就是南翎大皇子且战且走,护着二皇子简行之进了苦寒冰川,指望追兵不会跟进。骁骑卫果然不敢进川,围堵住大公子,以万人之力猛攻不足五百的南翎军,终于完胜,大公子不出意外惨死在铁蹄下,余部尽降,却被华朝人屠戮干净。
谢一赶来时,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留着最后一口气,问出最后一句话:大公子,您还好吗?
谢一怔站在山顶,风吹过她的衣襟,她感觉不到冷。骁骑卫纵马凯旋,听他们马蹄得得,颇为整齐,她便知自己一人之力战不过虎狼之师,下定决心,跟在山脊上走了一阵。
山谷里骁骑卫得胜撤军,虎踞马首的校尉开心笑道:“总算不辱太子使令!我们灭了南翎最后一支正规军,可以回家睡大觉了!”
身旁有人附和,声音显得散漫。“南翎国迟早要亡,断在我们骁骑手里,也不算冤枉!”
风滚进谷底,幽咽呼号,似乎在祭奠死去的士兵。谢一听得仔细,那些滚烫的身体逐渐冰凉了,搁在一起,撕裂了风声,奏出窸窣悲鸣。华朝人听不见,只是在笑,可是她的心里却有一股悲凉。
谢一循着原路跑了回去,血液汩汩流动,遍体灼烧。她痛得嘶鸣一声,滚下了谷底。好在巨痛埋身,她还能照顾自己,勉力提气击出一掌,用冲撞气流将她翻转过来,飘到了地面上。她伸出手摸了摸,不出意料摸到一具尸体,已经冷冰。
即使看不见,她也知道周围躺满了南翎人;即使风在哭,她也听得到亡魂们无声的呐喊:大公子,您还好吗?
他们却不知道,随着他们的长埋谷底,南翎国已经灭亡了。
谢一默念了一遍,牢牢抑制住心酸,深恐
引起身体的不适。两次动嗔动念,险些危及自己,就算再混沌,她也能试出一件事——继眼、口、心之后,上苍抽离了她的七情六欲,迫使她不念悲喜,僵若泥人。
天黑了,山鸦呱呱叫着,野兔哧溜钻进洞里,沙砾飞卷起来,扑到谢一身上,她还在躬身拖动尸体,用薄弱的力气,为南翎最后一队冤灵聚起往生念,好生陪着他们散尽精魂。可能是因为看不见,她并不觉得害怕。拖一阵,歇一阵,头脑却逐渐清明,像是被水洗刷了一遍。
一、二、三、四……十……十五……二十……三十……五十……直到四百七十。
谢一爬在谷底,用手指触摸着他们的脸,轻念着数目。她模模糊糊记得南翎男儿下葬时,头必须朝着东方海面,祈求海神眷顾,造福他们的来世。于是她不厌其烦地弯下腰,拖动一具具尸体,将他们全部面东朝西安置好。触摸到每一个亡灵时,她仔细捻动他们的衣衫,终于在一具冰冷而又高大的身体上,发现了质地优良的缁衣。
谢一站起身,朝着这具尸身拜了两拜,默念道:大皇子,我谢开言不能护你,当尽绵薄之力,替你稳妥葬殓。若有来生,你去富贵,我入轮回,遭受千刀万剐之苦,方可让我再世为人,站在大皇子面前。
出神地站了一会,她才想起来,她叫谢开言,谢一只是她在越州谢族的排序名号。再凝神想了会,又记不起来其余的事情,心绪始终像乍泄的天光,若隐若现。
天似乎更暗了,周遭不闻其他声息,连喁喁小虫都停止了夜鸣。半空轰隆一声,劈下雷霆,大风突起,卷动树叶响颤。谢开言摸索到一株沙枣树下,抱膝坐在树底,对着山谷四百多具冰冷的身体。枣树摇晃着枝桠,哗啦啦地说着什么,她听了听,什么都记不清。
雨点敲打着土砾降了下来,一股股细流从她身边流过。她伸手按了按,察觉土壤饱饮雨水,变得稀松,甚至在缓缓推动斜方山坡。
谢开言摸出那柄短笛,试着放在唇边,奏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干涩尖短的乐声不成曲调,驰入雷鸣电闪,瞬间消散。她无知无觉地吹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能连成一种曲调。
大雨越来越烈,冲刷着她的脸庞,钻进衣衫,冰凉地蜿蜒。她回过神,听到笛子尾声,尝试着开口,暗哑地唱出几句: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
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
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
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
魂归桑梓兮,无悲以恫。”
她捧头想了又想,不惜捶打头部,苦苦思索后,
终于记起了这首曲子。十年之前,谢飞叔叔曾按古词谱曲,音调沉浑大气,名曰《安魂》。
轰隆巨响,苍穹惊泣,大地颤抖,悲声四起。山谷斜坡大方坍塌,滑落下来,掩埋了四百七十具尸体。谢开言独立山脊,吹奏出安魂一曲,乐声悲怆,经久不去。
翌日天晴,万物开明。
谢开言循着人声来到边远小镇,耳朵里生动地流进许多声音,小鸟的叽叽喳喳,山羊的咩咩叫唤,牛犊子甩动着尾巴……这些,都告诉了她,此地是多么太平和宁静。
两道人影掠过她,走得远了,才敢窃窃私语:“那姑娘眼睛瞎了,怪可怜的……可是她怎么穿着宫廷里的衣服,看起来很名贵啊,难道是走散的嫔妃或公主?”
谢开言摸摸衣料,质地果然考究。再这样浑浑噩噩地走下去,势必引起整个小镇的人注意。几经周折打听到了最高档的布店位置,她凭着感觉朝前走,也不依仗旁人的帮助。
布店老板拒绝收她的衣装,只捻着茶叶说,这种样式现在已经失传了,十年前皇宫的御衣坊曾经定制过,随着华朝的内乱,御衣坊的绣娘们死的死,逃的逃,藻绣重针的技巧就没流传下来。
谢开言抿住唇,站在堂前不愿意离开。
老板娘走过来,兴起一阵环佩叮咚之声。她俯身查看衣物上的绣饰,一股淡雅香气如同翩跹的蝶,向着谢开言扑下。谢开言心道:边陲小镇竟然有如此人物,如果不是逃难就是为了隐藏什么。
老板娘的声音像是清露,入耳动听。她说道:“这位姑娘,你的背幅绣图有个名目,叫做‘九凤曜日’,是以九彩丝线入针,反复两面纳底,再在内衬织上徽印做表记,这明显是宫廷里皇后娘娘的翟衣。衣服太贵重了,我们小店不敢忤逆收下。”
谁那么大胆给她穿上了皇后的礼服?谢开言暗忖,无论是谁,此人也未免过于狂妄。
听到如此论断,正在捧着锦州窑产的紫砂壶饮茶的老板两眼一眯,顿时多打量了谢开言几下。站在他面前的女客依然脸色苍白,口语不便,黑发散成几缕披在锦帔上,怎么看都不像是富贵之人,倒像个披金挂彩的戏子。
他摆摆手,道:“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谢开言听老板娘独具慧眼,将衣衫说得头头是道,更加断定此人来历不凡。她转过脸,对着老板娘方向比划了下,老板娘还是在推脱:“姑娘你走吧,我们不敢做这桩买卖。”
无奈,谢开言只得运气于腹,鼓声说道:“夫人既然是宫里逃出来的绣娘,应当知道将衣服拆卸,光丝
线就能卖到不少银子。”
布店厅堂开阔,太阳从琉璃瓦上撒落,点亮了方砖地面。谢开言刚用腹语说了第一句,好似锈刀刮了下厅面,发出一阵霍霍闷响。老板看不到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初闻钝音,震得手一松,摔碎了紫砂壶。
老板娘忙拉谢开言进了内堂,跺脚道:“唉哟我的好姑娘,算我怕了你了,你赶紧换了衣服,从我家后门走吧。”
谢开言当然不会这么容易走,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更何况她还是有意上门的。老板心疼他的紫砂壶,送了一套时下普通人家姑娘的穿着后,怎么也不肯多给银子了。他将一锭金子丢到谢开言裙边,气鼓鼓地说:“我那紫砂陶是从砂锤炼出来的陶,既不夺茶香又不熟汤气,用了十年!十年!光冲头水都能蕴出原汁原香,这么个宝贝,至少能值当一百两!”
谢开言听着怒吼在耳边,微侧了头,抿抿唇,再待“开口”。老板眼尖,连忙压住她的嘴,指尖一碰到她的皮肤,像是被烧灼了一般,马上收了手指,叫嚷道:“咦,你的身上怎么这样冷?”他转头对着老板娘喊:“双蝶,你来看下这姑娘!”
老板娘姓花,名双蝶,吩咐下人烧了澡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哄着谢开言进了屏风后,那谢开言还紧紧抓住衣袖边缘,面色之情有如溺水,苍白得难以描摹。花双蝶奇道:“哪有姑娘家不爱美的?你看我撒了这么多薰香花瓣,只要你沐浴了一遍,全身都会香喷喷哩!”
谢开言待心中鼓跳之声渐缓,咬咬牙将礼服脱了,沉身坐进浴桶梳洗。花双蝶趁着撒花瓣时,瞧了瞧她的后背,不由得眼带怜惜。借口添水出了房门,花双蝶拉住老板站在天井里,叹气说:“那姑娘恐怕不是宫里人,她身上有紫色伤痕,多达三十多处,像是受了刑罚,瞧着就怪可怜。”
老板松口气,道:“不是宫里人就好,等会说点好话,早点把她打发走吧。”
耳力通达的谢开言坐在水里,摸了摸手臂。正如外间十丈远的老板娘所说,她的经络突起,有点发硬,想必血液流淌过时,将那些伤口冲成了紫色,就如同苍白平原上的紫水河。她并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带了如此多的伤,但总归和谢飞叔叔有关。
她逐步记起来的,也只有谢飞叔叔了,还有他的安魂曲。
求医
绣房里暖气氤氲,谢开言用手抚平白色中衣,套上交衽镶边襦衫,踢踏着及地雪青罗裙从屏风后转出来。她将一条银白丝绦缠在腰间,摸索半天,打了个死结。花双蝶带着一阵兰花香气走进,看到她整饬自己,噗嗤笑了出来。“谢姑娘,你这是抖地铃还是拧卷花呢?穿得那么严实干什么?再说了,腰结也不是这样系的。”伸出手,就待去重新整理下。
突然,一只苍白的手拦住了花双蝶的动作,手背上泛着紫色纹络,细细密密的,就像是半壁上爬满了紫藤花。花双蝶讶然抬头,对着谢开言无法展示喜怒哀乐的脸,睫毛扑扇几下,怜悯之色渐渐地溢了出来。
她低叹口气,道:“好罢好罢,我不动你的衫子,也不动你的腰结。”
谢开言这才放开她的手腕。
花双蝶将谢开言牵到梳妆台前,执起了象牙梳。打开双鸾镜,眉目上即刻浮起一阵秋水似的明霞,迎面而来的沉檀水香,无言诉说着绣阁主人的宝气天光。谢开言静下心来,由着花双蝶替她梳妆。
牙梳从黑发中穿过,花双蝶柔和嗓音随之响起。“一梳梳到尾,缤纷落尽谢清辉;二梳梳到尾,花开盛景尝欢悲;三梳梳到尾,海角天涯相伴随。”她营营哼鸣着,似乎在做着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谢开言坐着没有动,倾听花双蝶的动人嗓音,感受着氤氲的香气。实际上,撇开她残存的记忆,整个少女时代能受到如此礼遇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
静寂中,花双蝶缓缓地说:“这是我们百花谷的梳妆歌谣,每个女孩都会唱。谢姑娘,你听着耳熟吗?”
谢开言端坐不动,抬起手腕摇了摇。
花双蝶看着谢开言秋水明镜中的容颜,叹了口气。“可是,我却知道你一定去过百花谷。因为你身上的伤痕,只能是通过我们百花谷的毒瘴才能染上,那些雾气剧毒无比,一旦吸入了肺腑,就会在皮肤上渗出紫藤一样的经络。我们谷里的人从来不敢踏入花瘴那里一步,没想到你进去过,还活了下来。”
谢开言像木头人一样静坐,外观无论悲喜。
花双蝶抚摸着她的头发,伤感地说:“谢姑娘,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将头顶上的黑发盘成两朵碧丝垂髫髻后,花双蝶巧手一挽,梳理着其余的底发,将它们编成两条柳叶辫。“这种瘴毒叫做‘桃花障’,每次牵动情绪时,心中必生疼痛。倘若你用内力强压,寒气游走血脉,生成寒毒,比桃花障更加霸道。”
谢开言内心泛起波澜,这才明白了自己时不时阵痛的缘由,原来是十年前去过百花谷。她一点也不记得那些灿烂
百花、皑皑雾气生得何种模样,但听花双蝶担忧的语声,她推想自己可能是中毒极深了。
果然,花双蝶颤巍巍开了口,说道:“谢姑娘的皮肤透冷,赫然是中了寒毒淤积不散的残相,你……你得赶紧医治。”
谢开言抿紧唇,以腹语说道:“无妨。”
花双蝶叹息不止,素手轻擢,摘了一朵繁英如雪的簪花,替她别在发辫上。谢开言起身,离开梳台,云裾微动,宛如踏雁沙。“等等!”花双蝶唤住了她,拉过她双手,用素丝飞快走线,将两幅淡色水缃袖罩缝在了她的袖口处,再镶上布套,套牢她的手指,只露出苍白的指尖来。
“女孩在外面始终要端庄秀美,尤其像谢姑娘这样文静的人。”
花双蝶轻轻咬断丝线,瞧着谢开言安静的模样,满意地笑了笑。
谢开言拢紧双手,以宽和袖罩盖住手背,又侍有手套遮掩,外人应该没法看到她的狰狞爬痕。她明白了花双蝶的苦心,朝着花双蝶躬身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天井里咿咿哑哑有人转动着轴轮汲水,暮霭漂浮在四周。谢开言依照先前别人的指示,找到了医庐跟前。边镇的天□得早,大夫吃过晚饭,蹲在门前抽了一管水烟,老远看见她蒙着眼睛走过来,哐当两声,关闭了门户。谢开言侧耳倾听,旁边有两三竿竹子立在井边,哗啦啦摇动着脆响。她走过去盘膝坐下,从随身挂的布褡里摸出一块玉,捏在手心里把玩。白玉凉润,冰着皮肤,亦能平稳住一丝指尖传来的颤动。她默默克制着自己的寒冷与饥饿,守在医庐外一夜。
第二天清晨,欺生的大夫走出门,看见她披着露水的衣衫,愣了下,将她唤进了医庐。片刻后,求治无果,她放下化散的银子,走了出来。
花双蝶说的果然是对的,她的寒毒入骨已深,民间普通的大夫根本束手无策。所有的出路都指向了北疆边关外的天阶山,那里据说有道仙隐居,只要能上得山去,他一定能医治好你的疑难杂症。
谢开言朝着北方行进。无知无觉地走了一天,夜晚投宿在路边石头客栈内。老板见她孤身一人,欺她眼盲,将柴房外的单间租给了她。草草用过饭食,她走进房间休息,枕着草藿湿气,嗅着枯木味道,一时心绪飘得极远,像是在茫茫云海中浮沉。
后来,她索性放空了心灵,什么都不想。此时,各种细致的声音钻进耳朵,无需聚力搜捕,她都能听取十里之外。一阵木叶窸窣声沿着地面滑过,是夜行人的脚踝趟过草丛,惊碎了露珠。那些脚步声直接奔着她而来,像是一句句踏在她心上。
谢开言起身,
从柴房内拎出一根槐树棍子,站在了四合院里。
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床铺。秋夜的虫鸣断断续续,嘶哑了清凉的月色。她站着听了会蝈蝈叫,露水落在了肩膀上。扑的一响,遁了。她将棍子敲击在地面,咚咚咚,有似密集的鼓点。
一盏茶后,汴陵太子府派出的首支羽林卫才堪堪掠到柴房上,拉弓上弦,却突然看见院子里立着个人。天青色衣裙,秀丽的模样,眉眼低垂,仿似在听闻草灯虫鸣。
谢开言运气于腹,道:“才来三个人,竟然用了这么长时间。”
粗哑声音乍降四周,箭卫微微一惊——临行前,太子府总管曾匆匆赶来传讯,将特制铁箭交付于他与副使两人,声称当竭尽全力诛杀“谢一”,但总管并未说过,谢一是何许厉害。这时,不待他们反应过来,地上敲击的谢开言突然动了。三名打头的箭卫根本没看见人影,就觉眼前雾气一飘,胸口已被击中。他们忍住呼叫,痛苦的短音却溢出嘴角。跟着后继扑上第二列羽林卫,攒射箭雨,谢开言跃上屋顶,如轻灵的云,如穿花的蝶,一一从队列中Сhā过,那根灰漆漆的棍子无所不至,将他们的弓弦断得干净。
反复游斗一夜,待天明时,院落里只多了两具尸体。受伤的箭卫忍住痛,一旦跌下屋顶,即刻撤出院落,不留一丝来过的痕迹。
通体寒凉的谢开言忍不住擦了擦汗,用棍子戳了戳地上尸身,哑声腹语道:“喂!带走!莫脏了老板的院子!”
两名跑出院门的羽林卫回头看了看,双双对视一眼,慢慢走到尸身跟前。见谢开言无多余动作,才一鼓作气背上尸身,果断撤离。
谢开言听顾四周,辨明方向,走了数步,用手帕缠住手指,拔下门框上、井栏边的两枚铁箭。铁箭是由最先的三名箭卫射出,入耳声沉,和其余白翎羽箭有很大区别。她将箭矢转过来,闻了闻,闻到了一丝腥味。
淬了毒。
她用指尖触摸铁箭底部,感触到了一枚徽印,刻着篆字“御”。
竟是皇宫内的人。
这些羽林卫闷声猎杀,折断手脚也不呼喝,的确是行军作风。好在纪律严明的卫士做派也不小,无论走到哪里,哪怕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也不肯改变特制的弓箭。
谢开言走进屋子里调息打坐,心中一片清明。十年之前的往事她已悉数忘记,一旦破冰而出,追杀如影而至,声势之大,使其余宿客屏住呼吸,也不敢出门探望。能做到这种阵势这种能力的,恐怕只能与叶沉渊有关。
放眼天下,当今还有谁敢称“御”?帝制不兴,
弱国臣服,只有一座宫殿屹立于东方,镶合日月之色,袖手乾坤阴阳——汴陵太子府。
她与叶沉渊的旧忿,倘若有机会,得好好清算。
谢开言弯腰,用手帕拾起两枚毒箭,走出院子,等在了厨房外。等天明大师傅升火烧水时,她想办法折断了箭头,小心收藏进布褡里,离开了客栈。
官道很快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树林。青山巍峨,群鸟振翅,她侧耳倾听,心知离天阶山已经不远了。一里外,飞云般流蹿衣衫震动声,她想了想,取下备置的长弓,手持羽箭,站在了林外。
以她所见,叶沉渊应该是个厉害的对手,自她一路行来,竟然能推断出她的去向——换衣、借宿、求医等诸多事情,他都能猜测到,仿佛历历亲见一般。
“叶沉渊”三字一当浮现脑中,她的气息翻滚而来,如同晚潮生寒。她连忙镇住心神,默默吐纳,缓解痛楚。
来袭者果然知道她的去向,径直朝着树林这方扑来。手上白刃寒光闪闪,掠动草叶飞卷。她一听,情知这批杀手强于昨晚箭卫,当即沉身拉弓,化耳为目,射出了第一箭。白羽带着流光飞过,铮弦之声不绝,扑在前面的黑衣卫急避,那箭矢却也刁钻,明明闪亮耀眼,看似飞向右肋,划过一道银弧。等他拧身一闪,左肩仍然受了箭矢刮掴,留下一行炙热的血痕。他咬牙疾扑,身后却传来沉闷的身体倒地声。
他不敢回头。因为出汴陵时,左迁公子曾警告说,此次围捕的对手擅长飞矢,取敌人首级于数里之外,倘若不能抓捕,立即戗杀。但他从来没有想到,对手竟是谢族人。刚才草创一箭,却能做到一箭两伤,很像是失传十年之久的招式“飞火流星”。
他只能招呼余部猱身欺上。此战的结果惨烈,他也赔上了性命,临死前,他睁大了眼睛,很想看清楚对手起箭的姿势,无奈人影幢幢,尽数淹没在天青色的招式下,片刻后,树林里只剩下一个人站着,在微微喘气。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筒子们先别养肥好吗,我尽量日更啊。仰望首页月榜中,能浮出水的多支持下吧
天阶
天阶山号称九州第一山,实至名归。重峦叠嶂,突峰兀石,无处可以攀越。远观不见峰尖,近看黛色深沉,甚至有鸟儿绕行,扑棱着翅膀撞在了山脊里。
谢开言目不能视,口不能求,只能凭借双手。风掠过,惊动松涛,她仔细听了听,从群山响壑的密集处入脚,踏上了寻求天梯的第一步。
攀山的过程极为辛苦,她的身子单薄,曾被大风吹下来两次。松针如刺,扎得后背生疼,她摸了摸,扫走尖叶,继续不屈不挠地爬了上去。旁边的枝叶散发出清藿气,松鼠吱吱叫着,蓬松的尾巴擦过手背。她伸手去抓,连追带赶,一脚踏空,险些坠入深涧。想是在危急时分,她爆发全身力气,朝上攀升,竟然能轻飘飘地掠过几丈。
谢开言暗喜,试着提气,合力一扑,真的发觉自己身轻如燕,几乎能够御风而行。她摸摸手臂,察觉皮肤没那么冷了,才敢相信自己内力完全回升,甚至是比以前更强。
两个时辰后,她爬上了天阶山山顶,手指鲜血淋漓,发辫粘在脸庞,散着热气。她看不到衣衫破损的情况,勉力整理了襦衣与罗裙,立在悬崖旁,侧耳倾听。
叮的一声,下面传来棋子敲击在石盘上的回音,清脆果决。低坳处似乎无风,吹不动小小棋子的周身。一股清幽粉香气淡淡袭来,飘渺孤落,如水上一点惊鸿。谢开言心道,好一个神仙去处。
下棋者不看她,亦不问讯。她朝声音处躬身施礼,以腹语说道:“晚辈谢开言求见天劫子。”
天劫子便是天阶山的主人,传说中的世外道仙,谪居世间长达百年之久,是以沾染了一些凡夫俗子的脾气,比如倨傲与挑剔。
谢开言久不闻回声,拾起脚边石子,袖手一弹,精准地朝着香气来源处扑去。窸窸窣窣花叶飘落,撒了棋者一身。他弹跳起来,嚷道:“好邪气的娃娃!敢拂了老朽的棋局!”
谢开言听他声音苍越,激起腹中真气回荡,便知找对了人,态度愈加谦恭。
天劫子甩甩袖子,道:“免礼免礼,老朽不吃这一套!”
谢开言直起腰身静立。
天劫子道:“娃娃双手沾血,可是杀过人?”
谢开言摇头。
天劫子再哼:“就算上得了天阶山,老朽也决不医治屠子。”
谢开言不语,他冷冷道:“娃娃身上有戾气,看着不讨喜。”
谢开言只得垂下手,让鲜血顺着指尖滴下,运气于胸,道:“晚辈曾在路中遇过两次暗杀,但并未有意伤人性命。唯独使了两次‘移花接木’,也是缓解对方攻势,未料对手功力浅薄,
使刀剑箭矢失去准头,扎进了同伴的身体里。是以前辈看到的鲜血与杀气,真的不是晚辈存心积存,实是无奈之举。”
其实这种说辞只能听信一半,她出手时,因围堵杀手过多,她也尽朝密集处散掌,掌风里自带寒雾,击在人身,痛上半晌,少不得有熬不过去的人。但是每次猎杀开始之时,她一定要对准首领发动伏击,有效遏制队列的气势,所以说,箭卫中的铁箭手、黑衣卫中的队长,都成了这种领罪羊,死的也是他们。
至于天劫子信不信,还得取决于谢开言的面相。
长期冰封雪裹,她的血液冷得发寒,伤痕透出紫色。两颊雪清,僵硬如铁,偶尔想笑一笑表示亲善,无奈嘴角牵动半天,肌肤却不听使唤。数次下来,她接受了这种缺陷,只能抿住嘴,以尖瘦的下巴苍白的半脸,展现了她的温文可欺。
天劫子静默半晌,突然道:“娃娃走近点,让老朽好好瞧瞧。”谢开言依言走近,他看了会,才开口说道:“原来是你。”
谢开言忙运气,好奇问道:“前辈可是认识晚辈?”
“十年前老朽曾见过你。”
“在哪里?”
天劫子沉寂一刻,突然甩了袖子,冷冷一哼:“那些前尘往事,不提也罢!”言语之中,多有不屑。谢开言碰了个软钉子,抬袖摸摸脸庞,坐了下来,刚好处在棋盘对首。
石桌石凳冰凉刺骨,她也感觉不到,正在用手指摸索棋子走向,耳边传来天劫子不耐的声音:“女娃娃别乱摸,再打乱棋局,老朽砍掉你的手。”
谢开言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在棋路里绕来绕去,罔顾主人责难。啪的一声,天劫子挥开她的手腕,最终说了实话:“这是一局‘残珍’,古棋谱才有记载。每逢半年,卓王孙上山布置棋局,待老朽破解。老朽虚度百年光阴,棋友换了三代,没碰到像他这么厉害的。这局棋让老朽参研五月还得不到一丝破绽……”说着,他站起身,摇着头走向石屋内,独自撇下了历经千辛万苦爬上山顶的客人。
谢开言敛袖而坐,夜风掠过衣襟,扑撒几朵花瓣,幽幽淡淡,仿似开启了湖光春|色。她只觉鼻腔生津,面颊和暖,一动不动地坐在石凳上,等待着拂晓天开。
第二日,天劫子走出屋,对她说道:“娃娃好耐性。”却不知,她蒙着眼睛,已经神游太虚,将心中万境历练了一遍。可能是她的安静对上了天劫子的脾性,他话不多说,取来药杵药罐,鼓捣一刻,替她敷上了清凉药膏。
两天后,谢开言双目重见光明,看清了所处光景。天劫子安置了一方棋桌在山坳,
点缀一株孤杏,疏落显出风情。山坳背风,面临深渊,右手开凿一条浅显石道,仅能踏脚,延伸至山顶。山顶一侧有巨石拥簇,另一侧青松扫檐,夹着中间的角耳石房,倒也落得齐整。不远处两座石屋与耳房遥相呼应,形成掎角之势。
天劫子催促谢开言下山,谢开言却坐在石桌旁,对着残珍棋局凝思苦想。如果微风卷下花瓣,她还会抬头望着秀颀的杏花树,面色带了些恍惚。
天劫子终于好奇地问:“小娃娃怎么了?”
山坳孤植一株十年老杏,肌细骨冰,团雪映红,妖娆自生,澹然漠漠。它的枝桠伸出崖外,迎风扶摇,轻撒一袖粉薄。花瓣缤纷如雨,点点卸在谢开言发间、肩头、怀中,宛若点染了春意。
谢开言以指蘸水,在桌面书写:“杏花春雨,年华老去——这种场景我以前见过。”
天劫子挑着白眉毛问:“在哪里?”
谢开言摇头,以示不记得了,摸了摸特制玉石刻成的棋子,手心里感到凉爽。她掏出一直把玩的玉佩,两相比对,赫然发现质地竟是不差多少。天劫子也看出了蹊跷,凑过来说:“娃娃福气不小哇,有这么一块能解百毒的‘寒蝉玉’。老头子的棋子就是你这玉的边角废料磨成的,也能做到落音沉稳,敲声清脆,你想想,从胚心琢出的寒玉,该是有多大好处啊?”
谢开言不禁多瞧了玉佩两眼。天劫子伸手过来拿,她连忙收好了,引得他伸长脖子看半天,哼了句:“小气!”
玉佩是千古宝玉,含在口中可解百毒。那么自冰棺中带出的短笛与金环呢?谢开言心念一动,不禁对其余两物多有眷顾。刚从袖口取出短笛,天劫子卷过白袖,一阵风地刮走了她的东西。过了一会,叮当一声,他完壁归还,吹着胡子说道:“我还以为丫头随身所带的东西都是宝物,没想到这个只是凡品。”谢开言执起短笛看了看,察觉不假,随手又收了进去。
脚踝处的金环决计不能拿出来了,她暗想。好在用布帛缠住,走动之时,不会发出声音。
天劫子坐在对首仍在追问:“还有什么吗?”
谢开言摇头。
天劫子拍拍石桌,道:“怎么这样小气!”
谢开言沉默面容对着他。他又说:“谁给了你寒玉?替老头子也去求得一块如何?”
寒蝉玉温润美泽,属世之珍品。每次握在手心,一脉凉沁蔓延进血液,像是贫瘠田园偶遇甘霖。谢开言执有掌中玉,无异于黑暗里有了光明,越琢,越是遂意。她也曾想过,送她雪藏冰川的人替她换了衣装,塞进这块玉,但是,她能继续想下
去吗?
往事模糊如云烟,当断即断。
谢开言沉心想了想,以指书写道:“晚辈心中时常混沌一片,大多记不清以前的事情。晚辈此次上山,希求前辈能解晚辈苦痛,化去晚辈身上所中之毒。至于寒蝉玉,本就是晚辈进奉给前辈的礼物。”
书写完,她从布褡里摸出平时备好的锦盒,将光泽鲜润的寒蝉玉摆正,双手递交给天劫子。
天劫子爱物成痴,也不推却,一手接过塞入袖囊,再瞪着眼睛问:“小娃娃有什么苦痛?中了什么毒?”
谢开言连忙细致讲述了心痛之由,无论悲、喜、嗔、怨,每当牵起情绪变化时,全身上下如置火炉,血脉游走全身,遍生疼痛,但过了一会,一股阴寒气息涌上,抵制了烈焰,将她再次放进冰窟历练一遍。两重折磨下,她的神智几乎消散干净。
天劫子拈着胡须沉吟:“娃娃这种病,老头子也不是第一次听说。按照往例,你这是身兼烈息寒瘴两重侵袭,似乎是地僻荒远的‘沙毒’与‘桃花障’。”
谢开言抬起眼睛,墨玉瞳仁焕发流离光彩。听名目,已和花双蝶的告诫一致,这座天阶山,她当真来对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的厚爱和支持,谢谢你们:)
石窟
天劫子收了谢开言大礼,言谈之中已有缓和,谢开言小住山顶数日,负责庭前洒扫、饭食果蔬杂事,举止极为乖巧。一老一少不觉成为忘年交,摒弃了众多繁文缛节,直接以姓名称呼。天劫子唤谢开言滴血蒸脉,细致分析毒素病理,推断出她必然经过两个地方:肃州的荒漠和云州的百花谷。
那是现今华朝两个边远的州府,地处荒凉,山石杂乱。谢开言侧目回想,依稀记得荒漠广垠,一轮红日直挂天边,烧得沙砾快起了火。似乎有十九名谢族少年与她一起,投身于茫茫荒漠,每日火烤风吹,历练生死。那些单薄的影子化成风,飘散在雾霭沉沉的百花之中,她沿着白色溪流、桃红花瓣溯水而上,太阳浮动的光彩下,似乎又立着个影子,对她伸出手,牵引着她,唤她再走一步,便能来到他身边……
那人长相异常俊美,着月华素袍,不笑,眉眼的冷漠如同梅探寒枝,临冬一绽,顿时夺走天地颜色。
“叶沉渊……”
谢开言记起了这个名字,痛苦地嘶鸣一声,抱头倒在了石炕上。抽搐发作得突然,仿佛天降圣旨注入血脉中,她毫无征兆地开始痉挛。苍白的身体弯曲成一柄弓弦,牙关咯咯作响,紧绷着抖在一起,石头床面厮磨出杂乱痕迹。
天劫子呆了呆,连忙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自戕。他急忙点了她的卤门、头维两|茓,替她号脉。她动弹不得,痛苦与颤抖袭向四肢百骸,她兀自流着汗,滴滴答答,犹如春暖花开时积雪的屋檐。
天劫子拍了拍她的头发,轻叹:“难为你了。我这就去配药。”说罢,塞粒清香药丸入她嘴里,阖上她的眼帘。
谢开言的痛楚遍减,咽喉生津,润入胸腹,一股清凉缓缓浮起。她试着张了张口,发觉能说出便利的声音:“大师……这是什么……真好吃……”
天劫子嘿嘿一笑,拂袖而去。
谢开言沉睡两个时辰,松风越窗,呼呼轻响,小屋背凉,她翻了个身,清醒过来。暮色笼罩,山猿凄叫,天鸟低鸣,声声入耳,仿佛近在眼前。咕咕咕,不知是哪只草虫在石缝里低吟,如同召唤着游子归去。她听了一阵,忍不住也咕咕地叫着,声音却变得嘶哑。
哦,天劫子的清香药丸只能让她开声一时,药效散了,她又变成了言语不便的木头人。
谢开言弛然而卧,沉淀心神,于细微处抓到一股游风,听风穿过藤蔓,疏忽一下,尖利地传来回响。
若在寻常,即使是内力深厚的名宿也察觉不到异样;但在此时,历经雪川磨练的谢开言广开耳目之识,闻音一遍,便知底下动静深浅、罅
隙走向。
她掀开毛毡,从石窗处跳了出去。
石屋独立绝壁前,倒生藤萝,密密麻麻,有如天女织梭。谢开言吐纳气息,见无凝滞,抓住一枚长藤,轻巧地荡开,如此连绵不绝,将自己送到一方刀切似的石壁下。
石壁长满青苔绿藤,滑腻不能触手。一块岩石突出生长,如同鹰翅,遮住了上面的月色天光。夜风每次掠过,藤萝哗哗响动,像是水流被吸入了漩涡。谢开言以绝巧功力吸附在壁石上,伸手拨开藤条,果然看见了浑然一体的山崖里张着一个洞口。她轻轻跃进去,闭上眼睛,只用耳力倾听。
四处一片沉寂,无风无声息。小小洞府一丈见方,零落堆放着土坷山石,年久僵化。偶有木叶被风卷进,铺散在地面,像是榆钱撒满了乱坟岗。洞口的那块巨石撑起防护,遮蔽了雨水风沙,这方石窟就成了尘世遗留的墓冢。
谢开言站在洞口朝下观望。天阶山之高,此时有了极大呈现。她所处的洞|茓悬在半腰,下面深不见底,浮起阵阵飘渺雾气。青黑色的藤蔓随风摆荡,似纤长的发,一点点打散、梳妆,落在了姿容阴妩的侍女脚踝。她抓起石块投掷下去,长久,才传来咚的轻响,而这种动静,只有她才能听得到。
夜越来越黑,雾气漂浮不去,山风嘶吼着层峦叠嶂,半晌,喧嚣起另一种声音。
谢开言回过神,抓住藤蔓朝外一跃,如灵巧的猿。无法说出此刻的畅快,她只觉群山在脚下跑过,耳朵里都是呼呼风声。荡胸而生的虽不是浮云,但清雾悠远,渗落整个峡谷,将天阶山脚罩得苍茫。
她松开手中的攀援岩石,大胆朝悬崖下跳去。饶是这样灵巧的身体,被浮雾夜风托起,也似落叶翻转。苦费一番功夫站稳脚跟,她抬头去看,巍然山崖巨人般压近,根本望不到天际。
诗书有云,高谷为岸,深谷为陵,此话不假。平日里,谢开言在倒挂的山松野藿上跳跃腾挪,习仿猿猴游玩,只是以为天阶山高,高不可测,险不可攀,才有了这般名目。如今沿着谷底左右奔跑,跑出一身汗都见不到头,她才明白,天阶之阶,是层层叠加的台阶,呈东西走向,覆压三百余里。
山顶到峡谷不可估测,峡谷之多同样不可估测。
谢开言飞掠过一道葫芦口峡谷,仔细倾听,纵身爬升,翻越了一座小山头。山谷那边是个万人坑,白骨嶙峋,长满了青苔,风从骷髅眼洞里吹过,鼓着嗤啦嗤啦的笛声。她低下腰,摸摸白骨,骨质坚硬,赫然风化成石头。
她查看一刻,见无异样,又徒手攀援山石,向着天阶主峰飞跃。大约过了大
半个时辰,她能听到天劫子呼唤她的声音,心里一动,悄悄沿着松枝斜干爬去。
“小丫头跑哪里去了?老头子的晚饭还没吃呢!”
天劫子站在谢开言起居的石屋内呼喝,凉透的风卷起他气呼呼的白发。窗外白影儿一闪,一匹布缎似的黑发倒垂下来,缀着一张苍白的脸,此情此景太过诡异,将他吓了一大跳。
谢开言倒挂在松枝上晃荡,口不能言,只能两臂招展。月亮从她脸庞后渗落,镀上一层绒边。天劫子见她冰冷安静的容颜,犹带着孩童的天真,不禁叹口气,好生唤着她下来。一当她站稳,天劫子就跳了起来,拿着蒲扇扑扑扑打着她的头顶,边打边叫:“好好一个小丫头,生得像猴子一样!哪有姑娘家在悬崖外荡秋千、挖藤果的?就你这丫头闲不过,天天荡来荡去,把老头子的山窝当林子耍。你说你,你说你,啊?还想犟嘴?”
谢开言抱头逃窜,跑进几丈远的石窠里,烧了一瓦罐菌菇汤回来。红果、绿汁、灰菇飘荡在木碗里,配上白色瓷盏,颜色煞是可观。但喝到嘴里,味道就不是那么鲜美了,只有一股淡而酸的味道。天劫子一边喝一边叹气,谢开言静静看着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面饼,用手拍了拍边缘的灰草,就着汤水吃了起来。
天劫子的眼睛快直了,道:“哪里来的?”
谢开言比划半天,都没让他弄明白。
天劫子叹气,压下她的手,说道:“罢了罢了,你吃吧,就当老头子没问。”
谢开言吃掉整张饼子,喝了一大碗汤,擦净嘴,紧紧地望着天劫子。
天劫子问:“丫头你怎么了?”
这次,谢开言用竹筷蘸水,快速在木案上写道:“天阶山下有个万人坑。”
她提起问题的由头,期望天劫子解释下去,天劫子当然懂。他拿起蒲扇轻拍手掌,说道:“你也好生顽皮,竟然跑那么远的地方去!”
她再央求,他思索片刻,当即说了:“一百年前,那里是处古战场,据说死了万数人。那一仗打得惨烈,血流成河,厮杀声传遍山野。后来山崩,掩埋了尸骸,每逢月阴天气,隐隐传来人马的嘶鸣,像是在回放着百年前的历史。”
谢开言心下称奇,并未说出偶遇石窟的事情。
第二日,谢开言站在山崖前看着荡胸层云,呼吸吐纳一刻。每日观赏壮丽景象,令她心生开阔之情。底下飞鸟掠翅闪过,乘风惬意飞翔,她看了十分羡慕。然而天劫子有令,不准她这个食客再四处游荡,她只能静静地观摩,不能跃下谷底。
片刻后,她拿着改良的弓箭,对准树
丛藤蔓处激射。嗤的一声,巴掌大的蒲叶穿透一个洞,她拉动细小丝线,将羽箭扯了回来。如此射了一个时辰,采完药引的天劫子坐着滑轮木框上山来,看见他整辟的一方小小药草园枝零叶落,茎苗全部被削断,气得怒吼一声,将峰巅的松鼠全部吓跑了。
“小丫头!你给我出来!”
天劫子口中的小丫头其实并不小了,身材也为高挑,不过她皮肤苍白,经过雪藏后年纪显轻,在百岁老人面前,也的确只能算是小姑娘。
谢开言听得分明,忙背起弓箭,攀援上藤蔓,荡到了对崖。天劫子学术高超、医术无双,偏生拳脚功夫一般,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只能顿足长叹。
谢开言打了一只野獾,将它剔除毛皮,开膛剖肚,清洗干净,做了一道味道甜美的汤食,才能安抚住天劫子的怒气。野獾本身肉厚味鲜,也不需要多加作料,剩下的毛皮油脂亦是大有用途。食罢,天劫子拿出一只木制的孔明锁,递给谢开言,道:“以后玩这个,养下性子。”
孔明锁方方正正,既包涵八卦玄学之术,又有变幻无穷之乐,由上好黄杨木雕制,拿在手上即能讨人欢心。谢开言接过,抽下木条,摆弄着严密的缝隙。天劫子心下甚慰,步出石屋,谁料谢开言已经赶上,将拼装好的十二连环交给他看。
“这么快?”天劫子奇道,“又没事情做了?”
谢开言点头。
天劫子看看尸骨未寒的药圃,吹着胡子问:“你就不能安分下吗?”
谢开言摇摇头,脸色颇为无奈,仿似为着简朴而枯燥的生活惋惜。
天劫子瞪起眼睛:“那你想怎样?”
这下,谢开言运气于胸,利索说道:“听闻大师有处藏书阁,晚辈想见识一下,开眼界,启发混沌心识。”
作者有话要说:已补全,我们这边下雨,肩周炎犯了,所以更新有些受影响,但我尽量不断更,请各位谅解:)
族长
天劫子百岁高龄,所藏书籍实属珍宝,帛面干燥无渍,字体如云流畅。就是那一捆捆竹简,也保持着烤过的青瓷色。谢开言踏进地下书室,迎面而来一股古朴松香,满壁的辉煌令她屏气静声,垂眸站在了桌案后。
待细细聆听天劫子的护书告诫后,她才洗手焚香,虔诚地翻阅古籍。
天劫子见她面色恭谦,替她滞留了琉璃灯盏,当先离开石室,放下了门户。
石室上方凿开通风孔,Сhā入竹节,逢雨水,必定滴滴答答作响。石龛四壁置放香木,驱虫熏兰,指间便跳跃着一种书香。谢开言孜孜不倦地学习,每读一册,于胸中回顾一遍,不知不觉中,她的头脑如同破开了混沌,乍泻出一丝天光。
这些精利小篆、端正楷书,一个个跳跃起来,连成一幅画卷。画里,描金朱漆坊门大开,笔直的青石街道呈现在眼前,她骑着白马,一阵风地越过石阶、对楹,飞驰在悠长沉霭的巷子里。
“大小姐回来了!”
“大小姐回来了!”
众多稠色深衣的身影从楼阁里走出,在阑干上悬起了玉兰灯盏,一户接着一户,似是拉开了夜的帷幕,点燃了通往天阶的眼睛。她的白马朝前飞奔,宛如游龙,一刻不停息。马蹄敲击在方砖上,也是一种急雨般的讯号,谢族的姑娘婶娘们全部放下手中事,素腕执灯,红袖妆照,笑盈盈地看着她远去。
整个世族,只能她有如此殊荣,不解箭、不下马,由着众人簇拥着她,任她带走光明飞驰。谢一的名称,生来就是族长的预接号令,她们唤她大小姐,族内弟子唤她大师姐,尽管她年纪最小,不过十六岁。但是,一旦预置令下,她的地位就不能更改,除去刑律堂的谢飞叔叔,无论何人,必须敬她三分。
那时的她,如同初生的白虎,|乳声令同林震惶。她的肩上,担负着谢族五万子弟的教驯。从街坊外跑到乌衣台,她数过,以横列五排对应谢族五堂,铺垫了整整五万块玉石方砖,右角上镌刻了整整五万个名字,笃笃的马蹄踏在上面,告诉她,每一个名字都是她的责任。
路的尽头通向巍峨宫殿,阶前第一块是金砖,四岁时,谢飞叔叔牵着她的手,亲自替她刻上了“谢开言”三字,并告诉她,日后族内兴兵操练,她必须站在这里,属于她的位置上,带领身后的子弟勇敢向前,成为南翎国坚不可摧的屏障。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谢飞叔叔带着她,走向特设的石室。那里,也有满壁的书香、满袖的兰熏,灯烛照耀着一道小小的影子,数十年如一日。
影子慢慢长大,无论生病损伤,她都必须
读书、学礼、骑马、习箭,甚至是接受高深的丹青音律教识。她能背下诗书礼经,辨析繁复难测的天文星象,熟习马仗阵法,说出每一支翎羽的特征,却没法梳理好自己的发丝,穿整齐一套衣装。
因为那些,谢飞叔叔说过,身为预备族长的她并不需要。
终于有一天,她病倒了,几乎奄奄一息,怎么也不能清醒过来。谢飞叔叔日以继夜地照顾她,唤着她的名字,将她从司命手里拉回意识。他用更加严厉的管教训斥她,不准她生出死逃之心。
休病中,她看着窗外的灵鸟,扑腾着翅膀飞走,转到树后,突然走出一个精美绝伦的小姑娘。
她真的吃了一惊,那个小姑娘告诉她,她叫阿照,由金丝雀所化,特地来照顾大小姐起居。
从此,白马身后总是跟着一个身影,锲而不舍地追逐着她,一边喊着:“谢一谢一,你跑慢点。”她越跑越快,阿照摔跤了,头破血流。她纵马回来,阿照突然跃上马背,抱紧她的腰,呵呵笑着说:“我抓到你了,你是我的。”
秀气的脸蛋,玫瑰色的嘴唇,湛黑的眼珠动一动,倾洒出一片流离光彩。这就是存贮在谢开言记忆中阿照的影像,干净灵秀,像是青天外飞来的灵鸟。
可是如今,这只美丽的金丝雀已经飞出金粉世家,坠入了寻常百姓中。
谢开言不知道阿照去了哪里,长达十年的冰封生涯,雪藏了她的所有记忆。
细缕风声从竹节灌入,嗤地一响,引得灯盏跳了跳。
谢开言回过眼神,轻叹一声:“阿照……”半晌又说不出什么。南翎已亡,谢族覆灭,她记不住霜华般岁月所发生的,老天强压住她悲喜,让她成了活死人。
谢开言静坐半晌,克制内心苦痛,翻阅医典,对着自己所中症状琢磨。典籍由古代流传下来,记载颇丰,列述诸多症状,对沙毒及桃花障也有详解。
“沙者,地火也。烈毒犯冲,洗内髓破天心,炙热聚顶,灭六魄三生。”
“桃花障为情毒,戒嗔戒念。一层破孤闷,肤冷;二层断肠根,骨清;三层泯神智,血凝。此为大忌。”
亲眼看见毒病入骨之深,谢开言默忍半晌,才查找处方。医典上未交付沙毒解药,只设置一法,谓之热蒸。就是将中毒者放置于笼龛,倒入药汤,以沸水蒸荡,开气孔引毒血,血质变清才可。
桃花障由气瘴所入,性阴寒,亦谓之寒毒。采红景天、雪莲、杜仲等珍贵药材做引,融特制乌珠水成药,汤炼七七四十九天,得一粒丸药,唤作“嗔念”。即是戒嗔戒念。
“七七四十
九天……文火不熄……”
谢开言默念,瞳仁明光凉了半截。
如此珍贵的解药,先不说药引难配,还需要人工煎沸,聚齐这些条件当真难之又难。
莫非老天真的要亡她?谢开言细细思量,可转念一想,她不能服从这样的安排。命虽有天定,但她要翻转,否则愧对两世为人。
在少时学习,她读史,阿照陪侍一旁,读诗。阿照笑话她不似女儿,心肝不比千江水,来不得半点钟灵毓秀。她将古籍翻开,侧目说道:“越主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使吴国百宫为沼泽。这难道不是英雄之举吗?”
小小的她尚且懂得含冤负屈的重责,十年之后的她怎么可能不理解,命运究竟掌握在谁手中。
风入襟,谢开言苦读数日,不觉腹饿,唯当冷风雨露为伴,坦然安坐。这天,清露滴响,阴雨缠绵,天劫子叩门问讯,见无异样,下山配药离去。
谢开言走至山崖,腾空翻跃,习仿黄鸟打了一套拳。舒展开筋骨,她挽藤一荡,采集野果充食。树前雨水冲刷她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角,发根处隐隐带有一块兰青色印记。她不觉痒痛,不习梳妆,自然不知自身变故。看到天劫子不在山顶,她连忙抓住药铲,将藤蔓缠在腰间,徐步荡下,花费一些时间来到山腰处的那方绝壁石窟。
洞窟内一切如故,土壤泡水,变得松软了些,呈灰褐色。她执起药铲敲击四壁,并未发现任何离奇之处,当然,洞内藏宝的那些传说也成了奢望。
谢开言顺好额前发丝,察觉四肢起热,忙吐纳调息,放松心神。就在她灵台渐开之时,突然又听到一个声音,叮咚一响,像是钟|乳石滴下一粒雨露那般轻微。
山是飞岩,本应浑然一体,却在雨水侵蚀下洞开一方石窟。石壁坚硬,本无中空,却在静寂处传来水声回响。谢开言觉得自然造化太过神奇,忙扑□子,竖耳倾听。
又是叮咚一声脆响,她没听错。
她找了找石窟地面松软处,两手握铲,使力挖掘。那泥土不知有几尺厚,直挖得她浑身燥热,差一点又要引得烈息游走血脉。药铲挖断了,她折断几根树枝挖掘,不屈不挠地,终于被她挖到了一个漏斗形的地洞。
谢开言运气于掌,猛地击向洞口。沙石土壤飞起,扑了她满脸,她跳到石窟外,接雨水擦洗干净,再继续用力震裂地洞。反复二十次后,地面豁然裂开,露出一道虚空的洞|茓,黑魆魆地透不出光。
她翻转罗裙,将内里亵裤撕下裤腿,缠在松枝上。想了想,怕火把不够,她只得咬牙扯开袖罩
,涂了防冻止裂的獾油,再裹上一层。准备妥当,她晃开火折子,点燃火把,小心沿着洞口爬下。
洞口狭窄,仅容一人。游走几尺后,她将火把Сhā在上方,跃下洞底。洞|茓幽深,黑而潮湿,在暗影里张开口,如同一个怪物。借着光亮走了两步,突然从前方传来一个苍老而浑浊的声音,在问:“姑娘,你是谢族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厚爱,谢谢你们的长评,鞠躬ing~
回忆
洞底形如三丈见方的古井,四壁生满青苔,杂乱岩石堆砌过来,挂着十丈高的斑驳水迹。叮咚一声,从钟|乳石尖滴下一粒细小的水珠,砸在了地面的化石身上。成片的烟灰与盐笋,像是银白的迎春藤,爬上了化石底座,累积成半尊雕塑。湿濡濡的水渍如菌花散开,侵蚀了塑像,掉落一片一片岩灰鳞。
“姑娘,你走近点。”那道声音就是从化石堆里发出,又说了一句。
谢开言借着微光,看清了前面的景况:一张枯槁的脸长在钟|乳化石里,睁着两粒银黑色眼珠,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而那尊雕塑,就是老者石化的身子。
这怎么可能?谢开言听闻一切,心底浮现起第一个想法。
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竟然风化成半尊泥塑,在这么静寂的洞底,在这么艰苦的地方!
谢开言环顾四周,眼底带着一丝震撼。听到老者在唤,她连忙走到两米开外的距离,盘膝在他面前坐下。洞顶的|乳化石水叮咚滴下,淌开在塑像的脸里——倘若那还能称之为脸颊的话——老者伸出一截细利的舌头,朝右一卷,蘸到了那滴水。
谢开言观察到,老者为了汲水,将舌头拉伸成黑红的软鞭,如同蛇吻一般灵活。然而,他的手、脚、脸、舌都异化于常人,可见活得分外艰辛。
谢开言目视苍老的脸,运气鼓声,用腹语说道:“前辈是何人?”
老者后背紧贴在湿润的石壁上,赫然与洞|茓生成一体。一截枯败的银臂慢慢抬起,像是冬天披雪的枝桠。他努力伸出手指,无奈只是动了动,根本不能撼动久积成石的身躯。
“我是谢族族长。”他才说了六个字,却用了很长时间。
谢开言稍稍抬起眼睫,瞳仁中便倾泻出微光。据她残存记忆,谢族百年来没有正式族长,历年由刑律堂长老代理职责。因为自谢族在越州乌衣台开创根本起,就立有规矩:族长必须由前一任委以信物,诏令天下,方能行使统领全族之权力。
二十二年前,刑律堂谢飞叔叔力排众议,上书南翎国君,请了一道圣旨,擢谢族四岁子弟谢一为预备族长。诏令书准备在谢一十八岁生辰上拆开,正式委任她族长一职。只是后来,她去了华朝,几经波折来到这里,中间有十年时光被雪藏,记忆如同炼渊之底的那道极光,慢悠悠地从她祼足边溜走。
回想往事,谢开言心内震惊,以腹语说道:“可我族百年来,一直没有族长。”
族长之位悬空百年,所有谢族人都清楚这个典故。
老者吃力说道:“这样看来,我留在这个山洞里,已经有一百年了。
”
谢开言眼中的讶然之色久久不散,但她保持着安静,给历经苦难的老族长一种安详的气息。
老族长说道:“一百年前,天下三分混战不休,我南翎国力衰微,即将覆灭。国君意欲与北理结盟,共同抵抗华朝。依照盟约,我国必须奉上皇子做人质。国君信任我,委派我护送皇子去北理。我带着不足三月的皇子乔装进入理国国境,这时华朝追兵赶到。我将皇子交给心腹之人,嘱托他先走,去都城伊阙等我消息。心腹连夜奔逃,我带兵冲进峡谷,掠起烟尘,吸引华朝军队来攻。华朝人炸断山脊,引发泥石冲下,带动山脉大片滑坡。那石流太过霸道,顷刻间就封住了所有出口,华朝人来不及跑,和我们一起被压在山下。我抓住马鞍,随着石流游走,被冲到了一个罅隙之中,折断了双腿。这一百年来,山体不断累积,我受困在这方小小洞|茓里,吃青苔喝岩水,吊着最后一口气。”
谢开言的目光浏览在老族长已经风化泥塑的身子上,几乎不敢与这位沧桑的老人平视。
老族长喘息极久,才说道:“我不敢死。如果我死了,这个秘密就会和我的尸骸一起长埋于地底——我们南翎国不会灭亡,理国还埋伏了一支南翎皇族血裔,他们有个特征很好辨认,那就是双重耳廓。因为只要是南翎皇族,天生就是重耳人。”
老族长嘶哑地呼气,声音像残破的风箱。每说出一个字,都花费了巨大力气。他的四肢被困住,动弹不得,痛苦只能从身上的石灰岩鳞片上渗透出来,稍稍吐纳,便落下一片片惨白。
谢开言垂下眼眸,心潮如海翻滚,克制不住,扑地吐出一口血。她抹去嘴边血,再次端正坐好。
老族长问:“那个孩子,应该平安抵达了北理吧?”
谢开言无从得知,她正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悲伤,气息一层层涌上,如烈焰,如寒雪。
老族长嘶哑地说:“我的那个心腹,为人机警,应该不成问题……”
谢开言强吞喉边血,极力放松身心,没有说话。
实际上,她也说不出一句话。
老族长并不知道,南翎之所以没亡国,是因为这一百年来它或者与华朝为敌,或者依附华朝作傀儡子国,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南翎偏安一隅,没逃过华朝人的野心。七年前,叶沉渊开始崛起,一举收复前朝散落疆土,并攻克了南翎三郡,将皇族及后宫嫔妃三百多人赶出首府定远。直到数日前,南翎最后一支护卫军被全部歼灭。至此,华朝疆域再无南翎一说,所有亡国人飘零于中原,无处可依托,如秋风中的寒叶。
>谢开言垂下头,大口喘气。
记忆如同远古洪荒,一下子冲杀出来,将孱弱的头脑践踏得轰隆作响。她捧住额角,大粒的汗珠从指缝中滑落,染湿了她的布套。老族长似乎说了什么,她听不见。她只能定住头,不让它颤抖个不停。
她怎么能忘了,所有痛苦的根源在哪里。尽管脑海中混沌,不分天清地白,但往事总像倾泻的天光,一点点打破了她的黑暗。
她的痛苦,最早由南翎国赐给,当真印证了一句话:谢族人生来是南翎精魂,至死方休。
十年前的那场宫宴,歌舞升平,万人欢享,国君不思进取,一味对华朝退让,甚至希望以百宴千灯的奢靡场景来缔结华朝使者欢心。那一晚,南翎少男儿,多降臣。大家浸渍在靡靡之乐中,笑得合不拢嘴。她看着满堂圭笏,满殿富贵,眼光那么冷淡,仿佛已经预知一曲盛世华章终究会降下帷幕。
她几乎要拂袖而去,但谢飞叔叔牢牢拉住了她的手。他看着她的眼睛,清楚地说:“无论南翎如何昏聩,你必须做家臣。”
谢族人生来是南翎国的精魂,起定邦辅助功用。国君可以放弃南翎,但谢族子弟必须守重责。她不甘心做儿臣,质问谢飞叔叔:“怎样才能让国君收回成令?堂堂南翎为什么要臣服在华朝脚下?”宫宴上,南翎大皇子率众拜服在华朝使者跟前,恭敬宣读“奉戴皇父,慈眄臣子”,将华朝那个腐朽贪婪的皇帝尊奉为父,她可听得很清楚。
哗啦一声,终究有人看不过去,推开漆金桌案,愤而离席。谢飞叔叔没说什么,置身于殿下廊前,双袖拢着一层淡月光华。她没得到答案,也追随那道魁梧身躯而去。
“金吾将军,请留步!”皇宫内,她低声唤止。
应声转过来一张年轻而方正的脸,黑甲银蔽,器宇轩昂。他看着她,躬身施礼:“见过谢姑娘。”
她试探几句,他请她移步密处,推心置腹交谈一刻。两人亲眼目睹国政聩败,并不绕弯,直接探讨到了核心问题。金吾将军盖行远话不多说,尚有顾虑。她抬眼问道:“怎样才能让将军打消顾虑,痛快发兵扣住华朝使者,迫使国君重新考虑降服一事?”
盖行远沉吟不语。
她又道:“只需将军紧守皇城四门即可。我此刻上殿,拿住使者,手起刀落,或许能效仿班超斩匈奴使之故,改写我朝历史。”
她静静地站在花木重影里,等了许久。
最终,盖行远点头称好。
待她起步走向正殿,盖行远赶去通知了谢飞叔叔。似乎在南翎士族里,大家承认的还是刑律首
堂的地位。不出意外,她被谢飞叔叔强压下来,锁进了祠堂里。
五天后,饿得奄奄一息的她走出来,已经看到南翎阴霾满天,日月之色被遮蔽得干净。
她不甘退让,她不愿做儿臣,于是她向谢飞叔叔告别,踏上了华朝土地。
那时,在东海之滨,有道纤尘不染的身影。他面向海潮,算计着潮汐起替。传闻,华朝的白衣王侯誉满天下,只要战胜了他,想必国君更能青睐于她,重新考虑谢族子弟定国安邦的能力吧?
“叶沉渊……”
谢开言再次记起这个名字,痛苦地抱住了头。这三个字如同透骨钢针,扎进她的记忆里,迫使她想不下去。每当念及他的名字,脑中的回忆就要断裂,只剩下一张冷漠的脸残存在角落里。
前去华朝发生了什么,她已经无法记住。无论悲伤欢喜,往事的足迹行至叶沉渊面前,也必须止步。
谢开言挣扎在地,趁着神智尚未涣散前,嘶声道:“族长,我带你出去好么?”
“傻孩子。”她听到他似乎在叹息,“我已经走不动了。”
谢开言控制不住全身的痛楚,将手指抠进岩灰地面,生生抓裂了一块花岗石。老族长攒气说道:“快快劈向天灵右前五寸处!”那声音有如风箱破败,却给她注入一线天机。她不再怀疑,起掌拍向自己右额,朝着那块热得发烫的地方倾注全力。
眼前如同天花弥散,一股烈焰之气被截击回来,激荡在头颅中。她惨叫一声,倒下了身子。
作者有话要说:太不容易更新了,这是我试的第13遍,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改动两处字句,表达更明确些~
承担
静寂的洞|茓内依然滴着水珠声,火把已经熄了。
谢开言清醒过来时,并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她看着黑暗四壁,适应片刻,以内力开眼目,也能摸清大概。老族长僵坐于前,阖目,似乎睡着了。
“不应该啊……”良久,他幽幽一叹,“以我推测,你要多花半个时辰才能清醒。”
谢开言即刻爬起身,盘膝坐好。
“孩子,你击一掌给我看看。”
谢开言以为族长要考校武功,当即提气劈了一掌,大小岩块滚滚而下,洞|茓似乎抖了两抖。
老族长半晌才开口:“原来是这样。”他顿了顿,问道:“你有没有察觉到,你的内力有所增强?”
谢开言回想近日身姿轻灵、内息流畅的诸多迹象,忙点了点头。
老族长叹道:“有人舍弃自身,将全部内力过继给你,才使你增长了至少四十年的功力。”
谢开言不禁抬掌看了看满手的紫色伤痕,垂视良久,显得难以置信。
老族长攒积力气说道:“这个人,肯定很相信你。因为常人一旦散了功,能力与孩童无异,甚至有性命之忧。他为了助你突破自身大限,竟然不顾安危,将内力全数拍下,护住了你的顶灵。现在你的额角浮现一块印记,就是他帮你封存的脉门。”
谢开言伸指抚摸,果然触到了一小块炙热的皮肤,只是藏在发根下,外人不易察觉。
老族长再问:“谁会这样待你?”
谢开言哑然一刻,才腹语说道:“只能是谢飞叔叔。他听我说要离开世族,曾一掌击上我的天灵,险些将我杀死。等我醒过来,他就下了处决,命我横穿荒漠渡过百花障,以百死之身诿卸族长一责。”
听闻语声,老族长闭上眼睛,在黑暗中重重一叹。“你可知道,谢飞这样做的目的?”
谢开言回想记忆中那张冷峻的脸,黯然不语。
老族长再道:“在我谢族,一直流传着一道密令——历任族长都要接受两重考验,以自身的坚毅与能力驯服百众,方能得到五堂长老共认。谢飞作为你的长辈,看中了你的根骨,想将你推上领袖之位。按理说,你的阅历不够,不应胜任此职。这时,谢飞需要机会证明你的能力。”
“每隔十年,在正月初一这天,族内五堂会挑选精良子弟,配置相同的水粮及装备,将他们投放进荒漠历练。这批子弟必是各堂中的佼佼者,心性必须坚强,倘若技不如人,一定会死在苦寒艰难的路途之上。十五天后,存活者走出荒漠,转赴千里之外的百花谷,进行第二重历练。”
讲到这里
,老族长歇了一大口气,喘息说道:“孩子,你一定去过这两个地方,对吧?”
谢开言的手背没有袖罩遮蔽,狰狞爬痕历历在目。她见老族长的目光落在手上,连忙拢住袖子,低声嗯了一声。
老族长问:“一共去了多少名弟子?”
谢开言仔细想了想,运声于胸,道:“连我在内……好像有二十名。”
“多少人通过了考验?”
谢开言默然,身上的紫色经络仿似受了蛊惑,一条条轻颤起来,以寒冷压住了烈息。
“只有你一个?”
“是的。”
“这就对了。”老族长闭目沉思很久,笃定说道,“谢飞将功力传给你,护住你的顶灵,就是因为他知道沙毒霸道,会吞噬你的内髓,怕你捱不过去,先做了准备。”
随着老族长一幕幕揭示往事秘密,谢开言的心海搅动起来,牵扯一脉相生的手指不断颤抖。她下了狠心,掐住了指尖,硬生生阻断血液里的奔腾。
“沙者,地火也。烈毒犯冲,洗内髓破天心,炙热聚顶,灭六魄三生。”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天劫子珍藏的医书里所记载的沙毒,到底是何种意义。横渡荒漠时,那种毒气像一根线,从脚底拔到头顶,稍有不慎,她就会被它散尽神智,被它吞噬。
难怪谢飞叔叔要以死相助。
老族长看着谢开言簇簇轻抖的手臂,仿佛看穿了她的内心一般,又说道:“你不必过于自责。那谢飞即使传功于你,也只是替你张开了一层护罩,真正能让你度过万难存活下来的原因,应该是你的能力。”
谢开言垂首凝眸,始终不言语。
老族长见状,蓄力说道:“方才说过,沙毒霸道,又恃气温高热,寻常人根本走不出荒漠。即使走出了荒漠,势必要褪下一层皮。根据族令,存活弟子马上奔赴百花谷,接受第二层磨砺——在高温炽烈的煎熬下,活下来已经不易,再来到至阴至寒的桃花障,人的内力根本抵御不住连番的折磨、痛苦,极容易让宿主产生幻觉,在冰天雪地的感觉里死去。”
他喘息,再接着说:“那百花谷四季如春,唯独桃花障太过于阴毒,外人看来,毒瘴就是镇谷法宝,却不知,对于你这种寒凉体质的人来说,它分明是一剂良方。前面你被迫吸食沙毒,毒气聚集在顶灵骨上,还未冲破出来。此时你入了桃花障,吸取天地寒阴之气,为了以冷压热,逼出沙毒,你势必会广开|茓位,加速血脉运行,可正是因为这样,寒冷气息经过面目急速流转,达到一定时机时,就会使中毒者开通双耳、双目极限,成就常人不
能想象之能力。”
闻言,谢开言掀开袖子,看着手臂上一道道伤痕。紫色经络爬行在苍白肤色上,如同从冰霜里浮起了紫藤,越靠近心脉,颜色越深沉。当年的她,肯定不懂情为何物,否则怎会认为,一味前行便能到达相思树下,仰望纷飞杏花,就当是人间美景之最。十年过去,一袭白衣染尘,她选了天青色衫裙作为女儿的本色,只待质朴从容,彻底挥别炼渊底狼藉听风雪的岁月。
回想过去,她并不后悔。她记得那片桃花障层层叠叠,每逢花朝之期氤氲盛开,映流霞,焕发着奇光异彩。
她为了能追随到他,带走他,下定决心,踏进了桃花林。随后的记忆时隐时现,像是隔着半壁烟云,迫使她记不起有关他的具体内容,因为一想到“叶沉渊”这个名字,努力去回忆他的脸,她的身上就奇痛无比。
见她默然神伤,族长幽幽叹道:“历经荒漠和桃花障的双重考验,最后集大成者,额角必有一方兰青色印记,预示着功力到达极限。如果不控制好,会被内力反噬,成为僵死之人。”
他一字一顿强调:“孩子,我说的就是你。”
谢开言抬头,运声接道:“晚辈谨记族长教导。”
“那么,你是怎样想的呢?”老族长又问。
谢开言沉淀心神,垂眸对着老族长石化半身之外,以示尊敬。“十年前,我主动推卸族长之职,受尽困苦,从来没有想到,谢飞叔叔已经安排好了后路。如今我大难不死,恰逢世族倾覆,我实在是无脸回到乌衣台,拜祭一个个屈死的亡魂。”
她称族内子弟“屈死”,并不为过。炼渊底,拿奴三言两语说出谢族覆灭经过,她被封在冰墙内,听得很清楚。安葬南陵四百七十名兵士那晚,华朝骑兵讥笑道:“南翎国迟早要亡,断在我们骁骑手里,也不算冤枉。”这些与脑海中的记忆重合起来,她便明白了:谢族子弟并非不战,只是南翎禁军过于腐朽,担当不了三州后援的作用。谢族倾巢而出抵抗华朝铁骑,无首领无支援,最终败北。
老族长长叹:“孩子,你心结太重,不利于开眼目,利用自身优势造福谢族。”
谢开言顿首。无论如何,她没法说出谢族已亡四个字。
老族长自然不知外面的风云变幻。他只是尽己所能,安抚沉痛不语的谢开言。“你可知道,谢飞始终认定你有过人之处,所以才用严酷的刑法惩治你,表面以驱逐为名,暗地里迫使你进了百花谷,汲取寒气开通眼力,正式形成接任族长之实。”
谢开言伏拜在地,强忍伤痛,不让老族长看见她的脸。
>老族长叹息:“自我以来,百年谢族只出了你这一个融合了烈息与冷寒的弟子,可惜不是你自发领取磨砺,而是由族叔锤炼而成。”
谢开言气息翻滚,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模糊了她的眼睛。
老族长注视伏地稽首的身影,说道:“你愿意承担起谢族中守杀与定邦的职责吗?我不勉强你,如果不愿,你就沿着来路好生去吧。”
谢开言直起腰身,看着老族长已经石化的身躯,双眸含泪,恭敬向他一叩首,正式承接了族长一职。老族长看着她,银黑色的眼眸中似乎也透出一股暖意。他没法笑,但语声畅快,说着:“谢飞督促你开通耳力,成就你内力,让你倾听天地万物之声,让你寻到小小水滴之迹,这才能来到我面前,承接我的意愿。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他嘶嘶喘气,嘴角流出白色浊水。谢开言不忍对视,用腹语问道:“老族长,这百年的时光你是如何熬过来的?”
