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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沉睡

叶沉渊站起身,伸袖指向金殿左上角桌案,说道:“坐在那里画。”说罢缓步离开。

左迁摸摸下颌,走到左前画案旁,抓起已经预置好的墨笔,照着花前月下图临摹起来。他画了很久,金砖又冷又硬,泛出一丝珊珊月影。宫女替他掌灯,侍立一旁,他过意不去,遣走所有侍从,一个人留在冷冰冰的昭明殿里画了一夜。

天明,他敷了脸,继续抖擞起­精­神,陪着圣意难测的主君入驻皇宫处理政务。

连续画了三个昼夜后,左迁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句:“殿下为何要我练画?”

“怕你闲来无事。”

左迁小声应答:“我每日当值六个时辰,并不空闲。”

叶沉渊抬眼看他:“既不空闲,齐昭容再问你杂事,你就可答练习作画,无心留意他处。”

左迁细细咀嚼,终于领悟奥义,从此后,无论谁问起主君的消息,他一律守口如瓶。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感谢wenzi、心浣梣安、一路向北O_O、夏乐、道长、羊哥、阿颜的地雷

鞠躬感谢一路向北O_O的手榴弹

感谢各位支持V章的读者朋友

想见

齐昭容拜会修谬总管,转述殿下语意。修谬手持一把铁尺,正在丈量华朝全景模型图的距离,听着齐昭容细细哽咽说完,转身道:“娘娘过急了,对待殿下当用怀柔之法。”

齐昭容皱眉:“怎么个怀柔法?”

修谬低叹:“殿下无意Сhā手后宫之事,又允诺照看娘娘,这个便是娘娘的有利条件。殿下正在朝廷安Сhā掣肘人物,忙于全局布置,娘娘此时辅助殿下管理好后宫才是正策。”

齐昭容咬咬红­唇­,泫然欲泣,意态有些委屈。

修谬一直记得昭容之姊阿曼的好处,令她委身侍奉两任国君,深觉亏待于她,因此对她的妹妹齐昭容便时刻指点,不断提携,有意扶植昭容走上太子妃之位。

太子妃之位悬空十年,迟迟未表决,就是与谢开言有关。

修谬知道个中原委。眼下谢开言也来到汴陵,这才是他深恶痛绝的事情。

当下,修谬沉吟一刻,道:“二十年前我在江湖认得一些诡家术士,待我缓几天将她们找来。殿下忙于政务,对谢氏女难免疏忽。等到时机成熟,我便令诡家控制住她,转换她的神智,让她彻底消失。”

齐昭容眼露喜­色­,想了想,又有些踌躇:“可是……殿下如此­精­明……一定能推断出来……是我和总管暗自用了手法。”

修谬转身查看全景图型,淡淡说道:“老夫虚活五十七岁,看着殿下长大,看着殿下一步步打下江山,已经很满足了。这次密谋之事如果不成,老夫自愿死在殿下面前,和娘娘无关。”

齐昭容眼睫一抖,滑落出泪水,哽咽道:“总管不必如此。”

修谬长叹一声:“殿下已经成为一个强者,有没有老夫,于他而言,区别不大。老夫死不足惜,只恨不能清光殿下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娘娘不用多言,老夫心意已决。”

左迁连画三个昼夜的花前月下图,极为熟悉画卷里的走笔及手法。临近午时,大内当值完毕,他来到太子府请示,一抹鲜丽的影子拦住了他。

李若水头戴压花小帽,穿着白貂­嫩­绿袄裙,俏生生地站在栏杆之旁。

左迁照例走过去问好。

李若水却道:“听说殿下要你画了三天的画儿?”

“是。”

“什么画儿这么珍奇?”

左迁拱手答道:“平常画作而已。”

李若水无声撅起嘴:“听说那画师把昭容画得极美丽?”

左迁陪侍一旁,再不答话。句狐捏着裙角寻过来,朝左迁福了福,软语哄着李若水走远了。李若水挽着句狐的手臂,仍在絮叨说着什么:“……那画师在哪里?我一定要去瞧瞧……”

左迁等两人走远,才去了叶沉渊的书房冷香殿,向他报告这三天的情况。

“南城子民一切如常。殿下认出的那名南派画师,白天留在家里作画,临近黄昏才出来转转,也不见他与任何人有联系。”

叶沉渊着常服站在书架前,背着手巡视,一一检阅所列之物。

左迁看到桌案架栏上纤尘不染,有些诧异他的主君在关注什么。除去殿下,这座宫殿只准许四人进入,分别是他、修谬总管、花执事及清扫仆从。那名仆从还是殿下特意征录的,十年都没换过人。

叶沉渊用手指揩了下书架,拈指查看无尘垢后,才开口道:“不需要说话。”

左迁揣度道:“殿下的意思是——”

叶沉渊背手而立:“检查他们的画作。”

左迁想了想,终于明白了,说道:“我这就去办。”

叶沉渊沉顿一下,唤住了左迁:“只准杀首领。”

这种指令与以往的全歼政策有所不同,左迁虽心奇,但没问缘由,直接领命而去。

未时一刻,左迁带一队哨羽卫士纵马驶向南城,将那名画师接触过的画馆全数包围起来,拆分他们的画卷,放在炭火上烤炙。不多久,浸渍在山水风景下的水墨散开,露出了一些图形符号,似是密语。左迁督促宫中匠工解析,一一破解了画中秘密。他循着这条线索,清查出了其他隐匿的南翎党羽,立刻处死主脑,将剩余七人押解至县府大牢。

长街民众看见宫廷飞龙旗帜当道,纷纷退让两旁,让哨羽卫马队先行。

左迁亲自督查此次抓捕,确保无一人漏网,回程之上也无任何的风吹草动,逐渐安心。围剿之时,他没有避开民众,就是想借民众之口,将消息传散出去,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每日下午,谢开言照例来文馆帮工,文谦匆匆出门一趟,回来告诉她:“小童还记得我朝的尚书令许大人吗?他也来了汴陵,组织了一批义士,准备救出二皇子。但是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刚被太子府的左迁杀了。”

谢开言落在画纸上的笔一颤,晕开了一团墨。“其余人呢?”

“县丞以谋逆罪判他们充军。”

“不杀头?”

文谦摇头:“不杀头。已经出了公告。”

谢开言冷冷道:“太子脚下倒是宽厚。”她想起了哀声遍野的连城镇。

文谦又叹:“整个汴陵现在只剩下你、我、果子三个南翎遗民了,得从长计议,不能冒进哪。再有个闪失,下次遭屠戮的就是我们。”

谢开言沙哑道:“理应如此。许大人太不小心。”提笔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文谦叹息不止:“小童切莫伤心,许大人死得有价值。这样一来,汴陵外的南翎人接到风声,不会轻易动作,至少能保住他们的命。我以后天天守在街头,看着入城的人,凡是长着像南翎的,我就一定想办法通知他们,劝他们离开。”

谢开言对着花白头发的文谦太傅微微苦笑。

老先生总是这么善良又乐观。

小童是谢开言的专用封称,在她偶尔顶着文馆的招牌上雇主家画图时,文谦会替她梳好头发,系好领结,将她装扮成一名清秀的小书童,所以这样唤她。汴陵尚文风,不忌讳小童­性­别,每家雇主见着她,都能客气商谈,不计较她的沙哑嗓音。

卓王孙留给她的清香玉露丸,她总是将小瓷瓶捏在手里转来转去,不愿意服用。昨晚回后院休息时,卫嬷嬷竟然又拿了一瓶一模一样的药丸递给她,告诉她是公子的旨意。

谢开言算了算,至昨晚,果然是第二瓶药丸吃完的时间。

她在灯下捏着两个小瓷瓶看半天,长叹一声,决定一定要找个机会见见卓王孙,哪怕上天入地也要问个明白,她是不是十年前对他有恩?否则身受重创之下,他还来关心她这个弑师犯上的流民,只会加深她的愧疚感。

于师道,她有愧;于特使,她无憾。

酉时,莲花河畔人声如潮,花果清香缭绕在五彩祈子树下,盈满谢开言周身。她隔着柳树站在栏杆前,默默想着心事。

一匹通身油亮的小红驹嘀嗒跑来,清脆马蹄响彻长街。李若水跳下马,站在文馆画摊前观望一刻,没找到主人家。

“喂,这是谁家的铺子?”她连喊几声,谢开言都没反应。

李若水咬咬­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金稞,放进储笔的竹筒里,然后环顾左右大声说:“嗳,我给了银子的,这些画儿我都买了。”

谢开言走回桌案后,坐下来。

李若水瞪大眼睛问:“你是那个画师?”看看她一身浅蓝衣衫外罩白襟小褂的文童貌,怎么也不像“名震左迁”的大师啊。

谢开言开口道:“姑娘如何称呼?”

李若水横了一眼过去,撅嘴道:“什么姑娘,是公主才对!”

谢开言笑道:“那公主可有名讳?”

李若水轻轻甩着银亮马鞭,歪头道:“不告诉你!”

谢开言执起一支笔,作描摹状,说道:“倘若画好,该留名讳。公主不告知姓名,这桩买卖做不成。”

“好吧,好吧。”李若水跺跺脚,走到谢开言身边,伏低身子说道,“我叫李若水。”

谢开言慧睫猛然一抬,眼睛不由得稍稍冷了起来。

在炼渊底,一名看不清相貌的公子向她哭诉,本国国君将视若珍宝的公主送给叶沉渊做侧妃,表明北理不战而降,自愿臣服于叶沉渊脚下。

那个公主就是李若水,究其本质来说,是一个以和亲名义送给叶沉渊的质子。

李若水吞吞吐吐讲述此行目的,言及月下美人图和左迁典故。谢开言听过左迁大名,土城一战后对他印象深刻。

“太子殿下好像很喜欢那幅画,你­干­嘛把那个女人画得那么美……”

谢开言沉默不语。

李若水皱眉道:“喂,小童子,本公主跟你说话呢。”

“公主想要我做什么?”

“帮我画一幅美美的画。”

谢开言当即提笔,画了一张宫廷苑台,在白玉栏杆旁点缀梅花,掩映着一道华丽衣饰身影——仍然取材于白绢画本第一页。她看了那折戏,句狐有时在茶楼乐馆演绎,定了个美名叫《月魂》。

李若水接过来瞟了一眼,皱眉说道:“咦,好像看过这幅画。”

“公主可满意?”

李若水勒令谢开言重画,谢开言却端坐不动。李若水见软语相求冷脸威胁都无效,顿时发作了脾气,扬起银鞭朝谢开言脸上抽去。

谢开言抬手,抓住了鞭子。

李若水使劲拉扯,没有收回鞭子,脸­色­涨得粉红:“放手!你放手!”

谢开言道:“当真要放手?”

李若水拽动鞭子,很是不耐。

谢开言轻轻放手,鞭子尾端聚力消失,带得李若水朝后猛退几步,撞在了行人身上。

李若水扑闪过来,嚷道:“区区一个小童也敢欺负本公主!”

谢开言抬腕抓住了鞭子末梢,仅是坐着,就让李若水动弹不得。

李若水大睁杏眸:“你无赖!快放手!”

谢开言道:“当真再放手?”

李若水想了想大叫:“你——你等等!”说着她走前一步,用两只手拽着鞭尾,稍稍松劲,怕被惯力再次带得后退。

感觉到准备充足了,她才呵斥道:“大胆贼童,还不放手!”

谢开言轻轻朝怀内一扯,才松开手。

李若水扑在了桌案之上,一小碟松香墨翻倒,染污了她的­嫩­绿衫袖。她涨红了脸,朝前一抓,谢开言伸手在案边轻轻一按,滑开凳子,避开了她的利指。

李若水察觉到了市井人物竟有不凡本领,咬­唇­站了会,眼眶微红,微微低下头。

谢开言站起身朝她瞧了瞧。已有一两颗泪珠滑落她脸颊,给雪白肌肤烙了个印子。

谢开言叹口气,走到她跟前,说道:“是我不对,公主别哭了。”

李若水突然抬手扇了一耳光过来,谢开言没有避开,只摸摸脸,说道:“扯平了,你走吧。”

李若水抬头哭道:“为什么欺负我?为什么?为什么都欺负我?就因为我是个外乡的公主?”

谢开言冷淡道:“公主应该长个记­性­,下次切莫乱跑出来。”她走到桌案后,卷起画纸,准备收拾摊位回馆。

李若水在太子府饱受冷落,偶尔偷跑出来玩耍,竟然也遭遇到了一个小画童的欺负,这份委屈可是这十七年来最大的羞辱。她再也顾不上什么,扬起鞭子,狠狠朝着桌案抽去。

谢开言走到画架前,取下文谦的画作,用绸布细细包好,收拾完一幅,又去动手取第二幅。

等到左迁赶到莲花河畔时,谢开言已经收拾好了五幅画,均仔细包扎好,塞进防水竹筒里。

左迁暗暗称奇。娇气蛮横的公主一个劲地抽打花卉山石画卷,犀利的鞭子将纸张撕开,飞扬起一地白霜。那个画童还在收拾砚台,弄好了,再去找完好的画具,一并装起来。

左迁统领羽林卫与哨羽骑兵,皇宫内廷及太子府是他的辖守范围。刚刚卸掉铠甲,打算回府休息时,李若水的贴身女官容娘慌张寻过来,请求他悄悄带回李若水。

左迁作揖问道:“敢问公主去了哪里?”

容娘轻皱眉头:“句狐小姐猜测……公主怕是去了文馆画师那里……”

左迁当即换上一身锦缎银袍,点了两名随侍,找到了莲花河文馆位置,还没进街巷,就看到李若水在哭闹。

“请公主随属下回宫。”左迁下马,躬身侍立一旁,清风拂过,扬起他的银­色­发绦,为隽秀的眉眼增添了一丝清雅味道。

李若水打累了,将鞭子一丢,指着忙碌的背影说道:“喏,左迁,就是这个画师害你练了三夜的画儿。本公主正替你教训她呢。”

谢开言弯腰捆绑画卷,一切神­色­如故。

左迁温声再请李若水回宫,见李若水不应,走前一步低声说道:“得罪了,公主。”随即虚搭上她的后背,点了她的|­茓­位。

随侍拉过置备的马车,先行带着李若水离开。

左迁看看脚边凌乱的画纸,脸­色­深为愧疚。“姑娘如何称呼?”

谢开言转过身说道:“谢开言。”

左迁不由得双眸凝聚,注视着谢开言的脸。“前南翎谢族?”

“正是。”

谢开言当道而立,遮住了左迁的去路,黑发如瀑,肤­色­苍白,像是画中走出的文衫秀士。

左迁抬手作揖,深躬身,道:“在下对谢族仰慕已久,今有幸拜见,十分感念。”

谢开言藏在右袖里的手指轻轻一动,收了指尖的麻酥银针,再合袖压在衣襟处,微微一躬:“不敢当。”

左迁仍然躬身施礼,意态恭顺。

谢开言垂袖站在他面前,不再多礼,只冷冷说道:“左大人今天围捕过南翎流民,杀了一个南派人物。”

左迁立起腰身,双手施拱礼,恭声道:“职责所在,非在下有暴虐之意,还望姑娘海涵。”

“左大人既求海涵,需要告诉我一声,死者尸骸在哪里?”

左迁不改恭顺:“已好生安殓。”

谢开言冷眼看了下左迁微垂的面容,判断出来他的意态恭敬是真心的,说的也不是假话。

“身边可有遗物?”

“仅一幅画作。”

“已经封函送公府了?”

左迁拱手答道:“正是。”

谢开言沿着左迁周身缓缓转动一圈,发现他一点也未防御,前后大开空门,像是极为相信她不会出手偷袭。名士既然如此风度,她咬了下牙,做足了场面。

“告辞。”

谢开言背起竹箱,就待返身入街巷。

左迁在身后微微呼唤:“谢姑娘何时有空?”

“无空。”谢开言冷淡应答,不回头朝前走。

左迁跟上两步,拱手施礼道:“一直无缘得见谢族箭技,令在下十分懊恼。”

“你想比箭?”

“不敢妄语比较,只求姑娘成全切磋之志。”

谢开言突然转身道:“我若胜了,你抵我一命?”

左迁有所踌躇,清隽面容掠过一丝­阴­霾,但是很快地,他又恢复了如常的明朗。“在下当值完毕,已是自由之身,如能见到百年难得的箭术,在下死而无憾。”

谢开言暗道:言辞如此坦荡,倒是个好男儿,只可惜出自汴陵太子府。她放下画具及竹箱,淡声道:“左大人只适宜裹尸沙场,这样做,才是对左大人品节的尊重。”

左迁一怔,道:“姑娘意思是——”就是听着有些像咒他死。

谢开言道:“所以我不会在这里杀死左大人,暗自帮南翎旧民报仇。”

文谦走过来,朝左迁拱手施了礼,提起画具等物,当先走入水­色­天青画馆,很是不在意身后两人的动静。左迁一连偶遇两名奇异人士,除了意态恭顺地还礼,他也做不出来更多的举动——除去身份之隔,更多的原因是在两人身上,对他似乎冷而避之,令他心下黯然。

谢开言在暗巷之中立好草靶,递过拓木弓,请左迁先­射­第一支箭。

左迁手持木弓拉拉弦,马上试出此弓极为平常。

但是谢开言用平常的木弓连­射­两箭,飞火流星般赶将过去,劈开他的箭矢,牢牢命中红心。

左迁折服,讨教箭羽名称。

谢开言道:“子母连星。”

左迁抿嘴躬身请求技巧。

谢开言道:“非我族人,不外传。”

左迁想到:“不能不禀告殿下就去了谢族。再说了,谢族也容不得我。”便静立一旁涩口不语,但又舍不得离去。

谢开言道:“我可传左大人半招,左大人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左迁马上应诺。

谢开言问:“你是如何破析出南翎画师的密语?据我所知,除非前南翎皇朝中人,才能知道这些细致的解语匙。”

左迁权衡一下形势,察觉无害后,爽快说道:“实不相瞒,华朝解匙工匠中真有一名南翎人。”

“谁?”

“拿奴。”

谢开言抿嘴伫立,极力在残存的记忆中思索拿奴这个名字。她想了想,突然有所了悟。

拿奴就是那一天陪着二皇子简行之进炼渊的仆人,现在竟然在华朝宫廷做事,而他的主子却被投入娼寮,这一切,或许与他的卖主求荣有关。

左迁看着谢开言沉默的脸,问道:“姑娘不问拿奴是何人吗?看姑娘这样子,似乎有所疑惑。”

谢开言转身朝画馆里走。“这是第二个问题,而我只想教左大人半招,左大人请回吧。”

左迁策马飞奔,回到太子府。临近冷香殿,他恍然记起一件事:谢开言的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似乎是总管对他提过……

难道是那个叫“谢一”的谢开言?

冷香殿内灯火辉煌,进门之前,左迁整理衣袍,拍去花叶草末。

叶沉渊滞留殿内半日,对着桌案上的花前月下图端详。左迁问安,没得到回答,站在满室的冷清中,区分不了他的主君是在看什么还是在想什么,只好陪侍一旁。

叶沉渊突然抬头,墨黑的眉上凝了层霜华。“你见过谢开言?”

左迁来不及应答。因为随侍告诉他,殿下并没有出冷香殿一步,也不准任何人进去,那他是怎样知道这件事的?

半空中传来一句冰冷的声音惊醒了左迁:“想好了怎样回答?”

左迁躬身答道:“回禀殿下,左迁今日的确遇见一名叫‘谢开言’的姑娘,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殿下提及的那位。”

“说重点。”

左迁应声而答:“她教我半招箭术,问了一个问题。”

叶沉渊端坐在御座之中,冷淡地看着左迁。

左迁细汗微渗,躬身施礼不敢动,自发说出出府迎回李若水、比较箭技等事,一丝一毫都没有遗漏。

叶沉渊冷淡依旧,不说一句话。

左迁只能依然保持禀奏姿势,等到最后,他斗胆问了一句:“不知殿下有何指示?”

叶沉渊拂袖扇开画卷,冷淡答道:“拿奴必死。”

左迁不明就里,顺意问道:“可要施救?

“不用。”

左迁踌躇一下,终究没问出口缘由何在。

叶沉渊道:“想知道理由?”

左迁恭顺答道:“是。请殿下指点一二。”

“拿奴是前南翎国内侍,简行之对他颇为信服。”

左迁恭敬地等了一刻,发现殿下就冷淡地讲了这么一句,不由得微怔抬头,查看他的脸­色­。

叶沉渊还在看他,神­色­不比寻常冷淡,而是冷漠得透凉,骇他心骨。

左迁直觉做错了事,但是又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良久,才听到冷漠的一句:“自己想。”连想法都被殿下看穿,使得他更加惶恐。

左迁细细推敲,于曲折处多想,终于猜测出前因后果:拿奴是前南翎国内侍,深得简行之信任,但是向殿下出卖简行之的刚好就是这个人……谢开言似乎是有意激怒李若水,引得他前来,他们交谈几句,她就抓到机会问出叛徒是谁,且让他心甘情愿地说出来。既然知道了南翎国贼,她肯定有办法找到拿奴问出一切,追查拿奴是否出卖过简行之。结果……她一定会杀了他。

难怪殿下说拿奴必死。

左迁转念一想,殿下不Сhā手此事是抱着什么目的,难道就让拿奴这样死吗?可是殿下特意擢升拿奴为工匠,将他藏进皇宫,似乎就是为了等待什么人来……

左迁猛然抬头,讶然道:“殿下曾经说过,不杀拿奴是因为他知道十年前的往事,而殿下要他在谢族人面前陈述一切,包括金灵之战和南翎的覆灭?”

“还要澄清谢族不战而败的谣言。”

左迁惊问:“殿下的意思是……”

叶沉渊冷淡道:“那个谢族人已经来了。”

左迁冷汗涔涔而下:“难道是谢开言谢姑娘?”

“她叫谢一,是谢族族长。”

左迁当场惊立。

叶沉渊看着他冷冷说道:“知道怎么做了?”

左迁立刻躬身应答:“知道。日后见了谢姑娘,一定要回避。”

不回避不行,除去她与殿下有旧交,不能忤逆她的意思,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她会画画、­射­箭,无论哪一种技能都能让他忙上几个昼夜。左迁暗想着,加强了心里的警戒。

叶沉渊起身说道:“花月图学好了?”

左迁冷汗沾背,硬着头皮答道:“学好了。”

“今天换一幅。”

左迁看着叶沉渊从书架上取过一卷画轴,低头不语。

叶沉渊将画卷摊开,金案上立刻呈现出一幅走笔细致而繁复的《秋水长天图》。

“这是谢开言十年前的画作,南派重虚构,她反用写实手法。”

十年之前,那就是十七岁了。左迁暗念,画功如此深厚,学这些技能怕是下了不少功夫。

《秋水长天图》名副其实,嶙峋山景入壮阔水域,云开林远,历历在目。就内容上看,这幅画与卓王孙在连城镇书房里的画作一模一样,只是两派手法不同。

左迁留在一地明光的冷香殿画了一夜,细细看着画卷,感叹笔法太多了,难以描摹。他坐在矮几上休息,突然才注意到墨香清远,独具味道。

他将衣袖翻过查看,看到袖口内衬沾染了一块墨水,凑鼻闻了闻,察觉与殿内的墨香一致。

想了一刻,恍然:殿下肯定将他特制的松香墨赠送给了谢姑娘,因此只要谢姑娘一画画,殿下就知道她在哪里。

除去冷香殿昼夜燃灯,太子府正殿也是烛火高照。

卫嬷嬷连夜坐了一顶软轿来到太子府,请求觐见。叶沉渊从寝宫走出,以君臣之礼与她相见。

卫嬷嬷跪地施礼后,叶沉渊唤内侍看座,随即屏退众人。

卫嬷嬷直说来意:“谢姑娘不愿学礼仪,想见卓公子,老身不知如何推脱。”

叶沉渊沉寂坐了一刻,才说道:“那就让她见一面。”

疏远

卓府富贵,昼夜安康。每到丑时一刻,护院点着灯笼巡视走远后,扎紧衣裤的谢开言就会从后院摸索出来,朝着卓老爷书房潜去。

书房与其他官宦世家没有多大不同,各种珍玩书籍一应俱全,安静地摆放在木架与方柜之上。早在连城镇时,曾任御衣坊女使的花双蝶无意中对谢开言说过,十年前宫廷内乱,老皇帝病发时亲手杀死两个儿子,使储君之位悬空。老皇帝本是夺权篡位者,敕令修改史册载录。尚书令害怕受牵连,将玉牒转交卓太傅保管。

玉牒即宗谱。十年前的玉牒上记载过谢开言的名字。叶沉渊的祖上是正统皇裔出身,与他有关的血脉姻亲自然要入玉牒。老皇帝登基后,曾想篡改玉牒,遭老臣反对,便新创一册,下令将叶沉渊的嫡系宗谱烧化。

尚书令交给卓太傅的便是叶氏一脉宗谱。据华朝礼法,皇室宗亲纳妃需配赐银印、载入玉牒,叶沉渊在十年前仅是白衣王侯,但他有办法使老皇帝首肯他的妻子入册。他的婚典极为简陋,只有卓太傅在列,以礼司身份执朱砂笔写下了“谢开言”三个字。

十年后,谢开言安稳入住卓府,摸清了宅院格局,冲着银印与玉牒而来。她要销毁这一切,抹杀十年前的历史。阿曼临死之前说过:卓太傅主婚,到场仅三人。虽然知道这则秘闻的人或许不止三个,她也不大记得个中细节,但观现在局面,卓老爷已病逝,叶沉渊已立为太子,剩下的她,只要篡改了玉牒、销毁了银印,这天下就没有人能证明,她曾经是白衣王侯叶沉渊的妻子。

谢开言五进五出卓老爷书房,均空手而归。她细致敲打过隔板与暗壁,确信无一丝遗漏,仍然未发现珍藏的玉牒等物。中庭渗入一点模糊的月光,洒在清幽的房廓上,再朝前,便是卓王孙与妻子的住处。

谢开言沿着壁角朝前走,像一抹苍白的影子,冰凉的额角居然渗出了一丝汗水。按理,玉牒之物不应当交由卓王孙保管,可她很想潜入他的书房里探查一番。

丑时三刻,卓王孙的书房安安静静地伫立在筑基之上,仍亮着灯盏。谢开言站在石阶下,仰头望着窗棂。不知为何,浓墨的夜静得发憷,也阻止了她靠近的脚步。

谢开言擦去汗,背过身,藏匿在竹木中。她不知等了多久,肩头接了几片叶子,突然后方传来轻响,书房的门被打开了。

谢开言拈起衫角一动也不敢动。

一道修长的影子逐渐沿着石阶走下,模糊的月光撒落在他脸上,显露出清俊的样貌。来人形似卓王孙,与连城镇相比,他的气息淡泊了许多。月夜归人,本是宁静清雅之事,谢开言堪堪掠了他一眼,就屏住呼吸,待他走过去。

卓王孙沿着另侧□远去,逐渐消失了背影,谢开言潜入书房摸索一刻,并没有发现玉牒。桌案上摆放着一卷书,旁边列着一盏茶,似乎已经冷透。她走过去翻了翻书,是本《茶经》勘录册子。

环顾四壁,没有卓王孙的墨宝,可能与主人冷淡的心­性­有关,不喜用笔墨来表露心迹。

谢开言拿起书册就着月光看了看,字迹流丽,如舟行水上。她仔细翻查,突然发现了异样。

卓王孙的走笔细致之处与连城镇内书写的《安魂曲》不一样。

她放下了册子,脸­色­不由得发白。

第二天,谢开言请求面见卓王孙,遭到卫嬷嬷的嘲讽。“卓公子每日清晨去皇城处理公务,午后督查陆运车队,晚上读书写字儿,夫人想陪他都没时间,哪轮得到你这个小丫头上前头拜见?”