老族长默然望她半晌,开口说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一个方法——你要学会冥想。”
谢开言心奇,在腹内重复着“冥想”二字。老族长道:“闭上眼睛,放松心神。”她依言照做。
洞|茓里叮咚脆响,滴下水声。火把早灭,只渗漏星缕微光,像是一束花火,绽开在堆石之上。四周声息顷刻清明,万物仿似禅定。岑寂中,耳畔传来老族长苍老的声音。
“人的双目所见,总受阻于距离长短,但是‘心’却不一样。它能看见千里外的风光景象,不拘于你站在何方,目力是否宽广。每日得闲之时,你坐下来,想象自己的目光如同神识一样,飞越高山,攀越白云,直达九霄青天外。你会看见,人世沧桑,不过是一方小小的田园,那里也有星辰变化、草木枯荣、流水连绵、日月不绝,所不同的是,你要俯视它们,置身于它们之上。等你做到不以万物为念,戒骄戒躁、慎嗔慎念时,你会明白,所有的荣辱富贵都是虚无,只有道法自然才是你的良师,它孕育了天地,教会你开启心智,让你心念所及远胜万里。”
顿了顿,老族长又慢慢说道:“我每日枯坐于此冥思,只待谢族子弟到来,了却我最后心愿……”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同残雨化风游走原野,尾音几不可闻。
谢开言猛然睁开眼睛,却见老族长面目僵硬,仿佛顷刻石化一般。他的嘴角下驰,赫然带了一道无法完成的笑容。
谢开言沉身下拜,恭恭敬敬叩首三次。一丝明光映入眼帘,她膝行过去,摸向老族长底座,抽出了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剑。历经百年沧桑,短剑依旧闪烁着昔日
的雄风华彩,想是在开族之初,它也承载了过人的光泽。
谢开言知道这是本族未曾流传下来的族长信物——短刃秋水,幼时学书,典籍中曾有记载。秋水亦如其名,薄而亮,锋利无比,仿似裁剪了一江寒冰。她将秋水收入袖革中,再次恭敬叩首,不期然对上斑驳着岩灰的地面,距离近了,才看得极清楚。
老族长用指甲划出两行字,给了她醍醐灌顶般的洗礼。那是一首佛偈,只有十个字,却包含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胸襟。
“白云自来去,天地存我心。”
作者有话要说:刚打完退烧针回来,今天码得不多,请大家见谅~我将两天的合并在一起了
王孙
谢开言花费巨力爬出洞|茓,石窟外雨丝飘零,梳洗藤叶,轻曳着一层烟雾。她站在石头上,仰头对着苍天,任雨水冲刷身体。等到遍身的炙热消散了下去,她拾来一捆坚硬树枝,密匝□洞口,再覆上一层衣襟,将石块土坷推了上去。
她细细地挖着土,细细地布置,堵严了洞口,站在石窟内沉淀了一刻心神,再冒雨朝着悬崖顶峰攀爬。四处黛色巍然,孤松倒挂成林,一切风景如旧,只是她的心态已经不一样了。
雨水由大变小,像是涤尘的泉流,从里到外,将她清洗一遍。她记起老族长的话,用湿濡濡的头发遮住额角,提气朝上一跃。
顶峰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笛声,散入雨丝,滑凉如雪。
谢开言心中一动,忙抑制功力,改成徒手攀越,顺着山壁向上爬。
雨停,烟雾迷蒙了青蓝色天空,石坳处,古杏斜伸枝桠,沾染了露水,不能承受重泽,片片洒落树下。一道淡紫衣袍身影独立杏影之中,有似梅花惊雪,两三声吹,摘走朵朵清华。
谢开言边听边爬。
紫衣人音律技巧高超,以短短一柄玉笛,能吹奏出诸多变化。一声,如疏枝横瘦、蕊点珠光;二声,如双瓣吐绽、庭前扶风;三声,如云霞万绛、席天漫卷。他的手指轻抚在白玉短笛上,从花开到花落,给谢开言送来整个春天。
谢开言屏息静听,依坐在一处倒挂松臂上,久久不愿离去。山崖底下氤氲雾气,一朵杏花飘飘扬扬,洒落她的肩膀。听到最后,她拂去花瓣,将残红扫进深渊。
由于没了袖罩的遮蔽,她的双手攀爬上石壁时,紫色伤痕条条突起,在苍白肤色映照下,显得狰狞。
谢开言抬头,对上了一双浸润着墨玉光华的眼睛。杏花疏影在他身后,不过作了俊美容颜的陪衬。她连忙跃起,立于一侧,稍稍整理了被她撕去半幅的衣襟。
见青年公子仍然注目于手背伤痕上,她只得拢着袖子,交合手掌,微微躬身施礼:“见过卓公子。”此时,她的嗓音嘶哑,用腹语说出这句话,粗粝低沉,很是败坏孤杏植云的美景。但主人天劫子不在家,她只能勉力做一回东道。
被唤作卓公子的紫衣人静立树下,良久不语。
谢开言只得抬眸看看身侧。一朵杏花扑下,点缀在他袖口,将金丝藻秀的繁复章纹衬得清美,如同琼枝玉树依偎。她再次断定,有如此气度如此奢华的男人,应该是王侯公子无疑。
听得天劫子说,这座高山每隔半年便有来客,那人叫做卓王孙。
卓王孙全身笼罩一层淡淡的冷漠,似是矜持所致。
他面向断壁而立,颔首答过,便抚起玉笛,曲声清幽,仍是演奏方才那首古调。
谢开言陪侍一刻,待他奏完。笛声穿雾掠风,极为入耳。一曲终了,她首开岑寂,腹语问道:“斗胆问询公子,这首乐曲可有名目?”
卓王孙正身端坐石凳上,看着她,冷淡说道:“杏花天影。”
谢开言侧目想了想,于脑中搜寻到了古曲的来历。相传词调由白石布衣所作,用以向恋人表白身不由己的隐痛。后代乐师感怀此事,谱写成曲,将弦乐流传了下来。那诗词凄婉,阿照读给她听时,她隐约记住了几句。
“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何处?”
她体会不了词中哀伤,但念及阿照,面色不由得温和了下来。
卓王孙看着她映照出半壁霞彩的眸子,沉顿一下,道:“不用侍立一旁,你先去吧。”
谢开言暗地长松一口气,只是面色如雪湖沉敛,不兴任何波澜。她半身轻躬,施礼后走向石居,在背山处烧水煮汤,用文火养着,自己回屋快速梳洗了一番,换上从山下带来的衣衫——天青色襦衫配白裙,淡雅秀丽,腰带上一如既往打了个死结。
她坐在石床一侧,抬头望着窗外苍茫云海,回想起山洞内所发的事情。风越过,发丝飞扬,遮蔽了她的眼睛,她想了想,掏出木梳,将头发拧成两股发辫垂落胸前。
如此,至少不会让天劫子痛呼怠慢了客人。他对卓王孙,可看得很重。
石屋外风声不停,传来滚轴摩擦之音,不出意外地,采药归来的天劫子老远看到卓王孙,就急声说道:“咦,你怎么来了?半年期限还未到。”
卓王孙的声音冷冽,如山泉覆雪,清凌凌从人心底滑过。“殿下擢我为御史,巡查北疆。”
谢开言仰躺在石床上,无需聚力搜捕,开通的耳力也能令她听清大半。
天劫子似乎愣了愣,半晌才说出声音:“那——御史大人来老头子的穷山坳做什么?”
卓王孙不语。
窸窸窣窣细碎声不断,天劫子放下药筐,整理了衣襟,才问道:“难得请到你出面,想是华朝天地又起了变故?”
卓王孙可能与他极熟,并未隐瞒什么,当即和盘托出。“南翎余军在数日前已被全数歼灭,国权覆灭。二皇子简行之携带宫奴私逃,到理国境内,被理国军队截拦,返送回汴陵。殿下将简行之关押进清倌馆,削罪为奴籍。”
语声清凉如雨丝,飘进谢开言耳中,她猛然闭上了眼睛。
国灭族亡,连皇族最后一点血脉也无法保全,皇子竟被叶沉渊投
进娼寮,用清白身子委事阴柔怪癖的华朝宠狎者。这种羞辱,远比国破之日,南翎宫中哀歌惨绝的场面更加来得心痛。
谢开言蜷缩起身躯,在石床上磨来磨去,眼泪流不出来,她只有呕血。
棋局旁,天劫子愀然而问:“我这老头子本来不该妄论国政,但……殿下这样做,是不是心狠了点?那简行之贵为皇子,即使赐死,也当保留千金之躯,遑论如此羞辱……”
卓王孙冷漠道:“噤声。”
天劫子甩袖哼了一声,果然不说话了。
窗外有风,萧萧而过,带来车前草清藿香气。秋听虫声,喁喁而鸣,山崖顶热闹得只剩下它们的天地,除此外再无丝毫动静。谢开言在一片死寂的夜风中,长久吐纳呼吸,平息着四肢百骸浮现起的痛苦。
她又忘了,她没有嗔念的权力。
叮咚一声脆响,卓王孙落下一枚棋子,缓缓道:“成王败寇,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大师别忘了,殿下自幼时起,为了逃脱现任皇帝的追杀,遭遇的罪孽比这更甚。”
天劫子叹息一声,不说话。山崖边一时零落几下棋子落盘敲击之声,有似珠玉撒盘,清脆绵长。默然半晌,天劫子再叹:“话虽如此,但老头子相信,殿下如此对付简行之,怕不是羞辱这么简单……”
卓王孙的嗓音始终不缓不急,如同风入松雪满地,于清冷之中,勾芡几丝淡淡的矜持。“南翎国破,但多谋士,前谢族族长流亡在外、前金吾将军连夜出关、前太子太傅隐居市林,这些都是殿下必须提防之人。如今有了简行之这个筹码,殿下放出消息,声称三月后由馆主亲自翻牌(售出简行之的童子身),诱使南翎余党赶赴汴陵,将他们一网打尽。”
天劫子讶然嗟叹,风中未带来他的话语,似乎听了卓王孙这等说辞之后,他已经惊叹得说不出话来。
谢开言打坐调息,在烧灼的血脉中,努力寻出几丝清明。外面两人清浅谈了两句,转而默声下棋。再无只字片言渗透开来,她寻思一刻,心道:卓王孙这人……真是费思量……
不知是过于笃定,还是过于冷漠,他在天劫子面前并未隐藏当今华朝执掌之人——太子叶沉渊的想法,肆意评断,实在有违臣子一责。或许他与天劫子素来交好,或许他不关心这等言辞会被第二人知晓,甚至是被她这个前南翎灭国之民知晓,他就这么冷淡地说出诸多隐秘,其心可究。
方才,他提及过“前谢族族长流亡在外”,意即世人只知“谢一”,并不识“谢开言”三字。十年前,她只身踏上华朝土地,使用的正是“谢一”这种封称。
国破,华朝人只当她流徙逃亡,未曾料到她化成谢开言,被叶沉渊封存进了炼渊。而在南翎,国人彻底失去谢族族长的消息,只有族内长老及宫中极少皇亲明确知道她的去处——因愤怨南翎儿臣态度,她辞去族长一职,被刑律堂谢飞杖责三十,发配至西北边境。
就连简行之,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能依靠拿奴的讥笑推断她的故事;不过对于这个卓王孙,她却不大肯定。在她攀爬山崖时,他完全可以提起一掌拍向她的天灵,延续十日前叶沉渊的追杀大计,但他只是袖手一旁,抚笛轻看。就在他与天劫子攀谈时,他的语气似乎又带着警示之意……
这个华朝的贵公子,果然展现了千千面面。
然而谢开言转念一想,既然猜测不了他的内心,她就以不变应万变吧。无论如何,日后在华朝人面前,需得小心行事。
她默默地告诫自己。
夜风拂发,满送草木香气。待身上遍行的烈息退散下去,谢开言弛然而卧,阖上双眼,依照老族长的教诲,开始冥想。她的目光看不见天阶以外的地方,心却能跋涉千山万水,飞越至烛照明朗的越州。在那里,一座巍峨高城屹立,赤金檀木大匾上书“乌衣台”迥劲墨字,如吞吐云海的蛟龙,张扬得跋扈。众多弟子着深色乌衣,负金石长弓,从坊门中鱼贯而出。
石坊外,静寂悠长的雨巷默默等待。马蹄清脆,踏在方砖之上,她纵马疾驰,拂去洒落肩头的丁香花,奔向沉霭的前方。
这时,一道清冽悠扬的笛声破空而来,以雨丝般的凉滑,渐渐地行走在烟雾迷蒙的长巷。
谢开言轻枕一宿笛音,于重重思慕之中,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她从未睡得如此安稳,如同花瓣坠入大地,如同游子千里行吟,她放弃了徒劳的抗争,沉入了最幸福的梦境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一个问题~
解药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云霞破晓,卓王孙放下了玉笛,面壁而立。晨风拂起紫袍衣襟,吹不散他眼眸里的岿然。石桌上的棋局已被置换,昨晚他依照古谱下子,曾让天劫子愁眉苦脸地思索了一阵。
“客居者何人?”看到白胡子白头发纠结在一起,他曾淡淡地问了一句。
天劫子沉迷于棋局中,心窍不能应付得过来,也就随口说了说谢开言:大小三十多处伤痕,毒发,痛得全身发抖;紫色经络浮现,像是狰狞的枯藤。
那双苍白的手,他其实有印象。当她爬上山石时,瘦削的手背上竟然长出藤纹,他看了也忍不住微微动容。天劫子参破不了棋局,摇摇头走进石屋睡了,他长身而起,沉寂片刻,开始吹奏古调《杏花天影》,周而复始地营造出一种清和回音。霜露漫天沾染衣袍,他也不觉,只是面壁站了一夜。
待天明万物清朗之时,他跃下山崖,凭借耳力判断谢开言来路方向,过了大半个时辰,他发现了那方遗落在古迹中的石窟。翻新的土坯能说明底下曾经有人挖掘过,他沿着痕迹走了圈,并未动手去查探什么——沙砾土石本就肮脏,他生性尚洁。
沿路返回,伫立于山崖石桌旁,他的衣襟不见丝毫凌乱。天劫子早起探视,还以为他从未离开过。
“丫头过来烧水煮茶!”隔着老远,天劫子招呼山顶上唯一的粗使丫头。
梳洗完备的谢开言慢慢走过来,接过天劫子双手捧着的青釉瓷坛,立刻察觉到了饮茶水源的不同。她将藏雪烧融,置于鍑锅煮沸,加入少量食盐调和味道。待水烫过三巡,她取极品香茗入沫饽,斟茶两盏,拾起来放在木案上,替对弈的两人送去。
卓王孙不吃山顶物食,自然也不饮用雪泉茶水。亏得天劫子盛情劝导半天,他也只是抬手掀开杯盏,闻香视色,立刻了解一切。
“你用的是古朝陆羽煎茶法?”他正视谢开言问道。
谢开言拢袖侍立一旁,点头称是。
“相传此法大多由世族子弟效仿。”
“是。”
“那你是何出身?”
“前南翎亡国平民,流落市井之中,偶然习得贵族斟茶法,恐怕怠慢了公子。”
谢开言用腹语说完准备好的答案,紧紧看着卓王孙的脸。她的目光不唐突不热切,卓王孙也未露出不愉之色。他的面容如同雪后晴峰,孤寂而冷漠。令她惊异的是,他似乎相信了。
那么,他不是叶沉渊派出的杀手了?或者,他并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谢开言慢慢试探,慢慢推敲。
卓王孙看着她问道:“你已经去过山崖下的那方洞窟?”
谢开言心思极快转变,暗道:这人果然见微知著,在他面前,一定要小心,因为似乎什么事情都不容易瞒住。
“是。”主意打定,她力求从容。
“发现了什么?”
谢开言控制住腹声,使得缓急有度,自然就不会露出马脚。“有具石化的尸体在里面,无任何珍藏。我怜他孤苦,将洞口堵严,防止骸骨风干。”
这般说辞,即使卓王孙派人进洞探查,也终究能做到滴水不漏。
这时,天劫子从棋局中抬起头,终于能Сhā上一句:“什么洞|茓?什么尸体?”
谢开言微微躬身:“公子可还有疑问?”
卓王孙不置可否,周身萦绕一层淡淡的冷冽气息。谢开言低首时,看到袖口一动,心下警觉,抬眸看向卓王孙,突然对上了一双凉润的眼睛。墨玉瞳仁里如同深海生波,隐隐泛冷,似乎带了杀气。
极快地,那抹亮光转而不见,就像是春风乍暖,他恢复了本来的冷漠容颜。
谢开言直起腰身,也不应答,拂袖而去。
身后天劫子不明就里,还在拍着桌子,道:“怎么两个人都不理我这个老头子!太没礼貌了!”
谢开言拾级而下进入书室,洗手焚香,翻开古籍阅读。她不便询问卓王孙为何一念之间隐没了杀气放过她,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关心其他事。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抵如此。
两日后走出石室,卓王孙已经不知去向。谢开言问询天劫子,天劫子揪着胡子埋头看棋局,不耐烦地说:“小丫头问这么多干什么?”
自然是选取与他不一样的道路,自行避开为好。
谢开言微微撇动嘴角,想露出一个亲善的笑容,无奈肌肤僵化,还是无法笑得便利。“卓公子才情绝世,我自有追随之心。”
“你?”天劫子抬头看了看她沉静的眼瞳,摇摇头,道:“配不上。”
谢开言暗诽一句,面色和善,以腹语应道:“求大师指点一二。”
天劫子摸摸白色长须髯,眯着眼睛说:“卓王孙自幼时侍从太子沉渊,加冠行了成|人礼才离开太子府,学得一身技艺,书画音律金石古玩无所不精。除去太子,很难找出旁人匹敌。”
“哦。”
天劫子突然不高兴了:“小丫头那声哦是什么意思?”
谢开言不说话。
天劫子更生气了,拍着桌侧道:“卓王孙的才情岂是你等俗人能领悟到的?单说这一局棋,就要折杀死不少弈林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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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劫子吹起白眉,道:“你?不信。”
谢开言不依不挠询问,最后天劫子应了她一个要求,她暗喜,低眼看了看棋局,伸手拈了一枚白子,摆在棋局之中。天劫子不解,她又落下一枚黑子扣在犄角。两目过去,棋局起了变化。原来堵塞于胸腹间的黑子,突然像是洪荒泄地,气势一发不可收拾。
谢开言抬眼道:“我替大师解开这局‘残珍二记’,大师是否实践承诺?”
天劫子气得白胡子翘翘地:“丫头怎么知道解法?”
“卓公子的这局‘残珍’不及首局精妙,似乎是有意降低了难度。不过我两日前奉茶时,看见他的左袖始终压在棋盘一侧,猜想那方是藏子之处,细心瞧了瞧,果然发现了破绽。”
天劫子长叹半晌。“老头子与他赌棋十年,自信比你了解他,没料到终究不及你细心,败在了你手里。你说吧,要什么?”
谢开言恭恭敬敬给天劫子施礼:“晚辈想借走大师书室中的几本古籍,日夜研习,期待有所成。诵阅完毕,自当原璧归还。”
天劫子面有难色:“那些收藏品,可是老头子的心头肉哩。”
谢开言再次躬身:“一定完璧奉还,大师大可放心。”
天劫子几经犹豫,道:“你这丫头好生奇怪,中了恶毒不要配方解药,要什么古书呢?”
谢开言腹语回道:“大师有所不知,晚辈才疏学浅,自觉无以立足,是以渴望增长学识,令世人刮目相看。”
前面诸多言辞是试探,这句可是大白话。可是,天劫子并不信。他摆摆手,道:“这样罢,老头子亏了小丫头一次承诺,就用珍稀药物抵当罢。”说完,他走进药室,取了一瓶玉露丸和一方小小的匣子。
“这里有润喉药丸及一粒解药‘嗔念’,全部给你。”
天劫子面带痛惜之色,将药物拍在谢开言手里。谢开言曾见过寒毒解药配方,深知药材的珍贵性。如今被他在短短十五日内配出一粒嗔念,她禁不住动容。
“大师如何炼得桃花障解药——嗔念丹?”
天劫子拈着胡须微笑:“很早以前就炼好了。”
谢开言心奇。他又道:“解开桃花障之毒需服用三次丹药‘嗔念’,老头子这里只有一颗。日后小丫头若是有造化,寻来珍材药引,老头子照样帮你炼制出其余的两颗。”
谢开言称谢,回石室整理随行物品。
天劫子坐在石桌之旁,默然静观棋局半晌,忍不住长叹一声:“卓王孙,你用棋局困了老头子
十年,为何今日放老头子出山?”
依照十年前的约定,一旦日后破开棋局,天劫子才能自由返回华朝,不必再保持半隐半医的身份。卓王孙故意降低难度,引得谢开言破解,自然是无言表述了一个意向:天劫子可以下山,回归十丈红尘之中,做一个真正无拘束的道仙。
只不过没让天劫子料到的事情有两件:平素如此温顺可亲的谢开言,竟然趁他不备,卷走了十本古册,并修书一封,向他诚恳谢恩,留下通身的钱财做书册押金。
他气得哇哇叫,在石室里搜检一番,果不其然,发现她还顺便拿走了寒蝉玉。
如果这都不算是霉头,那么接下来被汴陵太子府总管请入府内,也不应该算是什么大问题了。只是在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事情本末。
遇见
去汴陵的官道只有一条,能平安到达的方法也只有一个。
巴图镇是连接关外及官道的枢纽要道,在蒙古语中意为“结实的城”。正值华朝平定中原之际,原游牧民族出身的狄容部落无处可藏身,退居到关外以北,形成最大的一股劫匪势力。所有远行之人在驿馆结集起来,凑足二三十人才敢上路。
谢开言穿着天青色衫裙,背着竹编箱箧出现在驿馆前。她不记得去汴陵的路,身上也没多余的银子,为了卷走小竹箱里的十册古书,她把所有的钱财都留给了天劫子。
驿馆门口,车把式告诉她,必须凑得二两车资,否则车队不会让她同行。
谢开言为难地站在了驿旗之旁。
队伍里充作保镖的刀客闲散着聊天:“这个巴图镇不简单啊,底下村民饿得要死,那乡绅赵元宝还在帮母亲做寿宴。我刚听小飞他们说,除去连城镇,杨柳、春水十六个村子一粒谷子都收不到,村民忍不住了,打算抢粮食。”
余下也有两三人拉拉杂杂说了一些。
谢开言恍然,朝着镇中传出丝竹之声的高楼走去。刚才刀客们说过,镇中最有钱的乡绅赵元宝在今天办寿宴,缺仆从差役,她可以去帮忙,如果聘到高级点的工种,一天能挣一两二钱。她想到现在正值战争平定之期,各个地方的钱币汇通不一致,忙问管驿一两二钱是多少。管驿上下打量着她,咧嘴笑了起来:“你这姑娘看似白净文静,却原来是个百事不通的草包。你问我一两二钱有多少,我这样对你说吧,在我们巴图镇,一两银子买粟米可以买一石七八斗,够你这样的小姑娘吃两个月。”
谢开言放心地走向赵府。路过镇中街道,她的耳朵源源不断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其中最热闹的就是粮栈里的算盘声、分筹码声、吆喝声。掌柜的对挑粮的桩夫说:“赵老爷又新开了两个粮栈,缺人手。你去镇子里把两百户少年郎组织起来,拉成个队伍,别让他们整天跟着小飞乱跑,来我们这里,赵老爷还能赏口饭吃。”
街边暗巷里,横七竖八地倒着衣衫褴褛的流民,有的已经饿死,有的怀里搂着贫瘠的孩子,正在张嘴哭泣。十丈远就是赵老爷的粮栈,囤积了大量粮食,但他们却没有饭吃,只有等死。
谢开言摸出最后的一点银子,搁在巷子口,蹲□,招呼着靠得最近的小女孩过来。一个葛衣少年突然从巷子尾端冲过来,啪的一声打开谢开言的手,对她横眉怒目。“你是谁?想干什么?滚远点!”
“小飞哥哥……”前来拿取碎银的小女孩怯怯地说,“我没事,她不是坏人……”
谢开言暗叹一口气,起身继续走。通过耳力听辨,她听到小飞在招呼着妇孺们集合,速速退出巴图镇,转向七十里外的连城马场。
“到了马场,你们报我的名字,马一紫马场主一定会让你们进门!”小飞于是说,声音里洋溢着少年郎特有的豪气。
谢开言很想微微一笑,为那个即将接受几十口进门,重新考虑随众衣食用度的马场主哀怜下。只因少年小飞太过于大方,拿着远方的马场送了人情。
再朝前,就是青瓦院墙包围的三座大宅屹立于开阔街道上。门前种植一排杨柳,垂挂着寿字灯笼,朱红楹柱旁抄手站立锦服院丁,脸上喜气洋洋。
谢开言想着该如何进府,一阵熟悉的兰花香气渗入鼻端。她回头,看见一张白皙的瓜子脸,堪称美丽。来人年龄大约二十五六,风髻露鬓,珠玉镶簪。娥眉淡扫,眼角含情。通身织丝烟罗衫,衬出淡雅出尘之势。
美人目不斜视,将要提裙走上台阶。谢开言移步正前,腹语唤道:“花老板。”
花双蝶还待越过她,禁不住秀眉一皱:“姑娘是谁?怎么平地认人还拦住道?”
谢开言垂眸道:“花老板,金针妙手的花老板,十年前从宫里逃——”
花双蝶突然扬起羽扇,轻掩在谢开言的唇角,脸上浮现了春风化雨般的微笑:“哎唷,原来是谢姑娘。”紧执起谢开言的手腕,将她拉到一旁,又低声说:“姑奶奶,你饶过我吧。这华朝的天子都要换了,你怎么还抓住十年前的事儿不放呢。”
谢开言抬眼,露出温和光彩来,腹语说道:“你为御衣坊女使,逃脱在外长达十年之久,理应回去归档,继续侍奉那华朝的皇帝。”
花双蝶花容突变,忍不住掐了谢开言手臂一把,含恨道:“那狗皇帝好色得很,你再嚷嚷开去,连累我被抓,我一定不放过你!”
谢开言面皮冷,也受不住痛,嘴角抽搐一下,咝地吐口气。她继续说道:“听闻你十年前不仅是女使,还协助掖庭局处理后宫事宜……”
花双蝶皱眉,打断她的语声。“谢姑娘又想打什么主意?”
谢开言正视道:“倘若日后太子殿下登基,依照祖制,当采纳美人充盈后宫。我想请花老板想想办法,帮我安Сhā一名姑娘进去。”
花双蝶面上露出惊愕之色,良久才平息。她用羽扇遮住半边脸颊,凑过嘴低声说:“这事很棘手,我没办法做到。”
谢开言暗地里放宽了心。她刚才紧紧提着嗓子尖,生怕花双蝶一口应承下来。因为只要花双蝶答应了,那就说明花双蝶有些手段,和宫中仍
然有联系,神通广大到能直接塞人进汴陵太子府。
可是堂堂太子府,哪里是那么容易糊弄的。如果朝下想去,或许有可能推断出花双蝶是叶沉渊的私置下属。
面对秀美可人,有过赠衣梳发之恩的花双蝶,谢开言打算不再朝深处想,甚至连盘问的心思也免了。她移步一旁,让出道路,微微撇动嘴角,在心里笑了笑。
这一放手,是真的不再计较。仅仅一瞬间,就泯灭了诸多可能性。花双蝶并不知道谢开言的九曲弯弯肠子,只是款款施礼,招呼其余绣娘,抱起上好绸缎走入赵宅。
大门前,踉跄扑出一道鲜丽的身影。两名黑衣院丁跟在后面,将鲜衣人扔得远了,恶狠狠地说:“喂那婆子!我们赵老爷是办寿宴,不是施舍位席,你什么彩礼都未置办,就敢空手混进来骗吃喝?”
谢开言看看自己空空两手,也有些忧愁。跟着花双蝶混进府容易,但拿不到赏钱。正在她转动心念间,被撵出赵宅的女子双手叉腰,站在大门前骂开了。
“我呸——想我牙婆苏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哪个地主员外郎不是好生款待着,偏偏就你这赵宅拿腔作势,瞧不起我等出身之人。牙婆怎么了?不偷不抢不奸不淫,比你那赵大肚子私囤粮食不管饥民死活强多了!再说你赵大肚子,本朝堂堂尚书右丞大人,官阶正二品,在朝廷里放着钱粮不管,假托什么告病还乡,偷跑到这个石头镇子占山为王,欺负我们一众没有口粮的百姓。你如果有能耐,怎么不敢去汴陵,直接和太子府叫阵啊,丢下傀儡皇帝不管算什么事?”
牙婆苏穿三色襦裙,每次尖利地骂上一句,衣衫便要散开,如同凤鸟羽翼。她浑然不觉外形的可笑,只管骂得痛快淋漓,引得来往宾客纷纷侧目。
谢开言站在柳树下,细细听了一会,忍不住从眼眸里流淌出笑意。牙婆中气很足,各种方言俚语掺杂在一起,连绵不绝地叫骂,真是体现了南北地域的特色。而且所骂之人来历不凡,在文武百官中享有盛誉,是汴陵第一首富宇文家的旁系血亲。据闻,赵大人不满朝中帝制孱弱的局势,才含恨辞官。
谢开言在幼时学史,在古籍中曾见过宇文家的记载。
宇文家自古代起便是华朝北部王族之后,有经天纬地之才。后代子孙多散落于华朝,掌权者在本族部将中挑选出资历高者袭三十六姓,赵元宝就是其中的一脉。而宇文正宗,更是厉害,宗祠牌匾上曾记有“折草累石,正色立朝”的光辉历史,说的就是宇文家前代两名子弟,为官为将,使百僚忌惮的故事。
谢开言想着这些,不禁凝目再瞧
了府邸高大的赵宅一眼。她没想到小小的巴图镇,竟是藏龙卧虎之地,由此也暗中提醒自己,日后应当小心翼翼地生存下去,不可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边巷内,谢开言堵住了牙婆去路。
“你什么意思?”牙婆像是点燃的爆竹,眼睛瞪得大大的,快要跳了起来。
谢开言摆手,仍是挡在了牙婆身前。
牙婆抽出衣襟边别着的绢丝手帕,擦了擦嘴,突然尖声叫道:“小姑娘什么不学好?要学那些狄容山匪劫道?年纪轻轻的活腻了吗?”
谢开言掏了掏耳朵,连比划带腹语,让牙婆明白了一桩买卖:只要牙婆将她介绍进镇中唯一的教坊,充作乐师进入赵宅做一天工,工钱就可五五分红。
牙婆上上下下打量她,摸着下巴说道:“老夫人喜欢南戏,少不了笛子奏乐。你会么?”
谢开言点头。
牙婆挥挥手帕,笑道:“那成,跟我走吧。赵大肚子不卖我一个佛面,教坊的师傅们还是愿意送个人情与我的。”
赵宅中庭遍植兰树月桂,在正中开辟出一座戏楼。众多乐师鼓手围坐在楼台下,等着家仆递上吉单,吩咐开戏的曲目。赵元宝穿着团花锦袍,腆着肚子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老母亲,显得十分孝顺。
荷花池边,众多宴席人声喧哗。赵老夫人皱眉看着楼下流水席,嘴角紧绷,面色不愉。赵元宝急得擦汗,不住向戏台使眼色。领班也没法让老夫人高兴起来,眼珠一转,将棘手问题丢给了谢开言。
谢开言徐徐站起,伫立在朱红围栏一侧,拈笛启唇,缓缓奏出一曲祥和的南调《石湖仙》。笛声轻缓,无言诉说南国水乡旖旎风光,仿似随着清和调子,纤腰束素的采莲女子当真嘻嘻一笑,拨开莲叶,将鹢首小舟划到众人眼前来。
赵老夫人安心听着曲子,面色渐缓。看到赵元宝垂头侍立一旁,眼角又跳了起来。“我儿也真是糊涂,携着这么一大家子人退到石头镇里,没个后处可以安落。倘若太子不满意,追究我儿辞官之罪,那该躲到哪里去为好呢?”
赵元宝句句听在耳里,肚皮气得圆鼓鼓。他抬头挺胸道:“那太子沉渊也过于跋扈,再逼我返朝树立牙旗号令百众,我当脱离华朝,入理国做一名商贾!”
赵老夫人一拍梨花木座椅,怒道:“放肆!什么混账话!”
赵元宝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座椅前。
楼下的谢开言自然不费力气听到见诸多声音,稍稍启力,她能听得更远。
这时,一阵铜皮镶嵌的车轮碌碌之声从远处传来,马蹄
笃笃,整齐划一。金鞭络绎,连绵不绝。如果不算长短两列的卫士纵马前驱呼喝,这种驻跸排场,只能属于宫廷专有。
镂刻车门对开,一截修长手指撩开锦绣帘幕,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张俊美无比的容颜。
府宅内的谢开言侧对大门通道,放下短笛,果然听到院丁惶急奔跑进来,拖长声音唤道:“有贵客到——”
旧识
门口院丁不识来客衣饰品冠,但当前肃清街道的排场却很庞大。两列百名黑甲银蔽的骑兵如同一阵风冲过来,勒马翻身,齐齐立在赵宅门口。随后队伍未采置旌旗,一辆白玉雕砌的豪华马车出现在道路上,顶幔绣以金丝,黑檀充作厢壁。待马车行至大门,众骑士躬身行礼,静声等待主人下车。
赵老夫人拄着梨花木拐颤巍巍站起,依在高楼栏杆上看了一眼,忙笃地杵了下地板,说道:“快,快,带所有人迎接贵客!”
赵元宝扶着老母亲的手臂,疑惑道:“母亲大人,您走慢点。往日有贵客来拜寿,也没见着您如此重视。”
赵老夫人碎步下着楼梯,听见这句话,回头拍了赵元宝额头一掌。“哎——我儿真是糊涂——来的这位和往前大不一样!”
赵元宝忍不住再探视一眼,耳边又传来老母亲的教导。“白玉黑檀,四马驾辕,这是王侯公卿家的出入规格。车队Сhā着锦青金丝龙旗,龙鳞涂异色,这是未登基之前太子府的专用徽志。”他一愣,又挨了母亲一掌。“等会切莫乱说话,冲撞了公子!”
赵老夫人并没有猜错,结合两种规格出行的人物,的确是太子府派出的特使卓王孙。
卓王孙以紫玉冠束发,身着淡紫锦袍徐步走入赵宅。衣外,拢了一层绯红罗纱蔽罩,风拂过,散发出一股飘渺冷淡的熏香。赵老夫人赶至正院台阶前,拄杖俯身说道:“老身参见公子。”
卓王孙虚抬衣袖,冷淡道:“免礼。”
赵元宝行礼,躬身问道:“不知卓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卓公子恕罪。”
卓王孙当前越过两位主人,径直朝中院走去,不置一词。身后随从说道:“卓大人替代太子殿下御查北疆,路过此地听闻赵府庆寿,特地前来祝贺。”
此话一出,宾客哗然。赵老夫人在婢女的搀扶下,连忙跟进了中院。众多坐流水席的、贵宾席的客人来不及接驾,堵在院门口议论,见到卓王孙冷漠目光扫来,连忙分列两旁,屏息等着卓王孙走过去。
谢开言站在朱红围栏边,与其余乐师一起,微微垂首示意。卓王孙垂袖走过,拾级走上旁侧高楼,令她听不到半点脚步声。她知道他的内力深厚,但没料到是何种程度。如今一听,她马上知道了与他的差别。
耳边,隐约传来宾客压低了嗓音的谈论,位置极远,也只有她听得见。有名追随赵元宝归隐的京官比较了解内情,众人噪杂之时,他卖了好几个关子才肯说道:“卓公子就是卓家二公子,名唤卓王孙。卓家你们知道吧,是汴陵三大权势之一,和流花河畔的宇文家
一道崛起,很得太子府的恩宠。”
谢开言并不了解十年间发生的事情,如果依循记忆,她也只能推断出十年前的人物,比如花双蝶。耳边持续传来宾客的声音,她不用花费巨力,也能听清所有。
据说,卓家是汴陵两大商贾世家,素有“汴陵春|色天下分,左流宇文右王孙”的说法,宇文家占据了流花河畔的湖州,重商轻政,掌管水运。而卓家自十年前就参与政事,统九州陆运,利用军政将商业打理得更好,以政养商。十年前,叶沉渊与年纪相仿的宇文澈、卓王孙会晤,三人结成联盟,各自壮大自己的事业。由于两位公子鼎力支持叶沉渊,叶沉渊威逼皇帝赏赐丹书铁券给两家,令世代子孙享有不杀之恩。
谢开言控制内息,不让心潮翻腾起来。她转过身,背对高楼,仰望着一名白衣女旦上了戏台。后方高楼只有卓王孙、赵老夫人及赵元宝坐镇,席间寥寥几语,谈论的却是国政大事。她细心听着,流水般的目光倾泻在姿容靓丽的女旦身上。
高楼上,朱红阑干,锦绣桌椅,景象不比底楼随便。婢女轻手轻脚上楼,鱼贯捧来燕窝攒丝酿鸭、烩银丝、苏蒸元宝丸、荷香芙蓉汤等诸多食物,最后添置糕点并四品银碟小菜,一时之间,红缎楠木桌上琳琅满目。
卓王孙坐在首位,盘踞一方,目光扫过谢开言背影,再投注到赵元宝脸上。
赵元宝侍立一旁,擦了擦汗。
赵老夫人屏退众人,温声说道:“乡野之地没有珍稀佳肴,怠慢公子了。”并执起玉箸银盏,亲手替卓王孙布置了汤食。
卓王孙沉身坐在镂刻楠木椅中,与桌案相差一尺,以冷淡的矜持拉开了公卿王侯与平凡人家之间的距离。他的衣饰采色是紫红,袖口参差落出繁复纹饰,不需要开口说话,勃发的也是华贵气质。赵老夫人见他稳坐不动,内心不断猜测他的意图。只是躬身侍奉的赵元宝,还没明白特使此行目的,脸上神色不由得越来越急。
岑寂中,戏台乐师拉开弦索胡琴,依依呀呀奏起了缠绵曲调。
谢开言坐了下来,安静地听着。院内无风,满耳尽是奏乐,身后一如萧索原野,沉寂得没有一丝声音。最终,还是赵老夫人咳嗽一下,缓缓说道:“卓公子既是拜寿而来,恐怕折杀老身了。”
卓王孙仍是正身端坐,冷淡道:“我已差人送来殿下赏赐的贺礼。”
赵老夫人连忙起身,道:“不敢当,老身受之有愧。”
卓王孙道:“不仅殿下有赏赐,宇文家大公子也托我送来贺礼。”
赵老夫人寻思他再说下去,汴陵三大
家都会庆贺她的这次寿辰,手心渗出了点汗水,差点滑掉了杖拐。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卓王孙依次将太子、宇文澈一一抬出来,明为贺寿,实则是在敲击一旁站得像弥勒佛的赵元宝。
赵元宝在文武百官中享有盛誉,因为他管理钱粮清清楚楚,不结党隐私,为人至孝。在宇文家的福荫下,太子府从来不曾为难他,哪怕后期他倾向于保皇一派。皇帝日渐苍老昏聩,宫中帝制不兴,他不满太子府的权势,辞官逃到巴图镇,开始囤积粮食。
卓王孙这次来,正是要置办好他的事情,顺便将他收回宇文家,归太子府所用。老夫人已经明白卓王孙的意图,赵元宝看到老夫人的眼色,也渐渐明白了过来。
卓王孙从袖中拿出宇文家大公子宇文澈的手谕及令牌,放置在桌上。赵元宝本是宇文家旁系,又亲眼见到宇文澈谕令,心知抵抗不了太子府的笼络,不禁叹道:“卓公子有所不知,太子委我重任是假,不过念在我在朝野中有点薄名,希望我回去复职,借此树立起爱贤惜才的大旗,使更多朝官纷纷拜服在门下。”
涉及太子府隐秘,卓王孙不置可否,只冷淡道:“噤声。”
冰凉嗓音落在席间,如同罩了一层银霜。赵元宝退到一旁,赵老夫人连忙拿起谕令,说道:“请公子放心,这桩差事老身替不孝子应允了。”
卓王孙起身准备离去。
赵老夫人又恭声挽留卓王孙进宴,并吩咐赵元宝速去置办礼品,回赠给太子府及宇文家。
卓王孙游目一侧,看到谢开言仍然静坐在戏台前,想了想,站在了雕花栏杆之旁。
戏台上,白衣素裹的女旦拂动长长水袖,拖曳至面颊上,如纷飞的雪花散开,震得点翠金钿翘起蝴蝶翅,簌簌地轻响。青黛勾勒的凤目中,似乎有点点水光浮现。
胡琴弦索哀怨,她的神情悲怜。
谢开言出神地看着她,仔细端详着那张浓墨重彩的脸。
女旦轻启柔美唱腔,唱着一曲改良后的散剧摘锦,诉说着断桥边的故事,引人遐想。她唱道:
看湖亭青山,看修梁寒影,不过这般付与流年鹤唳,惊碎琼玉将阑干拍遍。
叹南翎金羽,空韶华十年,离披凄凄霜草,满台乌衣残似雪。
那断桥虽好,奈何相逢不占先,黛娥锁清怨,赏花人儿,点检今无一半。
交手
《断桥》原本收录了民间流传的故事,这出折子戏却有改进。
谢开言仰面看着眉目哀婉的女旦,心想,南翎金羽说的就是越州乌衣台的往事吧,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当初谢族男儿,金羽作衣,银丝镀鞘,于乌衣河畔写尽清俊风流。唱词中的残衣如雪,是不是预示着枯槁遍地、素椁凌乱的局面?百年谢族,舞榭歌台,斜阳草树,现在恐怕是不在了。
她忍耐片刻,咳嗽一声,嘴角渗出了点血丝。擦净血丝,她停止深忧,抬眼越过戏台,想着高墙外的世界。外面难民流离失所、衣衫褴褛,仅是一墙之隔,赵宅却是锦衣玉食,享有无限荣华。
台上女旦还在低唱,尾音颤抖。谢开言从远处噪杂的脚步声回过耳神,仔细听了听,发现女旦是熟人。因为容貌有可能被金粉遮掩,变成另一张脸,但是细微处的颤音、转音,却没法掩饰。
女旦赫然是一个时辰之前站在赵宅门口骂街的牙婆,短短时间内,她竟然换了两张脸,两套衣衫。小小巴图镇奇人异事如此多,谢开言看到这些,微觉有趣。
院中宴席欢畅,觥筹交错好不热闹。一名院丁急步跑进,报告说,镇中有大量流民哄抢粮食,被保镖打散后,一小部分人心有不甘,朝着赵府冲过来了。正说着,一名葛衣少年带三十名流民闯入。那少年手持精羽弓,身姿灵活不断放箭,一时之间赵府护院根本近身不得,眼看就要被他控制了全府。
高楼上,卓王孙长身而立,俯视全院,意态漠然。赵老夫人拄了下木拐,狠狠盯了赵元宝一眼。“你这不孝子,当真要气死我了!”
母亲大人的寿宴上居然闹出暴|乱,让贵客看了笑话,赵元宝早就急得一身汗。他急匆匆跑下楼,冲着少年大喊:“盖飞,你好大胆哪,今天什么日子,也敢来赵府冲撞?”
谢开言侧过脸,认出了盖飞。盖飞就是在街道上挥开她的手,冲她怒目相向,并鼓动流民反叛的少年小飞。现在看他,勃勃生机的脸上淌着汗,虎目里带着一抹明亮的光。
盖飞扬起羽弓,用弦尾指着赵元宝,朗声笑道:“赵大肚子,你自己吃得圆滚,富得冒油,哪里管了其他人的死活?既然你这么小气,舍不得放粮救济村民,那我们哥几个只能来抢咯!”
赵元宝气得肚颤,道:“你,你,说得什么混账话?如果不是看在你哥面上,我早,早就抓你送大牢里去了!”
盖飞叉腰大笑:“我,我,说得是人话,这满座的宾客都听见了!倒是你,肚子抖成一片,小心撑破了油脂,让肠子流了出来!”
赵元宝跳脚大骂,
院丁拿着铁剑木棒掠阵一边,忌惮盖飞手脚功夫强过他们,不敢轻易上前围攻。其余看客边吃边笑,嘻嘻哈哈不以为然。众多噪杂声中,谢开言仔细辨听,弄明白了一些事。
盖飞不是第一次来赵宅闹事,每次仗着手脚灵便,得逞了就快速撤退,七八上十天不见踪影,赵元宝对他无计可施。如果闹得大了,盖飞的哥哥盖大会主动上门赔罪,和解弟弟犯下的罪状。盖大是巴图车行总把式,驯得一手好马,只要赵元宝去车行委托,他一定亲自组织押运,将粮食转送成功。赵元宝不愿断了这条财路,只能装模作样地叫骂盖飞两句,收了盖大的赔礼金了事。
但是今天,汴陵权贵公子卓王孙静立楼上,冷眼旁观动乱,身姿屹立如远山,给了赵元宝莫大的压力。先前随行而来的虎卫骑兵早已退到边院内休整,没有卓王孙的命令,他们肯定不会站出来平息骚乱,这样,只剩下赵宅里的那些花架子院丁留守场面。
盖飞察言观色,发觉赵元宝气势一弱,当先越步,拈弓射了一箭。羽箭迅如流星,带着隐隐铮鸣,扑入高楼之上。谢开言听闻弦震,即使知道这支飞箭会落空,也忍不住在心底叫了声好。
立在栏杆之旁的卓王孙从袖中拈出一枚金叶子,扣在指间,屈手弹了出去。一道耀眼的光芒闪烁而过,那枚金叶子径直飞向羽箭,削断了箭矢,稍稍回旋,带着流光扑进戏台。
谢开言听得仔细,束音传向女旦:“小心。”
台上女旦急摆水蛇腰,左右水袖飞扬起来,如同凄迷的雾,以流带风声震开耀眼明光。金叶子去势不减,切断她的发丝,无声无息没入廊柱之中。倘若不是谢开言先行提醒,这枚犀利的叶子很有可能要了她的命。
女旦孤零零地站在台上,凝眸问道:“公子意欲何为?”一双寒冷的眸子扫视过来,如同雪湖鸿影,她对视上卓王孙的眼睛,心里一突,最终只能敛衽施礼,款款下得台来,说不出一句话。
谢开言背对卓王孙,看不见两人的机锋,只游目瞧了瞧廊柱,再也找不到金叶子的踪迹,暗叹可惜。
平地上的赵元宝生恐再次冲撞了卓王孙,忙不迭地挥手示意,要院丁包围上去。盖飞带着流民队伍混战一团,女旦走到谢开言身边,悄悄说了声:“谢谢。”
谢开言注视盖飞身影,以腹语问道:“阁下如何称呼?”用“阁下”这样的敬语终究不会错的,尽管她还不知道女旦到底是男是女。
女旦以水袖擦擦嘴唇,淡淡道:“我叫句狐。”
“卓公子为何要杀你?”
句狐扬起水袖扇了扇,
满不在乎地说:“谁知道?或许他怪我多嘴了罢?在老夫人寿辰上竟然唱这么哀伤的曲子。”
谢开言不再说话,凝目看着盖飞的招式。
句狐扇着袖子,懒洋洋站在一边,道:“王侯公子的脾气,大多怪异。”
那是。谢开言回想起山顶奉茶那一幕,心道,不动怒不动气,无声无息要人命。
青石板砖庭院的战局倾向于盖飞一方,盖飞这次开了杀戒,虎目中隐隐透出血红。身后流民招呼着:“小飞,粮食我们已经抢到了,走吧?”他仍然闯进战团,不肯离去。
谢开言摇了摇头,猜测他不只是为了粮食而来,更有甚者是为了赵宅的钱财。毕竟,街上的流民队伍缺衣少药,急需银两购买。
高楼上的赵老夫人走上两步,甩开梨木拐杖,颤巍巍地向卓王孙跪了下去:“请公子施以援手,老身只有这么一个不孝子,稍有闪失,老身也活不下去。”
卓王孙道:“老夫人不必惊慌,按照平日方法处置即可。”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冷眼看着盖飞的弦羽嗡嗡响绝,又套倒了一人,离着赵元宝越来越近。
赵老夫人吃力地跪立,道:“公子既是御史,理应处置这批流民,使他们再也不能为害百姓!”
卓王孙垂手而立,广袖静止,秋风吹不散身上的漠然。
眼见如此,赵老夫人咬咬牙道:“老身代替不孝子应允太子殿下盛情,愿意终身侍奉太子殿下,再也不生二心!”
卓王孙虚抬衣袖,冷淡道:“起来吧。”不待赵老夫人答谢,沿着雕花木梯缓缓走了下来。
围栏石台一侧,有一方青石圆桌。卓王孙走到桌旁站定,场地里酣战的人都未瞧见他的身影,然而却有一层似霜雪的气息从后方淡淡罩下,令众人的呼吸凛然了几分。
盖飞在威严气息前,跃起身姿,躲过院丁合抱之击,突然反转手臂,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发射了一箭。银亮箭矢迅如流星,稳稳扑向赵元宝,看似就要得手。
这一箭谢开言看得真切,竟是谢族不外传的飞羽招式“流星追月”,只是盖飞空有技巧,威力却显得不足。
卓王孙晃动云袖,左掌写意拍出,击向圆桌边侧。与此同时,谢开言伸手抚上句狐右臂,断开她的白衣水袖,捏在手里蓄力一抖,似飞练般卷向盖飞。
青石圆桌带着瀚海呼啸之风,冷冰冰朝着盖飞砸下。那枚银箭在如此大的威力下,早就折羽一旁,掉在了地面。盖飞看着青色暗影飞扑过来,满口满鼻都是凛冽寒气,脚底仿似生了泥,无论怎么扭转身形,都不能逃开这惊
天动地的一击。
恰逢此时,谢开言软鞭赶到,将盖飞腰部一带,扯出了石桌的撞击范围。嘭的一声巨响,石桌压垮了一侧粉墙,激起粉末飞扬。盖飞在惊魂未定间,听到一个粗粝的声音耳语:“快叫他们走,没人能接下卓王孙的第二掌。”自半空中落稳身子,他会意过来,连忙朝着身后嘶喊:“快走,快走,你们快走!”
余下拿着木棒铁耙的流民看了这一手,相互对望一眼,火速扑向断墙,退出赵家庭院。谢开言眼角扫到卓王孙的衣袖是静止的,电光火石间她下定了决心,右手轻扬,用水袖卷起盖飞,传声道“起!”,掀开一股柔力,将他的身子送出了庭院。
整个场地内恢复了冷清。宾客们靠墙而立,满目惊骇,看着伫立在高楼下的卓王孙。句狐点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不远处的谢开言。刚才的追杀、救援都在一瞬间完成,两人的功力出乎所有人意料,因此获得的注目也是不相上下。
“我儿可好?”赵老夫人扑天抢地下了楼,急切唤着赵元宝元神归位。
谢开言警惕地看着卓王孙,见他冷漠不应,悄声问向句狐:“你走吗?”
句狐摇摇头。
谢开言慢慢走到拥成一团的呣子二人面前,伸出手掌。她的袖罩扑散开来,像是一片白云,遮住了手背上的狰狞伤痕。赵老夫人愕然,谢开言躬躬身,腹语说道:“先祝老夫人万福。”赵元宝亦然惊愕,她又传声道:“工钱。”
句狐呵呵笑了起来。
赵元宝忙从钱袋里抖抖索索拿出一锭碎银,忙不迭地放在谢开言手中。谢开言走到戏台下,拾起竹编小箱,背在身上,察觉卓王孙那方无杀气后,顺着赵宅庭院走了出去。
两侧宾客纷纷让道。
句狐低声而笑:“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卓王孙看向她,她扯了扯眉毛,自行噤声。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微凉、特特、一路向北O_O、豆豆、爱读书的风郁雪、晚夏、谁不努力、宝贝猪、2928795、卿卿(依照霸王名单显示的ID)这些读者妹纸投掷的地雷,鞠躬感谢ing
谢谢浅浅阳光、卷毛阿拉蕾、加勒比海蓝、简明、秦白、追暮天涯这几位读者朋友的长评,也是鞠躬感谢~
跟随
赵宅边院内,赵元宝唤取亲信搬运大量礼品,放进另一辆描漆松木车厢内,差不多将它塞满了。旁边有虎视眈眈的骑兵把守,亲信们轻手轻脚地退了。
一名穿着短衫马裤的汉子走进院门,三十多岁,脸上布满了红色疙瘩,像是被火烧过。赵元宝回头瞧见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盖大,你来得正好,这趟车还是你来押吧,礼物太贵重了,旁人我信不过。”
盖大点点头。赵元宝跑到军士跟前,说了几句,虎狼骑卫退开两步,让开了道路。
盖大走到松木车前,抓住缰绳,抬手喂了拉车的红马一把燕麦,检查嚼头。见无恙,他提来温水,话不多说,拿着刷子替马匹冲洗泥泞的四蹄和身躯。
赵元宝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低声说:“礼品里共有汉白玉宫雕两尊、羊脂玉兔偶一对、珊瑚树三架、珍药十盒、东珠百斛并大小古玩二十件,切莫遗失了。尤其那些玉,是太子殿下的厚爱,无论如何都不能损伤。”
见赵元宝如此紧张地拉着自己的手,盖大重重点头。
赵元宝挺挺肚子,道:“盖大啊,你家小飞刚才差点要了我的命。”
盖大连忙俯首作揖,说道:“累得赵大人受惊,我实在过意不去。出了这趟车,我就将小飞带回关外,再也不让他进镇来闹事。”
盖大在巴图镇向来是说到做到,况且他又称呼赵元宝为大人,赵元宝的神情显然很受用。
“那这趟工钱——”
不等赵元宝试探着说完,盖大就马上接嘴道:“自然全免。”
赵元宝的神情更加愉悦了,他哼哼着点头,抬脚走向内院。
盖大忙完活计,坐在树荫下,等着车队发号施令。抬头一看,院门外的柳树边还站着那位天青色衣饰的姑娘,和他一样,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一切。秋天的柳枝没了那么多牵挂,放飞完所有的绢绒,只垂下瘦弱的叶条轻拂她的肩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温润的目光胶着在他脸上。
盖大转开脸,抓起衣袖擦汗。
谢开言摸出随身布褡里的瓷瓶,挑出两枚清香丸吃了,轻轻唤了声:“盖师傅。”
盖大不看她,也不答话。
谢开言折断一根柳条,拈在手指尖,像是玉观音点撒绿水,轻轻荡了下。盖大稍稍转眼看她,她扭转腰身,如同翩跹的蝶,将柳条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甩了开去,套路和刚才的盖飞一模一样。
这招“流星追月”灵巧无比,只要是谢族子弟,或者是熟悉谢族的故人,一定看得出来。
可是盖大只冷眼旁观,到了最后,他索性走到水井
边舀水喝。
谢开言悄悄蹙起眉,扇动右袖,吹拂起一阵风,将委地的柳枝掀走。卓王孙的骑兵不在视线范围内,她并不担忧刚才的举止。只是这个盖大,让她费了不少心思。
寿宴上的宾客说过,盖飞性格桀骜,与兄长盖大相依为命,武功招式都是由盖大传授的。盖大是巴图车行总把式,在当地广结人缘,负责运送、押镖、赶马,和驿站托运形成了势力区别。巴图车行隶属于卓家陆运,卓王孙返回汴陵,自然由盖大出面押运财礼。
如此,想联络到盖大,只能随车出行,找单独处询问盖飞擅射的缘由。
这就是谢开言出现在车队前的原因。
站了片刻,一道淡青湘裙的身影走近,来人姿容绝丽,还未笑,便带来一种淡淡的暖风。谢开言侧首看去,那描摹得精致的眉,点染得鲜艳的唇,无一不诉说出此女与众不同的风情。
“你怎么来了?”药效已过,嗓子失声,谢开言用腹语招呼。
句狐掏出绢丝手绢扇风,幽幽说道:“我想回汴陵。最好坐卓公子的豪华马车回去,安全又便捷。”
“你家在汴陵吗?”
句狐咬住嘴,贝齿上沁出一点殷红。她似乎悠然地想了会,才淡淡说道:“我喜欢的人住在汴陵,我想偷偷跑去看他。”
谢开言见她神伤,便适时沉默。盖大消失在院子里,她侧了侧身以示礼别,循着细小的足音朝边巷走去。走了一刻,一户普通农家的黑瓦院墙门后闪出一角短衫,将她的脚步吸引了进去。
一直引到偏僻的后墙边,盖大才回转身形,看着谢开言说道:“姑娘,别再跟着我了。”
谢开言摇摇头。
盖大又说:“卓公子是我的少东家,我不想这趟车有任何差池。”
他的容貌过于丑陋,两粒黑眼珠镶嵌在眼眶内,衬着血红的肉色,怎么看怎么难受。可是谢开言直视着他的脸,目光沉静,如同涤尘的泉水。
盖大呆愣一下,扭头说道:“你再跟下去,车队的人以为我们私相结营,对卓公子的财礼有不轨之心。”
谢开言想了想,点头首肯提议。
盖大抱抱拳快步离去。
谢开言看着他轻快的脚步越走越远,目送他再次离开她的视线,就像十年前的那场宫宴。其实,盖大魁梧的肩膀、文雅的谈吐,都能让她逐步找回往日对金吾将军盖行远的熟悉感。
只是她未曾料到,盖行远流落民间,做了一个贩马跑车的汉子,怎么也不肯显露前南翎国人的身份。十年前宫变未成,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他身上,但她从来
没有怨恨过谁。十年后,故人再见,她也没想到竟是这种局面——盖行远装作不认识她,只坚持自己是个普通的车把式。
院子外有野鸡咕咕咕地叫着,谢开言站在墙边听了会,任夕阳余晖洒满肩膀。暮□临,竹篱边飘荡起袅袅炊烟,带来柴薪湿水气。她听到差不多了,才沿着镇外的小路慢慢走去。
小路曲折,趟过及膝的野草,延伸至官道一旁。
谢开言走上了官道,循着微弱的车轮粼粼之声,跟在了卓王孙的车队后。她虽然不记得很多事,心神有过混沌,但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夜色转浓,露水冰冷。
原野上长满了白菅草和樗树,风过,繁英如雪。干涸的池塘边随风摆荡着蒺藜蒿麦,每一声虫鸣响动,枝叶必定应和。谢开言提着裙裾涉水而过,倾听万物之声,在静寂中忍不住想起了一句歌谣,那是读诗的阿照教会她唱的。
“野菅草啊开百花,白色茅草捆住它。”
她低声哼了一下,听到嗓音干哑,连忙又闭上嘴。一只蚱蜢蹦跳起来,从她脚边擦过。她看得仔细,伸袖去压,那只小虫早就扑地一声遁入草中,似乎对她有些不屑一顾。
谢开言听着草虫鸣唱走了一夜。
晨曦初现,万物稀声。她侧耳倾听,突然站住了脚步。
不过片刻,山道前飞驰而来一名黑甲长剑的骑兵。那人在一丈距离外下马,利索跪在路旁,朗声说道:“卓公子请谢姑娘上车同行。”
谢开言摇摇头,越过他,径直朝着林子里走去。骑兵踌躇一下,翻身上马,火速驰向前方。
再过片刻,一袭华贵紫袍的卓王孙从林间走出,身影岑寂,带来满袖清香。白色的雾气飘拂在草木间,敌不过他眉目上的霜华。走得近了,他的眼色才流淌出温清,像是春风入湖,化解了片片寒冰。
谢开言垂眸立于一旁,看见满身清寒,伸手抖了抖衣衫,震碎衣襟上的露珠。
卓王孙走到她面前停步,向她伸出右手,说道:“请。”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慧姑娘绘制的四格漫画,Q版开言第一次遇见卓王孙时,正在荡秋千:
同行
谢开言微鞠礼表示辞谢,绕过卓王孙,继续朝着白雾弥漫的林间走去。晨曦若现,初鸟试啼,叫声清越传向四野。卓王孙在静寂中垂袖站了片刻,转过身,沿着来路返回。一时之间,两道浅色衣饰的身影一前一后走在原野之上,相距数丈远,彼此再无交谈,仿佛沉默地融入了四境画卷之中。两人衣襟拂过花丛草叶,带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响。
前面出现岔路,谢开言听了听,拐向左侧。车队果然停驻在路旁,稍作休整。她看到盖大坐在第二辆副车上,冲他弯了弯嘴角,不出意外,她的笑容显露不出来,他也转过了脸,不再看她。
卓王孙缓缓走上前,虚抬左袖,稍稍做出请的动作。谢开言让道一旁,垂首运声说道:“不敢僭越,请公子先。”待卓王孙徐步踏入车厢后,她取下背负的竹藤小箱,放进副车内。才推开车门,满壁珠光宝气夺人眼眸,她连忙掩好帘幕,返身回来,爬进卓王孙的主车。
车厢内清静幽雅,铺着纯色毛毯,四角悬饰夜明珠,散发柔和色泽。车壁隐隐透出檀香,注入谢开言心肺间,令她生出不少安定气息。她规规矩矩坐在右侧,斜对坐榻之上的卓王孙。
车队起行,马蹄粼粼。四周如此寂静,除了卓王孙衣袖间的熏香,一切都显得飘渺无力。
谢开言心神差不多已入禅定,突然听到卓王孙的声音:“你走了一宿?”
主问客必答,她点点头回应。
卓王孙看着她的侧脸,秀气的轮廓上浮起一层淡淡倦色,只是她浑然不觉。他的声音不由得轻淡了很多,不再是那么冰冷。“可要休息片刻?”
谢开言想了想,当真依靠在锦墩之上,侧过身子睡去。车夫驾驭技艺高超,四马健步如飞,让人感觉不到很大的颠簸晃动。只是车内空间终究有限,每逢转弯,外侧马匹发力,震得锦墩滑落开来,谢开言即从浅眠中惊醒。她睁开眼睛,摸摸磕痛的后脑,幽深瞳海里泛出几丝迷茫光彩。
无论景况如何改变,卓王孙静坐不动,绯红罗纱蔽罩倾散开来,如冰绡云雾,盛着清冷色泽。她转眼看到他,才完全清醒。
这可真要人命。谢开言暗道,再乱晃下去,恐怕失了礼仪。可是旁边不断传来幽雅香味,沁人心脾,她与神智斗争一刻,终于阖上了眼帘。
卓王孙起身坐在她身侧,敛住气息,动作轻柔得像一滴水。谢开言陷入沉香里安睡,不知名的思绪飞越过千山万水,直达最宁静的天地中。马车偶有晃动,她也醒不过来,卓王孙伸手接住了她倾倒的身子,用衣袖清香覆盖在她脸侧,送给她莫大的安宁。
>卓王孙抱着她坐了许久,并未看她,只是聆听那一声一声心跳。谢开言兀自沉睡。片刻后,他将她移到左臂里扶住,小心打量她的腰带。一条淡色丝绦不出意外打了个死结,像是不屈不挠的迎春藤,勒住了她的衣衫。他伸出右手捻动丝结,轻揉几下,依照惯例解开了她的死疙瘩。腰间一旦散去束缚,衣衫松脱开来,他小心揭起衣领,查看了她的背部。
苍白的皮肤上浮起一条条紫色经络,有的夹杂着殷红,像是横七竖八的枝叶,横亘在瘦削的身躯上。那些是刑律堂残留的棍痕,经过十年冰封雪藏,仍然鲜亮得醒目。他黯然看了片刻,替她整理好衣衫。
放开她的身子之前,卓王孙细细检查了她的袖口、衣领,发现很多稀奇古怪的接缝,似乎呈现出一种混乱配色的特点。他也见怪不怪,依次捏出一道道皱褶,将衣衫还原成她本来的样子。
谢开言平躺在坐榻上,面色柔和,睡梦中持续传来安神香气,让她睁不开眼睛。直到骑兵纵马远驰而去,隐约传来一些人声,她才从最安宁的心神中清醒过来。
身上披着一件纯白色貂裘斗篷,触手柔软,质地考究。她将斗篷掀到一边,听到外面统领马队的校尉军官在说道:“卓公子吩咐我们先行去驿馆等候,不必再随车护卫了。”
紧跟着一阵马蹄得得声远去,车外似乎更加安静了。
谢开言整理衣襟,见无异样,推门走了出来。山道旁只余十名下属停驻在林边,盖大还坐在第二辆副车上,一动不动。她顺着流水声朝山坡下走,到达河边,细细梳洗。完毕后,看到及腰蓬蒿在风中抖动,似乎在吟唱着古老的歌曲,她不禁抬手摸上一块山石,席地坐了下来。
秋色连波,水光粼粼,鸟儿在数里外鸣唱。
一名骑兵请她回车休息,她坐着看了会天光云色,才运声问道:“听闻道上时常有山匪出没,卓公子遣走卫队,难道不怕被劫吗?”
骑兵按剑垂首说道:“相信公子自有安排。”
言及至此,谢开言不再说什么,转身朝回走。到达副车前,骑兵执意请她入第一辆主车,她看了看盖大冰冷的脸,抿住嘴,当真爬回坐榻。
回到车厢内,她四下摸索,没找到香源在哪里,随即猜测是卓王孙衣袖里散发的安神香气。正想着,车门轻响,手持精巧食盒的卓王孙弯腰走了进来。
他的衣摆沾染了点露水,满身清寒犹在,只是眸子里透着轻暖,像是天外的风。谢开言依壁而坐,垂眼看着他揭开食盒,在左侧小几上摆出一碟碟精致的糕点。
顿时香甜的味道顺着
车帷飘散,也沁入她的心间。有几尊兔子模样的水晶糕摆在最前,迎光流转晶莹色泽。
卓王孙看着她说道:“尝一下。”
“谢谢。”
谢开言掏出手帕擦净手,捏起芙蓉糕、牡丹翡翠塔一一咬了一口。卓王孙递来一盏清幽的香茗,她也不推辞,接过来饮下。慢慢吃完五块糕点,除去水晶兔子,每碟的食物她都涉及过一次。
卓王孙看在眼里,问道:“兔子糕不要吗?”
谢开言在袖罩里扯出手帕,平铺在膝上,将兔子收了两块放好。
卓王孙微微动了下嘴角。她欠欠身道谢,伸手摸进白云飘拂的袖子里,掏出小巧的孔明锁,自顾自玩了起来。
行程中极为安静,车厢里流淌着春水一般的暖意,飘渺淡香时常拂来,如同花开之时。
谢开言将孔明锁拆了装好,再又拆开,十指躲在云袖中,玩得畅快。她的意态从容,在卓王孙面前不露任何异状,卓王孙对她看了又看,不禁清淡地问:“你——在天阶山,也是这般消遣过来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又问:“嗓子好了么?”
言下之意就是怎么不开口说话。
谢开言暗叹一口气,抬起眼睛,直视卓王孙,对上他那一双墨玉光华的眸子。“没有。”她抿住嘴,以腹语回道。
此后,每隔一刻时间,卓王孙必定开口询问她一些问题,都是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但依照主问客答的礼仪,她也会一一回答。
“累了么?”
“不累。”
沉默。
再问:“冷么?”
“不冷。”
她的安静终于令他沉默了下来。一阵得得蹄响传来,车夫在外说道:“禀公子,有客求见谢姑娘。”
谢开言意欲起身离席,卓王孙伸袖压住她左腕,淡淡道:“坐下。”她回头看见他笃定的眸色,依言坐好。
卓王孙替她掀开车帷,一张明艳的脸显露在窗外。句狐侧坐在小毛驴上,鬓边戴着一朵妖娆的海棠花,对着谢开言撇撇嘴说:“喂,我说你太不够仗义了,抛下我一人跑了,工钱呢,分我一半。”
谢开言摸出一点碎银,握在手心,掂了掂,朝着窗外弹去。句狐一把抓住碎银,笑眯眯地说:“哟,还舍不得呀。”
卓王孙吩咐开车,句狐晃悠悠骑着小毛驴,哼着曲子跟在后面。谢开言扒在窗帷边,侧眼看着悠然自得的句狐。卓王孙见状,只得唤人请句狐上了第二辆副车。
句狐放开小毛驴的辔头,顺手采了一朵小黄花Сhā在尖尖驴耳上
,拖长声音说:“去吧去吧,还认得路么。看见小哥,就说我已经到了。”
她拈起裙裾款款上了盖大驾驶的副车。
谢开言回身对着卓王孙半鞠躬,不待他首肯,她就推门跳下马车,也挤进了第二辆松木车厢里。句狐懒洋洋坐着,伸手东摸摸西摸摸,收检一些锦盒,替谢开言收拾出一方小小的坐凳。
两人挤在珠光宝气的车厢内,环视灿然生辉的礼品,对望一眼。
句狐扬起春衫包裹的藕臂,软答答杵在车门上,对着谢开言扯扯眉毛:“王侯公子就是富贵,随便弄出一件别人送的彩礼,也够我们吃上半辈子。”
“别起那心思。”
谢开言见一个锦盒的锁扣已经打开了,滴滴水耀光彩从内格里倾泻出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羊脂玉兔偶尊。满指滑腻,如触柔嫩肌肤,她按在兔身上捺了又捺,才收回手指。
句狐哂笑:“你喜欢玉器吧?”
谢开言点头。想了想,又抬眸问道:“方才你说的‘小哥’是谁?”
句狐不回答,只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开言摸出袖子里的那两块兔子糕,递给句狐。
句狐眼色转为感激,连忙收过来,两口吞了。她扇着嘴唇,扑闪着眼睛说道:“还是谢姑娘瞧得仔细,知道我快饿死了。”
谢开言在心底笑了笑。
句狐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朝着谢开言下颌抬去。在狭小的车厢内,谢开言临乱不慌,扬袖扇了下,一股微风直扑句狐脸侧,将她的三千青丝震得飞起,再妩媚落下,仿似盛开了一场烟花。
句狐扒开发丝,皱眉说道:“干嘛不让我看看你的脖子?”
谢开言拈起散落在裙边的兔子糕眼睛,将小小红豆激射出去。句狐武功不及她,被她弹出两个红疙瘩,像是一左一右的珍珠果挂在双耳之上。
“小哥是谁?是不是盖飞?”谢开言压低气息,又用腹语问了一次。
句狐瞪了她一眼,伸手过来打,打又打不过她,最后不顾行驶的路程,从车里跳了下去。
心计
车队众人不闻不问任何变故,继续行走。盖大端正坐在车厢前,身姿笔挺,仿佛钉在了木辕上。谢开言掐下发辫簪饰上的珍珠粒,平放在锦盒顶,盖大用鞭子驱赶马匹,使厢壁没有丝毫震动,也没让小小珠粒滚落下来。她看着滴溜溜的小玩意,慨叹盖大这个巴图第一车把式,当真是名不虚传。
句狐闹了一阵,见无人理会,只得飞扑过来,纵身跃上车顶。她撩开车窗,像是一匹柔软的狐狸,倒退着爬回车厢内。
谢开言看她柔若无骨的身姿,运声问道:“句狐……你是干什么的?”
句狐嘿嘿笑,眼珠子乱飘:“叫我姐姐我就告诉你。”
谢开言抿住嘴。
句狐伸头过来瞧:“咦,我发现你不爱说话,可是看你脖子,没有损伤呀。”
谢开言拢袖坐好,只用右手拆分着孔明锁玩耍,不答话。句狐软着腰身哼着小曲,时不时瞟过来两眼。谢开言想了想,提声说道:“我患病十年,服了一帖药沉睡过去,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嗓子变得干哑。待清醒时,曾与人交谈,吓坏了人家的孩子,是以现在不再轻易开口。”
句狐啧啧称奇,用皓指点着红唇,悠悠说道:“我是狐狸,我不怕。你和我说话吧。”
谢开言抬眼看着句狐,腹语问道:“那——狐狸小姐,你到底是何来历?”
句狐歪倒在古玩架上,漫不经心地说:“我啊?我是杂耍者,华朝最低等的子民。从六岁起就在中原飘荡,学会了不少民间技巧。像那什么棋待诏、杂扮、唱曲、商谜、舞绾百戏、说书、耍傀儡都不在话下。”她细细哼鸣着小调,模模糊糊地吐出几个词,像是在说着一个故事。
谢开言说道:“我每次看你,总觉得有些面熟。”
句狐软绵绵地趴在一旁讥笑:“少糊弄我,我们根本没见过面。”
谢开言皱皱眉,努力回想过去,偏偏又抓不住一丝模糊的影子。既然句狐否认,言谈举止如此散漫,她默然看了半晌,的确没发现破绽。
句狐伸出纤长手指,将锦盒锁扣挑开,斜飞着眼睛打量众多流光溢彩的宝器。摸到羊脂玉兔尊时,她愣了愣,随即抓住谢开言手腕,扑闪着眼睛说:“这个……是极品啊!”
谢开言点头,句狐将盒盖掀到一旁,双手捧起兔尊,如同从水里采摘出珍珠,焕发的光彩瞬间注满车厢内。“羊脂玉本是白玉之最,色泽滋润,质地细腻,胚型完整的子玉最难求,因此被世人誉为国之瑰宝。这两尊兔偶通体纯净,在日照下也生不出一丝杂质,肌理洁白无垢,显然是玉中王品!”
谢开言自小配玉,玩赏玉,对玉阶品质多少有所了解。她早就看出此玉不凡,只是见多了珍奇杂玩,眸光里不会轻易透露出震撼。
句狐将兔尊小心放好,舔了舔嘴唇说道:“传闻太子沉渊嗜玉,这些宝贝肯定是赵大肚子进献给太子的礼品。不如我们……偷偷拿个小的,然后逃之夭夭?”
谢开言抬起左手,将扣在指尖的发饰珍珠粒弹了开去。句狐不辨风声,额角结结实实又中了一记。她捂住头,咬唇望着谢开言,凤眸里快要滴出水来。
谢开言运声道:“你木头脑袋么?卓公子既然让我们坐进副车,就不怕我们盗取礼物。”
句狐压低声音,晃晃悠悠凑过来说:“真的假的?”
谢开言抬眼看看车厢外那道岿然不动的身影,有意说道:“且不说卓公子武功高强,单看驾驶这辆副车的车把式,坐姿沉稳,下盘夯实,十六个时辰不眠不休,依然带有行军出征之风,这份定力,着实就让我佩服。”
“他?”句狐抱着肚子依依荷荷乱笑,震得鬓角的海棠花瓣簇簇颤抖,“就他那个榆木疙瘩,你还指望他是将军,带上行军风骨?他在巴图镇赶车十年,见了人就说好话,见了车就远远让开,这种熊包劲儿,甭提什么定力了吧!”
谢开言暗自叹息,朝着那道魁梧的背影多看两眼。阳光拂过他的肩,落下斑驳影子,无论句狐怎么调笑,那道身影如同生了根,只是深深扎在车辕之上。
车里车外无人应答,句狐笑了一阵,推开车窗,趴在帷帘前哼着小曲。道上寒风吹面,送来阵阵野花清香,她百无聊赖地瞧了瞧,拢起纷飞的秀发,突然飞斜眼眸,睇着一侧护卫的骑兵唱道:“哥哥苦行差事来,不如妹妹裙下坐。一摸摸,两摸摸,摸着小脚过了河。”
这么轻佻的语气传过来,那名骑兵扬了扬眉峰,不接话。
句狐瞧着他,又曼声唱道:“脸儿端正。心儿峭俊。眉儿长、眼儿入鬓。鼻儿隆隆,口儿小、舌儿香软。耳朵儿、就中红润。项如琼玉,发如云鬓。眉如削、手如春笋。奶儿甘甜,腰儿细、脚儿去紧。那些儿、更休要问。”
这种俗曲在华朝大夫逛青楼时即兴所作,浮词艳声,被她拖长音韵唱了出来,又增加一层靡靡之色。
谢开言本是垂首拨弄着孔明锁,耳中渗入两句,突然回过神来,飞红了面颊。
外面一名随扈忍将不住,嗤地笑出一丝声音,但车队行规严整,余众都不敢有丝毫放肆之处,只顾闷声赶路。盖大端坐如故,一直没有反应,句狐扯扯秀眉,对谢开言撇嘴说道:“看到了吧,这
人天生就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字。”话音刚落,一直没开口的盖大却说话了:“小娘子留些口德。卓公子不喜粗俗之人,再说下去,只怕舌头要被摘走。”
远在五丈之遥的主车突然停了下来,一名黑甲骑兵旋风般卷过来,盖大连忙喝住马匹,句狐听见动静,倏地一下,钻到谢开言身后躲起来。
谢开言趁机弹了一记句狐脑门,句狐吃痛,也不敢声张。
骑兵按辔在外恭声说道:“请谢姑娘前去主车。”
句狐从谢开言裙边露出半张脸,眼风轻掠,瞅着谢开言。谢开言回道:“不必了。”
那名骑兵铿锵有力地说:“传公子谕令,谢姑娘再待在这辆车里,恐怕有辱清听。”
谢开言掠掠嘴角,心道卓王孙也是祸害,不动气不动怒,一句“辱没清听”把句狐踩得失了骨格,直接将她烙上品阶低贱的俗人印记。可笑的是,闹出纷乱的人只管躲在一边,翻了个白眼,也不敢跳出去与卓王孙理论。
谢开言掀开句狐,下车走到前面那列白玉黑檀的车厢侧,运声缓缓说:“多谢公子厚爱,我自愿留在副车内,呆着舒适些。”
石青帷幕重重掩下,遮住了马车内的光景。锦绣龙旗飒飒吹拂,如同无声的诏令。普通人在富贵华丽的仪仗之前,都会透不过气,谢开言的神色却是淡然,她只屏气立于一侧,等待卓王孙的发落。
良久,车内传来冷淡的语声。“你道‘自愿’,可见先前留在我身边必是勉强之意,如此看来是我怠慢了你。”车厢传来轻叩一响,车夫打开扇门,躬身迎着卓王孙走了出来。
卓王孙手里挽着一条纯色貂裘斗篷,映衬着紫红锦袍,流溢出异彩。他缓步踏着木踏而下,走到谢开言面前,替她围拢双肩。谢开言后退一步要推辞,他冷冷说道:“夜风寒冷,这道斗篷你必定用得上。”
身旁随从早就翻身下马,垂眸站立,仿若不见周遭动静。谢开言伸手阻隔卓王孙靠近,卓王孙右袖侧压,化解了她的“生花涌泉”招式,两臂开合,将她抓在了胸前。
暗香袭来,气息拂照,在狭小天地内,她果然不敢再挣扎了。他铺开斗篷,系在她肩上,墨黑的眸子落得这么近,正一点点地捕捉她的反应。
谢开言低头看了看,发觉斗篷似雪英柔软,绳带精巧地交织在一起,如同花下翩跹飞跃着一只蝴蝶。她没想到出身高贵的王侯公子也会这等细琐小事,竟能系出眼熟的花结,禁不住面色上有一阵恍惚。
卓王孙放开她双肩,低声道:“去吧。”
谢开言慢慢走回副车
,坐下,靠在厢壁上阖上眼睛,在心神里翻江倒海地搜寻。卓王孙的动作极为轻柔,仿似带着故人的气息,只是她现在记不起来,十年前到底是谁,曾这么温柔地对待过她。
岑寂中,句狐哼了哼:“那个卓王孙,好像对你很好啊。”
听她言语,谢开言睁开眼睛,一片清凌凌光彩渗开,仿似顷刻间就泯灭了心悸,恢复了不形于色的面容来。她掀动嘴角,无声吐出几个字:“你说得对,必须远离这个人。”旁人决计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是句狐懂得唇语。
句狐好奇问道:“为什么?”
“你懂唇语?”果然一试即爽,随即也掩盖过她的问题。
句狐点头。
谢开言敲敲车门:“盖师傅,请走慢点,和主车拉开些距离。”听到马蹄稀落,忖度卓王孙应该是听不见了,才腹语说道:“那你应该知道盖飞要抢这趟车吧?”
句狐震惊。
谢开言道:“我在赵院瞧见盖飞出手,无论怎么打斗,箭矢就是不沾上你那戏楼。所以我想,你是盖飞先行派往赵院的细作。你站在戏台之上,能看见正面朝向你的赵元宝说了什么,再传给盖飞,告诉他卓王孙的车队即刻出行,携带大量彩礼入汴陵。”
谢开言一边说,一边拾起车门旁的竹编小箱,从内里抽出薄如羽翼的秋水,塞入袖罩之中。袖罩内衬缝制了一层皮革,用以保存秋水坚冰似的寒刃,平常为掩人耳目,她不轻易显露出来。
她将衣衫背箱处理妥当,对着句狐冷冷说:“盖飞已经来了,希望你们有办法能逃脱卓王孙的雷霆一击。”
句狐花容遽变,喃喃道:“难道——卓王孙他知道?”
谢开言忍不住伸手又弹了句狐一记,腹声愠怒:“我先前问过卫士,为何卓王孙要调走百余骑护卫,那名卫士说卓王孙自有安排。你倒仔细想想,他能有什么安排——自然是诱使你们前来劫道,顺便将你们一网打尽。”
句狐萎靡靠在车厢角,叹息:“如此看来,我们需多做些手脚,用他法掩盖我们的踪迹。”
一直赶车的盖大压低声音说:“你和小飞这两个葫芦脑袋能想出什么奇妙法子?总不是劫了车,栽赃狄容山匪所为。那商贾世家出身的卓公子,押运陆行十年,从来不出任何纰漏。你觉得今天能从他眼皮底下生出翅膀逃走吗?”
谢开言垂下眼眸,听声辩位,暗道:来了!
连城镇
卓王孙曾吩咐车队缓行,一来为照顾睡梦中的谢开言,免生颠沛流离之感。二来等待骑兵队进入夹道山林布置,张起连弩箭,迎接垂涎彩礼的山匪劫车。
因此一宿半日行来,车队只走了七十里,仍然停留在关外连城镇的范围内。关外地势复杂,有游牧民族狄容部落占山为王,遇路劫道,成为北疆以南至华朝边界最大的一股祸害。
卓王孙有意剪除这个毒瘤,暗中布置好一切,见谢开言执意留在第二辆车内,又赶着下了一道谕令:不准攒射副车。
这道暗令实际上成为盖大等人逃脱的契机,恐怕他们也是始料未及。
谢开言耳目比旁人聪敏,侧耳倾听一刻,随即明白山林中、悬崖边都埋伏了不少人。根据他们的呼吸粗细、手脚攀爬能力判断,这些伏击队伍分成两股,一股是甲胄严整的骑兵,正按剑张弩待发;一股是手持暗索的少年军,紧咬牙关屏气。
“盖师傅,等会只管假装倒向悬崖,保你们不死。”察觉到埋伏地越来越近,她推开车门,束音传向最重要的人,然后又交代句狐一次。盖大背立如山,只哑声说道:“小飞太胡闹了,连累你受罪,非我本意。”
直到句狐骑着毛驴赶来,他还侥幸地希望是她一时兴起随车回汴陵,可听着谢开言越来越笃定的言论,他便知道了,小飞终究不会放过这笔彩礼,甚至不和他这个当车把式的哥哥知会一声。
谢开言深知盖大品性,只传声道:“无妨。少年心性如此。”
车队行至面林山崖一旁,车队行至面林山崖一旁,突然从空中降下一张巨大的钢丝铁骨网,严严实实罩住了副车。盖大连忙切断缰绳,放任两匹拉车的枣红马逃生。
如此同时,山林里飞射出如蝗箭雨,似是白色闪电,钉入手持钢网的劫匪胸骨中。四名身穿虎皮坎肩的劫匪死了两个,钢网失去控制,已经破开一角,拽得副车倒向山崖一侧。
谢开言听得真切,一掌击碎松木车篷,从袖革中抽出秋水,将利刃□钢网里,运力一拉,划开了一道缝隙。她的身子如一抹轻烟飘飞侧转,落在悬崖下。
山林间出奇地静,没有飞箭扑出。她心下宽慰,束音道:“跳下去!”
盖飞装作的鸟叫声在林间响起,叽叽咕咕诉说着什么,两名兽皮装扮的少年郎,突然从埋伏的树冠里跳出来,一左一右扯住钢网,看都不看,直接朝着崖底跃去!
谢开言拿捏的时机刚刚好。车厢破开顶篷,如同漏斗,将内置的珍宝悉数倒入坚实的钢网中,连同盖大和句狐,径直拉进悬崖。
相信底下还有
装置在滑翔他们和车厢下坠的力道,其余的事情,就不需要她操心了。
一道清寒气息迎面降下,带来一丝衣襟飘拂之声。谢开言扒在一块山石旁,仰头,对上了卓王孙墨黑的眼睛。他擎住一棵倒挂的孤松,漂浮在半空中,对她伸出了右手。
金丝藻绣的繁复花纹退去,绯红蔽罩轻轻向后飘拂,谢开言突然看清了卓王孙露出的手掌。他的手指尚是柔韧光洁,带着世族子弟的清贵气,然而掌中却有一道紫红的疤痕,像是被利器Сhā入后拉出的伤口一般。
谢开言一怔,有意放软手臂,脚边山石滚滚,她的身躯逐渐下滑。卓王孙俯视她,眸子里浮起一层隐怒,说出的语声也是又急又冷。“你胆敢跳下去,我一定将那些人一个不留地抓来,亲自撕了他。”
谢开言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眸,这才明白他早就看出她的意图,却放任盖飞等人离去。倘若跳下去,他是不是真的会施加报复?只是,她并不能牵绊在这个问题上。因为她与他素无交往,何需理会眸色中的深切呢?
谢开言放开手,径直朝着山崖底背向落下。呼呼风声入鬓,刮起她的头发飞舞,她张开两臂,看着白色斗篷盛放,像是鸽子的羽翼,从肋下带着她乘风飞翔。耳边传来一句撕裂心肺的呼唤:“谢开言你——!”为什么她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悲伤?
那么多的翠色山峰映入眼帘,她飞扑进山涧,只记得白云越来越远,半崖上的野菅草抖落着霜华,降下一片繁英如雪。句狐曾经唱过:叹南翎金羽,空韶华十年,离披凄凄霜草,满台乌衣残似雪……眼下这种落败景况,和她的戏曲很相似。
谢开言很想知道,句狐为什么知道那段南翎往事,鉴于卓王孙在场以及他的华朝贵族身份,她没有急着询问。眼见崖底山石逼近,她击出一掌撞在河边树冠上,舒缓了俯冲力道。一旦落脚站定,她侧耳倾听,顺着隐约人声走去。
华朝北部巴图镇外有处天然马场,气候干燥,地理形势复杂,众多绿林流民藏在这方峡谷山壑中,默默滋长势力。马场前身是三座废弃的城池,最先到达关外的马一紫花费财力将城郭推倒,增补吊桥沟壕,开创了现今集牧马与防守于一体的连城镇规格。
连城镇名不虚传,由三座古城连缀而成,秋色横卧,如同酣战过后沉醉沙场的将军。城中设置三层高楼镇守,大当家马一紫盘踞在碉堡一般的主楼里,正笑呵呵地看着满载而归的盖飞。
盖飞蹲在虎皮地毯上,一一清点钢网中的珍珠壶、珊瑚柜等物,回头冲着主座上一扬眉,笑道:“大当家,这些宝贝足
够马场吃几年了,不错吧?”
穿着紫衣的马一紫搓着双手,脸上笑出一团和气。他的原名叫马官才,弃武从文后没考取功名,干脆把名字也改了,改成富丽堂皇的紫字。这十年来,马场规模越来越大,他的脾气却越变越小,全靠“和气”两字支撑。逢人就作揖,说话必然赔笑,口头禅一定是:“莫动怒,莫动怒,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马一紫知道这趟车的主人是卓王孙,搓着双手不大愿意劫道。盖飞鼓动他那唯一的儿子马辛同去,穿上狄容部落的兽皮衣服,栽赃成狄容打劫的样子,他想了又想,经不住盖飞的蛊惑,最后派出一队人赶赴巴图镇。
盖飞带回大量珠宝珍玩,只损失了两个人,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但是,马场素有威信的车把式盖大看起来却不怎么高兴。
马一紫眯眯眼睛,笑着对盖大说:“盖大啊,累着你白跑出巴图镇七十里了,你下去歇歇吧。”
盖大连忙作揖,顾不上满身的风尘。“大当家的说得客气了,我不累。”
句狐歪在梨木椅子里哼哼:“盖大是怪小飞小孩子不懂事,劫了自己大哥的车。”她一手拿着菱花镜,一手捏着绢帕角,正调试着水粉胭脂遮住脸上的淤青。
盖飞噌地站起身,叉腰道:“哥,你就是这个乌龟脾气!做事温温吞吞的!赵大肚子囤积粮食换钱买了彩礼,不顾镇民死活,摆的是为富不仁的奸商嘴脸!奸商家的东西自然人人抢而快之,我们劫过来是替天行道!”
马一紫听后频频点头,看着大厅里盖飞等几名少年郎虎气凛凛的面孔,心下又安定不少。
盖大先向马一紫作揖告辞,再低喝一声:“你跟我出来!”
句狐扬起手帕朝盖飞笑了笑,做了个打板子的动作。盖飞横她一眼,大步跟上兄长的身影。两人穿过主楼侧的碉堡石头桥,站在台场上说话,四周风声呼喝,清冷得无一丝人烟。盖大这样安排,自然也能提防第三者的靠近。
盖飞扯下一根茅草咬在嘴角,斜着眼睛看盖大。
盖大沉声道:“小飞,你这次太胡闹了,竟然唆使大当家出手,你知道会给连城镇带来无妄之灾吗?”对待自己的弟弟,他当然是不吝啬言语教诲,不似在外人面前那般沉默。
盖飞咬着草根,翻了个白眼,神情很是不以为然。
盖大道:“我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求个安稳。”
盖飞呸地吐出草根,道:“安稳安稳,咱们南翎国都被叶沉渊灭了,还想怎么安稳?再说你在这里躲了十年,应该安稳够了吧?
”
盖大沉默良久,才道:“但不能冒进。”
盖飞嗤笑连连,双手叉腰,脚下无聊地踢着石子。见兄长双目沉痛,他撸撸额发,大声说:“好了,好了,最多我下次不偷跑出去抢粮抢钱了,再有什么事,我一定先提前告诉你!”他发了通牢骚,针对马一紫的“和气做法”较多,越说越愤恨,一脚踢上石头护墙,震动塔台粉尘簌簌。
盖大叹道:“小飞,我知道你不服气,马场主虽然生性怯弱,但终究是我们的恩人。十年前,我背着你从定远府连夜逃出,一路北上,历经千辛万苦,直到进了关才有人敢收留我们。当时你快病死了,没饭吃,我脸上的伤口溃烂,一直流着血,常人见了我们,只会把我们撵得远远的,哪里像马场主那样大义,二话不说就让我们进了马场?”
“他高义?”盖飞扯动嘴角讥笑,“如果他高义,怎么会让你赶了十年车,喂了十年马?像个马夫一样地伺候他?这两年他带着马辛躲在城里海吃山喝,只赶着你在外面劳作,看你有能耐了,竟然派你去巴图镇组运车行,明着说是扩大马场经营,暗着怕是猜忌你会夺他的位子吧?”
“胡闹!这样的胡话你也说得出口!”盖大一声怒喝,压住了盖飞不以为然的口风。盖飞知道兄长骨子里的忠义,只扯了扯嘴,不说话了。
盖大走到护墙边,一掌掌拍向垛口石块,眼色阴沉得说不出话。
盖飞在他身后站了会,轻声说:“哥,我们走吧。这个鸟地方我再也不想呆了。马一紫只图眼前利益,对狄容那边畏手畏脚的,我看着气不过,又没办法。不如走吧,眼不见心不烦。”
盖大长叹:“小飞,你还是个孩子,不懂得外面的辛苦。”
盖飞上前两步,与兄长并肩看着长河落日的晚景,萧索说道:“马场的势力本来在十年前就占据了巴图镇,结果狄容一来,马一紫就将地盘拱手相让,退到这北边偏僻的连城镇养马。那狄容也不过是理国流散出来的马夫难民杂姓军,仗着弓箭功夫了得,竟然对我们步步逼近。现在十月到了,他们肯定又要来马场打劫,要我们交‘岁贡’,这种窝囊气,你受得了吗?”
盖飞说的是一段连城镇马场历史,在关外并不新奇。他们所处的地理位置极为微妙,朝下走是巴图镇,朝北上是域边高山,朝东迁则是理国门户伊水河镇,在夹缝中形成一种观望的姿势。天下初定,三朝流民混杂行走于北疆边镇,各自隐没了所属国籍。在他们看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每个人都是华朝的子民或奴隶,但盖飞并不服从这条规则。
他屡次抗争
闹出事端,从来不受官吏约束。在连城镇长大后,他想壮大马场声威,却发现遭遇到了最大的抵抗:狄容轻骑来去如风,每每水草丰盛之时,便进攻连城镇方圆百里的地方,抢掠各种人力财力。
马场首当其冲,然后是巴图镇。赵元宝将粮食贩卖给军营,带领全家躲在中军帐里,这几年来落得有惊无险。马场没有军政庇护,只能自发组织队伍抵抗。只是狄容有支轻骑队伍过于迅疾剽悍,每次对着马场冲杀过去,势如破竹,令马场损失惨重。两次之后,马一紫派人去峡谷求见大首领,主动讲和,这才保住了连城镇的地位。
日暮水清,残阳斜照。
盖飞诉说着怨气,盖大只是默然听着。他有他的抱负,却不能轻易对外人说,更不能对苟安连城的大当家说。看着盖飞年轻而生机勃勃的脸,他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盖飞说得口干舌燥,抹了把汗,甩在垛口边。“哥,那丫头怎么来了?”
盖大顺眼看过去,发现谢开言站在城池边缘的树下,带着一股熟悉的安详气息。夜风掀不开她身上的貂裘斗篷,转到脚边,吞吐着沾染了风霜的靴子。
盖大对上那双黑得沉静的眼睛,说道:“她总是出人意料。”
塔上的两人自然也不知道,耳力超绝的谢开言能听清楚他们的对话,甚至是在堡内与马一紫说过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汗颜Сhā个广告:文案题头那边有个《胸房》定制,还剩下最后三天了,定制出来的名字改为《巧言令色》,喜欢的筒子抓紧吧,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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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悔
连城镇主堡内,谢开言躬身向马一紫施礼。马一紫反复打量她,看她普通衣裙外罩珍贵斗篷,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揣度她的来历。
句狐歪在一边木椅子里,挥挥绢帕,道:“马场主,你就甭揪着眉毛想了,她叫谢开言,前南翎亡国之民,普通出身,现今没混到着落,特地投奔你这儿来了。”
谢开言垂眸,面色温顺,心里暗暗感激句狐三言两语,帮她解决了不好自报家门的问题。倘若马场主知道她是故意来这里,只怕不会那么大方地对她开放门户。
马一紫拈拈小胡子,问道:“你今年多大?”
谢开言沉吟,盖大看向她,目光里透着微异。十年之别,她的容颜鲜亮如生,任谁也猜不到其中的缘故。句狐像是散了架的花藤,逶迤拖着裙裾蜷伏在座椅里,也在朝谢开言飘着眼风。
马辛走到马一紫身旁,扯扯他衣袖,压低声音说:“爹——”
马一紫随即咳嗽一声,道:“可曾婚配?”
句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当初来连城镇,这句话也对她讲过,只不过马一紫的主意是打在纳妾上,不似今天为儿子张罗。
谢开言垂首,轻轻摇头。马辛突然双眼亮了起来,马一紫见状,将他拉到跟前,笑着说道:“我们辛儿今年十八,习得多般武艺,不曾聘定哪家姑娘。今天见你,他倒是对你很上心,央着我说说,我寻思着初次见面,理应不该这么直接,但老祖宗说得好,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大好的机会在眼前,我替辛儿也要忍不住问问了——姑娘如果愿意留下来,嫁给我们辛儿,我马一紫双手送上这座连城镇作聘礼,决不食言。”
“爹!”马辛梗着脖子猛喊了声,慌慌张张瞟了谢开言一眼,见她不抬头,一团红晕冲上脸,他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还绊倒了一张椅子。
句狐捧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这提亲的人倒臊得慌,被他老子的一根肠吓跑了。”
谢开言一直低眉注视地砖,面皮上笑不出来,在心底笑了笑。
一场荒唐戏后来在句狐的斡旋下收场。她在马场嬉笑来去,说话虽然没什么分量,但马一紫忌惮她的厚脸皮,尤其怕她戳着指头骂小气,权衡一番,他只能收下了一脸和气的谢开言,何况他的治世法则本来就是和气生财。
谢开言得到了一处孤僻的小木屋作为安身立命之所,门前有一株沙枣树,随风梳理枝叶。她站在树前,树影静立如斯,均是两两相望盼顾无言。
句狐抄着一些铺盖被毯朝这边走,月光拖长着一道美丽的影子。走到跟前,她飞眉看向谢开
言:“怎么,大小姐还等着丫鬟来伺候更衣沐浴吗?”
谢开言抬起镜湖般双瞳,注视着句狐:“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小姐’?”在谢族自上至下,都唤过她为大小姐。
句狐一怔,道:“难道你真的是没落人家的小姐?我还道你说着玩儿。”
谢开言以腹语追问:“你不识我出身?”
句狐奇道:“我为什么要识你出身?我又没见过你。”
月色洒落在那张美丽的容颜上,谢开言仔细瞧了瞧,看到句狐的眼睛是乌黑的,不生一丝躲避之光,随即按下了继续盘问的心思。句狐曾说走南闯北很多年,或许在十年前,她看过她登台唱戏的样子,从而把她留在了记忆深处,与南翎风光重合了起来?
句狐将被褥送进木屋,整理了一番,才拍拍衣襟灰尘走出来。“我说谢大小姐,那床铺不是那样睡的,你以为垫了一层树叶和斗篷,就能当做被褥盖啊?”
谢开言不说话,依然站在树下,陪着婆娑树影,瘦削的肩膀担着一层月光。句狐推了推她,道:“看你这样站着,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谢开言回首,轻抿唇,以示不解。
句狐悠悠道:“我曾在汴陵见过一位画师,岁数半百,头发花白。他喜欢听我的戏,替我做了一曲词,就是那首《断桥》。我看那词曲韵悠长,容易上口,应他之请,每逢到一个地方,一定要唱这首新曲儿。”
“哦?”谢开言轻抬慧睫,直视句狐,运声说道,“狐狸那折戏,我可是深有印象。”除去追问盖飞箭术由谁所授,句狐的《断桥》一直萦绕在心间,让她想忘也忘不了。
句狐吃吃笑着,用绢帕掩住嘴角,表情像是偷吃到了小母鸡的公狐狸。谢开言蓦地伸出手,准确接到了风中抖落下来的一枚干沙枣,扣在指间,毫不犹豫地弹了出去。
句狐哎哟喊痛,捂住额角,泪眼汪汪地瞟着谢开言。
谢开言道:“画师是何名姓?”
句狐撅嘴:“文谦。”
“他讲了什么故事?”
句狐嘴巴翘得很高,谢开言又伸了一次手,她连忙跳过去,想压住那只托云藏月的白袖,没料到谢开言像是一尾鱼滑溜开去,顺便又扇乱了她的鬓发。
她弯腰拾起海棠花,精细Сhā在鬓角,叹气说道:“文谦能说什么,总不是告诉我,以前南翎国有个傻姑娘,自愿脱离家族,受了三十杖责,一步步走出声名赫赫的乌衣台,流下的血把地上的石砖都打湿了。自她离开后,乌衣台长满了荒草,校场上的靶台马桩也残破了。文谦说他最后看到的,就是一个蹒跚
走远的背影,像你这样倔强地杵着,从来不回头。”
谢开言突然背过身,说道:“你走吧。”
句狐奇道:“咦,你生什么气,我只是说你们相似,又没说你一定就是那个傻姑娘。”
谢开言的腹声变得粗粝。“你走不走?”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句狐跺脚走开,忍不住念叨,“早知道唱那曲戏让这么多人‘惦记’,还不如不唱。那个文谦也真是可恨,要我做什么不容易,偏偏赢了我的赌约,迫着我唱《断桥》,拈七弄八半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走远了,她偷偷回头,看到那个影子仍然一动不动迎风站着,又大声说了两句:“晚上睡觉记得盖被子!这里天凉,比不上你们南翎!”
树叶哗哗抖动,梳理着降落下来的月光。谢开言静静听着万籁之音,用了很久才能平息心绪。一只沙兔从土窠里钻出,抖落一团灰尘,慌张撞到她脚边,两耳一竖,折身跑了。她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肌肤似乎没那么僵硬了,她难以置信地摸了摸嘴角,真的摸到弯起的半弧。
回过神,句狐已经走得不见踪影。
这个人其实有时候和兔子一样漫无心机,有时候又带了一点点狡猾的笑容,无论是不是故交,她都没表现出多大的恶意,因此,谢开言容忍了她留在身边徘徊。既然无恶意,那么她即使有过欺骗、有隐瞒,也是无伤大雅之事。因为三朝子民汇集的连城镇,谁没有一点不想说出口的过去呢?
“文谦文太傅……”念及这个名字,谢开言心海泛酸。句狐不懂《断桥》的意思,她懂。她没想到十年了,太傅竟然采用作曲流唱的方式寻找她的下落,可能他始终不会相信,她像故事里的那个傻姑娘一样,去后再也不复返。
重伤毒发,沉渊十年,始料未及。
文太傅本名不叫谦,想必流落汴陵民间后,他以贩卖字画为生,同时隐没了自己的身份来历。众多南翎子民如同草芥一般飘散在华朝大地上,被烈风一扬,又不知要迁徙到何方。
十年前,谢开言并不是很了解文太傅,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向大皇子提出三项治国良策,未被采纳,后因触犯权贵萧索退至御花园养花种草。谢飞叔叔对他极为尊崇,曾邀请他前往乌衣台观摩箭阵马仗。坊门前,他笑呵呵地摘走她肩膀上的丁香花瓣,拖着青衫落拓的身影走入长巷中。
回想往事,谢开言思潮纷纷,气息紊乱起来。她踏碎遍地银霜走向城外,平息一波波的悸动。句狐无心之言,勾起她的惨痛教训。刑律堂前的玉石阶板里,至今浸染着她的鲜
血,想必那些夹在缝隙里生长的女菀花,更加凄凉无依了吧?
太傅到临的那日,恰逢是她决意离开世族之时。谢飞叔叔沉着脸,焚香从祠堂请出三道脊杖。他不顾太傅的劝阻,用严整声威唤来众弟子观摩,以儆效尤。
先前十棍名曰沙尘棒,将受刑者架起抛掷地上,习尽沙尘之气后开始杖责。十棍过去,众弟子垂首哽咽,谢飞叔叔走到她跟前,问:悔不悔?
她答不悔。
中间十棍名曰铩羽棒,专击肩胛,如同破去谢族弓箭手羽翼,令她痛不欲生。十棍过去,众弟子皆下跪求情,谢飞叔叔伫立不动,问:去不去?
她答必去。
最后十棍名曰还魂棒,实则敲击下去,带走受刑者的三魂六魄。她咬着牙不愿昏厥过去,天地万物似乎都失去了声音。泪眼中,她看到台阶下的女菀花纤细地抖着腰,正迎风摇曳。谢飞叔叔沉默良久,再问:回不回?
她痛得说不出话来。
谢飞叔叔长叹一声:去罢。
她请求收回预备族长诏令。
谢飞叔叔背转过身,不愿看她,只是说,需得闯过荒漠及百花障,才有资格推卸族长一职。
太傅冲过来,唤人将她抬进内堂医治。日暮时分,她竭尽全力站起,蹒跚着走向坊门。踏过第一块金砖,她的鲜血薄如细缕流下,无声淌在街巷里的一方方石砖角上,模糊了那些镌刻的名字。
此后,谢族放她走向中原大地,不需她担负起五万弟子的教训。
十年后,一切往事如同浮烟,顷刻消散。唯独不变的是沙丘上笼罩的那层月光,落下遍地银霜。
谢开言坐在树下,开始冥想。
相认
银月无声,倾洒沙漠。谢开言放眼望去,起伏山丘如同罩上一层寒烟。北疆风光不同南翎的温婉,骨子里粗犷到了极致,像是关外牧马的汉子。
她掏出短笛,稍稍注入内力,吹奏了一遍《安魂曲》。苍凉尾音落下之时,还带来一道沙沙的脚步声。
谢开言预先服下玉露丸,站在树旁,面朝来人微微一笑:“盖将军。”
来者正是对外沉默寡言的盖大,十年前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南翎国金吾将军盖行远。
盖大面容全毁,内心的震撼只能从眼色中流淌出来。他凝目对着谢开言,说道:“我变成这样,你竟然还认得。”
夜风拂起谢开言衣襟,她敛好袖罩,细细望着他的脸,明朗的目光如同清泉,无形中涤荡了他的心尘。这样不回避地瞧着他,已经不是一次了,他突然明白,她看待他,一如十年之前。
“大皇子奉上侍华诏令那晚,南翎多降臣,少男儿。宴席上大家粉饰太平,喝得沉醉。谢飞叔叔令我演奏这曲安魂,我站在热闹的人声处尽心尽力吹响笛子,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大家唱着笑着,庆贺有资格匍匐在华朝脚下,只有将军推开桌案愤而离席,让我知道我们南翎终究还有男子汉。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深深记住了将军的名字。”
盖大长叹一声,眼帘垂下,遮住了双目中的微光。“可是你的谢族,我的家国都灭亡了,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谢开言眺望远方,沉思半晌,才开口说道:“华朝土地上只要还有最后一个谢族人,南翎就不会亡国。”
盖大沉默,她再问:“将军可认为我这是无稽之谈?”
盖大伫立片刻,淡淡说道:“不是我要忤逆谢姑娘的意思,只是这普天之下莫非华朝疆土,普天之民莫非华朝奴隶。南翎子民早就融入华朝,泯灭了南归的希望。”
谢开言反问:“倘若南翎子民尽是融入华朝,那这块小小的北疆地盘,为什么流连了这么多不愿归顺华朝的人?他们在等什么?他们在希望什么?难道是自由吗?”
盖大再度沉默,站立的姿势如同一座远山,既魁梧又冷淡。
谢开言与他一起并肩远眺,沙丘银霜上掠过一只大雁的影子。她看着灰雁飞走,说道:“将军武功盖世,十六岁起义兵讨伐贼寇,一路追击千里,筑坛祭天以还,英雄胆气震铄古今。在我看来,将军无论经过多少时年,依然带有一股磨损不了的豪气。既然豪气犹在,将军为什么不解开束缚,立志做出一番事业呢?”
盖大顺着谢开言指向看去,一只黑鹰振翅飞向峡谷,再也不见盘旋的
身影。禽兽如此果决,猎人怎能彷徨。盖大悄悄握起双拳,谢开言说道:“盖将军,我需要你的勇气。只要你把‘勇气’二字奉献给我,我就有办法重振势力。”
勇气二字鼓舞人心,但谈何容易。
盖大看着谢开言远去的背影,两只铁钵似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他一拳击上矮树,将树身与根系震得两相分离。银月无声罩落肩头,像是垂怜的母亲。他荷荷地低叫着,向着广垠的沙漠深处冲去。十年了,已经整整十年了,没有人会认为他还有胆略与勇气,除了那个坚定不变的谢开言。
他本是世代忠良之后,袭父爵出任金吾将军。谢族主内,他带领武将在外征战,立下赫赫战功。谢族衰亡分崩离析,他赶回皇廷固守内宫,侍奉国君尽职尽力。才过了半年,国君听信宫中美人谗言,下令将他的父亲斩首,迫使他带着幼弟连夜出逃。出边关时,正逢国君张榜搜查“盖氏余孽”,苦于没有通牒文书,他忍痛将自己面容烫伤,刺伤自己的咽喉,化妆逃了出去。南翎国随后灭亡,他在马场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每次祭拜南方时,必定痛不欲生。只要有南迁子民奔赴北疆,他从来不问来人出身,都会劝告大当家收留下来。渐渐地,马场悄然生成以他为首的南派势力,大家都在观望着,等着他发出指令——顺从还是暴动,全凭他的一句话。
可是义字当头,他没法越过马一紫的救援之恩,随谢开言光明正大地奔向自由天地。谢开言离去时,神色没有丝毫不怿,似乎对他动荡不定的内心,她比他看得更加透彻。
第二天天明,谢开言站在沙丘下,一直打量着落地休憩的大雁。她在石院山顶曾听闻过秋虫之唱,喁喁低鸣,似乎在说尽了物华将尽的寂寥感。初次来到关外,鸿雁布阵南征开阔大气,精神势头令她振奋不已。
她悄悄走近,伸手摸向头雁翅膀上的斑纹,栖息的雁阵兴起一丝骚动,头雁警觉,回过头来啄向她的手腕,她连忙跑到几丈远外站定。
盖飞走过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大哥训练的灰雁,冬天就会飞向南方。”
谢开言垂眸,忖度盖大意图。
盖飞嗤笑:“别看大哥像个闷葫芦,他心里其实都明亮着。他放开这批雁,带消息回南方,暗中可以联络到很多散落在华朝里的南翎人。前几天他还对我说过,咱们的二皇子被叶沉渊抓住了,丢在清倌馆里,等着三个月后翻牌。”
谢开言只觉咽喉沙哑,运了运声,道:“盖氏与我皆是南翎旧民,皇子有难,我们当施以援手。”
盖飞摆摆手,满不在乎讥笑:“别提那个了,我不认识什么皇子。就是我哥,也缩着手脚躲在马场里,好好地盘成一个乌龟壳。”
谢开言见他瞪着圆溜溜的两粒眼珠,飞扬着少年郎特有的跋扈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你如此形容兄长,该打板子。”她的笑容渗透不出唇角,肌肤如同瓷玉,衬得质地有些僵硬。盖飞突然上前两步,将她的脸颊扯了扯,拉出一丝笑纹来。“这样好看多了。”
谢开言并未避开。
“大胆!”远方传来盖大惊喝的声音。盖飞撇了撇嘴角,在盖大训斥下,躬身向谢开言赔礼。谢开言虚抬衣袖,托起盖飞下拜的身子,道:“小飞笑话兄长隐忍于世,不知盖大哥有什么解释?”
盖大沉默一刻,才叹道:“他时常讥笑我隐忍苟活,却不知现今这世道的艰辛。先不说马场主待我有知遇之恩,就是这十年来我隐姓埋名,逃脱华朝势力的追捕,也是极为艰难的事情。”
谢开言问:“难道叶沉渊在搜查你的下落?”
盖大回道:“国破那日,南翎众多将士自刎于高台,追随国君英魂而逝。叶沉渊放大夫及文人出城,却一一清点武将之名,凡有不降者立即斩杀。听南归流民传说,他特意寻找了文太傅及我,所以我猜测,他大概对我们两人起了杀心。”
谢开言闭上眼睛,兀自站立良久。一片混乱思绪中,卓王孙清冷的语声蓦地从记忆中浮起,清晰地冲刷她的头脑。“南翎国破,但多谋士,前谢族族长流亡在外、前金吾将军连夜出关、前太子太傅隐居市林,这些都是殿下必须提防之人……”
原来,在山顶石屋旁,卓王孙早就提醒过她南翎旧臣的处境,无论他是何居心,叶沉渊对上述三人的忌惮是少不了的。今天盖大再次提起,也说明了盖大实在是有必要谨慎做人的道理。
谢开言暗暗吐纳气息,平复心潮波动。
盖飞听闻兄长说起惨痛往事,一时也静默下来。
三人围聚一起,谢开言首开岑寂,说道:“依照时间来推算,卓王孙快到连城镇了,盖大哥在此人面前需低调行事,因为他是叶沉渊的特使。”
既然她能找到这个地方来,据她推断,那么武力心智不低于她的卓王孙自然也会找到这里。
盖飞叫:“卓王孙怎么又要来?”
盖大盯了他一眼,道:“你抢了使臣的彩礼,难道还要他空手回去交差?”
盖飞踢飞脚边石子,撅起嘴。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补完,我继续码字,希望明天可以更新。明、后两天有些忙碌,我尽量写长点,写到阿照和果子出来,写到卓王孙出来,努力ing
PS:我尽量啊!
蓄力
秋高气爽,水草丰盛。狄容使者先一步抵达连城镇,大模大样进了主楼,盘踞在锦座里,对众人颐指气使。他拉拉杂杂挑拣了一番,嫌弃瓜果干涩,茶水温吞,最后拖长声音说道:“马一紫,依照我们先前的条例,这个月是你缴纳岁币的日子。我们大头领说了,马场的水草长得好,适合牧马放羊,你先挪开地盘,让我们呆上一个月吧。”
马一紫一怔,使者睥睨他一眼,说道:“怎么,不愿意呀?”
“放你家大头领的屁,哪有一年贪过一年的条例?”厅下盖飞忍耐不住,最先跳了起来。
马一紫急朝盖大使眼色,盖大朝座上两人抱抱拳,冷脸拖着盖飞出去了。
马一紫躬身候着使者吃瓜子,温声道:“要我们让开马场,这个的确有点为难,大人回头给大头领说说,我马一紫年年供奉大头领,绝不生异心,今年再多加美人财物给狄容,这样成吧?”
使者哼了声,将身旁伺候茶水手巾的丫鬟拉进怀里,捏了捏她的胸口。小姑娘惶急地挣扎,马一紫横了她一眼,努努嘴,她只能低下脸,像是秋雨海棠缩成一团,任由那只大手摸来抓去,眼睛里的泪水盈盈欲滴。
使者见着羞怯模样,哈哈大笑,将她拦腰抱起,双手更加肆无忌惮。“你快去准备吧,我三天后启程,带回美人,大头领一高兴,准能忘记你这马场之事。”
马一紫唯唯诺诺退场,门外,谢开言对他从容见礼,退至廊道一旁。马一紫拈着小胡子笑道:“谢姑娘住在这里可习惯?”
谢开言言语不便早就传遍马场,因此她摇头,马一紫也不会当她失礼。他看着她的眼睛,怔忡道:“住不习惯呀?这可怎么办才好。”
既然她住不惯,儿子的婚事就没有多大指望了。他摆摆手,匆匆离去,想着去警告那个混小子,不要再在这个哑巴姑娘身上花费时间了。
内厅传来女子闷声哭泣,谢开言拈起一枚干沙枣,走到窗侧运指弹了出去。几案上的梅花瓶哐当落地,砸着杯盏,震得使者手一麻,小丫鬟趁机钻出他的怀里,边掩好胸襟边抹泪跑开。使者追到门口,盖大捧着一盏茶迈步走入,和他结结实实撞个满怀。
使者高声叫骂,盖大小心赔罪。“我跟你说,那个小丫头三天后一定要上车,我要带她回去做老婆!”
盖大连声称是,使者甩袖,扇了盖大一耳光,再悻悻离去。
谢开言走了进来,弯腰拾起干枯的梅枝,放在鼻端嗅了嗅。一股隐约暗香散开,如雾般飘渺。她运声说道:“马城主太过于阴毒,竟然在茶水里下了催|情药。他急着讨
好使者,可怜了人家小姑娘。”
盖大紧锁眉头不语。
谢开言凝眸问道:“狄容气焰如此嚣张,马场的人难道都不知反抗吗?”
盖大用短袖擦脸,叹息着说:“镇里马多兵少,比不上狄容部落那边骁勇善战。”
谢开言听闻他形容敌人竟为“骁勇”,内心对狄容兵力有了几分斟酌。
盖大蹲□收拾破碎杯盏及瓷瓶,说道:“同是马上斗技,我们实力不如狄容。狄容大约有万数人,其中四千轻骑擅长弓箭,领头的将领更是厉害,每次都是他带着千把人冲到马场打劫,我们的人根本抵当不住。”
谢开言沉吟。与盖飞私下交谈时,她已经得知盖飞箭术招式“流星追月”均是偷学,效仿的便是狄容这边的轻骑首领。那人据传箭不虚发,纵马来去自如,被狄容尊称为“也力麻力”,神箭手的意思。
她再追问盖飞,盖飞双目放光,言谈之中大有钦佩之意。过多的吹捧就有神化嫌疑,为此,她想在盖大这里求证一次。
“那轻骑首领是何模样?”
盖大回想一番,道:“看似是个青年。从他马上坐姿来推断,应该从军打过仗。他的面容看不清楚,被半张银色面具遮掩了,据传是因为容貌太过美丽,恐怕在冲杀之时折损了英气。底下人很听他的话,都唤他为‘谢郎’。”
善于弓箭的谢郎,那极有可能是谢族人了。
谢开言慢慢思忖,运声道:“我想去狄容一趟。”
连城镇外两里处绿草凄凄,紫丁兰、苦艾花柔弱地探出两片小花瓣,铺在荒原之上,如同笼罩了一层寒烟。得得马蹄一阵风跑过,毫不怜惜脚底那些零星花朵,直接奔向了原野深处。
盖飞跳下马,狠狠抽打着低矮树丛。芨芨草哗哗响着,与不远处的溪流应和。他听了更加心烦,两步赶过去,不住践踏秋风中抖动的草身。“叫你们吵!叫你们闹!叫你们这么没用!”
发泄了一会,他仰面躺在沙地上,看着从马场飞出的灰雁展翅翱翔。
谢开言手持精良羽弓从远处踏沙而来。走得近了,她掏出盖大特制的铜哨,抿嘴吹响,将那几只鸿雁吸引至跟前。盖飞听到声响,支起手臂半坐起,正对上她的动作。
谢开言轻轻跃起,扣住扳指,引弓长射。一支银白羽箭似闪电破空而去,穿透第一只灰雁翅膀,去势不减,径直扎上斜后方的第二道翅膀。两只雁子扑腾了几下,一起落在芨芨草丛中。
再看谢开言,熟练运用招式“飞火流星”做到一箭两伤,才堪堪拂动裙裾,如同翩跹落下
的青蝶,意态之从容,竟似从未动作过。
盖飞两眼大亮,差不多是滚爬过来,口中荷荷怪叫着:“大哥只教我要敬重你,从来没说过你的弓箭术竟然这么厉害!”
谢开言抿唇不语,他扑通跪下,大呼道:“姐姐,你收下我吧,做牛做马都成,只要你传我箭术!”
谢开言持弓静立草畔,看着盖飞双眼,运声道:“你可知我原是谢族族长,自小便习得弓箭马术,那狄容轻骑在我眼里,不过草芥一般脆弱。”
盖飞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又磕了两个头。兄长不会箭术,只传他马术。他偷偷揣摩谢郎招式,日夜苦练,仅在赵母寿宴上激射两箭就取得不凡战绩,如今见了一个真真切切的用箭高手,使用的正是谢郎也难以达到的精巧箭术,他怎么能不激动?
谢开言道:“无需拜师。只要你达到了我的要求,我照样倾囊相授箭术。”
盖飞愕然。
谢开言问:“谢族箭术一向不传外人,如果你要学习百般技巧,需要入我族来,听我号令。”
盖飞忙点头。
谢开言再运声道:“我且问你,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盖大挺起胸膛,大声说道:“不必系颈为犬,不必屈膝为奴,在沙漠上草原上奔驰,做一匹自由自在的马驹!我厌恨每逢秋朝向狄容进贡,厌恨马城主一味退让,厌恨大哥忍辱负重地活着!”
谢开言含笑点头。“上述三件事,我都能替你办到。只要你说服了兄长,让他加入这个战局中来。”
盖大最疼爱盖飞,十年前,幼弟就成了他唯一的软肋。盖飞却不知道兄长的苦心,当即发起牢骚,怒斥盖大太过于颓然。
谢开言内心叹息,正容说道:“小飞,你可知道盖大哥原本是武将出身,驰骋沙场所向披靡,那华朝皇帝忌惮他的威力,也得使用计策调离他离开前方战线,确保后面的战争才能胜利……”她细细说了盖大背负的冤屈,往日那些英雄故事,直说得盖飞虎目含泪,大声哭泣起来。
盖飞哭倒在沙地上,这才知道当年的哥哥为了保护他,忍受了多大的耻辱,也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谢开言让盖飞痛哭,只是说道:“今日过后只准流血,不准再流泪。”
盖飞擦干眼泪,恭恭敬敬给谢开言磕头,执着地唤道:“师父,请收我为徒。”
谢开言轻挽袖口,擦净一块山石,坐了下来。原野上迎风抖动草脉枝叶之声,焕发出无限生机。眼前的少年,星眸虎目,也似大地一般,藏着勃发的秋色。温润的目光一一沿着盖飞眉眼脸庞掠过,她牢牢记住
了他此时拜师的样子。
“好。”这个字有千斤重,她还是说出来了。
盖飞大喜。她招手唤他过去,运气说道:“盖大哥是我们全局的关键,他出身行伍,带兵作战的能力不逊于华朝名将。他目前不敢反,无非是冲不过义气一关,不管马一紫如何昏庸,他一定都会尽心辅佐,不生异心。而马一紫所忌惮的只有狄容,所以说事情的关键还在狄容身上,如果能消灭狄容,逼迫盖大哥掌管马场队伍,那么广阔的牧场就可以让你自由驰骋了。”
盖飞猛地一击拳,说道:“就是这个道理!可是——我们要怎样做呢?”
谢开言微微一笑:“你附耳过来,我细细交代于你。”
天明后,盖飞驰马出关,从巴图镇招募农家少年子弟,伙同马场的少年马夫,一共组织起了两百人的队伍。盖飞在巴图大小十六村素有威信,前番谢开言入镇做工,一路走来,听到的都是他抢粮赈灾的事迹,因此当时她就对他留了心。
她有意收服他,为谢族所用,假以时日,她必定能培养出良才。
谢开言吩咐盖飞以盖大名义去请求马场主,对他们开放镇外牧场,让他们进入牧场深处驯马。马一紫最头痛的事情不过有三项:儿子的婚事、句狐的怒骂、盖飞的胡闹。现在能去掉一项,还能壮大马场势力,他当然求之不得,马上一挥大手,准许盖飞带马队外出。
盖飞带子弟兵飞驰进牧场,勤学苦练,瞒住了马场里的人。以前他就爱经常跑出去游玩,马场众人见怪不怪,由得他去了。
谢开言抽空询问:“盖大哥是否愿意加入我们?”
盖飞甩了一手汗,皱眉道:“我昨晚和哥哥说过后,哥哥沉默不语。”
谢开言面露轻微笑容:“依他性子,怕是差不多了。我们在背后再推动一把。”她也纵身上马,迎着朝阳跑去。盖飞连忙跟上,督促众子弟练兵。
连续三日,谢开言清晨骑马跑进牧场,教导少年子弟团射箭。她的箭术轻灵方便,配上马术冲杀,初次演练就显示出了威力。她要求所有弟子苦练马术,以便日后配合长弓射敌。晚上她在灯下改良箭弩,终于发明了金银双簇箭,可以连发两支,一支射马眼,一支射人身。
天亮后,她梳洗一番,来到句狐住处,轻轻敲响门。
句狐打着呵欠开门,鬓发散乱,香腮玉雪。凤眼一挑,便生出夺人心魄的妩媚之色。谢开言仔细打量着她的脸,笑着说道:“狐狸,随我去一趟关外吧。”
谢郎(上)
巳时,狄容使者骑上红马,带着数车财礼与一辆青牛车,摇摇晃晃朝着关外走去。秋风吹不醒他的酒醺,也吹不散句狐眉间的轻愁。
谢开言盘膝坐在青牛车内,衣带轻缓,纤尘不染。她闭上眼睛养神,丝毫不理会句狐的牢骚。清晨起,句狐在她胁迫下好好打扮了一番,充作进献给狄容的美人,皱眉、嗔怨的动作就未消停过。蝉翼轻纱束腰,远山眉黛描色,不过片刻,句狐将自己收拾得无比清媚,如同水畔亭亭玉立的兰草。
谢开言看着句狐的容貌,点头。句狐伸手撕向谢开言的脸,被避开。盖大走进来,依照谢开言的请求,说服狄容使者携带走“连城镇第一美人”作贺礼,放过了那个进水递茶的小丫鬟。
一行十数人的队伍晃晃荡荡走向镇外原野深处。每走一刻,使者必然摸出一枚小烟火,点燃,丢上半空,以作联络的讯号。青灰色的天边远远升起一声钝响,使者听了,面露喜色,直嚷着:“快走,快走,我们的人在那边,可以凑成一拨了。”
狄容时常出来打猎、劫舍,沿途的村子都不能幸免。他们喜欢分散作战,各自入一小股人力横冲直撞,猎杀成功后,晚上会聚集在一起共享战果。被分享的除了粮食与马匹外,最抢手的胜利品是女人。
盖大曾为马一紫护送过使者回狄容,对狄容的生活习性有所了解。出发前,他将所有他知道的情报尽数告诉谢开言,句狐站在一边听着,花容遽然失色。此时,眼见狄容匪兵队伍逼近,坐在青牛车里的句狐抱膝说道:“那些狄容贼匪……不会对我用强吧……”
谢开言扭头看她,低声腹语:“有我在,不用怕。”
句狐睁大波光潋滟的凤眸,说道:“就是有你在,我才害怕呀。谁知道你下一步会生什么心思,又要我做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
谢开言轻掠嘴角笑了笑。
“哼。”句狐瞟了她一眼,扭过头。
芨芨草成片盛开在原野上,马蹄淌过河流般的草地,继续向前,来到关外最奇特的地方,流沙原。流沙原不是草原,是一块沙漠,如果行走不当,它会吞噬掉一切东西。
使者扬手停下队伍,站在沙地前,凝神等待。
一阵呼喝之声从远处传来,过了不久,另一支三十人的马队旋风般奔驰到跟前,均是短装兽皮打扮,瞳色异杂,露半臂,透出一股粗犷气。
句狐悄悄问:“他们怎会生得这样的模样?”
谢开言掀起车帷,从缝隙处细细打量了下,回道:“三朝混杂居民之后,当然瞳生异色。”
句狐撇撇嘴,道
:“还是中原人长得温文儒雅一些。”
谢开言不语,看着旁边的一辆拖车。句狐好奇,也凑了过去,谢开言连忙退开。句狐忍不住再撇了撇嘴,说道:“我又不是洪水猛兽,干嘛这样避着我?”
谢开言仔细回想了下,才道:“我自幼时起就养成了不喜别人碰触的习惯,并非对你一人如此。”
句狐又哼了声,专心瞧着车外。
打家劫舍的狄容支队拽着一辆拖车走进流沙原,里面关着粗布衣裙的女孩,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经过多次掳掠,连城镇周边的人家被冲散了差不多了,村里的女孩大多远嫁他方。今天捕捉的三个,身形还未长开,年纪最多十二三岁。只有最角落的那个女孩,大约十六岁光景,双眼闪亮,熠熠生光,像是抓下两颗寒星镶嵌在冰雪般的肌肤上。她的神色一点也不见慌张,小嘴抿得紧紧的,泛出点桃红色,让人联想起湖面上飘零而过的花瓣。
“哟,居然能抓来这么一个小美人。”句狐笑嘻嘻地说,挑起车帷,让谢开言看得更加仔细。谢开言对视上女孩稍稍透着清碧色的眼瞳,如同一头撞进凉沁的湖泊里,身体发肤熨得干净透澈。她敛住心神,腹声问道:“姑娘如何称呼?”
女孩用手抓住拖车栏杆,使身子更加贴近了车距,她也凝神瞅着谢开言,轻声唤道:“你是一一吗?嗓子怎么了?”
一一。这个名字带着久远之气,被她用清软柔亮的嗓音说出来,引得谢开言一阵恍惚。残存的记忆里,总有一个花朵一般的漂亮阿照在马后跟着,急着叫嚷“谢一谢一,你等等我”,更远处,似乎还有一道小雨滴似的身影,背负小弓,迈着短短的小肥腿,也在嘟嚷着说:“一一,一一,你跑慢点。”
十年前,那滴小雨点不过六岁,扎着冲天辫子,脸色如同石榴汁,掐得出水来。整个谢族就数她例外,不唤谢一为族长,只拼命叫着“一一”的名字,问她原因,她能奶声奶气说得掷地有声:“一一是我取的,为什么不能叫?”
其实是她时常粘在谢一裙边,学字时抓桃子吃,口水哗哗流下,拖成一道亮晶晶的一字。每逢她进门游玩,阿照必然皱起眉,想方设法将她撵远一些,并送她一个称呼:口水郭果。
现今的口水妹妹已经出落得像个大姑娘了,姿容秀美,哪里还有一点拖沓的影子。
乌衣台或许荒芜了,庭前的金丝雀飞入寻常人家,连这么可爱的妹妹都险些忘记了。
谢开言按住眉头,抹去颤抖的痕迹,出声唤道:“果子?”她第一次不顾嗓音的粗粝,直接以本声称呼,句狐呆在一边,
愣了愣。“这孩子是谁啊?让你这么看重她?”
车那边的郭果爽快地回答了句狐。“我叫郭果,是一一家收养的孩子。”
谢开言继续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郭果没心思回答,只是伸出一只手臂,扒拉着青牛车帘,一直问道:“一一,你嗓子到底怎么了?这十年来,你去了哪里?”
句狐看不了郭果一心想扑过来,脸上浮现的急切神情,翻了个白眼,突然嚷道:“停车!让那个姑娘过来!本夫人累了,缺一名丫鬟捶捶腿。”
使者纵马绕回车边,掀开车帘,道:“美人不是有了一个随嫁的丫鬟捶腿吗?”
句狐用绢帕掩住嘴,懒洋洋铺开罗裙,动了动腿根,道:“两只腿。”
使者面有难色:“那小丫头野得很,上次被我们抓上车,锁住了,她都能逃走,还带走了其余的姑娘。”
句狐嗤笑:“这么一大票男人还看不住一个小姑娘,还有脸在这里嚷嚷?我说你让不让?不让我就跳车,落进这流沙里,让你回去交不了差事!”
使者脸绿了。几经交涉,他将郭果亲自绑好了双腿,推上了青牛车。
句狐舒舒服服地伸开两条长腿,左右使了个眼色,懒洋洋道:“来,两位小丫鬟,给本夫人捶捶腿。”谢开言屈指弹了下她的额角,她捂住头,泪眼汪汪退到一边,将坐墩让给了郭果。
谢郎(下)
郭果上前两步,紧紧抓住谢开言裙裾,像是怕她跑了似的,一直问:“一一,你去了哪里?”
谢开言温声相劝,而郭果反复关心的无外乎一个问题:“你的嗓子到底怎么了?”
多年不见的口水妹妹如同一匹麋鹿闯入眼帘,清澈的目光一如当初那般温婉。谢开言细细瞧着她,叹道:“一别十年,你都这么大了。”
郭果眨了下碧色眼瞳,紧紧瞅着谢开言,就当以前那样粘着人。
谢开言拍拍她的头顶,说道:“我生了病,快要死了。服了一帖药沉睡过去,再睁开眼睛,已经十年,外面都变了天地。至于嗓子么……”她微微沉吟,再道:“那帖药护住了我的心脉,延缓我发病的时间,不过也伤了我的嗓子,让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郭果抿唇,神色极为悲悯,淡红色的唇瓣都快咬出血丝来。谢开言道:“不准哭。不准惊动外面的狄容。”她连忙抹了眼角,挺直胸膛,深呼两口气,脸颊印出一丝嫣红。
句狐笑眯眯地说了句:“好孩子,这么心疼一一姐姐。”
郭果自上车后,从来不看句狐,纤秀的眼睫扑扇下来,吝啬给出一点反应。她径直对着谢开言讲述了十年来的生活,视周遭一切如无物。
“我还记得那天下着雨,雨点滴滴答答敲在竹子上,你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哄着我睡觉,悄悄离开了房间。我醒了过来,再也找不到你,沿着街道河边到处跑,喊着你的名字。平常这个时候,你一定从屋角转出来,装作被我发现的样子,笑着领我回家。可是那天后,再也见不到你……南翎国发生了战争,很多家族的子弟兵都上了战场,没人生还回来。街坊里的草疯长,遮住了青石砖,我拿着小镰刀割草,谢飞伯伯抱起我,放在一匹枣红马上,对我说‘果子,果子,你跑吧,谢族现在只剩下我了,恐怕我也不能护住你周全了’。”
句狐这时凑上来,睁大眼睛,样子显得很惊讶。“你们是谢族人?”
郭果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点上她的额头,将她的脸庞撑到一边去,继续说道:“谢飞伯伯委托家里的老仆人照顾我,自己一个人返身走向了乌衣台。我被勒在马上,哭着朝后面喊,叫伯伯一起来。他像是听不见似的,走得越来越远,直到我看不见。跑出了南翎,我回头看,城墙都塌了,乌鸦在半空中飞旋。我吓得哭起来,老仆人背着我,混入出城的文人之中,向着华朝大地走去。两年后,老仆人病死,我一个人到处飘荡,去了趟云州豆沙关,救了一只白虎,现在和他相依为命。对了,我那老虎名叫‘豆包’,是你喜欢吃的糕
点名称,也是豆沙关的诨名,你喜欢么……”
谢开言本来以为自己经历过多次磨难,心神已经炼得坚硬如铁,无论是亲眼目睹人间悲欢离合,还是侧面听闻南翎往事,她都可以敛住气息,不让自己滑入痛苦的深渊。可是再次听到谢飞叔叔的名字,她怎么也忍不住心底的酸涩,阖上的眼帘簇簇颤抖,一丝泪水蔓延出眼角,风干在沙尘里。
她紧紧抠住车壁,因身体的剧痛而狰狞起了手上的紫痕,顷刻争先恐后泛出花朵。
句狐突然低喝:“住嘴!她好像发病了!痛得不轻!”
郭果抬头,看着谢开言扭转的脸颊涔涔滑落冷汗,猛地咬住了嘴,小心翼翼候着。
句狐掏出绢帕替谢开言扇风,谢开言忍受了一刻的痛到骨子里的战栗,才哑声说:“那谢飞叔叔……死了吗?”
简短三个字,花费她全身力气。
郭果眼角泛红:“国破之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传出来。”
谢开言已经没法哭了,只能在心底流着血。郭果扑到她怀里,闷声哭泣,一边拽着她的裙子,一边哽咽:“一一,你为什么变成这样?我看着好难受,真想替你顶下这些苦痛。如果落在我身上,让你好好地,让我干什么都愿意。”
谢开言一遍一遍抚摸郭果的头发,良久不语。
句狐擦擦眼角,低声问:“你这是什么病?”
“情毒。”谢开言腹声低缓,道,“控制住了我的喜怒哀乐,使我不能生出过多的情绪,如同木头人那样活着。”
句狐沉默,垂下头,光影从布帘透过来,蒙上她秀气的脸廓,生出一丝尘埃低落之感。她似乎在难受着什么,紧紧咬住嘴唇,不复往日轻慢态度。
谢开言缓缓道:“你们不必难过,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必须承担起来,怨不了别人。”
句狐惨淡地笑了笑:“可是这毒,也未免霸道了些。”
郭果连忙追问:“有法子解吗?”
谢开言点头,顿时令两人面露喜色。郭果笑了会,像是想起了什么,急着说道:“哎呀,再朝前走,就到了狄容落脚的村子,我得赶快把孩子们救出去。一一你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谢开言听到狄容使者第一次说“小丫头野得很”时,就猜测得出郭果不是那么简单的小姑娘,看郭果气定神闲的样子,分明是故意被掳来的,当下她也不阻拦,点了点头。
郭果抿嘴唿哨,声音尖利地传向天外。
谢开言侧耳一听,在簌簌流动的沙土里,捕捉到一道突突的声音,像是积攒了力量的河流游过罅隙,奔向
更开阔的湖泊。不多时,一只花纹斑斓的白虎从沙丘后冲出来,咆哮一声,折过身子,从狄容马队面前掠过。流沙原里惊见如此神气的老虎,马匹受惊,狄容匪徒早就荷荷怪叫起来,一阵风地追随着虎蹄而去。
使者在前面着急地喊:“哎,哎,我说留两个人帮我看着马车呀!”
无人理会他,都一片云似的跑向远方。
谢开言侧身看了看,注视着车轮底下。沙子如同漏斗一般泄下,形成小小的漩涡流,马蹄每向前走上一步,就像敲击在锣鼓上,咚地一声响,踏出一方一丈长的木板。
原来神秘莫测的流沙原地底,铺垫着防沉的木桥!必须是深知路线的向导在前面引道,才能让敲击的力度恰好落在正确地方,震得流沙塌陷,浮现出整条通道来!
谢开言恍然,心道真是不虚此行。她抬眼望去,暗暗记住了九曲十八弯的路形图。别人要片刻记得这么多变化,显然有些困难,而她自小锻炼过眼力及记忆力,再加上耳力的辅助,曲折离奇的流沙原如同烙印一般,融进了她的血脉里,生生不能忘记。
郭果掏出小刀,割断脚上束缚的绳子,再弯腰潜向前列,将刀尖刺进马股。马匹受痛,嘶鸣一声,驮着使者慌张驰向沙池,使者惊叫不已,无奈身边无人帮衬,他鬼哭狼嚎几声,随着马身陷进流沙,直至没顶。
句狐看着那只手指一点点落进深渊,打了个寒颤。
谢开言久不闻喜怒,也禁不住在面容上露出怜悯之色。
句狐转脸问:“是不是太残忍了?”
“可惜了那匹马。”谢开言于是说。
句狐搂住双肩,朝着车外挪了□子,咝咝吸气说:“和你在一起,果然很可怕。”
郭果挑开拖车锁扣,挽着三个被囚女孩下车,割断财礼车的缰绳,为她们一一安置了一匹坐骑。临行前,谢开言嘱咐她说:“不必担忧我,我自有安排。”
郭果挺直身躯,大声说:“我知道你有安排,可我就是要来寻你,这次,你别想摆脱我。”
谢开言替她拍去裙上尘土,笑了笑:“去吧。”
白虎豆包如同一道天边的闪电,落入流沙之中,顷刻间跑得不见踪影。狄容骑兵败兴而归,发现使者及四名囚徒也不见了,大声叫骂两句,拖起青牛车,继续朝着村落行进。
一路上他们又离开几次,沿途查看是否还有猎物踪迹。
句狐转头看看车旁留下的两名匪兵,扯着嘴角说:“这狄容脑袋,怎么长的?就不怕我们逃跑吗?”
谢开言依在车壁角落养神。“
你是马城主供奉的礼品,跑了,他们自然会回去打劫,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
句狐想想,是这个道理。她爬到谢开言身边,嘟哝着说:“哎,让我靠靠,我腰酸得紧。”
谢开言让出地方让她枕靠,她连忙又爬过来了,不依不饶地学着郭果拉住裙角,谢开言见状,一掌击向她额头,将她震远。
句狐深知是打不过谢开言的,不满地翻了个白眼,胡闹一阵,让谢开言忙着抵御她的骚扰,也没有时间去感伤去国离家的悲痛。两人在小小车棚里爬来躲去,震得粉尘簌簌落下,甚至引起留守的匪卒侧目。
一人道:“这两婆娘,倒蠢得实在。等会见了我们的大头领,有你们受的。”
最后,玩得逍遥自在的句狐倒在谢开言的裙裾边,呼呼大睡。谢开言听着暮色风声,回过神来,拉起一角的蔽毡,替句狐盖住了身子。
狄容临时安置的村落在一处池塘前,四周晚风瑟瑟,吹拂起一片白茫茫的蒿蓬,半丈之内见不着人影。青牛车缓缓驶进干涸的河床,激起秋荻纷纷飞舞,像是幕天席地洒落的烟火。屋舍深处,隐约传来一两声弦乐声,铮铮而鸣,划开了冰凉的暮色。
如此萧杀之地,竟有风雅人士,弹奏的乐曲也是不凡,一首《芙蓉泣露》清越悦耳,拔出幽幽轻愁,散入荻花里,仿似化作一池相思水,滋润了枯败的秋景。
句狐掏掏耳朵,说道:“什么声音?”
谢开言侧耳倾听。“箜篌。”
句狐挑眉毛:“这你也知道?”
“小时候听人弹过。”
往日的浮光掠影如同流水,慢慢渗入谢开言的头脑,一点一滴,差不多勾起了全部回忆。她平淡地控制住喜乐,从来不用心神去触摸一块禁地,那里面,刻着叶沉渊的名字。
除此之外,她能逐渐找回往日的记忆。
没人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也没人能触碰到她的心底深处。似乎命运就这样设置好了,推着她朝前走,来到今天这个不起眼的村子里。
大头领哈哈大笑,一张粗犷的脸埋在胡子里,看得句狐直皱眉。牛车一旦停稳,她就整理好衣裳,轻挽一侧秀逸发丝,碎步下了车棚,身姿宛如弱柳扶风,生出西子捧心之美。
大头领双眼发亮,呼喝着空出池塘边的高台来,好好安置他的美人。句狐款款走过,不客气落座在虎皮大椅中,拈起罗纱裙裾,交叠起双腿。
高台本是村民祭天求雨所用,现被狄容修整一番,做了夜市上贩卖汝奴侍妾的叫卖场。句狐由连城镇所献,供大头领消遣,身边
的“陪嫁丫头”就没那么好命了,直接被人唤出来,丢到台上,待价而沽。
句狐翘着腿一晃一晃地抖动,看着台前充作货物的谢开言,笑得好不得意。她伸出欺霜赛雪的手指,点了点:“给我葡萄。”马上有小厮捧上紫色葡萄,一粒粒摘下,亲自递到她嘴边。她轻轻咬破,汁液润泽了唇色,引得大头领快失了魂。
叫卖开始。
白天散落的狄容劫匪晚上集合起来,各自拿出战利品。另有两个小姑娘被推上台,和谢开言站在一起,供人品头论足。她们低下头,无声哭泣,肩膀在夜风里抽动,看着更加凄苦可怜。有年轻人忍耐不住,爬上高台,伸手去摸小姑娘的脚踝,引得四周族人轰然大笑。
小姑娘的哭声急切,谢开言轻踩脚底,一块木板翻转过来,啪地一声打在那人额头,将他击落高台。
四周的笑声更大了。
狄容人数越聚越多,喊出的价格不等,买走了两名小姑娘。待到出售谢开言时,匪卒嚷道:“这小丫头长得白一些,细皮嫩肉的,十扇贝壳起价!”