谢开言心不在焉地扫完地,不顾卫嬷嬷的责骂,径直离开了后院,转入北街。白玉坊门高挂两盏红灯笼,其中一个的钩栏上还别着她采来的花草,已经枯萎。她看着花儿,想到连城镇的那些白华花草,心绪混杂,走到文馆,凭借画画平复了紊乱的气息。

文谦告知南城画师之事,后又应对完李若水及左迁,暮­色­逐渐降临。

她委托文谦探查拿奴动向,因拿奴背驼,长相又奇异,找到他并不需要花费多大的­精­力。拿奴嗜赌,每逢十五,必定偷跑出皇宫,去南城赌坊玩牌九。

明日便是十五。

谢开言布置好一切,依约来到雇主赵家,替赵老夫人又画了一张“子孙满堂”。老夫人见她乖巧,意图收她作为孙女,遭她婉言拒绝。

赵老夫人仍旧叹气,责怪赵元宝不娶妻生子,使门庭冷落。

谢开言温言相劝,语词总是灵巧。赵老夫人拄了下拐杖,瞧着她叹道:“不瞒你说,老身那不孝子好男风。这事儿如果传出去,怎么让我们赵家在汴陵立足?”

谢开言面上露出惊异之­色­,忙说道:“难怪有一次在南风馆外瞧见了赵大人的背影……”

两人寒暄数句,各自交换了赵元宝的消息。赵老夫人垂泪,声称无法断绝不孝子的癖好,谢开言说道:“民间有一法可杜绝赵大人的喜好,不知老夫人愿不愿试试?”

赵老夫人喜出望外:“快说来听听。”

谢开言沉吟道:“此法叫‘促缕’,可治标断根,但需老夫人花费银子。”

赵老夫人思索一番,过后才应好。谢开言殷殷说道:“传闻汴陵最大的南风馆内新入一批小童,自小便服食药物,长得貌美如花。其中有一位‘少君’,出落得纤美秀丽,工刺绣书画,一月后由馆主售出童子身。我提议老夫人将少君买来,养在深宅之中,每日喂食促缕之药,数月后,他便可以与赵大人同房,一年后能产出子嗣。”

赵老夫人惊愕道:“难道少君还能变成女人?”

谢开言抿嘴笑道:“正是如此。”

赵老夫人将信将疑:“这简直闻所未闻……”

“民间术士极多,已有成功之例。”

“是谁?”

谢开言内心暗淡,容颜不改诚恳之­色­:“句狐。”

赵老夫人极为吃惊:“是那个在戏台上唱戏的小狐?”

“正是。”

赵老夫人不禁站起身,沿着厅堂走动几步。谢开言道:“句狐本是男童,十二岁时惨遭老爷净身,逃了出来。后巧遇民间术士,替他实施一次手术,将他彻底变成一个女儿身。这十数年来,她一直服用促缕药物,身形逐渐长开,成了现今模样。”

这些典故,自然是文谦转述的。连城镇与句狐相遇,谢开言只是发现句狐走路的样子有点特别,腰肢摆得像清风垂柳。她极力思索,突然记起来,很早以前,她曾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个青衫小少年,跑到南翎国金灵河滩与她打一架,被她撵得满峡谷跑的故事。

正是有了这样的遭遇,她待句狐极亲善,怜他过去,在他面前闭口不提往事。句狐以女儿自居,她便随着心意,唤他为“狐狸小姐”。

赵老夫人握住拐杖的手渐渐紧缩,似乎是在反复斟酌。过后,她低声说道:“偌大的汴陵,又去哪里寻得一名医师,施那什么促缕之术……”

谢开言早有准备,说道:“文谦先生可担当此任。” 随后又用数语打消老夫人顾虑,诱使她点头答应。文谦任南翎太子太傅时,曾提出治国之策,未被国君采纳。过后,又被下放到御花园伺弄花草。他虽然没有医身之术,但是诊治小病与花草不在话下。

赵府内,老夫人与谢开言密语一刻,商议不可泄露风声,连赵元宝都被蒙在鼓里。谢开言正是要此事在暗中进行,好避开太子派系的耳目,听到老夫人的要求,顺理成章地应承下来。

至此,陷身于南风馆里的南翎皇子简行之,也就是花名“少君”的赎买计划有了着落。由华朝人出面买下简行之,绝对比南翎已逝遗臣许大人的武力救援安全多了。汴陵是太子沉渊的天下,稍稍发生异乱,左迁带领的大军就会马上赶到。只有不显山不露水地买下简行之,再将他转移出去,才是走向复兴之路的关键一步。

月­色­阑珊,已近子时。汴陵未实行宵禁,夜市内行人如流。

谢开言手持一柄宫灯走向卓府,由于被赵老夫人拖着商谈,她耽误了晚归的时间。卫嬷嬷对她管得严,明令亥时二刻是门禁时限。

谢开言觉察到已经晚了,索­性­放慢步子朝前踱着。三四丈远的庭院外,涌出一批看完戏曲的女眷。金丝雪英绣饰的马车依次牵到大门口,各家小姐及夫人由着侍从扶上车,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离开。

疏落人群里,有一抹宝蓝锦袍的身影极为显眼。卓王孙从白玉灯盏下转出来,扶着妻子的手,小心送她上车。怕她凉了,又脱下白貂外罩,裹在她那清贵身子上。

随后,他目送马车离去。旁边有侍从对他说了什么,他摆手唤退,一个人朝着街那头走去。

谢开言跟在了后面。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逐渐遮蔽了那道宝蓝­色­背影。

谢开言加快脚步,循着街巷来到州桥旁。民众燃放斗彩焰火,莲花河内画舫穿梭,到处喜乐融融。她执着灯盏环顾四周,光晕翩跹散落,哪儿都找不到令她熟悉的影子。

“在找我?”突然从前左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谢开言循声望去,卓王孙无声站在五彩垂柳之旁,眉眼清冷,如同覆着一层霜雪。

谢开言哑声道:“公子身子可好?”

卓王孙站着不动,与她隔开了三丈远,夜风拂过祈福树枝,一股花果淡香远远朝着河水遁去。

谢开言不知不觉走近两步,卓王孙却道:“站住。”

她停下了脚步。

卓王孙看着她说道:“不用再来找我,我不追究刺使一事,已是天大的恩赐。”

见他起步要走,谢开言连忙说道:“公子,请您听我一言——”

“退下!”

谢开言咬咬­唇­,躬身施了礼,依言退后两步。

卓王孙眉眼俱冷漠,瞧着仍是熟悉的样貌,却令她难以靠近一分。

“以后不准再来找我,正如你说的,于我名声有损。”

说完,卓王孙离开了河堤护栏,向着暗处走去。谢开言抬眼看着那道身影消失,手上抖了抖,宫灯就在风中打着卷儿。

她面向河水而立,怎么也看不清浮雾那边的街景。站了有一刻,她一边敲着额头一边走回了北街。

放眼望去,卓府一片安寂,后院无光,没人会替她留守门户。身边的栏杆之上,大红灯笼垂下雍容光华,她靠近坊门,孤单站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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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情

十一月十五日,福源赌坊内。

左中右三间大屋征辟为赌场,安放三张长桌,庄家居首,散客围聚在四旁。来这里的人大多是商旅走卒,也有宫内不当值的太监,但今天却来了一个花朵一般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黑­色­镶金丝衫裙,年纪十六七,肌肤雪白,双瞳清碧,乍一看,还以为是域外来的小巫女。可她腰间挂着一道小红弓,衫底绣着徽志花纹,眼尖的一看,就知道她的来历。

“那女娃是宇文家的护院,能穿黑衫着金靴,大概是大公子门前的红人儿。”

汴陵只有一个宇文家族,由大公子宇文澈统领,占据了整个流花湖畔,重商轻政,掌管水运。眼见权势家族跑出来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姑娘,长期厮混在男人地的拿奴也不禁多看了两眼。

郭果抓起最后一点碎银,放在手里捂了捂,再朝手心吹口气,念叨:“生财生财!大鬼小鬼驮金来!”

庄家不耐,瞪着眼睛嚷道:“丫头好了么?最后一把!”

郭果将银子砸在“大”字花押上,再合着赌客一起嚷:“大!大!大过天王家!”

当庄的掀起骰碗,向周围亮出点数,唱诺道:“三个六,豹子通杀!”

郭果顿时犹如霜打的小野花耷拉下了脑袋,将额头放在桌角磕来磕去。“大叔你这骰子闹鬼吧,吞了我一年的工钱,叫我怎么活啊。”

拿奴听着眯了眯眼,旁边有人忍不住说话了:“哟,这丫头混得不错,一年有四十两赏钱,比府内的侍卫都强。”

郭果输光了先扒拉来的工钱,在身上到处拍了拍,再待找出东西抵押。身后一名青衣小厮拉了拉她的衫角,嚷着:“果子,果子,回去吧,再不走,大公子寻来,要打我们板子。”

郭果回头,看见一张怯生生的脸,眼睛不由得亮了。“阿吟来得正好,再借我银子。”

名叫阿吟的小厮退后两步,郭果已经扑过去,翻出了他的钱袋,再挤入人群,豪掷千金般地甩出一两碎银,叫道:“还买大!”

正赌得昏天黑地,衣衫角又被阿吟拉了拉:“果子,果子,大公子差人来了,唤你回去。”

郭果将手一挥,忙得头也不抬:“什么大公子,赌钱我最发——大叔你慢点封骰子,我还没下押。”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赌坊内突然安静了下来。郭果从骰钟里抬起头,看见门口站着一道人影儿,满身的清贵气逼得众客都成了哑巴。

老板放下紫砂壶,两手一抬迎了上去,笑道:“哎呦是宇文家的大公子啊,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宇文澈轻轻拱手还礼,朝着赌桌走了过来。他这一过来,腰间华贵的配饰散发柔和珠光,直逼人眼眸。

郭果见着他,总觉得见到了晨曦前的日光,满身霞彩给了她莫大的希望。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回头对着庄家说道:“这是我们家大公子,大叔你应该认得吧?全汴陵最有钱的人,有他担保,大叔还怕我跑了吗?”

宇文澈拂开袖子说道:“站好。”

郭果将穿着软底小金靴的右脚从凳子上拿了下来,懒洋洋地站好。

宇文澈与老板交谈几句,偿还了郭果欠的十两赌资。

郭果见状,眼睛又亮了。她蹿到桌边,拈起一文钱,转身朝着阿吟推了推:“买个烧饼来,咱俩一人一半。”

宇文澈的俊脸沉了下来,声音也低了下去。“胡闹,肚子饿就随我回家去。”

郭果丢下筹签,伸了个懒腰,朝着门口走,嚷了两句:“没意思,真没意思——”

宇文澈朝众人拱拱手,落在郭果之后,随她出了门。阿吟慌慌张张跟去,丢下了铜板。

拿奴眼尖,看到宇文澈竟然跟在一个仆从身后,小心簇着她,心里不由得掂了掂小丫头的分量。所以傍晚当小丫头嘴里叼着半张烧饼,又鬼鬼祟祟摸进来赌钱时,他也对她客气了几分。

郭果与拿奴对推梅花桩,输得一塌糊涂。她抓抓头,睁大眼睛说道:“驼叔,我叫你驼叔没问题吧?要不你跟我回去,让大公子拿钱赔给你,我已经输光了。”

驼背拿奴看着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眯眼笑了笑,并不答话。

郭果左右观望一下,为难地说:“那我明天再来,你信得过我吗?”

拿奴一月才出来一趟,难得碰见权贵人物,想着借小丫头做入门阶,说不定还能攀上宇文家。当即尖笑道:“瞧您说的什么话,宇文家的大公子我还信不过吗,我跟你走就是了。”

拿奴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赌坊里的人来往流通大,散户居多,老板见前两个月没遇到拿奴那张酸枣皮老脸,嚷嚷了几句,再朝后,也不挂记他了,就当他去了别处生财发家。

倒是郭果又溜来两次,试探众人的口风及反应。她输得多,为人又活泼,脑门上顶着宇文家的宠奴两字招摇过市,在市井广结人缘,这点也是她没想到的。

十五那一晚,拿奴跟着郭果走向巷口,突然看到了一个他曾经鄙夷过的身影,正背着风,清凌凌站在一户人家前。

拿奴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谢开言抬手,挥出透明的丝线,束了他的双脚,将他倒拖进那户荒芜倒闭的人家里,严刑拷问了一番。

郭果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冷冷瞧着拿奴满身痉挛,痛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谢开言自有手段让拿奴开口,拿奴倒地抽搐,将南翎往事一并交代­干­净。

“谢飞指挥五万子弟入金灵,和华朝皇帝打了两仗,打到最后,谢族只剩下了五千人,里面还有一千个孩子,临时征召的……太子沉渊接了指挥权,围住了金灵,叫谢族人投降,谢族人不降华朝,都投了水……”

垂手站立的谢开言听后微微颤抖起来,怎么也抑制不住眉目的抖动。郭果见状,咬咬嘴,唤道:“一一……”走到身旁就要扶住她。

谢开言咬牙站稳了,低喝道:“退下,让他说完。”

拿奴痛得牙关格格响,仍竭力把话说明白了。“国君和大皇子向来妥协,不想和华朝征战。眼看着谢族覆没,又怕引起民众怒气,就在国内散播谣言,说是谢族不战而逃,丢了我们南翎的脸。没想到华朝很快翻了天地,被太子沉渊掌了权,国君指派信使送降文,割让土地,要求臣服,想着和太子沉渊画乌衣河而治。太子沉渊扣押了信使,发动大军打过来,我们抵挡不住,丢了都城定远。国君带着文武百官退到祭神台,自杀了,我带着二皇子逃了出来,和大皇子的护卫队东躲西躲了几年,上个月刚落脚石林里,被太子沉渊的骁骑卫找到,我们又被迫朝出逃,刚逃到理国国境,看见官府下的公文,说是在缉拿两个皇子——原来理国也怕惹麻烦,不想得罪太子沉渊,­干­脆协同华朝捉拿我们。我想着自己一把老骨头,没几个年头好活,不如把二皇子交出来,换来一点太平,所以就向骁骑卫告密,骁骑卫来不及抓二皇子,我将二皇子交给了理国军,后面就来到汴陵,拿到大批赏钱,过了一个多月的舒服日子。”

拿奴似乎有自知之明,不仅说得清楚,还很明白自己的日子快到了头,痛痛快快地承认了所有。谢开言忍住心头毒发之痛,听着拿奴说道:“谢族非不战,实在是国君昏了头,不发兵救,就任着你们在前线卖命,他躲在后面享福。谢族的声誉一落千丈,也是国君暗地出的主意,他受齐美人挑拨,不大喜爱你们谢族。”

谢开言吞下血沫,哑声道:“齐美人为何要迫害谢族?”

拿奴­阴­恻恻笑:“齐美人不就是齐昭容的姐姐么?受了修谬总管的指示,来我们南翎祸乱一番。她们姐妹,哪个是省油的灯?”

谢开言再细细问了几句,拿奴知无不言,只要是有关十年之前,他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谢开言冷眼瞧着他,突然道:“你既然知道齐美人的来历,为什么不提醒国君?”

拿奴尖笑,嘴角流血不止:“我为什么要提醒那个老皇帝,他待我很好么?”

谢开言冷笑:“那叶沉渊待你不错?让你这么死心塌地为他说话?”

拿奴一怔,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似乎察觉到失言,他连忙爬过来,拉着谢开言脚踝说道:“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些都是实话,哎哟,痛死我了。”

谢开言后退一步,挣脱他的手指,冷冷道:“当真是叶沉渊?”

拿奴痛得打滚,还在抖抖索索地说着:“太子拿住了我的相好,她还年轻……求你说句好话,让太子把她放了吧……”

谢开言又问:“叶沉渊威胁你做什么?”

拿奴哭道:“太子没有威胁我……我是从这个月头起……才发现相好的不见了……哪儿也找不到尸……我想着是不是偷跑出去了……现在看到你来……才想起来……太子最后一次传她问话……就不见回来……”

郭果在一旁啐道:“驼背的卖主卖国,还想着对姘头好,保她一命,第一次让我瞧见了个新鲜。”

谢开言蹲□,看着拿奴扭曲在一起的脸说道:“二皇子待你如生父,你却这样谋害他。你知道宫中所有秘闻,不去澄清,反而到处宣扬谣言……”话未完,她突然扬手掐住了拿奴咽喉,让他睁着一双死鱼眼不得安生,就这么送命在半截子话里。

郭果赶过去踢了拿奴两脚,抽出一把匕首,还待戮尸。谢开言喝止了她,苍白着脸,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外走去。

郭果处理好拿奴尸首,赶到外面一看,家家户户的灯笼挂在夜风中,连绵成一片喜­色­。谢开言瘦削的身影在灯影中越走越远,突然又簇簇抖动两下,一头栽向了街边。

“一一!”郭果大惊,一阵风冲过去。

谢开言的衣襟沾染触目斑斓血­色­,一丝延淌着的乌黑血沫正缓缓流下她的嘴角,像是孱弱的溪流。郭果抱住她的身子,眼泪不知不觉滚落下来:“你是不是心里不好受——哭出来吧——”

谢开言闭着眼睛说道:“放开我,让我自己走。”

郭果抱着不撒手。

谢开言冷厉了声音:“放开!”

郭果哽咽着放开她的身子,退后几步,看着她扶墙站起来,蹒跚着朝前走去。

谢开言一步一停,鲜血源源不断流淌,她咬着牙,不回头,只管向前挪动脚步,似乎用一条血路在祭奠曾经失去的国度与光­阴­。

郭果咬­唇­跟在后面,很想再伸手,可是眼前的身影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力。“一一,你这是何苦……”

谢开言吃力说道:“擦­干­眼泪。”

郭果连忙擦泪。谢开言又说道:“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等会卓府如果出来车马,你跟在后面,看她是不是去汴陵太子府。”

郭果揉揉哭得发酸的鼻子,应道:“好勒。”想了想,又问道:“可是,一一,你为什么要回卓府?”

谢开言冷冷道:“我在怀疑特使卓王孙是不是太子府的人,现在一定要求证。”

“求证之后呢?”

“杀了他,让二皇子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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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受

卓府后院四处亮着灯盏,其余地方都是一片寂静。所有的仆从退出后院,休息在前庭厢房里,皆屏蔽了声音。

卫嬷嬷指挥婢女打水、熏暖,替谢开言置换­干­净的衣衫。谢开言平躺在暖炕上,面容苍白,看着了无生气。卫嬷嬷擦拭她的血污,见到帕子染红了两条,怎么也抑制不了眼里的慌张。

“姑娘,姑娘,您挺着点。”六十七高龄的卫嬷嬷急得满头银丝都颤抖起来,她伏□子,凑近谢开言耳边,轻轻道,“太子妃,老奴平时严苛着待您,也是为了您好。您怎么能不听话,偏生跑出去吐了一身血回来?”

灰颓的谢开言睁开眼,伸手拉住卫嬷嬷的袖子,吃力说道:“嬷嬷,我疼……”

卫嬷嬷长叹一口气,转身走出屋外,殷殷叮嘱婢女看护好谢开言,坐着一顶软轿来到太子府。

太子府正殿烛火高照。

叶沉渊坐在御座内,听着兵政司宪长星夜加急奏报:“粮草已妥善运至连城镇,边防军营有待扩充,总领军职的都尉人选还请殿下定夺。”

叶沉渊看了看左迁说道:“狄容一战的指挥使叫王衍钦?”

左迁躬身应是。

“钦定此人。”

修谬在一旁拱手道:“殿下这样定夺,恐怕引起阎家不满。”

叶沉渊冷淡道:“那阎海已死,王衍钦理当按功擢升。”

修谬暗叹一口气,没有说什么。殿下去了趟连城镇,暗地对朝廷中立党派势力采取“捧杀”政策,他是知道的。阎家素来掌握两州兵权,在朝政上不偏不倚,既未表露出追随老皇帝的忠心,也未流露出倾向于太子一派的投诚之意,因此落在这个关口上,被殿下抹杀了一条命。

阎海是阎家二儿子,统领边防军营两年,多警设,稳固了宁、南两州边界的安定。虽然无战功,但能待命留守,也算是勤勉。两月前,叶沉渊在朝议上问询谁能收复连城,举为大功一件,嫡派官员出列,提议卓氏尚书;另有武将争执,力举阎家二公子。叶沉渊安抚两人,当即下令卓王孙与阎海共同督办此事。

随后,叶沉渊谕令卓王孙御查北疆,限制了阎海的权力,阎海心生警觉,随即被太子追加的“统领连城总务”的诏令安抚,不知不觉来到城前;再朝后,卓王孙平安归来,阎海殒命连城,被朝廷记为军功,好生安葬了。

连城风云落下帷幕,犹疑不决的人突然都选择了太子阵营,王衍钦、卓王孙荣升,加固核心力量。

侍从通传卫嬷嬷求见,叶沉渊立刻起身走向殿外,来到水榭前。

四境开阔,微微泛着冷风,卫嬷嬷吃力跪拜,说道:“殿下,谢姑娘病得很重,一直拉着老身的袖子说胡话……”

叶沉渊抬脚就朝前走去,过了会,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站着不动。卫嬷嬷明白他的意思,说道:“殿下以储君身份不便出行,就由老身跑这一趟吧。”

过后,她带着一身素麻白袍的老者回到了卓府后院。

叶沉渊慢慢走回正殿,修谬等人还侯在了那里,商议朝中粮司主簿是否由前官员赵元宝继任。左迁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没人应答的情况下,修谬也问了一次。

叶沉渊看着烛火微明的光芒片刻,终于开口说道:“都退下,让我静一静。”

殿内很快恢复了冷清与寂静。他坐在光影里,对着沙漏计时,尔后站起身唤道:“备车去卓府。”

谢开言全身烧得滚烫,似乎在火炉中历练一般,过了会,阵阵寒冷涌向四肢百骸,肌肤上竟然凝了层透明霜雾。

沙毒与桃花障一起发作,就是旁边瞧着的人,也觉得触目惊心。

白袍老者以掌覆在她额上,轻轻唤道:“丫头,丫头,还神来。”

他的声音如晨钟一般笃厚,空冥中又似天外梵唱,谢开言模模糊糊听着,睁开了眼睛:“大师……你怎么来了……”

天劫子微微一叹,塞了一粒淡香的药丸入她嘴里,取来温水,服侍她吞下。

谢开言咳了几声,以袖口掩住嘴角,将咬下的半粒药丸滑落进袖罩里,再躺下来微微喘息。

“大师……这是什么……真好吃……”她热得有气无力。

天劫子照例嘿嘿一笑:“第二颗嗔念丹,你的情毒解药。”

谢开言倦怠地闭上眼,喃喃道:“还有糖丸吗……给我尝尝……”

天劫子拈须微笑:“傻丫头,那个叫‘清香玉露丸’,专散你的热气儿,治你嗓子用的,不是糖豆子。”

谢开言迷糊着问:“大师……你怎么还在这里……”

天劫子抖着眉毛道:“丫头当老头子愿意留啊?那太子殿下好生不讲理,把老头子扣在医庐里赶着替小丫头炼药,这都五六十天不准出门。”

谢开言皱起眉,忍受冷热交替的痛苦,昏睡过去。

一盏宫纱灯留置在橱架上,迎着月­色­,淡淡地打着旋儿。不知睡了多久,谢开言摸索床边,扯扯锦袍袖子,倦得睁不开眼睛:“大师……糖丸……太热了……”

一只手臂将她扶起,替她擦了汗水,又取来温水送服下玉露丸,动作极为轻柔。

谢开言的痛楚稍减,咽喉生津,润入胸腹,一股清凉缓缓浮起。那人撤了袖子,静坐一旁,见她再次昏睡过去,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再亲了下她的额头,随即起身离去。

屋外、院内跪了一地的侍从,再朝外看,中庭与廊道两旁林立卫士,静悄悄地站着,比月­色­更加苍凉。太子沉渊突然弃了警跸夜访卓府,让全府上下慌忙了一阵。左迁应总管之意带人随后赶到,在外围加强了警戒。

天劫子留在屋外对着叶沉渊告诫了一番,拱拱手回到医庐,继续炼药去了。

“丫头毒发攻心,失了神智,再来一次,怕是要冲破自身大限,入混沌,成为僵死之人。殿下好生待着她,切莫让她动念动怨,否则,老夫也无力回天。”

言犹在耳,让叶沉渊长久伫立在庭院里,对着半轮孤寂的月亮想不了任何事。他站着不动,接了满身清露,左迁悄声走近,力劝他回宫。

卫嬷嬷禀告道:“谢姑娘趁着清醒时,一直央我送她出府,回文馆那里去。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叶沉渊回过心神答道:“一切依她的意思。”

谢开言昏睡两天两夜才能清醒,睁开眼睛,就看到一缕素淡的阳光飞舞在窗格里,映着庭竹的影子。耳边有股暖和的白团子在蹭着她的脸颊,毛­色­纯软,待她回头,就抬起两粒透亮溜溜的眼珠冲她瞅着。

谢开言起身,将糯米放在一边,开始动手梳洗。文谦打来热水,催促她沐浴一遍,她犹豫片刻之后,当真跳进浴桶清洗起来。

白天她坐在天井里,怏怏地晒着太阳,糯米在她脚边转来转去,偶尔蹭蹭竹根。她见了没理会,糯米只好跑出门溜着玩。

文谦走过来,替她梳理好长发,并将她平时佩戴的雪英簪花□顶髻里。

暮□临,都城燃放起艳丽烟火。

谢开言站起身,抚平衫裙,套好紧身衣,就待走出门。

文谦赶过来说:“小童昏睡两天,身体还好么?”

谢开言系着腰带答道:“不碍事。”

“卫嬷嬷刚差人来下了帖子,请你去卓府茶楼观焰彩。”

谢开言检查行装,漫不经心说道:“我知道。”她不仅知道卫嬷嬷作为马前卒的意思,在后院睡梦中,她还闻到过一股淡淡的暗香,飘渺如雾,和连城镇时的记忆一样。不需要果子报告什么,她就能肯定卫嬷嬷去过哪里,来的又是何人。

文谦迟疑道:“今晚是丹青玉石展,你当真要去太子府?”

“一定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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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杀

十一月十八日,三年一次的丹青玉石展在汴陵如期举行。

汴陵尚文风,施礼乐教化,众多秀雅人物齐聚一堂,庆贺这不易多得的文士节日。自酉时彩楼悬灯,皇城内敲击金钟,一声连一声的脆响横亘出来,以壮阔之音拉开了会展的夜幕。不多时,万里灯华,千重城阙,人流喧涌,坊街驰乐。

锁星楼是整座都城最高广的楼阁,采砖石结构,飞檐翘脊之上安置纱橱宫灯,远远看去,如同映照出辉彩流丽的琼楼玉宇。两列翠华扶摇的仪仗队伍逶迤拖行楼下,候着锦衾加身的华朝皇帝上了门楼。妃嫔宫娥侍立在朱红帷幕后,与持戟守卫的羽林卫一起,承载起漫天焰彩光泽。

叶沉渊穿着典雅的玄­色­衣袍,缀饰朱纬章纹,垂袖站在了楼前栏杆之旁。夜风拂起身后的九曲华盖流苏,呈现出威严皇家气象,民众下拜,山呼万岁。他岿然不动地接受了与皇帝同等的尊荣,微抬袍袖,赐平全城一派安康。

顿时鲜花焰彩齐天盛放,红绸飞舞飘荡。皇朝首先派出一支乐队,肃立在明玉般的展台之上,领起开展的礼舞。

谢颜着浅红宫衫雪白衣裙,合丝竹之声,翩跹而舞。她的身子窈窕而轻盈,如同踏在鼓乐上的仙子。一众手持纨扇的宫女簇着她,挥动长袖,粉霞两­色­相映,像是下了一片流风轻纱。这么美丽的舞曲争先引得民士驻足,翘首盼望,就连楼台上的礼衣丽人齐昭容见了,都忍不住在­唇­边哼了哼。

她转过头,对着心腹婢从霜玉说道:“想办法将她弄出汴陵,别老在殿下眼皮底下晃。”

霜玉凑过来低声说:“回娘娘,阿颜由总管一手安置,怕不好突然抹杀掉吧……”

齐昭容拧了拧霜玉的耳朵尖,嗔道:“就不兴巧立名目将她弄到理国去啊?”

霜玉连忙低头:“是,是,娘娘说得极是。下次娘娘带着婢女在总管面前说说话,兴许就能成了。”

齐昭容灿然一笑,回头瞧着叶沉渊远远伫立的背影,眼底的执着又浓了一分。

城前,叶沉渊放眼观望,街市上人流如潮,熙攘往来,万千明灯闪烁,淹没了所有的星辉光芒。妆容靓丽的花双蝶出示腰牌,提裙上了城墙,躬身在叶沉渊一侧低声道:“卫嬷嬷已将帖子送去了文馆,傍晚,文谦先生带着莲花街的画馆队伍涌进了玉石街,排演巫祝之舞。”

说完后,她就退开两步,等着叶沉渊的指示。

叶沉渊站在华丽翠盖之下仍然不动,任风拂过云袖,带动章纹飞扬。花双蝶猜测不了他的想法,咬咬­唇­,又道:“谢姑娘并未接下卫嬷嬷的帖子,只是坐在院里晒了一天的太阳,瞧着­精­神气儿有所好转。酉时起,文谦先生替她梳了头发,换上了斗篷,将她唤出门,似乎是要她扮演月水之神。”

这些消息是由左迁银衣队下的哨羽探子传报的,这两日来他们散在莲花街巷里,为了跟上谢开言的行踪,几乎动用了飞鸽与哨铃。今天傍晚,文馆涌出一队人,着五彩衣,涂抹羽饰,手持木鼓驾车向前,他们看到最先一人以斗篷裹身,藏匿在毡帽里的脸­色­显苍白,确信是谢开言无误后,才将消息传递了回来。

花双蝶听到传报,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殿下安排所有的玉石坊广开珍藏,与太子府的藏玉一起,列于锁星街上,不就是为了吸引谢开言的目光?既然她能出门,愿意走向玉石街,那么随之而来的会见应当顺理成章。

叶沉渊不发一语转身下楼,径直朝着玉石街走去。左迁招手,两列银亮铠甲的骑兵当前驶出,冲向人来人往的街道。民众纷纷避开,等着密集的蹄声像阵风刮过去,仍让道一旁,微微垂首示意。

储君一步,牵系万人。

叶沉渊披着万千灯华走向前方。

玉石街内,人影幢幢。店铺林立,光彩迷离。所有叫得出名目的玉玦、玉璧、玉瑗、玉雕、玉饰全部承集于此,流映夜幕,呈一片宝象瑞祥。游客多是文士书生,见到叶沉渊徐步走来,不跪拜,只揖手,简短问安,再如常散开。

锁星楼前便是锁星街,长街一分为二,列出丹青馆与玉石展。叶沉渊走上展街,稍稍巡视左右,看玉兼看人。左迁着一­色­银衣,尾随其后。两人融身柔美玉辉之中,当真衬出翩翩秀雅之风。不多时,汴陵人士听闻长街展示宫廷藏玉,竟吸引王侯公卿亲自到访,纷纷闻风而动,挤到街道上来。

一时之间,万人空巷,富贵马车流苏络绎,蛾儿雪柳黄金缕挟着淡淡暖香袭来,玉石街上好不热闹。左迁伸出右手,举起两指在空中招了招,隐身于人后的卫士得令,调配更多兵力围住锁星街。

叶沉渊驻足于长街之上,环顾四周,寻找一点亮丽的光华。假如谢开言戴了那朵簪花,他在连城镇午宴中特意替她置换过的簪花,那么他应该是看得见的。兰花呈白­色­,花瓣里藏着翠玉,一旦在夜幕之下,会散发绮丽光彩。玉石如此名贵,为了造出一模一样的效果,不让她察觉到簪花已替代,他费了不少功夫。

然而四处光影翩跹,辉彩流丽,吞没了所有亮­色­。

汴陵女子几乎倾城出动,个个美丽纤秀,拥在街市摊案前,与他一样,看玉兼带看人。远处喧哗,燃放五彩烟火,民众仰头,观望花斗。

身边跟上一队侍卫,暗中肃清街道,便于叶沉渊前行。叶沉渊左右看了一眼,仍然没发现熟悉的身影,起步朝着街尾走去。

左迁候在身旁,非常不解他的主君为何再走了一遍街展,但又不便询问。他回头,看看尾随而来的花双蝶,眼里充满了疑惑。

花双蝶轻轻摇头。

最终,叶沉渊停了下来,冷冷说道:“三百二十家店铺,共计一万一千件珍品,竟然没一件能入她的眼?”他的语声虽然冰凉,眉眼上却拢了层萧瑟的霜华,左迁抬头一看,这才领悟到,太子殿下终究是难受了。

一街之隔的丹青馆落得随和清净。虽说是馆,其实由市集百户组成的夜会。各家画师拿出珍藏的卷轴与作品,一一陈列在栏架之上,由着顾客估价。最名贵的藏品一律留在最后压轴,文士们浏览完画作,不约而同来到茶楼前。

茶楼底层作为拍卖馆而远近闻名,今晚,莲花河畔的水­色­天青馆大出风头,竟然拍出了最昂贵的画作——《秋水长天图》。

文谦一身青布衫,对着徐徐展开的画卷讲解道:“诸位客官需知,沉渊太子列储君之位,从未流传出一字一墨,汴陵文士风流,人杰地灵,三公六卿均推太子为文才榜首,相信诸位也有所耳闻。今天文馆展出这幅秋水图,请诸位明鉴,确系太子所作,底下徽章可作表记。老夫不才,愿意献出此品珍藏,不知哪位有缘,能竞价拍下这份孤卷?”

黑衣黑裙的郭果挤在人前,凑上去瞧着金漆徽印,嚷道:“哎呦,果真是太子真迹。谁要买?日后待太子登基,这份珍藏可就翻价几倍咯!”

太子为人­性­冷孤僻,众所周知。少语寡行之人的确难以挥墨成就书法珍品,这也是不传之秘。但观文馆画作,笔法流畅,收放自如,竟没有一丝瑕疵,可见也是出自太子心神愉悦之时。只是这愉悦之时不常有,珍品画作难等候,错过今日汴陵画展,三年之后,太子或许已经登基,还哪里去寻得一份储君创作的孤卷?

文谦见众民士有所顾盼,议论间,又展出了一幅字墨——素绢乌栏《安神曲》。

“珍品,绝对是珍品!”年近花甲的儒师凑近了看,喃喃叹道,“素绢发墨,非笔力纯善者不可为之。这则行书走笔恢宏,不拘于乌栏之限,可赞可叹……”

有了大师的首肯,很快,文馆以太子真迹墨宝为利,将字画各一幅拍卖出去,得金千两。

散场后,郭果吊着文谦的手臂,低声问道:“先生刚才展出字幅时,有没有见到异常神­色­的人?”

文谦呵呵笑着:“小童嘱咐我们留意买客神貌,老头子是知道地——”

“那你快说,有没有什么人瞧着可疑?”

文谦拈拈胡子,笑道:“右巷之中的‘摸骨张’。他不是文人,只凑过来瞧热闹,先前没什么,后来看到《安神曲》的词儿,马上低头走了。”

郭果抓头,道:“摸骨张?难不成是大公子身边的,那个小跟班阿吟的父亲?”

“正是此人。”

“难怪刚才一一也说了,在市集上竟然见到了谢飞叔叔的骨雕。”

文谦沉吟:“老头子猜测——那摸骨张私下里应该见过谢飞,否则不会这么了解谢飞的雕刻手法与创作词儿。”

郭果猫腰跑了出去:“我去告诉一一。”

外面的茶楼展台上,句狐正唱着小曲儿,郭果匆匆跑过去找到谢开言,三言两语说完交代的事,又跑回来,对着仙姿绰约的句狐猛瞧。句狐扬起长长水袖,挽起一朵凄婉的花绸,边退边吟,吸引了郭果所有的视线。

郭果趴在红木台柱前,细细瞧着,捅捅一旁头戴压花小帽的美貌少女,说道:“真好听,对吧?”

李若水哼了声,撇开头。

郭果杵着下巴颌,看得如痴如醉。她是听不懂曲词,不过觉得有种淡淡的悲伤萦绕在戏台上,使她几乎不能直视女伶的眼睛。

身后有人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衫,又传来那道怯生生的声音:“果子,果子,我们回去吧,大公子若是寻来,我们又得挨罚。”

郭果叹口气,转身勾住青衣小厮阿吟的脖子,嚷嚷着:“走吧,走吧,去你家看看。”说着便将他扯远。

谢开言从暗处走出,尾随两人身后,轻衣缓行,屏住心头一下一下的跳动。

一个时辰前,她并没有这般紧张。

今晚是三年一次的盛会,万人空巷,君民同乐,也是夜探太子府的最佳时机。

文谦多在市井中走动,认识了一名老花匠,两人时常谈论花草,过了很久之后,文谦才得知老花匠的身份——太子府冷香殿洒扫侍从,闲暇时,他也兼顾满府的花花草草。

文谦依照谢开言的意思,不着痕迹地问出了一个秘密:太子府有三处禁地,只允许少数人进驻,分别是太子寝宫、书房冷香殿、东角冰库。

谢开言得到这个消息,在傍晚整饬一番,与文谦一起步出画馆。巫祝舞蹈跳完之后,她使了个障眼法,避开了哨羽的监察,只身潜进太子府。

果然,在今晚如此大的盛会之下,太子府禁军全部出动,鸣金疾驰,包围住了玉石街,以策储君安全,却留给她一座空城。

谢开言潜进太子府没有花费多大­精­力,本来借着齐昭容引她入府画画的便利,她就观察到了一半的地形。冷香殿在偏西处,多植清丽花木,谢开言循香而至,放倒值守侍从,烧断锁芯,无声无息进入殿内。

大殿一分为二,里面设置成太子读书的居所,外面均陈列着书画珍玩。

谢开言取下背缚的防水竹筒,抽出连城镇特使“卓王孙”所作的书画,铺陈在紫檀桌案上。一切准备完毕,她翻出太子金印,压住字画末尾,端正印上一记。再细细搜检一番,连暗格都不放过,一枚刻有表字“潜之”的徽章又印入眼帘。她抓起徽章,在字画与卷轴上各印一记,这样,不管叶沉渊是白衣王侯还是当朝太子,书画作品绝对是真迹了。

谢开言待金漆风­干­,收拾好印章,擦去摸索过的痕迹,还原给大殿一片洁净。君子既然取之有道,就没有理由损坏他人的物品。她在殿内转了转,心中一动,开始搜寻书架上的珍品。

过了许久,竟让她找到了一本锦缎包裹的玉牒。翻开一看,叶沉渊名姓之旁,果然写着谢开言三字。她取过批示奏折的朱砂笔,蘸好墨,一笔一笔抹去了她的名字,如同抹杀这空白十年的历史。

谢开言不死心,在里殿外殿到处翻查,果然又摸出一枚金印,毫无例外,上面也刻着她的名字。她将金印拴在腰间,再次整理好痕迹,悄无声息退出了冷香殿。

值守侍从仍在昏迷,散落在花丛中。

谢开言悄悄朝着来路潜去,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喧闹,夹杂着警跸队伍的马蹄声。她环顾四周,发现无处藏身,沉口气,坠进殿外的水池之中。

叶沉渊满眼寒霜敛袖而来,玄衣划过暗处光影,比夜­色­更加稠亮。左迁小步趋近,突然看到殿前无人看守,不禁问道:“今晚何人当值?”

叶沉渊推开虚掩的殿门,环顾一次,即知殿内有人来过。他走近书架,伸指揩了下橱格表面,摸到一丝凉沁,还能捕捉到淡淡的秋霜草木清香。

他疾步走向殿外,站在玉阶之上,逡视夜景。

左迁不解,传令守卫巡查四周。

叶沉渊突然低喝道:“点灯,都退下。”

左迁依令遣走侍从,亮起了百盏宫灯,五步一隔,将太子府映照得亮白如昼。期间,叶沉渊站着一动不动,却说了几句让左迁听不懂的话。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用如此小心。”

四景岑寂,风声流转,无人应答。

叶沉渊又说道:“你出来,我全部依了你。”

四周依旧寂然无声。

左迁细心想了想,随即明白殿下不会离开玉阶,似乎在提防着潜入者的逃离。他走入殿内,细心查看一刻,马上出来禀告道:“殿下的书房少了一格锦盒。”

“位于何处?”

“左上第一处暗格。”

左迁报告的语调如常,却不知里面应该藏着什么。十年来,太子妃金印一直静静躺在暗格内。

叶沉渊的脸­色­突然发冷,他扬起手,拍向了身旁的朱红廊柱。一阵簇簇响声过后,琉璃碧玉瓦纷纷滑落,跌在石砖之上,碎成一片片残骸,有的还在泛着冷光。

“你当真什么都知道了。”他环顾四周,冷森森地说,“想抹杀这一切,还得看我的意愿。”

左迁看着殿下铁青的脸,只能侍立一旁。

叶沉渊站了一会,才开口说道:“全城警戒,封闭四门,实行宵禁,盘查行人。”

左迁得令离去。

叶沉渊捕捉不到任何熟悉的气息,颓然站在阶前许久,终于慢慢走进殿内。他运力闭塞了耳目,只管朝着书架走去。拨开熟悉的机关,里面躺着一本锦缎玉牒。他低头看了一刻,终究翻到属于他的那一页。

谢开言果然抹去了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就像抹去桌案上的灰尘一样,永远留给他一份洁净。

他背向殿外而立,不愿感受四境之声,窗棂上,掠过一抹轻烟似的影子。

湿漉漉的谢开言从水池底跃上来,见无阻挡,一阵风地离开太子府。跑到与郭果约定的地点,她取下竹筒递给郭果,并交代了几句。

随后,谢开言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朝着夜市走去。

集市上人来人往,各种杂耍、舞绾百戏聚集一起,不时引得民众驻足流连,齐声喝彩。

谢开言没有心思玩赏,直接去了骨牌馆,寻找摸骨张的下落。她曾无意见到一列骨刺人偶,刻得栩栩如生,问及出处,才知道是摸骨张的手艺。

老板告诉她:“老张头去了丹青展凑热闹。”她这才来到茶楼外,等着郭果出来。

……

戏台上,句狐曼声唱着《月魂》,还融入了自创的曲子,泪吟吟地念着:“吹走十丈红尘妩软,待晴空,剪出双燕飞上云霄殿……”

谢开言心道:狐狸曾说来汴陵见一个人,现在寄居在太子府里,难道是为了叶沉渊才落得这样伤心?

想不了多久,郭果勾着阿吟的脖子在前面带路,她连忙屏住心跳,尾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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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逼

摸骨张的医馆坐落在右巷尾端,潮湿而­阴­暗,占了普通三间民宅,如果不是依靠摸骨这种独门秘技,相信医馆的生意会更冷清。

摸骨张坐在昏黄的桐油灯下雕刻骨塑,抬头一看,突然见到门外走进个姑娘。

谢开言穿着雪白衣裙,外罩纯­色­貂裘斗篷,手持一盏宫灯,清清静静地走到他面前。随着她的靠近,像是给枯暗的四壁刷了层明润,整个厅堂也逐渐亮了起来。

摸骨张感觉到谢开言满身的贵气,站起来问了声好。

谢开言躬身施礼,说明来意。

摸骨张扯着左指,低头说着:“那人很瘦,大概四十岁左右,穿着黑袍,瞧着怪冷清的,不喜欢说话。”

谢开言取出一锭银子,恳请他说得更加详细些。

摸骨张收了银子,痛快说道:“这个月初二,宫里人来找我做掰骨续接术。我睁开眼睛一看,就是这个黑袍男人,正在吹笛子,还断了一只手。我替他上药,斧锉创口,他忍着一声不吭,抓着我的手术刀在断骨上刻了个人像。我瞧着挺新鲜的,将骨刻收进药箱,给他开了安神补血的药。回头走的时候,听他唱歌,曲子词大概就是‘故土没了,天下的游子都一样悲戚’……”

“安魂曲?”

摸骨张讪笑一下:“大概是,我懂的书词儿不多。”

“那人在哪里?”

摸骨张摇头:“我喝了太监的一盏茶就昏了头,再醒过来就在一座园子里。离开的时候也被麻昏了,朝轿子里一塞,抬回来丢在家门口。”

谢开言满心期待落了空,轻轻一叹。

摸骨张咂摸着嘴说:“姑娘还别问了,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再说给宫里人办事,规矩大,玄机多,说错了话,指不定哪天冒出一个人,把我和儿子都给杀了,难不成要我去阎王那里哭诉,是说被姑娘害的?”

谢开言喟叹无言,走出张宅。

郭果蹲在巷口,扯着小厮阿吟的衣摆,正吵吵嚷嚷打石子玩。阿吟看见谢开言走过来,马上丢了石子,结结巴巴地说:“谢……谢姑娘……好。”

谢开言微微笑着点头。

郭果推了阿吟一把,叉腰说道:“这是我姐,不是你家的,别想打她的主意哟。”

一句话说得阿吟红了脸,低头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郭果啐道:“这傻小子……还想打我一一姐的主意……哼……”一扭头,看见谢开言走前去了,连忙追上,询问事情的进展。

谢开言黯然道:“谢飞叔叔被宫里人软禁了,藏在一个暗处,不容易找到。唯一见过他的张老板,害怕受牵连,连那个地方都不敢看得仔细,又说不出大体的位置。”

郭果拄着下巴颏,皱着小眉毛问:“一一你说,什么人敢软禁我们这么厉害的谢飞叔叔?”

谢开言冷冷答道:“我也想不出来谁会软禁一个遗民,不杀他,不虐待他,只把他关着。那个主人请张老板来续接断骨,并不惧怕谢飞叔叔将消息泄露出去,心思要比一般人深些。”

她能这样推断,自然与谢飞不受约束的举止有关。仅仅与外界见过一次面,谢飞就能雕骨唱歌,暗示他自己的身份,她和那个主人还是知晓弦外之音的。

她暗想,既然不怕泄露谢飞叔叔的消息,那人就是诱使她去寻了。

与郭果告别后,谢开言持着宫灯走向莲花街。

河畔冷冷清清,没有行人和画舫,不过两个时辰,汴陵就完全实行了宵禁。

河风吹来一阵清雾,掠过一丝飘渺香气,谢开言不禁驻足看着前面。

雾帐那头,静悄悄地侍立着两列银铠骑兵,马上钳夹,蹄嵌铁掌,稳重侯守,竟然不发出一丝声音。能驾驭这支虎狼之师的人,显然只有一个。

一辆黑檀车辕白玉四柱的马车立在巷口之处,锦青布幔遮挡了里面的光景,车身刚好阻断谢开言的去路。

谢开言稳稳提着灯盏,来不得去不了,站在原地,与马车对峙。

骑兵突然整齐地翻身下马,屈膝行了军礼,再牵着缰绳,朝后退了一步,顿时铠甲摩擦之声如水纹般渗开。

车门对开,两根手指掠开车幔,露出了一张毫无瑕疵的脸。

谢开言看清楚了叶沉渊的脸,一瞬之间,记忆的潮水以一种久违之姿呼啸而来。

她完全想起来了,叶沉渊长得什么样子。

十年前的公子潜得天独厚,出落得秀美俊逸,无人能够企及他的容貌。瞳若深潭,­唇­若紫绸,永远拢着一层清冷的雪,静静站在那里,如同画中遗落的雅仙。

十年不见,他的容貌并没有发生多大改变,仍是肤白瞳黑,­精­致到了冷清的地步。然而华服冠玉加身之下,他再也不是那个临立树下的公子潜了。

谢开言微微垂下眼睛,冷淡唤了一声:“见过太子殿下。”

叶沉渊一步步朝着她走来。

谢开言暗自权衡一下四境,发觉无绝胜把握战胜叶沉渊,遂泯灭了他意。眼看叶沉渊越走越近,她开口说道:“殿下止步。”

叶沉渊并没有止步,径直走到她跟前,向她伸出了手。“随我回去。”

谢开言抬眼直接看着叶沉渊,突然说道:“殿下不杀我?”

叶沉渊伸手不动:“我等了你九年。”

“我是南翎遗民,前谢族族长,无心降服华朝,与殿下居于不同立场,殿下果真不杀我?”

“偿还你待我的二十天。”

“既然殿下不存屠戮之意,那便让我离去。”

“无论你是否记起,你应当知道我的心意。”

“储君夜行,不守礼仪。”

“我再说一遍,随我回去!”

“殿下当回避。”

谢开言说完这句之后,不再开口。河边滚过一阵风,冷了叶沉渊的眉眼,顿显萧瑟之意。他兀自站在那里,受伤的手掌也没有收回,似乎在等待着温暖的降临。

天地间那么静,死寂中,他又说了一次:“我等了你九年。”

“偿还你待我的二十天。”

“无论你是否记起,你应当知道我的心意。”

讷口冷行的人微低了声音,哑声唤道:“随我回去。”

谢开言遽然转身,手持宫灯反向而行。她不知道他会滞留多久,拎着灯盏走向了另一条深巷之中。辗转回到文馆,文谦留在了门堂里,对她说道:“今晚自亥时起,太子府的银铠破天军便肃清了街道。”

谢开言关闭馆门答道:“我已经看到了,先生你别出去。”

“太子每次出行必带强兵警戒,小童该如何得手?”

“先生勿忧,我有办法。”

谢开言盘桓两日,终于去了卓府求见卓王孙。这次的拜会不在计划之中,她想登门偿还借贷。虽然知道契约不在卓府,但只要不点破那层伪装的纸,她就必须委蛇下去。

卓王孙听闻来意,设置茶水果宴款待谢开言。

卓府大厅多植兰木,古朴雅致。卓王孙长身而立,与文隽古风相衬。谢开言双手递交银票与貂裘斗篷时,也曾稍稍抬眸,不着痕迹地浏览过他的样貌,无奈映入眼帘的,还是那种内敛而温清的五官。

即使与他第二次面对面,知道他就是真正的卓王孙,她仍然区分不了汴陵名士与连城镇特使的差别,因为那眉眼生动如昔,仿似不曾经历过霜染,一如既往的清隽着。

上次在州桥之旁,他站得很远,想必是为了不让她发现一些细致的变化,如衣染熏香与完好的右掌。

谢开言既已看清卓王孙本人,心意达到,就待躬身施礼离去。“就此告辞。”

“谢姑娘请留步。”

卓王孙的嗓音较为清冷,从细处听,她还是明白了差别。

“十年之前,你并没有见过我。”卓王孙走到谢开言身前,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一股淡雅兰香随之伫立四周,“我却一直在替你奔走。”

谢开言心生惊异,很快敛了神­色­,稍稍躬身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卓王孙抬手延请她入室:“和你的病情有关。”

这是一间采光适宜风清水明的药室,靠墙站立三面木柜,中间还有多层搁架,都洒满了清藿气味的药草。谢开言随眼瞧了瞧,都是她叫不出名目的材料。

卓王孙拈起一束草木说道:“十年前,殿下找到我,委托我寻找红景天、雪莲、杜仲等药材,特别留意冷寒之地称之为‘乌珠木’的草枝,用文火温汤融灌起来,冶炼出一味解毒丹,叫做‘嗔念’。殿下用十年征战取得华朝富贵,用权势庇佑卓家不受倾轧,我与父亲感念至深,便自愿承担起这三枚解药的配置。”

谢开言冷淡一笑:“解药于我已无用处,劳公子费心了。”

卓王孙始终站在守礼的距离外,说道:“只有天劫子能炼制这味丹药,需煎熬四十九天不停息,其中的药引‘乌珠水’极难聚集,是以我督促中原陆运十年,才能盛积三盏。”

“无需公子替太子殿下释疑,我已是亡国之民,从未逾越自己的内心。”

谢开言朝着卓王孙施了最后一次礼,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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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魂

汴陵最大的南风馆有个暗称,叫做流香阁。众多富贵人士往来其间,争先狎戏秀美娈童,风潮如此,无形之中提升了流香阁的门槛。

谢开言着文衫束冠发,化成清雅男装停驻在楼阁前。一袭锦袍的赵元宝腆着肚子在人流中较为显眼。谢开言待他抬脚进门时,突然转身与他招呼:“好久不见,赵大人。”

赵元宝急忙将她扯到一边,低声道:“小丫头怎么跑这里来了?快点回去!”