狄容人纷纷从腰带里摸出扇贝,扒开缝隙,挑出内里的珍珠,丢到台前的铜盘中。一时之间流光溢彩,映照出谢开言的眉眼,如同破开秋光镜,倾泻出天外异色。
谢开言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任何一张秀逸出尘的脸,自然也找不到半截银色面罩遮掩的轻骑首领。依照惯例推断,大头领出现的地方必然有轻骑护卫,她连忙从袖口滑落出两粒清香玉露丸,送入嘴中,稍稍运力唤道:“谢郎何在?”
清凉的声音即刻被狄容众人的哄笑压过。
谢开言垂袖而立,孤身站在高台之上,冷淡地看向前方。
果然,从人后传来一句极有威严的声音:“让开。”众人侧目,对着一张流淌出月色天光的脸,突然噤声下来,让开了道路。
秋荻瑟然飞起,冷月无言垂视。箜篌铮铮滑鸣,如同紫皇叹息。一道锦黑长袍的身影慢慢走近,瞳海深沉,墨发披散,仿似采撷万千天地颜色,美得令人止住了呼吸。
谢开言抬眼轻问:“阿照?”
可是在她的记忆中,阿照一直是个花朵般的小姑娘。
被唤作阿照的俊美男子突然纵身而起,径直跃向高台,衣襟翩飞如同墨菊。他的容颜顷刻逼近眼前,谢开言想了想,没有躲避。
阿照伸出双臂拦腰抱住谢开言,嘴角溢出一丝笑纹。“我抓到你了,谢一。我说过,你始终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郭果的老虎取名“豆包”,的确是从云南(云州)豆沙古镇得名而来,不是杜撰的。
豆沙镇是秦汉以来中原通往云南的通道之一。壁立千仞的石岩,被关河一劈为二,形成一道巨大的石门,锁住了古代滇川要道。古人由蜀道入滇,此是进云南的第一道关。
各位晚安~
重逢
高台上悠然坐着的句狐突然将裙幅一掀,猛拍一下大腿站了起来,道:“你是谁?抱着她不撒手干什么?”
大头领笑着迎上去:“美人息怒,美人息怒,这位是我的爱将,名叫谢照,人称‘粉面谢郎’。”
句狐眯眼看去,素月淡扫,锦衣人立于银辉下,光华洗练,薄唇轻抿,的确端有粉面之赞。她哼了哼,道:“可他男生女相,过于阴柔,只怕没法坐稳大将之位吧。”
谢照仿似听闻不见周遭一切,眼眸里的星光远胜天幕色彩。他只低头凝视着她,低声道:“别动,先让我送你出去。”
谢开言阖眼轻颤慧睫,道:“你真的是阿照?”
谢照低低而笑:“如假包换。”
谢开言抿一抿唇,一丝胭脂霞色掠上耳廓,透出轻淡的粉红。耳中传来一抹笑,她便知道,这个阿照不会假得了。“你还像以前那样,一害羞就红了耳朵。”
谢照怀抱谢开言,沿着木梯缓缓而下,眼里只看得见她。村尾有处木格纸窗屋舍,他径直走去,身后众人不敢阻拦,亦不敢问询他为何抱走待售的丫头。晚风吹拂霜荻,抖成一片柔响,虫儿悄悄唱起长调,应和着此起彼伏的声音。
高台之旁,狄容族人等谢照去得远了,才七嘴八舌议论。
“谢郎向来眼高于顶,怎会抱了一个丫头走?”
“随他去,只要他高兴。你没瞧见大头领都不拦呀?”
“咱们大哥一向仰仗他,在外面打打杀杀的,能拦吗?”
谢开言不比常人,自然能听清所有的对话,也能甄分出最有利的讯息:狄容部落不过万数军马,以轻骑为主力,大头领对阿照甚是依仗,难怪养成阿照旁若无人的性子。转动心念间,谢照衣襟散出淡淡丁香,延伸着十年前乌衣雨巷的惆怅味道,她深深嗅了一口,右掌撑上他前胸,借力飘转翻下,如风信子一样落在草畔。
“我有话问你。”她垂眸说道。
谢照温和笑了笑。“十年不见,你待我生分了许多。”
谢开言稍稍侧头,去看那脚边凄凄迷迷的小草,道:“往日我不识你性别……一直误认为你是女儿身……”世家子弟的教养不容她说出言后之意,即是,我不曾防你,只当你是手足与姐妹,自然举止随性。如今再见,男女终有别,怎能像幼时一样天真无邪,任由你追在马后,抱住我嬉戏。
更要命的是,她记起了夏日时节,阿照将她剥光,丢到碧池清洗的往事。
想到这层,耳廓上的胭脂红又深了几分。
谢照交合双袖,安静站着,墨眉上拢着一层
淡月光华。“你生性防备,不喜人碰触,谢飞叔叔特意命我扮作女童随侍你,这才能近得你身。我九岁入谢族,照料生重病的你,一晃过了八年。这八年来,我替你穿衣、梳发、研墨、清洗,可曾有过一丝逾越之举?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天地,我的一切。我宁愿你把我当成丫鬟那样指使着,也不愿你如此生分地站着。”
他的语声不缓不急,散落在清幽箜篌弦乐中,如金石敲击,发生震人心魄的脆响。他并没有说假,谢开言记得往事——那些细碎如星子般的点滴,总是闪耀在记忆深处。
幼时的她不堪课业重责,一病不起,望着窗外流连花丛的蝴蝶和蜜蜂,怎么也不肯喝药。谢飞叔叔陪在身边,逗她说话,她转过灰沉沉的眼睛,了无生趣地回视着他。
谢飞叔叔一怔,拍着她的头顶叹息:“我送你一件礼物,你快点好起来。”
有一天,她拥被坐在榻上,茫然看着外面的璀璨春景。青纱窗檐下飞来一只金丝雀,盘旋两圈,唱着很好听的歌。“凌霄花儿开一片,远远望去黄灿灿。”细声细气的声音夹杂着鸟儿的鸣叫,引得九岁的她瞪大眼睛。
小鸟原来是会说人话的……
她想着,没预料到又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金丝雀扑棱着翅膀飞到大青树后,背幅的亮光极为绚丽。过了片刻,一个淡黄衣衫青绦腰带的小姑娘走了出来,抿着玫瑰色的嘴唇,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开言扒在窗台问:“你是谁?”眼睛紧紧瞅着树后,发现那只金丝雀就这样消失了。
小姑娘笑起来两眼弯弯,像是注入了一股清泉,怎么看怎么明润。“我叫阿照,看到你太孤单了,脱下羽衣来陪你玩。”
“那你还走吗?”
阿照鼓鼓嘴,斜飞着眼睛,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到了晚上,我就要变成小鸟飞走……”
“骗人!你明明是个小孩,和我一样!”
阿照笑眯眯地说:“你看好了唷。我可以变回去的。”说着,她展开衣衫,效仿小鸟扑扇翅膀的样子,两三步跳到树后。
谢开言紧张地看着。
奇迹真的发生了。
那只羽毛绚丽的金丝雀又飞到窗台前,迈着粉红的小爪子,低头啄稗子吃。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金丝雀呼啦一下飞走,急得她快哭了起来。
阿照再次从树后转了出来,微笑着看她。
谢开言招手:“你来,唱歌给我听。”
阿照站在窗台前,唱着歌曲:“野菅草啊开百花,白色茅草捆住它。”
“这是什么歌?真好
听。”即便是有点伤感。
“《诗经》里面的,你要学吗?我教你。”
从此,淡黄羽衫的阿照留在她身边,陪伴着她,服侍着她,每日做着她的影子。过惯枯燥日子的她也宁愿相信阿照就是由金丝雀变成的。因为在孩童的心里,他们愿意接受神奇的故事。
阿照长得干净灵秀,肌肤吹弹可破,似乎会做一切事情。
谢开言不懂穿衣,阿照清晨伫立在床帏间,将迷迷糊糊的她拎起来,手把手帮她穿上窄衫、亵裤、外衣、长裙,抽取丝绦做腰带,替她系上一个漂亮的双胜结。
谢开言不懂梳头,阿照站在窗前,为她梳理好每一根发丝,将她打扮得如同春花一般俏丽,然后目送她走向乌衣台,去完成早礼仪式。
谢开言不喜欢碰触,阿照总是洗净了手,为她熏香研墨,为她偷背诗书,一点点接近她,做一个安安静静的影子。每逢碰到谢飞叔叔检查课业时,阿照比她更紧张,只要她答不出来,阿照也会扑通跪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谢飞叔叔。
终于,她被谢飞叔叔责罚了,关在祠堂里,没有饭吃。
“阿照,阿照,你在哪里?”晚风透凉,影子斑驳着月色。她饿得有气无力。
“我在这里,谢一。”一条瘦弱的绳子拴着一道瘦弱的身子,阿照从高高的天窗上放下自己,摔得鼻青脸肿。费了很大力气来到她的谢一身边,她还能掏出怀里捂得热热的糯米团子。
她们搂在一起,互相取暖,倒在冰冷的石砖上睡了一晚。第二日谢飞叔叔早起探视,长叹不已,放着她们出了祠堂。
谢开言日复一日学习天文地理、丹青音律、诗书礼经、马仗箭阵,阿照陪侍一旁,耳濡目染,也接受到了不少知识。从书室出来,阿照调配好牛|乳水脂,替她搓洗指腹上磨出的茧子。
“阿照,你的胳膊长粗了。”她坐在凳子上,打着呵欠。
阿照取来柔软的手巾擦净水,她已经累倒在她怀里,自然不知她的阿照为了她,偷偷学习了射箭骑马。
过了几天,她又说道:“阿照,你长高了。”
阿照走到她跟前,拍着她的头顶,微笑不语。她怎会料到,阿照本是男儿身,为了能继续留守在身边,即使遇见炎炎夏日,阿照都会穿得严实,遮住自己的咽喉。
忙碌的她没有发现阿照的变化,去了千里之外的东海之滨,战胜了白衣王侯叶沉渊。消息传回谢族,只有阿照的笑容透出点苦涩。
谢开言骑着白马摇摇晃晃回到乌衣台,沉睡一天一夜。阿照守在床前,一遍一遍拨开她湿濡濡的发丝
,用手巾吸取高温汗渍。她说着胡话,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个故事,阿照全部听明白了。
“……沉渊……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伤了你……也很后悔……”
原来双手捧侍的花朵,终究要被他人摘走。可是她的眉尖,为什么拢蹙着一股轻愁?
谢开言清醒后,顺着桥梁、河道、街巷、城墙走了一回,一步步踏击青石方砖,一点点敲打在尾随身后的阿照心里。她摸着斑驳的石头、青葱的草木,没有说一句话,似乎无声地做着诀别。阿照走上前,抓住她的手,只听到她在说道:“阿照,我想你离开谢族。”
阿照不问任何原因,如同往常一样,只要是她说的,就一定听。
“南翎不思进取,一味对华朝退让。谢飞叔叔死守国君,决计不会背叛他。我花费巨力战胜叶沉渊,原本期望国君能对我刮目相看,重新考虑臣服一事。谁知国君沉溺美色,听信齐美人的话,怎么也不肯收回成令。我……我……不想继续留在族内,我要去华朝找叶沉渊,如果能带走他,或许能化解一场灾难。你呢,不能再跟着我了,你有事情要做。”
谢开言说得如此笃定,阿照看着她的眼睛,点头应许,并接过了她递过来的一枚金徽印章和一道布帛。
“这是谢族地下钱庄分布图,积攒了五十年的根基,你好好拿着,以防不测。如果我死了,你无需守着乌衣台,去任何能藏身的地方,招兵买马也好,从商求富也好,它都能成为你立足的根本。只是有一点,你不能换掉谢族姓氏,防着其余子弟不识你身,落难时投奔去了其他的地方……”
那时的她已经打定主意退出世族,入华朝做平民。依照谢飞叔叔往日习性,他肯定要严惩她,于是她先做了安置。谢族目前繁华,从未启用过地下钱庄的财富,但不能保证昏聩的南翎国君放过它们。为什么要留下来陪葬呢?她显然不愿意。
她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任由阿照替她最后梳理了一次发辫,将阿照赶出乌衣台,转身走向坊门。丁香花似乎知道她的离愁,扑散着落下,她咬着嘴唇,不忍回顾。
只是这一别,历经十年光阴。
怜惜
十月秋深,草尖凝结了霜雾,虫子喁喁而鸣。两道人影站在灰瓦墙外,各自沉顿不语。
谢照看着谢开言单薄的衣衫,抬眼说道:“进屋去吧,外面冷。”
谢开言垂眸,借着风声搜寻池塘边高台上的声音,听到了一些动静。被狄容买走的两个小姑娘好像在哭,句狐嘻嘻哈哈地行酒令,灌着大头领。晚风幽幽咽咽,拂起她的发丝,为苍白的容颜平添几分凄离。
谢照见她静立不动,淡淡道:“如果你见了儿时的阿照要自在些,我现在可以进去恢复女装。”
“不必。”谢开言抚平发丝,静静看着谢照,眸光比河畔的霜荻还要清冷。
谢照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忙问:“怎么了?”
“你为什么做了马贼?”
在她的目光下,谢照低头笑了笑。“谢一啊谢一,如今华朝统领中原内陆,哪里是我等谢族流民藏身之地?想要保存轻骑势力,必须混在马贼之中。”
谢开言走近一步,垂下袖罩,隔着绢布面料反握住了谢照的右腕。她紧紧盯住他的眼睛,道:“真的是这样?”
素淡光华落在谢照身上,他的轮廓便浸渍在柔辉里,带了一层草木香气。接触到那道极有威压的目光,他垂落眼睫,轻闪两下,像是扇动着漂亮的黑凤翎。挺直的鼻梁下,秀气的双唇抿得紧紧的,无论她怎么问,他都不说话,像是负气认罪的孩子。
谢开言忍了很久,才没有再用力,以防将他的手腕掐出一道褶子。“为什么要去马场打劫?为什么看到狄容糟蹋姑娘也不阻止?”
谢照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马场油水足,去一趟可以解决半年口粮。”看到她皱眉,他连忙拉拉她的辫子,道:“不过我从来没杀人,也没动过其他任何心思。就是掳来的那些姑娘,如果有不愿意嫁人的,我也劝着大头领放走了。”
谢开言面色微缓。
谢照趁机拉住她的手,抿嘴唿哨一下,应声跑来一名衣甲带剑的士兵,他什么都没说,朝士兵点点头,那人拱手施礼,道了声“遵命”,然后一声不吭地退下。
片刻之后,小姑娘受惊的哭声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购买者扯着嗓子的叫骂:“谢郎,你又拿老子的珍珠不当数,要老子放了这小娘子,不怕老子受闷火憋死么?”
立在柔和素月下的谢照无声地笑了笑。他牵起谢开言的手,说道:“好了,现在可以进屋了吧?”
“狐狸呢……”谢开言多少有些担心句狐的处境。
谢照回头朝她皱了皱眉。“那只狐狸狡猾得很,有吃有喝,亏不了她。”<
br>谢开言心想也是,随着他爽朗的身姿进了石墙院落,木格纸窗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雪白柔媚的脸,瞳深眉远,顾盼间,仿似有清波流转。
屋内原来还有一名丽人,看她衣着打扮,不像是谢照的家眷。竹榻边竖着一柄凤首箜篌,她正站在一侧,素手轻挥,顿时铮铮之声从她指尖流泻出来,充斥了小小的院落。
“阿曼,你先退下吧。”谢照不愿放开谢开言的手腕,只朝那女子淡淡吩咐。
名唤阿曼的女子侧身施礼,瞧了谢开言一眼,低头走出屋舍。
谢开言目送她走远,谢照遮在眼前,阻断了谢开言的视线。“阿曼是部落首领的女儿,被狄容兵掳来,强嫁给大头领。新婚那夜,我听她哭声,不忍心,救下了她,将她收做贴身丫鬟。大头领赏我薄面,没再要她回去。”
谢开言听后暗自盘算,察觉嗓子有些嘶哑,就不再开口说话。谢照拉她坐在榻上,询问一些往事。她回过神,哑声说:“你离开乌衣台后——”话音未落,谢照就惶急了起来:“你嗓子怎么了?”
谢开言只得细细解释一遍,和告诉郭果的说辞差不多。“我被谢飞叔叔逐进荒漠与百花谷,不幸染了毒,快要病死。为了遏制毒发,我服过药沉睡十年,不日前才醒过来。”
谢照蹲在她膝前,抬眼浏览她的五官、肤色,双目粼粼,仿似是化解了冬雪的春水。“难怪我走后,谢族就没再流传你的消息,你知道吗,我找了你十年。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要留下一招谢族飞羽的招式,只盼望着你能找来……”
谢开言抿嘴笑了笑。她的确是通过盖飞的招式才追寻到了这里,所以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两人无声笑看一刻,都忘记了其余之事。
谢开言有意抹去往事痕迹,自然不会对谢照说出诸多细节,比如她被封存在炼渊底,比如谢飞叔叔对她的刑罚。谢照在她面前笑着,俊秀的容貌与记忆中阿照的脸重合在一起,都是那样温柔,温柔到只要她不说,他就从来不去追问——他总是默默保护着她的心事,追逐着她的影子。
足矣。
萧萧树影掩映院落,淡月扫过红木窗格,屋舍内一片寂静。
谢照将谢开言牵至一旁,整理好了竹榻,点燃安神香,唤她入睡。谢开言问道:“你呢?”他对她笑了笑:“我去安置那只狐狸,免得你时刻放心不下。”
谢开言卷了卷嘴角,琉璃双瞳中尽倾柔和光彩。他看着她躺下,拉过薄毯掩在她胸口,端详了一阵她的睡颜,突然说:“小时,我们曾同榻共枕过,要不
要今晚也效仿下?”
淡香包裹全身,屋子里弥漫着秋凉的味道。谢开言本是阖目而眠,听闻这句话后,忍不住举袖扇了一下。谢照抓住她的手腕,拉过来放在嘴边亲了亲,看见她包得严实的袖罩、手套,挑挑眉道:“怎么穿得这样奇怪。”
少时由他打点衣装,谢一能出落得端庄秀丽,十年不见,她竟然胡乱着装,还在腰上捆了根麻花丝绦。“看来我不能离开你的身边,否则你连衣衫都不会穿。”
谢照低笑一阵,替她掩好毯子,走出屋舍带上门。
谢开言平躺在竹榻上,听着他的脚步走远,舒缓出一口气。刚才他的那句玩笑话,她听了不置可否,其实是不便说出身上的隐痛。她已经服过天劫子赠送的一粒“嗔念”,全身紫色伤痕经络暗淡不少,苍白的指尖逐渐有回血迹象。平日里,只要她控制了喜怒,外表能与常人无异。只是发作起来,就会吓坏身旁的人。郭果在车上看她痛得发抖,禁不住哭了起来,不就是一次见证吗?
晚风轻轻地吹,送来草木之声,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香气。
谢开言立起腰身,在竹榻上盘膝坐好,再吞了两粒玉露丸,才启声道:“进来吧。”
白衣阿曼拖长着一道美丽的影子走进屋舍。
谢开言抬眼轻问:“你在树下站了一刻都不忍离去,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阿曼走近凤首箜篌前,伸出纤纤素手,一寸寸抚摸着琴辕,大有怜惜之意。她的容颜无疑是美丽的,淡色唇瓣又那么妩媚,轻轻一抿,就要吐出情人般的呢喃。
“这架箜篌陪了我七年,每次月升,谢郎总是轻轻拨响弓弦,弹奏出很好听的曲子。我站在窗外,看着他的影子,从来觉得没有这样欢喜过。谢郎怜我孤弱,教我箜篌,教我武功,对我没说过一句重话,没给过一次脸色。我呢,为了留在他身边,自愿做了一名婢女,在他神伤时,替他斟酒,陪他说话解闷,听他讲着谢一的故事。等他累了,我才敢抱住他,一次次抚平他眉上的皱褶。”
作者有话要说:无方修改完我就回来了,你们久等了吧,其实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不多说了,我有时间就会更新的~
谢谢各位的坚守
秘密
谢开言静坐不动,默默注视着阿曼。
清凉的晚风吹来,拂乱了阿曼的一头青丝,飘荡至她的眉眼上,升起一种妩媚的颜色。她抿唇看着谢开言,眼底带着淡淡的失落,像是无辜的春水划开了碧波,让人不忍直视。
“我守了谢郎七年,无怨无求,甚至愿意委身下嫁,只求他多看我一眼。他始终礼貌待我,我忍不住在想,故事中的谢一究竟是何许人,生得何许模样,竟然要他念了七年,对我这样冷落。不过现在看来,我的想法有些好笑,因为你也不过如此。”
谢开言垂袖端坐,冲她微微一笑,心内辨析言语的真假。
阿曼轻慢地削了一眼,道:“谢郎重情,有时脆弱得像个孩子,希望你好好待他。”
她的言谈既有伤感之意,又有交托之情,垂下的眼睫簇簇抖动,增添了几分凄迷,似那庭院里的花儿。然而谢开言始终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神色如此淡然,就像是在旁观别人上演一曲悲欢离合,内中种种与她自己毫无牵连一般。
阿曼垂眸睇视谢开言的反应,咬唇一下,走到竹案旁,取过常置的清酒,仰头喝下两盏。淡淡红晕很快爬上她的脸颊,她的眼眸更加迷离了,丝丝缠绕的目光瞟向了凤首箜篌之上。
“谢郎时常站在院外面对南方一动不动,我为了谴他悲伤,总是弹奏这架箜篌,直到他听见熟悉的南调回绕在夜空里,才能回头对我笑上一笑。”
铮地一声轻响,她拨开了弦乐,淡然道:“可是,我为什么输给了你这个什么都不用做的人?”她轻轻垂下冰晶双瞳,淹没掉一丝泪痕。尔后不胜酒力一般,伏身倾倒在坐墩上,如同委地飘零的花瓣。三千烦恼丝水泻一样披散开来,遮住了她的娇柔眉眼,无论怎么看,她都是弱不胜衣之形,平添他人的爱怜。
谢开言不由得说道:“果然是个美人。”
阿曼轻举一盏酒,从雪白宫纱袖口露出一截皓腕,杵在了谢开言面前。“知道这种苦涩的滋味吗?喝下去,这是你欠我的。”
谢开言想了想,依言接过杯盏,垂袖遮住杯口,滑入寒蝉玉,然后合着酒水一起倾倒入嘴中。
阿曼细细看着她,笑了起来。“什么味道?”
谢开言突然垂首,簇簇轻颤起来。“酒里……有毒?”
阿曼呵呵低笑,站起身,伸出纤秀手指,沿着谢开言颤抖的眉眼、嘴唇扫下来,用尖利的指甲削出一丝凉薄之气。
她在等着药效发作,而实际上,谢开言似乎比她预期中的要单弱多了。
谢开言苍白着脸色,哑声问道:“为什么?”
阿曼却不答话,托扶住谢开言的双肋,将她带进屋外两丈远的青牛车里,铺开早就准备好了的草席,将她裹成一团,让人看不见头脸。
谢开言的身子软绵绵的,呼吸也迟缓了许多,面对这些症状,阿曼笑得很满意。
谢照去了池塘边的高台,狄容族人尽数围在大头领身边,从屋舍到村尾,都被肃清了道路。即使偶尔有两个哨兵走动,询问阿曼为何夜半出行,都被她轻易打发了开去。试想谢郎身边的侍女头衔,绝对能让狄容失去戒心。
青牛车朝着关外流沙原驶去,沿途风沙呼啸,月色笼罩丘陵,惨淡得不含一丝人烟。阿曼只是悠然,靠坐在车辕上,放眼望着无限粗犷的北疆风光。
谢开言不闻声息,静静躺在草席里,车子颠簸得狠了,她才低缓地□一下。阿曼笑得越来越开心,扒开草须,仔细看着她的唇形,辨认道:“为……什么……这样……对我……”
“为什么?”阿曼轻慢一笑,道,“自然是为了谢郎。”
谢开言两颜酡红,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掀开她的眼皮,还能看见她的瞳色散漫开来,像是绽放了残花败蕊。
阿曼冷眼瞧着,哼了声:“你恐怕忘了我罢?我曾经是你们主上身旁的齐美人。”
谢开言挣扎说道:“不……可……能……”
阿曼突然心生怨恨,将草毡拂下,唰地一声遮住了谢开言的脸,眉间的厌恶之色才能稍稍好转。“十三年前,我那当部落首领的父亲为了求得一时富贵,将十六岁的我和十四岁的妹妹送给了华朝皇帝,供他淫乐。狗皇帝好色,夜夜奸宿在我宫中,我为了保护妹妹不被他糟蹋,求助于太子沉渊。太子当时未曾掌权,仅是白衣身份,他施计救出我妹妹,带进了太子府。我感念太子恩情,主动向府中第一总管修谬先生投诚,先生责令我蛊惑皇帝,扰乱后宫,方便太子在外举事。传闻太子一诺千金,得到他的誓言之后,我便死心塌地留在宫中,以色侍奉皇帝。狗皇帝的身子被淘空了,很快就病倒了,将首战兵权转交给了太子。不久后太子便准备南征,赐我大量珠宝,放我出了华朝。”
谢开言依然不动,没了声响。
阿曼拂开眼前飘散的长发,在夜色中慢慢说道:“临走之前我去了太子府,唤妹妹同我一起回家。没想到不过三年,妹妹便执意要留在太子身边,不肯离开。修谬先生又找到我,许以荣华富贵,要我辗转奔赴南翎国,继续侍奉南翎皇帝。我已是不净之人,虚度十九载光阴,早就看淡了这些虚名,只觉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可是妹妹跪下求我成全,
我看着妹妹流泪的脸,突然觉得亲人也不过如此,于是自暴自弃地去了趟南翎,献歌献舞,博得皇帝欢心,很快便得到了‘美人’封称。那个时候,我在心里怨恨着一切男人,恣情欢乐,缠住皇帝,不让他分心管理朝政。宫中但凡有劝谏之人,我便状告一声,故意引得皇帝灭了那人满门。听到这里,你是不是很痛心,觉得你们的皇帝简直是猪狗不如,平庸昏聩至极?没错,这话就是这样说的,因为在朝堂之上,我唆使皇帝罢免盖行远将军职务,将盖家主公扣押起来,那皇帝竟然也听进去了,气得盖家公大骂,说的刚好就是这句话。”
提及南翎惨痛往事,如果说谢开言先前还有所怀疑,在草席里尽力挣扎过身子,那么这个时候的她,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故事,因为她一动不动,静悄悄地没发出一丝声息。
阿曼偏过脸,看到她是这副模样,突然扬起马鞭,一道道抽打在她那裹了草席的身上,眼中没有一丝怜悯之情。她兀自打了一刻,又恨恨说道:“男人都视我为玩物,我为何不能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我恨妹妹,恨修谬先生,恨两国狗皇帝,恨你们一切人。所以我要报复,报复我能报复的一切人,让你们陪着我一起痛,一起哭。”
晚风吹送,漫卷芨芨草,发出簌簌轻响。青牛蹄掌踏进黄沙土地,传来笃厚的回声。阿曼边说边笑,边笑边哭,不时纵情歌唱,又随手拉下孤苦伶仃的野花,Сhā在草席之上。她哼唱着什么,像是哄着小童睡觉的歌谣,在夜风中荡起清亮之色,妆点一路寂静的车程。
“只有谢郎……只有谢郎是真心待我好。”阿曼哭闹了一会,眼波变得迷茫起来,痴痴念道,“他是个干净的男人,眼里没有一点欲念,对我无所求,怜我孤独,从来不问我出身……就算我以往那么恶毒,他也从来不会去怀疑我……”
她陷入了回忆之中,絮絮说着,南翎国破之后,她拒绝登上修谬为她置办的软轿,一人孤身回了沙漠。再后来,她就遇见了谢照,甘愿被俘,只想留在他身边。只是没预料到的是,谢开言来了。而且这个待售的陪嫁丫头,竟然是谢照嘴里常念叨的谢一。
在谢照的故事里,谢一保持着少女的样子,朝气又蓬勃,每天骑马跑过长街,引得他在后面追赶。
她本是华朝供奉,对南翎国典故了解不多,也没有心思去打听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人。
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使然?
“很讽刺是吧?”阿曼撇过脸,瞧了瞧死沉沉的草席一眼,道,“我去南翎国不久,你已经远赴华朝,只传说死在了太子手中,是以我们未曾有
机会见面。当时的我真当你死了,‘帮’你一把,祸乱完整个南翎,算是报了谢族灭族之仇。你应该感谢我,不是我收拾了那个昏庸的皇帝,至今,你们还得尽心尽力辅佐他,受他的窝囊气。”
阿曼无需附和,自然地低下腰身,扒开草席,对着谢开言白中泛红的脸冷笑:“所以说,你最终欠了我的恩情。那么我要你死,你就得乖乖去死。”
夜风钻进草席之中,抚摸着谢开言冰凉的身子,过了片刻,脸颊之上的红晕逐渐消散,她寂静无声地平躺着,面容远似砚玉。
阿曼凝神看了一会,触摸谢开言的鼻尖,突然尖叫起来:“谢一,你竟敢睡着!”
可是,为什么毒药没能发挥作用?
她顿时慌乱起来。
淡月无声,流沙原遥遥在望,晚风吞吐沙子,吸附成一个个漩涡。
谢开言在素月银芒下,突然睁开了眼睛,双瞳犹带斑斓星辉,冷冷折射出一片流离光彩。阿曼吃惊,抽出头上发钗,狠狠朝着她的胸口扎去。
谢开言的身子如同一尾青鱼滑了开去,阿曼再扑,她再退,青牛车顶棚喀嚓一声轻响,已被她出掌击破。
“为什么?为什么?”阿曼的眼里泛起泪水,像是成串的珠子珊珊滚落。
谢开言挥袖,只出一招便制服了阿曼,淡淡说道:“我只醉酒,不曾中毒。”
阿曼捧住脸庞,双腿一软,跪坐了下来。“难怪你如此放心大胆喝下我的酒。可笑的是,我还以为我得手了。”她的双肩不住抖动,晶莹泪珠源源不断从指缝渗落,发丝在夜风中不堪娇柔,微微拂动了开来。
冷月下,她的身姿依然那样美,那样无助。
谢开言伫立一旁,冷淡地看着她。
阿曼膝行过去,伸出皓腕,拉住了谢开言的裙角。仰起脸来,便是绝世惊俗的容颜。“谢姑娘,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一定离开谢郎,走得远远的。”
谢开言垂眸看她,嘶哑道:“阿照不是理由。”
阿曼为着这道粗粝的嗓音稍稍怔忡。谢开言又道:“放下你的手,别动祸害的心思了,我知道毒药粉末还藏在你的指甲里。”
阿曼颓然垂下手,跪坐在沙池之旁。
谢开言注视着缓缓流动的沙子,沉声道:“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阿曼仰头,娇丽容颜已经染上一层灰败之色,如同花枝颓靡。她咬紧嘴唇,沁出一丝血迹,才让神智清醒了过来。
“我愿意用一个秘密换取我的性命,相信只要涉及到你现在的敌人,你昔日的恋人,这则秘密就会变得很有吸引力。
”阿曼急急说道,盯着谢开言,查看她的反应。
谢开言冷淡依旧,道:“事关叶沉渊么?”
阿曼点头。
“不感兴趣。”
阿曼睁大眼睛,道:“怎么可能!”
谢开言伸出手指,掐住阿曼的脖颈,淡淡说道:“即使知道了,能换回我十年光阴么,能换回我谢族五万弟子么?”她的手指逐渐收缩,勒住了阿曼的呼吸,脸上的冷淡没有改变分毫。
阿曼的瞳仁散乱起来,丽颜憋得通红。
谢开言道:“你做出如此多的祸事,导致盖家被灭满门,罪当诛。所以,对不住了。”她提着阿曼的脖颈,手指倾入内力。
阿曼挣扎不停,发出嘶嘶悲鸣:“放……了……我……有……话……说……”谢开言不为之所动,她扒拉下腰畔所系的小箜篌,朝着谢开言砸去。
双掌大小的小箜篌滚落沙土之中,回击噌噌弦鸣。雅乐能唤醒文人的记忆,还能承载数不清的缠绵情绪。谢开言念及阿照对阿曼的宽厚,长叹一声,当真放开了手。
阿曼大口呼吸,颤抖道:“你——不是人!”
谢开言挑出两枚玉露丸送入口中,说道:“不是人又怎样,苟延残喘地活着,还完所有的罪过,就能解脱了。”
阿曼越发颤抖个不停。谢开言瞧着她,淡淡道:“今晚你先走一步,十年之后,我便来寻你。”
阿曼冷笑:“你倒是说得轻巧。”
谢开言掀开袖罩,露出一截遍布紫色经络的手臂,道:“我中毒已深,以功力压制毒血流通,最多能活十年。”
听到谢开言畅快地说出隐秘,阿曼却是后退一步,深知今夜,就在这方她原本想埋葬谢开言的沙池之旁,谢开言一定不会放过她。
果然,她又听到那道冰冷的嗓音在催促:“有什么事情请吩咐。”
阿曼流着泪,交代了三件事。
一,对谢郎瞒住她的过去,就说她已经离开了关外,远走他方,免生挂念。
二,让她干净地死。
三,委托叶沉渊照顾好她的妹妹齐昭容。
美人哭泣的模样也是极为凄丽的,衬着雪白肤色,一种悲悯之情无限扩散开来,袅袅湮没于风霜中。阿曼不住地哭,抬眼紧紧瞧着谢开言。
谢开言沉吟一刻,道:“我可以答应你前两项。”
阿曼嘶嘶悲鸣:“如果你不答应我全部的事,我就诅咒你不得好死。”
谢开言失笑:“我本来就不得好死。”
阿曼冷冷睥睨着她,掀开淡色双唇,缓缓说道:“你
还不知道吧,十年之前,太子沉渊曾经找到华朝卓太傅,替他——”一阵风沙吹来,飞舞起她的宫纱衣襟,将她口鼻尽数捂住。她咿咿呜呜说完,一点微末之声,全部吞入风中。
谢开言仔细辨别,听不见后面的字句。但她注视着阿曼的唇形,隐约猜出几字,遽然苍白了容颜。
阿曼呵呵轻笑,道:“这就是我回报给你的东西——太子沉渊的秘密。”说完,她举起金钗,毫不犹豫地□自己脖颈。她的美丽、她的生命在缓慢流逝,她还在慢慢欣赏着谢开言的脸色,嘴角的笑容怎么也抑制不住,似乎昭示了她的得意内心。
即使死,她也不会放任别人舒适地活下去。
谢开言一动不动伫立,在银霜下在风沙中兀自控制气息的翻滚,扑地吐出一口血,才回过眼眸。脚边的阿曼已经没了呼吸。她抱起她的尸身,替她擦净颈中血,将她轻放在草席之上,推入了沙池。沙粒滚滚吞吐,吸附住素淡清辉的身子,托举着她沉入深处。
谢开言拾起小箜篌收置进牛车,沿着不远处的山丘走动一周,采集了一束零星野花,以丝线系好,轻轻放到沙面上。晚风吹拂着小小花瓣,似不解风情的手指,拨动那株低微的生命。她站了一刻,看着月色西沉,银霜渐冷,才出声唤道:“果子,来了就出来吧。”
郭果拉住胸前垂落的发辫,咬着嘴唇,从小山丘后走出。
谢开言正视她,轻问:“老虎呢?”
郭果扑过来,抱住谢开言瘦削的后背,大声道:“那女人已经死了,你还伤心干什么?”
谢开言知道她来得晚,只看到阿曼自杀那一景,并未解释什么,只是说:“你的豆包呢?”
郭果脱下外罩的披风,将谢开言围起来,说道:“我放他进了沙棘林,让他自己觅食。”
谢开言再询问两句,郭果一一作答,口齿伶俐。比如送回被抢掠的女孩后,一路顺着往日的记忆寻来,反正狄容是不轻易挪窝的,刚好就在流沙原碰到了她,看她失神地站在沙池旁……
最后,谢开言瞅着果子妹妹玫瑰花色的脸颊,问道:“还记得我小时候教你的歌儿吗?”
郭果撅嘴:“记得。一一最小气,只教我那一首。”
谢开言摸摸她的发辫,叹息道:“唱出来吧,送这个姐姐最后一程。她毕竟爱着她的妹妹,为着她的妹妹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郭果牵起谢开言的手,转身走向牛车,果然清亮地唱了起来。
“连绵的山峰高接云天啊,飞鸟不通。怀念家乡的游子啊,不知西东。不知西东啊,顶上的苍天却
一般相同。地方纵然相隔甚远啊,都在四海的环绕之中。”
守候
月正淡,酒正浓。
高台一侧,黑袍谢照静坐于斯,银霜镀上俊秀轮廓,冷淡得不起一丝波澜,自然能震慑全场。句狐有了他的照应,才能避开狄容部落那些不安分的手,扯回蔽胸的衣襟。大头领喝得醉醺醺的,喷着酒气,朝着她的脖颈啜饮。“美人别走——今晚洞房——”
句狐皱起秀眉,一把避开,嘴里还嫌弃地说道:“就这破村子破瓦罐的,还想留住我?太穷的地方,我可住不下。”
大头领色迷迷地摸着她的手背,凑过嘴,亲了一记。“美人,美人,你想住在什么地方,本大王都能依你。”他眼里的美人横眉怒对,抽回手,还拈起罗缎裙裾起脚踢了过来,他呀哟一声,趁势软趴趴地倒在她脚边,抓过那只纤秀的脚踝,送到嘴边亲了亲。
句狐怒不可遏,摆弄着足踝,一阵乱踢乱骂。“别弄脏了我的裙子!这是华朝最大的秀衣坊里做出的款式,你这穷地方根本买不起!”
大头领捻了捻裙裾边的花纱,手感飘渺若雾,隐隐带着兰花香气,不由得痴笑道:“果真是好料子,美人身上可真香啊。”
句狐坐在虎皮椅上,将裙裾理好,伸出粉红缎面的绣花鞋,踩住了大头领的背。“你才瞧着我穿一套衣裙,就醉得不省人事。如果你去了马场,看到华朝第一公子的富贵,怕是一辈子都要流口水。”
大头领匍匐在秀美的足底,抬起醉蒙蒙的眼睛,道:“华朝第一公子的富贵?那是谁?”
句狐其实知道这句话并不对,但在来途之上,谢开言弹着她的额角,木着脸对她殷殷教导,一对琉璃双瞳冷漠地盯着她,模样十足可恶……当下,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字一句地背出谢开言教会她的话。
“卓王孙是当今华朝新贵,有钱又有才,很得太子的宠信。卓家统摄九州陆运,每天花费的开销多达数万,随便从身上套个玉佩拿出去卖,也够连城镇一年的口食,身上穿的衣衫,金丝藻秀,值千两银子——”
大头领酒色迷蒙的眼睛突然亮了不少。“你说的卓王孙现在哪里?”
斜挑着眼睛念了半天,句狐猛然想起谢开言还曾经说过什么“九牛一毛”之类的文词,但她已经一口气说过谱了,自然不好把讲出来的话塞回去。所幸的是她把大头领已经钓上钩了,等会回去也好交差。
“连城镇。”
句狐晃荡着长腿,踢着绣花鞋,啪嗒一声正中大头领脑门。大头领涎着脸扑过来,引得她一声尖叫,跑向了谢照那边。“小谢要你保我清白。”她蹲在谢照身后,探出个脑袋,捅捅他腰侧,悄声说了句。
大头领摸摸肚子站起来,道:“谢郎,这个女人是我的,你要不得。”
谢照抖开膝上衣襟长身而起,微微笑道:“既然是大头领的夫人,我自然不能要。不过大头领太心急了些,唐突了夫人,等会儿只怕进不了洞房。”
他笑着周旋几句,大头领见着娇滴滴的美人粉面敷红泫然欲泣的模样,早就咧嘴笑了起来,首肯了他的提议。
句狐也参与了投壶游戏,以示中原女子的文雅。大头领耐着性子玩了几局,不住地说:“这样不唐突了吧,那美人随我洞房吧。”句狐不理他,趁他失矢,再灌下两壶酒。最后,他咕咚一声彻底软在了椅子下。
句狐摇摇晃晃站起,睁着迷蒙的大眼睛,看向谢照,道:“大小姐人呢?”
谢照端坐不动,拾起案几上的箭矢,捏稳端首,朝着壶口投掷去。乌黑的光彩掠过,第一箭的端首撞开壶内残余箭支的尾部,将它利索地剖成了四瓣。震碎的木屑条飞跳起来,不偏不倚弹上句狐的额头。
“哎哟。”句狐捂住额头,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谢照不等她反应过来,又投出了第二箭。不出意外地,越来越多的飞屑条似弹跳的竹篾,叮叮咚咚在她额角耳下刷出了红痕,像是敲打着琴弦。
句狐边躲边叫:“为什么!”
谢照道:“让你长个记性。”
句狐抓起一把壶箭朝着谢照扔去,说道:“我记性好得很。”
谢照挥袖扇落飞扑过来的箭矢,冷淡道:“我要杀你易如反掌,只是谢一不准。下次再听到你笑我男生女相,长得阴柔,打破的就不是你的额头了。”
句狐撅起嘴,哼道:“又是一个开不得玩笑的。”看到谢照眼睛扫过来,连忙捂住随风飘散的青丝,跳下了高台。
狄容临时落脚的村子荒芜衰败,池塘边长着齐腰高的蒿麦。句狐找了半天,才看见一间算是完好的土砖屋,钻进去,倒头就睡。谢照慢慢跟了过来,长身而立,守着断壁上的残门。瘦瘠的树枝抖落一地银霜,冷月斑驳了他的身影。
后半夜,句狐猛然醒了过来,看到破窗外一动未动的倒影,得意地笑了起来。“原来他这么听小谢的话,竟然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她拉起绫罗袖口,掩嘴打了个呵欠,软着腰身朝蒿麦地里走。
谢照自然跟在了后面。她突然转过身,用袖口抹着唇上的胭脂,娇笑道:“唉哟你个死人,女孩儿内急也要跟着么。”谢照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背手离去。
方便之后,句狐猫着腰摸出蒿麦地,直奔外形保存得完好的屋舍而去,推门
走进,正好逮住了谢开言平躺在竹榻上,已然熟睡的样子。她悄悄走近,屏住气息,勾起谢开言的袖罩,探头往手臂上瞧。
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掐住了她的脖颈。
句狐骇然,对上谢开言乌黑幽冷的眸子,拼命咳嗽。“我就是好奇,想看看你手上的伤势,坏到什么程度。”
谢开言放开手指,沉声道:“事成了么?”
句狐对着她那稍显冷淡的脸,点头。
谢开言静静瞧了她一阵,突然挽起袖子,将泛着苍白色的手臂伸了出来,一点朱红的泪滴即刻跃入眼帘。
“在找这个?”她运声问道。
句狐看着那粒鲜红欲滴的守宫砂,咬了咬嘴,不说话。
“去睡吧。”谢开言又道。
句狐垂头,道:“就你这儿安全。”
谢开言笑了笑,起身离开竹榻,将床铺让给了她。
句狐不客气地倒在竹榻里,长发流泻,如同她的身骨一般,柔曼得没有依衬。见到谢开言恢复如常面目,她才启声轻轻问道:“你教导我唆使狄容去劫卓王孙,有什么目的?”
谢开言端坐在木椅之中,闭目养神。听她催促,才以腹声答道:“依照路程推算,卓王孙应该三天前就达到连城镇,可我离开镇子的那天清晨,他都没有动静。这只能说明他暗中去做了其他事。”
句狐追问:“什么事?”
谢开言道:“调度军队围困连城镇,威逼马场主交出彩礼。”
句狐轻轻打了个寒颤。“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吧,不就是一车彩礼吗?”
谢开言摇头。“彩礼之事是假,不可侵犯使臣威严是真。”
句狐想了想,默认了这个说法。直到现在,她才察觉到有些人的确是不能招惹的,尤其是那些来历不简单的人物,好比眼前也有一个。
“你引着狄容去打卓王孙的主意,怕是要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吧?”句狐慢慢想明白了一些事。
谢开言未否认。她的目的有多层,既能转嫁连城镇劫道一事的压力,使卓王孙无暇他顾,又能促使卓王孙出面,以华朝势力与狄容抗衡,两方一旦交手,她就能坐收渔人之利。
月落霜冷,红木窗格轻轻拂进一线晨曦薄色。
句狐歪倒在竹榻里侧,呼呼睡得香甜。谢开言探手,点了她的|茓位,拉过毛毯掩在她的身上。谢照看着她的动作,道:“你对这只狐狸倒是很好。”
“苦命人,何必为难她。再者,平时她也帮了我不少,理应回报。”粗而淡的语声落在屋舍内,穿过一地寂凉的空气,谢照
随即沉默了下来。
谢开言盘膝而坐,正对谢照墨黑的眼瞳,内心寻思良久,才说出阿曼离开关外,远走他乡的假话。谢照皱眉,似乎不大相信阿曼的不告而别。
谢开言递过小箜篌,道:“留作纪念吧。”
谢照接过,伸出指尖,轻轻拨动琴弦,聆听亘古不变之声,面色并没有多么不舍。
既是无伤感,谢开言也放宽了心,免去口舌劝解。
谢照抬头,轻问道:“天明你就要走吗?我们……才重聚一宿。”
谢开言道:“来日方长。”
谢照朗朗一笑,隐没了面容上的不舍之色,周身便流淌出清冷淡雅的气息来。
除去与阿照的故人之别,谢开言还亲自送走了另外一位亲人。当时的果子妹妹无论她怎么哄劝,就是不驾起青牛车离开。最后还是她拿出族长的气势,勒令郭果完成她交代的任务,郭果才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流沙原的沙粒依然无情地滚动着,银月下的山丘依然静寂地伫立着。郭果站在车辕上,对着她拼命挥手,大声说道:“一一,你早点到汴陵来啊,我等着你。”
谢开言叮嘱果子妹妹完成的任务无非是两件,一是打探好南翎二皇子简行之的消息。一是拿走谢照转交的地下钱庄地图,找到银铺的位置,方便日后行事。
谢照在十年前离开了乌衣台,带走谢开言托付的印章和地图,正值中原大地连年征战,他无法安全地挖掘出那些财富,由此滞后了十年。
其实上述事情也是谢开言故意支开郭果的理由。因为接下来,连城镇或多或少会有几次战争,她在私心里,并不希望质朴可爱的妹妹也卷入动荡中。
天未亮,整个村子尚在沉睡,谢开言带着句狐离开了狄容的临时落脚处。善后之事由谢照负责,她并不担忧。
“记住我的吩咐。”穿过村落,度过流沙原,趟过没膝的芨芨草地,谢开言忍不住催促谢照返身回去,并提醒他别忘记了她留下的三条计策:以卓王孙为诱饵唆使大头领偷袭连城镇;大军出动时留守后方,故布疑阵;最后的战役来临之时,支援盖家军。
如果不出意外,三计锁扣施行,是曰连环。
句狐自夜半就被谢开言点了|茓位,听闻不见外面一切动静。此时她晃悠悠地伏身马鞍之上,吊着绣花鞋子,由枣红马信步带走。
谢照伸手抱住谢开言,在她耳边低缓说道:“你也要记住你说过的话。”
谢开言拍拍他手臂,以示安慰。看到他还舍不得放开,自行钻出他的怀抱。
“哪一句?”她微微笑了笑。
“来日方长。”
谢照盯住她的眸子,俊秀侧脸迎上晨曦光彩,刹那间明丽得不可描摹。他的衣襟飞扬在晨风里,长发尽数倾泻,静立于草间,眉目上清和明净跳跃出来,直逼她的眼帘。
谢开言恍惚看见乌衣台前那抹熟悉的守候身影,淡衫似乎就是这样飘举着。“阿照……”
谢照微微一笑,果然带着十年前的印记。“我看着你走远。”
谢开言回头,执起句狐马匹的缰绳,提起裙裾浅浅没入草丛之中,将背影留给了他。
晨曦下,她走得很远,直到完全离开了他的视线。
句狐在归途之中睡得沉稳,难得听到草虫鸣叫之声,均被她的小小鼾声压下阵来。
谢开言采了一朵野花,Сhā在她的鬓角,一路护着她走回了连城镇。远远地,葛衣盖飞站在门楼之上,手搭凉棚展望。
谢开言牵着马走近护城河,透过大开的角楼大门,还能看到,笔直的街道上正伫立着一道俊挺的身影。气质不凡,紫衣卓然。
她垂下眼帘,暗道:果然来了。
诘问
盖飞从门楼上跑下来,年轻的脸映着阳光,小小虎牙都溢出了瓷白色。他扑到谢开言跟前,喜笑颜开,说道:“师父你回来了,看到谢郎了吗?”
谢开言点头,在随身布褡里翻了翻,掏出手帕给他擦汗,低声说:“卓王孙没带军队来么?”
盖飞乖乖站好,专拣紧要处报告。
“卓公子刚到连城镇,随行人马只有十数人,还带来一个特别漂亮的娘子,好像姓花,以前在赵大肚子家见过。”
“花双蝶?”
盖飞忙点头。
“还有呢?”谢开言将缰绳递给盖飞,随着身旁少年郎的脚步,径直走向边侧之门。她突然察觉到,盖飞能自发注意到这点,已经说明他慢慢懂事了。因为卓王孙伫立在城池大道上,这样贸然从正门走进去,有冲撞尊贵公子之嫌。就连刚才,盖飞也是从边角小楼溜下来,再兴致勃勃跑到她面前。
“马场主和师父想的一样,看卓公子没有动干戈的意思,马上鸣钟示意全镇人出列,恭迎使臣大人来镇。”
笔直街道两旁按剑侍立十名黑甲轻骑兵,均垂首示意。卓王孙面色如常,背对主镇高楼,紫袍玉带在秋阳下,浓郁得化不开华贵气象。马一紫带着一行人匆匆走来,淡紫衣衫随风摆荡,卷起几丝皱褶。他看着岿然不动的身影,眼光一突,随即匍匐下拜,朗声道:“降民马一紫携众拜见卓公子。”
关外纷争较多,连城镇处在风尖浪口之上,马一紫忌惮卓王孙作为华朝太子的特使身份,首先一句就表明了立场:他们愿意做降民,以示归顺之意。但他似乎忘了,他也曾经谦卑地侍奉过狄容,使用的正是这样的字眼。
身后伏拜众多衣饰的连城镇人,卓王孙寂然背立一刻,看着光线明丽的大门外,冷淡道:“免礼。”
马一紫带人吃力站起,恭立一旁,温声邀请贵客移驾主楼。穿过回形城镇的边侧小门,有两条青石马道,与主街遥相对应。谢开言拉住盖飞衣袖,面朝卓王孙背影躬身后退,礼节无任何偏颇后,才带他离开马道。
盖飞抓头问:“师父,你为什么叹气?”
谢开言回答:“马场主说错话了。”
盖飞面露不解之色。
远远能瞧见暂住的小木屋,谢开言止步,看着盖飞虎气勃勃的脸庞,说道:“华朝重礼仪重尊卑,在古籍中曾记载了一个故事,说是圣人路过陈国,‘不式降民’,不给投降的人行礼。刚才卓王孙还没质难,马场主就主动投诚,降低了自己的气节。所以说,他还是软弱了一些。”
盖飞踢飞一个石子,闷声道:“那马一紫本来就是个脓包,偏生我哥又很听他使唤,气死我了。”
谢开言替他整了整衣襟,说道:“这事你先不操心,准备下三天后的秋猎大会吧
。”
盖飞两眼顿时亮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师父放心,我一定会赢。”
看他如此高兴,谢开言也不禁莞尔一笑:“你必须赢,否则拖不住卓王孙。倘若他走了,我还去哪里寻一个钓来狄容的诱饵?”
盖飞又抓头。“怎么拖?”
谢开言拍拍他的头发,叹道:“我们的小飞天生性格顽劣,不喜欢读诗书,赢了秋猎大会后,就请你口口声声尊奉的‘卓公子’教你礼仪及文化吧。”
盖飞大声惨叫:“不要啊师父,那个人很可怕的!”
卓王孙坐在主楼正座内,绯红罗纱蔽罩轻拂开来,形成一片飘渺的雾。他以官服示人,马一紫早就换了另一套衣衫,避开了与他相同的采色。座下依次垂首侍立花双蝶、马一紫、马辛、盖大、盖飞并随从数名,差不多凑齐了劫道那日的全部人马。
马一紫小心翼翼侍奉卓王孙饮茶,用的是上好的青瓷茶盅与重金求购的茶叶。然而卓王孙静坐不动,让色泽纯透的茶水闲置一旁,丝毫没有动手揭开杯盏的意思,马一紫对着他不闻喜乐的脸,擦了几次汗。
他暗暗着急,不知道怎么打破厅上的岑寂,偏偏能说会道的句狐又不在眼前。
一向飞扬跳跃的盖飞也察觉到了氛围的凝重,不由得抬起眼皮看了看主座,刚好对上卓王孙静冷的眼睛。
“你叫盖飞?”半晌,才听到客人冷淡地问了一句,他连忙答是。
“谢开言是你何人?”
盖飞大奇,仍垂首回答:“是我师父。”
卓王孙眸中转过一丝了然之色,此句之后,再无言语。空气清冷起来,马一紫侍立一旁,汗水涔涔而下。片刻后,他松开紧皱的眉,低声对随从说:“去请谢姑娘来。”随从领命而去。
谢开言留在木屋内匆匆洗漱一番,正对着菱花镜检查发辫及腰带,突然听到通传。她见周身无误,徐步走向主楼正厅,摸下两粒玉露丸服下。
厅内之人见着她来,均是眼露暖色,仿似历经冬霜雨雪之后,大地逢了春一般,个个都流淌出一丝活气。
谢开言扫视一眼厅上情况,内心猜得出几分发生了什么事,当下不含糊,直接问道:“不知卓公子来连城镇有何见教?”
卓王孙目视一眼花双蝶,见花双蝶会意抬头,才移过眸子,注视于谢开言的脸庞之上,回道:“讨还彩礼。”
一旁的马一紫不由得轻轻一抖,心里不知是喜是忧。好不容易请对了人,能让贵客开金口,偏偏他的来意很棘手,直接认定是连城镇劫了道,使用的语气也是毋庸置疑。
好在厅上还有一个谢开言。
“卓公子恐怕走错了地方,彩礼是由狄容部落劫去。”
卓王孙冷淡不语。一旁的黑甲轻骑兵士上前一步,出示一截钢网绳索,
朗声道:“我们查访过关外所有铁铺,得出确切的线报,能够证明这种特制钢网只能出自于连城镇。”他的手里,拿着的正是盖飞劫道那日使用过的钢网残骸。
马一紫一听无法抵赖,身子抖得更加厉害。
谢开言面不改色,轻掠嘴角,道:“公子既是有备而来,请直说此行目的。”
那名轻骑士兵依然代替卓王孙作答,而卓王孙的目光,却像水流一样倾泻入谢开言的双瞳里。“太子嗜玉,不能错失那对玉兔偶尊。”
言下之意即是,其余等物可以先不追究,一是他们知道彩礼去了哪里,二是他们在乎的只是那对价值连城的兔尊。厅下侍立数人转过万千心思,最先还是谢开言先明白过来。
“想必公子已经知道,彩礼被狄容纳作‘岁贡’,强行征要过去的事情?”
士兵答是。
谢开言突然朗声道:“既然已知狄容侵犯边镇连城,为何不发兵庇护本朝子民,免遭外族奴役?”
士兵突遇质难,噤声。
卓王孙冷淡道:“连城镇自今日起,才算得上是华朝半个子民。”
谢开言暗叹一口气,知道他抓到了要害之处。因为就在两刻钟之前,马一紫才在镇前主街上臣服于卓王孙脚边,毫不避讳地做了华朝与狄容的两姓家奴。
诘问一来一去,这次换成谢开言沉吟不语。
卓王孙稍稍敛了冷淡语气,开口说道:“可求太子增兵边营,以待狄容来袭。”
谢开言连忙目视马一紫,马一紫对上她的琉璃双瞳,一愣,仍然怔忡站立。无奈,她只得敛袖正容,躬身朝卓王孙施了一礼:“有劳公子了。”
马一紫这才明白过来,谢开言将棘手问题丢给了卓王孙,请使臣大人去求援兵。他马上抚掌而笑,点头说道:“的确需劳卓公子大驾促成此事。”
谢开言见目的已到,退至一旁,看到身边的花双蝶抬起秋水双瞳望向自己,不禁和善一笑。
花双蝶连忙敛衽回礼。
厅下还有两人像是泥菩萨一样站着不动,盖大眼鼻观心,垂首侍立;盖飞转动着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到处逡视。
马一紫只觉天大的难题已经解决掉了,连连笑着,固请卓王孙停留几日,观摩不久之后的秋猎大会。
卓王孙一双冰雪般漠然的眸子在众人面上扫过一遍,最终停在谢开言意态恭顺的侧颜上,答道:“也好。”
出得厅后,盖飞缠住谢开言,请她收回那条拜求卓王孙传授学识的成令。
谢开言微微一笑:“为什么?”
盖飞嚷着:“那人实在是太可怕了,连你要说什么都猜得到,来这之前就教会了身边的卫士,让他来和你言辞对峙。”
谢开言抿住唇,拂开他拉住衣袖的手,径直离去。
盖飞不依不饶地追上。“师父,你要
是不答应我,我就打滚给你看。”
谢开言即刻喝道:“胡闹!”
盖飞踢着脚边的石子,默默地跟在后面。
谢开言停下脚步,站在路旁,等着盖飞走上前来,叹道:“小飞,如果你想成为一名有作为的将领,就不能回避学识。你时常缠着我给你讲典例故事,却不知卓王孙真有满腹才学,能治世安邦,连师父都自叹比不上。你想天劫子已是百岁高龄,博览古今之书,尚要在我面前推崇此人,可见此人的才能达到何种境地。我们虽用暗计赚他便利,但有机会恭听教诲时,一定不要错失过去。”
盖飞默然想了一会,才道:“好吧,我一定多努力。”
既然师父有办法让卓王孙收下他这个学童,那么他一定要拖得久一点,尽量多学一点,让师父刮目相看。
作者有话要说:一
误会?
连城镇左侧有座幽静清雅的宅院,竹滴空响,檐扫松风,独胜塞外绚丽景色。马一紫将此处洒扫一新,双手供奉给了卓王孙作府邸。花双蝶临时居住在宅院之外的屋舍里,铺开轩架、染池,清整侧廊及纹木窗,采明丽光线,飞针走线缝制衣衫。
谢开言经过门前的沙枣树,小心避开脚边孤零零的花儿,踏着如梭柔荑来到花双蝶住处。
“花老板在吗?”
她背着双手,站在蔷薇花架下探头张望,云雾似的绢罗布匹随风飘荡在眼前,将她的身影重重掩落下去。
花双蝶从侧廊转角匆匆提裙前来,见着她,马上敛衽行礼。
谢开言连忙退让一旁,含笑道:“以后不要对我如此讲礼,可以么?”以前在巴图镇,花老板待她极亲近,不仅替她梳发束衣,还能开句玩笑,在她手臂上掐上一掐。每次对上那双闪动着光彩的眼睛,她都忍不住笑开嘴角,从心底涌现出一股暖意。
但观现在的局面,花双蝶总是矜持得体地微笑:“应该的。”
谢开言不解,摸摸脸,好奇地望着她。
花双蝶只是抿嘴笑着,双眼溢满暖色,神态较之以前,有很大的恭敬礼让之意。她不愿开口点明,谢开言也不勉强她,说了说此行目的:缝制一顶软毡女帽。
“谢姑娘想要什么样的款式?”花双蝶进屋一趟,抱出众多布料及花饰,放在石桌上,供来客挑选。
谢开言想了想,道:“漂亮即可。”
两人坐在花棚阴凉处撑开绷架,以丝线走绣花蝶纹饰,谢开言才绣了两针,指尖被扎,滴出一小点血迹。她忍住痛一声不吭,将五指扎得遍地开花,堪堪绣出一幅图饰,模样秀颀可依,大体差强人意。
花双蝶凑过来瞧了瞧,奇道:“谢姑娘,这个不是花蝶吧?”
谢开言斜掠她一眼,道:“是竹子。”
花双蝶仔细端详,看着青丝绣线旁浸渍一抹红晕,暗叹口气,面上却不声张。她依照谢开言的样式,绣了一丛更加轩丽的竹子,点缀上两只翩翩扑翅的紫蝶,素手轻扬,极快缝制出软毡帽的绢布套饰。
谢开言搬来竹凳坐在她身旁,侧头看着她的动作,内心赞叹不已。一顶雪英软毡青丝绣饰的女帽即刻成型,比北理娇俏的流苏帽多了几分秀雅和大气。谢开言双手捧过,欲留酬金,遭拒绝后拜谢离去。
花双蝶覆下谢开言针绣的竹饰绢布,清洗干净丝线旁的血渍,熨干,加了一层缎布垫底,就着竹饰飞针走线缝制了一只锦囊香包。攫取特制的草末花叶填塞其中,锦囊便透出一股淡淡雅馨。
>她将锦囊放进袖中,整理衣襟,顺着侧廊转到角门,请示后,垂首走入卓王孙的宅院里。听到人声,忙避嫌后退几步,等候在院墙边。
卓王孙玉带轻缓,伫立于疏竹之旁,一袭白袍翩翩若雪,描摹出清俊雅健的风骨。身边的黑甲骑兵报告说:“边镇军营接到驿站邸报,核实了公子的特使身份,已备好了军马,等待公子进一步调度。”
卓王孙听后即刻答道:“传我谕令,原地待命。”
骑兵施礼离开庭院,布置信鸽,将密令传播出去。
花双蝶远远行礼,走了过来,恭顺唤道:“公子。”
卓王孙转过身来,冷淡道:“在厅上,明白我叫你看什么了吗?”
花双蝶始终垂首低看地面,眉目一如既往的温和。“回禀公子,奴婢自然知晓。”
“说。”
花双蝶低头思索一刻,开口道:“谢姑娘身上所穿衣衫不是南方样式,衽左裾长,绣着鹅黄雪绒,应是北方游牧民族中贵女的通行装扮。所系腰结精巧耐看,成半月散开,十年之前在南翎国有个名目,唤作‘双胜结’。”
卓王孙默然伫立半晌,敛起修长墨眉,说道:“这么说,她是在北边碰到故人了。”
花双蝶咬了咬嘴,睫毛簇簇一抖,一丝叹息掐断在唇边。
卓王孙看她一眼,冷淡道:“有话直说。”
花双蝶暗地鼓了鼓气,垂首道:“谢姑娘曾在我店铺落脚,是我亲自替她挑选的衣衫。看她的束衣方法,手法极为生疏,可见以前都由丫鬟替她打点着一切。”
“她不会穿衣,这个我知道。”
“公子知道?”花双蝶愕然抬头,见着卓王孙紧锁的眉峰,一怔,马上垂头,恢复了恭顺姿态。
卓王孙仿似看清了她的疑惑,冷漠道:“以前偶聚,每日清晨都是由我伺候她起床,亲手替她穿上每一件衣衫,自然知道她的秉性。”
花双蝶眼神不由得颤了颤,才知道这位富贵公子为谢开言做到了什么程度,日后,她又必须如何对待谢开言。
竹叶拂扫秋风,院子里清冷无声。
半晌,卓王孙才开口说道:“北边的故人竟然能让她放下心防,沐浴更衣,看来交情不简单。”
他的语声像雪片扑落下来,遮住了周遭的朗朗晴天。花双蝶斗胆抬头,果然看到了一张黯然的脸,遽时觉得庭院美景遍失颜色。谢开言怕洗澡,她是见识过的,只是此次的改变,似乎让他也有所松动,那双眸子里,明明白白透出一股阴鸷来。
花双蝶想了想,立刻拿出青竹锦囊,双手捧上
,禀明来历。
卓王孙拈过,以指尖摩挲绣饰,一直低头查看,径直朝内宅走去。“传句狐。”
花双蝶连忙施礼离去,寻找陪着谢开言去过关外的句狐。卓王孙的意思很明显,想从身旁之人找出谢开言经历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人,她明白个中厉害,自然不敢含糊。
草料场旁。
句狐拿着箭矢端首,眯着眼睛看准黑漆漆的壶口,出力一扔,练习投壶游戏。她试了几次,都未中矢,干脆左右摇晃起身子,似轻柳摆风,做出盈盈扶不稳纤腰的样子。
谢开言垂袖走近,出神地看了一会她的玩耍。
句狐还在轻轻地摇,轻轻地晃,三千青丝披泻身后,漾出一朵墨绸的花。她的腰肢越来越离奇,软得像一条闻音起舞的青蛇,抖动个不停。
谢开言奇道:“投壶本该稳身稳神,你为什么摇晃?”
句狐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将我倒放在马匹上驮回来,颠簸了一路,到现在看什么都有点重影子,我不晃,怎么配上眼里的那些眩晕儿?”说着,她又乱颤着,丢出一枝箭,没中。
谢开言冷不住脸,笑了起来。
句狐撅嘴道:“找我干什么?”
谢开言走到她身边,从袖中取出软毡女帽,替她端端正正戴上,遮住了那片雪白的额角,也掩住了一道道由谢照敲击出来的印子。昨晚从高台上走下来,谢开言就看到各种凌乱的痕迹,心知狐狸又被欺负了。
句狐耸耸鼻子,说道:“还是小谢待我好。”
谢开言隔着毡帽弹了弹她的额角,说道:“快点养好伤。这个地方,只能我来敲。”
谢开言走后,句狐跑到水缸旁,对着镜面端详自己的影子。秀气的小帽压住她的发丝,扫出她的墨黑眉眼,顿时,一个清灵秀丽的女郎模样活脱脱走将出来,逗得她无声欢笑。
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身后有人说道:“卓公子唤姑娘厅前听差。”
花双蝶的邀请虽然客套,可是句狐站在青砖寂冷的大厅前,石阶下,非常后悔跟了过来。
卓王孙的白袍岑寂而鲜明,稳伫厅中一刻,无论秋风怎么吹拂,他的衣襟竟然没有一丝颤动。
“公子有何见教?”
句狐本是抬头直视他,怔怔望着霜天眉目,似乎找到了一丝熟悉的影子。但是对首之人的目光太过冷漠,胶着在发顶小帽上久久不散,句狐怔立一会,突然察觉到了遍身的凉意。
谢开言亲手替她缝制了毡帽。
在山道上,她就看得出来卓王孙对谢开言另眼相待
。
再说自己又是……那他会不会误会了?
句狐总算清醒了过来,咳了咳,刚要开口再问一遍,对上卓王孙的眼睛,立刻又忘了词。
半晌,卓王孙才冷冷说道:“你有什么要求?”
句狐突闻此句,惊愕不已:“什么?”
“作为交换。”
面对那双阴鸷的眸子,句狐却不敢再问了。
厅前的花双蝶福了福身子,轻轻说道:“公子想知道谢姑娘去了关外之后遇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你若是告诉了公子,作为回报,公子能答应你一个要求。”
句狐再看了看卓王孙的脸,不敢不应,踌躇一下,道:“我自从六岁起游走民间,看多了稀奇古怪的东西,唯独对汴陵太子府的山水庭院忘不掉,想去那里小住一月。”
卓王孙负手而立,冷冷道:“准了。”
句狐喜出望外,道:“真的吗?”
花双蝶轻轻一咳:“卓公子怎会欺骗你?赶紧说吧。”
句狐弯嘴笑了半天,在眩晕感中,细细说了一遍谢开言巧遇谢照之事:高台上谢开言待估被救、谢照抱住谢开言突围、谢照听信谢开言的吩咐守她半夜、似乎还有原野上的送别……那时她被点晕了,不过猜也猜得出来,谢照肯定舍不得放谢开言走。
她慢慢说着说着,突然觉得院子里太静了。抬头再看,卓王孙已经走出了前厅,站在了青瓦檐下,阳光拂照着他的雪霜眉目,丝毫不能撼动冰封千里的眸色。
他径直从身边离去,衣袂卷起一阵寒风。袖口才扫到石桌侧,如同刀劈一般,切了一角下来。
句狐骇然。
花双蝶皱了眉头,细细唤道:“姑娘,今日之事千万不能泄露出去,否则公子大不喜,再来找你算账,你可抵挡不住。”
句狐看看豆腐般脆弱的石桌,再看看花双蝶的脸色,最终点了点头。
花双蝶又请人新置一张石桌。
句狐慢慢走过去,按了按桌面,发觉比较紧固后,暗叹一口气。“关外的大理石材质,不会这么容易碎吧?”
冷落
秋阳傲空,卓王孙只身离开庭院,双袖敛住了冰雪之气,迎风走向前方。身后甲卫急匆匆赶上,惶急唤道:“公子,你去哪里,可要侍从?”