谢开言三言两语将他降服,充作他的门客,一起进了流香阁。

赵元宝闲赋在家,依照母亲之意,极想在太子眼前讨份官职。近日宫内粮司主簿之位悬空,由他出任的可能­性­较大,因此他不想在节骨眼上出纰漏,反而被谢开言抓住了把柄——华朝文士风流,百无禁忌,但仍需官员遮掩行踪,不能将狎玩之乐放置在青天白日下。

谢开言向眼高于顶的馆主出示了一列古朴的乐器,说道:“这则方响由汴陵名贵卓公子亲自鉴赏,断定为三百年前的古器,小童知道馆主清秀雅健,喜好百音,特地将它献上。”

馆主拈起小铁槌敲了敲铜磬管片,听查音­色­,突然见到栏架上留了卓王孙的题字徽印,懒懒的眼神不由得散去,突发明亮起来。

谢开言以厚礼换得入驻流香阁的名额,成了一名教习乐师。

赵元宝奇道:“姑娘家的跑男人馆里做什么?”

谢开言耳中渗入百啭吟哦之声,羞赧得眼鼻观心,端坐着垂下眼睛。赵元宝又问了一遍,她才敛神答道:“来瞧我喜欢的人。”

赵元宝很快就知道名讳为“小童”的谢开言喜欢谁了。因为她老老实实地坐在水榭雕花阁里,等着一众清秀小倌来学习闲乐时,唯独对少源多看了两眼。

少源冰肌玉骨,额前一点相思红,烧灼了肤­色­。

赵元宝左右顾盼一眼,叹道:“这么多雅人,还是不及少君的美貌。”说完找到馆主,交付银两,拿到三日后参加拍卖的花筹。

众多小倌以手支颐,横陈玉体,经风勾芡衣襟,露出了销魂的锁骨。谢开言与其他乐师一起,排演一番声乐,自始至终退散不了耳廓上的淡红。

演习之后,谢开言收起长笛,准备如常离去。一股兰香突然吹拂到她的面上,令她抬袖躲避,身子不期然撞上了阁壁。

少源伸出两根欺霜赛雪的手指,挑着她的下巴颏,吹了口气:“哟,这小嘴红得,瞧着像樱桃尖,真想让人咬一口。”

谢开言扯回衣袖,慌慌张张地逃了出去。站在树下缓口气,她抬头看看薄暖的冬阳,暗想着,不是每个男伶都能像狐狸那般客气……

第二天再进南风馆教授小曲时,谢开言特地请来了句狐。

句狐在太子府住满一个月,搬了出来,时常四散着唱戏曲,走马观花般游荡于各座艺馆前。没人束缚她,她落得清闲自在。

句狐拈起一枚素尺,持在手心里轻拍着,斜眼瞧着少源。谢开言发现用她来对付少源简直绰绰有余,因为每次牙尖嘴利地挖苦过去,少源就被噎住了。

两人闹了半日,馆主卖了面相文静的谢开言一个人情,任由她将少源带出馆。

几颗疏落星星探出头,夜柔无风,三人结伴而行。谢开言慢慢踱着,观望夜市景象。

一家医庐前拥簇了数十人,有小厮抬着竹滑竿,托着软答答的尸身颠跑过来,样子比较急切。谢开言看到一道落拓蓝袍背影,心中一动,循迹走了过去。

少源拉拉句狐的衣袖,将她带到人圈后。

这户医庐很是普通,当街设置一顶草棚,遮住风向,木板上平放凉席,让就医者躺在上面。大夫身缠蜡染蓝布衫,头裹彩巾,面­色­­阴­冷,神貌装束与中原大不相同。更加骇人的是他的医术,只见他伸出十指,朝着案板上的死尸做出推气的动作,一刻钟后,那些死尸竟然动了。

大夫口中念念有词,一束雾气从活过来的死人嘴里冒出,像是被摄出了魂魄轻烟。

谢开言站在落拓衣袍的摸骨张身旁,听着他冷哼了一声:“雕虫小技。”

他不说话还好,一旦说出声音,句狐的脸­色­就突然变了。她低头向人潮外走去,肩膀瑟瑟,似乎不能承受夜风之冷。

谢开言摸出几枚铜钱,交付少源,请他去前面的夜市买碗馄饨吃,跟着句狐来到茶楼前。

句狐脸­色­苍白,一双勾人心魄的眸子早就失去光彩。谢开言紧紧瞧着她,她低下头,模样很是难受。

“我送你回去?”谢开言问道。

句狐抱住手臂颤抖:“他竟然也在汴陵。”

“摸骨张?”

句狐点头:“对,是他。”

谢开言脱下裹身的锦白斗篷,替句狐披上。“你为什么怕他?”

句狐紧紧拉住谢开言的衣袖,睁着弥满了畏惧之­色­的眼睛说:“我……我……本是个男儿……十二岁那年被老爷净身,逃……逃出来……就是他给我做的促缕术……他的手指尖很冷……刮在我的皮肤上……我永远都记得……”

谢开言不禁沉声问道:“那摸骨张到底是何来历?”

句狐蹲下来,抱成一团:“摸骨张师承诡宗,擅摸骨缝补,使枯骨生­肉­。他本是苗疆人,长得指甲尖瘦,颧骨高耸。我少时在四境流浪,听说过他的大名……所以慕名前去,央他帮我补上……补上□……可他把我变成了个女人……”

谢开言第一次看见句狐如此抖索,暗叹一口气,温声说道:“不用怕,他再敢招惹你,我就杀了他。”

句狐抬头无力地笑了笑。

谢开言转念想到蓝衫大夫的“摄魂法”,皱眉问道:“民间可有傀儡遮眼之类的诡术?”

句狐摇头:“没有。只有杂耍技巧,能遮人一时耳目,片刻后民众就会解开其中的秘密。”

如此说来,刚才的医活死人就不是真正的诡术了,只是一种不易解开的障眼法。谢开言慢慢推断着,暗想,难怪师出正宗的摸骨张冷笑了声:雕虫小技。

句狐说了句告辞,裹紧斗篷,朝着居所游荡过去,经过街角,眼睛掠到一抹熟悉的影子。一辆青幔密闭的马车缓缓驶远,车夫似乎是太子府的御驾。

她疑惑地摆摆头,走回了宅院。

马车停驻在右巷街尾,修谬下车走进张馆。

阿吟提着扫帚迎上去,结结巴巴说道:“这位先生……我爹爹不在家……”

修谬一展袍襟,安然坐了下来。“无妨,我等他回来。”

阿吟想着该去烧水煮茶侍候客人,却不想两名骑兵押上来,将他左右一绑,塞进了马车。

等摸骨张蹙着眉低头摸进门时,只看到一个锦袍老者安稳如山地坐着,石头小院里已经没了儿子的身影。

他眯了眯眼睛,冷声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你快放了阿吟。”

修谬笑了笑:“张老板认得我?”

“鼎鼎大名的太子府总管,谁人不知?”

修谬站起身,抬手做了个揖:“如此,更好说话了。”

摸骨张愠怒道:“总管为何而来?”

“我将阿吟特地请到我的避暑庄园游玩几天,待张老板帮我做好一件事,我再将他安然无恙送回来。”

摸骨张变了脸­色­:“堂堂太子府总管,竟然做出威胁子民的下作事!”

修谬冷然道:“闲话少说,答不答应?”

摸骨张抹了把脸,低头没说话,心底极为担忧唯一孩儿的安全。他在江湖漂了四十年,老来才得一子,怕儿子步入云波诡谲的后尘,这才隐姓埋名谋了份摸骨的差事。然而他没想到千算万算,还是逃不过太子府总管的法眼。

修谬招手唤人奉上十封金子,说道:“我已经替张老板寻来一名副手,也系苗疆诡宗出身。明日他便来府上,向张老板讲明计划内容。当然,他也会住下来,替我看住张老板,顺便通传下阿吟的情况。”

摸骨张重重一叹,答应了修谬的要求。

亥时,谢开言找到正在吃宵夜的少源,侍立一旁,却不敢靠过去。

少源擦擦嘴笑道:“小童磨着我一天,难道不是等着今晚这个良宵么?”

谢开言硬着头皮答道:“少源说笑了。”

少源卷起一缕发丝,缠绕在指间,玩来玩去,口气极为漫不经心。“那——小童找我做什么?”

谢开言走到木桌对首坐下,说道:“我想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谁?”

“少君。”

少源懒懒地哈了口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谢开言许以便利,而少源最大的期望就是脱身南风馆,做个清白人。他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脸,轻笑道:“我可不信你的话。”

谢开言道:“我有很多银子,足够替你赎身。”

少源轻轻展开一面绸扇,遮住下半脸,眼波流转着:“哦?”

她拿出一张银票递给他。

少源将信将疑地开了口:“少君来的那天,太子府的骑兵围住了整条街,不准任何人靠近。馆主单独押着少君,每天给他涂抹花蜜,清洗□,亲自□他,训练他的坐姿与技艺。现在他已经成了我们馆里最贵的清倌客,就等着翻牌那晚卖个好价钱。”

谢开言皱眉道:“少君……不反抗么?”

少源呵呵笑着:“傻孩子,他怎么可能反抗呢?从第一天起,他就不断地哭,馆主怕毁了他的身子,用琼浆玉液养着他,喂进去的银子不下百两。”

谢开言暗暗叹气,没有说什么,陪着少源走回了流香阁。少源偶尔拿扇子拍她的头顶,都被她机灵躲开。两人一追一闪,在寂静的长街上拖着纤秀的影子。

回到文馆,文谦追问事情进展,谢开言黯然道:“二皇子的­性­子稍微软弱了一些,朝后来看,他要怎样才能振兴起南翎国风?”

文谦拈须说道:“倘若扶不起二皇子,小童便取而代之。”

谢开言摇头:“先生又在说笑。先生明明知道我的心志。”

文谦叹息:“小童想功成身退自然是好,只是一旦匡扶起南翎朝势,恐怕到那时,国君就不会放任小童离去。”

不,我不愿意活那么长久,我应该回到乌衣河陪伴谢族子弟。

谢开言笑了笑,没说什么,走进了内室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安抚女主党的木头小博士现身说法:

大家不用担心,小谢MM很早就流露出追随谢族故人的意思,所以不愿意吃药,不在乎有没有解药。从前面与天劫子告别、离开天阶山时就可以看得出来。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能用内力压制毒发,一边痛一边缓和毒血的流通,所以心态比较凉淡。

她回应不了感情,也不想再背负感情的痛苦,所以才能不回顾直接朝前走。

当然我不会让她就这么死了,至少我不会欺骗大家看个惨淡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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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面

临近年关,辅国监政的太子沉渊昼夜忙碌,批阅各部呈上的奏章。冷香殿高燃烛火,近臣左迁代写批录,伺守桌案左右。他依令挑出最为重要的民生及军政两股奏章,一一读给叶沉渊听。

“肃涪两州遭遇奇寒,地方户政颗粒无收,大批流民涌向南方,殿下以为怎么办?”

叶沉渊拈过图卷,低头审视重灾州府与连城镇的路线走向,并不答话。这时,殿外突然传来轻柔嗓音:“臣妾熬了暖汤,请殿下食用。”

左迁照例要走出外殿接过晚膳,谁料叶沉渊抬头,用眼光制止了他的动作。

“进来。”

听到首肯,齐昭容整整晚服,挽好罗纱飘缬,小心捧着食盅走了进去。施礼布置了汤食,却见叶沉渊端坐如斯,她不禁低头问道:“可是不合殿下口味?”

叶沉渊饮了一口茶,示意左迁递上奏章,说道:“华西受灾,为表皇恩,擢昭容领财监司之责,前去分发善款。”

齐昭容心中讶异,然而不敢抬头。被殿下供养十年,第一次领命去那么远的地方垂示天恩,助灾民度过困厄,她作为华朝混乱六宫之首,道理上是应该去的。可是一想到远离殿下去苦寒之地,她的内心又有些委屈。

“臣妾……臣妾遵旨。”

叶沉渊拂袖唤她退下,再对左迁说道:“待昭容增钱施药安抚民心后,下一道诏令,连城镇此刻充军,入营者免征三年赋税。”

“得令。”左迁躬身领命离去,将谕令下达给随行官员,同时也讲明了殿下的言外之意。

华西灾民多由沙漠游疆牧者组成,齐昭容的父亲是部落首领,曾在此发迹,后被叶沉渊的骑兵剿灭,那些强健的牧民便成了风中沙,散落各处。叶沉渊委派军官镇守两州,眼见灾害与连城镇兵役一起来到,心中有了更好的主意。

牧民善骑­射­,千里跋涉进入连城镇,存活者必定是强健之人。只要他们愿意去,王衍钦的边防守卫军就能充备力量,日后攻打北理,这些人毫无例外又成了马前卒,为身后的­精­兵开辟道路。叶沉渊以军功进爵,赏罚分明,无论是征夫队还是骑兵营,都有办法使他们只进不退。

左迁深谙殿下的用兵之道,细细揣摩一番后,察觉无差错,唤来哨羽打探消息。听了一会,他连忙入内禀告。

同时,尚书仆­射­卓王孙入殿候命。

叶沉渊展开一幅详细的地图,询问卓王孙:“押送三千万石粮草去边疆三处军镇,水陆齐发,需要多长时间?”

卓王孙垂眼思量一下,施礼答道:“桂、闵两州较远,需抽调五千车马走上两月。其余内陆州府只需两千车营运一月……”

“说结果。”

卓王孙微微一顿,道:“至少两月。”

“那便给你两月,年后你就动身。”

“微臣遵旨。”

左迁微微抬眼巡视殿上,察觉伫立的两人一冷一清,衣香与气息流转,像是散开了一场看不见的雪霰。

卓王孙站着没动,心里仍在考究军事。

华朝­精­骑三十万,从各州军营汇集边疆,需一月时间。他先行一个月,督运粮草至边关重镇,两月之后,便到了攻打北理的时间。全线压进之下,不知北理能撑多久,然而陆运一事,大多由武官代理,他只需统筹全局。此次听殿下之意,似乎是要他亲自押运,若搭上水路,恐怕宇文家也推脱不了这份辛劳。

果然,侍从通报宇文公子殿外候见,得到首肯后,宇文澈一身轻便地走了进来。

殿内灯影重重,熏香渺渺,静寂立着四道身影。叶沉渊站在玉阶之上,看着底下的两人说道:“千里转运,事兹重大,水陆两道不得出纰漏。”

卓王孙提议设置临时转运部署,宇文澈附议加派嫡系人手,均得应允。商谈好一切,宇文澈先行离去,唤随从寻找郭果,预备也要将她拎走,因为他实在担忧,待一月后回来,他的驾前行走小护卫又不知会逍遥到哪里。

随从报告说阿吟告假,郭果不知所踪。

宇文澈顿了顿,道:“去福源赌坊找找。”见随从跑开几步,他又唤道:“带足银子赎她出来。”然而等待片刻后,他就觉得心下不妥,­干­脆直接找去了。

郭果蹲在摸骨张家的巷口一天,晚上来到赌坊探查口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她将消息送出去,说明摸骨张一切如常,家里多了个异域郎中作客,就朝着流花湖边游荡,正好截上了前来寻她的宇文澈。

宇文澈给她裹上披风,叮嘱道:“明晚不准到处乱跑,留在家里陪陪老夫人。”

郭果扬起两手,在灯影下做出各种动作,玩得不亦乐乎。宇文澈又殷殷说了一遍,她才抬头问道:“为什么不能出门?明晚流香阁有翻牌游乐,我要去看看。”

宇文澈拉住她的手,沉脸说道:“明晚是是非之期,听我话,不准出去。”

郭果脱下披风塞给他,蹦跳道:“好吧,好吧,我找大夫人二夫人打牌去。”

宇文澈摸向她头顶的手一滞,半晌忘了拿下来,暗想道:一定要把家里的两个摆设先安顿好,否则小丫头懂不了他的意思。

冷香殿内,卓王孙滞留不去。叶沉渊提笔画出水陆路线,不抬头问了一句:“什么事?”

卓王孙唤人取过谢开言送还的貂裘斗篷与银票,送呈案上,说道:“微臣斗胆提醒殿下一句,谢姑娘似乎有轻生之意。”

叶沉渊抬头看向卓王孙,眸子里蕴了一层微光,如同湖水浮起雾霭冰淞。“她又去找了你?”

侍立不动的左迁听出风云压顶的弦外音,悄悄打量一旁,暗叹:卓公子定力非凡。

卓王孙抬手施礼,清淡说出与谢开言交谈的经过,尤其指出她的那句解药无用处之语。

叶沉渊查看图纸,冷淡道:“我自有分寸,卓大人请回吧。”

左迁连忙延请卓王孙出殿,于偏僻处,微微叹道:“公子当真了得,不怕殿下动怒。”

“我为谢姑娘奔走十年采药,猜测她的心病难医,因此才提醒殿下一次。”

卓王孙如常说完,起步离开。

左迁唤来太子府御用车夫听训,车夫依循叶沉渊的提问,一一说出修谬总管去的地点。“总管大人每日出府拜访故友,留在茶楼饮茶,唯独去了趟右巷摸骨张馆。”

叶沉渊听后冷冷说道:“传令下去,无论是谁动了谢开言一根毛发,当以国法处之。”

不多久修谬就听到了诏令,在寝宫内长长一叹,将暗杀计划先按了下来,没有立时启动。

陪侍殿上的左迁问道:“摸骨张便是殿下请去西苑,与谢飞看病的那人?”

叶沉渊静坐不语,左迁细细推敲,不得要领,不知不觉问出了声音:“摸骨张只是寻常官医,总管为何要找他?”

“此人肯定还有特殊手艺。”

左迁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如果没有高超本领,也不会引得修谬总管垂询。因此,殿下担心明晚必定要发生异常,先封杀了总管的主意。

“明晚是否如常发兵围住流香阁?请殿下明示。”

“一切照旧。”

左迁有所迟疑:“如此一来,殿□边就缺少必要的警戒……”

“不用警戒,我要亲自去看住谢开言。”

左迁不禁微渗冷汗,说道:“殿下要出宫?此举万万不利。”

叶沉渊抬眼看着左迁,道:“依照她的­性­子,明晚肯定要弄出一些事端,方便救出简行之。我不计简行之死活,却不能放任她也逃出去。”

左迁听懂了,点头应是。

叶沉渊站起身走了几步,回头看看桌案上的银票,不觉冷声道:“竟然知道先还贷金,还真是长见识了。”

左迁此刻才恍然:谢姑娘既然还清借贷,那便是表示要清白离去,不授人话柄。转念想想这两日一直回传的奏报,先行问了一声:“那少源呢?”

“待简行之售出后将他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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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难

十二月初七夜,微星无亮,清雾飘举。

因汴陵实行宵禁,夜市玩耍匆匆结束,民士将嬉游之乐转移到梨园会演与丝竹艺馆上,今晚以莲花戏台与流香阁为最。

莲花戏台设于南城州府前院,由县丞坐镇,确保民众安康。县丞请来梨园子弟中的优伶,替会演添光,素有名旦之称的句狐排在了最后一折压幕戏上。

谢开言坐在茶桌一角,出神地看着台上。弦索胡琴依依呀呀,为她唱响不同于南派的风情。八瓣莲台上,清舞柔曼,歌喉暖响,风声流曳着,令她四处去看,却哪儿也寻不到句狐的身影。

“狐狸去了哪里?”她暗想着,以美伶出身的狐狸决计不会错失这样的场合。

一阵淡淡暖香从肩后呼来,谢开言立时躲避,滑向一旁,使少源的如兰气息落在桌上。

少源以扇面遮脸,呵呵笑着。

谢开言奇道:“你怎么还没走?”

今晚如此险恶,她已经替他赎身,嘱咐他成事之后速速离开汴陵,天高水阔游荡去。没想到他依然穿着清丽的袍子,迤逦行来,引得观游者一路张望。

少源想挨着谢开言坐下,被制止,无奈坐在另侧桌边,懒懒道:“你赎了我,即是我主人,我还能去哪里?自然要跟着你。”

谢开言眼中掠过不易觉察的惋惜之­色­:“少源此刻出城,还来得及。”

少源转转眼珠,扇面遮掩下的桃花脸飞红一­色­,如同抹上浅浅胭脂。他生得貌美,又恃张扬,悬挂十盏纱灯的庭院就属他最抢眼。

如此,一桌之隔的谢开言受到牵连,就无法低调行事。

她再次沉声问道:“你当真不走?”

少源轻笑:“为什么要走?”

“我家小妹转告说,今晚的汴陵是是非之地,恐怕亥时三刻之后,全城要实行围捕。”谢开言假托郭果从宇文澈处打听到的言论,好心提醒少源,无奈少源仍是懒懒地靠着,笑了声:“无稽之谈,如果真有围捕,为什么不见小童出城?”

谢开言轻轻一叹,转眼瞧着戏台,没说什么。

亥时三刻之后,遭到围捕的刺客就是她,所以她没法出城。她能揣测叶沉渊的内心,知道他会发兵堵截流香阁,为了引开围兵,她才要想办法制造事端。

今晚登台的伶人收到了一折特别的戏本,经过她改良,《月魂》的暗示­性­更强。伶人们出自句狐常驻的教班,见句狐传唱过《月魂》戏曲,根本没有多想,就依照宫调剧目演了下去。

《月魂》本是悲剧,写了公主巧遇才子身世浮沉的故事,到了最后,公主认清才子真面目,含恨逝去,却不料,才子不念旧情,依然辅佐将军灭掉了公主故国。

少源收起绸扇,轻拍手心,叹道:“这公主好生糊涂,竟认狼子作夫君。”

前列观客中有美貌少女闻声而动,转过脸,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少源轻笑:“小妹妹生什么气……”

谢开言开口道:“她也是公主,来自北理国。”

少源讶然。

依照句狐出演必带李若水的惯例,有句狐的戏场,自然会有李若水出现。谢开言跟随而来,静静等候,果然等到了李若水的发作。

李若水回头一瞧,看见曾是街市上与她作画逗她戏耍的谢开言,娇蛮之火顿起,拎着小红鞭就抽了过来。谢开言看看左右,顾念公主声威,暗叹口气,认命地坐着,没有避开。

少源惊呼,合身扑抱上去,却是来不及。

谢开言让李若水抽到了第一鞭,掀开少源的身子,怎么也不肯再让她打到第二鞭,抬手过去阻止。

李若水抽不回谢开言手中的鞭尾,含恨道:“再不放手,本公主就杀了你!”

最前列的县丞听到动静,呼喝衙役拘捕两人。李若水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怒喝道:“谁敢拦本公主?”

衙役听闻是公主,动作有所迟疑。院角伺立的两名太子府银铠甲兵突然走上前,对衙役说道:“不可误伤太子妃,都退下。”

县丞惊疑:“太子妃也来到了鄙府?不知军爷能否明示,哪一位是太子妃?”

兵士上前一人,屈右膝跪在紧握鞭尾的谢开言面前,扣手说:“末将参加太子妃。”

一听此话,谢开言脸­色­褪成苍白,她忙不迭地丢了鞭子,朝后一掠,退开几步远。

一头雾水的李若水扬起鞭子,朝着跪立的骑兵抽了下去,喝道:“谁是太子妃?胡说什么?”

兵士大概与谢开言心态一致,顾念着公主声威,也是纹丝不动挨了一鞭子,并不答话。

民众纷议。

李若水看看四周指指点点的人影,怔忡而立。

她深受父王及兄长宠爱,娇养在深宫,从未遇见过这般离奇的场面,竟然饱受民众非议。她不知道谁是太子妃,也不知道平时护卫她的兵士为什么突然倒戈跪在谢开言面前,就她内心来说,觉得这一切太荒谬了。

谢开言落在少源之后,冷冷说道:“亡国之民,至微至陋,谁是你的太子妃?”

兵士长跪不起,恭声道:“末将是太子府银铠破天军首领,名叫封少卿,领殿下意旨,前来恭迎太子妃回府。”

随着他这一说,另外一名兵士也降阶跪下,扬声道:“恭迎太子妃回府。”

银铠破天军,虎狼之师的名字。前几晚,他们曾侍立河畔,亲眼见到太子殿下挽留执灯晚归谢开言的样子。直到今晚,他们才被委派出府,以谕旨带谢开言回来。

少源愣住,转头去瞧身后的谢开言,却对上一张苍白的脸。

谢开言立刻想到,原来叶沉渊知道她在这里,不需要她用李若水将他引出来。

那么后面的安排,他又能洞悉多少?

李若水扬鞭指向躲藏的谢开言,忍泣道:“这个女人明明是个画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封少卿截口道:“不可妄议太子妃身阶,请公主慎言。”

李若水拼命摇头:“我不信……我不信……殿下从未亲近女­色­……什么时候有了妃子……”

然而县府院外传来连绵不断的铠甲摩擦声响,众多骑兵翻身下马跪拜,以浩瀚阵势阻断了李若水的声音:“恭迎太子妃回府!”

“恭迎太子妃回府!”

呼喝响声一句句传向天外,撕破雾气的弥漫,落地铿然。

少源环视四周,这才察觉到院子里太静了,除了一直簇簇轻抖的谢开言,所有到场之人均沉默跪拜了下去,剩下他们两个的身体兀立着。

李若水抛下鞭子,捂住脸闷声一哭,跑了出去。

少源扯扯身后人衣襟,哑声道:“你回去么?回那什么太子府去?”

谢开言苍白着脸摇摇头,说道:“我从未嫁与任何人,只是南翎谢家民户出身,资质薄弱,累得母亲病倒,最后弃我而去。叔叔怜我孤弱,躬亲抚养,将我拉扯成|人。我没有偿报叔叔恩情,怎敢私自出阁,将自己委托给他人?”

“说得好,你还知道有个叔叔,还知道要回报恩情。”

寂静的庭院内突然传来一句苍老的声音,他说得不急不缓,如远古宏钟,尾音撞击过去,还一下一下敲在人们心间。

能有这样的嗓音,自然是饱经风霜岁月历练的睿智者。

文谦穿着一袭葛布长袍走了进来,袖口宽广,似乎拢住了清风明月。有民众稍稍抬头,议论道:“这个是文馆的先生,当世不可多得的礼学大师,公卿见着他都要敬让三分。”

“可惜是个南翎人,在本朝只算得上三等品阶。”

华朝子民分为六等:吏员、文士、医师、工匠、乡农、娼伶。每一等级中又有上下之别,文谦作画兼带看看小病,属于上三等;谢开言以画工与教习乐师身份行走于民间,只会被齐昭容形容为“下四等”民众,只是汴陵崇尚文风,乐享太平,这才少了很多对降民的歧视之意。

文谦径直朝着谢开言走来,对她兜头行了一礼,朗声道:“老夫参见太子妃娘娘。”

谢开言一直躲避在少源身后,就是不愿接受民众的跪拜。站在如花蒲散开的行礼者中,已经使她十分局促,现在面临待她有知遇之恩的文谦也是如此,她更是仓皇得伸手挽住他的袖子,哑声说道:“先生也要折杀我么?”