卓王孙驻步,沉吟一下,说道:“传密令给太子府休谬总管,彻查谢照此人所有消息,用快件送来结果。”说罢,他便举步离去,留□后之人愕然。
连城镇古朴静寂,横卧在黄沙俨然的关口之外,正镇定地等待着。镇中妇孺早起劳作,姑娘们挽着竹篮,拈起裙角,三三两两走向玉带似的西门河。卓王孙垂袖走过方石街道,她们均伫立一旁,垂首候着,待他走得远了,才用袖口捂住嘴,轻笑:“这个便是马镇主留下的客人,瞧着满身贵气,模样也长得俊,镇里的姑娘这回可有福了。”
旁边有人摇曳着铜铃般的笑声,应和:“我知道姐姐在说什么,是不是秋猎之后的篝火宴会?”
“自然是那个。”
她们边说边笑,映着薄薄日照,动人的眸子里充满了希翼之光。从马厩牵马出来的盖飞听着她们的欢声笑语,学着老成模样摇了摇头,叹息道:“一个卓公子不知够不够让她们看个饱。不过,师父干嘛要我暗地散播卓公子选婢女的消息?”他抓抓头,找他的师父去了。
连城镇最边缘的城墙上。
卓王孙独立在萧萧风声中,看着秋原辽阔、寒水明净,于开朗天地之中抬起了眉目。大地无声流淌着白丽西河水,将关口与华朝一分为二,生生划断了那点血脉牵连。眼前,是霜天万里的沙城风光;背后,是锦绣无边的华朝江山,妩媚的线条一直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原野中去。
塞外的风追逐着草末,带来牛羊的叫唤,不知是谁,绕着墙根唱起了歌儿。
“南有乔木啊,不可休思。汉有游女啊,不可求思。”
年轻的声音带着辗转反复的味道,寂寥的身影站在孤零零的白草旁,望向了远处。
扑哧一下,浣衣归来的姑娘笑出声来,点着马辛的额头,说道:“我的小少爷,年纪轻轻的,唱什么文人酸溜溜的曲子。在我们这塞外,成片的草地,满丘的牛羊,还不够你唱个牧马调儿?”
马辛不满地拂下姑娘的手指,大声说:“你知道什么?不读书的女人,比我的,我的……差多了!她喜欢文雅的人,我自然要饱读诗书,唱些私塾里的曲子,博得她笑一笑!”
他的意中人肯定听不到,笑不上,不过眼前的姑娘笑得快弯了腰:“好吧,好吧,我的小少爷,你继续留在这里抒发情思吧,我不打扰你啦。”
马辛捡起一块土坷,砸在姑娘身上,将她赶跑
了。
遥遥南角之上,卓王孙寂然伫立,听着萧瑟风声,听着万物之音。
马辛所念的一曲文调叫做《汉广》,他自然懂。传闻一条汉水隔开了思慕者与姑娘的家国,使他们处在两个对立面上,不能成亲,所以才留下这么多的悔恨。
那么他呢?站在广阔磅礴的华朝大地上,手握无限风光,于无人处,是不是也会满怀苦涩?
卓王孙沉淀片刻心神,终于抬起脚步,朝着那方僻静的小木屋走去。光照索然,轻拂窗格,屋内静静剪着一地阴凉。他推门走入,环视四周,石床、木桌、扶手椅上都蒙着一层淡淡光线,只有在窗台一角,能够看见一只灵动的布包兔子。
兔子用青布缀成,点上两粒相思豆,瞪着圆溜溜的眼珠。
他默然看了会,脸上冰雪之色稍霁,轻笑起来。
光线翩跹飞舞,流转沉郁暮色。卓王孙等了一天,谢开言并没有回来,他知道她不会这么安分,暗中肯定在准备什么,但仅此一次,他只能袖手让她活络下去,否则,走得太远的人,渡过了汉水,只会留给他一个冰冷而遥远的背影。
镇外牧马场保持着绚丽秋光,水草丰盛,广结篷庐,俨然成了第二个小部落。
谢开言在沙地上划出四四品字形,悉心给盖飞拉扯起来的少年军讲解马仗。盖飞在茶盖里加上薄荷叶,熨好了茶水,递给她。
“师父,我们这里一共有两百名子弟兵,如果帮我们配好弓弩和箭囊,需要一大批精铁和黄铜。马场这边都是沙地和荒原,挖掘不了这些材料,怎么办?”
谢开言用原声讲演习练,嗓子早就痛得干哑,碧绿茶水一递到嘴边,她抬抬手接过,抿了几口。“不用急,我自有办法。”
盖家军少年团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对上一双双闪亮的眸子,不由得好笑。“放心吧,咱们的财神爷还在镇子里,只要他不走,咱们就断不了活路。”说着,去水槽边拧了手帕,细细擦干汗水。
盖飞跟上,撸撸袖子,跳跃着说:“是赵大肚子吗?太好了,我好久没回去敲他竹杠。”
谢开言拉住他的衣袖,哑声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先稳住卓王孙。”
盖飞发亮的眼睛又暗淡下去,他踢了踢石子,说道:“原来是他啊,那我可说好了,这次换师父你上。”
谢开言拈起石子弹了他一记,低声道:“胡说个什么?口风这么不紧实。”再也不管他,招手唤来散落各处的少年团子弟,背负起柘木弓,教习箭法。
十道靶台高立在沙丘之上,有百步之远。
谢开言扣住扳指,亲自演练了金银双簇箭的威力,想了想,给弓箭定了个名称,叫做子母连弩。有少年展长弓激射,她特地停了下来,纠正了他的手法和错误的想法。
“长弓看似威武,然而射程不远,不利于马兵骑射。这种柘木弓经六道工艺,强干精悍,在百步之外便可射穿轻骑军盔甲,令敌人近身不得。既然不能近身,形势便与我们有利。”
少年子弟兵闻声大震,为着两三日后的夜袭增强了不少信心。
从秋阳高照一直到暮色深沉,谢开言都留在了牧场内教习箭术。子弟兵团大多由巴图镇散户农家少年组成,一月不归也不会引人注意。剩下的六十名连城镇住户的儿郎由盖飞带着,拖着一车车草料,从不起眼的边门回到了连城镇。马一紫看见他们在认真做事,将马养得膘肥体壮的,手一挥,不起任何异心,准他们纵马乱闯,一阵风地跑向镇后马厩。
谢开言拍去满身的草末沙尘,走入淡薄月色下缓缓流淌的小河,清洗了一次。换上置备的衣裙,她摸索着系好腰结,缓缓朝着连城镇走去。
一路上芨芨草在唱歌,河水在唱歌,牧羊晚归的汉子也在唱歌。她听着歌声,忘记了所有的烦忧。
疏落落的沙枣树旁竟然伫立着一道雪白的影子,如水上一点孤鸿,浓稠的衣色直逼眼眸。来路一览无余,谢开言看到卓王孙时,避无可避。
她径直走了过去,运声于腹,问道:“什么事?”
通常她说的是“有何见教”,既然这么直接,那就是带着不想商谈之意。
卓王孙直视她的双眼,紧紧攫住琉璃般的色彩,说道:“天劫子曾说你遗忘了十年前的事情,这数日下来,记性是否有好转?”
“不劳公子记挂。”
谢开言推门走进木屋,将粗粝的嗓音隔在门外,也留下了卓王孙一人静立的身影。
卓王孙垂袖站在树下,看着薄月铺满沙地,久久不曾离去。
晚风透着一股冰凉,一树一人一屋一月便是所有的景色。
谢开言倦极,扇动衣袖,将木窗扑合关闭,彻底抹去灯盏外渗的豆点光明。很快,四周一片漆黑,她合衣躺在石床上,无意触摸到了柔软的斗篷貂毛,想起不能与卓王孙交恶,便开口唤道:“夜深露重,公子请回。”
沙枣树抖落叶子,扑在卓王孙肩上,他兀自向月而立,一动不动。
谢开言又道:“以后不要来了,于我名声有损。”
卓王孙一字一句听着,清冷容颜堪比寒月,发不出一丝声息。谢开言再无言语,浅浅吐纳之下,已然熟睡。
明日,等待她的又是一场精疲力竭的教习。只要避开了卓王孙,想必计划成功得更快。临睡前,她想着,依照王侯公子的骄矜脾性,冷待过他,他自然不会再来。
卓王孙什么时候走的,她并不知道,不过连接三日来,他的确未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心下稍安。
秋猎
鲜衣怒马,秋色连城。连城镇终于迎来了三年一次的秋猎大会。
梳洗完毕的谢开言走出木屋,不出意外,看到纤弱的树下立着一道苗条的身影。花双蝶无论出现在什么地方,妆容举止都是淡雅有礼的,此刻也不例外。芙蓉色烟纱散花裙似云雾铺开,流丽曲线沿着纤腰爬升,衬出盈盈身段。翡翠珠钗斜Сhā发髻之中,迎风轻摇,缠住眼眸的便是那一点温润光泽。
谢开言心下了然:花老板如此着装,可见比较重视大会之后的篝火晚宴。传说在宴席之上,世家公子卓王孙会挑选婢女入汴陵,或许能改变普通人家儿女的命运。当然这个消息来源,本来也值得商榷。
谢开言朝花双蝶点点头,只当看不见她的来意,起步就要走向一边。花双蝶被谢开言连着拒绝两日,一早就被公子下了死令:无论如何要让谢开言盛装前来。此刻,她也顾不了许多,紧紧挽住谢开言的手,不放谢开言离开。
谢开言无奈地看着她:“花老板,你这是何必。”
尽管嗓子不适,前两日里,她都很清楚地告诉过花双蝶,以她们两人平齐的辈分和地位,她实在是无颜面接受花双蝶的服侍,然而花双蝶只是惶恐地伏低身子,摇头不语。
“请谢姑娘一定要赏我这次薄面,否则公子就要责罚于我。”
谢开言见花双蝶如此坚持,想了想,随她返回屋内,由着她重新收拾了发辫及衫裙。
花双蝶妙手翻飞,似穿花绕蝶,点缀两枚碧玉雪英簪在青丝柳叶髻端,活脱脱牵出谢开言的清灵气儿来。身上衣裙无需多说,光是捻一捻薄云似的罗纱,也足以掬起一捧雪雾飘渺之感。织锦重重叠叠掩落,连谢开言本人也不知道穿了多少件衣衫。
她垂下云袖,任由花双蝶半跪身前,系上精美的腰带花结,问道:“花老板,你为何做了卓公子的侍从?”
花双蝶忙得头都不抬:“公子三日前重金请我来连城,这才耽误了返镇行程。”
谢开言沉默片刻,再道:“我本以为你是太子沉渊的私置下属,曾在赵宅之外有意试探过你。”
花双蝶的睫毛猛地一抖,像是受了惊吓扑翅飞走的蝴蝶。
谢开言垂视她,哑声问道:“难道不是吗?”
花双蝶连忙站起身,平视谢开言,再福了福身子,道:“姑娘说笑了。”意态十分坚决。
谢开言轻微掠掠嘴角,笑了笑,再不言语。一是不愿惊吓他人,二是即使与叶沉渊有关联,目前她也不会动花双蝶。待繁盛装饰妆点好己身,她才交展双袖,朝花双蝶躬身施礼,道:“有劳了。”径
直走向门外。
时常如云烟到处乱飘的句狐站在了醒目位置,戴着软毡小帽,在帽边Сhā了一根翠羽,十分夺人眼球。谢开言徐步走近,她转眼看了看谢开言周身,哼了下:“打扮得这么漂亮做什么,你站远点,别抢了我的风头。”
谢开言果然走开几步,看着她问:“狐狸,你曾说过擅长民间百杂技巧——”
话音未落,顶着飞扬翠羽女帽的句狐就展开衣袖,做出迎风杂耍的样子,斜眼说道:“怎么了?又想打什么坏主意?”
谢开言凝神说道:“跳支舞吧,当笛声响起来的时候。”
句狐咬了咬嘴,玫红色的唇上罗织两枚贝齿,模样极为俏丽。“为什么?”
谢开言浏览一遍她的肤色及容颜,叹道:“以盛世一舞来作纪念。”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镇里人都说你要去汴陵游玩。”
消息自然也是句狐本人传递出去的,她素与盖飞交好,嘻嘻哈哈聊两句,就会泄露自己的去向——汴陵秋光无限好,丹青玉石展即将举行,她想去凑热闹。同时,也用这则消息掩盖她说不出口的隐秘。
句狐点头,鼓嘴说道:“可是,你这模样好像很舍不得我。”
谢开言颔首道:“我何止舍不得,简直想时刻将你收进口袋里,以免你乱说我的事。”还好计划中不包括她,否则以她懒散性子,去了汴陵,将连城镇的举事编进戏曲传唱,不出半月,太子禁军就会包围整座城池。
句狐抱臂打了个寒颤。
谢开言直视她,正容说道:“无论见着谁,都不可泄露我的来历。十年前谢族已经倾覆,十年后我只想做个平凡人。”冠冕堂皇的理由,即使唬不住狐狸,也是辗转飘零于华朝大地上亡国子民的借口。
句狐垂头站立片刻,闷声说道:“在狄容那晚,谢郎本想杀了我,封住我的口舌。但他又说你不准许,是不是意味着你念及我们的交情,最终放了我?”
“正是如此。”
牛角长号突然吹响,呜呜的声音传遍连城镇。
盖飞换了紧身衣衫,用虎皮扎住腰膀,健步如飞奔向狩猎台。他跑过静立不动的两人身旁,又折了回来,抓抓头说:“咦,师父,怎么变了个样啊。”
“准备好了吗?”谢开言问道。
盖飞举了举拳:“好了。我一定赢。”
句狐忍不住撇撇嘴道:“有你师父在,自然什么都能做手脚。”
谢开言笑了笑,轻拈住句狐衣袖,道:“走吧。”
狩猎台遥遥在望,锦旗飘飞,漫卷席天烟尘。
马一紫着暗红花纹长衫,挺腰站在台阶上,唤人布置一道青纱帐,拢住了两侧风沙。正中排列锦缎雕花木椅及桌案,烘托出了主座地位。
卓王孙缓缓走上高台,落座,一双眸子藏在烟尘之后,令人看不清冰光雪色。
马一紫点头示意,台侧即刻响起鼓声。鼓擂三通,白、黑、红、黄、青五色衣饰少年郎策马奔出,扬起右手,使用绳索圈套猎物。以竹屏围住的校场上顿时遍布马蹄之声、呼喝之声,尾随大小不等的走兽们奔跑。羚羊、角鹿、野雉鸡体型显眼,呼啦啦逃窜之时免不了落入绳套之中,最奇妙的是沙兔,慌里慌张跟在马蹄后乱跑一阵,突然两耳一折,钻到洞里去了。
谢开言找个疏落地方蹲□子,隔着竹障瞧着傻兮兮的兔子,手里拈住一枚绣花针,待到盖飞所猎数目与马辛小队持平之时,她突然扬手甩出绣花针,不着痕迹地钉住了一条透明丝线。
她的目力与耳力远胜所有人,先前就将猎物兔子系上丝线,缠住了后腿,等着它钻进洞|茓,顺藤摸瓜,揪出其余的同伴。狡兔虽有三窟,但成群生活的习性是改不了的。
盖飞纵马奔驰过来,开弓攒射地面,嗖嗖嗖三株连发之后,箭矢力贯地底,扯出了三只同窝的沙兔。他哈哈笑着,将猎物送上了主台。
这样,盖飞就以三数优势胜了第一局。
句狐软着身子走到马一紫面前,哼了哼:“兔子不要了吧?送给我算了。”待讨来三只受伤的沙兔,她将竹篮朝谢开言手上一扣,撇嘴说道:“傻里吧唧的兔子有什么好,这么喜欢它。”谢开言接过,欢天喜地地离开。
中场休息一盏茶时间。
盖飞飞奔到谢开言身边,说道:“师父,你去哪里?第二场马上就要开始了。”
谢开言不回头,说道:“马辛天生臂力惊人,你这第二场角力是赢不了的。”
盖飞叉腰站在原地,颇有些不服气。
谢开言的预测果然不错,盖飞天性好胜,言语激励之下便使出全身力气与马辛角逐,两人纵马越过重重障碍,从各自列队中脱颖而出,到达终点后,不待敲锣以示毕程,就双双滚下马,四臂交峙扭打起来。
“你别想赢我!”盖飞咬牙说,“胜利一方才能提要求——”马辛用铁臂钳住他的手腕,脚下踢了一记,踢他满口沙,也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盖飞不屈不挠地叫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马辛呼呼喘气:“你知道个屁!”
盖飞额头青筋暴起:“别想叫马城主答应你,娶我师父为妻!”
马辛像一匹小
牛犊呼哧呼哧喷着鼻息,喊道:“先打败我再说!”
“你放手!”
“我偏不放!哎呀,坏徒儿竟敢咬师公!”
众人哄笑,句狐用袖口遮住脸,马一紫擦擦汗,回头对上卓王孙冰冷的眼睛,一怔。
“此话当真?”卓王孙问道。
马一紫寻思是娶谢开言为妻那句,连忙赔笑:“小孩子玩笑,算不得真的。”
两人在沙地里滚成一片,被马场里的车夫强行拉开,忍受不住,还待跳过去撕咬。
马一紫喝道:“贵客当前,成何体统!”总算制止了一场少年即兴打闹,并判断出第二局为马辛小队胜利。
自此,盖飞与马辛交恶。
盖飞冲到场外,擦去满头大汗,四处寻找谢开言的踪影。谢开言处理好沙兔伤势,早就隐身人后,看着两个少年郎胡闹。第三场赛局即刻举行,依照规矩,从五队列淘汰下来的白、红两队分别出一人斗技,计算与赛者依附在马匹上的时间,越是拖得久,越是对己方有利。
红队队长马辛请动句狐参赛,句狐软着腰身徐步走进中场,任青丝飞泻,缠绕住了妩媚的眉眼。她朝主台行了礼,站在马侧等待白队上场。
盖飞正要走出去,谢开言拉住了他的衣服后腰,说道:“我来,你赢不了她。”
盖飞气呼呼地瞪着眼睛:“这只狐狸吃里扒外,平常跟我这么要好,关键时就背后捅我一刀!”
谢开言叹道:“狐狸生性如此,别怪责她。”
当即,她就绑好头发,戴上小帽,用丝带绑紧衣衫与脚踝,代替盖飞上场。句狐对她笑嘻嘻地说:“你坐着的小母马是我带来的,懂得我唱的调子,等会儿扶稳了哟。”
比赛开始,边场马夫不断投出障碍物品,催动马匹颠簸。句狐熟习民间各种技巧,此刻身轻如燕,盘膝粘附在马鞍上,晃晃悠悠地唱起了小曲。
谢开言所骑的小红马果然在曲声的诱使下,开始躁动不安。她忍耐片刻,突然轻灵一翻,以一只手掌撑住马鞍,用清猿献果的姿势倒立着,对上句狐的曲调,还清叱了一声。
两人功力高低立显。
旁边人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句狐哼了哼,跃身下马,道:“就你会取乐人,就你会收买人心……”说着拽拽曳地长裙,一阵风地走了。
马辛猛地甩下马鞭,抬起脚朝着地上踩去,那种愤恨模样,简直将盖飞当成了地上的蚂蚁来泄私愤。
旁边人哄笑:“小少爷的娘子梦泡汤了。”
马辛红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叫骂几句,跟随
句狐离去。
盖飞整理衣襟,走到高台之前,抬手作揖,朗声道:“依照我们马场惯例,胜利者可领取一物作为要求,是不是这个道理?”
马一紫点头。
盖飞大声道:“那么恳请马场主挽留卓公子在镇中做客,期满一个月。”
场内场外一片哗然。
马一紫也未料到竟是这样不合理的要求,连忙斥责盖飞,说道:“卓公子是连城镇贵客,来去自由,谁人都不能干涉。”
烟尘飞扬之处,嗡嗡人声并未停息。
只有卓王孙沉身静坐高台之上,面容始终不兴波澜。
“理由。”
他的简短二字遏制住了如潮议论,清冷传向半空中。
盖飞再行礼,背出师父的教导言语。“我对中原文化向往已久,听闻卓公子才品卓绝,我愿拜服门下,聆听清谕一月,以学汉儒正统奥义,否则毕生引以为憾!”
起舞
盖飞的秋猎要求被拒一时之间成为整个连城镇的笑谈。
当时在高台之上,紫袍灼亮的卓王孙稳坐不动,只是挥了下衣袖道:“退下。”盖飞就躬身作揖,趋步向后退去,退出了众人视线。此后,他再也没有出现。
夜幕降临,各色衣饰的女孩从镇门鱼贯而入,成群结队来到校场。马一紫已将狩猎场地作了整修,开辟出正中花被一般的地毯舞池,在四角处悬挂勾栏宫灯,亮丽光线洒落下来,既映照娇妍各异的容颜,又能增添几分凄迷气氛。一
尊崇出华朝灯节旧俗之后,校场外围才是连城镇的传统节目——篝火与黑白石子铺就的马道,两旁树立兹兹响的松油火把,经风渲染,透出一股蓝黑色的焰彩。
但看校场,迷离着婉约风情,包裹着粗犷线条,两相辅佐堪称绝配。
卓王孙处于翩然色彩之中,站在最核心的位置上。一袭紫袍映衬莹白微亮,遣散了周身不少的冷漠感。他的眸子似乎没有聚集在任何一个地方,缓缓掠过四处,那些浮光掠影便如一斛星光注入眼底深处,顿时鲜亮起来。
底下或坐或立的女孩各具娇容,拉着同伴的手,议论着场上的儿郎,窃窃私语之声像是柔风弄草,酥软了套马汉子的筋骨。他们干脆扣住马缰站在外围,远望那些温婉背影,屹立的身子不知不觉形成一道屏障,遮住了探向边墙外的视线。
谢开言就站在屏障与背影之间,等候着宴席开始。很快,马一紫斟酒祭天,射出第一枝鸣镝箭,喝道:“开场!”众多的呼喝声如同海潮一般轰响起来,淹没了姑娘们的欢笑。
西风起,彩绸飘飞,五颜六色舒展开来,替舞池铺上一层绮丽的幕墙。就在此时,谢开言侧头吩咐:“起鼓。”先前安置好的鼓手会意,手持棒槌咚咚咚敲起了皮鼓。
粗重的声音响彻秋原。
舞池正中升起一面枣红大鼓,鼓身如满月,面口缝制结实牛皮,顶端之上屈膝蜷伏着一团雪白的影子。晚风掠过,轻拂柔美腰身,她的双肩似乎难以承受秋意恩泽,盈盈一抖,牵发起鬓角海棠花瓣扑簌落下。
舞者还未显露容颜,已营造出凄美的外观。
谢开言束音道:“狐狸,就看你的了。”随即退后两步,隐身于人群之后。
一道清脆笛声破空而来,冲入了浊重的鼓乐中,逐渐将鼓乐涤荡开来,压制住了全场。
白衣舞伶闻音而动,轻纱飘带如花雾散开,绽放出最深处绝丽的容颜。她轻轻跃起,以足尖踩踏在鼓面,似是广寒仙子逐月而去,拂落三千青丝在身后,漾出一朵最稠墨的花。四周
屏息,看着她在旋转、旋转,白色缦纱柔若无骨,层层吐蕊般盛张,包裹住那道纤秀的身姿,舞到最后,只能看见一团婆娑的影子。
笛声再起,清越激昂。
白衣舞伶分拂长长水袖,似飘渺云雾转开,轻扬秀曼手腕,带动腕系金铃沙沙作响,应和着笛声,极尽妩媚之态悦耳之音。曲调与舞蹈撩人心魄,至酣处,天降胭脂红色,袅袅散落白衣周围,舞伶轻抽飘带,卷起秋露迷离的海棠花,将它们一朵一朵送到旁侧姑娘足边,点缀了一道道流光溢彩的裙裾。
女孩们抿嘴轻笑,看得如痴如醉的汉子们惊醒过来,齐声喝彩。
盛世舞姿终于落下帷幕,句狐长身而立,面对卓王孙款款行了一礼,再静静站着,任由随众抬起鼓面,将她送到灯火阑珊之处。
松脂兹兹响着,吐出更高的焰彩。女孩们手挽手走上花毯,两三成队,跳起传统的篝火舞。一时之间,穿Сhā往来笑意盈盈的容颜,流风回雪的身段,衬得校场如同集市一样的热闹。
卓王孙透过如梭人影,掠到一道织锦罗纱衣饰的影子。她的裙裾是浅紫色,配着碧玉雪英簪花,在暗处散出幽幽旖旎之光。一直陪侍身旁的花双蝶顺势看去,认出是今早亲手挑选的服饰与珠花,低声道:“公子,要我请谢姑娘过来么?”
卓王孙静立不语。
花双蝶垂眸沉吟一下,轻移莲步走到那道身影之前,敛衽施礼,道:“卓公子请见谢姑娘。”
应声转过一张清丽的脸,与谢开言一样的发饰梳妆,一样的衣裙装扮,手上还拈着一枚玉笛。
花双蝶一怔,不由得说:“姑娘是——?”
盛装女子微微一笑,道:“我叫阿颜,是巴图镇的乐师,今晚由谢姑娘请来,替白衣舞伶伴奏一曲南调。”
“那你为何如此装扮?”
阿颜显然是玲珑通透之人,脸上笑容不改分毫。“谢姑娘请我来镇子里,交付我珠花及衣衫,说是今晚出行的装扮,可巧的是,我也姓谢,方才你唤我,我还以为是卓公子听了乐曲心生共鸣,引我为知音……”
后面有小姑娘扑出来,挽住谢颜的手说道:“姐姐,这位是卓公子家的总管,她来唤你,难道是选取你进卓家,去那汴陵‘享受富贵’?”
花双蝶急待开口,偏偏小姑娘回头招呼着同伴,将消息先一步传播开去。
花双蝶福了福身子,走回卓王孙身边,吞吐着说出一切。卓王孙静静听着,浏览一遍阿颜周身,淡淡说道:“无妨。”便不再言语。
校场上欢庆依旧,同时也流传着阿颜中选的风声
,只是来源需要进一步核定,毕竟主家公子还未点头首肯。
篝火燃得更亮了,鼓声响得更大了,欢声笑语飘荡进连城镇上空,久久飘散不去。
与此同时的秋原之上,却弥漫着一股萧杀气息。
谢开言绑好青灰色衣裤,将长发盘起,尽数塞入小帽之中,抽紧发带,收拾出利索的夜行装扮。一刻之前,她安置好阿颜,待句狐起舞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不着痕迹退出了校场。匆匆穿过冷清的街道,才到大门之外,她刚好迎着策马奔回的盖大。
“怎么样了?”
盖大翻身落马,禀明结果。“我已将请柬、珠宝送给了狄容大头领,谢郎故意问我镇里在欢庆什么,有哪些仪式。我按照谢姑娘交代的话,透露出今晚全城上下军戒松弛,大家都去校场喝酒赌马,争先观看句狐小姐的舞蹈。”
往年也是由盖大送出礼帖,代表马一紫请宾客入席,只是没有今晚这么热闹而已,排场较之以前也有所壮大。
谢开言问:“大头领有什么反应?”
盖大不慌不忙作答:“我进主帐之前,已经听说谢郎上次私放句狐及你,引得大头领叫骂的事,证实你推断得不错,大头领已经对谢郎起了间隙之心。今晚我盛情邀请大头领参加晚宴,谢郎在一旁阻拦,更加激起大头领的反感。大头领将谢郎撵出帐篷,单独留我说了些客套话,大多也是打探镇里人的动静,我装作不知情,简单说了两句就赶了回来。”
谢开言点头道:“看来他是一定会来偷袭了。”
“你真的能肯定?”
谢开言失笑:“盖大哥没瞧见大头领被狐狸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就算没有狐狸,大头领也会冲着满身富贵的卓王孙而来。”
盖大不由得皱起眉:“那我们抵挡得住吗?”
“一定要全力守住,这是关键的第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羊哥爱吃牛肉的手榴弹和地雷、adoubt的手榴弹、豆豆2颗地雷、柠檬的地雷、dxa1234567两雷、财小四两雷、一生见财两雷、可可、颜狼狼、加勒比海蓝、kaku、吃大蒜牛逼星人、jjfish13、荷叶茶、麦琪的口香糖扔的地雷(以表格数据为据),鞠躬感谢各位的厚爱,无以为报,只能努力更新
谢谢——浅浅阳光、卷毛阿拉蕾、加勒比海蓝、简明、秦白、追暮天涯、呀、太阳人、微凉、阿蛀、花朵之颜、凉爽、羊哥爱吃牛肉、鱼灯苏、小鱼、裴雪哭、大白雁、依依几位有爱的大人写出的长评,重点拜谢大白雁静心梳理出的事件大事年表,肯定耗费了你不少时间及心血,无以为报,只能铭记于心,努力写文
最后汗颜解释下:我每日工作到晚7点,大约晚上9点开始写文,写好就贴出,不是故意拖着大家等到凌晨。碰上肩周炎发作时,就不能照常更新,请各位谅解。
再次感谢各位的支持和厚爱
夜袭
连城镇外通向狄容部落藏身之处必定经过流沙原。此时,盖飞带着少年团子弟静立秋原之上,听着校场传来的震天鼓响,整装待发。
晚风吹拂着一张张年轻的脸,额上绑发束带飞扬起来,使他们的眉眼都生动了不少。
盖飞站在最前,大声说道:“你们知道今晚去做什么吗?”
众子弟齐答:“知道!”
“十年前我们就是巴图镇民,狄容来了,马一紫怕不过,将巴图镇让出来,白白送给狄容烧杀抢掠,他自己带着马夫退到连城镇发展势力。十年后,连城镇发展起来了,巴图镇被并入华朝土地,归华朝所有。狄容混不下去,又来打我们连城镇的主意。你们说,这次我们还能退吗?”
盖飞的声音虎虎生威,掷地有声。众弟子在秋风中挺起胸膛,大声回答:“坚决不退!”
盖飞叉腰道:“不错!我们不能退!为什么?因为我们是流民,处在关外这个是非多的地方,得不到华朝的庇护!如果我们再退一步,那才会真正落得无家可归!太子沉渊用十年时间统一了中原内陆,始终不对关外发兵打击狄容,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是流民,不是华朝的子民,所以受到了他的轻视!现在,我们长大了,可以用自己的肩膀守候自己的家,你们说,今晚是不是要像男人那样打一架?”
这句激荡人心的话语过去,整个少年团就沸腾了,呼喝之声如同秋草燎原,绵绵不断蔓延开来:“不怕狄容!誓死一战!”“不怕狄容!誓死一战!”
盖飞频频振臂呼喊,点燃大家斗志。
穿着利落夜行装的谢开言站在山丘之上,默默看着盖飞虎气凛凛的背影。惨淡月光下,隽秀少年像一株胡杨树那样立着,腰侧的线条还有些单薄。但是他的拳头直指上天,气势跋扈,带着初生牛犊的英武劲头。
谢开言暗想,收徒如此,谢族有望。她急步走到少年团跟前,清了清服用过玉露丸的嗓子,清楚说道:“需要赡养高堂的子弟出列,家中无兄弟姐妹的子弟出列。”
原来齐整如一的少年团此刻起了一些波动,如同水纹一般扩散到周围,他们两两对视,迟疑地打量身边之人。“你是吗?”
“我不是。”
居然没有一个人承认家里有困难,需要他走回去照顾双亲或者家庭,他们英气凛凛地直视谢开言,眼里的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坚定。
盖飞只觉热血上涨,大声道:“师父,我们已经说过了,我们无路可退,只能拼死一搏!”
今晚无援军,无精利兵器,却以两百数目少年子弟对抗狄容一千骑兵,
在形式上已经吃了大亏。谢开言曾细细询问过谢照,如果夜袭连城镇,大头领一般会发多少兵做主力,谢照清楚回答,依照惯例,应是一千轻骑。
今晚,以两百子弟兵对抗一千轻骑,许胜不许败,该是多大的难题。
来之前,谢开言吩咐盖飞做好准备,向少年团说明个中利弊,但盖飞只是一味催动大家豪气,闭口不提伏击战的艰难,她作为长者,不能就这么含混过去。
然而面对着一张张生动而充满斗志的脸,她顺势看过去,发现其他的言辞已是多余,诸多劝导堵塞在咽喉,只变成了四句:少不知战,但知无走。催马上前,临危不苟。
十里流沙原,十里噬骨池。稍有不慎,连人带马都会消失在地底。谢开言带着两百名少年军来到沙池旁,做好了详密布置。由于马少箭少,子弟兵只能分成两拨,一拨随着谢开言沉身藏在沙粒之中,一拨控马等候在山丘之后。
流沙原下连缀着一丈长的木板,形成了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浮桥。谢开言在几日前送句狐去狄容,以过人目力及脑力记住了错综复杂的路线图,此刻,这座浮桥正是派上了用场。
头四十名刀斧手分两两阵型遍布浮桥沙池底,左腕紧系铁钩抓,牢牢钉住了木板。他们用面罩蒙住脸部,只露出两只鼻孔呼气,委实吃了不少苦。
谢开言是身形最轻巧之人,盘成一尾鱼的样子,紧紧吸附在木板底。月色惨淡地笼罩在银沙之上,像是浮起一层寒烟。一点苍白的光扫过她的眼角,在死寂中,她盯住眼前木板忍不住想着:盖大哥明明去过狄容,是除我之外唯一知道流沙原怎么走的人,却偏偏没想过兴兵讨伐过去,长长连城镇的志气……今晚一战,希望他能放开心胸,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正想着,她略略转动眼睛,马上找到了盖大的位置。
盖大正对着她,斜依在木板底,狰狞面部已经淹没在沙粒中,徒留苍劲的手钉在桥边,泛着一片清栗的光。他如此用力,似乎积攒着十年间的怨气,只待喷薄发出。
谢开言暗自放心不少。
远处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落地敲击的力道并不一致,可见骑兵闯荡过来时,已经掉以轻心,自发散漫地打乱了阵型。既然没排成阵型,冲锋起来,形式也对少年兵团有利。
身穿兽皮装的狄容呼喝着,扣住马缰疾驰,对着空无一人的流沙原冲将过来。突然,一道惨白的光芒闪过,骑兵还没看到是什么障碍物,座下骏马就嘶鸣一声,四蹄齐断,将身子折向了沙池中。
四肢尽断的马匹抽搐着,迅速没入
滚滚沙流。骑兵大骇,翻身坐起,后边埋伏的少年如猿猴一跃,手起刀落,滴溜溜迎向骑兵头颅。大蓬血花滚荡落下,洒满木桩子一般杵立的尸身,顷刻泼出大片大片妖异的诸色。少年们灵巧荡起钩抓,左挪右闪,身姿堪比援木跳跃的猿猴灵活,他们两两配合,不断发出暗招,狠狠遏制了打头骑兵的冲击。
狄容初临变乱,仓促不能应对,过了片刻后,散落的骑兵团知道地底是关键,也不招呼,径直提起尖利长枪钩戟,狠狠朝着沙池里Сhā落!
“啊——”有人惨叫了第一声,紧跟着,又有少年郎中了刺杀,殒命沙池。
谢开言早就翻身跃起,从袖套中抽出了秋水。凛冽的寒光密织成一片网,朝着狄容骑兵罩落。她的脚下无任何依托,只能不断在半空中攀升,累了不能停,换气也不能停,足尖踩踏过数不清的马头和尸体,她像是一片浮云,绕着木桥曲折走势翩飞。
“师父——!”混战中,盖飞嘶声大喊,“前面太危险了!你退回来!”
谢开言回头,找寻那道|乳虎般的身影,秋水寒气逼人,摄走数道魂魄后,她终于透过漫天沙尘看到了盖飞的脸。他的肤色没有一处是明净的,双目隐隐渗出血红,手上的白刃舞起一团密不透风的风。见他无大碍,她心下安定,劈开一记长枪击杀,又掠起身子,朝着更多的狄容骑兵阵扑去。
狄容兵器虽利,但过长,近身搏击时,丝毫不能抵抗住秋水寒霞。谢开言凭借手中便利,劈削带砍,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身后更远处,埋伏山丘的子弟兵纵马驰出,听她先前号令驻足在沙池边,拉弓劲射,与埋伏其中的同伙形成首尾夹击之势。
大批狄容仍然留滞流沙原对岸,直待前方骑兵让开道路,再冲上一丈见方的木板拼凑起的浮桥。只是,前两百名骑兵轻身进入浮桥,有去无回。冲天的沙雾弥漫直上,似一道青纱帐,遮蔽了他们的眼目。他们只能听见各种悲号,各种厮杀的声音,按捺不住时,就会策马挤入战局,昏天黑地杀一气。
因此,又有一百狄容兵力被分化开去。
谢开言游身中段浮桥,竭力朝着对岸飞去。
沙尘障、埋伏、突击,各方面都按照她预期的趋势一步步实现,苦恨狄容后面七百骑兵临战畏缩,逡巡不进浮桥。
苦战片刻,谢开言不能再等,轻轻踮足倒地尸首之上,只待抢过一匹马便冲过去搦战。这时,又有暴雨连珠的马蹄声响起,她纵身飞至狄容肩上,将利刃Сhā入那人脖颈,借着高度顺势看了一眼。
烟尘之中,冲出一道魁梧身影,他的座后,还影影绰
绰跟着几十名□骏马的少年郎。
谢开言眼前一亮,惊喜喊道:“盖将军!”
盖大不说一句话,一阵风冲过浮桥,朝着对岸疾驰而去。无论坐下骏马如何颠簸,他的背影如同山峰一样巍然,跑得远了,还将那份心安留给了后面的人。
谢开言咬咬牙,倾倒身体,如同失去了引线的纸鸢,沿着桥面游弋四肢,将手中明霞拉出一道璀璨的光华。扑上来的骑兵尽数被削马蹄,倒栽葱一般砸向她的后背,她灵巧翻滚,扎进了沙池之中。
沙粒漩涡吞吐着她的身子,使得她的呼吸越来越艰难。一股吸附力牢牢黏住她双脚,使劲朝下拉扯。她伸出单手扒住木板,用嘴衔住寒光凛凛的秋水,探出另外一只手,摸索着沙底埋伏的火药包。
边岸上,盖大带着少年兵团与七百狄容苦战。被众多闪亮的枪戟围住,他们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之色,盖大更是神力惊人,一柄梨花枪长挑一线,左右冲撞,喷薄的力道震得两旁敌人纷纷落马。
连番刺落三十四人,狄容骑兵首领面色怒变,眼睛里透出光火。他振臂一呼,引来更多骑兵包围住盖大,嘶喊道:“活捉此人重赏!”周围立刻涌过一大批不怕死的兵士,将垓心团团围住。
陷落在流沙里的谢开言侧耳倾听,捕捉最好也是最后的时机。
嗖嗖嗖天降箭雨,撕破混沌沙尘,尖利Сhā入骑兵团中。狄容有人中箭倒下,撞击在身旁马匹上,带动着围击盖大的圈心越发摇摆不定。
“背后有人偷袭!”厮杀一阵,外围骑兵最先出声示警。
谢开言听到声响,心道阿照来得正好,掏出脖颈中驯雁用的铁哨,吹响了撤退的号令。沙池岸边的盖大会意,带着诱敌出战的少年子弟转头冲向浮桥,竭力回到本方这侧阵营。隐身在最后的谢照不断驱箭追赶,将六百余名狄容骑兵尽数赶上浮桥,自身却未显露过一次真容。
因此,狄容至死也未明白栽在了谁手里。
盖大纵马奔驰,远远看见谢开言攀附在桥面上的手,侧身卧在马匹左边,伸手抓向谢开言的右腕。谢开言听到马蹄渐近,积攒全身力气一跃,借势翻滚落在盖大身后,合骑在马上朝前掠去。
赶赴到引线埋没的顶端处,他们侧身让过少年子弟兵,再毫不犹豫点燃了火石。轰隆一声巨响,沙池底炸出一道弯弯曲曲的流水线,很快有沙粒倾泻进去,引发大片桥面坍塌。众多飞驰在浮桥上的狄容骑兵躲避不及,连人带马全数葬身于滚滚沙流之中。
这一战,黄沙染红了脸。每一寸浮桥基底,都有少年子弟兵的血汗,甚至,
还有他们的忠魂。
谢开言策马而立,回头看看身后一张张斑驳着血色的脸。他们眼中没有犹豫,迎接她的,依然是坦荡荡的坚定。
丑时一刻,流沙原南侧伫立着不过百名身影,静寂对着沙尘弥漫的原野,沉默祭奠殒命的少年郎。北侧,谢照带着心腹轻骑,缓缓退向东北方,为着第二波的袭击做准备。
盖飞突然跑过来,抱住了盖大的身子,哽咽道:“哥——”
盖大轻拍他的头,说不出一句话。
盖飞虎目含泪,说话掷地有声。“今晚这一战,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勇敢’!”很早之前,他的师父就向他所敬爱的兄长讨要过两字——勇敢。如今在这片黄沙莽莽血泪纵横的原野之上,体现出来的又岂非是兄长一人的勇敢?
耳旁似乎又浮起师父教导过的话,字字如星子,摘入他的心田,照亮了他以后的路途。
“少不知战,但知无走。催马上前,临危不苟!”
作者有话要说:四字箴语本源来自曾国藩的湘军文人团口号,被我改动了两句,觉得放在他们这批人身上很应景,请各位无视我的厚颜举止,其余均为原创
挽留
一夜征战之后,最难的是安葬阵亡的弟子。他们平躺在原野之上,汩汩流动的血液里带着一种余温。年轻的脸上又如此安详,就像是晚饭前告别了爹娘,按照以前的惯例,他们骑着马跃出庭院,去那无边无垠的沙漠上奔驰一圈……
谢开言架起青牛车,拖走沙池边的弟子尸首,朝着巴图镇摇摇晃晃而去。盖大会意,将散落的马匹收集起来,依法炮制,扶上一具具变得冰凉的尸体,载着他们回到连城镇。
盖飞不解,询问何故。盖大叹气说:“最难的事情不是冲锋陷阵,而是回去面对失去了子女的爹娘们。这批孩子来自两个地方,谢姑娘选了最远最难的巴图镇,那么剩下的,由我来做好了。”
天光流淌,洒落在关口西门河上。盖大送回连城镇居民的孩子,整个城池还在沉睡。不多时,镇子后方此起彼伏响起了哭声,马一紫匆匆走到破败的庭院里,看着满地白布素裹的尸身,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瞪着眼睛吼:“盖大你是怎么回事?随着孩子们闹什么?”
盖大丢下马鞭,砸在马一紫脚边,回答:“马城主,倘若你早点反抗,早点兴兵攻打狄容,今天死在这里的就不是孩子们了!”
马一紫气得两撇小胡子乱翘。
盖大一抱拳,冷冷道:“他们才十五六岁,用年轻的胸膛护卫住了连城镇,剩下的事情,恳请马场主作为一镇之主承担起来!”
随着盖大回镇的少年们纷纷响和,除去安慰失去儿郎的乡亲之举,他们更多的是在愤慨。“马场主,你自己看看吧,狄容贪得无厌,已经欺负到眼皮底下了,你还想忍让到什么时候?”
眼见群情激奋,马一紫料想妥协与怀柔无望,只得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重重点了点头,正式拉开与狄容的争战。
马一紫将盖大唤到议事厅,吞吐说了自己的隐忧。“我们人少……打不赢……再说狄容那边有轻骑兵,仗着腿脚便利,来去无踪的,怎么办……”
盖大杵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听着,心想谢开言果然有先见之明。他想了想,依照她交付的计策说道:“马场主,我们需要将眼光放长远一些,消灭狄容是必行之事,但保住连城镇独立地位才是重中之重。如今太子特使还在镇子里,去找找他,或许有意外的帮助。”
马一紫自然忙不迭地将烫手山芋丢给了盖大,要他去探特使口风。
盖大回到住处,清洗干净周身,先向院外镇守的兵士请示,得到首肯后才进厅拜见卓王孙。
卓王孙轻衣缓带伫立于厅上,面容如同覆盖一层冰雪。盖大始终记得此
人眼光的犀利,不禁垂首隐蔽了自己狰狞的脸,只管半躬身子,恭恭敬敬地说明来意。
“卓公子,想必你已经知道狄容偷袭连城镇的消息,狄容如此贪婪,吃掉一个巴图镇还不满足,现在又把主意打到了连城镇的头上。自巴图镇早年并入华朝土地,我们连城镇也有逐渐思归之心……”
“说重点。”
半空中降下的冰雪之声引得盖大一怔,很快地,他就反应过来,躬身说道:“倘若消灭了狄容部落,这塞外牧场是否由我们单独管理,在华朝疆域上世代免征课税?”
塞外牧场在连城镇,连城镇在关口之上,关口又在华朝疆域的边防线上,地理位置着实敏感而尴尬。朝前,连城镇算是半个华朝子民;朝后,关外拥有一批无限宽广的土地,他们进可攻退可守,效仿狄容隐没于重重山麓之间。一旦遭到华朝的清边围剿,他们可以退向更宽阔的天地,取代狄容成为第二股强悍势力。当然,前提也是要连城镇消灭掉狄容才行。
盖大遵从谢开言的指示,来到南院奏请卓王孙,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卓王孙作为太子特使,肯定不会放弃边防重地到连城镇这一条线上的管辖权。但是至少,他们能争取到免征课税的要求,为自己的发展壮大保留一点便利。
果然,卓王孙在问:“这是谁的主意?”
“马场主的心意。”
“果真如此?”
盖大一口咬定是。
卓王孙冷淡道:“关外纷争多,一向不被殿下所喜。要求又过高,很难取得殿下的首肯。”
盖大抱抱拳,低眉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狄容外族在华朝生事,我们替太子殿下铲除势力,巩固后防,于太子殿下百利而无一害。”
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卓王孙面容上的冰雪之色稍缓,算是给了盖大第一颗定心丸。“待我请示殿下再作答复。”
盖大施礼退出厅堂,眯眼看了一会秋阳高照,忍不住想起谢开言的琉璃瞳色,暗叹:她的心思如此玲珑剔透,猜测狄容的进犯、马一紫的应对、卓王孙的心意竟是不差分毫,为何有时又喜欢寡言索居,让人参不透她在想什么呢?
连城镇外奔赴巴图镇的路途之上,谢开言摇摇晃晃坐在车辕前,默然注视原野上的景色。樗树散发雪英,白草伏地,池塘像往前那样干涸了,落出嶙峋瘦石。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引得盖飞十分好奇。“师父,你在看什么?”
谢开言回过神,道:“没看什么。”
“那就是在想什么咯?”
谢开言沉
默半晌,说道:“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个典故。”
经过一夜征战的盖飞早就松弛下来,催着师父讲故事。谢开言道:“少时读史,书上说越主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葬死问伤,吊忧贺喜,卑躬屈膝地侍奉夫差,最后才换来反击的机会。那个时候我就记住了,有些人生来不是高贵的,哪怕他们是一国之君。”
盖飞抓头:“可是,这个故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有啊,小飞。”谢开言拍拍盖飞的后脑,叹道,“以后你长大了,成为南翎国不可缺少的左臂右膀,就要学着越主那样,葬死吊忧,将最难和最苦的事情承担起来。”
十六岁的盖飞懵懵懂懂跟着师父,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
谢开言走遍巴图镇下的贫苦之家,送还战死的子弟尸首,每次站在竹篱笆外,总是遭受到了母亲们的谩骂及殴打。她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着,不说话也不还手,待人家声嘶力竭地哭喊完了,她才放下银两,躬身施礼走了出来。
盖飞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要他想冲进去帮忙,师父总是喝退了他,脸色比以往更加严厉。
谢开言看着他,嘶哑道:“你以为这是最难的?”
盖飞哽咽道:“那什么最难?”
谢开言没有说话。从炼渊出来一直走到连城镇,经她亲手埋葬的人太多了,南翎国四百七十名皇族护卫军士、大皇子、老族长、阿曼、百名子弟兵……她都记不清历经过多少次伤痛。
村尾,一家破败的草屋摇摇欲坠,那是最后一名子弟的归属地。他的母亲长跪不起,拉住谢开言的裙裾哭道:“这就是他选择的……这就是他选择的……小飞当初带走了他,为什么不好好送他回来……”
谢开言扶起伤心的母亲,留下所有的银两,顶着多出来的两道巴掌印走回牛车。
面带朝气的盖飞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回去的路上不言不语,皱眉想了好久。谢开言放眼远望辽阔秋原,一时之间也没有说话。她触摸过自己的脉络,看到紫色伤痕已经淡化不少,但并没有表现出有多高兴。
沙毒并百花障化成的“情毒”会控制她多久?两年……五年……还是十年?
她想起了对阿曼说过的话,心道偿还十年,不知够不够。
耳边盖飞在问,令她回过神来。“师父,狄容还会来吗?”
“会来的。”
“你炸毁了浮桥——”
谢开言转过眼睛,认真说道:“浮桥还可以重修,狄容的野心也不会消散,他们只会迟来几天。”
盖飞磨牙道:“等这些畜生
再来,我要好好打它一顿!”
谢开言笑了笑:“狄容如果再来就是倾巢而出,你想打他们,恐怕还不够本事。”
盖飞摩拳擦掌道:“师父别小看我!”
谢开言侧头道:“小飞连卓王孙的一月邀请都没拿下,还谈什么上场杀敌。”
盖飞张嘴看着师父一会,转而垂头丧气说道:“好吧,我再去想想办法。”
谢开言走进牧场深处,在河边清洗过身子,就着穹庐毡铺沉睡了半日。醒来后,盖飞慌慌张张寻过来,道:“师父,卓公子还是拒绝教导我学识,不过收下了阿颜做侍从。”
谢开言站在帐篷里回想半天,才明白盖飞说了什么。
盖飞急道:“师父,你怎么不说话?”
谢开言拂开他的手,叹道:“别晃我,我每次起床都有些犯糊涂,待我站一会,自然就好。”
盖飞果然安静了会。
谢开言道:“卓王孙答应盖大哥的提议了么?”
盖飞回答:“鹰隼往返一趟北疆需要三天,所以太子沉渊的谕令还没下达过来。”
谢开言道:“那就不碍事。”
盖飞道:“可我怎么办啊?”谢开言不理他,走出去了。
随后,盖飞采取的策略就是晨昏定省事必躬亲,每日静坐在卓王孙庭院之外,两个时辰内一动不动,保持着聆听教诲的恭顺模样。连接两天,卓王孙未曾出门探视过一次,直到傍晚暮色四起,鹰隼扑啦啦飞下来,卓王孙才唤人传来消息:“殿下同意三代免征课税,连城马场并入华朝边防军营,不得独立管制。”
盖飞闻声大震,一跃而起,忍不住跑到盖大跟前,欢天喜地地说:“师父又猜对了,好厉害吧!”
盖大温和地看着盖飞,说道:“跟你师父多学学。她这么了解太子沉渊,你跟着她,总归不会输的。”
盖飞点头附和兄长提议,见兄长也表示愿意追随师父后,变得更高兴了。第三天一大早,他就晃到南院之外,打算席地而坐。
花双蝶挽着竹篮经过他身旁,轻轻丢下一句:“你来没有作用,卓公子要启程回汴陵。”
盖飞摸着脸走向小木屋,对着晨起练习吐纳的谢开言说了说。
谢开言站在沙枣树下想了片刻,再抬头说道:“那就请阿颜去吧,既然收了阿颜做侍从,总能挽留住他几日。”
相会(上)
大战前夕的连城镇依旧古朴而安静,迎接一个个薄雾流淌的清晨。
谢开言等候在阿颜楼阁前,看着草尖露珠一滴滴滚落。吱呀一声门扇响,妆容靓丽的阿颜走了出来。水蓝色罗裙似花纹拂开,漾起一层层繁复涟漪,衬着周身的淡雅气息,阿颜就如同是一株淡香芙蓉,开在了庭院里。
谢开言简短说明来意,许以便利。
阿颜侧头听着,微微一笑:“前面已经收了姑娘许多钱财,这次不劳你叮嘱,阿颜知道怎么做。再说公子已经收我为贴身侍从,闲暇时吹弄箫曲博取公子欢心,是我本意,不需姑娘下聘金来请。”
谢开言连忙退让一旁,说道:“如此甚好。”
阿颜福了福,执起一柄青笛,缓步离去。南院内流淌着一层轻纱似的雾气,静悄悄地没有人影。阿颜遵循惯例,站在门口请了声公子安,才提裙走入正厅。
厅内依然岑寂。
着素淡衣裙的花双蝶从书室里走出来,温声说道:“公子在勘查图册,不喜人清扰,请姑娘随我来。”
阿颜跟着花双蝶转过侧廊,来到一旁的庭院里。花架下铺开了一道道云雾般的绸缎,沾染些许露珠,没有萎靡垂下,随风轻跃着亮色。阿颜看着布架,踌躇说道:“不知公子是否喜欢绢丝织品?我想绣一方手帕给他。”
花双蝶转身瞧着满院的轻纱淡绸,想了想,叹道:“这个我做不了主。”
阿颜听她语气勉强,随即微微一笑:“只是感念公子的知遇之恩,别无他意,姐姐不要想多了。”她在花双蝶身后福了福,出门一趟,唤来平时交情不浅的姑娘们,一起涌到花双蝶的院子里,热热闹闹地开起了绣坊。
花双蝶坐在中间,悉心一一指点绣法。
姑娘的欢笑声如同竹音清脆,纷纷传到门外,引得路过的行人驻足张望。马辛本想重金求购一匹缎子做衣衫,看见满院的笑语欢颜,踌躇一下,终究不好意思闯进门,顺着石墙根跑了出去。
西门外,缓缓行着一道天青色身影,天幕云彩落在前面,仿似摊开了一幅画。马辛只觉眼前一亮,拔腿朝着她跑去。
“你去哪里?”跑到谢开言跟前,他马上擦干汗水,紧巴巴地问。
“四处走走。”谢开言不着痕迹退开一步,与马辛拉开距离。
马辛自发跟在她身边,兴致勃勃地说道:“那好啊,我陪你。”
谢开言暗叹口气,哑声道:“小少爷,我在遛兔子,你让让好么?”
马辛低头一看,才发现谢开言裙边趴着一团白白的东西,纤弱的毛在晨风里颤抖着。
肉兔子好像受了点惊吓,竖着两只耳朵,匍匐在地面一动也不动。
马辛连忙后退一步。
谢开言拉拉兔子脖颈上的丝线绳索,见它还是不敢动,蹲□,摸出一小截胡萝卜,哄着肉墩墩的身子滚向前。马辛不甘心,又跟上谢开言,那只傻兔子立刻不动了。
谢开言朝马辛皱起眉,马辛讪讪地说:“这兔子太傻了……好像只认得你……”
谢开言将兔子拈到竹篮里,准备离去。
马辛拦住她,急着说道:“你每天都要遛兔子吗?那我明早再来可以吧?”
谢开言想绕过他,又被拦住。她不禁冷淡说道:“小少爷如果能追上我,这片草地随你来去。”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脚步轻轻一掠,已经飘向数丈开外。
马辛果然来追,眼前的淡色人影如同一抹轻烟,逐渐飘散在远方。他累得气喘吁吁,捡起一块石子,发力扔向前方,策马奔过的盖飞瞟了他一眼,嗤笑道:“就这点功力也想追上我师父,真是不知好歹。”
马辛心里窝着一股气,正愁没哪儿发泄,看到盖飞神采飞扬的样子,大喊一声,跃到马上抱住了盖飞。
两个少年郎素有纠葛,秋猎大会上曾经争得你死我活,眼下交恶,再也按捺不住,两人立刻厮打在一起。盖飞身手较灵活,狠狠揍了马辛一顿。得胜后,他哈哈笑着跃上马,驰向牧场深处,继续师父交代的操练事宜。
马辛站在原地发了一会脾气,红着眼睛跑回连城镇。“师父不理我,徒弟也可恨……想个法子弄走盖飞就好了……”衣服七零八落,袖口也被撕烂了,他时不时拾掇起一点布条抹抹眼睛,早有下属将他的异状报告给了马一紫。
马一紫腆着肚子匆匆赶来,询问出了什么事。马辛积怨已久,当即哭闹一阵。“爹,你在镇里养那么多闲人干什么?你看盖大,上次敢当面摔你鞭子,让你在丧葬家户前不好看,已经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了,哪有一点把你当做老大的样子?再说盖飞那个跳脱脱的狗崽子,总是打我,欺负我,背地里骂你,早就生了造反的心思,这个时候骑马跑来跑去,当连城镇是他自家开的,爹你看了不气吗?”
马一紫的脸色蒙上一层寒霜。马辛见状,又挑拨了几句。早在几年前,盖大取得连城镇上下一致的支持,那个时候他怕地位不保,曾经变着花样撵盖大出关,要求盖大去巴图镇另谋他途。盖大后来在巴图镇组建了车行,站稳了脚跟,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耳边又传来儿子的哭闹,他听了一阵心烦,思索片刻,终于拿定了主意。
“盖大自请练兵抵抗
狄容,这刚好是个机会。等会儿我叫他来立个军令状,迫他必须打胜仗。如果他最后赢了,对我们马家来说没什么损失,如果他输了,我就有借口赶他出连城,顺便带走盖飞那个小混蛋。这样你满意了吧?”
马辛“破涕为笑”,嘿嘿擦着眼角边看不见的泪水,心里加了一句:师父最好不要走。
马一紫看出他的小心思,敲着他的头说:“那个谢开言也要一并送走。你还年轻,不愁找不到媳妇。就看连城镇,哪个女儿家比不上那个哑巴姑娘?”
马辛大叫:“爹——!”
马一紫摆手:“我帮你找家像阿颜那样的女儿,替你定下亲事,你就不会整天地跑出去野了。”
马辛鼓起嘴:“好吧。”
草色越来越浅,稀稀疏疏点缀着露珠。飞跃的谢开言止步,将丝线缰绳系在竹篮上,放下了兔子。兔子自顾寻嫩草进食。她抬头望去,天幕重云下盘旋着一只灰雁,拍打着翅膀,迟迟不肯飞离。
谢开言掏出哨子试着吹了吹,灰雁哀叫一声,并未像往常那样停留下来。她想了想,跟在灰雁之后,朝着遥远的原野走去。半个时辰后,盘桓的灰雁不断飞转回来,将她引到一方沙丘之上。
沙丘植着一株骆驼荆棘树,枝桠直Сhā橙红色天幕,像是烧灼了半边云。树旁伫立着一道挺拔的影子,及地锦袍迎风吹拂,流淌成酣畅墨色。写意山水映在谢照身上,他一动不动站着,任由寒云翠烟在周围变迁,一双眼眸只管紧紧攫住谢开言视线。
“阿照,你怎么来了?”
谢开言曾经嘱咐过谢照在后方活动,见他现身于此,不得不惊奇。谢照伸手牵住她的腕部,以指尖摩挲她的袖口绢缎,淡淡说道:“我很挂念你,所以请盖大的雁子传一次信。”
几日不见,阿照的脸生动如昔,只是眉间印了道皱褶,似乎相思已经深刻入骨。谢开言轻轻拈住他的衣袖,摆了摆,说道:“别担心,我很好。”
谢照摸出一方布帕,掀开四角,露出三块温热的糕点。谢开言拾起糕点,在他的注视之下一一吃掉,如同十年之前。
“狄容那边怎么样了?”
谢照拍拍她的后脑,皱眉说:“吃东西的时候别讲话。”
谢开言咽下最后一口糕点,紧紧看着谢照抿住的唇,打算再开口询问。谢照微微一笑,突然从树后拿出一盏竹筒,揭开布塞,递到她跟前。“喝吧。”
沙丘上顿时氤氲着一股甜香气味,带了一点淡淡的茶花雅馨。谢开言嗅了嗅,赞叹说道:“你还是像十年前那样会变戏法……”一
边含糊着喝下奶酥。
谢照替她擦净嘴角,将她拉到树后避风处,抬起胳膊撑在树干上,低头说道:“现在可以问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发奋赶了两章,消磨了不少我的休息时间。大家别光顾着看,节省了这章的留言啊
相会(下)
两人一问一答,互相交待了几日来各自的动静。谢照越靠越近,谢开言的耳角升起一抹红晕,他低声笑了笑,拉开了一点距离,也让自己更能顺便地说下去。
“我能走过流沙原来到这个沙丘上,就能证明狄容已经修好了浮桥。他们在整装队伍,不出半日就会攻过来。据亲信传报,大头领动了脾气,将多年攒下的铜弩车拖了出来,打算押住头阵。”
谢开言连忙打断谢照的话,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谢照笑了笑:“你不是早就算好我的下场了?”
谢开言抿嘴,耳尖再次浮现淡淡红色,漆黑的眼睫刷下来,应和一张雪白的素颜,模样显得温文乖巧。谢照垂眸看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温软的唇已经落在她的耳尖上,引得那抹淡红更深沉了些。
谢开言惊醒过来,退开了一步,哑声说道:“为了保护我们自己的势力,委屈你了。”
她说的委屈并非客套,实则确有其事。
阿照隐身在狄容部落中,十年来培植出自己的亲信力量,多达四千人。他们整编为轻骑军,攻城掠地来去如风,平时唯谢郎马首是瞻,在北疆逐渐闯开了名气。既然带有行军之风,能力又不差于任何一支正规军,轻骑兵落草在狄容里,的确有屈才之嫌。阿照蹉跎十年岁月,本想带着他们退向外域,远赴更深更广的天地。恰逢谢开言来到狄容,与他相认,面授各种机宜,他的前途从此明朗了起来,再也没有暗沉沉的雾障横亘在心中。
第一步,谢开言需要阿照不着痕迹地触怒大头领,与狄容逐渐脱离势力。阿照依言行事,放走句狐及众多汝奴,招致大头领的嫌恶,随后的连城镇夜袭,大头领自然只出自己的嫡亲队伍。
第二步,夜袭那晚谢照暗助子弟兵,用箭驱赶六百骑兵上浮桥,将大头领的嫡亲一派杀了干净,大头领折了前锋军,果然怀疑夜出的谢郎一族做过手脚,曾口出恶言,将他们驱赶出了峡谷。谢照顺势退出狄容,振臂一呼,带走三千死忠,驻扎在北方村落里。
第三步,就是即将到来的对战,谢开言有意保存轻骑势力,不使他们孤身涉险,不使他们暴露在华朝边防线上,引起边防军营的警觉,她悉心吩咐谢照,请他带着部众安置下来,多则一月之后,便能和盖家军汇合。彼时,他们能真正形成第一股谢族力量,或许能留在连城镇,以图后来的发展。
说到立足之地,盖大、谢照都提到了隐患,心里没有谢开言那样稳定。“连城镇是块宝地,处在可攻可守的边境线上,你认为太子沉渊会放过它吗?”
谢开
言想得很通透,耐心说道:“叶沉渊当然不会放过连城镇,之所以未发兵攻打关外,是因为他忌惮两件事情。一是关外地形多变,流沙原暗藏杀机,他的骑兵和箭卫难以辨认路径,即使能够来到狄容藏身的峡谷里,军队又无法发挥阵地战的威力,所以他迟迟不动这方地。二是连城镇处在华朝境外,属于多方流民的混杂之所,在叶沉渊派出特使前,连城镇已经臣服于狄容,自行发展成一股势力。华朝如果发兵硬攻,连城镇伙同狄容扑杀过来,战火势必蔓延到边防兵营和巴图镇,这样就会打乱华朝边界的安宁,甚至能引起北理的窥视。所以我推测,叶沉渊一定会使用怀柔政策招抚连城镇,分化狄容与连城的联盟势力,果然,卓王孙以特使身份来到连城镇,时机出现得刚刚好。当盖大哥假借马场主口吻提出免征课税、独立管制的要求时,卓王孙请示叶沉渊,不出三日便首肯了。这些都能预见叶沉渊的野心。”
盖大用一阵时间慢慢消化了这段说辞,想明白了一些联系,极为震惊地问道:“谢姑娘是说——卓公子来连城镇,不是讨要彩礼那么简单?”
谢开言摇头:“彩礼算什么,和连城镇得天独厚的地域位置一比,简直如毛发一般脆弱。卓王孙作为特殊,行使叶沉渊赋予的各项军政权力,可见叶沉渊对关外极为重视。如果我是卓王孙,想不着痕迹拿掉连城镇,一定要合乎常理地出现,罗织罪名使马场主动弹不得,乖乖臣服在脚下,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件有利的事情来推动一切,于是卓王孙故意滞留赵宅,带着大批彩礼行走在北疆,甚至将护卫军官调离,引得小飞来劫道。小飞果然来了,他出手就表示连城镇出手,卓王孙顺势来到连城镇,还未开口质问,不成器的马场主已经趴在了地上,表示痛快臣服于华朝。卓王孙见目的已达,想回程述职,被我挽留了下来,拉进了我们的计划。”
盖大低头听完,有些忧心忡忡看着谢开言。谢开言笑了笑,道:“盖大哥还在担心今后的归途么?”
盖大叹息:“连城镇一旦并入华朝,太子沉渊怎么会容忍我们发展势力,因为我们毕竟是前南翎遗民,囤积兵力就有反抗的嫌疑。”
谢开言微微一笑:“我没有说一定要留在连城镇。”
“此话何解?”
谢开言面朝连绵起伏的塞外景色,淡淡说道:“我这里有两步计划,盖大哥参与第一步,至少要争取到连城镇免征赋税的这项权力,用以向太子沉渊表示连城安分守己,不生反心。因为你想,在如此大的利益驱使之下,连城还要反,实在是得不偿失。只要叶沉渊不灭连城,我们
就有长久的立足之地。到时我会杀掉马场主,将你推上镇主之位,你带着小飞留守前沿,我退出连城镇与阿照汇合,取代狄容的位置。连城的作用很明显,是关外广阔天地的门障,处理得当,一定能发展成富饶的城池。最后一战完毕,我变成第二个狄容,你变成第二个马场主,我们重新形成首尾相连之势,牵制住华朝的边防,迫使叶沉渊不能轻易动作。”
盖大忧思:“我只怕——待消灭狄容后,太子沉渊不等我们喘息,就发兵攻占连城——”
谢开言回过脸微微一笑:“这样的事情听起来叶沉渊极有可能会做。”毕竟边防重地,岂容他人酣卧,无论叶沉渊知不知道连城镇里藏了前谢族党羽。
那么推断下去,就得取决于卓王孙的能力。卓王孙能看出多少,传信回去,就表明叶沉渊看出了多少。
“那怎么办?”
谢开言仰望无穷无尽苍穹,说道:“我们退向域外,去北理也好,去番邦也好,利用谢族积攒的地下财富重新组建一座城池,扶植出一个全新的帝国。你有信心重新再来吗?”
盖大坚定道:“有。”
谢开言道:“那就好。”
骆驼荆棘树随风抖落几片叶子,扑在谢开言身上。谢照替她拂去沙尘与落叶,听着她简短讲述与盖大等人的决断。他知道她急着赶回去准备,没再强留她,只是笑着说:“谢一,你亲我一下,我就放开你的手腕。”
谢开言沉着脸道:“阿照你又胡闹。”
谢照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木片,迎着光亮,洒落细细密密的线条。谢开言被斑驳画刻吸引住了视线,抬头看向他高举的手,不料,他极快落下一吻印在她的面颊上。
“阿照!”谢开言红了脸颊,伸手便拍向他的胸膛。
谢照笑着躲过,将木片依在树枝上,轻轻一跃,先行下了沙丘。明朗的阳光拂照过来,争先恐后穿过木刻线缝,地上马上落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地形图,就像是随风转变的皮影画。
神奇的阿照,总是能够创造出神奇的场景,此刻也不例外。
谢开言低头看了小半会,沉淀心神,小心翼翼收起木刻画,再用半个时辰走回了连城镇外那片草地。
可是,竹篮还孤零零地翻落一旁,本该系在藤条上的兔子却不见了。
一个时辰前。
南院书房内,卓王孙展开一幅工笔细致的北疆区域图,细细查看。利用加急快马赶回来的骑兵侍立一旁,向他禀告诸多事宜。
“这幅地图是巴图镇八十高龄的画师赶制出来的,
每一处地方都经过了老羊倌的核实,确保地形无误。公子提调的骑兵与箭卫已经赶至连城镇外十里处,在野地扎寨,全部换上边防军营的普通衣装,扮作屯田散兵,等候公子的差遣。驿站传来谢照资料,此刻由我带来,公子可否要查看?”
卓王孙未抬头,冷淡道:“放在案上。”
兵士放下锦袋,行礼退出书房。
卓王孙记住连城镇至流沙原、再到天阶山峡谷地形后,拆开袋口,取出布帛查看上面的蝇头小字。“谢照,男,前南翎国谢族人,为族长一派守护,自幼随侍族长,学习骑射。十年前离开谢族,混迹于关外部落,有连城拔寨之勇,人称‘粉面谢郎’。”
卓王孙静默伫立一刻,盯住“随侍”二字,突然起掌拍向了桌案。强风侵袭之下,木案化为碎末飞散,他毁去布帛,起步走向门外。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突破男女之防,让他堂而皇之地留在了一个姑娘身边?
卓王孙抿紧唇,双袖掠起一阵寒风,眼里的光探向了关外。前方,马辛发足追赶一道熟悉的背影,缠住她,说了什么。他缓缓走上连城镇门楼,抿嘴唿哨,招呼下一只黑爪金脚环的鹰隼,将一道密函送回了汴陵,唤道:左迁火速赶至巴图备战。
天幕下,谢开言越走越远,马辛与盖飞扭打在一起。卓王孙居高不下,极目远视,细细丈量谢开言的步速,待人散,再缓慢走向草地边缘。
一只白胖的兔子孤单单趴在地上,像是被遗弃的玩偶。卓王孙随手挥了下衣袖,划开绳索,任由兔子蹦跳着走远。草尖上的露珠垂落下来,撒在兔毛上,雪白的毛发一块块湿掉,然后又风干。他耐心地站在原地,看着兔子四散着觅食。
差不多替谢开言放牧了一个时辰的傻兔子,远处出现了主人家天青色的身影。卓王孙在内心稍稍推算,旋即明白谢开言走了多远,大致从哪个方向回来。
卓王孙弯腰提起兔子耳朵,背手站在一旁等候着。
谢开言走近竹篮散落之处,果然开始寻找遗弃的兔子的踪迹。一株莎草旁,卓王孙长身玉立,不容她忽视。她迟疑地走上前,隔开一两丈的距离站定,哑声问道:“不知公子是否见过一只兔子?”
卓王孙负手而立,淡淡道:“什么样的兔子?”
谢开言忍不住伸手比划了两下:“白色的,有点胖,像团糯米。”
卓王孙注视着她的如水眉目上,静立不语。
谢开言皱了皱眉:“没见过么?那扰乱公子静思了,我这就退下。”
卓王孙依然伫立不语,背负的双手微微动了
下,胖胖的兔子被悬吊在指尖,立时挣扎起来。阳光下,一团阴影不断晃动,扑闪着草色,划开了黑白界线。
谢开言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她好奇地探向卓王孙身后。怎奈卓王孙稳伫不动,衣襟盛满清寒之色,浑然天成的矜持及尊贵气息便显露出来。谢开言咬咬牙,自行走到他身旁,拉住他的手腕,从他的指尖解救下了兔子。
好在卓王孙并未避过身子,站在原地仅是清淡说了句:“以后不能随便丢下他。”再瞧了她一眼,先行离开草地。
谢开言摸摸爬上一抹胭脂霞色的脸,弹着兔子耳朵,走回竹篮边。“傻兮兮乱跑什么,当心被下了酒。”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退敌
盖大走出主楼,长叹一口气。
大当家唤他去立了“军令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鉴于与狄容宿怨较深,由盖大挑起事端,必须由盖大统领军马之责,誓死报仇雪恨,捍卫连城镇声威。如果不能胜利,任凭马一紫处置。
盖大并非为责令言辞难受,他心寒的是马一紫待他的态度。在连城镇任劳任怨干了十年苦力,为马一紫放牧拉车,开办巴图车行,末了,马一紫不能容忍他的胆识和贡献,趁着狄容之乱,意图将他赶出镇子。
如此长的时间里,他已经把连城镇当做了自己的家,通过双手抵御住了外族的进犯。眼下他的处境却有些艰难,马一紫再逼下去,他只能忍痛割断内心的最后一丝恩情。
盖大抬头看向广阔天空,正值秋阳朗照,洒下万千光辉。连城镇四方城墙高卧,如同一位魁梧的巨人围起了手臂。他环视周遭,彻底下定了决心,直奔那方偏僻的小木屋而去。
谢开言坐在桌前翻阅古籍《北水经》,细心搜查极北之地的地貌情况。古籍从天劫子的石屋里搜刮出来,历经几代人心血,将河流山川、丘陵原野勘记得一清二楚,图表线路一直延伸出了华朝边境,直达番邦域内,翻过天阶山,便能到达碧水澄澈的乌干湖。
如果将天阶山视作为最后一道边线,那么流沙原、芨芨草野、牧场、连城镇就成了谢开言等人所能活动的区域,她亟待考虑一个情况:假如消灭了狄容,叶沉渊不等他们喘息,发兵攻占连城镇,对原狄容部落占据的天阶山岭形成震慑之势,她又该怎样应对。
好在连城镇的地位极为微妙,南下能入华朝边境巴图镇,东迁则是理国门户伊水河镇,北上到达域外的乌干湖。三向权衡,应是北方显得更为广阔。迁徙之路虽然苦了些,若能逃脱华朝或者北理的辖制,背井离乡未尝不是另一种开始。
谢开言合上古籍,在书皮上拍了拍,心道:阿照,最坏的打算就是北迁,好歹有个落脚处了。
才稳住心思,盖大刚好推门走进,转述了马一紫的决定:战败就将他们一伙逐出连城镇,不问死活。
谢开言起身收拾书册,说道:“马场主差不多要走到这一步了,很早之前,他便容不得盖大哥。”
盖大内心虽然怨念马一紫不顾兄弟之情,但知道谢开言说得没错,只能点点头。
糯米团似的兔子趴在竹篮里吃草,过了一会,突然竖起耳朵,后腿直立,做出警醒的姿态。谢开言低眼瞅着兔子,弹弹它的耳朵,叹道:“这团糯米果然和别的兔子不一样,耳力要见长一些。”
盖大不
解。“哪儿来的兔子?”
“花老板送给我解闷的。”
绰号为“糯米”的兔子前腿紧弓,仍然杵着毛绒绒的身子一动不动,盖大看它的长耳朵在微微转动,心下惊奇不少。“它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糯米的耳力要比一般动物灵敏,如果贴地行走,它的感触会更加敏锐。盖大的心思没有放在城外,自然听不到远处隆隆滚动的马蹄声。谢开言自清晨见过谢照,得到狄容即将进犯的消息后,就一直留意外边的动静,现今她倾耳一听,明白了外面的情况比较棘手。
“盖大哥快去请卓王孙,狄容倾巢出动,来的不下万数人。”
谢开言曾炸断流沙原的浮桥,为连城镇的整装争取到了一段时间。浮桥九曲宛转,倘若了解行走路线,在深藏于沙池底的石基上加筑,铺上桥面,几日便能恢复通道。所以,狄容的袭击只是迟早问题,不能从根本上遏制他们的野心。
狄容旌旗影影绰绰闪动在地平线处,盖大平日统领有方,眼见敌人逼近,马上催动连城全镇男女老幼齐上阵,凑足一千人马,埋伏进了瓮城。弓箭手占据箭楼及角楼,盖飞带着刀斧手持盾掩藏在门闸后,其余的散兵游勇分布在阙台、雉堞、垛口下,个个脸色慎重,想必已经知道狄容来犯,规模不可小觑的军情。他们的武器大多是长矛与弓弩,长年未经保养,前几日匆匆翻出来擦拭一番,堪堪泛出点锐利光泽。盖大深知依靠这批散兵守住连城镇的可能性太小了,尽量将精锐部分堵在前城,并吩咐他们准备好滚木和油罐。
连城镇最早由三座废弃城池连缀而成,正门前设置十五丈宽阔的护城河,河道内堆积尖矛倒挂,形成外围第一道屏障。此刻吊桥已经高高挂起,城外广阔的土地变成了临时战场。
谢开言背负拓木弓跃上瞭望台,极目远视,打量狄容行军规模。狄容争战不比中原讲究阵法,他们骑马扬鞭而来,嘴里呼喝着,散散漫漫,遍布全场。通常在原野战中,游骑和冲锋军要讲究次序,但观狄容行进,如潮水一般肆虐奔走,气势看着喧嚣,实则无任何精干厉害之处。
谢开言看后心下安定不少,权当将这次围堵给盖大练兵所用。盖飞仰望师父站在高台上的背影,看到瘦削的身子在寒风中显得无比单薄,咬咬牙,凭借梯绳攀爬到了她右侧。
“师父,有办法退敌吗?”
“有。”
“那为什么要请动卓公子到场?”
谢开言估计着狄容冲到城门前的时间,侧头睇视盖飞,道:“怎么,开始担心起你的贵客公子来了?”
盖飞撸撸袖子,埋怨道:“师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
谢开言叹气道:“小飞你好好想想,狄容、华朝与我方之间的利害关系。那卓王孙作为华朝特使,他出现在城门上,就表示华朝的权势及庇护也覆盖到了连城镇,如果狄容还要强硬攻城,就意味着与华朝正式为敌。我们连城镇来头虽小,但华朝上万军队还在边防候着,大头领能不考虑吗?”
盖飞听后想了会,撅嘴道:“师父尽说些绕绕弯弯的道理,反正我是懂不了。不过你刚才一说,我大概明白了,不就是把卓公子哄到城楼上来,让狄容见一见特使尊容吗?”
谢开言拍拍他的后脑,叹道:“不需要哄,为了共同利益,卓王孙自然会来的。”
城池外的呼喝之声越来越近,狄容催动马匹,风一般卷向正门。正值人心慌乱之时,卓王孙身着紫袍轻步上了城楼。弓箭手压低身子埋伏在垛口处,他反而走前两步,突现出了身形,一袭紫色在巍峨古朴的城头静止不动,显得深沉而醒目。
谢开言垂眼看他的动作,情知这个人心思剔透,又猜对了她的企图。偌大的城头仅凭一名特使来镇住狄容嚣张气势难显公正,谢开言便匆匆对盖飞吩咐:“万一大头领发横攻城,务必要护住卓王孙的安全。”说罢跃下瞭望台,疾步走到卓王孙身边。
卓王孙纵目远视,看着天际沙尘滚滚,始终未见忧色。
谢开言持弓守护一旁,随着他的视线看向远方,忍不住揣度:难道他也安排了伏兵?面色上却不声张什么,嘴边那句“公子勿惊”也吞入了腹中,只因只身前来的特使大人比任何人都要镇定。
一匹通身毛发油亮的蓝蹄马冲在最前,狄容大头领雄踞马上,关外的风沙吹不散他眼里的倨傲之色。身上披挂齐整,右手长戟斜掠一侧,大头领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种霸气。谢开言注视他身后,知道他有恃无恐的缘由何在——一列黄铜镶皮的弩车踏着轱辘碌碌之声奔突而至,张开机括口,豁出冷森森的箭矢,仿似直指九天云外的烈焰。几架云梯与冲撞车尾随其后,被众多走卒齐力推进,隆隆作响,惊炸了一地斑驳的原野。
无论周遭如何喧嚣,卓王孙静立不动,用一种浑然天成的冷淡奠定了他的威仪。谢开言揣测他的习性本是不喜多言,当即趁着狄容未组好阵型的先机,运力说道:“大头领,你且听我一言,否则今日让你有来无回!”
大头领抬眼一看,正见着谢开言在城头露出整张脸,那种苍白而安静的神情令他印象十分深刻,不由得咧嘴笑道:“你不就是我家美人身旁的小丫头
吗?既然你在这里,我家美人肯定也在不远处。你快去对她说,‘你家夫君来了,美人莫再扭捏,待夫君打下整座连城镇给你作嫁妆’,哈哈哈,就这样说定了!”
谢开言道:“大头领一心想着攻下连城镇,可见是有备而来。”
大头领招手示意身后骑兵围上,仰天笑道:“那是当然!”
谢开言摇摇头,朗声道:“大头领只看到所带万数人马的便利,却不知中原打仗自有一套方法。自我观察大头领行军以来,便认为大头领必败,为何?我一一告知大头领缘由,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头领哈哈笑着,根本没把一个丫头的话放在心里,只等着随众推车围聚过来,便开始攻城。城内门闸后,盖飞弓着身子,姿势待发,如同一匹将要扑食的豹子。他等着师父下令行事,闷出一头汗站了许久,却听得城头上侃侃而谈,忍了又忍,才嗤笑道:“师父一肚子坏水,这样提起话头,肯定又想吓唬人。”
盖大也留在了前城,此刻正站在盖飞身旁。“学着点,你师父尽显机辩之士才能,能与狄容城前叫阵,凭的就不只是‘吓唬’二字。”
盖飞甩了一手汗,连声道:“好吧,听听师父说了什么。”越听下去,他越是觉得师父巧舌如簧,与平常所表现出来的安静与冷淡大不一样。而且,他这个知情人都判断不了真假,亲近者尚是如此,那么外面对阵的狄容又能揣度多少?
盖飞将信将疑地抓了抓头。
迟霭暮色飘荡在城池四周,被狄容隆隆前来的马蹄声踏碎。谢开言目测围敌越来越多,不待大头领缓和劲头,就一鼓作气说道:“马场主早就知道大头领要来拜访连城镇,提前做好了准备。此时已近申时三刻,太阳已经西沉,耕牛在外劳作一天,急着回家舔护牛犊,脾气变得极为暴躁。马场主恐怕耕牛性情过于温和,特地置办了万挂爆竹绑在耕牛身侧,只等大头领一声令下攻城,他便唤我射出响箭,要镇外埋伏的汉子放起‘火牛阵’,与大头领的青笼乌蹄马阵会会,决出个高下。”说着,她扬起手中拓木弓,箭矢顶端赫然包着一枚铜骨镝头,冷锋流转,来证明她所言不假。
大头领脸上笑容一缓,勒马后退两步。他并非正规行伍出身,但抢掠村庄的恶事也没少做,平时碰到的最大抵抗便是村民与乡兵的两三下武把式,连城镇这样的规模及行事实属首次。然而他烧杀抢掠多年,自有一股剽悍之气浸渍身骨,谢开言的这番说辞只能令他迟疑一刻,不久后,他仍然会秉承贪婪风气,下令攻打城门。
谢开言当然知道大头领的想法
,见城前阵型又散漫开去,显然是人心浮动之机,连忙说道:“马场主料想火牛群攻不能止住大头领的脚步,于是又下令在镇内挖掘陷阱,布下天罗地网等着大头领带人冲进。方才说了,大头领的青笼乌蹄马被火牛冲杀一阵,必定是慌不择路闯进镇里,此刻只要马场主令旗一挥,广开阱口,大头领的马阵又得折损不少。倘若在这最后时刻,远处埋伏的骑兵掩杀过来,与马场主里应外合,齐齐断掉大头领的退路,那便是让大头领长出翅膀也难飞走了!”
谢开言的声音清晰明朗,散在辽阔原野,顺风拂送下去,迫使狄容的阵脚再次乱了几分。大头领听着她磊落而谈,不似作假,忙吩咐身侧小兵,说道:“你去后方看看,到底有没有伏兵。”
连城镇外的西门河蜿蜒流过原野,天色迟暮,冷气回转,必然升起一层淡淡浮烟。隔着纱雾般的烟气,远处有滚滚沙土飞扑,疑似马蹄扬起的尘风,罩住了地平线,将四境笼得朦胧。不需哨兵传回消息,大头领也能看见后方动静,他拉着嘴角短须,笑道:“小丫头少来糊弄人!这四境开阔的,哪里能藏得了伏兵?”
谢开言面露惋惜之色,道:“大头领果然糊涂,我极力劝说大头领不入连城镇,是为了保住大头领一命。大头领且想想,华朝特使此刻也站在了我身侧,如果不是准备妥当了,我们胆敢让使臣大人上城楼吗?别的不说,单看使臣大人的出身,如此高贵,我们是万万不敢怠慢他的,遑论令他置身于危难之中。大头领如果不信,执意冲进城门,那便是与使臣大人为敌,与华朝数百万军队为敌,与那九千万顷土地、千千万子民过意不去!我请大头领三思而行!”
话音一落地,谢开言就退后几步,着重突出了卓王孙鹤立当涧的身形。
卓王孙始终冷淡伫立,耐心等待谢开言说完所有,才吐露一字:“弓。”
大头领仰望巍峨城墙,面上带着一种欲欲跃试之色,转念想到连城镇一旦得手,财富不可计数,怎么也抑制不了满心的欲望,喝道:“既然今天来了,就没有空手回的道理!”他转头,对着后方下令:“云梯架桥,冲车撞门,给我上!”
城头之上的谢开言连忙从背鞘抽出两枝长箭,合着精干拓木弓一并给了卓王孙。卓王孙接过,搭箭张弓,弓形如盘月饱满,其臂力与劲道令御羽一族的谢开言望尘莫及。她细心辨得卓王孙气息沉稳,丝毫不乱,内心再是一叹。
卓王孙以霜冷眼眸扣住大头领身影,左手三指无声松开,送出了风云雷霆的金银双箭。这两道箭矢本由谢开言所创,唤作“子母连弩”,经改
良,端的是霸气凌厉。卓王孙贯入十成功力于箭,削出一只金箭迅疾扑向大头领面容,被大头领俯身躲过,第二只银箭无声无息,如一道流光,径直钉向大头领后背椎骨。
底下之人惊喝:“大哥小心!”大头领已跌落马下,听辨不了任何风声,凭着本能扭身一滚,想避开来势凌厉的银箭。却是未躲开,右肩已经中了一记流光,痛得让他龇牙咧齿。他还未作出反应,电光火石之间,城楼上的卓王孙扬手探向谢开言背后,抽出另外两箭。似乎只是掠起一点微风,飞扬起谢开言的一缕发丝,令谢开言侧头去看,卓王孙已经射出了第二道箭。
这次的金银两箭有了前番一次的辅助,钉翻一名意图扶起大头领身形的亲兵,畅快无阻地扎进大头领背脊。大头领闷哼一声,四肢垂落,众多随从扑上来,拼死将他拖进阵列中,阻断了卓王孙的箭路。
城楼距护城河外狄容所立之地有二十丈开外,卓王孙扣弦两次,箭无虚发,招式刁钻,无可避及,强大的功力令人骇然。谢开言见卓王孙已折损了狄容气焰,轻身跃向背后门楼,朗声道:“迎敌!”顿时垛口处、箭台上万箭齐发,如飞蝗一般扑向前方。
狄容部落听闻大头领落马中箭,阵列里起了一些骚乱,副指挥在人群中呼喝:“大头领下令攻城!”听指挥使这么一说,众人像是惊醒一般,扬起武器呼喝向前。云梯很快搭建起来,冲撞车过了护城河,骑兵受到城楼猛烈的飞石抵抗,一时近不了城门。
谢开言早就请卓王孙下城,以护卫他的周全。卓王孙站在门楼偏僻处,冷淡道:“不碍事。”
谢开言道:“公子是万金之躯,稍稍有个闪失,连城镇便担当不起。”
卓王孙冷冷一笑:“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他从她身后抽出鸣镝,扣在自己手里的拓木弓上,将箭矢发射出去。一阵尖锐响起,远处隐隐响起轰隆之声,带动黄沙漫天飞舞。
谢开言最初就吩咐谢照提点三千亲信而来,赶着连城镇的耕牛进了牧场,安置好了鞭炮火烛的步骤。此刻被卓王孙射出响令,她自然不会惊奇,她只是心惊卓王孙不以为然的神色。似乎他能预料到,除去连城镇中勉强凑齐的一千人马,在流沙原后方,更深远的地方,也会有谢照之类的帮手存在。
谢开言暗自打定主意,等此战过后,嘱咐谢照好生安妥阵营,首先要占住地利的便宜。天阶山北侧、乌干湖都是可选之地。
耕牛发狂地动山摇奔来,犄角绑住尖刀,冲进了狄容尾阵。狄容折损了大头领,失去了指挥,军心已降一半,此刻真的有规模不小的火牛
阵冲来,他们便轻信谢开言的“陷阱、伏兵、华朝援助”三步说辞起来,互相推搡着,不肯冲在前头。
连城镇外马蹄声、呼喝声、惨叫声响彻天空。谢开言舍弃了卓王孙,赶回瓮城城头,观望狄容军情。垛口和雉堞处不断投出箭矢、油罐、滚木,阻拦了首批敌人的攻击力度。底下人马互相践踏不在少数,骑兵仍然逡巡,没有过河。谢开言见状,跃下城墙,对着盖大盖飞说道:“开城门。”
盖飞急切道:“城里没有师父说的天罗地网,根本开不得大门!”
盖大极快思索,将手一挥,道:“开城门!”
盖飞一向听信师父的言论,只是前几日夜袭流沙原折损了不少子弟兵,他看着周围所剩的少年郎,脸上不禁浮现一阵执拗之色。“不行,他们挡在了最前,让他们做盾,我下不了手。”
子弟兵们倒是纷纷响和:“我们不怕!开城门吧!”
谢开言听着冲撞车撞击之声越来越烈,长叹:“你们都退开,散进两侧楼道里,但凡有狄容冲进来,用尽一切手段杀死他们,不令他们回身。这样一来,外面观望的狄容余军一定会相信我说的陷阱,不敢轻易闯进来。只要他们不进来,这座城我们便守住了。”
盖大适时补上两句:“谢姑娘说的法子就是‘兵行险着’,真真假假,不让敌人看得清。外面的声势已经造足,再不开门,恐怕错失良机。”
当然,还有远处埋伏的谢照的一支骑兵能够起到恐吓作用,谢开言怕人多口杂,并未全盘托出实情。连城镇内,盖大统领的五百南归精兵也不知情,那么,躲得远远的马一紫之流更是蒙在了鼓里。
盖飞咬咬牙,第一个返身冲向机括,扳起了转轴。吊桥扎扎放下,压断一只云梯,扑的一声平伸在狄容骑兵眼前,那些骑兵反而退后了几步。紧跟着,滚轴喀嚓响起,似是震裂了整面石板,缓缓松弛的大门令狄容愈加逡巡不前,只恐里面有虎狼扑出,和身后追赶的火牛形成一种奇奇怪怪的局面。
冲撞车轰地一声冲进了大门,两侧有刀斧手埋伏,挑断狄容步卒手脚,更有不怕死的子弟兵,将门扇缓缓合闭,即使被长矛戳穿胸膛,他们也要身后的手足踏着他们的尸骸而上,尽数吞没掉首批进攻者。
大门几经关闭,门口处已经不见冲撞车踪迹,只留下大滩血水。
“太邪门了!难道真的有埋伏?”
狄容骑兵疑虑地打量左右,策马奔过吊桥,沿着城墙四散而走,不敢进正门。城头不断有飞石箭矢并各种利器掷下,他们的征程并不顺利。谢开言找来一副弓箭回到城
头,与其他箭手并肩作战。嗖嗖嗖震弦声不断,她只看得见底下漫布的敌人头脑,箭箭飞扑出去,必定取人性命。
沙尘滚滚的战场上惊起老鸦声叫,各种呼喊混杂在一起,直杀得血色遮天。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淡的气息,伴随着一丝淡淡的飘渺熏香,她正要回神,两只微温的手指按住了她的颈侧,封住了她的|茓位。
若在平时,谢开言决计不会轻易中道;只是现在,她的心思全部放在了阵前,不曾提防后背的来袭。
谢开言一阵眩晕,身子微微后靠,杵在了卓王孙胸前。他伸出左臂抱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接过她的长弓,弃之一旁,语气仍然那么冷淡。“不用那么紧张,我全部依了你就是。”
紫袍袖口散发一股熟悉的安神香气,令谢开言几欲放松全身,在他怀里沉睡不起。但她竭力保持最后一丝清明神智,听到耳旁传来弓箭手惊喜的声音:“太好了!狄容兵好像怕不过,已经开始撤退了!”
另外有人声喧杂,诉说着原委。“左边突进一彪人马,看着好像是巴图守军……”
“真的是华朝军旗!”
“没看错吧?”
“错不了!”
“原来是使臣大人暗中调了兵帮助连城镇……”
卓王孙既然肯出手,调来巴图守军,就表示华朝不会坐视不管连城镇的死活,至少,谢开言希求的两方战局已成定势。日后,她可以带着盖家军退居二线,推动华朝与狄容正面对决,也不算辱没了“连城镇打败狄容”的名声。名声一旦成立,她所要求的减税立身的提议才有先行之机。
想到这里,谢开言缓缓阖上眼帘,放松心神,歪头倒向一旁。卓王孙将她打横抱起,在众人面向城前的喧嚣声中缓步走下门楼,来去自然如风。在巨大的胜利之前,即使有几人观察到了后边的动静,但也只是笑一笑,投身到更热闹的呼喝中去。
卓王孙穿过遍地丢弃的器械矛戟,沿着侧楼边道回到左镇,径直走进院落。安顿好谢开言,他走出厅前,静立一刻,最终对着待命的兵士说道:“将人马撤回来,不必追赶谢照。”
此刻放走谢照,一来避免打草惊蛇,二来算是让谢开言醒来后能够心安。
兵士不明原由,稍稍踟蹰:“如此大好机会……公子为何不动手……”卓王孙看了他一眼,他马上噤声,抬手施礼,大步走出院外,赶着传递谕令。
只有随侍一旁的花双蝶淀了淀眼神,猜测着,狄容未灭,公子怕是在等那最后一个时机。当然,内心想法她也不会轻易说出口。耳边传来卓王孙冷淡的声音:“待她
醒来,不可露出异状,就如往常一样。”
花双蝶连忙颔首称是,看着卓王孙走进内室。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美潇的手雷,陈年旧事、嘉夫、龅牙、心浣梣安的地雷,道长的地雷和手雷
夜会
谢开言在睡梦中并不安稳,她的思绪一直停留在炼渊底,随着雪花一起纷纷扬扬。长达十年的冰封生活,迫使她遗忘了很多东西,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脚边的那道极光,非常亮,非常冷,每当细小的、几乎看不见形状的光束落在祼足之旁,她便知道,天地间又转换了一个昼夜。
那个时候她想的最多的就是——这肯定是一个梦。等她睁开眼睛,苦寒而枯燥的日子就会不见了。可是她努力地抬起眼帘,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发现面对的依然是茫茫雪川,陪着她的依然是无边无际的孤单,长此以往,她放弃了憧憬,放弃了希望,就沉入到最冰冷的睡梦里,闭目塞听,心神渐渐地涣散了开去。
所以很多时候,她都区分不了现实与梦境的差别,因为给她的感觉都是一样,切肤的冷。
卓王孙立在床边,低头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梦魇,他返身走到桌案前,拨了拨瑞兽铜炉,让更舒适的安神香气弥漫在床帏之间。他安静地站在屏风一侧,等了片刻,
极淡的熏香落在谢开言发上、衣衫领口,像是杏花在春风里化散,扑进了她的睡梦,她闻着熟悉的香味,果然平静了下来。
卓王孙解开谢开言包裹得紧密的袖口,褪下她的手套,伸出两指探向了她的脉络。指尖传来的感觉还是那么冷,低眼去看,苍白的肌肤上泛着淡紫色的经络,像是孱弱而瘦瘠的西门河。由于服下了第一颗“嗔念”,她的毒性退了一点,皮肤颜色显得浅淡,可是她整个人,并未表现出有多大的欢喜,现在睡着,依然那么安静。
卓王孙捏住谢开言的手腕,静坐床侧,听着她的心跳与呼吸,看着时光流逝过去。薄薄的暮色从窗格里斜映进来,地上浮起一层淡霜,他坐了很久,始终没改变姿势,直到要整理好她的衣衫袖套时,他才回头看了一眼。
她的梦中没有呓语,除了眉尖的颤抖,一切都很安静。
卓王孙走出内室,花双蝶一如既往等在了门外,他简短交代几句谢开言的生活习性,离开了府院。从远处的秋猎场里,传来一阵隐约的喧嚣,再过半个时辰,马场主会为了战争的胜利,幕天席地燃放盛大的烟花。
花双蝶轻轻走进寝居,关上门,站在屏风一侧。过了一会,谢开言就醒了。
谢开言睁开眼睛,看到锦缎床幔,心神还有些茫然。她坐在床沿慢慢回想,花双蝶并不催她,更不会发出一丝声音。她低头想了一刻,才察觉所居环境与平日的不同,处处透着一股雅致气息。
花双蝶抿嘴笑了笑,道:“谢姑娘每回起床都会这么
迷糊吗?”好在公子有言在先,否则她不懂内情,贸然走过去,肯定会惊扰到谢开言。
谢开言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抬头说道:“这里是卓公子的府邸?”
花双蝶点头:“公子将你带了回来,安置在偏房里,让你好好休息一会。”
谢开言皱了皱眉,道:“在众人面前私自带走我,希望不要有下次。”
花双蝶叹道:“谢姑娘可曾想过,公子这样做的用意?”
谢开言站起身,绕过水墨画卷镶嵌的屏风,就着仆从送进来的温水与茶盏,擦净了脸颊和手腕,并漱了漱口。她的动作有条不紊,花双蝶陪侍一旁,紧紧看着她,却没听到她的回答。
谢开言转过身,对着花双蝶躬身施礼,道:“烦劳花老板的款待。”就待走出门。
花双蝶急道:“不是我,是公子好心救你,你应当向公子致谢。”
谢开言再次转身,看着花双蝶道:“卓公子已有家室,我是草鄙之人,不敢过多惊扰卓公子。且卓公子与我立场各不相同,再来拜访他,恐怕于他名声有损。”
花双蝶怔道:“立场?公子能有什么立场?谢姑娘这样想,难道是执意自己南翎遗民的身份?”
谢开言猜得出来花双蝶接着要说什么,依然应了一声:“正是。”
花双蝶果然急急说道:“这普天之下,已是华朝国土,天下百姓,已是华朝子民,谢姑娘何必要划出国别来,拉开与我们之间的距离?”
谢开言微微笑道:“等到太子殿下真的有抚亲天下百姓之心时,花老板再来对我说这些话吧。”随即转头离去。
花双蝶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低叹。“国事我懂不了多少,只是——你不来,你又不愿意他去,这可怎么办?”
琥珀色的雾霭在战火余温上轻轻飘荡,城外还有一两丝狄容留下的残烟,城内已被整饬一新,仿似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洗礼。连城镇的子民习惯过上安稳的日子,看到盖家军守护住了家园,那种感激的微笑早就挂在了他们脸上。
马场主着力举办烟花盛会,只有盖大默默无言地处理丧户后事,带着盖飞慰问受难家庭。一个时辰前,他们在一片混乱中抵住了狄容对大门的攻势,等火力骤减时,再回头去寻谢开言,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城头的守兵告诉他,卓王孙带走了谢开言,并调来军队围歼狄容,迫使狄容仓皇撤退。因此,特使大人功不可没。
盖大内心自有定夺,久经风浪与困苦,他只关注于与南翎国人休戚相关的事件,除此之外,他并不会去追问其他的缘由,这
一点与谢开言的脾性相似。所以,两人在相聚时,从来没有牵扯过一句私事。盖大去了一趟谢开言的小木屋,商讨后继,依然不过问卓王孙对待谢开言的举止。
这样的相处自然又默契。
连城镇的夜空渐渐落下稀疏星光,伴随孩童燃放的烟花爆竹,划开了秋水原野的寂静。盖大看着谢开言始终坐在木桌前,问道:“你不出去走走吗?今晚很热闹。”
谢开言展开一幅洁白的绢布,夹着内衬,提起一支细管狼毫在上面作画。她先勾勒出一个宫廷的概貌,画出寝宫与苑台,点缀一道俏丽的身影立在梅花之旁,冰清玉洁的花瓣掩映着丽人容颜,仅从细细描摹的服装配饰来看,她所呈现的也是华贵气象。
谢开言搁下笔,等着墨迹风干,抬头说:“狐狸要我替她画一本戏曲,我不答应,她便天天吵我。趁今晚心境安定,没杂事缠身,我画些小样送给她,也好完成这桩差事。”
盖大默然看了会,才道:“你这是丹青妙手,画技不输任何南翎一派。”
谢开言道:“盖大哥谬赞了。”起身送盖大出门,她再走回来端正坐好,仔细勾芡,画了一折公主离国偶遇才子,身世浮沉的戏本。糯米兔子团在竹篮里,好奇地看着她。小木窗外砰砰燃起了明丽的烟花,它转头瞧了瞧,爬出竹篮,闻到墨香,舔了舔桌上的砚台。
谢开言此刻心里已十分平静,两耳也听不到窗外的响声,只是一心一意作画。兔子脚掌沾了墨汁,印在她的白绢上,像是深雪之下朦朦胧胧绽放着梅花。她抱过兔子,洗净它的脚掌,将它放在平时休憩的土床上。兔子在貂裘斗篷里打了个滚,趴着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宁静的天地里似乎只剩下一盏孤灯,一个伏案画作的人,一场悲欢离合的戏曲,与漫天喧嚣的烟火极不映衬。葛飞推开木门,看到谢开言端坐的身影,一怔。
“怎么了?”谢开言将白绢布两顿缓缓折起,不动声色地问。
盖飞抓抓头:“今晚这么热闹,师父怎么不出去玩?”
谢开言笑了笑:“非我族人,无心流连。”
盖飞坐在木凳上,没找到解渴的茶水,擦去满头的汗,梗着脖子说:“我其实也高兴不起来,想着今天战死的那批弟兄,现在孤单单地躺在原野的坟地里,心底就觉得有点悲凉。”
谢开言看着他说道:“小飞,后面的路还有很长,死去的手足值得我们铭记,活下来的人需要继续朝前走,才能完成他们期盼的事情。”
盖飞重重点头。
沉寂中,谢开言拉过床头的另外一只竹篮,从
里面挑拣出红透的果子,擦干净了,递给了盖飞。盖飞高兴地接过来,三两口吃完,咬得声音清脆。他擦擦嘴,嘟哝着说道:“师父这里真简朴,连茶水都不置办一回。我每次来了,总觉得渴……”说着说着,他突然大叫了起来:“哎呀,我忘记了来这里是叫师父去看看狐狸,那只狐狸不知道发什么疯,一个人坐在沙地里,看着好像很伤心……”
不管句狐在秋猎大会上是不是帮助了对头马辛,盖飞看到师父优待句狐,爱屋及乌,不由得格外关心起她的事情来。句狐早在几日前说过,想去汴陵参加丹青玉石书画展,在夜班里唱唱戏,过回惬意的日子,他自然听了进去。今晚举办烟火宴会,句狐孤零零站在人后,他看见了,拍着她的肩头,像以往一般与她嬉闹。没想到句狐突然打开他的手,低头疾走,眼角甚至还有来不及擦拭的泪水。他好奇不过,跟着她走出城门,一直看着她坐在骆驼荆棘树下,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谢开言细细听着盖飞的转述,想了想,道:“随她去吧。”
盖飞叫道:“不对啊,师父,狐狸一向是散漫成性的,这个时候变得不通人情,会不会是病了?如果病了,抓副药给她吃就好了,但如果是她想不开,跑回狄容那里,那马场主一旦怪罪下来,又逼大哥去立什么军令状,要我们把她夺回来,你说这种鸟窝气我怎么再咽得下嘛!”
谢开言被盖飞吵得头痛,叹气道:“放开我的手,不准再摇晃了。我去看看就回。”
夜会(下)
夜空似黑幕,烟花盛放,流丽光芒如同紫色云雾澹荡,照亮了沙丘上的影子。句狐背后便是孤立的骆驼荆棘树,焰彩散落下来,撒在树丛周边,映出了一张凄丽的容颜。
句狐沉默地坐在沙丘上,没有一点心思抬头去看满天流离的焰火。过了这么多年,她以为她会忘记心痛是什么感觉,直到她在傍晚之时无意发现的那道背影。
她很懊恼,为什么没听谢开言的话。
谢开言曾叮嘱过她,狄容即将来犯,她必须留在府院内以保安全,不要好奇地去打听任何事情。
句狐当时撇撇嘴,不以为然。前方不断传来厮杀声,她捂住耳朵百无聊赖地歪在椅子里,还笑话马辛在大厅里转来转去的那个焦急模样。有探子回报,华朝派出正规军队解了连城镇的燃眉之急,最前的巴图骑兵举着太子府御用的锦青金丝龙旗,她一听到这个,连忙跑了出去。
内城较为寂静,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可见镇民的谨慎与小心。她匆匆走过跑马街,眼角突然捕捉到一道背影。
紫色衣袍,纤尘不染,随着那人不急不缓的步子,袍底在风中微微扬起,露出了内衬的金丝缀饰。
句狐看了大怔。
记忆中,只有一个人的步伐、背影、衣饰是如此的深沉而凛然。那是一个禁忌的名字,令她忍不住去想,又害怕去想。或许是她偷偷地看多了他离去的背影,所以那些细微的变化、袍底在冷雾或微风中飞扬的样子,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句狐摸了摸眼睛,才发现有泪水遮蔽了视线。
她太想念他了,她这样认为着,无意识地跟了过去。远远地,卓王孙抱着一个身影步入府院,凭着熟悉感,她认出了那是谢开言。
句狐突然脸色大白,心里浮现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为此,她固执地站在院落外,不肯离去。没有人询问过她,为何她要站在这里,即使是随身伺候特使大人的守军,从院落里来来去去,也对她熟视无睹。
她像个影子一样小心翼翼躲在墙角,心底犹如猫爪在挠。她不知她等了多久,好像有一个时辰,或者是更长的时间,终于等到一道紫色身影向她慢慢走来。
“什么事?”卓王孙一开口,就是惯用的冷漠声音。
句狐捏住裙带角,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卓王孙越过她,起步向秋猎场上走去。她紧紧跟着,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喉咙里发干发涩,却没有勇气说出半个字。
虽然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思念的人,但是他的脾性,她可深深记得。
六岁起,她就在中原大地上飘零,跟着戏班学
戏。班主见她长得眉清目秀,将她卖给了狎妓的老爷,老爷有着特殊的嗜好,严重摧残了她的身体。等到她能下床走路的时候,她逃了出来,遇见了一个不应该遇见的少年。
那个少年很冷漠,穿着一身天青色衣袍,远远瞧着,眼睛里像是装下了一碧如洗的天空,偏偏没有半点感情。她匍匐栽倒在他脚下,他都不会看她一眼,尽管皑皑白雪上拖行着一道殷红的血迹,源源不断地从她□流出来。
“救我。”她害怕五十岁的老爷再次抓到她,向十三岁的他频频说出这两个字。
衣衫单薄的他退开三步,依然站在银妆杉树之旁,面对已经放晴的雪空不说一句话。家丁们很快涌了上来,拖着她的双腿,倒拉着离开雪地。
她无力抗争这肮脏苦难的命运,只能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那个少年的样子。
他背对着她,袍底轻拂雪雾,纤尘不染。
眼泪突然流了出来,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索性放开长长的衣袖,看着匹练般的缎布在雪地上流连。她被人倒拖着远离,她只想保持着最后一份洁净。
于是她舔舔裂开了的、正在流出血丝的嘴角,曼声唱道:“奴也想枝繁叶儿茂,奴也想清波洗娥娇,怎奈他磐雨重重浇,打得花瓣儿四散逃。青天不见奴,奴不见青天,好把风轻云儿散,吹走十丈红尘妩软,待晴空,剪出双燕飞上云霄殿……”
她笑着唱着,哭着唱着,再笑着拂动长袖,挽出伶人们常作的兰花指。一朵俏生生的兰花以婉然风姿停驻在雪空上,似乎是她遗留在洁净之地上的最后一抹惊艳。她闭上眼睛,准备咬舌自尽。
一阵淡淡的风声拂过,耳畔没了那些家丁们粗鲁的辱骂,有微微的风掠开她的发丝,带来极清淡的草木香气,她睁开眼睛,发现雪地里散落了大片血迹,那些恶魔一般的家丁,全部倒在了半丈开外,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她连忙裹紧裙子,遮住了流血不止的□,也遮住了令她耻辱的标志。她颤巍巍地走近雪地里那抹天青色身影,哽咽道:“谢谢。”
少年转过身,不看她的惨状,只是冷淡说道:“你真的能飞上青天?”
她低下头,咬紧了嘴唇。
少年再说:“朝前走有座市镇,去茶楼找一个说书先生。”
她再走近两步,踌躇道:“你……你是什么人?那位先生……又是什么人?”
他突然反手捏住了她的咽喉,眼睛里明澈似冰,比雪空还冷。“记住,没有人能靠近我。”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冰冷的他摒弃一切人,不
准任何人走近他身边,三步之隔,那是一个永远的距离。
她去了那个市镇,拜见了妙手无双的修谬先生,先生引荐她,使她入了奇门,成为先生的师妹。唯独有一次她听到先生喊着他的名字:潜公子。而在平时,先生和所有人一样,都唤他为公子。
原来他叫叶潜。
她与他聚少离多,必须赖在修谬先生旁边,才能勉强见他一面。她酝酿了许久,四年后,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你……那个时候为什么站在雪地里?为什么要穿得那么单薄?”
十七岁的他出落得修长俊美,岂是她能企及的高度。
他不语,挥动衣袖,当面扇上两扉门格,将她阻挡在门外。她扑上去,惶急说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已经看到了?看到了我是……?”最后两个字,她极力咬紧了嘴唇,怎么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的声音从漆黑冷清的室内传来:“我没说的事情就不准问。”
从此,她有尊严地活了下来,或者说,他给了她最后一丝尊严,使她活了下来。
句狐看着卓王孙的背影远去,怔忡呆立。他说过,他不愿意解释的事情就不准发问,那么她就不问吧。她甚至猜想过,以他的脾性,倘若她再问下去,换回来的只能是他更加的冷漠,亦或是痛下杀手。
她相信,他不管做什么事肯定是有理由,只是这些理由不能让外人知道。
句狐呆站许久,一名甲衣卫士急急走过来,对她说道:“卓公子有令,你明日必须启程,离开连城镇。”
句狐的脸色白了白,道:“为什么?”难道是她一时流露出的失意模样,令他察觉到她已经发现他的身份了?
卫士置若罔闻,只说道:“我会沿途护送你入汴陵,依照卓公子的承诺,你能入住太子府。”
句狐闻言精神一震。但她转念想到谢开言那双令人看不透的眼睛,脚底就有些踌躇。
卫士看了,早有预见,冷冷说道:“卓公子要我提醒你一句,假如你忍不住,对着其他人说一些离奇的话,那么下场只有一个字——死。”
句狐抬头看着卫士,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冷冰冰的意味。她思前想后,内心挣扎半天,脸色一时如同变幻的风云。卫士站在一侧,冷冷瞧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决定。她闭上眼睛,想着少年公子潜的模样,想着他一路走来的艰辛,终于压下了谢开言那抹孤寒的身影,重重点头道:“谨遵旨令。”
卫士离去,她失魂落魄地转半天,碰到了盖飞。盖飞拍着她的肩膀,大声说道:“师父叫你
躲在狐狸窝里别出来,你怎么不听话呢?”
联想到谢开言的名字,她的心底一阵刺痛,忙拂开盖飞的手,逃出内城。察觉到盖飞跟了过来,又转身离去,她料到盖飞会回去对谢开言转述她的异状,多少还是松了口气。
句狐怔怔坐在沙地上,看着脚边一抹伶仃瘦弱的苦丁兰,用手扶了扶它的叶子。旁边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轻踏在沙砾上,宛若一缕清风吹散了湖面,拨得她心潮生乱。
谢开言停在三尺开外的地方,垂手而立,看着她低垂的脑袋,没说一句话。她的身后喧乐大作,各色焰火直冲上天,渲染着夜色。那些五彩光芒落在两人之旁,似雾中花,似水中月,顷刻之间散了痕迹。
句狐低着头,偷偷地哭了很久,眼泪一颗颗坠在苦丁兰叶瓣上,润湿了大地里孤立无依的花草。而谢开言仿似看不见,仅是陪她站着。等到最后,她从袖罩里抽出一柄短笛,轻轻地吹奏。
乐声如慈祥的母亲,一遍遍抚摸着句狐的全身,连发丝都能熨帖得平整。句狐走南闯北多年,知道这是一首江南小调,每当月色升起之时,南翎国的母亲们会殷殷唤着贪玩的孩童归来,手持灯盏,带着孩子走过长巷,合唱起这首《灯笼曲》。
“蛐蛐儿翅膀驮月亮,小花儿淡淡香。星星睡着云朵儿追,草蜻蜓飞出光。娃娃踩着露珠走,灯笼笑得响。咦,手心儿凉,手心儿凉,等着姆妈抱回乡。”
句狐暗暗听着,哭得更厉害了。谢开言叹口气,拿着短笛敲敲她的头顶,说道:“狐狸应该是笑着的,哭个什么?”
谢开言走开一刻,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束清藿花草,用丝带束起,递给她,道:“别哭了好不好?”
句狐抬头看着焰彩下的谢开言,想牢牢记住那张温柔的脸。因为能看到谢开言褪下冷淡的面孔实属不易,在她句狐二十八岁的人生里,还从来没有人待她这么温和过。
她接过花束,擦干了眼泪,哽咽道:“不要问我为什么失态。”
“好。”
风声凄清,跑过原野,连城镇内依然是那么喧闹,时而传来隐约鼓乐。砰咚一声,一大束烟花燃放在夜空里,软若柔荑,亮如星辰,刹那间的美丽倾布远方,像是仙子降下五彩霓裳。句狐站在光辉里,环顾四周,如同从幻境中走出一般,眸色印着深深的痴迷。
“第一次见到如此美的烟火。”等到内疚、懊恼、痛苦的感觉都随风而逝,她稳了稳嗓音,终于能恢复常态。
谢开言看着句狐拉着裙裾在焰彩里转圈,临风飘舞的样子,微微笑着,不说一句话。
r>句狐玩了一刻,停下来,歪头问:“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有。”
“是哪里?”
“乌衣台。”
句狐沉默,谢开言站在一旁,显得安静又从容。
句狐咬咬嘴唇,闷声道:“我很喜欢汴陵,我想去那里。”
过了一会,她又问:“你有想念的人吗?”
谢开言应道:“有。”
“是谁?”
“谢飞叔叔。”
句狐暗自嗟叹,低头说道:“我也有想念的人,可是他并不想见我。”
谢开言默然。
句狐踌躇一下,终于狠心问道:“你曾经喜欢过什么人吗?我是说……心上人那种。”
“有。”
句狐连忙抬头,紧巴巴问道:“是谁?”
谢开言想了想,淡淡说道:“不记得了。”
句狐看着谢开言的眼睛,此时烟火明丽,映得出那双瞳眸里的清澈。她嗫嚅道:“难道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吗?他说过什么话,长得什么模样……”
谢开言沉默片刻,才道:“这些都不重要。”
句狐安静了下来。
谢开言又道:“谢飞叔叔留在了乌衣台,我走出了乌衣台,这才是我应该记住的事。”说完,她掏出袖罩里的白绢画本,递给了句狐,转身离开了沙丘。
句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紧紧抓住绢布,轻轻说道:“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骆驼荆棘树后连绵起伏着沉霭霭的沙丘,围成一圈,形成小小的天然屏障。卓王孙从暗中走出,径直走向句狐,身上披挂着一层银霜。
句狐看清了他的眼睛,马上双膝及地,毫不犹豫地跪下。她抬起头,闭上眼睛,紧咬牙关,极力抑制住身躯的颤抖。
是她托请卫士转告,请卓王孙夜里来沙丘一趟,为了防止卓王孙对她不屑一顾,她甚至报出了谢开言的名字,声称她也会到场。
卓王孙果然来了,她的猜测又肯定了一分。只是他什么时候来的,她和谢开言都没察觉到。
卓王孙的步伐还是那么稳定,眸色的清寒也不减半分。走得近了,他扬起左掌,朝着跪立的句狐的天灵毫不犹豫地拍下。
授课
卓王孙的步伐还是那么稳定,眸色的清寒也不减半分。走得近了,他扬起左掌,朝着跪立的句狐的天灵毫不犹豫地拍下。
句狐昂着头,死死咬住唇,认命地一动不动。
夜风吹过,绸衣袖口碰触到白绢画本上,窸窸窣窣作响。画本里的公主图像随风飞扬起来,华贵衣饰如翩跹采花的蝶,轻灵跃入卓王孙眼帘。他瞥见了一眼,掌风突变,拍向句狐头侧,震得繁复青丝激荡,迷蒙了凄丽的夜色。
“没人胆敢让她伤心。”冰冷的嗓音划入寂静原野,低沉,凝滞了风的流动。
句狐仰躺在地,耳朵里嗡嗡直响,似乎已经听不见风声的流向,只是觉得有一股温热沿着耳廓慢慢流下。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四周焰彩零落成雨,如万千星光,远远送着一道身影离去。她爬了起来,怔怔看着卓王孙走向重重幕彩的连城镇,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过神,喃喃说道:“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画本又掀了一页,随风跳跃起另外一幅画面。句狐低头看了看,蹲□,虽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她不得不承认,这次使她逃过一劫的正是这册画本。关键之时,卓王孙想是记起谢开言待她的种种好处,显得她不是那么无足轻重,掌风便有了落差。
喜怒一向不形于色的卓王孙显然已动怒,句狐看过那双冰冷的眼睛,记忆犹新。今晚她忤逆他心意,出言试探谢开言,甚至有可能引起谢开言想起往事,使谢开言心生忧虑,这些恰恰是卓王孙的禁忌。
句狐擦去耳边的血迹,用心听了听风声,却什么都没听到。卓王孙的一掌已经废了她的右耳。与赵老夫人寿宴戏台上的追杀相比,这次只能算是小惩。她怎么能忘了,但凡是涉及到谢开言,卓王孙向来说一不二,直接痛下杀手。
句狐心底一片酸涩,她闭上眼睛,终于没有哭出来。
冷风吹动画本窸窣翻转,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蹲在地上仔细地看,发现谢开言送给她的是一份惊奇。以前排戏,由班头布置生旦四角,她们这些徒弟在戒尺的责训下战战兢兢地走台步、练唱腔,学的是套板。但是这册画本能动,能跳,当风吹拂过去,所有画像连在一起,像是无声的皮影戏,影影绰绰地,讲述了一个故事。
公主离开宫廷游玩,巧遇才子,在月下表露心意。才子中举,加官加爵,辅助将军征战边疆,立下功业。后值战火,公主辗转流徙,嫁入才子府,心生欢喜。数年后,公主得知才子辅佐将军已灭故国,欲逃离,不能如愿,跃入清池,一缕芳魂散入风里。
句狐看完整个故事,忘记
了忧伤,啧啧称奇。
“小谢果然待我最好,不仅画画儿为我解闷,还替我写了一折戏,这种剧目,比教坊里的话本强多了。”
句狐为了不惊起他人疑心,强忍伤痛,趁黑摸回自己的院落睡了。临睡之前,她细细想着这曲戏,该是改成团圆式的结局为好,因此打定主意去汴陵排演一番,或许能压过传统曲目。
想着想着,她笑着睡去,翌日便离开了连城镇,直奔太子府而去。
那里,恰好有个理国公主李若水,愁肠百结的公主日日清减,无意中发现了这折戏,马上央着句狐给她演了一遍。句狐见千里逢知音,欢喜异常,一次次将戏曲编排下去,逐渐传唱于京都,定名为《月魂》。
句狐离开了连城镇,并没有惊动任何人。谢开言等早知她决意归去,第二日不见她身影,也不会觉得十分惊奇。就是盖飞嚷过几句,责怪句狐不够仗义。
“师父你看,我在你屋外栽了三根红萝卜,她见了,就把马辛家的白萝卜扯了三棵过来,塞到沙洞里,和我的萝卜相映成趣。”
相映成趣这个词是盖飞刚学来的,他觉得在师父面前卖弄一下非常有必要,就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兔子吃完红萝卜再吃白萝卜,吃顺了嘴,整天在篱笆下刨坑,指望着再冒出点白萝卜来。可是狐狸跑了哇,马辛家的萝卜就没了,兔子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像师父你这样放着不管吧,由得它到处乱蹿,找苜蓿草吃,吃坏了肚子没得治……咦,师父你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谢开言低头查看沙地上的细小足印,三两步离开盖飞视线,拯救了自己的耳朵。盖飞等着大哥过来Сhā竹篱笆补缺口,有些丧气。盖大来时,他抓着头发问:“大哥,是不是我一说文词,师父就会跑开?”
盖大忙着手里的活计,问道:“你怎么不去卓公子府里求学?”
盖飞最怕听见这个,脑袋垂得更低。“卓公子不教我,也不见我。”
盖大拍了盖飞脑袋一下,笑了笑:“你不想出法子留住他,我们后面的计划怎么实行下去?”
盖飞嚷道:“不是还有师父嘛!”
花双蝶蹲□子,用撒了调拌药水的竹叶喂糯米。糯米闻了闻味道,果然吃了下去。这只兔子来自于汴陵,据说是贡品珍玩,她是看不出此兔有什么特别,但卓王孙吩咐下来的事情,总归不会错。
糯米连续两日跑到公子府院来,在竹子下蹭来蹭去。公子任它来去,不予关注。到了傍晚,谢开言循着小小足迹寻来,站在院外,她当时见了,忍不住暗地笑话自
己的浅陋。“我还在担心他们两人见不着面,没想到公子早就安排了法子。”她装作没看到谢开言,连忙退到自己相连的小院里,紧闭门户,再也不出来。
谢开言站在院外一刻,不见有女眷能传话,抱出糯米的愿望更是无望,踌躇一下,终于上门亲自讨要。
卓王孙就站在稀疏斑竹之旁,秀颀的枝叶一如既然衬出他的身姿。谢开言说明来意,眼睛低垂,不着痕迹地找寻糯米团的影子。
此刻没了夕阳斜照,卓王孙负手而立,她便看不到他的手指是否钳住了兔子,因为地上的阴影没有一点动静。
卓王孙突然垂下双袖,静立一旁,她瞟了一眼,看到的是空袖口,不禁有些失望,道声打扰就待走出门。
身后卓王孙开口说道:“盖飞根基尚浅,不足以授课业。”
谢开言听到是正事,忙转身鞠躬施礼,道:“所以呢?”
“你来。”
第二天,没找到兔子的谢开言果然来到卓王孙府院,开始学习课业,聆听南北两方文化的不同奥义。
作者有话要说:原野上有烟火的喧嚣,句狐说话要么是轻声,要么是喃喃自语,谢开言没有特意用内力去捕捉人声,根本不会听到。卓王孙等谢开言走远才说那句话,同理她也没听到,特此解释下这个细节
礼待
卓府南边设有书房,内熏花香,用素淡竹帘遮光,四处落得清雅整洁。卓王孙居上座,背向水墨屏风,阻隔八宝架上传来的柔和珠光。谢开言坐在另一侧,与卓王孙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两丈长远的红木桌案。
她始终正身端坐,双眼轻垂,模样既恭谦又沉静。
卓王孙静静地看着她,看得有些久了,才开口问道:“你想学习什么?”
谢开言自幼便有名士鸿儒教导课业,所涉颇多,即使遗忘了十年光阴,沉厚底蕴亦能让她立足于华朝前列。但她听闻过卓王孙的学识及声名,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便有意藏拙。
“丹青,书法,音律。”
这三项是谢开言幼时的必修课业,其中不乏高深知识,只是拘囿于南翎一隅,使她无法领略到天下之法、大方之家的精奥。
卓王孙应允,当即在素笺上写下雪花宣、小松香等纸墨砚具,唤人外出快马采办。谢开言深知名士讲究所用物品的优劣差别,就没有自带纸砚,恐怕唐突了卓王孙,引得他人笑话。
书房内熏香渺渺,采光适宜,不时滑入两声稚嫩鸟叫,充盈着室内的寂静。
桌案前的两人静坐无言,沉寂一刻,卓王孙首先开口问道:“可用过早膳?”
“嗯。”
“口渴吗?”
谢开言摇头。
卓王孙瞧了瞧她安然静坐的模样,又道:“除去书法丹青音律三物,是否还有其他想知道的内容?”
谢开言认真想了想,说道:“素闻华朝恪守礼法,敢问公子,何为‘礼’?”
“辅国之义理。”
这种解释绝对与谢开言熟识的书本教义不同,她不禁抬起了眼睛,直接看着卓王孙说道:“请公子指点一二。”
卓王孙答道:“法从礼入,明刑弼教,是以法先行,礼居后。国家司刑法,推行礼、义,才能长盛久安。”
谢开言听到卓王孙将刑律放在礼法之前,认真忖度他的心意。她推想,卓王孙既然得到叶沉渊的青睐,以特使身份巡查北疆,其行事风格必然与叶沉渊一体同化。不久之后,叶沉渊登基为华朝新帝,治国之策大约与这类似,或许她能从卓王孙身上了解到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转念想到“叶沉渊”这个名字,她下意识地按了按左胸口下侧,见无痛楚,便放松下来。
“太子殿下也是这种想法吗?”
卓王孙半晌没有回答。谢开言心奇,抬头去看,才发现卓王孙正仔细看着她的面容,长眉微皱,眸子里敛着墨玉光华,似是不满意她的问话。
谢开言
静静看他,等他开口。
卓王孙冷淡了语气,说道:“殿下是谁?”
谢开言道:“不可妄议殿下名姓。”
卓王孙又道:“既然你唤他为殿下,即是承认他的储君身份,那么同理不可妄议朝政。”
谢开言欠了欠身,忙道:“是我僭越了。”
对礼不对人是她的道义,然而她没想到卓王孙的内心并不是像现在一样,看起来那么冷淡。她揣度不了他的想法,见他眉眼索然,似乎有些不怿,立即起身说道:“不敢打扰公子清思,我先行告退。”
“坐下。”许久未开口的卓王孙说话了。
谢开言在他的双眸注视之下,无奈坐下。
卓王孙默然一刻,说道:“日后要来我这府院学习,必须不提‘殿下’二字。”
谢开言无意探究缘由,只要能稳住卓王孙,她都愿意答应。
“好。”
花双蝶捧来温热花茶,殷勤劝着谢开言喝下。谢开言喝了几口,身体变得暖和了,在桌案下暗暗动了动手指,意态轻松了不少。
卓王孙发觉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身形,看向珠光玉色的屏风后,不动声色地说道:“华朝礼法多用于日常百姓生活之中。”
谢开言收回眼光,顺意说道:“哦?愿闻其详。”
“初次拜访,幼对长行礼,卑对尊行礼,下对上行礼,宾对主行礼,称为见面礼。除此,还有更高道义的礼节,用以表示尊敬。”
谢开言暗想,见面礼的“低级”道理她是懂的,就是不知道卓王孙所说的更高道义是个什么意思。
卓王孙将她的疑虑看在眼里,缓缓说道:“但凡宾主见面,必然赠送礼物,以示尊重对方。”那么可以预见的就是,礼物越贵重,越能表示赠送者的敬意。
谢开言有点诧异,只是不在面色上显示出来。
卓王孙目视一旁侍立的花双蝶,花双蝶自送来茶水后,察言观色,就没有离开过室内。她急步走到屏风后,捧出一个雕花案盘,上面覆盖着一层缎布,也不能遮掩盘中物的宝气瑞光。
红缎揭开后,一尊栩栩如生的兔偶静卧丝绒礼盒内,通身玉质清透,散发异彩。
谢开言仍是端坐如斯,眼神却被牵引了开去,瞟了一下玉兔单尊。她知道这只兔子的来历,也知道它价值连城,名义上,卓王孙就是为了这对贡品来到连城镇,向马场主讨要被劫的彩礼。
“这对兔尊已是我的赏赐,现送你一只。”卓王孙看着谢开言说道。
谢开言忙拒绝:“礼物过于贵重,不能取。”
卓王孙淡
淡说道:“不是白送你,不用担心。”
“……”
“礼尚往来,你须回赠。”
谢开言微微垂首,沉默以对。
卓王孙又道:“这是华朝礼仪。”
谢开言微汗。她虽然坐着没动,但在内心考虑过回绝卓王孙的后果。同时,她也搜刮过自己记忆中的角角落落,再次肯定随身没有携带任何贵重之物能做“见面礼”,送给卓王孙。
卓王孙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只是说道:“取随身喜欢的物品即可。”
花双蝶捧着兔尊笑吟吟站在一旁,看着她的脸色变幻。
谢开言抬头道:“玉兔贡品过于珍贵,的确不能接受。”
花双蝶抿嘴一笑,道:“先前那只糯米兔子也是理国贡品,圣上赏赐给了卓府,公子又托我转赠给谢姑娘,谢姑娘还不是收得好好的,当个宝一样?”
谢开言忙道:“花老板当时并未说明兔子来历,不知者不怪。”
花双蝶始终笑着,说道:“谢姑娘既然来公子这里学习课业,就是公子的贵客。贵客配贵礼,理应如此。谢姑娘要是再推辞,惹得公子不快,余下的教习就难以进行,还望谢姑娘三思。”
言至于此,谢开言被主仆二人彻底击溃警防心理,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好吧。”
卓王孙一直看着她,她醒悟过来,起身摸了摸随行斜挂的布褡,捏到墨盒,想了想放下。再在袖罩里摸索片刻,手指越过手帕、小弹弓、碎银,掏了许久,只能掏出一朵殷红的海棠花。
“哪里来的?”卓王孙问道。
狐狸头上掉下来的,她捡到了,但她不能说。
海棠花瓣凋零了两片,妆颜尚是娇丽。只是残花不能送名士,何况对方还是个世族公子。要获得他的首肯,必须出新意,送些高雅礼品才能入他法眼。
谢开言要求告退,好在卓王孙没有为难她,直接唤花双蝶送她出府了。
送什么见面礼才是正确的?
谢开言带着这个疑问回到小木屋,结束了第一天的课业。
简陋木桌上孤零零地站着她亲手缝制的布包兔子,取代了糯米团子的位置。她将玉兔尊放在布包旁边,看着它们俩,有些出神。
学习
秋天的原野其实是个希望的季节。谢开言站在沙丘前,环视四周的景色。芨芨草伏地梳理叶子,西门河在远方哗啦啦地流响,告诉她,天地之间是多么宽广。
她细心地采了一丛美丽的花,木槿配秋菊,束上白菅草,以瘦弱的苦丁兰做点缀,三色渲染,囊括了连城镇外所有的风景。捧着花走向卓王孙府院时,她还在想着阿照教给她的歌谣:“野菅草啊开百花,白色茅草捆住它。”不知那时小小的金丝雀姑娘,心底有没有忧伤。
进了书房,谢开言朝着卓王孙行礼,道:“见过公子。”
卓王孙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花束上,她见了,又说道:“听闻华朝儿女皆以读诗书为‘礼’,我斗胆遵循《诗》中提到的句子,采了一把白华送给公子。”
身边的花双蝶一怔,似乎没想到谢开言带来的见面礼竟是如此不一般,片刻惊滞之后,马上笑着接过花束,拿出室外,找到瓷花瓶灌水Сhā上。
卓王孙的脸色如常,没有任何变化,较之旁人,他从来都是很镇定。
谢开言揣度他的心意,试探着说道:“公子是否认为我的礼物过于单薄?”
卓王孙这才开了口:“你想说什么?”
谢开言暗道一声聪明,轻轻清了下服过玉露丸的嗓子,说道:“送花源于古礼,以示友好与尊敬。白华草虽低微,用它束花,却能体现它的作用。我愿公子快乐安康,也愿公子能怜惜连城镇外的这些花草,不将战火牵引到它们身上,让我能每天采来一束花送给公子。”
谢开言用花草做喻示,希望特使卓王孙能和平解决连城镇的众多问题,尤其不要在镇外那片原野上再发动一场战争,这样,她和盖家军能平安生存,或者撤,或者抢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巴图守军虎视眈眈地驻扎在镇外,完全钳制住了盖家少年军的动向,使他们无法去马场练兵。
巴图军队上次为平息狄容的叛乱而来,没有卓王孙的命令,绝对不会离开连城镇半步。因此,卓王孙的每一个意图极为关键。
卓王孙审视谢开言的面容,目光没有惊异,似乎沉着在胸。他不回答,谢开言就静静等着他的决定,在她看来,如果以花为礼的举止不成功,接下来她就非常有必要投诚,表示出她的友好和安顺。
她恭敬站在一旁,内心如转花灯一般盘算,瞬间闪过众多的对策。
卓王孙看着她沉静的脸,突然说道:“我曾经见你吹奏过一柄笛子。”
谢开言用心想了想,马上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她的随身之物只有三件,一玉一笛一环。寒蝉玉解
百毒,以目前中毒颇深的身体状况来看,赠送出去并不适宜。金环不能取下,内侧铭刻一个“潜”字,大约是名叫阿潜的旁人所赠,再转送也不适宜。如此,只剩下质地尚是优良的短笛能出示于人,不至辱没她的颜面。
谢开言从袖罩中掏出短笛,玉质光华顷刻布满手心。笛子本身洁白无垢,经她每日擦拭,出落得如水般温润。她双手递交短笛,平举至眉,意态甚为恭顺。
卓王孙不发一语接过,细细瞧了瞧笛子周身,再放入袖中。他起步向门外走去,见身后没动静,回头轻喝道:“过来。”
较为清淡的语声惊醒了谢开言,她马上摒弃内心的惋惜之情,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卓王孙素袍轻淡,不急不缓地行走,一路穿过垂蔓花架,飘渺的宫纱帐,替她拂过随风摇曳的细竹枝条,将她带到一方小小的后院里。院内有四角亭、木拱桥,明净的西门河水从鹅暖石上流过,唱响江南水乡别有的风韵。
此处是绝佳胜地,清灵而美丽。马一紫奉献给特使大人的府邸绝对是最好的。
亭子之外又有两处白沙小洲点缀,卓王孙设立两座纱帐在水边,大抵是为了给谢开言遮蔽阳光与风向。他当先走了进去,坐稳了,又唤道:“过来。”
谢开言本想与他保持得体的距离,不至于使她唐突贵公子,没想到他频频催促,倒是显得她越发拘谨。她从容走进纱帐,坐在梨花锦墩上。
卓王孙看了她一眼,道:“我不擅长隔空教授音律知识。”
谢开言无奈起身,搬动锦墩,靠近一尺。
卓王孙轻衣玉带,坐姿闲适。他伸出右手,云雾般的衣袖飘拂在泠泠七弦之上,像是采掬起一捧晶莹的雪。顷刻,如松风翠玉般的声乐响起,等到泛音散落,明珠之响渐渐隐去时,他的手指突然一抚琴弦,使得散音攀升,鸣奏出玉磬金石敲击般的雅乐来。
谢开言静静聆听,沉浸在乐声中,心底无比安宁。古人常用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来形容音律的美妙,殊不知,能使她觉得万般自在才是最大的享受。礼乐教化百民,如春雨润物无声,她听着卓王孙演奏典雅之乐,思绪飞过千山万水,回到了潮汐替换的南海边。
铮地一声,尾音散去,天籁之声漂浮于雾霭流水之上,滋润了大地的肌肤。
谢开言静坐不动,沉溺许久,才回想过来,她似乎听过这首曲子。
卓王孙的笛声她是领教过的,天阶山上石壁之前,那首《杏花天影》曾让她无声流连,不舍离去。今日这首雅乐,似乎与阿照在狄容村落弹奏的箜篌有异曲同工之妙,
都是以弦诉意,抒发奏者不易流露的情怀。
卓王孙道:“听清楚了吗?”
谢开言看了看他洁白的袖口,再也捕捉不到那双灵巧手指的动向。他已经展袖而坐,仿似没有动过分毫,沉静若定,意态高雅。
她不语,他便说道:“这首《紫皇》是箜篌古乐,格调悲戚,我舍弃古意用瑶琴弹奏,即是开启你灵智,通晓常人所不能。”
果然是箜篌曲谱,改为古琴演奏,所表现出来的技艺岂是高超二字能形容,谢开言暗想着,对卓王孙的才艺诚服。
“你来弹奏一遍。”
谢开言突然听到卓王孙特有的清淡嗓音响起,神识彻底归位。她看着他,哑声说道:“公子指法过快,转音之处尚待我思忖……”
卓王孙抬眼问道:“没看清?”
“正是。”
“琴在哪里?”
“公子身前。”
卓王孙冷淡道:“你在哪里?”
谢开言微微垂眼,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五尺开外。”
“能看清?”
不能。加上他的云袖飘拂,她只能瞥见一抹惊鸿般的雪白,无法得知指法的连环技巧。右手弹奏虽有八法,但变化多端,仅凭她听闻弦震,远远不够。
“过来。”
当卓王孙第三次说出这句话时,谢开言只能走了过去。她坐在他身边,看得非常仔细,随着他的动作,一阵淡淡暗香从袖口逸出,渗入她的鼻端,盈满她周身。
卓王孙每次按下一弦,必然停留片刻,稍稍加重弦震,那些短暂的瞬间足够令她领悟。碰到复杂变化之处,他会指点她落指,听到音色纯正了,才会任她弹奏下去。他的举止宽适有礼,言谈虽简短,但无冰凉之处,一盏茶之后,已使她忘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潜心修习,抛去国别阶层之分,完全沉醉在乐声的教化中。
卓王孙伫立于桥边,静静听完一首弹奏,背影映亭台竹木,显得既岿然又淡远。
谢开言起身,向他鞠躬施了一礼,道:“多谢公子今日教习。”
此时正值日中,流水潺潺而响,浮动一层光芒。她的礼别,即是表示今日不再叨扰之意。
卓王孙背向不动,说道:“去吧。”
谢开言分花拂柳沿原路走回,与花双蝶道别,回木屋准备食用午膳。花双蝶从不挽留她,任她随意来去,这种闲适也令她非常自在。
“谢姑娘上午学了什么?”
花双蝶执着她的手,会送她出院子。
“古琴。”
“公子评价如何?”
谢
开言想了想,道:“得他七分火候。”
“那就是了。”花双蝶笑吟吟说道,“我从未见着有哪个姑娘能这么聪慧,短短一上午就学到了七成,想必是谢姑娘以前就学过音律,有了沉厚的底子。”
谢开言看着花双蝶的笑脸,想了想回答:“母亲自幼教导过音律,每日被我拨弄几番,熟记下来,就能生巧了。”
花双蝶又道:“谢姑娘如此聪慧,按照这能力,不出几日便能学好公子的课业。公子曾说过,倘若连城无事,他便回汴陵述职,我盘指算了算,觉得心里舍不得,不想过早与你分开。”
谢开言默然。
花双蝶拍拍她的手,道:“常来府里,最好一日来两次,每次多留些时辰,我便少些牵挂了。”
谢开言暗叹一口气,不动声色说道:“多谢花老板提点。”
花双蝶塞过两层食盒,直接按在谢开言手上,笑道:“我闲着也是闲着,多做了一些糕点,你帮我尝尝,口味是咸是淡。”
谢开言还待拒绝,花双蝶就连推带哄,好生送她出了院门。
谢开言提着食盒走回,暗暗想到,日后不能学这么快,依着花双蝶的意思,她还必须多去卓王孙府邸,否则特使一走,后面的变故就不好控制。
木屋里,盖飞正在张罗着饭食,清汤小菜,都是盖大的手艺。他好奇地掀开食盒盖子,说道:“好香啊,师父,给我的吗?”
谢开言看了看床头空空如也的篮子,拍开他的头,说道:“我那竹篮里的果子呢?”
盖飞抓着头笑嘻嘻地说:“反正兔子又不在,不如留给我吃算了。”
谢开言拿起木勺喝汤,盖飞抓过糕点塞满嘴,含含糊糊地说:“对了,师父,镇子外的巴图军都撤光了,你真是厉害,到底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每次你一去,卓公子就能答应你的要求?”
谢开言递过一碟水晶糕,说道:“快吃吧,下午随我一起去马场练习骑射。”
盖飞就着糕点呼啦呼啦喝完一碗汤,抹抹嘴道:“师父别忘了,我们的精铁和黄铜不够做武器,怎么拉起队伍操练?”