文谦皓首苍苍,眉目映着一片雪华。他定住腰身不动,说出的语气也是极冷淡。“噢,老夫似乎忘了,以此等卑贱之身,当对娘娘行跪拜礼。”说完,他就要落膝跪下去。

“少源!”谢开言惶急叫道。

少源连忙上前一步,架住了文谦的身子,笑道:“老先生息怒,老先生息怒,听听小童怎么说嘛。”

谢开言看看四周如常行礼的民众,茫然道:“我只是南翎遗民,与先生一起,走过这许多坎坷,并不是华朝太子的妃子……”

文谦拂袖冷哼:“这难道还有假吗?银铠破天军专属太子禁军,除去主君,他们还会向谁下跪?若你不是主母,他们会一动不动候着,任凭你发落?”

谢开言的脸白了又白,已经没有一点血­色­。

“是真的吗?一一?”

院门外,又走进黑衣黑裙的郭果,清碧双瞳里流露出满满的受伤之­色­。“先生说的是真的吗?”

谢开言萧瑟站着,说不出话来。

郭果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衣袖,连声说:“一一你告诉先生,这绝对是假的。因为我们的一一,怎么可能嫁给了灭国的仇人!”

封少卿扬声道:“请小姐慎言!”

郭果啐了口:“你又是谁?给我住嘴!”

封少卿立刻站起身,抽出了佩剑,斜指郭果。谢开言伸手阻挡在郭果身前,喝道:“放肆!”

封少卿复又跪下,扣手道:“末将失礼,回宫后自领杖责。”

郭果拉着谢开言的衣衫,低头杵在她的肩后,闷声道:“南翎与华朝一直在打仗,那些谢族的孩子、婶娘们总是护着我东躲西藏,只是念在我是一一的妹妹这一点。现在一一却变成了华朝的妃子,我该怎么样去面对他们,告诉他们,其实这一切都是一场笑话?因为华朝的妃子,怎么可能是谢族的首领呢?他们拼命救下的郭果小妹,又是个什么样的尴尬地位!”

谢开言闭上眼睛,可以想象南翎­妇­孺在战火中流离失所忍饥挨饿的样子,还有那么多的谢族儿郎,箭矢绝尽后,投身于滚滚乌衣河之中……她被选为谢族的­精­魂人物,负担起全族的兴荣,历经十年辗转,正待从头做起,身边最亲近的两人似乎质疑起她的品­性­与忠诚……?

这不能允许,绝对不能允许。

气息骤然翻滚起来,一股甜腥涌上喉头,血液开始沸腾,像是烧灼的水浆。她努力忍住痛,背对郭果说道:“今晚我们就回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好不好?”

郭果一步步后退,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我好后悔,不该叫先生来这里寻你……”她拉过文谦的袖子,就待转身离去。

府院里突然出奇的静,纱灯在风中悠悠地打着旋儿,淡看世间一切。

一直背对院门的谢开言默默忍受着痛苦,不需回头,也能感觉到远处弥漫的秋霜之寒。她缓了缓气息,暗想道:终究还是来了。

天地之间鸦雀无声,清淡夜风入襟,拂送飘渺衣香。

单膝跪立的银铠军均抬手施礼,低下了头。

郭果回头去看,发觉从石阶之上缓缓走来一道人影,墨黑的眸子,苍白的肌肤,礼服长及地,却又纤尘不染。他没有说一句话,看了眼前方,少源也不知不觉跪下。

郭果突然知道他是谁了。华衣、俊颜、冷漠、肃杀,只能是叶沉渊。七年之前国破日,万人哀号,哭声震天,而他只是伫立于高坛之上,遥望乌衣台,将凛然背影融入了南翎残破江山,祭起滚滚狼烟,开创了新的一册历史。

郭果剜了他一眼,微微低下头,不与他的眸子相遇——饶是这么机灵鬼怪的小妹妹,也抵挡不住冷漠渗骨的叶沉渊。

文谦站着不动,冷冷说道:“天康十三年秋,南翎酷吏当道,皇业萧条。太子沉渊于十月初二攻破首府定远,铁骑覆没之处,民众流血悲号。主上并嫔妃大臣近百人,被驱赶至祭神台,披发覆面引颈自戮。文士尽降,免遭诛杀;武将负隅抵抗,竞相被坑埋。老夫身列白衣,侥幸逃过一劫,与南翎残存七千民众迁徙流转,散落中原大陆。国破之日,墙垣焚毁,乌河浮雪,鸦鸟悲号,狼烟遮天——这些,恐怕太子妃看不见罢?”

听着一句一句的泣血追诉,谢开言紧咬牙关,闭上眼睛,痛得说不出话来。

叶沉渊垂袖走到她身后,伸手按在背心,度过一股暖力,低声道:“稳住心神,勿怒勿念。”

谢开言强忍下一口血沫,朝前走出两步,挣脱了他的掌心暖息,并嘶声道:“先生……我已知错……请先生不要说了。”

文谦屹立如山,冷哼一声甩了袍袖,继续说道:“可笑我谢族之人,忠肝义胆,堪比烈日秋霜,怎奈落得首领外嫁,金瓯残缺的局面?”

叶沉渊突然道:“噤声。”

文谦再次拂袖,正欲开口,身旁尖利地刺过来一股冷风,朝着他的额头奔走。

谢开言眼急,侧头看见叶沉渊衣袖微微一动时,不容分说闪身过去,左臂一拉,将文谦带出了风击。骨刺一般的尾风没法散去,悉数扑进她的手腕,痛得她呼吸一滞。

叶沉渊的眉眼更加冰凉,说出的声音冷清至极。“我敬重先生学识,数次回避先生的不义之举,难道先生今晚一定要逼我动手?”

文谦睥睨一眼,冷淡道:“似我等下作之民,也配殿下出手么?”说完,他拂开谢开言的手,转身朝着院外走去,落落长袍映着微光,一路牵着郭果离去。

一瞬之间,两位亲人远离,离开的脚步也是无比坚定。

谢开言捂住左胸,扑地吐出一口血。

叶沉渊唤众人平身。

封少卿喝令几句,斥退院内所有人。少源回头看看几乎站不住的谢开言,把心一横,也走了出去。

叶沉渊看了眼封少卿,封少卿马上抬手一揖,点点头,无声无息地尾随少源而去。

县丞抬起头,看看叶沉渊脸­色­,迟疑道:“那两个南翎人就此放走么?请殿下明示。”

叶沉渊走过揽住谢开言的腰身,用雪帕擦去她嘴角的血迹,冷淡回道:“依照律法处置。”

谢开言长久吐息,身子站得歪歪斜斜,叶沉渊一靠过来,她便挣脱不出他的掌握。县丞还待迟疑,她忍痛开口:“上月南翎画师集社,大人枭其首领,将余众发配军营,大人还记得吗?”

县丞忙应答:“的确是下官处理的案子。”

谢开言冷冷道:“重罚如此,流民言论之过又当如何判别?”

县丞一低头,说道:“按律只需驱逐。”

谢开言闭上嘴,再不说话。伺职于都城的县丞是何等圆滑,一看叶沉渊只替谢开言擦汗,没有任何表示,马上会意过来,躬身退出了院子。“下官这就去办。”

听到文谦与郭果被合理驱出城,谢开言心痛稍缓。

偌大的庭院内只剩下两人,陪着风清花香的,还有数盏宫灯,依依打着旋儿。谢开言推开叶沉渊的手臂,取过一盏纱灯,执在掌心,无声朝外走去。

叶沉渊拉住她的手腕,使她挣不脱钳制,说道:“让我看看你的伤。”谢开言簇簇抖动两下,又吐出一口血,他突然鬼魅般欺近,抬袖抹去她的嘴边血,再一带,举起她的左腕。

谢开言的手腕包裹得严严实实,但因先前被叶沉渊的掌风刺到,渗出了一丝暗血。叶沉渊扫了眼,神情变得暗淡,连带着嗓音也清和不少。“……绝没有下次。”

谢开言冷淡嗤笑,挣扎几下,没挣脱他的手,突又蹙起了眉,从嘴角渗出一丝血。

叶沉渊见状松开手。

她抹去血丝,蹒跚向前走去,察觉到身后飘渺衣香一直如影跟随,就站住脚冷声说道:“不准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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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

莲花河畔空寂无人,唯雾飘散。

谢开言一步一顿,长久吐气。滚烫的血液流转全身,她并不运力压制,等着炭火似的灼热感退入四肢,变得微薄时,她再引导寒凉之气冲进头顶。

冷热交替,两毒齐发,显露的败象也是骇人。

她痛得熬不住了,才蹒跚走到柳树边,靠在上面微微喘息。

一道修长的身影穿透清雾,无声无息出现在州桥之畔。

谢开言回头看了一眼,顾不上擦去嘴角的血,只是冷冷说道:“不准跟过来。”再转头离去。

叶沉渊扬起手,稍稍一摆,无声唤退尾随的银铠骑兵。他们躬身施礼,拉过马缰,齐齐没入黑暗,和来时一样轻缓。

谢开言第三次回头时,只看到了如影随形的叶沉渊,四周再无旁人。她立起腰身,不再喘息,从袖罩里摸出残存的半颗嗔念丹,一口吞下。

没人知道她在卓府后院毒发那一晚,凭借内力压制痛苦,保存了半颗解毒丹。

白­色­宫灯丝绦淡淡飘卷,映着谢开言娟秀的影子。她站着没动,不做反应,离奇的是,叶沉渊也伫立不动,仅是隔开三丈远的距离,无声无息地看着。

谢开言静立一刻,已经平复翻搅的内息,再广开天地耳目,捕捉风声之外的动静。

四周一片清明,极远的地方传来丝竹管弦之乐,预示着流香阁的叫卖夜场已经结束,正在宴请宾朋。她仔细甄分,近处只留叶沉渊微不可闻的气息,再也没有任何呼吸传来。

叶沉渊位高权重,出行一步,牵动万人。而今晚,他竟然没带暗卫随护,完全脱离了警戒。

宫灯随即被抛至树­干­上。

“今晚无旁人­干­扰,那就公平一战。”

谢开言撂出一句冷淡的话,遽然转身,平伸手臂,从袖罩中抽出了秋水。

秋水似明霞,照亮了她的眼睛。

叶沉渊仍然伫立不动,也不说话,神­色­不见任何波动,似乎对一切了然于心。

谢开言反手举起秋水,平置于额前,左腿屈于右腿之后,微微低头,行了个雅致的举剑礼。“此礼偿报‘卓公子’的教习之恩。”

“我明白。”

谢开言突然抬头,琉璃双瞳立刻布满杀气,迎上秋水刃锋之泽,亮得透冷。叶沉渊没法直视她的脸,­干­脆闭上了眼睛。

她再不答话,起步一掠,如旋转的松针,倏忽刺向他的胸怀。他听辨风声,滑步错位,避开这一剑。一股极冰冷的气息迎面扑来,他不需要去看,也知道是她诱发了寒毒,冲和热力,广开天地耳目,将六感提升到最高。

天劫子说过这种奇异的症状,是一种临时忍痛冲破自身大限的做法。若无内力控制,会被反噬。但观她步步逼近,只求一击必中的模样,哪里还有心思去调顺气息?

叶沉渊抿紧嘴,突然慢了下来。不出意外,右臂之上被划了一剑。他最先感到的不是痛楚,而是冷意。就这么短短一瞬,血液凝滞了不少。

谢开言为求战胜叶沉渊,不惜以自身做饵,努力调和两种气流,开通常人不能想象的感官。她不怕死,只怕不能如愿。平时的对峙,不需要她如此孤注一掷,但是今晚不同。

十年前她只是侥幸胜过他,十年后她没有必然的把握。好在半颗嗔念丹下腹,她的痛苦并没有那么强烈。

淡淡的暗香拂来,那是他转身之余衣襟掀起的流风;一长一缓的呼吸入耳,如同暮鼓晨钟,那是他中毒之后气息不继的佐证。谢开言突然听清了一切,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真切,就连她的发丝和衫角都灌入了内力,在风声中哲哲作响。

她的秋水如一泓冰泉,刺中了叶沉渊三次,似乎十分便利。最后她停了下来,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弯下了腰。紊乱的气息如同万马奔腾,提醒着她,她的极限快到了。

她遽然住了手,呼吸一口清冷的雾气,不期然发现,她的对手根本没做抵抗。

叶沉渊身披三剑,礼服尽染,面­色­隐隐透紫。他的气息越来越慢,几乎断绝。察觉到毒素即将布满肺腑,他运起最后的一口气,缓缓走到垂柳旁,以树为背援,站直了身子,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是躲避,未曾发过一招一式。

谢开言终于缓解了痛楚,提剑走近。

“我睡了十年醒过来,家族覆亡,故国离析,不记得任何一件事。走出冰川,遇上羽林卫的追杀,躲过毒箭,爬上了天阶山。那个时候我也没想到,灌入箭矢的毒会有这么大的作用。”

她提起寒剑,在模糊的星光下显露出了翠蓝­色­的锋刃。两月前羽林卫曾用三支毒箭伏击她,底部均刻了“御”字,被她截断箭头,保留了毒素。今天她将毒淬在秋水上。假设当初的暗杀者没有置她于死地的意思,也不会有今晚叶沉渊毒发难行的局面。

叶沉渊想了想,随即明白是修谬的手腕,但总归借助于他的意志,因此他直接答道:“暗卫还过两个街口就到了,动手吧。”

谢开言侧耳一听,果然捕捉到了远处风向的动静。叶沉渊一动不动地站着,眉目皆索然,万念泯于心。她回过神,举起秋水,径直朝着他的胸口刺去。

最痛苦的那一瞬终于来临,他感受不到任何温暖,全身寒凉犹坠冰窟。可他紧紧看着她的脸,就像在牢记最后一点想念。

谢开言抽出秋水,转身跃向清冷的雾里,一刻都不敢停留。

叶沉渊靠在树上,看不见她的远离,最终闭上了眼睛。在冥死之前,他突然意识到,她并没有刺中他的胸口,而是将锋刃偏离了一寸。

是于心不忍还是手下留情,已经无从得知,因为她失去了踪影,没有回头看过他,一如十年前他对她的离别。

太子府烛火高照,千灯悬空,婢女手持银盆、雪巾、暖熏、药盒等众多物品,齐齐聚到寝宫外。密密麻麻的仆从滞留在前殿,不出一丝声响。破天军纵马奔驰,风一般掠向汴陵内城,重重铠甲摩擦生光,降下一片银霜。

亥时三刻,暗卫将中毒昏死的叶沉渊带回太子府,来不及说什么,已被降阶跑下的修谬劈了一掌。如今太子重伤倒下,未卜生死,整座宫城的调度与安排就落在了总管身上。左迁等人官阶虽高,但不及总管威望。修谬一连辅助两任君主,对太子而言,是最有资历的元老,因此除了禁军卫队,众人都听从了他的指挥。

修谬看着单膝跪立的暗卫,冷声道:“为何不护卫在殿下左右?”

暗卫队长垂头答道:“殿下密令属下不得跟随,属下怕起闪失,只敢远远跟在两条街外。”

修谬拂袖愠怒道:“当初我是怎么说的?‘殿下念旧情,不忍扫除谢氏女,那谢氏女毕竟是敌国遗民,对殿下存了祸心,尔等要好好随护殿下左右,不可远离’——难道你们都听不见么?”

进府待命的封少卿走出列,抬手施礼道:“总管息怒,当务之急是捉拿刺客,平息此次动乱。”

修谬冷笑:“除了谢氏女,谁还能谋害到殿下?封将军只管搜捕全城封锁四门,便能困死谢氏女。”

封少卿想了想,马上说道:“未将恕难从命。”

修谬怒喝:“放肆!”

封少卿纹丝不动地说道:“殿下护送太子妃离去,行至莲花河畔才发生刺杀事件,如今太子妃下落不明,总管便断定是太子妃刺杀了殿下,无任何例证与人证可以辅证,此点未免失了公允。”

修谬听后冷笑:“那谢氏女早就想到这一点,才想办法让殿下支开你们,封将军站这里磊磊而谈,口口声声称她为太子妃,敢问置华朝颜面殿下安危于何顾?”

封少卿抬了抬眉,施礼后转身走到廊下,守候在寝宫外,既不辩解,也不动身离去。附属队长接到他的密语,点点头,飞步赶出府,喝令道:“搜查内城,不可误伤一人!”即刻带破天军执行封少卿的特殊命令:只保不杀,赶在总管之前找到谢开言。

府内分出一名骑兵驰向流香阁,向羽林卫统领左迁通报总管批谕的诏令:封闭全城,搜捕刺客,斩杀最大疑凶谢开言。

亲信走近阶前,对修谬低声说:“启禀总管,句狐回来了,已经得手。”

冷着脸的修谬听到这则消息才放松了一丝嘴角。“让她先候着。”安排好一切,他烫过手,进寝宫辅助太医替叶沉渊诊治。

流香阁外一千羽林卫伺立,分左右封锁住了街道两头,静静等着叫卖夜场的结束。左迁位于最前,扣缰勒马,正对大门。

醉意熏熏的赵元宝带仆从含笑走出,抬头一看骇人军阵,惊出一身冷汗。

左迁在马上抬手作揖,道:“可是赵大人点中了头魁少君?”

赵元宝连忙应是。

左迁又道:“奉殿下谕令,守护钦定少君者一晚,待天明礼成,左迁自行离去。”

赵元宝结巴道:“礼……什么礼……”见到左迁抿了抿­唇­不答话,突然醒悟过来,脖子梗出一片红。“快将少君扶进马车随我回宅子。”他喝令着仆从七手八脚塞进白袍清体的简行之,抖抖缰绳,催促着马车前进。

左迁瞧了瞧上车者容貌,见是简行之无误,抬手一招,带着骑兵缓缓跟在后面。

赵元宝躲在车上嘀咕:“左迁打的什么主意?为什么要我破了少君的身子才能离开?”

简行之搂紧衣袍,瑟缩抖了抖。尽管他混沌活了十七载,此时也明白了,对手不需要杀他,就能使他无法在世人面前立足。堂堂皇子如果受到破身的羞辱,还怎么抬起头来?随之而来的招抚南翎遗民的打算,简直成为笑谈。也正是如此,对手才只管看住这一晚,天明之后放他离去,似乎对他的作用再也不屑一顾。

骑兵队才出了街口,太子府传来总管诏令,底下按了徽印,表明十万火急。左迁拆阅,脸­色­不由得一变,勒马驻足,清喝道:“留下一百人护送赵大人,其余人等随我去前城!”

顿时马蹄声响彻寂静的夜。不出一刻,汴陵两万­精­骑全部出动,涌向外城四门,形成层层肃杀的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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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

亥时三刻,谢开言迎风疾掠,游走于南城民舍屋檐之上,抓过一把清香玉露丸塞进嘴里。待整装衣饰,她徐步走进赵宅,与赵老夫人见过礼,分庭而立,等着赵元宝归来。

灯笼在前开道,带回了一辆青布幔马车,随行还有百名兵士。

赵老夫人拄了下拐杖,以袖遮脸,羞愧得简直要钻到地缝里。“都是这个不孝子害得老身……”

谢开言打量一眼分两队跟进的骑兵,抢出宅门,对着他们躬身行礼,说道:“骑兵队跟随我家老爷回来,不知是何道理?”

队长诉说原委。谢开言说了三言两语,以华朝律法压制骑兵的行为,使兵士只能陈列于院外巷内,无法欺近主宅。

赵府仆从回房休息,各自熄灭灯盏。谢开言用言语稳住赵老夫人,并当面出示一瓶香气淡远的药丸,告诉他们,这便是文谦先生配置的促缕之药。赵老夫人责令简行之服下一颗,观察半晌,突然看到简行之粉面敷红、玉体轻颤的样子,颇有些不胜衣环之貌,遂完全相信了谢开言的话。

老夫人点点头,冲着赵元宝狠狠剜了一眼,说道:“明儿早些起身,带少君上堂奉茶,完成早礼仪式,外头那些军爷就可以散了!”

赵元宝连忙称是。谢开言扶着老夫人进房,燃了安神香侍奉她睡下,再赶到内厅寝居内,放倒猴急压在床上的赵元宝,解救了清泪满面的简行之。

简行之抖抖索索地站着,低泣道:“你再晚来一步,我就……我就险些……”

“少源都跟殿下说了么?”

谢开言在翻牌卖场之前委托少源传递消息,因此才有这么一问。简行之平时被馆主关在独楼里,行情较好的少源才能进得楼阁,替简行之涂抹花蜜,趁机送些外面的情报。

简行之点头,局促站立。谢开言取来赵元宝的皮袍,替他细细裹上,将他带到后院水井前。

井水上浮动一层秋霜,晃着冷透的光芒。

简行之低头看看冷凄凄的水­色­,抱紧手臂,迟疑道:“谢一……一定要从这里出去吗……走前门行不行……”

谢开言低头系缚绳索,缠在他腰间,试了试松紧,快速说道:“请殿下抓紧时间。所有骑兵此刻去了外城四门,内河就虚空了。我们从水路遁去,避开前院守兵的耳目,才能逃出汴陵。”

简行之抿抿­唇­,雪丽容颜上带了一丝犹豫之情。谢开言见状,朝他躬身一礼,低声道:“得罪了。”然后搂住他腰身,抱着他跃入水井。

一阵刺骨的寒意包裹了两人,井底水潮漫漫,看不清光景。简行之不能呼吸,伸手紧搂谢开言的腰间,谢开言抓住他,击掌劈打井壁,从一方缺口游出去,斜斜游弋进地下水渠,随势冲出运河水面。

简行之昂头大口呼吸,一张清秀的脸冻得惨碧,手脚扒在谢开言身上,不住颤抖。

“殿下,放开我好么,不用怕。”谢开言轻声安抚他,托着他游向对岸,在水里泅出一口血,不着痕迹地抹去。

小树林旁静静停靠一只青篷船,船头旗帜上以金丝绣饰着宇文家的徽志。

简行之抖索站着,任由谢开言替他换下湿衣,再套上一层黑甲金靴。“这是哪里?”他茫然问道。

谢开言忙得头也不抬:“流花河岸,宇文家的地盘。”

简行之陷身南风馆两月有余,自然听闻过汴陵三家的名声。“宇文……不是太子府的权臣吗?”

谢开言匆匆擦净发丝,将简行之转个背面,换上另一套宇文家的护卫装,说道:“正因为是权臣,所以汴陵实行全城警戒时,只有他们家的水运队和卓家的陆运队才能如常出城,不引起兵士的怀疑。”

简行之听闻计划可行,终于不再颤抖。先前服下的药丸有保暖功效,护住他的心脉,也让他的身体逐渐回温。只是他摸摸脸,发觉仍然红热,不禁苦恼说道:“谢一……我口渴……想喝水……”

谢开言捧过一点水看着他喝下,道声得罪,又摸摸他的额头。“殿下可好?”

简行之舔舔嘴­唇­,桃花面上遍起红晕。“我……我……很热……又很渴……还有些痒……”

谢开言眼­色­微异,没说什么,带他上了小船,朝着官渡口划去。不多时,宇文家另外的运船陆续聚集到渡口木栈前,共计百余只,均出示了掌船令牌,交给官衙审查。

谢开言摸出郭果塞进她腰间的小金牌,一并交了上去,且仰脸抬头,模样十分骄横。

官衙看看她的脸,转头与随从说道:“这个好像是大公子的金令,除非是近侍才能拿到——”

谢开言清亮答道:“我就是公子驾前行走小护卫郭果。”

小霸王名号一出,谁敢不从。别人不知道,宇文家的内置营运势力里,包括流花河畔商官一体的县衙,都听说过鼎鼎大名的郭果——白虎为友,公子随后,横行街市,百无禁忌。

官衙连忙拨开水道,让着谢开言先行。

谢开言带着简行之顺水漂流,来到二十里外的市镇,再也忍耐不住,一口血扑将出来,溅在简行之衣衫上。

简行之看了大惊,手足无措。

谢开言忍痛走到先买下的民舍里,一头栽倒在土炕上。文谦闻声走出,先对一旁呆立的简行之行礼问好,再抱来一床棉被,遮盖住谢开言的身子。

简行之抓紧衣襟,喃喃问道:“她怎么了?”

文谦打来热水,擦拭谢开言的额头,叹气道:“小童为了救出殿下,不惜损伤自己的身子,先前她就毒发过一次,昏睡了两天两夜。今晚她又拼着残破之力,冲发自身大限,看来气血亏损不少,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文谦侍奉简行之宽衣沐浴,辗转说了救援经过。

谢开言曾提前透露,她或许在十年前已经嫁给叶沉渊为妻,尚书省的户籍册里可能还记载过她入华朝的历史。施救那晚,她会引出叶沉渊,制造事端,希望文谦与郭果见机行事,诱发口角之争,先前顺利出城。文谦去了,才知道她竟然孤注一掷,欺瞒他们,不运力压制毒发,只是一味催动哀怒,使自身陷入孤寒苦痛的境地。文谦不忍,谢开言以眼­色­相求,最后令文谦退步,说出了那番慷慨激昂的话,被县丞驱逐。既已逃出汴陵,逃过盘查,他们与盖大的灰雁交换讯息,声称会带简行之回北方。

谢开言也未曾想到银铠破天军会说出妃位的秘密,因为她是真的不记得十年前毒发昏迷后的往事,记忆中似乎有点影子,但又不能肯定。叶沉渊彼时只是白衣王侯,即使嫁与他,也只是平民之妻,遑论现在对立的身份地位。

“殿下,请稍微忍耐一下!”

­精­气重创之后的谢开言留在冥迷之际,来不及好好休养时,耳边总是传来文谦的这句呼叫。她勉力起身,摸到厅堂一看,简行之双肩急抖,­唇­­色­泛红,蜷缩在围椅一角,形貌很是萎靡。

文谦几乎压制不住他的身子,谢开言走过去,点了他的肋下,见他抑制不住地抖动,嘶哑问道:“出了什么事?”

文谦叹道:“少源替殿下涂抹花蜜时,在水里掺杂了罂粟汁。现在殿下神情有些迷糊,仿似是上了瘾。”

“我助少源从娼籍里脱身,他又唤我为主人,理应不会背叛我。”

谢开言迷茫而立,片刻后才想起昨晚救援时,简行之生的奇怪模样。抹去额角的汗水,她又说道:“少源为何要害你?”看到他摇头,她想了想,又问:“少源是否说过,昨晚卖场时来了什么奇怪人物?”