谢开言替他揩掉嘴角的糕点米粒,道:“我再想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只看文不撒花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波折
谢开言采了一束白华花草来到卓府,递给花双蝶,再送还双层食盒,说道:“里面有些粗淡果糕,是我的一点心意,请花老板收下。”
花双蝶喜笑颜开,双手接过,实在没有意料到谢开言会转赠礼品给她。她拿出一块枣糕尝了尝,觉得酸甜可口,没有想象中那么糟,忍不住频频点头。
谢开言来到后院,卓王孙已经站在了曲水之旁,换了一身天青衣袍,侧影沉落,融入竹景,与昨日相比,采色上已有很大的亲近之意。
她行礼问好,开始一天的课业。
卓王孙替她置办的乐器全属雅乐,琴瑟萧笛一应俱全,盛在锦盒里,任她挑拣,可由他一一传授音律知识。管弦之中她最喜欢笛子,自小就熟习,演奏时变化多端,就像是天籁传来的回响。
卓王孙见谢开言的目光落在一柄长笛之上,便拿起长笛,当先走入小亭。谢开言随后跟上,听着他的释疑。
“笛分南北两种,有曲笛与梆笛之称。取音不同,宫调也不同。南笛醇厚,回味悠长。北笛清亮,曲风高贵。”
卓王孙突然转身,谢开言已停驻在三尺开外。他说道:“你先奏一曲试试。”
谢开言牢记花老板提醒的“缓学多学”的策略,欠欠身说道:“我的笛曲堪比乡间小儿玩乐,随便吹来,恐怕有辱公子清听。”
卓王孙负手而立,道:“无妨。”并递过笛子。
谢开言手持长笛,掂了掂,察觉在那双墨黑眼眸的注视下无法吹奏,有意走到流水侧,背向而立,缓缓吹奏一曲南调。《灯笼曲》立时响起,依然那么活泼清越,就好像有南翎国的孩子聚在谢开言身边,一起叽叽喳喳地唱着:“咦,手心儿凉,手心儿凉,等着姆妈抱回乡。”
想到儿时往事,尤其是夏日午后在乌衣台游玩的往事,谢开言的气息紊乱起来,手指尖一抖,不知不觉走滑了音。她强忍着蚂蚁噬骨般的苦痛,抬手抹去嘴角沁出的血丝,不着痕迹地垂下衣袖,如同那晚在句狐面前吹奏这首《灯笼曲》一样。身后传来一丝清淡飘渺的熏香,她立即避开一步,下颌还是被卓王孙托在了指间。
谢开言惊喝道:“卓公子!”两三根温热的手指钳住了她的下巴,她疾退,卓王孙如影随形俯身过来,清凉花香罩住了她的鬓发与衣衫,久散不去。
她突然领悟到卓王孙并没有更近一步的举止,忙停了下来,冷颜看着他。
卓王孙用两指掐住她的下巴,直接看进她的眼里,冷淡说道:“沉溺伤痛于事无补,你如果心里还有恨,就必须朝前走。”
谢开言拉下他
的手腕,冷冷说道:“我听不懂公子的意思。”
卓王孙转身,面临曲水竹叶,说道:“等你平静了心思,才能继续余下的课业。”
谢开言调整气息,默默吐纳,骨骼里似乎有钢针在游走,她勉力支持一刻,终于蹒跚走到小亭里坐下,以石桌石椅攀援住身形。卓王孙听着背后几乎不易察觉到的吐气声,抿紧了唇,藏在袖中的手指绷得青紫。
谢开言不忘嘶声致歉:“惊吓了公子,实属无意,可否容我先行退下?”
“别说话。”卓王孙低声说道,走回她的身边,伸出右掌,隔着衣袖搭上她的后背,运力替她压抑毒性。
一股和暖的气息注入谢开言的心脉间,令她舒缓了不少痛苦。她苦苦抑制手指的痉挛,攀住石桌,运功抗御冷热交杂的毒气,薄汗逐渐从额角落下。卓王孙替她拭去汗水,指尖停留在她的脸侧,却没有揩下去。他遽然收了手掌,转身离开小院,不发一语。
谢开言刚从阵痛中回归心神,自然没有发现卓王孙的离去,也看不见他的步履要比平时显得仓促了些。她坐了一会,细细听着河水潺湲,摊开手,看着一丝雾气落在掌心,瞬间消失得不见踪影。
花双蝶带着一名婢女匆匆走来,她倒了一盏温热花露,递过两粒晶莹剔透的药丸给谢开言,软语相劝谢开言服下。“公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只说姑娘犯病了,要我带来玉露丸给姑娘。”
谢开言仔细瞧了瞧瓷瓶与药丸,道:“多谢。”
她认出了这是天劫子的清香玉露丸,不动声色地道了谢,施礼后离开了卓府。翠竹垂柳,小桥流水,四周景色一如既往如画卷般拉开,她匆匆走过,却领略不到一丝一毫的美。
她记得很清楚,当初离开天阶山时,天劫子只给了她一瓶清香玉露丸,主治她的哑锈嗓音,辅助她抑制寒毒。玉露丸每日吞服四粒,直至今日清晨全部用完,卓王孙竟然推算出了她的服药日期,暗中找来另一瓶药丸续接,这份仔细该是要花费多少心思?
他对她如此青睐有加,过蒙亲信,令她消受不起。
谢开言走向苍茫原野,静静站在西门河尾,看着一轮晕黄的太阳爬升到瘦弱的树梢,半晌没有动作。这里的风很冷,吹散了雾气,孤凉的气息幕天席地罩下,并没有唤醒她的神思。
谢开言站在宽阔天地之间,冥想一刻,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了内心的清明。
身后是寂寥而古朴的连城镇,像是醉卧的巨人,他的肩头,远远伫立着一道天青色身影。卓王孙看着谢开言面临河水,一动不动地想着什么,无法猜测她
的内心,只是聪慧如他,已经知道她又走远了一些,因为她的背影看起来是如此的孤寒。
不知是谁,又唱起了那首惆怅的曲子:“南有乔木啊,不可休思。汉有游女啊,不可求思。”一首《汉广》记述了一个故事,一条河水阻隔了两地的思念,他听着歌声,突然想到,十年前的谢开言,是不是也曾满腹心酸地站在人后,找寻着他的背影?
午后,谢开言坐在桌前,翻查古籍,搜寻炼金术。盖家少年军缺失精铁与黄铜制造武器,这是急需解决的问题。凭她的学识,冶炼不出黄铜,只能探究到地质差别。
黄铜一般埋藏在溶热岩浆形成的深山里,天阶山那一脉就是宝藏,可惜被狄容霸占住了底盘,盖家军以目前的实力根本冲不过去。留在岩洞里的老族长在风化之前,对她讲述过百年前的变故,说的就是火药炸断山脊,引发热岩浆与泥石冲下,后经一百年的累积,才形成了天阶山的现状。
谢开言想到这桩故事,扼腕叹息。老族长似乎在冥冥之中,帮助过她多次,连无心讲述的往事,都能给她打开一条通往大业的道路。
木屋外,花双蝶轻轻敲着门,软声唤道:“谢姑娘,午后不去公子那里修习音律吗?”
谢开言合上书,放好,打开门,请进花双蝶,并转述没有前去学习之意。花双蝶叹息说道:“好吧,你好好休息。”
谢开言待花双蝶离开屋子,拿出阿照送给她的木片图纹端详,窗格渗落一点阳光,她捏住木片一角凑近光芒,顷刻间,地面就呈现出完完整整的天阶山全景图来。
看了有一会,听闻屋外轻淡的呼吸声,她默默叹口气,打开门,说道:“花老板,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花双蝶孤单站在沙枣树下,咬了咬唇,期期艾艾地说:“我想请你去看看公子。”
“怎么了?”
“自你上午走后,公子就一直站在亭子里,一动也不动。我们远远瞧着他,不敢劝。”
谢开言道:“卓公子或许是在清思,不用劝。”
花双蝶怔忪一下,又道:“盖大哥也等在了前院里,似乎是与公子有要事商议。可是公子这个样子,见不了客……”
已经转身走向屋内的谢开言马上回头,说道:“我去探望下卓公子。”
借金
小桥流水之旁,四角亭屹立如斯。亭中有桌,青白色,桌上微尘不染,如山巅的雪。就在一个时辰前,谢开言痛得伏靠在这里,血沫从嘴角渗落下来,滴成一朵小小的梅花,还被她伸袖擦去了污迹。
卓王孙站在亭子里,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石桌,站了很久。她或许在想无论去了哪里,都要保留一份洁净,这样做,礼待于他,不唐突不热切,永远是种旁观的距离。
一枚石子滚落小河曲水中,叮咚一响,就像他的心湖之上,起了微水波澜。
谢开言远远地站定,唤了一声:“卓公子。”
卓王孙不转身,不应答,就没人敢上前。花双蝶在两人身后福了福,轻轻穿过拱门,去了厅前招呼禀告要事的盖大。盖大拱拱手,客气答谢,说道:“衣衫带了风沙,脏得紧,不便进正厅,我就留在院子里等等卓公子。”
他这一等,又是大半个时辰。
谢开言侧耳一听,捕捉到了前面两人说话的动静,只得又唤了一声:“卓公子。”
卓王孙形如雕塑,背向而立,一动不动。
谢开言走近几步,陪着他站了一刻,不再开口说半个字。
“什么事?”良久,卓王孙才冷淡地问。
谢开言道:“不知公子可有时间?”
盖大哥等在了外面,迟迟不离去,依照先前的商定,应该是与练兵借金有关。
“今天不见客。”卓王孙冷淡依旧,一针见血地封塞住了谢开言帮盖大求见的后路。
谢开言在他背后行了一礼,道:“打扰。”转身朝拱门走去。
卓王孙的声音即时响起:“我是问,你有什么事?”
“无事。只是来探望下公子。”
谢开言探望的速度非常快,没等卓王孙转身,与她照应一面,她就探望好了,毫不迟疑地朝外走。说这句话时,她的脚步也没有停留过。
一阵清扬笛声突然响起,滑凉如雪,散落风中。音律初起之时,垂蔓上的花儿轻轻摆荡,像是摇曳着柔曼的舞姿。谢开言瞥见一眼,脚步不由得顿了顿。《杏花天影》的曲调一直未停,花儿似乎有了感应,从始到终,翩跹地舞出一折春之韵律。
卓王孙的笛声一停,垂蔓花朵依次落下,静静搭在壁上,如同冬雪般宁静。
听完一曲,谢开言又待离去。身后卓王孙已慢慢走近,那股淡淡暗香又侵袭过来,渗入她的鼻端。
“学不学?”他开口问道。
谢开言不得不考虑。以前,她只知道卓王孙的笛声如同天籁回响,令听闻者心旷神怡。但她没想到他的指
尖还有一股魔力,能催生着花儿跳舞。她相信这不是蛊术,但青天白日之下,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背对着亭子稍稍思索一下,他已经站在了她面前,刚好阻挡了去路。
谢开言抬头说道:“学。”
卓王孙向她伸出一只手,说道:“随我来。”
谢开言站着不动,他隔着衣袖拉起她手腕,将她带到亭子旁。一旦他放下手,她就退开几步。
卓王孙手持长笛说道:“看得清楚?”
谢开言想了想,依言走到他身边,看他演示指法。他的话并不多,只是缓慢地吹奏了一遍《杏花天影》,还停顿过,向她展示宫调的转换。
谢开言挂念着前院的盖大,连连吹错几个音。
“停。”卓王孙冷淡说出一字。
谢开言即时停止吹奏。
他看着她,说道:“在想盖大?”
她沉默以对。
“心不纯,音就不正。”
谢开言硬着头皮答道:“公子教训得是。”
卓王孙静立一刻,看着她的脸色,过后才说:“我说话从不更改,今日就为你破例一次。”说完,他径直去了前院。
谢开言松了口气,慢慢走到粉墙之前,对着垂蔓上的花儿端详。花朵含苞待放,在微风中触动纤秀的花瓣,她用手指点了点,没有发现一丝异端。
谢开言轻轻吹响《杏花天影》,凝神看着花朵。过了一刻,花朵和藤蔓依然静止不动。她想了想,走到卓王孙最先站立的地方,依照他的样子,垂头看着石桌。
四周寂静,只有风的呜咽。
她闭上眼睛,捕捉着前院的语声。
盖大凝重的声音在说:“卓公子,今日我来拜访,是有要事相求。”
卓王孙冷漠的嗓音响起:“和狄容有关?”
“是的。”
“你想要什么?”
前院的盖大作揖的手势不由得一顿,只觉与卓王孙这样的人说话就是干脆。他记得他的脾性,当前拣出最重要的来说:“依照前面的约定,殿下允许连城镇三代免征课税,前提是我们必须消灭狄容。”
卓王孙冷着眉眼,不应答。
盖大又说:“连城镇兵力配备不足,需要大批黄铜与精铁做武器……”
“没银子?”
盖大一怔,态度愈发恭敬:“正是。”卓王孙又不应答,他只能躬身追加一句:“请公子施以援手。”
卓王孙当先走入前厅,负手而立,看着盖大说道:“谁的意思?”
盖大垂首作揖,始终不敢正视卓王孙的面容,一是
避开卓王孙的目光,二是给自己思考的时间。他不像谢开言,能揣度他人心意,在如此精明的卓王孙面前,一旦他说错了话,后果就不堪设想。
“马场主知道我们的难处,委托我前来求助于公子。”盖大回答。
这话是真话,来之前,他就知会过马一紫,从来不隐瞒连城镇的实力。只是需要他出面解决问题时,他才抬出“马场主”的名号,在场面上做到滴水不漏。
卓王孙伫立不语。
盖大躬身施礼不动,等待他的回答。等了一刻,才听到他说道:“你先退下。”
盖大先行退下。
后院的谢开言凝神听了一刻,花费不少功力,渐渐地,她不仅听清了盖大与卓王孙说了什么,也听清了风的流向。
她当即醒悟过来,忍不住腹诽一句。
原来,当卓王孙站在这个小亭子里的时候,四周是极为安静的。冷风穿过院墙外的树木,遇到阻力,变成微风,又因枝叶的隔挡,回旋过来,形成一股漩涡般的气流,稳稳地扑向低矮处的花架,吹动藤蔓翩跹起舞。
如果不是耳力超绝的人,是不会发现这些细微的变化。卓王孙是聪明人,知天晓地,能推算出下一波风的走向,因此,当风声来临之时,他便吹起了长笛。
谢开言弄清花朵跳舞的原委,无心流连此处,沿着拱门走出去,拐上长廊,穿Сhā到旁边的院子里。
卓王孙饮过茶,唤仆从准备糕点,徐步走向特设的小院。流水潺潺,花枝轻绽,一切景色依旧,仿似淡远的江南。
他环视四周,找不到熟悉的影子,稍稍运力捕捉风中的动静,只听见轻微的拂柳声。
“谢开言。”
无人应答他,就像他喊的名字从来没有出现过。
卓王孙看着满院丽景,有些不相信似的,再唤了一声:“谢开言!”
应声走进的人是花双蝶。她看了看卓王孙的脸色,惶急说道:“谢姑娘只说今日已经学完音律,向我告辞便离开了院子,我不知公子还要留她,并没有阻拦。”
卓王孙一步步走到亭子里,坐了下来。
花双蝶咬唇侍立一旁,不知该说什么。
“你退下。”
花双蝶施礼离去,卓王孙在凉薄的暮色中坐了许久,依旧看着满院胜景。待到晚上,寒星爬升夜幕之时,院墙外河水边突然响起一阵悠扬的笛声,乐声隔着有点远,如同云雾一般,若隐若现。
方响
盖大来到小木屋内,向谢开言转述他面见卓王孙的过程,并说道:“卓公子只说要我先行退下,依他之意,似乎是不想借出银子。”
谢开言沉吟一下,道:“极有可能是这样。”
“为什么?”
“我们向卓王孙借银子造武器,等同于与他做生意,没有抵押物,很难取信于人。”
盖大将右拳砸进左掌掌心,叹口气说道:“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你要我掌握连城镇实权的原因了。如果我是马场主,还愁哪里凑不齐这批银子。”
谢开言笑了笑:“盖大哥放宽心,我们并非是没有银子,只是来不及调度。”
谢族地下钱庄还潜伏在已经被华朝兼并的土地里,郭果带着第一族长的命令离开,暗中调访钱庄情况,远在千里之外是无法运送这一批银子的。谢照也有一定的军资,负责骑兵营上下三千口粮,不能轻易挪用。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卓王孙借金,既能牵绊住他的行程,又能表现出连城镇消灭狄容的诚意。
谢开言想了会,对盖大说道:“我明日清晨去趟巴图镇,你让小飞替我向卓王孙告假。”
当晚,谢开言写完一幅字帖后,听到城外的西门河岸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她侧耳听了听,发觉是一首南调,且音质十分通透,显然出自大家之手。
她躺在床上,枕着一曲笛音,思绪慢慢悠悠走回了故乡。跋山涉水,千辛万苦,不需要睁开眼睛,她就能看到烛照明朗的乌衣台……
同一片夜空下,也有人静静听着曲子。
卓王孙一直坐在凉亭里,动也未动,陪伴他的只是一院暗哑的夜景。花双蝶唤人悄悄挂起灯盏,局促地站了会,终于忍不住说道:“公子不去看看吗?”
“不是她。”卓王孙冷淡地回答。
花双蝶怔忡一下,想了想,随即了然。是啊,如果晚上独立城外奏起南调的人是谢开言,要么是因为缅怀故国,要么是因为约见某个人。而这些理由里,都与公子无关。
她福了福身,退到院外侍立,想着,或许明天谢开言来了,她就能亲自问问缘由。至少,公子不用这么冷漠地坐着,看着黑暗吞没他周身。
然而她没料到,连接两天来的人是盖飞,潦草说了声“师父出门了,叫我来请假”,就像只小牛犊子一撒腿跑了,怎么叫都不回头。
花双蝶回屋梳洗一番,强撑笑意来到小院,向卓王孙转述了这件事。“谢姑娘离开了连城镇,不知去了哪里,公子歇歇吧。”
坐了一宿的卓王孙抖开衣衫上的露珠,站起身,径直走向堂厅内
,饮了一盏茶,对随从兵士说道:“备车。”
一刻钟后,一辆黑檀青厢帐的马车从卓王孙府院驶出,直奔巴图镇而去。这次出行,没有锦旗与警跸队,一切从简。卓王孙端坐车内,闭目养神,有时心绪乱了,才点燃一粒香球,就像身边还坐着那道熟悉的影子,左右磕绊,等着他熏起的安神香气才能入眠。
马车来到镇中较为清净的茶楼停下。
卓王孙拾级而上,身着银袍的左迁已经等在了二楼,阁子间内没有旁人,轩窗推开,正对着青石街道。
左迁看见轻衣玉带的卓王孙走进来,急忙行礼:“见过公子。”
“说吧。”
左迁回想着属下搜集到的情报,在心中挑拣一番主次,才开口说道:“谢照撤回了北方的村落里,安营扎寨,大约有三千人。那个地方多土城,堆积了一丈高低的木栅栏,成易数之阵摆放,探测不出虚实,羽林卫只能原地待命……”
卓王孙突然截口道:“进不去?”
左迁羞赧低头:“是。”
“将地图画出来。”
左迁连忙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地形图,双手呈上,有些脸红地说道:“公子,我们只能看到外围图形,对内里的布置一概不知。”
卓王孙拈过羊膜纸一角,提起地图看了一眼。随即,他拿起桌案上的狼毫笔,蘸满墨汁,就着图纸补全了后方空白的部分。左迁看着完整的图形,了然说道:“这个是公子教导过的‘四甲阵’。”
三奇一甲是八卦阵里常用的易数,甲为首长,隐在幕后,所以叫遁甲。通常不会有四甲同阵的情况,如果敌人这样布置了,只能说明他的目的是隐藏,不光是具有防御性这么简单。
“下一步该怎么办?”左迁躬身请示道。
卓王孙淡然道:“先不动他,你们撤回来。”
左迁踌躇一下,终于问道:“公子的意思是——放过谢照?”
卓王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滴着竹露的宁静街道,许久没有回答。左迁躬身待命,最后才听到一句冷淡的语声。
“等最后一战来临,你再带人掩杀过去。”
左迁向来忠主,自然称是,不问缘由。谢照似乎是谢氏首领手中的一支奇兵,一直坚守不出,大概也是得到了族内首领的指示。他知道公子的对手名叫谢开言,离开汴陵之时,修谬总管就殷殷叮嘱过诸多事宜,其中一项就提到了谢开言的身份。
总管说过:“谢开言就是谢一。你去了公子那里,多提醒公子,不要因为谢一出川就软了心肠,必要之时,你可以手刃谢一,公
子如果怪罪下来,我承担一切后果,自行去领死罪。”
但是左迁一来巴图镇,看到自家公子,权衡一下,马上打定主意原地待命,绝对不去忤逆公子的意思。原因有二,一是他相信公子自有定夺与安排。二是公子不准他露面,更不准他去连城镇,所以他根本没法“手刃强敌,以绝后患”。
左迁侍立一旁,伺候卓王孙用过饭食,再亲自送他离开茶楼。
马车沿着原路返回。
巴图镇较之连城镇显得繁华一些,各色店铺排列在街道两旁,为偏僻的古城渲染出几丝热闹气氛。车夫甩开马鞭,小心催动马匹前进,人流遇见矫健双马锁套的车辕,纷纷避开前锋,向着店铺门前的小道走去。
尽管车夫驾驭技巧高超,方砖铺就的街道却很古老,马蹄一踏上去,不可避免泛出些颠簸之意。金丝缀饰的窗幔轻轻晃荡,掠开了一角,卓王孙随眼一瞥,见着一道熟悉的背影走在了前面。
谢开言背负一个黑色锦盒,不急不缓走过一家铺位前。双马扬蹄,掠起一阵冷风,所有人见势避开,唯独她却是安然,任由风声卷起她的发丝,扯出一缕草木香气飘远。
卓王孙放下锦青窗幔,静坐马车内,径直离开了巴图镇。
谢开言走了一刻,看到旁边有个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心中一动,进去买了一朵粉红绢花,掏出袖罩里的枯萎海棠,将它放入一户人家门前的水缸里,再去找歇息处。
第二天,她将巴图里的铁匠铺跑遍了,才慢慢走向连城镇。原野上的野鸡灰鸭扑腾着翅膀飞来飞去,她边走边看,有时还会弯腰捡起一两片腐朽铜铁擦拭一番,放进随身的布褡内。
一直到了傍晚,谢开言才回到连城镇。盖飞照样欢呼雀跃地跑过来,在她的衣袖、布褡里翻翻拣拣,嘴里嚷着说:“师父回来了,太好了,明天不用给卓公子请安了。”
谢开言拍开他的手,将布袋包裹的铁片铜片递给他,说道:“将这些洗干净,磨成大小不等的片状,我做个东西。”
“做什么东西?”
“方响。”
盖飞的眼睛有点直:“方响是什么?”
“乐器。”
盖飞磨蹭着不走,谢开言拍拍他的头,说道:“小飞要多读诗书增长见识,棋琴书画是必修之课……”
盖飞突然抓走布袋,一转身就跑了。
谢开言笑了笑,回到木屋梳洗一番,小睡片刻。夜幕不知不觉降临,她突然又听到了那股熟悉的笛子声。
谢开言想了想,拿起小花铲,悄无声息朝着西门河走去。河边有瘦弱垂
柳,夜风中轻轻晃荡枝条,几颗忽隐忽现的星子就像落在了它的肩上。一道纤丽身影站在树下,临水而立,缓缓吹奏着南调。
谢开言从远处绕下河岸,蹲在水边,仔细翻开鹅暖石,敲打着地面。如果传来的声音轻散,就是表示里面没藏着坚实的东西,她边听边敲,离着垂柳丽人越来越远。
河水轻轻流淌,在星光下泛着微芒。谢开言挖出两枚烂铜片,随手洗干净,塞进布褡里。夜风拂过,传来一句细碎的语声,在她灵敏的耳中,仿似空山传来的回响。
河边的谢颜转过身,看着一袭紫袍的卓王孙走近,嫣然一笑:“公子,终于等到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颜就是巴图镇的乐师,谢开言将她请来吹奏一曲,方便狐狸跳舞的那个
契约
美人吹笛,月下相约,不需要说话,一股淡淡温情都能在夜色下流转,遍布整个河岸。谢开言想起身,又怕冲撞两人的会谈,索性坐在了河边,看着微熹光芒的水面。
卓王孙径直走过谢颜身边,站在河岸朝下看了一眼。
相比较他的冷漠,谢颜并不在意,始终微微笑着说道:“公子在篝火晚会上唤我吹奏一曲,让大家误以为我成了公子的侍从,随后却不处置我,能告诉我原因吗?”
她猜测个中缘由应该与谢开言有关,但不能肯定。想她也是巴图镇赫赫有名的乐师,端的又是才艺双绝,落到现在无人过问的地步,还真是始料未及。
卓王孙静立不语,任夜风拂过他的衣襟,透出一丝淡香。
谢颜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她知道他的脾性,她能够耐心地等下去。
夜色之中,又走来一道苗条的身影,她直接来到谢颜面前,轻轻说道:“请谢姑娘随我来。”
谢颜侧头一看,原来是花双蝶,正待施礼招呼,花双蝶就伸出一只手指,压在唇上,说道:“嘘,别出声,随我来。”
谢颜迟迟疑疑地走开,路上,花双蝶拍拍她的手,笑道:“公子近日杂事缠身,难得出来散散心,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了。”
谢颜也微微一笑:“可是,我必须问清楚我的去处,不能任由公子对我这般冷落。”
花双蝶咬咬唇,暗自懊恼第一次在篝火晚会认错了背影,留下这悬而未决的问题。好在今天,她当机立断,没有铸成第二场误会。
连续三日来,谢颜不断在河边吹响笛子,似乎在约见什么人。花双蝶打听到谢开言已经回到连城镇,特地留了个心眼,远远观望着,等看清楚谢开言去了河边,她踌躇一刻,走回了府院。
卓王孙留在书房里查看图册,依旧没有吃过一口饭。
花双蝶犹豫很久,才咬咬牙,直接跪在了地上。“阿颜毕竟是谢姑娘请来的,公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再这样避着不见,只怕她到时候缠住谢姑娘哭诉,使谢姑娘误会了公子的为人。”
卓王孙合上图册,问道:“谢开言在哪里?”
“河边。”
卓王孙考虑片刻,起身朝外走去,花双蝶揉揉发酸的双膝,也随后跟去。等到领回谢颜,她就算推卸完一桩烦心事。
河边。
卓王孙站在垂柳之下,冷淡说道:“你还要坐到什么时候?”
谢开言拍拍衣衫,隔着老远说道,声音显得飘渺:“无意冲撞公子,还望公子海涵。”
卓
王孙问道:“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谢开言站着不动,说道:“公子是否听过方响的奏乐?”
“不向授课先生当面辞别是失礼行为。”
“方响属北乐,在南边流失已久,不知公子那里可有古籍记载?”
“再有下次,一定严惩。”
“我无意淘到一副方响,授课时能否带到公子府中进行研习?”
“听清楚了?”
“公子答应了吗?”
“回答我!”
“……”
河岸上下突然安静了下来,夜色中的两人一左一右,互不照面,刚才似乎是对着清冷的空气说话。
卓王孙首先打破岑寂,说道:“你过来。”
谢开言在很远的地方行礼,不在乎他是否看得见。“天色已晚,公子请回吧。”
“明日带盖大来签字画押,你做保人。”
谢开言不禁停下脚步,反向朝着卓王孙走去。借着一丝星光,她终于走到了垂柳旁,看清了卓王孙的脸。
他的脸色淡淡的,没有表露出喜怒哀乐。她追问一句:“此话当真?”
卓王孙却道:“听清楚我的话了?”
“什么话?”
“不辞而别。”
“听清楚了。”
“知道怎么做了?”
谢开言用心想了想,不得要领,没有贸然开口。
卓王孙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随意离开。”
谢开言面不改色,极快答道:“敬诺。”
卓王孙见话意已达到,不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了河岸。谢开言此刻有点疑虑,仍然站在树下不去,手持花铲笃笃笃地敲着树干。
次日,盖大换上干净的长袍,与拿着白草花束的谢开言一起走进书房。
室内摆放两丈长远的红木桌案,卓王孙遥遥坐在主位,正对着二人的宾位。桌上摆着两卷一模一样的锦帛文书,内容已经镌写好了,均是:“兹战备不足,有团练盖大向陆政巡使卓氏借出千金,立书为凭。时在旁谢氏女知卷约,若无文钱相偿,追责签保,诉至公堂。”
谢开言伸手拿起文书,确保自己看得更清楚。这则合约里增加了保人的受惩力度,不细致思考,会被蒙蔽过去。依照文书之意,假如盖大逾期未归还钱财,卓王孙会抓着她上公堂,用华朝律法惩治她。
竖起的文书阻挡了主客两边的视线。谢开言藏在文书后,朝盖大看了一眼。
盖大抱拳作揖,诚恳说道:“公子,这则卷约与世俗之法不符。”
卓王孙
只冷冷说道:“签不签?”
他是无比冷静地坐在桌案那首,以上对下,以高对低,中间就隔着一种君临天下的味道。盖大还待商讨,谢开言想想他们这批人手无寸金的窘迫局面,无奈放平文书,低声说:“签吧。”于是当先落笔,在两卷文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谢开言”及压下印章,再转交给盖大。
盖大如法炮制,加上卓王孙早已盖好的徽印签章,这两卷文书即刻生效。
仆从卷起文书,以绸带束好,当着盖大与谢开言的面,将卷约正身并在一起,出示了连体所写的“借契”二字。一旦分开后,字体便剖落一半,各留一卷在借主与贷者手里。
卓王孙摆摆手,仆从执起文书躬身退下,盖大也拿起了剩下的那卷。
“送盖师傅。”
卓王孙冷淡的逐客令刚落下,花双蝶就从门外走入,笑着请出了盖大,余下谢开言凝滞而坐。
“今日学萧曲。”
书房内静寂无声,卓王孙首先开口。谢开言看着他,迟疑说道:“公子可熟习方响?”
“俗音难登大雅之堂。”
谢开言垂下眼睛,不置可否。
卓王孙细细瞧着她,等了片刻,才说道:“一定要学?”
“是。”
“我并未置办方响。”
谢开言不慌不忙说道:“我已经买了一副上古乐器,音质醇厚,想请公子品鉴一下。”
“是重金购得?”
谢开言笃定道:“是。”心里想着,那些铜片已经上过漆,足够以假乱真,就看卓王孙能不能识别出来。
她走了出去,请人抬进外形古朴雕饰精美的木架,上面已经罗列好了铜磬管片。
卓王孙一直没说话,看着她忙来忙去。
“公子以为如何?”
卓王孙不动声色说道:“你先试奏一曲。”
谢开言执起小铁槌,躬身说道:“献丑了。”立刻叮叮当当地击打起来。
她说的献丑并不是谦辞,而是实话。方响之乐本是北地流行之音,尤为理国及狄容等族偏爱。华朝人的宴席之上也有乐师击奏方响,以作和音,非纯正雅乐。她明白这些道理,但不能阻碍她的决心。
谢开言兀自敲了很久,凭着兴致游走在黄钟五音之中,声调宏大而响亮,震得书房竹帘窣窣颤动,像是风声吞吐着石磬。除去宫、商、角、徵、羽五音,其余音阶她一概不涉及,不管怎么敲,都是乐声激昂。敲到最后,手指有些发麻,她才停止了击打,只是用槌轻轻点上一片,侧耳去听,捕捉着尾音微微的颤抖,仿似看到蝴蝶
在眼前绽开了一对翅膀。
卓王孙面色如常地坐着,两次伸手取过茶盏饮茶时,才用垂下的眼睛遮住里面不易觉察的叹息之色。他耐心地等着,等她敲击完,才顺意问下去:“刚才奏的是什么曲子?”
谢开言想了想,道:“好像是沙场点兵时的鼓乐。”
卓王孙站起身,取出花瓶里的一枝花,走到谢开言身边负手而立。谢开言连忙起身回避,他开口说道:“坐下。”
谢开言揣测是他忍不住乱七八糟的响乐,终于要亲自来教授了,安心地坐了下来。
果然,卓王孙手执浸过水的花枝,指点着方响管片,看她一一敲击下去。有了名师指导,一首铿锵激越的行军曲才能成了宫调,声音回旋开来,犹如塞上风云的悲鸣。
谢开言专心敲了一刻,心思稍稍放开一下,手背上就挨了一记花枝的敲打。
卓王孙站在一侧说道:“错了,是商音,敲上。”
她依言敲上管片,兢兢业业演奏了一曲。击奏尾乐时,她又弄错一个音,毫无例外地挨了一记。“变徵为悲凉,敲下。”卓王孙如此说,她就依言敲击。
练习了三遍,挨了五次打,行军曲算是能演奏下来了。
等到授课的卓王孙走回座位饮茶,谢开言起身揉了揉发麻的手指,再背着手搓了搓手背。
“公子觉得这副方响如何?”
卓王孙看看她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微波在稍稍泛荡——沉吟一下,说道:“世之珍品。”
谢开言道:“估价几何?”
“约百金。”
谢开言躬身施礼:“谢公子吉言。就此告辞。”走出门外请卫士帮忙抬走。
卓王孙唤住了她:“管片内侧稍为脱漆,记得及时修补。”
谢开言背影一怔,马上又恢复如常,转身施礼后才离开。
院内立着娇丽的花双蝶,见她走出,忙迎了上来,笑道:“有谢姑娘在,公子这里就热闹多了。”
谢开言不应答,只微微一笑:“阿颜是乐师出身,本领比我高超,怎不见她来卓公子这里演习?”
花双蝶心里紧了紧,面上依然笑得轻松:“阿颜得到公子引荐,去了汴陵教坊,那里的荣华富贵多了,自然瞧不起我们这边乡野小地。”
谢开言欠身施礼,不再说什么,离开了院落。
花双蝶拈裙走进书房,看见卓王孙仍在静坐,似乎在回想着什么,脸色比平常和缓。她悄无声息站在一旁,许久才听到卓王孙问了一声:“什么事?”
花双蝶咬唇,有些踌躇:“我已唤人送走阿颜
,接下来怎么做,请公子指示。”
“随你处置。”
这个和昨晚得到的答案一样。花双蝶听到又是这么冷淡的一句,心底有点发慌,只是不敢表现出来。说到底,她误认了背影,将阿颜带入公子的生活里,不妥善处置,始终觉得会有麻烦事。
卓王孙见她如此局促难安,又说了一句:“决意不了的事情交给总管定夺。”
花双蝶只觉眼前一亮,连忙行礼说道:“多谢公子提点。”忙不迭地走回房间,写了一封书信给总管修谬,说清阿颜的出身及来历,请求他安置。她反复查看一遍,确保措辞无误,才又回身请着卓王孙盖下徽印。
处理完一切,花双蝶松口气,不敢叨扰书房内的清净,带上门,悄悄退了出去。
远在连城镇另一侧的谢开言找到盖大,嘱托他再给方响刷一层漆色,埋进土窖里好好保存。过一段时日,这副方响可以真正成为古玩,鉴证人便是华朝的名士公子卓王孙。
作者有话要说:方响并不是俗乐,在古代宫廷演奏中经常出场,卓王孙不喜欢吵闹,降低方响格调,说它不是雅乐。而实际上华朝人也很少使用这种乐器。特此说明。
借兵
时间如水,不知不觉流淌过一个月。连城镇内依然安定而平和,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马一紫带着独子马辛,周旋在殷实人家之中,物色着准儿媳的人选。相比较狄容外伺、虎视眈眈的情况,马一紫只把娶一门儿媳作为整年中最迫切的计划,当然,对他来说,双喜临门或许更好。
马一紫中意的姑娘是谢颜,可惜谢颜又被花双蝶送去了汴陵,为此,他很是唠叨一番。马辛穿着新绸衣,紧紧跟在父亲身后,凭着父亲的眼色行事。
盖大是全城镇里最忙的人。马一紫不管的事情都丢给他来做,他还必须带着盖家军进行操练。盖家军由少年团和亲信之人组成,其中不乏南翎遗民及镇子里的马夫。经过一月苦练,他们的本领大为增强,能对付普通的阵地战和狙击战。
盖飞每日跟随兄长勤学苦练,晌午时分就提着竹篮和食盒回到小木屋,陪着师父一起用膳。十年来,他吃惯了兄长做的饭食,不挑剔任何一餐。本月以来,师父又带回很多糕点,滋味甚是美妙,悉数被他填入了肚子。这样下来,他长结实了一些。
盖飞抱着圆鼓肚子在土床上打滚,听到师父叫他,连忙跳了下来。
谢开言将他拉到跟前,说道:“五天后攻打狄容,势必斩草除根,小飞准备好了吗?”
盖飞磨掌擦拳:“我早就等着这一天……咦,师父,你怎么变矮了……哦,不对,是我长高了……以前我的头顶在你簪花这里,现在你的头顶在我眉毛下面啦……”
谢开言微微抬头,看着眼前虎气勃勃的少年郎,说道:“如果师父离开你一段时间,你能乖乖地呆着,不生事吗?”
盖飞一怔,道:“师父你要去哪里?”
“汴陵。”
“去那里干什么?”
“会会故人。”
故人有三,无非是:身陷清倌馆的皇子简行之、探寻钱庄下落的郭果、太子叶沉渊。
谢开言每日上午来卓府学习,在花双蝶的要求下,偶尔午后也会来拜访,将学习时间延长至两个时辰。卓王孙悉心教导琴棋书画各种知识,言谈简短,举止有礼,十足的名士风范。
谢开言最为关注的书画知识,在卓王孙这里得到了最大的展现。秋日午后,百鸟虫鸣之声都已远去,书房内熏香渺渺,透窗走过淡淡光线,寂静得仿似不含人烟。
桌案上摆放一张长约丈许的精良绢素,内织乌丝栏,通身雪白如雾。绢布质地虽然考究,但因是丝绸织品,嵌衬的纹罗容易发墨,所以使众多书法名家望而却步。
谢开言遵循卓王孙的教导,完成描摹、临写、背临、创作四步,获得赞许。趁着授课先生面色缓和时,她也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卓王孙即兴书写一幅字墨。
“有何用途?”卓王孙听完她的话,抬眼问道。
谢开言回答:“拟作临帖。”
天下名家字帖不计其数,卓王孙撰写的字帖却没有一幅。面对这个要求,他不得不考虑。谢开言站在一旁并不催促,心底隐隐期盼着他能答应这个请求。
卓王孙思索一下,最后说道:“当好好保存我才能写。”
谢开言极快答道:“这个自然。”
当即,卓王孙唤花双蝶进来,准备了一副上好绢布,平铺展开,等待落墨。
谢开言自幼经过教导,深知绢素书写的艰难之处,她没想到偶尔一次的提议,竟得到卓王孙最高规格的礼待,甚至显得凝重。
她屏气吞声站在他身边,静静感受学识带来的震撼与魅力。
“研墨。”卓王孙执起紫竹香狸笔,淡淡吩咐道。
谢开言依言走到桌案右侧,钳住袖罩一角,在砚台内放入少许清水,右手捏起墨锭缓缓滑动,看着细腻墨汁渗透出来。
卓王孙蘸好墨,提笔欲写,谢开言又叫住了他。
“既是珍藏字帖,公子能否让我来勘定内容?”
卓王孙放下毛笔,问道:“你想要什么?”
“一首词。”
“说吧。”
谢开言研好墨,站在一旁,轻轻说道:“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魂归桑梓兮,无悲以恫。”
这是谢飞叔叔最喜欢的《安魂曲》,自小经由谢飞叔叔教导,她能体会内中的悲伤。在卓王孙面前,她控制住了喜乐,不牵动毒发,所以能磊落说出全词。
卓王孙提笔的手一顿,似乎有所触动。
谢开言不禁问道:“这是一首曲子词,公子可曾听过?”
卓王孙提笔书写,冷淡说道:“不曾。”
他的笔法俊迈流丽,在乌丝栏内书写《安魂曲》,气势未曾受到丝毫局限。一旦走笔,提按转挑,曲尽行书万千变化。写到最后,字迹灵动,神采超逸,有如渴骥奔泉,令见者心悦诚服。
谢开言等待墨干,细细瞧着字帖。卓王孙用笔纵横挥洒,似梅枝欹正相生,端的是俊彩流利,却又不失锋芒之气。她在心中走笔千万次,已经在模仿那些细致的变化。
耳边似乎还有卓王孙的讲解,指出了南北行书的不同特征。
花双蝶走进书房,将字帖装裱起来,盛放在锦盒内,留待谢开言带走。
谢开言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与平时相比,上午的教习完成之后,她有意推迟了一会儿辞别的时间。卓王孙唤她一声,见无所应,忍不住伸手拉了一下她的发辫:“今天是否留下来吃午饭?”
谢开言回过神,走开两步站着,说道:“不敢过多叨扰公子,就此告辞。”
正说着,仆从过来通传,说是盖大求见。
所有人都知道府内规矩:在教习时间内不见客。谢开言却不知道这一点,稍微延迟一下,恰好又耽误了盖大进来的时间。
卓王孙点头应允盖大的求见,看到谢开言仍滞留一旁,没有离去的意思,眸中转过一丝了然。
果然,盖大又是为着歼灭狄容之事前来。盖大恭敬作揖,说道:“禀公子,狄容部落加起来有万数之众,而马场所有男丁统共只有一千人,假如硬拼,我们实难取胜。不知公子有何良策?”
卓王孙看了一眼谢开言,再朝花双蝶说道:“备餐。”花双蝶的一双妙目在谢开言身上转了转,随即了然,她福福身子马上走了出去。
盖大拱手站着,等待卓王孙的答复。
饶是谢开言善于揣度他人心意,此刻也没弄清楚卓王孙的意思。她安静地站在一边,目光落在盖大低垂的脸上,不可不谓关切。
卓王孙冷淡道:“直说来意。”
盖大接触卓王孙前后有三次,多少了解他的性格,当即不含糊,直说道:“请公子提调精军前来支援。”
盖大强调的“精兵”出自边防军营,与巴图守军相连,人数只有五千,装备却是精良。巴图屯兵数万,兵士因逃避战乱与灾荒入营,乌合之众较多。要歼灭狄容,一定需要华朝出精兵良将,与盖家军齐力征讨。
来之前,盖大并不能肯定卓王孙会答应他的借兵请求。谢开言劝慰着他,说道:“放心吧,卓王孙会答应的。涉及到共同利益,他一向分得清利害关系。”
就在盖大驻足垂首等待间,他与谢开言都未瞧见卓王孙嘴边微微泛起的凉薄笑意。
“按例先奏请殿下,待殿下批示,我再调度军队。”
盖大见事情有了眉目,不再多说,拱手施礼后退了出来。他依照谢开言的叮嘱,提前五天来求调兵,也是留出了时间,给特使大人奏请太子沉渊的意思。
谢开言在卓王孙后侧躬身道别,却听到卓王孙说道:“你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后台完全崩溃,没有“写作——更新”选项,直到晚上有MM指点我要用火狐浏览器,泪目。
暗涌
陪着教习先生吃饭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关键要掌握限度。太生疏,会有冷落名师之嫌;太热络,又会逾越男女之防,使人生出尴尬心。谢开言遥遥坐在桌子对首,面上虽沉静,内心却有些吃紧。
旁生枝节是她未曾预料到的。按照以前惯例,卓王孙从来不挽留她用餐,来去凭她心意。只有这样,她才会感到舒适。
花双蝶带着一众仆从依次呈上汤食干果并四酱碟,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顿时,疏淡香甜盛起在桌案间,珍馔佳肴摆满了眼前。
“随便尝尝。”卓王孙开口说道。
谢开言捏住汤匙喝了几口汤,见卓王孙只是望着她,没有动筷的意思,马上放下汤匙,陪他坐着。席上没有布案之人,不管怎么吃,都必须遵循礼节。
卓王孙起身走到谢开言左侧,执起玉箸,为她一一夹了四碟小菜,再取过桂花糕点,放在她面前。
谢开言忙道:“公子不必如此。”按理说,应是她这个学生伺候先生吃饭才对。
“吃饱,下午继续课业。”卓王孙伸手轻压她肩头,淡淡说道,她只得顺势坐下。
在他的目光下,她吃了一块糕点,喝了一碗汤。
卓王孙用另一只青玉瓷碗替她布置了第二碗汤,动作依旧不慌不忙,站在一旁始终没有离去。
暗香袭来,清淡气息驻足于前,无形之中便有一种昭示感,像是蚂蚁噬骨一般,一点点蚕食着谢开言的抵触力度。谢开言一心想结束这种看不见的折磨,便执起汤匙,几口喝完第二碗汤。
头顶似乎拂过一丝风声,极轻微,如蜻蜓点开水面。谢开言察觉到时,卓王孙已经离开了身边。她先说道:“已经吃好,多谢公子款待。”再用手摸摸发辫及发髻,没发现任何异常。
卓王孙翻开右掌,一朵晶莹兰花盛开在他指间,与雪白袖口相衬,散发着柔和珠光。“簪花掉了。”
谢开言沉顿一下,没想出任何应答之话,躬躬身,先离开了房间。花双蝶依然在外面候着,见谢开言走出来,吩咐沏上一盏花茶送上。
谢开言只觉满腹都是汤汤水水,连摆手示意,忙不迭地走掉了。回到小木屋,盖大正等在门前,她请他进屋,说道:“盖大哥是否注意到了守门的护卫?”
盖大思索一下,道:“黑脸的那个?”
“对。”
盖大沉吟:“那人身姿笔挺,腰间悬挂一方宝剑,眉目间隐隐有煞气,不似普通兵士那么简单。”
谢开言道:“我看他应是武将出身。”
盖大点头。
谢开言疑虑道:“卓王孙调一名武将来守门,是何道理?”
盖大回道:“我听花总管唤他为‘阎都尉’,可见来历不小。”
谢开言也皱起了眉,细细推敲。
卓府内,花双蝶向卓王孙行礼,说道:“我依照公子之意,在盖大面前透露出阎海都尉的名姓,不知公子还有什么指示?”
卓王孙用指尖夹住谢开言的那朵簪花,玩赏了一番,放入袖中。“只能提醒这么多,接下来的事情,要靠她自己的悟力。”
花双蝶稍稍踌躇,忍耐半天,终究不敢多说一句话。她隐约知道公子在布局最后一战,关系重大,容不得任何人有半分闪失。公子提前调来边防军营里的最高长官,就是为了预备接手连城镇的军政大权,这里面的牵连,不知谢开言能不能看清?
卓王孙将花双蝶变幻万千的脸色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问:“你还想说什么?”
花双蝶咬咬唇,扑通一声跪下:“公子于心不忍,有意对谢姑娘网开一面,不知其余人有没有这个福分?”
她暗想着,盖大盖飞都与谢开言关系匪浅,如果公子暗自抹杀了这两人性命,岂不是推着谢开言离得更远?
卓王孙端坐不动,冷淡道:“你应该知道我亲自来连城镇的目的。”
花双蝶伏地道:“知道。”
收取连城镇,平定边疆战乱。还要带走谢开言。
卓王孙再不多言,挥挥衣袖,花双蝶就退下了。
下午,平静了心思的谢开言来卓府参习画作,书房里展示了两幅屏风,一左一右地放在卓王孙身后。
卓王孙问道:“看出两幅画的区别了?”
谢开言细细浏览两边的画作,开口说道:“左侧当是北画,中庭遍布竹石,骨质嶙峋。画墨劲挺,内容饱满,不留空隙。右侧应是南画,笔法纤秀,以疏奇枝干搭构骨架,着一叶便知全景。”
卓王孙饮下一口茶,说道:“你悟性很高,不知眼力如何。”
谢开言沉吟道:“公子是在提醒我两幅画中有瑕疵之处?”
“正是。”
谢开言不知不觉起身,走到屏风前细看。卓王孙也站了起来,留在她身旁。
“左画笔法过满,没有适当留白;右边虚实相应,渲染得又太过唐突。”
“还有呢?”
谢开言仔细观察,没有说话。
卓王孙抬手轻拍她的后脑:“竹子不应在中庭。”
谢开言恍然。虽然没有去过北方庭院,但她也知道当中移植一株竹子,遮住了方径小路,的确不符合华朝房屋“内圆外方”的习性风格。
卓王孙又问:“依你之见,两幅画作应当如何调配?”
谢开言思索一下,道:“最好是融合在一起。”
卓王孙点头:“理应如此。”
谢开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抿住了唇。
卓王孙又说:“这天下应当与画作一样,融合在一起,使南北密不可分。”
谢开言冷了眉眼,哑声道:“我不懂治国之策,在我看来,这两幅画只是习作,道出了南北双方的文华差异。倘若公子要隐喻什么,我只想提醒公子一句:南派的顺和应当顺遂人心与天意,不是靠强征的手段能够取得。”
她垂袖施礼,就待退出去。
卓王孙拉住了她的手腕,看着她的霜华眼眸,不易觉察地降低了声音:“你对我有偏见?”
谢开言挣脱手腕道:“不敢。”
他走近了一些,又说道:“你的身子不能动气,快些平复下来。”
谢开言背过身,默默吐纳一刻。
卓王孙绕到她跟前,稍稍躬身,查看着她的眉眼。“我画幅画当作赔礼?”
谢开言察觉到胸口仍然有些闷痛,皱了皱眉,又避开了身子。
卓王孙再次走到她眼前,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替她擦去了额上的汗水。
谢开言迅速退开了几步。
卓王孙收了手帕,不再说什么,走到桌前铺展开画纸,提笔蘸墨,当真画了一副秋水长天图。他的画作结合两派之长,以不同墨色渲染云雾与水波,从上到下,从远到近,将嶙峋山景与沉稳雍容的水域融合在一起,开创了别具一格的章法。
日后,隐没于民间的前南翎太子太傅文谦对此画有十六字评价:亦浓亦纤,刚柔并济,亦放亦收,锋芒内露。
谢开言完全平息了伤痛,走到桌前观摩画作。
卓王孙看着她走近,沉吟一下,在画卷空白处写下一行篆字,说明所作时间。
谢开言问道:“公子为何不印徽章?”
连那个破铜烂铁拼凑成的方响,她央求他刻字留印,以示名士鉴定过此器“珍品不凡”,他都没有拒绝。今天拟作的字帖与画卷,均没有盖徽印,似乎是他有意回避真迹的出处。
卓王孙低头看着她,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谢开言狐疑地收起画作,向他致谢,拿着锦盒走出了卓府。
晚上就寝之前,她对着铜镜梳理头发,才看到那朵簪花又扎在发髻之中,熠熠生辉,仿似从来没有离开过。
揣度
继盖大借兵提议三天后,飞往汴陵太子府的鹰隼俯冲下来,落在连城镇墙头上,带回了太子沉渊的谕令:拨四千精兵充作援军,其余兵士原地待命。因关外地形曲折,风大沙多,连城镇团练兵力必须拟作前锋,当先开路。
卓王孙唤盖大进府,当面出示了太子的密函,冷淡说道:“殿下的条件看清楚了么?”
盖大躬身施礼,稍作踌躇一下,一口应承这个要求。走出门时,心里已经有了底气。
因为太子沉渊的答复,又被谢开言猜对了。为了不露出破绽,他甚至要做出为难的样子,在卓王孙面前搪塞过去。
盖大找到谢开言,转述了整件事。
谢开言却道:“边防军营有精兵五千,叶沉渊只出动三千骑兵一千步兵共计四千人,还有一千人去了哪里?”
盖大想了想,道:“密函上说的是‘原地待命’。”
谢开言皱眉:“不对,他不是坐以观战的人,这一千人肯定还有作用。”
盖大道:“如果我们在撤退的时候,这一千人掩杀过来,又或者——巴图守军也来围攻,那我们岂不是逃不掉?”
谢开言摇头:“巴图守军不足为虑,他们像一盘散沙,小飞曾冲进军营强抢赵老爷的囤粮,用火一烧,就让他们乱了阵脚,你说这样的能力怎么能与盖家军抗衡?至于那一千精兵,肯定不是埋伏在先前四千人之后,再去做第二轮的冲击准备……”
“何以见得?”
“战线拉得过长是兵家大忌。叶沉渊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围歼战要速战速决,张开口袋等敌人进来挨打才是最好的法子。”
盖大听后不禁点头:“有道理。你让小飞带数百少年去巴图军营外面候着,就是为了遏制巴图守军出巢的动向吧?”
谢开言答道:“是的。如果巴图守军不动,小飞还有其他事要做,顺便可以拜访下赵老爷的粮仓。”说完,她拿出描摹下来的北疆至天阶山全景图,与盖大细细商议诸多关键之处。
最后一战即将来临,谢开言指挥着盖家军全力以赴,力求歼灭狄容,更重要的是,他们要保存己方的实力。
谢派实力出自两点:盖家军与谢照的骑兵。早在护送连城镇第一美人句狐小姐奔赴狄容部落时,谢开言会见谢照,做了妥善布置,她推算出与狄容之争的所有可能性,给谢照定下三计,最后一条便是支援盖家军。
谢开言料想叶沉渊能派兵支援连城镇势力,暗含的目的肯定不是那么简单,因此提前做了准备。依照以前的计划,谢照必须排除万难,登上天阶山东麓,等待着盖家军冲进来,他们再施法援救——此种准备就是针对华朝人的突然发难而定。换句话说,如果叶沉渊没有将盖家军一并剿灭的心思,只是拨出精兵力助连城镇,那么谢照的支援也就用不上了。谢照会退向域外,盖家军会回到连城镇,不久的将来,两伙人会代替狄容成为第二拨首位相连的势力。
但是,谢开言一直多留了个心眼,在反复推敲一件事,一件很关键的事——
太子沉渊怎么可能容忍他人在自己的边关发展势力,从而养虎为患?尽管他已命令特使发放榜文,昭告天下:连城镇三代免征课税,连城马场兵力并入华朝边防军营,不得独立管制。条文开明而大义,展现了储君安抚连城、一统北疆的胸襟,然而,谢开言并不轻信。
她始终将叶沉渊放在掌权者的地位上来揣度、推敲他的心思。试想,如果她是他,站在他的九千万顷土地上,她会怎么想?她会怎么做?
这锦绣河山,繁华无限,关外有连城镇,形成了华朝的门户,再朝外,便是北理。紧守门户的第一步是什么?当然要巩固边防,修建成坚不可摧的屏障!
想到这里,谢开言敲击在桌面上的手指突然凝住了,一丝薄汗从额角渗落出来。
这时,盖大又补充了一个消息:卓王孙质疑连城镇男丁的数目,他按照卓王孙的要求,将连城镇的户籍册收集起来,送给卓王孙过目。然而到达卓府时,卓王孙看都不看,直接吩咐交付给那个黑脸军官——阎海都督。
户籍册不仅能彻查各家情况,拟作征兵的比例依据,还有一点就是,清人数封府库,留待下一任城主接管。
听到这个辅助消息,谢开言突然有些明白叶沉渊要做什么了。
她的冷汗涔涔而下,看向盖大的眼光里算是镇定:“叶沉渊要接管连城镇。”
盖大诧异道:“太子下过谕令,要连城兵力并入边防营,本来就是接管的意思——”
谢开言截口道:“不是这样的接管。”
盖大皱眉以示不解。
谢开言道:“可恨我现在才想起来,卓府那个阎都尉的作用——他分明是要带兵占据连城镇,做下一任城主!如果是连城镇并入边防营,保留自主能力,这还不算祸害。怕就怕阎都尉入驻连城镇,使连城镇彻底变成军政一体化的营垒!”
军队是个冰冷而强大的战争工具,以边防军营尤甚,它遇强则强,遇弱变狂,会一口吞并那些弱小的势力。只因叶沉渊早就有觊觎北理之心,不出意外,他一定会加强边防的力量,充军扩建,用最大的手段巩固华朝的边疆。
那么,原来躲避在连城镇里的流民与团练怎么办?
谢开言自小学史,明白历代国君的手段:一是清化政策,肃清原住居民,提点可用之人,在战火焚烧的大地上重建国土;二是弱化政策,将全部男丁关进军营操练,留下老弱妇孺留守在家,顺便收拾那些可怜而贫瘠的庄稼地。
无论想到哪一点,都让谢开言汗湿重衣。
盖大听到她的分析,不禁问道:“以你之见,太子会采取哪一条策略?”
“十年前的叶沉渊一定会采取第一条。”谢开言面色上有一阵恍惚,她极力回想过去的白衣身影,无奈脑中只留一片空白,“十年之后,或许他要顾虑北理人的民心向背,方便北理不战派投诚,而采取第二条策略。”
此事事关重大,盖大也不由自主地追问道:“谢姑娘可肯定?”
谢开言摇摇头,道:“这一点我无法肯定。”
盖大又道:“既然将连城并入军营,无论是哪种形式,作为储君,他一定不会反悔下的诏令。也就是说,如果他将连城镇清化干净,天下没了连城的名目,他还去哪里寻一个‘连城镇’出来,让它三代免征课税,作为法令必行的楷模,使天下流亡之人纷纷归顺于他?”
谢开言抬起冰冷的眼睛,问道:“我且问你,连城主力在哪里?”
盖大道:“在我们这里。”
“我们会去哪里?”
“逃跑或者撤回连城。”
谢开言长叹:“你现在懂了吗?不管我们做什么,叶沉渊都是赢定了。”
盖大细细推敲,恍然大悟。
谢开言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哑声道:“我们原定的计划是占据连城以求发展,尤其是他公布的三代优待连城的诏令,似乎给了我们很大的希望,但那时我已经说明了,那只是他的障眼法,他的目的不可能那么简单。随后我制定了第二条发展计划,打算朝外撤退,退到域外,保留本方实力。可是我们一走,叶沉渊就会借口连城主力溃逃不回,主动舍弃了太子殿下的‘仁政爱民’的诏令,一定会驱动军队踏平连城,且本次出兵有正当理由。如果我们不走,一定会被叶沉渊纳入边防军营里,重新轮回一遍生死。顺他意,成为华朝奴兵;逆他意,当成叛卒处死,是生是死,完全掌握在他手里。”
盖大重重一叹:“这个叶沉渊好重的心思,也好狠的心思。”
谢开言坐在凳子上,闭上了眼睛,动用所有内力搜索天地万物之音,倾心听了一刻草虫鸣叫,她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盖大静静地站着,不打扰她的神思。
谢开言蓦地睁开眼睛,光彩一片清澄。“盖大哥不用担心,我会想出办法,保住连城镇子民。”
盗情
解决连城镇的当务之急是处置好子民,使他们免受边防军营的杀戮或者奴役。卓王孙调来都尉阎海当值不过五天,待谢开言发现端倪时,能解决问题的时间只剩下一个夜晚。
“带上镇子的人一起跑吧。等我们安定下来,再发展生产,建个部落出来。”
谢开言想的也是这样。本来就抱着弃城之心,多带走一些人,虽然增加了麻烦,但是子民待她如上宾,她应该回报他们。
“关键之处在于拖延阎海军队进城虐杀的时间。”她说道,“你派亲信组织民众转移,我在城头拖住他们。”
“你怎样拖?”
“只能从卓王孙身上想办法。”
谢开言细细交待盖大一些事情,盖大点头,立刻着手去办理。
一个时辰后,暮□临四野,清藿花草上聚集着雾气,点滴露珠盈盈坠落大地。西门河畔疏疏落落站着十几道身影,她们弯下腰,从竹篮里采撷出一朵朵雪白玉兰灯,点燃了油蜡,素手轻扬,放着它们飘远。不多时,静默而轻缓的西门河里漂浮着一盏盏灯,奇香四起,像是佛祖参看大地的眼睛。一切岑寂无声,充满了悲悯之情。
谢开言绕过卓府,走进花双蝶的院子,等待着主人归来。
花双蝶见了她,自然惊讶:“谢姑娘,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三天不见你,公子寝居里的花草都枯萎了。”
谢开言赚到了卓王孙的字画各一幅,再也没有去拜访他,遑论送花与学习。见花双蝶提起话头,她并不答,只是委托花双蝶在雪白瓜皮上雕出一盏兰花灯,她再接过来,涂抹上一层釉彩,用以防水。
花双蝶看见她的动作,愈来愈奇,问道:“花灯用来做什么?”
谢开言用绢布扎了一个小屏风,轻轻放入瓜果中,围拢着香蜡花心,忙得头也不抬。“今天是河神节,连城镇的姑娘都要做花灯送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花双蝶暗暗诧异,河神节她倒是听说过,但是没料到连城镇的节日竟是这么晚。现在正值秋末冬初,西门河笼着一层白雾,送灯下去,神灵能好好享受到花果香烛吗?
谢开言转身要走,花双蝶连忙拉住了她:“我听说华朝的河神节也叫女儿节,是与心上人一起送灯,这样祈福起来,也灵验一些。”
谢开言侧头问:“真的么?”
花双蝶笑着说:“你拉公子去试试不就知道了?”说着,将谢开言推入旁边的院落里。
谢开言双手捧着花灯,局促地站在门外,唤了一声:“卓公子。”
卓王孙此刻正坐在寝室内,看着桌案上连绵起伏的花草丛,一动也未动。白华束枝,芳香犹在,或浅黄,或绚丽,整整三十株,每次环顾,就像是浏览一遍原野上的秋天。
他曾站在天阶山崖前,吹奏起一首《杏花天影》,清风震得花瓣卷落,飘拂下去,送给谢开言无以言喻的美景。但是此刻,就在眼前,她回赠给他的更多。
耳边似乎又传来那声不轻不缓的呼唤:“卓公子。”
他坐在案榻上回道:“进来。”
谢开言伸手推门,走进寝居里,顿时一阵清香袭来,令她停住了脚步。
卓王孙坐在一片花海里问她:“什么事?”
谢开言低头回答:“我想请你一起去放灯。”
卓王孙拂袖扇开几枝花,冷淡说道:“我乏了,不去。”
谢开言咬咬唇,轻抬眉眼问道:“公子似乎在生气?”
卓王孙不说话。
谢开言悄悄走近几步,试探着问:“难道是因为——我没有知会公子一声,我的课业已满,不再来这里学习的原因?”
卓王孙依然看着她不说话。
谢开言左手挽住花灯,踌躇了一下,终于走到他身边,用右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公子息怒,我这就向你赔礼。”
卓王孙总算开了口:“怎么赔?”
谢开言侧过身子,不去看卓王孙,脸颊上浮起一抹红晕,令苍白容颜羞赧不少。“我放下这盏花灯,祝公子福寿安康……”
“就这样?”
扭头背对着卓王孙的谢开言抿了抿嘴,又轻声说:“还许下一个女儿家的心愿,希望能时刻见着公子。”
卓王孙站了起来,任由谢开言拉着他的袖子,来到西门河边。一株柳树孤零零地站在淡雾里,枝叶挂着霜华,如同绽放着琼花。他看了看,记起来这株柳树的意义。
他在树下曾要她许诺,没有他的允许,她不准随便离开。
谢开言站在他身旁,细细瞧着他的脸,看得有些久了,又微微一笑。“你想起了什么?”
卓王孙不禁抬手抚上她的笑脸,近乎低语道:“你。”
谢开言低头,用双手捧起洁白的兰花灯,闻了闻。“杏香飘渺,随风转徙,有时我睡着,也会闻到这种味道。我在想,那是不是公子特意为我安置的熏香?”
卓王孙没说什么,只用手压了压她的发顶,将她靠向自己的胸前。那股熟悉的草木香气是多么令他眷念,他闭上眼睛,吻了吻她的头发。
谢开言稍稍退后,避开了他的怀抱。她捧起花灯,送到他鼻梁下,讨好地说:“你闻闻,是不是很相似?”
卓王孙深深看了她一眼,果真低头闻了下去。一股清淡杏花香气冲入他的心肺间,薄而飘渺,退得远了,还能勾起血脉里的颤动。他抿紧了唇,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谢开言转身放开花灯,看着它飘远,一直没有说话。夜风拂过发丝,吹乱了她的眉眼,她又站了会,才说道:“走吧,我送公子回去。”
一刻钟后,谢开言走回小木屋,取出卓王孙写的那副绢素字帖,垂眼研习一番,对盖大说道:“备纸。”
卓王孙曾向盖大当面出示过太子谕令,因此他知道书写纸的质地。他铺开早就准备好的金帛纸,替谢开言研好墨,然后袖手退到一边。
谢开言轻提一口气,握笔疾书,参照卓王孙字体神韵写了一道阵前谕令:事兹重大,午后攻城。
夜风从小木窗穿过,吹干了墨字。盖大上前查看,叹道:“竟然能写得分毫不差,谢姑娘果然是奇才。”
谢开言收拾砚台,苦笑道:“盖大哥又在取笑我。”
盖大小心收好谕令,道:“指令已经有了,不过阵前叫将,还必须出示金牌。”
谢开言道:“令牌在卓王孙身上,我明天再取。”
今晚她已经摸过卓王孙的腰身,胸口触及到一点坚硬,她便知道他随身带着令牌,就安放在左怀。猜测获得求证之后,她退出了他的怀抱,避免打草惊蛇。
只因她知道,卓王孙聪明过人,稍稍做错一步,会被他看出全局。
她也知道,在卓王孙已经下过最后一战的谕令之后,她赶到城头,向都尉阎海变更作战时间,更是行凶踏险的事情。阎海军队是久经沙场的正规军,不像巴图杂军那么好糊弄,以他明锐的感知能力,他甚至会怀疑变更指令的真假,直接冲进城来。
所以,她必须稳住局势,不能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当夜,谢开言细细捣碎晒干了的青杏,将它们磨成粉末,再注入丛苏子药水,装进布袋过滤。待药水变得清澈无垢时,她取过一副棋,将棋子浸泡在水中,再捞干,如数放进盒内。
盖大请来一位精细的绣工给谢开言装扮,一切妥当后,谢开言铺开如雾般的裙裾,安然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窗外虫鸣之声隐去,清露滴响,坠入初阳拂照的大地。
谢开言睁开眼睛。
天亮了。
最后一战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薄荷趴踢、麦琪的口香糖、道长2雷、羊哥4雷、谁不努力、陈年旧事、753945、一路向北、昭、霸王306、卿卿、财P、一生见财、咩哈哈MM们的地雷,鞠躬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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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继续努力,谢谢各位支持小文的MM
伏击
咚——
咚——
咚——
辽阔秋原上传来三声沉厚鼓响,栖息在骆驼荆棘树上的老鸹被惊起,呱地惨叫着飞向铅灰天空。连城镇的马队、征夫、青年壮丁依次从自家篱笆院门走出,聚集到方砖街道上,背起长弓箭鞘,系紧头巾及马刀,自发合成一股人流。他们都不说话,沉默着向大门走去,远远望见,像是黑压压的一片云。
爷娘互相搀扶,站在篱笆旁,泪眼看着孩子走远。年轻的妻子们紧咬住唇,尾随队伍之后,偷偷地再送了一程。盖大单马立在城门一侧,阅兵完毕,一提缰绳,风一般跑到小木屋前。
一袭雪白衣裙的谢开言正等在了沙枣树下,微微笑着看他。
盖大喉头一阵发紧,他迅速翻身下马,抱拳说道:“保重,妹子。”他用男子汉的行军礼对她施以敬意。
只因她配得起。
很早以前,他或许不明白刑律堂为何要推选一个姑娘做预备族长,担负起五万弟子的教训。现在看到这座孤城,看着她微笑如昨的脸,他终于明白了,勇者的胆识、智者的聪慧与性别无关。
她以一道瘦弱的肩膀,承担全城的危亡。
城空,敌众,三百口子民性命需要她来保护。但一到午后,她站在城墙之上,面对的却是一千数目的虎狼骑军。
她该怎么办?是不是已经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
盖大不敢想,也不能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就在今天,他必须领军出战,将空城完全交付给她。
谢开言如何不懂盖大的心思?她连忙走上前,托住他的手臂,只是笑道:“盖将军十六岁起义兵讨伐贼寇,筑坛祭天以还,英雄胆气震铄古今。时隔十七年后,盖将军起军鼓秋原大点兵,以壮阔鼓声祭告天地,战神已经归来。”
盖大勒紧齐额头盔,眉目跳动,口中不能言语。
谢开言牵来马匹,看着他踏上战马,持起树枝敲向马股,朗声道:“天不屈才,盖将军必定得胜而还!”
盖大纵马径直驰去,留下那道孤单的身影,不回头。
得得响的马蹄寂寥地传遍内城街道。内城的民众接到讯号,纷纷紧闭门窗,再次回头检查负重物资家产的马车是否捆好了绳子。再过不久,会有人带着他们撤离。
内城高楼之内,住着马一紫全家,此时马家人正围着八宝桌喝汤。
马一紫并不知道就在昨晚,盖大暗中通知了各家各户,对他们说道:“明日一战极为凶险,华朝人很有可能派兵来占城,将我们驱逐出去,再将老弱者杀光。如果你们想活命,想家里人无事,就随着阿驻走,明日撤出这座城,千万不要泄露了风声。”
阿驻是盖大留在城内的亲信之一,负责组织民众撤离,他知道退出城后的路线,确保这批人不会走错路、陷入沙池。
绝大多数民众信服盖大,见他说得慎重,纷纷点头答应。他们的孩子或者丈夫就在盖家军里,跟着阿驻走,等于回到了亲人那里去。何况这十年间,正是因为不满华朝的□、对南翎遗民的轻视,他们才聚集此处,等着新一任首领的指引。
据悉,二皇子还没有死。只要皇族血裔没有灭绝,总归有希望杀回去。即使眼下不能立国,至少能免于奴役免于屠戮,让他们维持起最后一点尊严。
连城镇是三朝流民混杂之地,除去南翎心腹家庭,还有华朝与北理的流亡者,占了总人数的一成。盖大本着慈悲心怀,也通知了他们。但凡有不走的,盖大便道声“得罪了”,将那些人全部捆起来,丢进地窖里关一夜。
盖大熬了一个昼夜,连番处理诸多事情,并不觉得疲倦。他的人缘极好,在连城镇很有影响力,是以他振臂一呼,几乎是全镇响应。
秋原上,整理排列着他的子弟兵,眼里没有恐慌,挺立的身躯不输于雪铠银骑的华朝精兵。
盖大单马站在队前,一一巡视全阵,喝道:“束甲!”
众兵士勒紧土黄|色胸甲,扎紧头盔。
“钳马!”
众兵士钳住马嘴,安抚马匹。
“出战!”
一声呼喝之后,盖大当先冲向无边无际的原野。秋阳从云层中冲破出来,洒下光芒,照亮了他前进的路。他的身后是一千子弟兵,随后,还有虎视眈眈的华朝骑兵跟着。
同一片原野之上,另一批人隐匿在北方村落里,筑土墙、立栅栏,摆出最迷幻的“四甲阵”藏起自己的行踪。
太阳斜照,墙头上灰尘飞扬,看不见里面的动静。
土城呈方形,正对着一截黄岩断壁,断壁之上,策马立着一道银色身影。银铠白羽,面容俊秀,即使来到战场,他的眸子也是温文可亲,乍一看,还以为遇见了儒生。
可是他的身份不容小觑,此刻站在这里,也是领了太子沉渊的谕令:带三千箭羽卫剿灭谢照轻骑。
箭羽卫连夜调度,稍作休整,齐齐给马上了夹嚼,赶赴战场,军容肃整地站在了左迁身后。无论风沙多么大,他们的马蹄没有后退一步。
一阵黄风吹来,卷起左迁玉冠上的银络丝绦,自东向西飘荡着。左迁久侯不动,正是等着风向,一切如自家公子说的那样:巳时一刻东风起,攒射西北角,乱甲位,活埋此城。
风越来越大,涨势顺利。
左迁扬起左手,朗声道:“摆阵!”
从竖列阵型中分出十队刀斧手,左手举起二十枝淋了藏油的箭羽,点燃,脚下迅速跑位,成鱼丽之阵拉开间疏距离。
左迁再道:“弓箭手准备!”
骑兵纵马奔向刀斧手,探身取火箭,扣弦,用箭矢斜指上天。
左迁最后一声令喝:“破阵!”
顿时箭如羽发,齐齐飞射土城西北,火星四溅,拉出一道一道浓郁的烟雾。不大一会,土城角落里遥遥升起一股浓烟,隐约传来人声呐喊,似乎有所骚乱。
左迁拉开银色长弓,聚目于栅栏之上,三指松开,送出一道雪亮的光芒。银铅箭不偏不斜钉住了栅栏头,尾端迤逦拖着精铁打造的长条锁链,垂在了地上。
重箭长尾,非臂力强健者不能御之,环顾整个羽林卫,只有左迁能担当此任。他抽出另外两支特制的重箭,如法炮制激射出去,又钉住了栅栏两头。
前面的弓箭手射光了火箭,纵马转到队列后,重新驱动新一轮的进攻。刀斧手自后至前不断交替,点燃备用弓箭,动作有条不紊。
有兵士跑出,拉住三条锁链,套在烈马身上,并鞭打马股,让它们挣扎向前。两列刀斧手推出桐木冲撞车,重重击向栅栏下的土墙。黄土砖块纷纷落下,墙身不过片刻就裂开了口子。
刀斧手以铁盾护身,扑进缺口,外层的弓箭手持续射出火箭。
栅栏少了土墙的依衬,马上被拉倒。城池一旦破开一角,大量士兵涌入,展开伏击战。
土城里面遍布曲折渠沟,谢派骑兵燃了狼烟,模糊了刀斧手的视线。骑兵在内城无法施展开来,因此他们早早弃了马,分出四百人死守此城,以作诱饵。其余人随着谢照一起,昨夜便从地下沟渠离开,直奔天阶山而去。留守者待他们出城,堵塞出口,准备决一死战。
四百孤军分成四角,手持长戟,守住了机关处。每当有敌人临近,他们就斩断绳套,发动竹签木排,以尖端狠狠扎向敌人肉身。
刀斧手用铁盾防护,首尾相连,搭成一段梯子。后面的跳荡队踩在盾牌上,借力弹起,猱身扑入机关阵。两边都是不怕死的士兵,这一场狙击战均杀红了眼。
然而,谢派孤军的任务不是战胜此场战役,而是拖住前来的袭击者。他们留守在城内一月有余,知道华朝人迟迟不发动进攻,是因为在等最后一天、最后一战。
谢族首领传来密函,曾分析过华朝人的打法,推测出:当盖家军深入狄容腹地时,这边的军队就会发动进攻。
眼下果然不假。
叶沉渊不仅想消灭狄容,还想在天阶山与土城两个战场围歼谢派军力。他放出四千精兵三千箭羽卫分袭两处,使两处战场不能互援,阻断了谢派的融合。谢派军力在人数上不能与华朝兵抗衡,只能巧取。想保住盖家军主力,谢照骑兵必须火速转移,奔赴第一战场前去支援。在军中商议过后,四百孤军英勇站出,自愿充作靶子,吸引攻击者的火力,为天阶山的解围多争取时间。
一切就绪后,两方剽悍之师如愿以偿对上。
左迁留在城外,紧攻西北角,驱动冲撞车一层层敲散城墙,逐渐杀到了内城。内城的谢派留守军孤注一掷,纷纷斩断抱木轴轮,顿时牛油绳噼啪断裂,全城内所剩的栅栏没了内力的牵制,齐齐跳转,散成胳臂粗的竹剑凌乱攒射众人。
这是一种两败俱伤的打法。惨烈呼喊响彻在褐色苍穹中。
左迁并不停顿,下令径直推倒土城,掩埋了一具具染血的身躯。他的银色铠甲极为亮眼,披挂着不少血痕,但他看也不看,只是纵马向前。跳荡队刀斧手都围着他,形成坚不可摧的攻击力量。
一个时辰后,左迁军虐杀四百孤军,土城之战完胜。左迁火速清点尸骸,察觉少了很多人数,策马站在秋风里,冷冷看着被掩埋的城池废墟。
他的耳畔滑下一丝血迹,与俊秀的侧脸非常不相衬。
尽管杀到最后,银衣羽队胜利了,但是结果也被公子预料到了。
巴图备战时,公子就嘱咐过:谢照或许逃脱,无论城内残留几人,只管进不准退,势必歼灭。左迁回想数年来公子征战的手段,揣度出他的心意:一战扬名,震慑余众。
公子的铁腕行军曾使天下人望风詟惮,现在,又被全线推进,自北疆至北理,一定会持续不断地进行下去。
交战
巳时一刻,秋阳斜照,光芒撒落寂寥原野。
狄容主力军约为一万人,自从谢照轻骑脱离部落后,他们的战斗力已有很大亏损。一月前强攻连城镇,卓王孙两箭射杀大头领,余众仓皇撤退,从此躲避在天阶山老巢中,过着日息夜出的生活。
天阶山连绵横亘百余里,断壁、山崖、峻峰、低谷等地势交错盘杂,呈现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狄容深居腹地,军心涣散,不敢贸然发动第二次战争,只能连夜外出,抢掠周遭村落及散户。
盖大来到天阶山断口前,环顾四周场地。根据谢开言出示的全景图,这里便是围歼战的绝佳之地。断口对着贫瘠原野,左右两边孤落落地立着几座沙丘,绕过去,是一片浅草沙漠。这种场地可以安排伏兵,关键是先要把狄容引出来。
统领华朝精兵的校尉策马来到两列军队的中间之地,拖长声音说道:“盖头领怎么不动了?难道想违抗太子殿下的指令吗?”
太子谕令规定:因关外地形曲折,风大沙多,连城镇团练兵力必须拟作前锋,当先开路。
“当先开路”这四个字令盖家军着实吃了不少苦。他们始终走在前面,遇见深沙流域先折损了一些人马,华朝精兵踏着他们的尸骸前进;现在来到主战场,仍然是他们冲在前面作靶子。
华朝校尉冷冷瞧着盖大,盖大抱拳遥遥说道:“稍安勿躁。”说完,他调转马头,来到军队前方的阵垒中,沉声说道:“你们这两百人身手最好,等会跟着我朝前冲,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回头,听明白了吗?”
“得令!”众人齐齐回答。
盖大将手一招,放开马缰,朗声道:“走!”
顿时一千左右的盖家军成锥形散开,一阵风地冲进断口。两旁青山如屏障般挤压过来,他们越跑越快,来到一处狭隘谷嘴前,正对着狄容的第一道关卡——弩桩。守关的狄容兵发现军情,早就拉动铜锣,惊醒了沉睡中的部众。狄容纷纷披甲上马,从开阔谷底冲杀过来,与盖家军镶合在一起。
弩桩一旦发动,弓箭流矢顿时发射出来,不辨敌我,见人就杀。
盖大攀援住马身,握紧长刀,侧落在马匹右边,朝伏地关卡砍去。身后不断有闷喊、人马仰翻声,他和左右心腹冲向关卡,忍住痛意不回头,劈开两边狄容兵后,他们斩断栅栏与绳索,用肉身破了弩桩。
在葫芦谷交战片刻,两旁山麓上突然箭如雨下,钉翻了不少狄容兵。盖家军身穿黄衣铜甲,与狄容区别开了装扮,误中箭矢的情况少一些。
盖大喝道:“弃马!”
令已下,他并不急着逃走,反而手持长刀,更加奋勇地朝敌人砍去。身边残存的精锐手足会意,自发压上,为后边的弟兄拉开一道屏障。
其余骑兵纷纷将护心铜镜朝后面一转,勒紧,扑到山崖前,艰难地朝着左侧山麓爬去。几十条粗长藤蔓从半空垂下,接住了他们的身子,他们躲过箭林矢雨,奋力向上爬升。
盖大与心腹退到山崖前,围成半圆,阻挡狄容的杀戮。盖家军多由马夫出身,此刻派上了用场。只听到阵阵尖锐哨声响起,被盖家军拿下鞍挂的马匹突然转过头来,以后股作前锋,跌跌撞撞地涌向谷嘴,朝着来路跑去。只要冲出狭隘之地,马匹就会越来越快,像是驰骋在牧场一样,顺着前面光亮不断跑。
狄容兵见盖家军只打了一阵就纷纷逃走,嘴里大声呼喝,以叫骂居多。小头目发觉马群起了骚动,忙喊道:“抢马!抢马!别让马跑了!”看着一千多匹高马奔腾而去,他们早就按捺不住,舍弃了对盖家军的追击,返身回来,冲着马群追去。
马群将狄容军带出峡谷,带出断口,带到荒原之上,径直朝着沙漠地带跑去。马群受过特训,没有分开跑,总是拧成一股,带着狄容进了两边的伏击地。
受困了一个月的狄容当然不会让这么多的马匹白白跑掉,前赴后继直冲出来,遇上了华朝伏兵。校尉见马群冲出,马上已经没了盖大的人,心底虽惊异,但临阵不乱,仍是举起长刀,喝令道:“杀!”带人冲杀上去。
华朝精兵分雁阵掩杀狄容,手起刀落,绝不含糊。狼烟燃起,锣声震谷,留守后方的狄容兵接到讯号,齐数冲出,与华朝精兵决一死战。
这一战,黄沙直入天,血色染红秋阳。华朝四千精锐身挂重彩,银亮铠甲裹满了血污,拼到最后,只残余了十七人。
荒原之上,冷风瑟瑟,白草低伏,尸骸堆积。
校尉拄着战刀,看着满地的尸体与战马残骸,擦去嘴角涎下的血水,嘶声道:“还活着的人,都站起来,我们走回连城镇!”
远远地,急急行来一彪银衣箭卫。左迁飞离马身,当先冲过来,托住校尉跪倒的身躯,急声道:“王大人,左迁来晚了,十分有愧!”
校尉睁开红肿的眼睛,看清了来人相貌,说道:“狄容已灭,王衍钦不辱君命。”
葫芦谷上的谢照协助盖大带人逃出生天,无心流连,迅速撤离战场。盖家军损失四百手足,与谢照骑兵合在一起,组成了三千人的谢族兵团。他们分出一百主力队伍,翻山越岭,到达一条荒凉的马道前。
谢照策马站在夕阳下,纵目远眺,问道:“谢一会来吗?”
盖大全身伤痕累累,顾不上休整,也来到这处汇合点,忧心忡忡地看着来路。
谢照又问:“路线是否安全?”
盖大点头:“我在巴图车行当了几年的总把式,跑遍了整个北疆,哪里有近道,哪里有密道,我都一清二楚。谢郎请放心,这边的马道荒凉了十年,等会阿驻和小飞他们走过来,华朝追兵想赶上来,恐怕也不知道怎样探寻到足迹。”
冷风吹得黄沙掩盖住了路面,淹没了一切痕迹。
一列长队蜿蜒而来,盖大纵马接上,亲信阿驻大声说:“盖大哥,我们逃出来了!三百口人家,一个也没落下!”
盖大忙问:“谢姑娘呢?”
阿驻抓头道:“我走的时候,谢姑娘已经炸断了河岸口,引水浇灌护城河,拖住了阎海的军队。她留在城头,用卓公子作人质,与阎海对阵。我急着与你汇合,跑了出来,后面的事儿就不知道了……”
盖大拍拍阿驻的肩,道:“辛苦了。”
谢照听后不语,仍然站在树下等待。
第二批回来的是盖飞的少年团,前后共计两百人,骑着脚力强劲的战马,脸上兴奋之情持久不散。一见着大哥,盖飞就跑上来,哈哈笑着说:“师父想的法子妙啊!声东击西,不仅搅乱了巴图阵营,还趁着精兵出战,没法保护赵大肚子时,让我们抢到了三座粮仓!”
说着,他得意洋洋地指着身后,向谢族军展示他们的战利品——一辆辆青马车拖着的粮食谷袋,甚至还有几筐的萝卜,想必又是马辛家的庄稼遭殃了。
谢开言唤盖飞带上两百少年军连夜出城,奔赴巴图阵营,守在了营口。巴图守军没有接到战令指示,都去了营田耕种。盖飞拨出二十名机灵小伙留在营外以通传消息,自己带人长驱直入,放倒赵元宝赵老爷家的掌柜及挑夫,将赵元宝辛辛苦苦囤积了两年的粮食抢劫一空,简直称得上轻车熟路。
众人见军备粮草都有了着落,群情振奋了不少。
盖大拍拍盖飞脑袋,说道:“你师父还没回来。”
盖飞大叫:“什么!”
盖大压低声音说道:“别吵,谢郎也在这里。乱了他的心,后面的撤退更为难了。”
盖飞抬头一看,这才注意到荒树旁立着一道黑色身影,长眉凤目,端的是俊逸非凡。他弃了自己的兄长,催马走到谢照,抹去满脸的脏污,拱手作揖道:“谢……谢郎?”
谢照看着一身风沙的盖飞,道:“正是。”
盖飞不自觉地拍拍身上衣衫,将头发顺好了,大声道:“很高兴见到你。”
谢照不再看他,转眼对着如血残阳。
盖飞挺起胸膛,说道:“我在连城镇前后跟你交过五次手,都输给了你,因此心里对你佩服得紧。第一次这么近瞧着你,我觉得很荣幸。喔,忘了介绍下我自己,我叫盖飞,是师父的徒弟……”
谢照轻抬马鞭,将盖飞格挡至一边,再一提缰绳,纵马跑了出去。
盖大阻挡不急,连声问道:“谢郎,你去哪里?”
谢开言曾经约定过,日落之时,如果她没有回来,就表示不需要等待了,谢族人必须按照原定路线撤退。盖大将这个消息转告给谢照时,谢照听了只皱眉,没说什么。
可是,他不愿意等下去,即使赴死,他也愿意作陪。
一人一骑绝尘而去,留下清冷黄沙弥漫空中。
巴图镇赵府。
赵元宝坐在大厅里不断捶腿叫骂,诅咒盖飞不得好死。赵老夫人拄着梨花木杖走进来,说道:“我儿可好?”
赵元宝想想三座一粒不剩的粮仓,禁不住老泪纵横。
赵老夫人出示了一方锦盒,叹道:“这个兔尊又回来了。”
赵元宝抹干眼泪,抢过锦盒左右查看。羊脂玉兔通身亮透,散发绮丽光彩,底座还有一个“贡”字,正是他送出去的那对兔偶之一。
“母亲是在哪里找到这玉尊?”
“盖飞留给粮仓掌柜一个盒子,打开一看,就是这尊玉兔。盒子下面还写了三个字:不可说。掌柜的觉得蹊跷,就将兔尊送了回来。”
赵元宝怔道:“依娘亲之见,这‘不可说’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赵老夫人叹了口气:“我儿真是糊涂!这指使盖家抢粮的幕后人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收好玉兔,来源不可说;用玉兔换粮食,暗中道理不可说;他们竟然能拿到太子殿下的赏赐,身份干系更是不可说!娘亲寻思着,怕是这几个道理,所以给你拿了主意——你将这底座的字磨去,把玉兔卖给外商,我们打点家产,一起去汴陵。到了汴陵,你好好侍奉太子殿下,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柠檬、糖糖、花朵之颜、4126534、羊哥的地雷
感谢indigo这位老读者MM的手榴弹,感谢您们
明日再更一章,第一卷完结。编在暑假时就要求我入V,我拖着一卷完结,行文过19W字,超时已久,这次我没有再推脱,按照商议星期五入V。
全文签约时规定45W字,离出版上市还有很久,因为我的第一本古言还没有上市,这本肯定要排在后面的后面。当初签约时,由于签的是大纲,所以流程必须按照出版编看到的大纲来写,不能发生更改,这个就是我给大家留言时,解释没法换剧情换角色的原因。
网上更新到40W字时,会留下5W字不更,等待实体书上市。
谢谢各位一直的支持和抬爱,如果您不追文,能不能帮木头一个忙,随手将收藏删去?万分感谢您的帮助!
刺卓(上)
关外所有战役硝烟散尽,留给大地无限创伤,同时还淹没了一个人的身影。
谢开言到底去了哪里?
这是很多人想知道的问题。
时光流逝之初,是从披着淡雾的连城镇说起。
谢开言目送盖大纵马走远,穿过微光晨曦,来到卓府。卓王孙以紫袍示人,衣外拢了一层淡纱绯红蔽罩,长身静立疏竹一侧,便生出一些清冷气质。
装扮一新的谢开言提裙走进院落,先躬身施礼,说道:“承蒙公子教导一月,学识已有很大改进。公子曾说过要考查我的功课,不知今日是否有时间?”
卓王孙的眸子先刷了一遍谢开言的周身,神色却是不兴任何波澜。他答道:“有。”
谢开言微微低头:“不知公子想考究什么?”
卓王孙从善如流:“你想演练什么?”
谢开言内心微叹,好聪明的人,猜得到我要说什么,偏偏不点破。一边又用诚恳目光看他:“琴棋书画随公子点阅。”
卓王孙沉吟:“四技之中你最喜欢哪一种?”
谢开言笃定答道:“棋术。”也必须回答是这一项。
卓王孙吩咐花双蝶取来一副棋,花双蝶踌躇一下,随即报告说:“昨晚我清洗棋子,晾在纱绷里,忘了收回去。今早起了雾,又给染湿了。”
谢开言垂下眼睛,不露任何异常。花双蝶能忘记收拾棋子,是因为她递过兰花灯,要花双蝶雕饰时,用他物遮掩了纱绷。
卓王孙看着谢开言,谢开言抬头说道:“烦劳花老板去一趟木屋,桌上有一副我时常把玩的石棋。”
待棋子取来后,谢开言请卓王孙坐在石桌旁,幕天席地展开战局。她持了白子,先下一目,卓王孙拈起黑子应对。
淡雾悄悄散去,秋日渐升屋檐一角。
谢开言心中算着时间,但凡有决意不了的地方,就恳求道:“可以悔棋么?”
卓王孙总是淡然应允,没有任何不耐。谢开言的头越垂越低,发顶的簪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几乎牵动了他所有的心神。
“公子如何解开此局?”
谢开言轻声一句唤回卓王孙的目光。他低眼看了一下棋局,漫不经心说道:“不难。”
谢开言暗自惊心。花费这么久布置这场战役,以纵横交错的棋子摆出局势,卓王孙仅仅看了一眼,就有破解之策?
石桌上,布满白子战局,分为三处,对应了三个地方。伏击土城之战在右上角,白子被堵死,她并不解救。天阶山一役在左中角,她用大量白子围堵黑子,当先占据了攻势。剩下的那处就是靠近她的胸腹之地,组成了最后一个战场——围困连城镇。
她坐镇连城镇,与华朝指挥特使面对面。而卓王孙在对弈时,落子极快,似乎都未考虑。她细心一瞧,才察觉他在重点围攻连城镇,对其余两地也不施加援手。
谢开言停止了下棋,抬头看着卓王孙,问道:“如果公子是我,当如何解开这场围困?”
卓王孙不答,只伸出手指指了下第三方战场,说道:“我一定要拿下连城镇。”
谢开言道:“这个自然。”
卓王孙不禁冷淡道:“你不是有办法了么,何必再来问我。”
谢开言抬头看看太阳,笑了笑:“难道公子知道?”
卓王孙冷淡不语。
谢开言看着满院的青竹静静站在阳光之中,更加笃定说道:“公子是聪明人,肯定能推测出一二。只是公子太过亲善,见我第一次没有祸害公子之心,第二次便完全信任于我。我这样说,公子懂么?”
“懂。”
谢开言突然起身,展袖掠向院外,点麻两名值守府卫,使他们靠在院墙之上。放眼望去,刚才寂静无声的内城里,已经慢慢走出一些民众,逐渐在转移车辆家资。
谢开言闪身跃入内室,点倒正在收拾枯萎白草的花双蝶,将她送到床铺上放置好,再替她盖上被子。
花双蝶双眸露出哀伤之情,苦于口舌不能言,只能嘶声吐出几个字。谢开言伸手抚上她眼皮,她兀自在微微颤抖,仿似不甘于放弃挣扎。
谢开言感念花双蝶平日待她亲厚有加,终于伏耳下去,听清了那几个字。“别……别……伤害……伤害……公子。”
谢开言一叹:“我只能答应你,不伤他性命。”
花双蝶的眼睫疏忽一抖,像是蝴蝶掠翅,惊碎了花瓣上的露珠。
谢开言走出内室到达前院,看见卓王孙静坐如斯,一点没有改变姿势。那挺直的背影,深沉的衣饰采色,将他衬得清贵无比。
“公子可好?”
卓王孙抬眼看着面前这张十年不改的容颜,冷淡道:“你是在问——我的内力有没有流失?”
“公子聪慧。”
卓王孙不动,谢开言坐在他对面,静静观察他的神情。
无奈卓王孙只是冷淡。
谢开言拈起棋子,叮地一声敲击在石桌上,围在黑子外围。“昨晚那盏兰花灯没有任何异常,只是点燃了杏香,让公子再次熟悉下这种味道,顺便让你的肌肤感应香气。我猜测,公子当是喜欢杏花,所以昨晚磨了一味青杏做药引,掺杂在丛苏子水里,涂抹在棋子上。”
卓王孙看着她的脸,不说话。
谢开言又道:“公子生性谨慎,但待我亲善。公子闻过那盏花灯后,见无异状,第二天果然不再提防于我,对我如往常一样。棋子蒙上丛苏子水,在阳光下蒸发,形成无色无味的毒气注入公子心肺间。公子只闻到药引中的杏花香,完全不运功抵制,因此只能散了功坐在这里,变成了我的人质。”
卓王孙突然说道:“奉茶,我口渴。”
谢开言微微叹气,当真走入厅堂,沏了一盏绿茶给他。
卓王孙手都不抬,冷冷说道:“动不了。”
谢开言揭开茶盏杯口,送到他跟前。他一直冷冷瞧着她,动都不动。她紧抿住嘴,等了会,见他不妥协,无奈地吹了吹茶水,送到他嘴边。
卓王孙端坐不动,抿了几口茶。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大地似乎抖了两抖,紧接着,暗哑的响声持续不断从脚底涌起,像是四处开了火龙,呼啦啦地游走,蜿蜒盘旋过后,又直奔城头而去。
谢开言稳稳捧着杯盏,不受任何影响,侍奉卓王孙喝下半盏茶。
他的嘴唇由原先的淡紫逐渐转为有些血色,脸色依然苍白。
半晌,他才开口说道:“你算好了时间?”
“是。”
“准备了多久?”
“一个月。”
卓王孙似乎不以为忤,眼露笑意。“殿下却准备了一年。”
谢开言抬头:“我与太子殿下目的不一,他想夺城,巩固边防;我却想退出,保护子民。出发点不同,得到的结果也就不同。”
卓王孙伸袖拂去石桌上的落花,道:“你果然聪明,看得比谁都通透。”
谢开言忙道:“不敢当。”
“你每日来我这里学习,心里却盘算着时间?”
谢开言诚恳答道:“是。”
卓王孙凝视她的眼睛,不再言语。
谢开言知道他已经推断出前因后果,当即不再隐瞒,直接说道:“天劫子藏书中有一本《北水经》,曾记载过‘秋水时至,百川灌海’,这个海,就是内陆海延泽。它从炼渊底发源,汇集了北疆所有支流,包括连城镇外的那条西门河。”
按照水经集释,每当十月二十七,便是水势高涨之时。西门河联通内陆水源,照样上涨,直到今日巳时,已经达到溃堤的高度。
谢开言唤人准时炸开河岸口,放水灌入连城。连城由三座古城组成,地底均修建了引水沟渠,当水势越来越快,越涨越高时,渠道无法承载,破损开来,将水流顺势导入镇前护城河中。而镇子里的民众就可以从沟渠撤退,安全躲过水患。
刚才那些闷响,就是地底水源蜿蜒奔腾的声音。
谢开言听着动静,内心暗叹:一夜之间西门河变化如此神奇,古书诚不我欺。
卓王孙拈起一子,落在远远一角,清脆声撞击在石桌上,仍然那么不缓不急。“听说过左迁这个名字吗?”
谢开言想了想,道:“左迁是兵部尚书之子,太子殿下的得力战将。”
卓王孙冷淡道:“左迁隶属于殿下,出了汴陵,可以不听任何号令。此刻,他正在攻打一座虚城。不出一个时辰,他便会回到连城镇。”
谢开言道:“公子在提醒我什么?”
“左迁比阎海更加果断。你可以伪造我的字迹,盗去令牌,喝令阎海不得即刻攻城,为连城子民的撤离争取时间。只是左迁一来,见你扣留住我,必定弃我不顾,下令破城。”
谢开言站起身,做了一个延请的姿势:“请公子随我上城头。”
卓王孙静坐不动,只看着她。
谢开言低声道:“得罪了,请公子忍耐一下。”说罢,使出五成内力攥紧他的手腕,将他带离卓府。
卓王孙任由她拉住手,不紧不慢跟着她走,沿途都有惊慌失措的群众,负责撤离的阿驻不断在劝慰大家要冷静。
卓王孙突然开口道:“他们可以走,你必须留下来。”
谢开言拉住他走向外城,头也不回地说道:“那就要看公子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卓王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不禁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估计失误,周五还有一更,是刺卓(下)章,第一卷才能完结,非常不好意思。那么V章推后,在周六再更,鞠躬致歉!
刺卓(下)
巳时四刻,轰然作响的西门河水冲进护城河道内,已经填满了沟渠。水流在城墙底哗哗淌过,涨势趋快。后方隐隐传来几声闷响,又有地下河床被炸开,越来越多的水龙奔赴前城,夹杂着黄土泥沙,翻滚在护城河内。
谢开言将卓王孙带上瓮城城头,点了他的|茓位,将他安置在阙台旁隐蔽好,再背负着长弓等在了垛口前。
原野上的风冷冷吹过,压低了草木枝叶。卓王孙背依台壁,抬眼看了下瑟瑟秋原,开口唤道:“谢开言。”
谢开言纵目远眺,看到前方极远处掠起一阵沙尘,心底盘算还剩下的时间。
卓王孙又唤了一声:“谢开言!”
谢开言不回头,说道:“怎么了?”
身后片刻又没了声音。
谢开言将伪造的谕令绑在短矢之上,握在手里,等待阎海军队靠近。
瑟然秋风冷意中,天地都失去了颜色。谢开言正凝神对敌,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冷淡的话。“你今天少带了一束花。”
谢开言回道:“公子需使连城野外免受战火摧残,我才能每天奉送一束花,预祝公子安康。”
卓王孙冷冷道:“你不试,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
原野沙尘越滚越近。
谢开言走到阙台旁,抬起冰冷的手指压在卓王孙颈侧,按了按,封住了他的声喉。
阎海军风驰电掣般行来,马蹄得得,不乱阵型。谢开言走回垛口前,将洁白袖口搭在左臂之上,温文尔雅行了一礼。“见过阎都尉。”
阎海扬手,呼停战马,千骑徐徐停下。他抬头看着城头上的白色人影,眯眼辨认一下,认出了她是公子的座上宾。
阎海勒住马缰喝问:“姑娘为何站在城头?”
谢开言朗声道:“公子正与马场主商谈要事,特唤我传达口令。”说罢,将短箭甩了下来。
阎海抓过箭矢,拆开金帛纸一看,说道:“这是公子的笔迹,不错。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阵前才来变更指令的道理!”说着,他将手扬起,示意部众抬出云梯,预备攻城。
谢开言掏出从卓王孙胸前取到的金牌,高高举起,大声说道:“公子令牌在此,阎海胆敢抗命?”
阎海看着谢开言手中的一团金光,抬手作揖,朗声道:“见令如见人,阎海当然不敢违抗君意。只是公子昨晚已经交待过,今日城头不管发生何事,阎海一律不得迟疑,必须攻占连城!”
谢开言低眉思索一下,已经明白卓王孙的布置——原来是卓王孙暗中也有安排,分三处围堵追击谢派势力,他似乎能预测到她的祸心,为提防旁生的枝节,便提前嘱咐阎海不得延误战机。
尽管身后无声无息,静得不起一丝波动,谢开言却没有心思去考虑,此刻的卓王孙到底是不是真的中了毒,真的受制于她。
她再不答话,反手取下长弓,搭箭上弦,射出了第一支箭。银箭去如流星,稳稳扑向阎海面目,不待阎海甩头急避,城头的谢开言又射出了第二支箭。
阎海凭着本能仰躺身子,躲避两支飞箭。没想到谢开言快手如风,袖口堪堪飘拂一下,就抽取到了第三支双簇箭,使用全部功力激射出来。
三箭连发,快不见影,子母连星,风云雷霆。
避开前两箭的阎海来不及抬头,两道耀眼光芒就飞扑过来,将他钉翻在马下。他抽出喉头里的银箭,嘶声喊道:“攻城!”四肢垂落,再也不动。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转眼间,都尉阎海已经命丧箭下。
底下军士喧哗,阵型有所骚乱。
谢开言跃上垛口,当风而立,喝道:“谁敢不听指令?必定是第二个阎海!”
军士逡巡,阵型分开,副使策马奔出,还未抬手下令攻城,谢开言又射出第四箭。
副使右胸中矢,翻落马身,众人拖着他躲入阵后。
阎海军队齐齐后退几尺,突然,马阵分开,从中间蹚地而出一组手持盾牌的刀斧手,他们高举铁盾,搭建成一方屏障。十名士兵马上抬出云梯,朝着护城河岸跑去。
护城河水哗哗流响,吊桥已经堵死,为连城镇子民的撤离争取到了一定的时间。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底下还有一千精利兵士。谢开言在墙头射杀两名华朝将领,使军队失去指挥,眼见他们急切攻城,她心底一狠,闪身掠到阙台旁,紧扣住卓王孙的手腕,将他拉到了垛口前。
卓王孙依然没有动弹,眉眼皆冷漠。
谢开言猜测,既然城头发生动乱,特使都能没动作,那就是表明他真的动不了。
然而这种猜测并没有时间去鉴证是否正确,因为民众的撤退近在尾声,她必须抓紧每一刻。
谢开言抛下弓箭,从袖罩中抽出了秋水,抵在卓王孙脖颈之旁,扬声道:“特使在此!再不停止攻城,他便是下一个受戮者!”
马队队长拉缰勒住马匹,转头对着左右骑兵说道:“墙头那个的确是卓公子,千万别误伤了他。”
华朝士兵的喧闹逐渐平息,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退到了马阵后。卓王孙的身份非同小可,又深受太子宠信,损伤了他,谁都承担不起责任。
谢开言伸手揽过卓王孙腰身,猛提口气,将他带到内城高台之上站定。她回头查看城内动静,发觉人流车马逐渐散入各个缺口,从镇子后门或者浅水沟渠撤了出去,心下安定不少。
盖大亲信解开被缚的镇民,放他们走出地窖。一些人跑到前城打探消息,了解外面局势后,又跑回家中紧闭住门窗,死守着不出来。马一紫站在内城下,不断安抚犹豫不决的住户,频频说道:“放心,放心,连城镇现在是华朝的地盘,他们不会乱来的。”
谢开言运功捕捉到了身后内城城门下的动静,暗叹一口气。强敌环伺,他们怎么能将性命寄托在华朝人的慈悲心上?
犹豫不决的那批人终于没有逃出去。
谢开言挟持卓王孙一刻,整个城头静寂无声,只留下风的响喝。
前方,华朝士兵稍稍骚动,骑兵纵马前进一尺。谢开言见状,突然提起秋水利刃,转手朝着卓王孙胸口刺去。
卓王孙不动,紧抿紫唇,硬生生接了这一记刺杀。
三寸长的锋刃扎进卓王孙左胸,稍稍拉出,薄如细缕的鲜血就流散下来,沾染了衣袍。没有内力相抵的情况下,这种刺杀不算是小伤。
谢开言喝道:“上前一步,我就刺出一剑!上前三步,我就杀了他!”
华朝骑兵勒住马蹄,眼里尚存迟疑,迟迟没有后退。
谢开言抬手又刺了一剑,卓王孙的唇色变得发白。
骑兵连忙后退,队长惶恐喊道:“切莫动手!我们退就是了!”
马一紫被惊慌失措的居民缠住了,没法上城来查看外面的动静。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他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僵持了一刻,城内不断有人消失,像是钻到地底去了。
谢开言分神看看卓王孙毫无血色的脸,点了他的|茓位帮他止血。
始终不见动静的卓王孙突然开口说道:“好狠的心。”
谢开言急掠一丈远,反手执紧秋水,问道:“你没中毒?”她的头脑转得快,直接省略了第一个疑问,那就是,既然被封中了|茓道,他是怎么做到开口说话的?
答案可能有两个:一是他提前闭气,护住了血液的周转,使她骈指点来之时,|茓位受损力度减少;二是他内力深厚,能提前冲破|茓位的凝滞,使自己解脱开来。
但,无论是哪一点,都可以表示他的内力没有流失,至少是没有完全流失。
卓王孙冷冷道:“我敢应付你的棋局,自然就有办法解毒。”
谢开言惊疑道:“公子既然没中毒,为什么要受制于我?”
卓王孙的脸色越来越冷。“我想看看,你到底能心狠到什么程度。”
谢开言冷冷说道:“看到了又如何?”说罢,她倾斜身子,没有任何征兆地从高墙上坠落出去。咚地一声传来回响,浑浊的河水卷了个浪花,随即奔向前方。
电光火石之间,谢开言栽倒、投河、覆没了身影,动作极为利落,令底下的华朝兵迟疑不定,还以为是高墙之上发生了变故。
卓王孙走到垛口处显露出身形,冰冷说道:“清城。”
他抬手点上肩胛,运力一刺,一粒碧绿通透的解毒珠从他喉中飞出,径直飞向滚滚河流。
马队队长抬眼看到一方染红的袍子,醒悟过来,高声喊道:“右侧骑兵队沿着河流追击刺客,一定要把她抓回来!”再一招手,带着所有士兵全线压进。
云梯架桥渡过护城河,刀斧手上位,爬进城头。不多久,正门被攻破,大量骑兵涌入,分成三路冲进古镇,肃清了整座城池。
先前不愿离去的民众高声哭叫,夺路而逃。但是他们怎么跑得过铁骑,才抢出几步,就被骑兵斩断了腰身。余下的人不敢再跑,畏畏缩缩抱成一团,不断偷看堵在最前面的马一紫。
马一紫面色惨白,对着前城疾呼,也不管声音是否传送得到。“卓公子!我们已经降于华朝,为何还要大开杀戒?”
卓王孙站在城墙之上,面对泣血秋阳一动不动。他的血已经干涸了,斑斓紫袍挂着一层寒霜。
队长呸地吐出一口痰,讥笑道:“就你这反反复复给人投降的孬种,还指望公子看重你,留你一条活路?”说完,手起刀落,直接削掉了马一紫的头颅。
余众惊呼喊叫,马辛哭声震野。
卓王孙抬起肃杀眸子,看着正前快步跑来的一抹人影,稍微驱散了一点眼里的寒意。
“停。”
风中传来一个字,及时唤住了骑兵的屠刀,解救了剩下的二十三口民众。
谢开言穿着滴水的衫子,如一抹轻烟疾奔回来,更不答话,径直掠过城头,起落两下,弹子般散落在马辛身前。
卓王孙徐步走下城墙。
马辛从父亲尸身上抬起头,看清了湿漉漉的背影,哽咽道:“你……你为什么……”
谢开言握紧秋水,指向正前一名骑兵咽喉,说道:“你哭得太大声了。”
叫她于心何忍?
本来她是可以遁水而逃,顺着水流的冲力永远离开这座城池,如果她愿意,甚至还可以漂浮在水面上,让水流带着回到延泽——那个最初她醒过来的地方。
但是,秋风在呼号,送来一片惨淡的哭声。耳力超绝的她强忍半刻,一咬牙,击掌于水面,将自己送到了河岸上,一路闪掠,赶回了连城镇。
骑兵策马而立,紧紧包围住民众圈子。
谢开言站在当前凝神对敌,神色并不慌乱。
骑兵团突然徐徐分开,让出了正中的道路。
一袭血袍的卓王孙走进来,正对满身雪白的谢开言,冷冷瞧着她,并不说话。
谢开言将秋水送入袖中放好,转过身,向两侧平伸手臂,露出了整片背后空门。她不回头,哑声说道:“公子如果放了他们,我愿意伏罪待诛。”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风中只剩下轻轻的抽泣声。
卓王孙说道:“你当我不敢杀你?”
谢开言扫视一遍面前一张张苍白而惊惶的脸,再不说话,闭上了眼睛。
卓王孙对一名骑兵冷冷说道:“去卓府取我剑来。”
骑兵速去速回,将一把洁白的剑鞘恭敬放在了卓王孙手中。
卓王孙抽出两锋雪白中间嫣红的长剑,走向了背向而立的谢开言。
古剑“蚀阳”散发着凛凛寒气,连城镇人低呼,齐齐退了几步。
谢开言垂手站立,不动。
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道苗条的身影,还没挤进人群中,她就惶急喊道:“公子万万使不得!她可是你的——你的——”
骑兵团又徐徐分开。
来的人正是玉容惨淡的花双蝶。等到|茓位自行解开后,她打听到前城发生了什么事,马上一提裙角,发力跑了过来。
卓王孙站着没动,花双蝶挤到他身边,一软腿跪了下来。“公子,公子,念在谢姑娘还糊涂,不懂事的情分上,公子您就放过她吧。”她的手指攀援到一片衣襟,一拉,却抓到了一丝血色。这下,她更是惶恐,顾不上全城人惊异的眼光,连声说道:“谢姑娘……谢姑娘签了千两黄金的保人……对,就是这件事……公子您不能杀她……按照华朝律法,她当削罪为奴!”
卓王孙冷冷道:“退下。”
花双蝶紧咬双唇,跪倒在地,咚地一声磕了个头。
一柄寒光粼粼的剑从谢开言右肋衣袖下穿出,悄无声息地刺进了马辛的胸膛。马辛睁着双眼,喉咙里嘶嘶吐气两下,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谢开言抿紧嘴看着长剑离袖,马辛倒地。
卓王孙说道:“将其余人赶出城。”
谢开言察觉到卓王孙还站在了身后,伸手握住了他的剑尖,喝道:“还不快走!”
连城镇残留的二十三人醒悟过来,跌跌撞撞跑向城门,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
大门轰然紧闭,谢开言放开了剑尖,垂袖站立,不大一会,雪白的袖口便染上一层鲜红。
卓王孙转身,提剑走向府邸。
骑兵没收到任何指令,不敢贸然行事,狠狠瞥了两眼谢开言后,散开各行其是。
花双蝶艰难起身,摸出手绢替谢开言包扎伤口,细细说道:“谢姑娘你太狠心了……在我们华朝刺杀贵族这是死罪……公子既然不愿意为难你……就是想收你做婢女……你得好好侍奉他……不能再生事了……”
谢开言听后沉吟一下,道:“好,我愿意入卓府为奴,偿还契约。”
与其潜进汴陵让外人怀疑,不如顺理成章入驻卓府,从最底层开始。阿曼说的秘密、二皇子的下落、果子的去处……太多的事情召唤她前去处理。
连城镇外的原野上。
二十三名子民相互搀扶,冒着瑟然冷风低头走着。
谢照驱马走近,询问缘由。听清楚一切后,他扬起马鞭,就待向前奔去。一个老人拉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这位公子,镇子已经没了,不要再去送死。”
“是啊,谢姑娘好不容易救出我们……”
“那个华朝使臣没有杀谢姑娘的意思,我站在他对面,看得最清楚……”
“公子你就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的,听华朝人的语气,是要她去卓府做奴婢……”
其余人七嘴八舌劝道。
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哥哥,我冷……”
谢照脱下外袍,裹住少年的身子,抱着他上了马。他回头看看远方如巨人酣卧的古城,权衡一下,终于说道:“既然是她执意要救下你们,我就护送到底,让你们有个安身之处。”
一行人跟随在谢照马后,抹去眼角的泪水,默默走向沙漠。
一只孤寒的乌鸦哑声飞向天空,谢开言抬头看去,发觉残阳如血。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感谢羊哥、小熊饼干、道长、美潇、DC依稀、奔三、道长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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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的名单我刷不出来,一并感谢大家,谢谢厚爱
入府
汴陵春|色天下分,左流宇文右王孙。
每一个来到华朝首府的人都知道这句话,谢开言也不例外。传闻,华朝繁荣在汴陵,汴陵富贵在三户,每日卯时三刻,当北街玉坊门熄灭两盏高挂的灯笼,一列黄铜绿绦络的马车徐徐走出长街时,卓府的陆运商队便以碌碌行声唤醒了汴陵的清晨。
卓府是北街唯一的住户,如同东边的太子府、西边的流花河,稳稳盘踞在一方,占地庞大。谢开言落脚在卓府后院,每日负责捻熄灯盏、庭前扫洒等事宜,隶属最低级的粗使丫鬟行列。
偏远的后院由卫嬷嬷掌管,据悉,为了□新入府的奴婢,卓夫人特意将自己的|乳娘安置在这里。卫嬷嬷领了主母的旨意,单独管辖谢开言,总是拎着一根柳藤杖跟在她后面,但凡有看不过眼的,卫嬷嬷就刷一鞭子过去,勒令她重做。
因此,谢开言才来卓府五日,便学会了很多东西,尤其是生活中的本领。卫嬷嬷虽然打得凶,但卓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敢过问谢开言的事情。时间仿似一道符咒,每到午后,卫嬷嬷就会忙不迭地走了,再也不瞧谢开言一眼。
谢开言曾经尝试着走出卓府,竟然没人阻拦。大家来来往往,对她视而不见。她有些诧异,提起常用的藤篮朝南城走去。
平民百姓都集中在南边,围着莲花河栖居,只因他们相信莲台能化精神,孕育出冰肌玉骨的孩子。众多母亲婶娘涌到岸边求签祈福,在柳树上挂满五彩香包,氤氲了秋冬里的雾露香气。
莲花河畔迤逦延伸几条街巷,里面光照熠熠,盘杂着众多的商户及文馆。“水色天青”就是其中的一家,他的主人叫文谦,书画技艺非凡,但因馆场狭小,出身低微,生意落得冷清了些。
谢开言提着藤篮走过河岸,卖香烛的大娘塞了一把芹菜花给她,掌画舫的二姑娘采来清灵灵的玉茗丢在她衣裙上,她悉数接过,在篮子里摆出一丛锦花团,走到了文谦家。
文谦原是前南翎国太子太傅,流落华朝数年。每日闲来无事他就坐在天井里,眯眼看着外面的阳光。
一道天青色身影越来越近,肩膀承接着点点星碎的光芒,一如十年前。他站了起来,敛袖哽声,弯腰行了一礼。
谢开言回礼,与文谦相认。他问她去了哪里,可曾知道南翎的变故。她答道:“沉睡十年,一月前才清醒,遇见句狐,知道太傅隐居在莲花河畔。”
文谦哽咽片刻,才能恢复如常。
谢开言每日下午来文馆帮工,作画扎灯,充作一名随侍童子。她画几张清莲出水图,旁边添上蓬头稚子垂纶,送给香烛店的大娘。大娘直夸她的画儿有灵气,比这方圆十里的画馆强多了。
谢开言致谢离去,拎着篮子里的锦花团回了后院,才将花丛移出来摆在窗台上,一回头,便看见了面色不愉的卫嬷嬷。
她屏气走了过去,静立一旁,等待发落。
卫嬷嬷瞥着她,从嘴里撂了一句话:“后院养不得这些花花草草,少不了又招蜂引蝶的,赶紧给我丢掉。”
谢开言应道:“是。”
卫嬷嬷皱眉喝道:“去点灯!回来剪窗花!”
谢开言拿起花束,走到北长街坊门前,顺着竹梯爬了上去。打着火绒点燃了灯笼,她侧头看了看,又将这束花别在了钩栏上。花朵映衬着灯火,煞是清丽可观。
她站在竹梯上,眺望整座卓府的格局及建筑。每次在暮色中找寻一番,她的愿望便迫切了一分。卓老爷的院落最清幽,掩映在重重竹石之中,仿似一名独立山涧的隐士。西南处,便是卓王孙与妻子的楼阁。
谢开言走回后院,卫嬷嬷取来一盏水,放在她头顶上。
“走两步给我看看。”
谢开言依言走动,卫嬷嬷用竹藤杖捅了捅她的腰,丢下一句:“腰太瘦了,还要软和些,不伏低,怎么拈得到手边的东西。”
谢开言拿下水盏,说道:“嬷嬷,我只是负责洒扫的丫头,为什么要学这些奇怪的礼仪?”
卫嬷嬷啐了一口,道:“先备着呗,总有你受的。”
过了几天,谢开言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水色天青画馆日渐萧条,文谦无奈,将字画搬到街市上摆卖。上午无人问津,午后却来了一些姑娘与婶娘,纷纷讨要采莲图与垂钓图。
文谦应对着一群妇孺,铺开画纸,仿照样子画了几张莲花。
大姑娘凑近瞧了瞧,啧地一声,抿抿嘴走了。婶娘比划半天,告诉他,画儿没灵气。
文谦拈拈胡子,审查半天什么叫灵气儿,未果,只得请出谢开言。
谢开言当街作画,引来众人围观。
一顶金丝络绎的软轿停在画摊旁,小婢女扶着一名银发福态的妇人走出,站着细细看了会。谢开言苦等几日,终于等到了人,更加精巧地画着孩童,赢得老妇人点头称赞。
谢开言起身施礼:“见过老夫人。”
赵元宝之母赵老夫人抬眼细细瞧着谢开言,说道:“姑娘看着面善,老身好像见过你。”
谢开言微微一笑:“我曾给老夫人祝过寿。”
赵老夫人道:“难怪瞧着生出了几分亲近。”
两人寒暄几句,待人散,赵老夫人讨要一副送子图。谢开言笑道:“恭喜老夫人新添贵孙。”
赵老夫人拍拍谢开言的手,叹气:“老身哪有福气抱个孙儿,都是那不孝子害的。”
谢开言讶然。
提起心病,赵老夫人长嗟短叹。“那不孝子什么都顺着老身,就是娶妻生子这一桩,由得他自己胡来。”
谢开言温言相劝,送走了老夫人。
日影西移,长街上依然繁华。老叟持竿走向湖亭,幼童嬉戏喧闹,采来大蒲叶盖在发顶,拖着小竹马哒哒哒地在画案前跑过。
谢开言悠然地看着他们,一抹倩丽的影子遮住了晴天丽日,扑送来一阵淡淡花香。
句狐新穿一身织丝烟罗衫立在风中,笑眯眯地对着她。
谢开言不抬头,道:“借光。”
句狐抓住谢开言小辫,撅嘴道:“才一月不见,生分了许多。”
谢开言抽回辫子,从衣袖里掏出一朵粉红绢花,别在了句狐鬓边,退后端详着这张妖娆无比的脸。
句狐扶着发鬓临水观照,眉开眼笑道:“这朵海棠花真漂亮,衬我正好。”
“花我一两银子,在巴图镇买的,能不好吗?”
句狐左右顾盼一阵,突然又暗淡了容颜,闷声说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来这里干什么?”
谢开言道:“你换了一身新装,瞧着宝气珠光,可见现在活得很好。今日才来寻我,怕是你家主人央你跑这一趟。”
句狐咬唇,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今日唤你去的,只是他家妻子,不是他本人。”
谢开言抬眼问道:“去哪里?”
句狐踌躇一下,道:“太子府。”
“太子府?”
句狐离开连城镇时,并未说明去了哪里,直到现在谢开言才知道,眼前的这只狐狸不是伶人那么简单。
句狐低头不应,面带忍耐之情,过了一刻才说道:“其实我不想你去见那个女人,但是……但是她总有办法逼我答应。”
谢开言洗净笔砚,冷淡说道:“去去也好。”
两人背着画具走出长街,前面疏落站着一列人,官差围住他们,正在检查行装。
句狐解释道:“齐昭容好书画,每逢丹青玉石展前夕,总要委派汴陵画师入府作画,挑选几幅作品留下研习。如果她满意了,会重重打赏差役和画师,所以这些差役总是卖力地运营此事。”
一切准备事宜完毕,谢开言与其余九名画师,徐徐走入东街太子府。
白玉筑基的朱红大门依次打开,露出连绵殿宇、斗拱飞檐一角,岑寂书写威严气象。宫娥侍从低头疾走,转入重檐庑殿之后。
昭明宫内,熏香渺渺,一道金丝垂帘挂在玉阶之前,阻断了入殿者参详的眼光。
一行十人静寂走入,散成两列站定。
谢开言垂袖而立,看着面前一块金砖。
半晌,寂静的宫殿内响起一道清利的声音:“觐见者为何不跪礼?”
金砖上已经伏倒九道身影,谢开言站着没动。
除了谢飞叔叔与南翎国君,她没有跪过任何人。
蓦地,那声音变得冰冷起来:“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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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
偏殿昭明宫内冷清依旧,鹤嘴缓缓吐送一缕兰香,散入珠帘流纱中,熏染了玉座中的丽人。可是她的声音是冷的,微扬起一点雪白的下巴,一串绿石玛瑙便显露出来,映得秀颈晶莹。
谢开言微微垂眼,看着金砖光彩,说道:“为何要跪?”
齐昭容端坐高台,清淡说道:“华朝子民分为六等,你不过是下四等的画工,见了当朝太子嫔妃,如何跪不得?”
“尊卑见礼,长幼有序,按律,民女的确应该跪拜。”
“既然知道,为何不拜?”
谢开言始终微低眼睛,神色谦和。没了清香玉露丸的润泽,她的嗓子一直沙哑成风。“民女来自荒蛮之地,未曾有幸识得华朝礼仪。不知娘娘能否赐教,民女该如何实行跪拜之礼?”
玉阶之上的齐昭容听见谢开言自露其短,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她微微抬手,纤指从罗纱袖袍中拂落出来,稳稳指向地上匍匐的身影。
身边随侍立即用清亮嗓音拖长道:“参见妃嫔,当施稽首——”
谢开言侧头看了一眼,道:“稽首出自九拜之仪,源于古时礼仪。华朝《礼经》明令,当宗庙祭祀、祈福天地、君臣相见、父子当庭时,方可行使稽首跪拜大礼。娘娘只是内廷之主,一并统领六宫职务,未曾达到储君之位,却执意喝令民众跪拜,莫非是想生出逾越之心?”
齐昭容右侧手持羽扇的贴身婢女霜玉走前一步,喝道:“大胆!竟然污蔑娘娘,来人,给我——”
谢开言抬起眸子,看向垂帘后的霜玉。尽管有金丝络绎遮挡,霜玉也能捕捉到那双眼睛里的明利。她微微一怔,“掌嘴”两字便吞入腹中。
谢开言道:“娘娘重礼仪、辨是非,需以理服人。华朝以法辅礼,教化子民,太子府邸皆为楷模。娘娘如此贤德,却要勒令参拜,抹杀这份典范之风,实在是得不偿失。”
随着这句不卑不亢的话音落地,叮叮咚咚,还有一些细碎的响声。七八粒猫眼大的白玉珍珠从玉阶上滚落下来,滑到了谢开言眼前。
“呵呵,说得好,好一副巧舌如簧。”垂帘里有一抹窈窕的身影立起,暗影沉沉,兰香远溢,“这是打赏。”
谢开言交合双袖压住衣襟,稍稍躬身道:“不敢当。”
一截纤秀的手腕滑出罗纱袖袍,在空中扬起一道亮丽的弧线。阶后侍女看懂手势,缓缓收起垂帘。
绯红罗纱衣裙的齐昭容出现在谢开言眼前,扑面而来一阵淡淡馨香。她拾步走下玉阶,裙幅飘逸如雪霰,在金砖上徐徐展开。
“休说本宫没有容人之度。”她走向谢开言说道,“你毕竟是画工出身,今天作不出一幅令本宫满意的画卷,少不得要挨些苦——”
软语威胁还未说完,一直静立不动的谢开言突然道:“娘娘小心。”
齐昭容秀眉一皱,忍不住向前趋近一步,正待训斥一介平民竟敢如此狂妄截断她的话,对于脚下就疏忽了一些。薄底粉靴突然踏上了珍珠粒,她的身子倾斜一下,不受控地栽向前方。
谢开言伸出右手挽住了齐昭容的臂膀,再说道:“娘娘请万分小心。”
齐昭容清淡哼了声,拂开谢开言的手,理了理纱缬,转身朝玉座走去。“都起来,开始作画吧。”
金砖上匍匐跪倒的九名画师立起身来,整整衣襟,等待内侍搬来画案。十架红木小案片刻就铺陈在众人面前,均是一尺高度,放在金砖上,堪堪到达腿腹。
画师们默不作声地屈膝跪在地上,取出笔砚,各自躬身描摹山水花卉景色。对于他们而言,只是由先前的跪拜变成了俯首的姿势,品阶的低劣从来没发生过改变。
谢开言不用抬头也能察觉到高台上的那道奚落眼光,她沉吟一下,当即盘膝坐好。桌案过于低矮,就不可避免地要低下头,对高台俯首称臣。但她端坐如山,才画了几笔,发现手臂不够长,不由得想起了卫嬷嬷说的话:“有的时候要伏下腰,放软和些,这样才能拈到手边的东西。”
谢开言落笔的手一顿,凝神细思,这才领悟到卫嬷嬷的言下之意。
或许,霜华遍染鬓发的卫嬷嬷不似表面那般凶恶,她用深宫行走多年的资历,在告诉谢开言一些道理:有些东西唾手可得,不尝试着放软和些,怎么能轻松拿到?
只是卫嬷嬷讳莫如深,并没有点明哪些东西就是她谢开言本来拥有的;即使谢开言根据阿曼临死之前说的秘密,推测到一丝端倪,可她仍然不愿轻轻伸出手,将一份遗落的东西拾起。
那就是感情。
她想着,既然已经忘记了过去,前缘于她,再无纠葛。
谢开言端坐如斯,微微倾斜身子,长臂勾芡,细致地作了一幅画。
内侍将画卷捧给齐昭容观摩。
画卷上,淡雅秀丽之风迎面扑来,令人眼前一亮。花前月下立着两道身影,左侧女子妆容华美,紧扣婆娑树影后的玄衣广袖,眉目间流淌着一股温情。树后的男人看不清相貌,但从繁复缀饰的章纹、及地垂落的飞龙纁带来看,当是太子装束无疑。
一对璧人执手相看,融情入景,无声斐然。
画中女子形似齐昭容,能与储君依偎相对,可见受恩宠不少。
齐昭容抿唇溢出一丝愉悦的笑容:“你倒是个聪明的人儿,知道画一幅美图讨得本宫欢心。”她扬扬手,唤画师将卷轴装裱起来,软着腰身倒在一旁美人榻上,以皓腕支头,斜斜瞥着谢开言。
其余画师退到宫柱之后,待命不去。
谢开言如常静立。
齐昭容懒懒道:“听说你是卓府的丫鬟?又去了文馆做帮工?”
谢开言应是。
“一心怎可两用?”
谢开言道:“负债在身,不得已多寻出路。”
齐昭容呵呵轻笑:“来本宫这里做下人如何?瞧你如此聪明伶俐,应该能讨得不少赏银。”
谢开言想了想,答道:“一心不侍二主,承蒙娘娘错爱,实在不能接受。”
齐昭容看着她岿然不动的面容,暗地咬了咬牙。
“听说你来自关外连城镇?”
“是。”
齐昭容遽然又冷了声音:“既是从关外而来,属于乡野之民,怎可大胆妄为,刺杀本朝贵族卓公子?”
谢开言抬起眼睛,看着美人榻上的齐昭容,心底转过数念。她为了护住连城镇子民,刺了卓王孙两剑,整座城池的骑兵都知道这件事。然而回程之中,花双蝶爬上她坐的副车,对着她殷殷说道,大意是公子不追究往事,责令所有人三缄其口,不得透露任何点滴过去。
卓王孙的马车从卓府正门驶进,从此消匿了身形,连谢开言也不知道他的伤是否痊愈,因为她只能在北街和后院活动,去不了其余地方。
眼下,这个齐昭容似乎对连城往事了然于胸,就等着她回答,好兴师问罪。
谢开言答道:“内中有些曲折不便对娘娘细说。”
齐昭容冷冷地一扬眉,道:“卓公子与夫人心怀宽厚,对本宫宣称不愿与你这粗劣丫头计较,只是当朝刑律不可偏废,本宫已与掖庭交付过,责令官丞过问此事。”
谢开言冷冷道:“娘娘又有逾矩之举,简直视华朝律法如无物。”
齐昭容一下子坐起腰身,柳眉倒竖,喝道:“本宫如何逾矩,难道管你不得?”
谢开言垂袖而立,容颜冷清。“我是卓府仆从,签书立约,当属卓府发落。主母与公子没有令示,我便一一还清贷金,再待清白离去。即使娘娘要管,也得将我送到县丞跟前,开堂公审,如何能私自交付内廷,定我一个不清不白的罪名?”
“你倒是牙尖嘴利!”齐昭容冷冷笑着,“今天本宫要治你的罪,看谁能阻挡本宫!”
窗外日影西沉,突然听得殿前侍卫推开门来,轻唤道:“娘娘……”
齐昭容还未应答,远处又传来内侍一声悠长呼唤:“殿下回宫,昭明殿警跸,昭容前来接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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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抑
齐昭容的明眸沉了沉,看向阶下垂袖伫立的谢开言。那人的衣襟都未拂动下,静得像是一滴水。她回头匆匆对霜玉使了眼色,提裙迈过门槛,一阵风地朝着白玉砖街迎去。
霜玉喝令十名画师从偏门退出。
谢开言背负画具,踏下昭明宫石阶,落在队列之后。一行人为回避圣驾,远远等在了朱红院墙之前,一字排开,微微垂首。五丈开外是警跸队侍卫,当街而立,透过他们才能看到一道修长身影逐步而来。
叶沉渊着玄衣,缀朱纬,束白玉绅带,未及换下礼服便出现在街前。他的紫冠、衣袍披挂着一层夕彩,一轮红日坠落西边,风吹过来,拂动他的广袖及长发,他就像是从霞光中走来。
谢开言背墙而立,发丝迷离了她的眸子,隔着这么远,她也看不清叶沉渊的眼睛。
所幸的是,没有复发隐疾。
谢开言微微低下了眼睛,等着殿前仪阵完毕。
齐昭容跪伏在街边接驾,由于低头,她并不能观察到叶沉渊的神色。若在平时,他只是漠然,她也能稍稍揣度心意。然而今天不同,她是特地等着他离宫,去皇廷处理朝务之时,唤人喊来谢开言,想好好整治一番。
她认识谢开言,很早以前,在聂无忧寻找“谢一”这个人时,她就买通猎户,将谢一被困炼渊的消息散了出去。谢开言一旦出川,李若水的婚典果然乱了套,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至此而止,太子府的君妻只是她一人。
尽管殿下一切从简,未曾举办过婚礼,未曾赐予她银印、将她录入玉牒或者昭示金册,但十年来待她恩厚优渥,没有重罚过一次,凭着这层恩泽,她也愿意等下去。
何况,殿下还答应过姐姐阿曼,会保她衣食无忧,一生富贵。
这种誓言殿下已经实践了十年,整整十年。
叶沉渊从齐昭容身旁径直走过,玄衣下摆拂在她手背上,带来一丝飘渺若雾的冷淡。他拾级而上进入正殿,站在玉阶之上,扫视了一眼地面。
金砖上滑落着洁白珍珠,迎霞彩之光,润泽如星子。十方低矮红木桌案成两列摆放,上面铺陈着十张画卷。
“传霜玉。”
冷淡的谕令传出之后,不多久,霜玉屏气垂头走进,而街外还跪着齐昭容的身影。
叶沉渊背着手沿着画案一一查看,并不说话。霜玉忍了又忍,突然扑通一声跪在金砖上,哽声道:“请殿下从轻发落娘娘。”
叶沉渊抬头看了她一眼,墨黑的眸子里不起一丝波动。“说吧。”
霜玉伏地禀奏:“娘娘向左迁公子打探了殿下的行踪,左迁公子本不愿说,但是瞧着娘娘等在风里的样子,一时不忍心,就透露出殿下去了关外。十日前殿下回宫,身上带着伤,娘娘难过得昼夜哭泣,一心想着要将刺客绳之以法。娘娘多方打听,得知刺客谢姑娘藏在卓府,又去了文馆做画工,于是想了这个法子,请谢姑娘进宫来画画儿。”
叶沉渊挥一挥衣袖,扇出一股柔风,将右前的画卷托了起来,捏在手中细细查看。霜玉还在哽咽诉说齐昭容面见谢开言的全部过程,他再走到左前,扇起谢开言的画卷,一并拿在手里。
他冷淡说道:“叫你主子进来。”
霜玉连忙抹去眼泪,躬身后退,小趋门外,请进了齐昭容,并带上了殿门。
金碧辉煌的昭明殿内兰香渺渺,霞光沉沉,叶沉渊坐在玉座里,居高临下看着满地冷清。玄衣雪颜,两色昭然,不需要说话,浑然天成的冷漠也使得齐昭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良久,他才冷淡开口:“越州乌衣台是南翎国最高的地方,一共有五万块石砖,一千级石阶。放眼整个内陆大地,只有汴陵锁星楼可以与她抗衡。谢族子弟工诗书骑射,排列于石阶之上,万箭齐发,曾将海潮推至峡谷之中,覆没了老皇帝派出的前锋军。因此,即使当年的我拿到了首战兵权,都不愿直接与谢族对上。”
齐昭容咬了咬红唇,有些拿不定叶沉渊的意思。因为他从来不会对她说这么多的话,从来不会主动与她说话,从来不会在他人面前揭秘十年前的往事。
谢族对于他,似乎是一种禁忌。
她很努力地打探往事,但知之甚少。能从修谬总管口中问到的,也只是七年前的一场战争:金灵之争。金灵在乌衣河源头之处,有山有水,是越州的第一道屏障。
华朝与南翎的征战追溯到十年前。那个时候老皇帝掌大局,叶沉渊南征北战收复华朝被吞并的土地,形成一定羽翼后,才有了三年后的金灵之争。
在这之前,华朝老皇帝曾发动十万大军进攻金灵,被谢族打败。再驱动五万骑兵强攻南翎侧翼,也被打退。老皇帝恼羞成怒,将正在攻打北理边境的叶沉渊调回来,勒令他一定要覆灭谢族。叶沉渊从北到南横跨整个华朝大陆来到金灵,才发现谢族只剩下五千人。而这五千人,竟然奋战两天一夜,抵御住了老皇帝的第三次进攻。他接管华朝余下的三万铁骑,包围金灵河滩,号令谢族投降。所有神色倦怠的谢族子弟,在他面前齐齐折断长弓,一起投入了滚滚不息的母亲河——乌衣河。
叶沉渊策马伫立了一夜,看着河水奔腾而去。在天明,听到属下传来的消息后,他下了一个决定:既然谢族已灭,还留南翎何用?这天下,他一定要统领起来!
属下打探到的消息是:南翎国君将战争失利的原因全部推到谢族身上,并对外宣称,谢族敌不过华朝铁骑,纷纷溃逃离去。
南翎已经腐朽了,如同老皇帝迟暮的华朝。
他似乎有点明白,谢开言历经千辛万苦走到他面前,恳求他与她一起离开的原因。只因一旦发动战争,第一个被击破的,一定是谢族。拥有显赫声誉的谢族,谁不想在首战中打败它,使天下人纷纷望风詟惮?而南翎只剩下了一个谢族,只要打破谢族,南翎岂不就是唾手可得?
谢开言选择了迂回战术,找到了叶沉渊,希望他不要发动战争。他使她明白掌管兵权的并不是他,然而她只是说道:“华朝皇帝与我国国君一样,只注重短期之利。只要拖过了首批压境大军,使战局进入冬备期,他们就会休战。”
事实证明,谢开言的推断是正确的,只是那时的她已经入川沉睡,看不见外面的风云变幻。老皇帝发动清边战争,断断续续地打,战局拖了三年。直到最后的金灵之争,当谢族子弟青黄不接,被迫征用国内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时,老皇帝认为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他调回叶沉渊,完成了最后一击。
叶沉渊原是华朝正统皇裔出身,父亲那一辈就被老皇帝夺了政权。数千人用生命为他祭奠出一条活路,容不得他碌碌无为地活着。
他不负众望长成了文武全才,拟定出收复华朝的计划。金灵之战后,他的眼界变得更宽大,心里装的是天下。
昭明殿内碧影沉沉,齐昭容低头站着,听着玉阶上的叶沉渊继续清冷无波地说:“谢族人背生傲骨,上不跪天,下不乞地,每战死一个弟子,就会将他葬在海里,头朝东方,等待来世蒙受海神眷顾。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会下跪。”
齐昭容死死咬住唇,逐渐听懂了弦外之音。
果然,叶沉渊语风一转,遽时变得冰冷无比:“我实在想不出来除了谢飞,还有什么人能让谢开言下跪?”
齐昭容再也忍受不住,双膝及地,跪在了金砖之上,珠砾之旁。
“这十年来,我待你如何?”
齐昭容听到这句话,花容突然惨变,连声哽咽道:“殿下……难道殿下……要赶走见贤……”
叶沉渊冷冷道:“我不赶你,我要你看到与她的差别。”
齐昭容的丽容越来越颓败,她也似朵花儿一样,凄苦地垂落到地上。
叶沉渊继续说道:“我教她礼仪、书法、音律、丹青,慢慢渗透华朝文理,就是为了让她去习惯做一个华朝人,唤醒头脑中的记忆。”
齐昭容哑口无言,脸色一片惨白。
叶沉渊冷漠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齐昭容抹去眼角泪痕,立起窈窕腰身,双掌向上,庄严地行了一个拜礼。“见贤已是内廷之主,行走六宫之中,于十年前就得到圣上的恩准,陪伴殿下左右。殿下不能因为私心,便废除见贤的嫔位。”
叶沉渊依然冷漠说道:“我不废你,我要你与总管都看着,不管你们做了什么,她永远不会输的原因。”
齐昭容哑声哭泣了一句:“我不信。若不是殿下帮着她,十年前她早就死了。”
叶沉渊嘴角泛起一丝冷淡的笑意。“你与总管一样顽冥不化。”
齐昭容咬唇,泛出血丝,心底泯灭了不了涟漪:总管是上上代托孤之臣,对殿下恩泽深厚,曾经为了殿下的复业大计,葬送了全家人性命。殿下已经知道总管在扶植她,碍于总管情分,也不会格外为难她。
想到这里,她的精神气儿稍稍一震。
叶沉渊看着她的脸色,似乎已经猜到她在想什么,只是袖手一旁,不动任何情绪。
齐昭容默默行礼,转身走了出去。
左迁第三个进殿领命,银色的衣装与金砖相映成辉,增添了一丝暖意。
玉座之前的美人榻上陈列两幅画卷,花前月下与壮丽山河,墨色渲染,密疏相对,笔法各异,争奇斗彩。
叶沉渊点点画卷,左迁会意上前查看。
“看出什么?”
听到主君发问,左迁忙答道:“左边是北派画法,右边是南派画法。”
“还有呢?”
左迁一怔,讷讷道:“这幅美图画的是殿下与昭容,我瞧着……觉得非常般配。”就是不知道左边画卷出自于哪位画师之手,也不留徽志,捕捉人物风情倒是准确。
叶沉渊瞥了左迁一眼,冷冷说道:“再仔细看。”
左迁不得要领,有些懊恼平时苦学的琴棋书画四大技此刻派不上用场。
叶沉渊道:“三年前齐昭容唤来的画师中,还没有南派人物。”
左迁极力思索,恍然。“殿下是说——南翎旧党现在已经聚于汴陵?”
“为简行之而来。”
左迁抬手作揖道:“我速速派人布置罗网,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待他外出布置一番,回来复命时,发觉他的主君还坐在那里,拿着花前月下美人图参详。
左迁诧异道:“殿下还能看出什么问题吗?”
叶沉渊道:“你学了几年画?”
左迁羞赧:“五年。”
“画功如何?”
左迁更羞赧了:“勉强一看。”
叶沉渊将画卷递给他,冷淡说道:“再画一张出来,明早交给我。”
左迁怔忡而立,俊秀的脸上很难抑制一丝浮动的诧异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