简行之口­干­舌燥地看着她,说道:“有个很美妙的娘子跳了一段海棠花舞,好像是少源的朋友。”

谢开言不禁脸­色­苍白:“是句狐,竟然是句狐,难怪昨晚梨园会上不见她的影子。”

文谦继续压制着简行之手脚,说道:“果子抓药回来后,央我转告你,宇文家的大公子追出汴陵,带千人到处寻她。她怕累得我们走不掉,先回宇文公子停驻的客栈,负荆请罪去了。”

谢开言一阵眩晕,哑声道:“先生,我们即刻启程离开这里,留下口讯给果子,让她随后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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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彀

暮­色­昏暗,凉风骤起。

汴陵二十里外的市镇穿行一辆青布马车,葛袍文谦坐前赶车,谢开言围毯留在后厢,一刻不停地盯住简行之。­操­劳过久,她的脸­色­便苍白如雪,眸子散光,似灯华突绽,简行之一张清丽的容颜,与她相比,甚至显得更加萎靡。

傍晚的市集流动着人声喧嚣,隐隐夹胡琴管弦之音。

谢开言撩开窗帏一角,看见镇中唯一的茶楼之前,立着一道纤秀的影子。旁边还有仆役搭建戏台,似乎是为了给名角儿开场。

车厢外传来文谦的嗓音:“小童你看见了吗?”

谢开言放下帏帘,闭目养神。“看到了,没想到句狐也跟来了。”

简行之听到句狐的名字,眼­色­有些发亮,说道:“谢一瞧瞧去,看她有解药么。我浑身发痒,热得慌。”

谢开言忙道:“现在是非之期,不可停下脚步。等出了锦州,远离太子沉渊的势力,我们再替殿下诊治,彻底清除殿□内的毒素。”

简行之怏怏嗯了声,倒头就睡,一路上不断冒出呓语,大抵都是“放开我”“求求你”之类。

谢开言垂眼看着他的脸,拿□上的毛毯替他披盖。守了一刻,文谦劝慰的声音传来,令她默然调息抑制余痛,最终也依在一角睡了过去。

晚来的风突然刮起树枝乱舞,哗啦作响。谢开言睁开眼,发觉身边已不见简行之,满厢只余淡淡馨香。她仔细一嗅,眸­色­沉了沉,忙取过辕架上的灯笼,不顾疼痛,发力朝来路掠去。车前文谦也惊醒过来,连声问道:“小童去哪里?”她来不及回头,传音道:“殿下点了迷香,趁我们疲困,肯定要回去找句狐。先生只管朝前走,我去去就来。”

迷软温香本是南风馆里用来□小倌的物品,简行之久□持,竟然私自藏了一些。谢开言飞奔市镇之时,内心极为忐忑,她的全部希望系在简行之身上,而他贸然出逃,只怕是凶多吉少。

已近亥时,天幕低垂,乌云盘桓,整个市镇悄然入睡,不闻一丝声响。

寂凉的夜空里金铃顿起,沙沙一响,和风而逝,微声极具诱惑力。

谢开言抹去额头汗,甩开灯笼,朝着前方走去。尽头便是两丈高的红毯戏台,左右各立十盏玉兰灯,如花前雪,妆点着一道靓丽的影子。

谢开言屏息走近,只觉得嗓子里全是­干­哑的风。“少君在哪里?”

高台上的影子微微一动,扬起纤秀的手腕,织罗纱袖迎风飘举,柔曼无依,如同盛装而舞的句狐。她屈膝一蹲,朝着谢开言行了温婉的开场礼,鬓角的海棠花随势低下来,红妆凄凄,刺痛了谢开言的眼睛。

那是谢开言花费一两银子在巴图镇买来的绢花,句狐竟然舍弃满头钗环,独取这一朵点染芳华。

“狐狸别闹了,少君对我很重要。”谢开言逐步走近,只是聪慧如她,隐约明白一丝不好的念头。

句狐不说话,迎风起身,顿时雪灯如昼,兰香四浮,高台演化为琼楼。她轻轻跃起,带动四肢金铃沙沙作响,应和节拍,舞踏一曲夜歌。浅绛飘带不断拂开,似云中影,似雪上雾,包裹了清绝的身子。

谢开言不禁驻足。

句狐舞到最后,只能看见一团婆娑的影子,抬头俯瞰,在花雾中盛放了最美丽的容颜,然后便垂落双肩,蜷跪在地毯上,再也不动。

一支凄美绝伦的海棠花舞戛然而止。舞者以最美的姿态谢幕。

谢开言跃上高台,抱起句狐软软的身子,哑声喝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句狐嘴角缓缓流下一丝黑血,污染了雪白的肌肤。“我杀了少君,没脸见你,只能以死谢罪。”

谢开言扳着她的身体晃了下,声音变得嘶哑。“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句狐对着谢开言微笑,笑容凄艳,如同夜风中绽放了秋水海棠。“我是卑贱之人,长到十二岁,遭受了万般□。那时我准备自杀,却偏偏遇见了殿下。殿下救了我,修改我的籍史,让我有尊严地活了下来。我多活了十五年,就是为殿下活着。可是你昨晚杀了殿下,拔了我的骨血,我还怎么活得下去?”

她一阵急咳,越来越多的污血顺着脖颈淌下,染红了谢开言的手背。“修谬是我的师兄,他喝令我刺杀少君,毁灭南翎遗民的希望,我知道你会心痛,可我不能违背师兄的命令,所以只能一命抵一命,了结我这肮脏的一生。”

谢开言低伏身子,紧搂住句狐,抵着她的额头,无声暗哑。

句狐艰难说道:“你不用伤心,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伤心。以前在连城镇跳这支舞时,你走开了,没有看到。今天我特意为你跳一次,你看好了吗?”

谢开言哽咽道:“看好了。”

“我一直留着你给我缝制的小帽,每次去集市上玩,我就戴着它;你叫盖飞给我捎来糕点,又给我画了很多画儿,我都记得——”句狐喘息,面­色­越来越青紫,“这么说来,你待我极好,可是我没有这种福分啊,小谢,我就是个卑微的人,既不能抗拒师兄,也不能抗拒做棋子的命运……”

话未完,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谢开言没有说话,忍住心头痛,眼中泪。句狐说自身卑贱,她怎么可能不懂,初次见到句狐,唱着悲伤的曲子,诉说浮华南翎往事,明明笑得像只狐狸,眼底却时刻藏着落寞。谢开言知道她是个受伤的人,因此待她格外怜惜。

华朝最低等的娼伶,无论在台前如何风光,品阶的烙印是无法消除的,何况还有被摧残至极的往事。如今她一身洁净地躺在美丽的花被上,红妆素裹,容颜安详,像是睡着的仙子,却惟独留下抱住她的人,暗自伤神。

一道尖利的风声突然从后刺来,呜呜起伏,谢开言连失君主及朋友,内心正悲恸,背后空门恰逢暴露在外面,没有一点阻挡。她听到风向,搂起句狐尸身,席地朝右滚去。暗处的敌人似乎算好了这一点,马上从楼上抛下一团黑影,啪嗒一声,落在她的面前。

黑影是一身素袍的简行之,胸口Сhā着一柄匕首,已然死去多时。

谢开言瞧着第二具尸身,气息一滞,险些吐出血来。她急剧朝后闪掠,避开明处,抓住句狐的飘带,迎风一荡,卷上简行之尸身。

暗处有人­阴­恻恻地笑,施发数枚蓝汪汪的尖针,迅疾扑向简行之。谢开言扫开飞针,将简行之尸身抢到手上,才要提起他遁走,突然察觉到手腕黑了一寸,隐隐有乌丝在攀升。

谢开言定住身形,额角滑落一滴汗。

青袍皮帽的摸骨张拢着袖子从茶楼走出,咧嘴笑了笑:“我知道你看不惯君主尸身被戮,所以在上面抹了点毒。”

谢开言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喉咙里­干­涩得厉害。

摸骨张瞧着她的模样又笑:“苗疆的诡毒不错吧,不出一盏茶时间,让你变成废人。”

一个蓝袍裹身彩巾缠头的男人也走出了茶楼,站在摸骨张身边,观察谢开言的神貌。他就是夜市上的苗疆郎中,与摸骨张一样,长得指甲尖瘦,颧骨高耸,形体上十分相似。

“动手吧。”他催促道。

摸骨张点头,将全身僵冷的谢开言抬进茶楼密阁,开始实施摄魂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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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傻

茶楼特置的阁子里密不透风,四角点燃了百根牛蜡,熏暖了白纱帐上悬挂的药包,发出一阵奇香。

谢开言仰躺在桌案上,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偏偏内息像火一般热烈,神智又陷入昏乱。连失两名至亲,激发了她的苦痛,来不及控制喜怒,暗算就发动,一瞬间,她的身体不能承载多方压力,几乎要坍塌至黑暗的深渊。

摸骨张穿好白麻长袍,烫了手,取来一碗药水,以线作引,悉数灌入谢开言口中。等到她的眼皮昏昏沉沉闭上时,他便开始扎下九寸长针,紧钉在她的玉枕风府等|­茓­位上。

谢开言的手脚轻微抖动,起了一阵痉挛,这种反应让苗疆郎中很满意,点了点头。他负责监察全场,因此施法的摸骨张也表现得勤勤恳恳,不敢过多动作。

待控制谢开言的全身经脉之后,摸骨张摸出摄魂铃,反持在手间,轻轻地摇响,口中一直念念有词:“魂生九重,各相浮虚,脆皮入骨,脱胎换神。”一阵梵鸣之音渗入谢开言耳鼓,她的眼帘开始微微起伏,摸骨张见状,加重药包分量,继续游走于四周,拍下更多的银针。

最后一支透骨寒的长针扎进谢开言头顶,令她上半身猛然立起,仿似牵线傀儡一般。摸骨张细细咒念,她的身躯终于缓缓躺下,恢复了原状。

“如何?”他转身朝着监看的苗疆郎中说道。

郎中点头:“我即刻给总管传送消息。”

为了让郎中更满意,摸骨张索­性­当面尝试成效。“起!”他说了个字,桌案上的谢开言即刻缓缓站立,面容苍白地看向前方。

“睡。”

谢开言马上睡下。摸骨张收了银针,顺便摸了摸她的头顶,眯眼说道:“这个炼制人不错,很听话。”

苗疆郎中走到阁外,放飞一只信鸽,通传傀儡已经炼成,回头对摸骨张说道:“依总管密令,我们需连夜赶回汴陵。”

摸骨张道:“为何不直接杀了她?”

“留条活命好盘查南翎党余孽。”

摸骨张了然点头,解开布袍,洗净手,唤郎中收拾纱帐。郎中解开勾链,后背完全暴露,却不防摸骨张突然欺近,一锥扎进他脖颈,没让他没说一句话就栽倒在地上。

摸骨张拖着郎中尸身靠近水槽,抽出冰锥开始放血。待血水完全­干­透,他用药包裹住尸身,塞入置办好的马车暗格里。细细清理了一切,他走到谢开言跟前,冲着那张苍白无知觉的脸笑了笑:“我那傻儿子才见你一面,就吵着要媳­妇­,留你一命终归不会错的。”

茶楼外乌云密布,不多时,下起了大雨。

高台上零落着两具尸身,幕天席地,饱受水污摧残。摸骨张带着谢开言走出茶楼,看都未看句狐与简行之的惨状,驾起马车扬长而去。

一个时辰后,汴陵城楼遥遥在望。

正门前兵士盘查过往行人,因刺杀太子的凶手没留下任何佐证,太子府督办的文榜里便没悬放绣像,只是明令往来者出示通关牒劵。骑兵营镇守在门楼处,呵问摸骨张马车里可藏有他人。

摸骨张抬起眼皮子,睥睨看着骑兵,道:“我是连夜出城为总管办事。”说罢出示了修谬的章印文书。

银铠骑兵执意查看车厢,搜检一番,只看到两具并排躺着的尸体,一男一女,均用药包裹着。

摸骨张淡淡说道:“我采集的药尸,作医诊用,官爷要不要剖开肚子看看?”

骑兵连忙摆手,放马车远行。再箭步走上阙台,找到巡视的封少卿,报告了刚才看到的事情。

封少卿拍拍他的肩,叹道:“总算知道太子妃的下落了,不枉我们找了一天一夜。”交代完毕后,他便骑马奔向太子府。

太子府内依然由修谬­操­持大权。他严令太子亲随不得靠近寝宫,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消息,连左迁也不得例外。

封少卿找到左迁耳语几句,左迁面带忧戚道:“总管已经替殿下解毒,可是殿下仍然没有醒来,太医说,殿下的心病太重,不宜再向他进言,打扰他的休养。”

封少卿想了想道:“那末将加派人手暗中保护太子妃,左大人这边也要想想办法,早点让殿下醒过来。总管一旦逼迫太子妃,除了殿下,还没人能阻止他。”

左迁沉思片刻,匆匆走向后宫绣苑,向花双蝶面授几句机宜。花双蝶提裙赶到太子寝宫,唤退进药的宫女,亲自捧着玉案走近内帏。

修谬果然守在了御床之前,查看叶沉渊的脉象,眼里已经布了一些血丝。花双蝶跪立床侧,修谬回头看了一眼,低喝道:“怎么是你?”

花双蝶低头道:“回禀总管,司药侍女刚刚打翻一只药盏,被左大人斥退,奴婢担心误了殿下敷药的时间,便自行拿着案盘进来。”

修谬哼了声,解开叶沉渊的袍子,取过药巾敷在伤口上。

花双蝶抬眼偷看,只见叶沉渊的胸口散着两片乌黑,夹杂紫红­色­的剑创伤痕,惨烈得不成样子。她连忙低头,内心长长一叹,容貌也萎顿了不少。

修谬细细换了药,殿外传来侍从通传声,说是宫中急件,他便匆匆走出查阅。花双蝶马上膝跪至床前,轻轻靠近叶沉渊耳边,说道:“殿下,谢姑娘落户张家,状况极危险。”

抢着说了一句,她就退开很远,如常跪立,等着修谬归还。

修谬将她唤退,守卫一宿,天明后责令亲信封锁寝宫大门,坐着马车来到右巷。

谢开言一身白衣白裙,呆呆地站在桃树下。摸骨张打来热水,替她擦脸,回头一见修谬走进门,就冷冷说道:“放了我家阿吟。”

修谬摆手,门外兵士推进阿吟。

阿吟踉跄几步栽倒在桃树下,抬头一看,喜出望外:“咦——果子的姐姐。”不顾爹爹替他解开绳索,他便跳到谢开言正前,冲她笑着。

谢开言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皮很久才眨一下。

阿吟歪头说道:“一一,一一,果子呢?”

摸骨张一掌挥开儿子,让开了修谬的视线,尖冷说道:“总管若要拷问,请便吧。”

兵士突然走近,弯腰说道:“启禀总管,封将军带人冲进巷口。”

修谬一展袍襟,安然坐在条凳上,丝毫不为狭小的庭院拘束。“拦住他。”

兵士面有难­色­,修谬冷冷道:“请出殿下的‘蚀阳’,看他还敢不敢闯?”

兵士连忙从马车里取出一柄寒霜凛凛的长剑,捧在手心,疾步朝着巷口跑去。蚀阳是太子佩剑,上面封了前代皇帝的徽印,在华朝有见剑如见君的惯例。封少卿一看到蚀阳,果然翻身下马,跪在了巷口,片刻动弹不得。

既无喧哗传来,修谬瞧了眼摸骨张,冷冷说道:“开始吧。”

阿吟一听他的语声里有种冰冷的杀意,连忙拦在谢开言面前,大声道:“你想­干­什么!”

摸骨张喝止阿吟,阿吟怎么也不愿走开,紧紧护着谢开言,瘦弱的肩膀不住地抖动:“爹,爹,你不能害她!”

摸骨张摆头叹息,道:“我只问她两个问题。”阿吟将信将疑让开,看着爹爹用银针扎了扎谢开言头顶。

摸骨张问:“南翎余党躲在哪里?”

谢开言不眨眼答道:“乌­干­湖。”

“有多少人?”

“四千。”

“兵力如何?”

阿吟突然大叫:“爹,爹,这是第三个问题!”

摸骨张走过去甩了阿吟一耳光,再接着问了一遍。

谢开言呆滞回道:“­精­骑三千,粮草十万。”

摸骨张回头瞧着修谬,修谬满意地点了点头,刚要抬手指向谢开言,摸骨张就闪身堵在谢开言面前,笑着说:“此女已废,形同傀儡,不如留给我炼制药渣,请总管放她一马。”

“让开!”修谬站起,全身上下充斥一层淡淡的杀气。

摸骨张拢袖伫立,眯眼看着修谬,淡淡道:“总管若是不放心,我明日便可搬出汴陵,立誓再也不踏进这里一步!”

阿吟也堵在谢开言身前,拼命点头。

修谬宽袖一卷,已经凝聚起十成内力,正待发出,耳边又传来亲信的奏报:“左迁大人带兵赶来!”

修谬冷冷一哼,道:“张老板带傀儡进城,竟然让整个太子府都知道了!”

摸骨张淡淡道:“我依循总管命令办事,不出一丝纰漏,躬身自问,于心无愧。”

修谬撤了杀气,拂袖而去。

摸骨张擦去额上汗,喃喃道:“好险,好险,总算骗过了大总管。”

马车碌碌之声远离,不多时,银铠俊容的封少卿带剑走入小院,看了眼谢开言呆滞的形貌,喝问发生何事。

摸骨张扯着手指淡然说道:“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个摸骨的,昨天出城,接了这个病患回家,依照总管之令,好好替她诊治。”

阿吟躲在树后,露出半脸,偷偷打量封少卿周身。过了片刻,他想起什么,牵着谢开言进屋去了,给她梳理头发,喂了一盏水。

封少卿看着堂上阿吟的动作,沉吟一下,说道:“这位姑娘是殿下的贵客,千万不可怠慢。”

摸骨张冷笑:“那么交由将军带回太子府吧。”

封少卿正是权衡过眼下局势,深知明防胜过暗杀的道理,便极快决定道:“我会派出银铠军驻守府外,请张老板务必少出行,尽早治好谢姑娘的病。”

摸骨张拱拱手,送他出门。

阿吟在堂上叫:“爹爹,她得了什么病?”

摸骨张先走到阿吟身边,瞧了瞧儿子被甩了一耳光的左脸,连声问:“没伤着你吧?”阿吟催促他快讲谢开言的事情,他便淡淡说道:“昨晚有人监视着爹爹,爹爹被迫做了一场法术,骗过那人,让他以为完成了任务。”说着,他抽下谢开言脑后的针,重重拍向玉枕|­茓­,迫得她吐出一口污血。

谢开言无知无觉呆立。

摸骨张对着她叹口气:“为难你了。虽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摄魂大法’,但我瞧着你的额角已经发青,印记隐隐鼓起,就知道你十有□是被反噬了力量,落成现今这个模样。”

至此,摸骨张向儿子阿吟解释了个中原委。

他昨晚抬谢开言入茶楼时,发觉她的头发散落下来,露出了一枚蓝青­色­印记。施药时,他触摸她的脉搏,探到一片紊乱的迹象,当下决定因势利导,用药物控制了她的躯­干­,再施针扎紧命|­茓­,强压毒血回流。

阿吟仍在呆呆地问:“爹爹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摸骨张敲了敲他的头道:“这女娃昨晚遭受两次重创,又中过毒,心智大概没控制住,引得毒发,失了神智,变得痴傻了。”

阿吟扒开谢开言的头发,果然找到一块鼓起来的硬痕,呈青­色­状。摸骨张割开她的手指,挤出一小瓶血水,拿入后堂蒸发验证,半日后就有了答案:“她中的是沙毒和百花障。这种毒已经失传了百年,今天被我遇到,还真是运气了。”

阿吟不满地翻了个白眼,结结巴巴道:“爹……爹……又起什么坏心思……”

摸骨张咧嘴一笑:“反正她也傻了,不如当爹爹的药人,试试各种疗法。”

阿吟连忙冲过去抢回谢开言,推着她走出院子,逗得他那坏心肠的爹爹无声­奸­笑。

谢开言在张馆住了两日,神智未见好转,外形却如摸骨张说的那般,痴痴呆呆,像是被内力反噬,成了僵死之人。阿吟抓来各种水果喂食她,常常弄得湿透了衣襟,多次尝试后,他做了一块大围巾包住她的脖颈,将她收拾得极为清爽。

“桃。”谢开言站在树下,模糊着发了一个音。

阿吟凑过耳朵去听:“桃?你要吃桃?”

“桃……”

阿吟苦着脸道:“现在是冬天,没有桃。”

摸骨张走出来,拿着一盏粘稠的药汁,要强行灌入谢开言嘴中。阿吟连忙拦住他,接过药盏,一点点地给她喂下。

“爹爹,一一什么时候能好呢?”

摸骨张拢袖冷哼:“她这是毒发冲破了极限,引失心智,片刻好不了,除非吃解药。”

阿吟默然片刻,道:“那不是很可怜……”

摸骨张砸了一个爆栗过去:“也就你这傻小子喜欢傻姑娘。”

阿吟抱住头嘟囔:“我就是喜欢她,谁叫她是果子的姐姐。”说起果子,他又是一阵黯然。宇文家走失一个小护卫,却责罚他照看不力,将他撵出了府。

当天,阿吟百般央求摸骨张,立志娶傻掉的谢开言为妻。摸骨张决然不应,淡淡道:“这女娃来历不低,能出动太子府诸多人马的,一定是位贵客。”

阿吟很不高兴,拉起谢开言的手,将她带出张馆。

很远的地方,随行两名便装破天军,阿吟兴高采烈地走向莲花河,只当看不见他们。

柳树上挂满了五彩带和香包,阿吟买来一张红­色­帕子,盖在谢开言头上,对她笑眯眯地说:“做我的新娘子,好不好?”

谢开言傻傻点头。

阿吟大喜,拉着她的手腕,径直涌向教馆,预备请乐师替他写张婚请单子。身后远远传来一阵喧哗,两列银铠骑兵风一般卷来,呵斥道:“殿下出巡,闲杂人等回避!”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亲爱的读者MM:

今天和明天很忙,我赶到深夜写出较长的一章,来不及回复前面的留言。请各位不要省了这章留言啊,稍后我一定回复的,谢谢!

诘问

骑兵林立,当先肃清道路,民众纷纷退让,或跪或躬身,留在了垂柳护栏之前。

阿吟牵着谢开言的手,看着一辆华美马车缓缓走近。四马驾辕,皆为黑檀。白玉晶莹,盘雕立柱,每走一步,锦青垂幔下便渗落微微銮铃之声,随风暗哑下去,如舞风中沙。

谢开言听到声响,循迹望过去。石青帷幕重重掩下,遮住了马车内的光景。阿吟好奇,也凑头去看,忍不住说道:“这个听着耳熟,好像是句狐手上的铃铛响。”

然而阿吟却没想到,长久流连在戏台曲苑之后的句狐已经不在了,太子府的御用车驾正是勾起了谢开言的反应。

骑兵喝令:“民士噤声,跪迎御驾!”

阿吟直挺挺地站着,结巴道:“不是……出巡么……走走就……过了……”兵士持戟指向他,他回头一看周围的光景,似乎是明白了,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身边的谢开言呆呆站立,每次听到铃响,便回头找寻动静。偌大的州桥之旁,只流动着淡淡的药草香,除去华美马车与突兀立着的影子,再也没有任何景象能如此显眼了。

阿吟拉拉谢开言衣角,见她呆滞不应,不由得小声道:“一一,一一……要跪喔……这个好像是太子……”此刻,车内传出冷淡的声音:“平身。”刚好解开了阿吟的难题。

阿吟又去拉谢开言的手指,带着她,想朝后退让。可是侍立的骑兵拦住了他的退路,令他有些迷惑。

马车内再无声音传来,迎风才流淌一丝冷香,越是沉寂,越是昭示了华贵气象。

“怎么不走开……”阿吟暗自嘀咕。

一道人影疾步小跑来,正是蓝袍落拓的摸骨张。一见马车当道而立,他便朝街石重重一跪,朗声道:“草民张初义领旨前来叩见殿下!”

直到此时,石青窗帏才被掠起,露出了一张苍白而俊美的脸。阿吟无意对上那对墨黑的眸子,直觉凉气透心,马上又低下了头。

谢开言朝窗帷瞧了眼,突然躲到了阿吟身后。

阿吟低着头,还不忘拽拽她袖子,安抚道:“不用怕,不用怕,我爹爹在这里。”

跪立的摸骨张啧啧牙,弄出轻微一响。

阿吟慢慢反应过来,不说话了。

“回府。”车内传出冷淡的语声,打破满街的岑寂。

正前御驾提提缰绳,催促马匹前进,不多时,仪仗队迤逦而行,拥簇着马车回到恢宏太子府。摸骨张三人落在最后,由骑兵护随,径直踏入朱红宫门,走进另一片开阔的宫城里。

阿吟牵着谢开言,边走边看连绵殿宇与兽脊飞檐,完全没理会他的爹爹在身后的那重重一叹。谢开言才跟了一阵,突然站住了,如游魂一般,自顾自地朝来路走去。

“错啦错啦。”阿吟连忙将她转个背面。

摸骨张拍拍她发烫的额角,咧嘴一笑:“来了就走不了,我和儿子还指望着你呢,希望你是块宝。”

阿吟虽然听不懂爹爹在说什么,但不放手是他的惯例,随即就拉住谢开言走入正殿。

昭元殿内熏香沉沉,日影寂寂,御座之上纹丝不动地坐着叶沉渊。素袍清掠风骨,透出一股冷淡。

摸骨张与阿吟如常跪拜,谢开言依然呆立不动。阿吟将手伸向后,扯扯她的衫背角,直想拉着她跪下。

叶沉渊不唤起身,殿下两人便跪着答话。

“详细说清有关她的事情。”

良久,静寂的宫殿内才传来一句话。阿吟听不懂,又不便询问,不过摸骨张似乎是听懂了,很快就开口说了一番话,详尽道明事发缘由及经过。自然,他也会着重强调谢开言是由自身毒发引失心智,与他施放的障眼法术无关。

说到底,似乎是他救了她一命,他希望太子能懂个中便利。

摸骨张在转述修谬的一切主张谕令时,谢开言突然走开几步,在殿内僵硬地转了转,似乎在撞看什么。

摸骨张微感诧异,又不见有人来阻止,顿了顿,只能继续朝下说:“谢姑娘气息紊乱,发作时全身一阵寒凉一阵炽烈,额角之后有块印记隐隐鼓起,可以证实是功力突破大限不受控制的原因。”

可他转眼一看,才发现谢开言似乎不仅是气息紊乱了,连她的行为举止也紊乱得不成章法。

叶沉渊看到谢开言几乎乱走到阶下,和声问道:“找什么?”

谢开言撇下他,茫然一转,径直走向鸾鸟灯塔,瞅着滴金嘴口,说出一个模糊的字:“桃……”

“这里没有桃。”一直关注她动静的阿吟脱口嚷道。

摸骨张狠狠盯了阿吟一眼,伏身下去,道:“请殿下恕小儿无礼之罪。”

叶沉渊微微抬袖,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看着谢开言又念了一个桃字,唤侍从取来一盏红桃。他拈起一个,走到她跟前,伸出手。

谢开言低头看了半晌,似乎是反应过来,拿起慢慢咬了一口,僵硬走回阿吟身边。

叶沉渊负手而立,道:“张馆主师从何方?”

摸骨张抬头看见那道冷漠的目光正是落在自己身上,连忙答道:“苗疆白石洞派,只学了点皮毛,都是唬人的把戏。”

叶沉渊冷了声音:“如此说来,你不能断定她的症况。”

摸骨张惊出一背冷汗:“殿下,殿外,草民虽不懂什么方术,但摸骨看病还是本行,谢姑娘的确失了心智,请殿下明察。”

想了想,他又赶紧加上两句:“我不是没用处的人,请殿下留我一命。”

叶沉渊走回御座前坐下,冷淡道:“总归与我的妃子有恩,我不杀你。”

摸骨张听到这一句,不禁看了看神游一旁脸­色­苍白的谢开言。但储君一言,绝对不会虚假,他马上叩首一拜,朝谢开言伏低了身子。

谢开言背对叶沉渊站立,慢慢咬着红桃,口水淅淅沥沥流淌下来,又染湿了衣襟。阿吟看了眼急,偷偷抬头,朝她招了招手。

她怔怔走到他身边,依照惯例蹲了下来,咬一口桃子,再流出一些汁水:“桃……”

阿吟磕了个头,不去看叶沉渊的眼睛,半直起身子,从袖中掏出一大块天青­色­巾帕,围在了她的脖颈里。举袖擦擦她的口水,他再跪拜下去,与爹爹一样屏声顿气。

谢开言蹲着吃了半边桃,阶上叶沉渊看着这一切,不说话。良久,他才冷淡开口:“你们退下。”

摸骨张如释重负爬起身,拉拉阿吟肩头,带着他躬行退出殿门。谢开言也站起身,跟了过去。“谢开言。”身后叶沉渊在唤,她也听不见,滚落了桃子慢慢走出。

摸骨张拉住阿吟走得很快,片刻不见踪影。她站在白玉筑基上,似乎是辨了辨方向,又游魂一般朝下走去。

叶沉渊站在殿门前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对侍立一旁的花双蝶说道:“跟着她,将她带回来。”

花双蝶福了福身子,连忙拈裙走下玉阶,追随那道茫然的身影而去。

“传修谬、封少卿、左迁同时进殿。”

侍从连忙通传叶沉渊的命令。叶沉渊看了眼逐渐消失的谢开言,又说道:“唤太医进府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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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罚

昭元殿内日影空寂,叶沉渊坐在御座之中,冷眼看向阶下三人。微风拂过袍襟,传送一丝飘渺药香。此时已是冬初,他仅在睡袍外套了件外衣,可见起身时的急切。封少卿入殿之前卸下铠甲与佩剑,穿着锦白长袍领旨觐见,衬得周身如雾月般淡雅。可他只是微微低头,无声承载着那道过于寒冷的目光。

“三日前,我是如何对你说的?”

封少卿站立许久,终于等到一句冷漠的斥问,忙扣手答道:“殿下曾吩咐过,要末将好生看护住太子妃,万事以太子妃为重。”

“那她现在如何?”

封少卿愈发躬身垂首,凝声说道:“太子妃误走他城,再回来时,心智已经失常。”一说完这句,他就跪倒在金砖上,恭敬一叩首:“末将失职,愿自领责罚,只求殿下顾虑身子,不要过于­操­劳。”

叶沉渊挥了挥袖,封少卿起身拉平衣襟,退向殿外,自行领了脊杖三十记。随后又被罚处俸禄半年,官秩下调一级。

殿内修谬锦袍舒缓,神­色­依旧。左迁见到近两年被殿下着力提升的封少卿受如此重责,脸­色­不由得凝重了些。

叶沉渊看向修谬,冷冷道:“总管还有什么话说?”

修谬也侯了很久,知道这位自小看大的主君公子的意思。左迁曾代为传令,声称无论是谁动了谢开言一分,必须遭受国法处置。当下,他一撩袍襟,嗵的一声跪了下去,说道:“回禀殿下,老夫既然有心要铲除谢氏女,为殿下清扫道路,自然也有底气承担国法。”

叶沉渊一拍御座扶手,眸子里盛起一层隐怒:“你唤她什么?”

左迁马上跪地行礼,并小声道:“先生……先生……不可忤逆殿下……”

修谬冷冷一哼,终究低下头去,说了声:“太子妃。”

叶沉渊缓缓起身,走到修谬跟前,垂落的袖口隐隐拢着一丝冷风。“她嫁给我,就是我的妻子,也是你的主人。你胆敢以下犯上,置国法家规不顾,还称是为我扫清道路?”

左迁紧紧看着那道素袍袖口,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尖。

叶沉渊已经一掌劈向修谬肩头,胸口不见起伏,衣袍上却渗出了一块血痕。“当真愚蠢至极!”

修谬咬牙承受了这一掌,左半边身子如巨锤碾过,痛得伸展不起来。

叶沉渊站在一侧,冷冷睇视着他:“不服?”

修谬抬头冷哼:“老夫只认殿下这个主君!为殿下鞍前马后­操­劳二十七年,竟然抵不过殿下对一个妃子的情分!”

“谢开言当年为我去国离家,我为什么不能对她讲情分?”

修谬一怔,极快反应过来,说道:“殿下数次说得轻巧,但老夫只知,一旦涉及到太子妃,殿下就会更改意图。十年前,殿下已经拟定攻打南翎,收复失落疆土的计划,后被太子妃阻扰,殿下竟然不了了之。这十年来殿下历经辛苦,统一华朝大陆,眼看就要荡平理国,镶合南北两地,殿下竟然又要为太子妃打乱计划,叫老夫怎样心服?”

听修谬据理力争,叶沉渊眉目依然凝澹,不起一丝愠怒。“我先前说总管愚蠢,总管没放在心上,可见是真的愚蠢。”

左迁诧异抬头,看到修谬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也在思忖“愚蠢”的意思。

叶沉渊袖手走向御座,冷淡道:“既要攻打北理,就需各方人力物力。太子府总管触犯国法,先行下狱,如何助我一统天下?”

修谬跪在地上凝住了身形,脸­色­灰败,说道:“殿下又拿话来堵塞老夫,谁不知道殿下新提一名花农入府,擅长炼丹占卜、以花草解百毒,再加上花双蝶辅佐后宫,老夫只怕等着被架空的那一天,离死也不远了罢?”

叶沉渊坐定,沉沉看向修谬,说道:“你不动她,我自然不动你。”

修谬面如死灰跪立。虽然一早就有尽节抱死之心,但凭借殿下往日对他的敬重之情,他也能长久立足,保持着太子府总管的风光颜面。可是现在亲耳听到殿下的话,使他折损了一切的颜面及希望,他只觉一阵冰凉上了心底,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叶沉渊似乎懂得修谬的心思,又加上一句:“你今日敢害她,以后就敢害她的子嗣,我要立她为后,容不得你如此放肆。”

左迁听到这里,忍不住惶恐说道:“殿下,念在总管劳苦功高,请从轻发落吧!”

叶沉渊回道:“交付大理寺,以国法处置。”

左迁一听不是由殿下亲自发落,脸­色­缓和下来,想着总归有希望。修谬起身拂袖,就待犟颈离去。

这时,殿外传来花双蝶轻微细呼,语声有些惶急:“太子妃……太子妃……那里不能去……”可是门前没有侍卫敢阻拦,只听见咯吱一声轻响,谢开言犹如幽魂一般,推门走了进来。

左迁马上行礼,躬身侍立一旁。修谬冷冷瞧着谢开言,谢开言兀自不知,依然漂浮着脚步,随处走了走。

叶沉渊看着花双蝶提裙奔进,问道:“她去了哪里?”

花双蝶福了福身道:“后苑花园。”

叶沉渊走近两步,捻着她的衫子,果然闻到了一股花草香气。谢开言看他靠过来,似是有些害怕,漂移步子朝里走,挣脱了衣衫角。她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在殿内转了圈,又游荡出门。身后花双蝶连忙跟上,继续陪着她乱转。

叶沉渊目视左迁,左迁会意,跟随修谬出了殿门,一路押送至大理寺。将出太子府时,修谬往日的跟随齐数跪在街边恭送,修谬不回头,迎着暮­色­黄昏说道:“你们日后好好辅佐殿下,见他如见我,明白了吗?”

众声悲鸣:“明白!”

一随从奔出,拉住修谬袍角说道:“总管……该如何处置?”

左迁重任在身,立即喝退那人。

修谬没了进一步交代的机会,只能冷冷拂了下衣袖,做了个一刀切的动作,不说一句话就离开。

左迁与大理寺卿交付完毕,细细叮嘱道:“依殿下之意只是严加看管先生,待庭审后以国法处置。大人不可私自动刑迫害先生,坏了太子府的颜面。”

大理寺卿忙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左迁拱手离去,直奔昭元殿内,转述一切经过。提到修谬随从的那句诘问,他也很是不解。“那人似乎是在询问……殿下如何处置总管?”

叶沉渊淡淡看了左迁一眼,道:“府内已擢升花双蝶为执事总管,下次别唤错了人。”

左迁怔忡一下,随即应是。

叶沉渊又道:“修谬一倒,就有门客向我投诚,说出修谬的主张。”

语声戛然而止,左迁眼有疑­色­,却不便询问。

“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左迁慌忙低头,恢复成恭顺姿态。

“修谬密令那名随从追杀摸骨张。”

左迁曾去过南城右巷,知道阿吟对谢开言颇为照顾,当即忍不住问道:“殿下不救张家么?”

叶沉渊拂袖而去,脸­色­堪比寒雪。

这种意态就是表现不救了。

左迁想了想,秘密提审修谬门客,得知太子府暗哨随谢开言回府,再也不对张馆防备之时,修谬怨恨摸骨张诡滑,果然发出了追杀的命令,且提前安排洒扫随从守在天劫子医庐外,打算在第三颗嗔念丹内投毒。叶沉渊清理太子府内修谬忠随,一肃风气,保障一切如常运行。

左迁寻了个机会问花双蝶:“殿下为什么只杀投毒者,不救张家?”

花双蝶瞧了瞧不远处神游的谢开言,叹口气:“阿吟对太子妃过于亲近,终究会引起殿下的怒气。”

左迁了然点头,看着远处,连忙说:“花总管……”一指谢开言背影。花双蝶回头看看,又追了上去。

后苑花园奇花秀果四季盛放,流散一片软香。

谢开言茫然四顾,看到沉甸甸的花朵,木然伸手去拉。

叶沉渊从一片织铃花后走出,锦袍上扑闪着几枚花瓣,入衣­色­,煞是可观。她被吸引视线,怔然不动。他拉下她的手腕,执在掌间,低声说道:“织铃花粉浓重,不要去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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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顾

织铃花树亭亭如盖,绽放流霞般的光彩,露珠点泽群芳,落在花蕊间,溶成一团一团的晶莹水滴,坠地,草叶上便抹了一层亮­色­。

谢开言的目光稍稍停在叶沉渊衣襟上,转而一逝,去瞧着满园的花朵。

叶沉渊拉住她的手,拍去襟上的绮丽花瓣,低头在她耳边说:“不好看吗?”

尾随的花双蝶早就福过身子,静悄悄退出后苑。

谢开言又开始满园神游,只是挣不脱右腕,手指被叶沉渊拉着,变成她带着他乱转。每走过一个地方,沉甸甸的花朵垂落下来,轻拂在叶沉渊肩头,滴滴花露沾染了天青­色­衣袍,如雾轻微,像是弥散一场雪霰。有花枝探下,她就回头瞧上一瞧,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景象比他的袍­色­更重要了。

叶沉渊拉住她,嘴角不禁含了点笑:“你喜欢这件衣服?”

谢开言怔怔站着,没有说话,依然看着远处的织铃花。

他走过去遮住她的视线,迫使她面对于他。“以前你就喜欢天青­色­,缠着我给你调和了釉彩,将贾家瓷器一一刷了个遍。”

她似乎是不记得了,听到他一连说了三句话,依旧呆呆地站着。

叶沉渊低头看了一阵,见无所应,绕着她的身子走了一圈,浏览她的容颜及衣饰。“阿吟替你换的衣衫?”冷不防他说了一声。

谢开言有了反应,模糊吐出一个音:“吟……”

叶沉渊冷下脸,弹弹她的额角,说道:“你还记得那个人?”

“吟——”

“不准唤他的名字。”

“吟。”

叶沉渊弓指揩住谢开言的脸,扯了扯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谢开言的口风又跟着变了,吐出一个字。“傻……”

叶沉渊静静瞧着她,突然道:“那叫我夫君?”

“父……君……”

“夫君。”

“父君……”

叶沉渊微微一顿,将她搂在怀里,吻了吻她的脸颊道:“随你心意,就父君吧。”闭着眼抱了很久,他低头在她耳边说道:“不管真假,你必须留在我身边,不准再离开。”

谢开言怔怔站着,木头桩子一般,没有说话。叶沉渊刚放开手,她就转身朝着花圃走去,脚步依然漂浮。

叶沉渊走在身侧,替她拂开众多花枝,遮挡了滴落的露水。

花园中心筑基建了一座­精­致的屋舍,沿着五阶木梯走势,扎了小小的篱笆枝,阻隔着一架吱呀作响的滴竹水车。

花棚之下,一位年过半百的青袍老者靠在栏杆上打盹。他戴着文士方巾,双颊瘦削,又拢着袖子杵着花锄,神态很是安详。谢开言怔怔走过来,踩断一根花枝,咔嚓轻响使他睁开了眼睛。

叶沉渊随之站定。

老者起身,理了理衣袖,躬身作满揖,说道:“贾抱朴参见殿下,参见太子妃。”

谢开言微侧头看着他的面容,似乎在冥想着什么。

贾抱朴见了微微一笑:“十年不见,太子妃依然这么漂亮。”

一句话引得叶沉渊轻掠嘴角。

谢开言茫然不应,贾抱朴回身收拾了石桌上的青花酒瓷瓶,轻轻放置在雪瓮里,当着两位主上的面,揽过花锄将雪瓮埋入地底,并培上花土。

叶沉渊牵着谢开言坐在木凳上,并不催促。

贾抱朴洗净了手,捧过红陶茶具,烧沸竹露之水,斟了两盏清碧甘冽的茶,说道:“殿下请天劫子看过太子妃的伤势么?”

“先生诊断亦是一样。”

叶沉渊伸手轻压谢开言肩头,制止她扭动的身子,再拂过她的发丝,露出额角之后那块兰青­色­的印记。

整个太子府都知道天劫子忙于炼制嗔念丹,七七四十九天不能离开文火炉。叶沉渊舍远求近来找贾抱朴,贾抱朴明白其中缘由。

说到底,还是为了引发目前传闻心智失常的谢开言的回忆。

十年之前,贾抱朴偶然落户村镇,开设医庐炼丹。谢开言途经他家院子,见木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盛药的瓷瓶,一时心奇,趁着主人家不在,她就刷了一层釉彩,充作青花瓷倒卖,由此拉开与贾抱朴的牵连。

贾抱朴在市井中颇有声名:好炼丹,医死人,种百草,酿酒露。如果说天劫子是世外道仙,那么他就是民间酒仙,只不过都有一手医术,脾气秉­性­异于他人而已。天劫子年事已高,渐临羽化登仙之势,叶沉渊为了长久打算,便遣散先前那名老花农,特意将贾抱朴接入府中。

贾抱朴听闻天劫子已炼丹,心­性­使然,束手一旁不再过问此事。他好喝花露酿制的酒水,每日伺弄花草,浅饮两盏,眯眼坐睡于花架之下,过得比谁都要恬淡。

贾抱朴站在一米之外,躬身细看谢开言头顶印记,说道:“的确是毒发无误,可引发心智失常。医书上曾有这类病例的记载。”

叶沉渊理好谢开言的发丝,拍拍她的头顶,道:“真的傻了?”

贾抱朴道:“可针炙查看太子妃的脉象。”

叶沉渊首肯,贾抱朴就取过一副银针,配合炙法,扎向她的玉枕风府两|­茓­。细细捻拿后,她的嘴角流出一丝黑血。

“停!”叶沉渊挥袖卷开贾抱朴的手,当即低喝道,“不查了,无论真假都不用查了。”

贾抱朴躬身合袖施礼:“多有得罪,望殿下及太子妃海涵。”

叶沉渊拈起一块雪帕替谢开言擦去嘴边血,俊容微寒。贾抱朴叹气,再三致歉,才使他点了下头以示无罪。

谢开言推开叶沉渊的手,脚步漂浮走出花棚。她四下转了转,旁若无人一般,抓起小锄,蹲坐身子,一下一下挖出先前贾抱朴藏好的雪瓮,拿在手里。

贾抱朴见珍藏被掘,脸上痛惜不已。

叶沉渊走上前,取过内置的青花瓷瓶,软声说道:“你酒­性­浅薄,饮不得一滴。”谢开言的目光只盯在他的手中,见瓷瓶被移走,啪嗒一声松开雪瓮,砸落在地,双手兀自伸过去抓。

叶沉渊比她高出一头,微扬手,便引得她仰脸看向瓷瓶。他一点点伸直手臂,她就一点点攀附上他的身子,只顾朝着空中乱抓。

叶沉渊笑了笑,将瓷瓶递还给她。她茫然看了片刻,拔开软木塞,将瓶口倾斜,倒出大半花露酒水,再放到嘴边舔了舔。似乎是发现异香,她梗着脖颈喝下一些酒露,脸颊浮上两团红晕。

贾抱朴咝咝抽气,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谢开言呵呵笑了笑,垂袖滑落瓷瓶,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园外走去。

贾抱朴只当看不见叶沉渊的目光,忙不迭地拾起瓷瓶,擦了又擦,塞进袖中。“太子妃畏酒,逢酒必醉,殿下不去看看吗?”

叶沉渊看着谢开言已经走开了几丈远,兀自站在织铃花树下转着圈,沉吟道:“西苑有位病人,需要先生去看看。”

贾抱朴忙道:“敢问殿下,病人什么症况?”

“厌食轻生。”

贾抱朴怔道:“此病需开导,调理脾胃即可。”

“去不去?”

贾抱朴低头道:“去,去,一定去。”想了想,又道:“那太子妃这边——可有人照应?”

叶沉渊淡淡道:“我请了太医入府号脉。”

贾抱朴连忙躬身聆听西苑地址,应承了差事。因病人身份特殊,只能晚上出行避人耳目,他也一并答应下来,唤花童准备车骑。

谢开言头晕目眩站在织铃花旁,伸手抓下两把花粉,摇摇晃晃走回花棚。叶沉渊回头见她走来,忙伸手挽住了她的身子。

“备醒酒茶。”

贾抱朴入屋煮茶,谢开言靠坐在叶沉渊怀里,昏昏沉沉抬不起头,偶尔还呵呵傻笑两声。叶沉渊摸着她的额头,低笑道:“醉得这样厉害。”

贾抱朴捧着醒酒茶走进花棚。叶沉渊扶住谢开言后背,弓指挨近杯口,试出沸水尚热,便凉置一旁。谢开言睁开眼睛,见贾抱朴在旁,突然伸手抓了抓他的衣袍。

贾抱朴躬身施礼,退让出合乎礼仪的范围。

谢开言伸手打翻杯盏,叶沉渊稳住她双肩,低声哄劝。她并不听,从罗裙下不断抬脚轻踢,嘴里模糊念着:“瓶……瓶……”

叶沉渊见她突然发作,只得使了个眼­色­,贾抱朴无奈,从袖中摸出瓷瓶,递交给她。

谢开言双手抓住贾抱朴衣袖,拽了拽,抹去花粉,念道:“酒……”

叶沉渊取过醒酒茶,溶入四颗清香玉露丸,好生哄着她喝下。喝完一盏茶,她便沉沉睡去,他拦腰抱起她的身子,将她送回了暖阁。花双蝶连忙迎上,替她擦净手脸,服侍她睡下。

叶沉渊站在帷帘前细细看了会,听她呼吸均匀,并无大碍,才放心离去。

书房冷香殿内,奏章积压如山,左迁熏了暖香,继续侍立一旁,陪着叶沉渊处理政务。“殿下才休息三日,不可过多­操­劳。”他殷殷劝道。

叶沉渊拾起兵部章文,仔细查阅,不抬头道:“调兵之事急切,唤王衍钦回府候命。”左迁见无法劝服他,依旨下达命令。过后,他捧着一本火漆信件疾步走入,说道:“中书省刚又传来急件,说是大理国皇子下了请诏书,督促殿下与李族公主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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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戏

叶沉渊提笔蘸了朱砂墨,在兵部章文上批示调兵可行的谕令,对宫中传送的促婚急件不置一词。左迁暗自揣摩了一刻,道:“中书舍人仍在殿外等候,不知殿下有何指示。”

“让他候着。”

等候久了,掌侍进奏的中书舍人自然知道看似急切的婚诏,在太子这里,实际上不成为问题。宫中不断拟奏,使门下省同意附署,提议给太子广置姻亲,尤其反对来历低微的谢开言作太子正妻。老臣在朝务上据理力争,正是预防日后的国母之位落于谢开言之手。

左迁踌躇道:“各省中都有修谬先生的朋友,以前先生出府,就是约定这些老友去茶楼商议妃位事宜。”

叶沉渊不抬头道:“我知道。”

经过漫长十年,修谬以太子府总管身份,结交一批心意相投的谏议官员,即使他此刻被下放至大理寺受审,他的一派党羽仍在坚持他的主张。因此,宫中的急件不是一两次另送到太子府冷香殿中。

左迁如常侍立一旁。

待细致处理完兵部奏章,叶沉渊才抬头说:“提一名修谬的亲友出来,重赏。”

左迁十分疑虑,隐隐察觉有些不对,殿下应该知道修府惨淡,无任何继承者。

“禀殿下,先生那一脉中已无子嗣或亲人,唯独对昭容娘娘十分亲信。”

叶沉渊饮下一口茶道:“那便等昭容回府后重赏。”

左迁迟疑道:“殿下如此安排,可是为了给先生一个交代?”

叶沉渊避而不答,用谕令宣告了他的决定。“下诏大理寺,命寺卿严加审理修谬一案。”

左迁躬身受命,不禁渗出冷汗。在保全太子妃与处置前总管问题上,殿下已经做了选择。诏令一下,修谬定是重判,群议一旦无首,就像是流水被堵塞源头,储妃之争在一段时间内会平息下来。

殿外,一身官服的中书舍人绕着阶前转来转去。尽得殿下心意的左迁走出来,施礼说道:“太子妃染病,殿下无心联姻。请大人回奏内部,拟定轶册通告各省,待太子妃痊愈后,殿下补办一场婚典,昭示太子妃正妻之位。”

中书舍人呆立:“这……这……与本台省的提议差太多了吧……”

左迁抬抬手道:“殿下心意已决,请大人即刻动身参办此事。”

中书舍人长长叹气,甩袖离去,将谕令通报省部,并着手布置婚礼。谏议大夫群策无首,公推中书令阎正普为代表,预备进行第四次言谏。阎正普是前都尉阎海之父,在连城镇一役中痛失爱子,从齐昭容处辗转打听到凶手正是蒙蔽了心智的谢开言,可想而知他的切齿痛恨之情。

前三番谏议下来,叶沉渊逐步加深处理力度,令尚书省出示籍史,上面列载了华朝老皇帝十年前亲笔朱批的谕示,首肯南翎世族之女谢开言入华朝为平民,婚配白衣王侯叶沉渊。这份典历一出,引起朝政两派的争议。太子嫡系自然以叶沉渊的心意为主,顽固派仍然不承认谢开言的身份。

玉牒被毁,太子妃银印下落不明,除了十年前的一纸公文,连叶沉渊也不能证明谢开言曾经嫁给他为妻。正因为如此,他才要补办这次婚礼,为谢开言的身份正名。

谢开言才来太子府一日,并不知道此前的朝政争斗,花双蝶是个有心人,每次陪着她游玩转悠时,细细说了叶沉渊的为难之处及储妃争论。只是谢开言无法回应,即使听到了,也只转过苍白的脸,对花双蝶歪头端详着,继续神游太虚。

花双蝶暗暗叹气,将这些琐碎小事按下不表,尽心侍奉着谢开言。

左迁外出置办所有事宜,回冷香殿通报结果。“阎中书打算主持第四次谏议,声称太子妃失了心智,不合储妃风仪,有损于国体。”

叶沉渊查阅奏章,冷淡道:“不急,等他来。”

既然主君不急,作为家臣的左迁也就放下心。他站了会,又道:“修谬先生曾探查出南翎旧党隐匿在乌­干­湖一带,不知殿下是否要派兵围剿?”

叶沉渊抬头看向左迁:“乌­干­湖远在域外,出了华朝与北理边境,不宜派兵围击。”

左迁小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仍然需要他循例一问,为谢开言放宽心。转而想起仆从的报告,他忙说道:“还有一事需向殿下禀告,是有关于三天前抓到的那名钦犯……”

叶沉渊想了想,道:“少源?”

左迁应是。

“怎么了?”

“少源已经死了,尸骸随着冰水飘出东角御沟,双耳被他本人撕去,吃进了肚里。”

叶沉渊不禁停笔,说道:“你将少源关进冰库?”

整个太子府有三处禁地:太子寝宫、冷香殿、东角冰库。每处都有特定的人进出,处理各项事宜,这在府内是不传之秘。三天前的梨园会上,叶沉渊下令让封少卿抓捕少源,随后被刺杀,全府慌成一片,少源的处决就被滞留了下来。

左迁羞赧道:“我依照殿下处置的前例,想着重大钦犯都是被收押在冰库,于是就将他提送到那里。后面我去了外城盘查行人,搜寻刺客,遗忘了此事。值守兵士不知情,如往常一样,给里面的钦犯送去迷|药饭食,少源吃了,意志力抵御不了幻象,发疯而死。”

叶沉渊听后片刻不说话。左迁低头站立,神情很是局促。

良久,叶沉渊才开口问道:“那聂无忧呢?”

左迁极快回答:“聂无忧仍然关押在冰库内,抵抗力比少源稍强,并未迷失心智。”

“病秧子的骨头要硬一些。”

左迁点头,突然看到掠过来一道寒凉的目光,忙侍立一旁,不再附声。

“不能让他死了。”

左迁应道:“殿下的意思是指,从今日起,逐次减少迷|药分量?”

“嗯。”

左迁大胆问了问:“难道殿下想放过他?”

叶沉渊拂了拂袖,遣散瑞兽铜炉飘过来的熏香,冷淡道:“贾抱朴新进府,向我讨要药人试丹药。”他能请动长期游荡在外的贾抱朴来府做总管,也是应承了贾抱朴的诸多事宜,比如设庐炼丹、种花酿酒、研习怪病等。贾抱朴不关心是谁充作了药人,只关心那人吃了丹药之后,会突发什么症状。

左迁即刻了悟应是。

这时,殿外传来花双蝶极惶恐的声音:“殿下,太子妃受惊。请殿下赐奴婢死罪。”

叶沉渊马上起身走出殿外,挥袖卷起跪立的花双蝶,问道:“出了什么事?”

花双蝶落后三步,低头陪着叶沉渊朝云杏殿暖阁走去,细细说道:“太子妃醉酒入寝,奴婢守在外殿,替太子妃缝制衫裙。等奴婢再进去添香时,发现太子妃已爬出窗栏跌落花草内。奴婢差人去扶太子妃,太子妃推开仆从,摇摇晃晃走向苑外。奴婢心急追了出去,太子妃瞧着像是酒醉未醒,不住绕着水榭转圈。此时又有兵士抬过一具尸首,面­色­惨碧,双耳只剩下两个黑洞,太子妃看了一眼,突然叫了起来,转身跑向花园,无论怎么哄都不肯出来。”

叶沉渊加快脚步,双袖荡起一阵寒风,掠得花双蝶颜面生冷。他没说什么,花双蝶抬头看看他凛然的背影,咬了下­唇­,更加小心地候着。

叶沉渊未曾看到少源死状,终日在太子府游荡的谢开言却真真切切看到了。

少源的双颊透青,两眼大睁,似乎是被幻象惊吓而致死。但他撕去了双耳,只留两个凝结了黑血的耳朵,豁在面皮上,极为触目。额前那点相思泪,也渗出一抹红沁,犹如他说不出口的隐痛:无耳,无双耳,痛至死……

正因他抵抗不了迷|药,发起疯来,扯下耳朵吃掉,左迁才将他列为失心疯一例。谢开言才堪堪掠了一眼,眼皮就猛跳,令她转身避走花园,无法再面对他的尸骸。他要诉说什么,神智比常人愚钝的她似乎已经懂了。

因为双耳为聂,重耳也为聂。

听到通传的叶沉渊循迹找来,看到谢开言抱住花树不撤手,软声道:“那人喝醉了酒不小心掉进湖里,你不用怕。”

谢开言扯着花枝轻轻颤抖,没有应答。

叶沉渊取过仆从手中的斗篷,替她披上,又说道:“去看看杏花开了没有,好不好?”

谢开言怔怔道:“酒……”

叶沉渊连忙说道:“还可以放风筝。”

可是谢开言念念不忘第一句话里让她感兴趣的字眼:“酒。”

“荡秋千也可以。”

“酒……”

“喜欢看皮影戏吗?”

“戏……”

叶沉渊摸摸她的头发,道:“嗯,这次对了,是戏字。”总归不是酒了。谢开言被他牵着怔怔朝外走,眼神里透着一股迷茫,他回头看看她那如灯花逸散的眼光,忍不住笑了笑:“一口酒换你一天的神智,还和以前一样。”

常在皇宫内行走的太医已经等候在云杏殿内,准备替谢开言号脉。他见到叶沉渊也是陪侍一旁,细心查看谢开言的神­色­,马上跪了下来,凑近拈住她的手腕。

谢开言的脉象一如既往地混乱,时跳时缓,像是溪水跃入山涧。太医脸­色­慎重,斟酌着言辞:“太子妃病情未加深,也未见好转。微臣开个补血化瘀的方子,想来能纾解太子妃颅内血块堵塞的症状,令太子妃早日好转。”

谢开言的右手被拈住,她就伸出左手扯了扯太医的官帽。

太医的话语一度中断。

叶沉渊抓下谢开言的手,淡然道:“她是受了惊吓,不是颅内积瘀。”

太医明显松口气,说道:“那我给太子妃开点安神助眠的药方——”

谢开言突又扯扯太医的胡子,太医不敢挣脱,就着她的手凑近了脸。

叶沉渊连忙抓下她的左手,低声道:“别乱动。”

谢开言的右手一旦没看住,挣脱开来,就薅上太医官服上的扣绊,一拉,让太医失了半边肩衣,也呆滞了半边脸。

叶沉渊托住太医手臂请他起身,唤人置办马车送他出府,安抚了一句。

偌大云杏殿只剩下两人。

叶沉渊坐定,将谢开言抱在怀里,见她仍然有些挣扎,交合起她的手臂握紧,让她动弹不得。“不喜欢那个大夫?”他慢慢问了一句,她没有反应,只踢着裙子吐出一字:“戏……”

“皮影戏?”

“戏……”

“那叫声夫君。”

“戏。”

“叫夫君。”

谢开言安静了下来,半闭眼睛,似乎要睡着。叶沉渊抱着她不动,她呆愣一会,终于念道:“父君。”

叶沉渊啃了下她的脸颊,扬声道:“来人,好生陪着她去趟戏馆。”

太子府里没有置办戏班,一是因为人多口杂,扰了清净。二是因为谢开言爱神游于外,即使请进来,她也会推开一切,直愣愣朝着街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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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

流花湖畔宇文家。

乐坊驰钟,连骑相过,未时起,众多侍卫仆从回到内堂进餐,人声远远喧嚣而来,打破深宅中的寂静。

郭果推门探头探脑地瞧了瞧。宇文澈将她抓回,又下了禁严令,她十分不服气,趴在小条凳上叫嚷着:“求大公子打我一顿,再赶我出府。对了,还有老虎豆包,也要还给我。”宇文澈持着藤条半天没下手,她闹得很欢腾,最后竟然迫使他让步了。

宇文澈拎着她去佛堂反省,对她殷殷说道:“你现在是我这府里的人,怎么能私自盗走我的令牒,打着宇文家的旗帜,跑去救殿下的钦犯?多亏殿下不追究这责罚,否则我也护不住你了!”

郭果跪在蒲团上,撇过头不看坐在一旁的宇文澈,右手乱抓着桌帷,一点点地将它掀下。

“怎么不说话?”宇文澈放下茶盏问道。

“说什么?”郭果转脸朝他翻了个白眼,“我是南翎人,迟早要回去,怎么可能不救我的皇子脱离南风馆,大公子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宇文澈掀起袍襟走过来,蹲在她身边,说道:“你签了一年工契,就是我的人,还想跑去哪里?”

郭果将桌帏裹在身上,直挺挺跪着,嘟嚷着:“大不了把工钱还你嘛,赔金我也付得起。”

宇文澈看着顽冥不化的小丫头,拍了下她的后脑,叹道:“掏心窝地待你,还换不来你的一句认同,坚持说自己是南翎人,又把我放在了什么地位上?”

郭果扭头好奇地看着他:“你不是我的主人吗?当然放在心上供着。”

眉目清隽的宇文澈看她良久,笑了笑,只是摸着她的发辫,不说话。

郭果觉得怪怪的,推开他的手,很坚定地说:“大公子回去休息吧,大夫人二夫人还等着呢。”

一句话又说得宇文澈面­色­黯淡。他拍拍她的头顶,先离开了佛堂。

郭果皱着眉毛,费力地想了想,理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样的情绪,趴在蒲团上睡着了。因为担心咯着自己的小身板,她将桌帏窗纱缠了几缠,裹得结实了,才好好睡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郭果试着溜出府,竟然没人阻拦。她正心喜禁足令的解除,回神一见身后跟着十名强壮的仆从,禁不住耷拉个头朝南城走去。

文馆冷清,天井里的竹子也枯萎了。莲花河却喧闹依旧。

郭果沿着以前固定的路径走了走,只要是熟悉她的谢派人物,一定知道她在什么点出现在哪里。正茫然无绪地转着圈,一个货郎拿着小鼓从远方而来,叫卖着:“果子,果子,新鲜的果子,南水种植的,北边尝个鲜!”

郭果灵机一动,掏出为数不多的碎银,买下十个果子,送给跟随的仆从大哥们。货郎喜笑颜开,接过她的银子,低声道:“文谦先生托我传来消息。”说着滚落一团布条在她手里,再摇着小鼓走开。

郭果找了个机会展开布团,细细看着上面的蝇头小字。

文谦声称再入城非常不便,托南翎故人传递消息。他驾车返回市镇,远远看到摸骨张带走了小童,就收敛了二皇子和句狐的尸骸,没有跟过去。城内的一切全部依仗她来打探,他先去集合地点等待盖大等人的到来。

郭果走去右巷张馆,发现摸骨张紧闭着门户,无论她怎么敲,他就是不开门。阿吟躲在院子里,隔着墙说了几句,慌里慌张地告诉她,谢开言原来是太子嫔妃,已经失了心智,被留在太子府里,殿下待她很好。

郭果询问事发经过,阿吟一一回答,但不出来见她。

郭果敲门山响:“阿吟你给我出来,怕什么嘛!”

摸骨张一把捂住阿吟的嘴,将他拖入内堂,在他耳边说道:“你忘了一一那女娃跟我们说的话了?她叫我们‘逃’,就说明咱父俩被人盯上了!现在外面不管来了什么人,我们都得小心点,爹爹的障眼法还没布置完,你这傻小子就想开门,找死是吧?”

说完,他还抬手赏了个爆栗,推着阿吟去收拾细软,并将刺杀简行之那晚的苗疆郎中尸骸翻出来,套上他的衣衫,在面容和牙床上做了一番手脚。郎中骨骼和他相似,摆在暗厅里,极易混人耳目。

修谬到访那日,闭口不提郎中的消息,也不打听郎中去了哪里,而实际上摸骨张也隐约察觉到了,总管不会善待参与暗杀计划中的所有人,只是那日有封少卿与左迁带兵阻拦,才令总管拂袖而去,先按下了杀机。

郭果站在外墙,抓着头嚷:“我家一一傻了?那么聪明的娃,怎么可能傻?”

摸骨张拢着袖子,翻了个白眼,站在桃树下遥遥作答:“经我诊治的人,怎么可能错得了?”

郭果将信将疑离开右巷,摸去东街太子府,对着辉煌大门左看右看,却没有任何办法靠近,只能站在白玉御街上瞪眼睛。

几日前,梨园会上对叶沉渊的惊鸿一瞥,她还是心有余悸。叶沉渊不同于大公子,容不得她生出一丝忤逆,她低头思前想后,还是打算先离开此地,再图他法。

御街衔接宽阔商道,郭果转头走回来,很无奈地带着十名随从迤逦排开街道,愁苦着一张脸。耳边传来清脆铃响,叮叮当当,极像小时谢开言替她扎的风车哨子。她抬头一看,看到一家商铺前列着木架,上面Сhā满了呼呼转响的风车,顿时倍感亲切。

十年前,谢开言哄着年幼的她睡觉,给她讲了很多故事,包括说了一些暗语。比如伶人跳舞时,她们的肢体姿势不同,模仿的事物就不同,说出来的意思也不尽相同;铃铛虽然细小,拴在绳索上,不仅可以惊吓飞鸟,还能靠它传递消息。

南翎国皇宫里盛传一种密语,除非掌握了解语匙,任谁都看不懂宫廷图画、文字、饰物的含义。前些时日,华朝依仗拿奴,才能破解画师集社的秘密,正是有力佐证。

郭果想了想,搜出随从大哥的银子,跑过去买了一架风车,慢腾腾地继续转悠,仍是按照平时固定的路线。去了福源赌坊之后,没有遇见谢开言,也没有收到一点消息,她­干­脆来到每天的最后一个玩耍地点——集市上的茶楼。

楼前戏台已拆,句狐也不会再来,隔壁戏馆里传来丝竹管弦之乐,还有孩童们拍手叫好的声音。

郭果转身对十名随从说道:“各位大哥,你们不渴吗?”

随从们摇头。

“你们不饿吗?”

又摇头。

郭果撅嘴说道:“可是我很渴,又很饿。你们跟了我一天,每次我想买点什么,那些瓜果糕点小贩看见了,都跑得远远地,不敢跟我做生意。”

此时,忙完一天差事的宇文澈翩翩而来,一出现在灯盏下,就给郭果带来漫天的华彩。郭果拉住他的袖子,抗议身后的陪同,宇文澈便笑着遣散众人,好好陪着她去了对街酒楼,点了满桌佳肴款待她。

郭果呼呼喝着汤,用手抓千层玲珑糕,宇文澈用筷子拍下她的手,替她夹了一块点心。

“吃慢点。”他总是殷切地劝。

她也总是置若罔闻,风卷残云如往常一般。“唉,我说大公子,你什么时候把豆包还我啊?”她满嘴鼓着丸子豆糕,含含糊糊地问。

宇文澈的眼­色­沉了沉:“你拿了豆包就想跑走,扣下他还能当个人质。”说着又拍下她抓向糕点的手指。

“可是这样很没意思也……”

宇文澈好脾气地问:“那你想怎样才有意思?”

郭果眼前一亮:“不准再派人跟着我,我答应你,绝不乱跑!”

“当真?”

郭果郑重点头,将胸口拍得嘭嘭响。“我郭果一言,泰山塌了也不改变!”

宇文澈连忙抓下她的手,说道:“不用拍了,我信你。”低下温润的眉眼,细细看她,嘴角还带了一丝笑意。

郭果诧异地抽出手,摸摸他的额头:“大公子,你没病吧?”

宇文澈暗叹一口气,低声道:“还是个小丫头。”

所以能什么都不懂。

郭果趴在栏杆上,看着对街庭院中的布景台,嚷道:“大公子帮我拿好风车,我们去看皮影戏吧。”

戏馆前院搭建了一个红幔白布的小舞台,乐工们手提皮影画儿,攀越山坡,淌过溪水,上演了一折孝子救母的故事。孩子们坐在板凳上,拍手叫好。门廊二楼上,用流纱遮着一间小阁子,影影绰绰映出一道纤秀身影,却是僵硬坐着一动未动。旁边各有华衣侍从镇守。

宇文澈走进庭院,遥遥朝楼道上的左迁拱拱手,带动掌中的风车铃铛清脆作响。左迁连忙还礼,与花双蝶低语,说道:“那个姑娘就是郭果,前几日被殿下驱出城,宇文公子舍不得,又将她寻了回来。太子妃与她相识,听闻又宠爱她,花总管需要盯紧点,千万别让她近了太子妃身边,免得引起波折。”

花双蝶点头:“这个自然知道。”

阁子里的谢开言隔着纱帐看向小戏台,对外界茫然不知。底下传来孩童欢笑,隐隐还有铃铛脆响,她怔怔坐着,突然念道:“句狐?”

花双蝶忙凑近,听着她又说了一遍句狐的名字。

左迁停在帐外询问何事,花双蝶叹道:“太子妃素来对句狐亲近,但凡有铃铛响,就记起了句狐手腕上的舞铃,也是这样的声音。”

左迁道:“还是总管细心,能推测太子妃心意。”

花双蝶笑了笑:“殿下也明白的。”

所以当街接回谢开言后,叶沉渊就下令取了府内所有的风铃与銮铃。

此刻的谢开言站起身,怔忡走出帐外,循声找着风车的脆响,也显得是极为寻常之事。

楼下郭果在台前台后穿梭,玩得不亦乐乎。她回头瞧了眼宇文澈微笑的脸,鼓鼓嘴,走到他身边,接过了风车,不住地迎风晃动,嚷着:“好不好听,好不好听?”

宇文澈被她吵得没法,只能笑着回答:“好听。”

左迁见郭果并未发现谢开言的身影,暗自松了口气。只因殿下下了死令:再走失了谢开言,问罪全府。惩罚他一人轻松点,若是牵连到其他同僚,他可承受不起。

看那封少卿,昨天挨了板子,今天还未起身。

这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一阵细微的风扑过来,刺入郭果手中举高的风车里,震得铃引嗡嗡轻响,反复颤动着。郭果笑着对宇文澈说话,耳里却仔细辨认着风声,读出隐秘的消息:太子府、入夜、跟随、花粉衫子。

郭果笑意盈盈地闹着,扯着宇文澈先出了戏馆。知道谢开言没有真的傻掉,她比任何人都要开心。

当晚亥时五刻,漆黑无星。一辆­精­致马车从太子府后苑驶出,径直朝着西山而去。郭果苦练十六年的轻功此刻发挥了作用。她紧紧跟在车后,纵力一跃,站在树巅朝下看,果然捕捉到一抹幽蓝的影子。

织铃花粉浓重,涂抹在衣衫上,在暗处便拉成一湾蓝光,位于明处的人却瞧不见这些奇异的颜­色­。她跑跑停停,在山道上仔细搜查微亮,一双清碧眼瞳也比常人要犀利些。她的身上流淌着胡人的血液,自然也带了游牧民族的敏锐力。

马车在寂静的夜里粼粼作响,远远牵引着她来到一处偏僻山庄前,两盏高悬的灯笼映照着黑金牌匾,书写两个大字:万寿。

郭果翻上山麓,借着虬枝树冠滑落庄园内,察觉到警戒并不森严。除去前院和后山十名兵士站岗,除此再无他人。她想了想,跃上走廊顶棚,猫腰流窜,查看地势。

庄园内有一栋小楼,此时正亮着灯盏。

郭果屏气吞声藏在山石后,看着头戴方巾身穿青袍的老者走出小楼,径直上了马车离去,等到万籁都失去了声音,她才静静摸进楼阁。

临窗灯盏已灭,对重重夜幕,缱绻吐出一抹轻烟,似是离人的喟叹。

一道黑袍身影对栏杆静坐,轮廓寂寥,堪比晚星。

郭果屏息走近,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扑通一声跪下,抑着嗓子唤了声:“谢飞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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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窗前的影子转过身来,容貌枯槁,几乎像一株染霜残留的枯竹。十年的岁月在他的眼睛里种下一片迟钝的漠然,雪华爬上他的双鬓,散落成白发。看到郭果抬起水灵灵的脸,他才淡淡笑了笑,使眉眼升起一丝暖­色­。

“果子长这么大了。”

郭果膝行过去,抓住谢飞的袍襟,低泣道:“叔叔,真的是你。你知道吗?我和一一找了你很久,一一始终不相信你已经去世,每到一个地方,就要打听你的消息。”

谢飞今年不过四十三岁,神情容貌却远比任何一个中年人显得苍老。郭果抱着他的双腿,哭泣着说完她与谢开言在连城镇和汴陵的所有事,长达半个时辰里,他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晚风掠过衣袍,甚至让他的身形冷得摇摇晃晃,可无论郭果怎么悲伤,他都闭上眼睛,不从嘴角溢出一丝喟叹。

“叔叔到底怎么了?”郭果担忧哭声引来值守士兵,只敢哑着声音哽咽,“为什么不说话?”

谢飞摸摸郭果的头发,涩声道:“我果然没有看错谢一,她是个好孩子,能为谢族担当。只是苦了这个孩子,身上背着两种毒,必须时刻忍受痛苦。我为了再见她一面,多活了十年。”

“多活十年?”郭果惶然抬头,细细看着谢飞瘦削的脸,发觉他的容­色­的确异于常人。

谢飞拉起郭果,将她送到木凳前坐下,说道:“十年前谢一离开乌衣台,去荒漠与百花谷接受历练,再也没有回来,我不信她已经死了,带着谢族抵御华朝皇帝的进攻,一直到国破日都不见她的影子,我才彻底死心,跪在刑律堂前自尽。”

郭果慌张撸起谢飞衣袖,看到他的手腕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哭道:“叔叔为什么要折磨自己?”

谢飞黯然:“谢一就是我的主心骨,失去她,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郭果不断摆头,神­色­很是哀戚。“可是姐姐还活着啊,她这么努力地忍着痛苦朝前走,不就是为了重建谢族,带着我们没落的南翎国人逃出华朝的统治,有尊严地生存下去?”

这种尊严,不是被列为降民的下六等品阶,也不是当华朝骑兵冲杀过来时,他们束手无措只能引颈受戮。

“我知道,我知道。”

接着,神情灰颓的谢飞给郭果揭示了一桩秘密。

七年前南翎国破,叶沉渊走进乌衣台,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谢飞,将他带到华朝进行医治。谢飞万念俱灰,不断寻死,叶沉渊南征北战之余,督促太医用珍贵药材续着他的命。谢飞抗拒来自政敌叶沉渊的援手,最后一次重残自己。叶沉渊赶回万寿山庄,对他说道:“谢一还没死,想看到她就活下去。”至此,谢飞才停止自戕,在心中保留着那点希望,等着谢开言的归还。

有时叶沉渊会来这座小楼里,隔着帘幕看着谢飞。谢飞转过身,留给他一道孱弱却坚定的背影。两个男人即使同处一室,即使能面对面,也没有交谈。

谢飞将功力全部渡给谢开言,形同废人,虽未遭到囚禁,但因身体原因,他也走不出去。每天需要进补,用珍药续命,如果不是为了再见谢开言一面,恐怕他早就一头撞死过去。

郭果战栗不已,拉住谢飞的衣袍不放手,哭道:“叔叔不能想着死!姐姐还需要你!你说姐姐是你的主心骨,你有没有想到你也是姐姐的希望啊!”

谢飞拍拍她的头,叹道:“我知道。我会好好活着,看着她扶植起一个全新的谢族。”

郭果抹去眼泪,低嚷道:“这样做才是对的!”

谢飞道:“你回到宇文家后一切如故,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谢一既然执意留在太子府里,不和我们相认,肯定是因为重要之事。你去告诉谢一,再想见到我,就堂堂正正走回乌衣台,我在刑律堂前等她。”

郭果慌道:“太子既然不限制叔叔来去,叔叔为什么不去找姐姐?”

谢飞长叹:“谢一重情义,我留在她身边,只会加重她的负担。而且她自小对我过分依靠,缺乏磨砺的机会。现在她已经长大,能独当一面,就让她自己朝前走吧。”

郭果想了想,握紧小拳头,说道:“叔叔说的好像也有道理。让姐姐心里有个期盼,就像叔叔那样活着,常想着这个念头,就会心无旁骛朝前跑,争取早点跑到乌衣台。”

谢飞拍拍她的头,叹息着不说话。

郭果又道:“那——叔叔的药丸怎么办?我知道叔叔走出这座山庄,身子肯定要受累。”

谢飞淡淡敛眉:“不要紧,你告诉谢一一定要回乌衣台,我会撑到那一天。”

郭果撅嘴:“叔叔难道不知补药的药方?”

“知道。”

“那叔叔开出药方,我去想办法凑齐药材。”

谢飞摇头:“不必了。”

郭果不依,作势要哭:“叔叔答应过我要活下去!”

谢飞走到窗前,远望寂寥星天,叹道:“谢一身上有毒,时常痛苦,我不愿独自轻松,想陪着她一起痛。”

郭果真的哭出声音:“你们两个都是倔脾气!”

“我能为她做的不多了。十年前,我逼着她死守南翎、死守谢族,曾请出三道脊杖,将她杖刑三十,她痛得晕了过去,没有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这几年我一直在想着她的答案,想着若是她能回来,一定要堂堂正正地走进乌衣台,在列宗牌位前焚香禀告,悬空百年之久的族长一位后继有人。”

郭果抽泣:“叔叔的脾气还是像十年前那样硬。好吧,我一定会跟姐姐说的。”

两人随后谈及到谢照,谢飞曾一度迟疑,在郭果追问下,他才说道:“二十年前北理国发生宫乱,皇后当时未有子嗣,毒杀了其他嫔妃的孩儿。陈妃将阿照装扮成女孩送进聂府,才逃过一劫。聂宰辅的儿子叫聂无忧,游玩时无意说出家里多了个妹妹,引起皇后猜疑。皇后知道聂家只有一门远亲,生了个女儿,攀附起来,也只能算是聂无忧的表妹,所以才派人查看。聂宰辅为了保住阿照­性­命,将她连夜送出,写信向我呼救。我与聂宰辅有故交,就此收留了阿照,让他随身侍奉谢一。”

郭果杵着下巴颏,撅嘴说道:“难怪我小时候就觉得阿照很难接近,原来他不是我们谢族人呀。”

谢飞敲敲她额头:“那你呢?”

郭果拍着胸口:“我虽然是一一捡回来的孩子,可是我对谢族忠肝义胆,皇天后土都看得见!”

“阿照难接近是因为怕你抢走了谢一,不是他傲气。”

“什么嘛,明明是他小气。每次一一亲我一下,他就要撵我走,还给我取外号,叫‘口水郭果’……”

谢飞听着百灵鸟一样的声音叽叽喳喳诉说着往事,暂时忘却了伤痛,沉浸在往事回忆中。郭果陪着谢飞,安抚他心伤,交待完所有事,先离开了万寿山庄。从第二天起,她就着手准备着谢飞的补药,但凡觉得名贵的,她都要抓来尝一尝。宇文澈见她不生离开的心思,由着她捣鼓药材。

五日后,谢飞缓缓走出万寿山庄,步伐如常,像是外出散步一般。门口值守士兵并未阻挡,看他远远下山无意返回后,才关闭了山庄大门,将消息传回太子府中。

谢飞着一身黑袍,穿过汴陵繁华的街道,穿过一棵棵五彩求子柳树,走向了前城。冬末的景­色­如此秀美,都无法牵住他的目光,将要出城时,他才看到元英正门前一左一右立了两道华衣身影,正抬手示意,恭送他离去。

左迁朗声道:“先生可是要四处走走?”

谢飞迎着阳光走出汴陵。

封少卿追随着他的背影,道:“请先生保重身体,期待再能见到先生。”

“不劳记挂。”谢飞径直离去。

走出五里官道,文谦赶着马车候在了一旁,老远就作揖道:“别来无恙,谢飞。”

谢飞躬身还礼,道:“文太傅一如往常慈眄在下,在下受之有愧。”

文谦拈须笑道:“好了,我们就不用讲这些客套话了。果子已经告诉我你的病况,我特地来载你一程。”

“太傅想陪着我回乌衣台?”

“正是如此。”

谢飞走过去把住文谦的手臂,相视一叹:“十年前也是我们并肩看着谢一走出乌衣台,十年后又要一起等她回来,深觉有缘。”

文谦笑道:“现在都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这把老骨头就退一退吧。去乌衣台等着,总归不会错的。”

两人结伴远行,时不时谈论一下南翎往事,心胸于十年之前,已有很大不同。千万斤的担子已经转移到小辈身上,如今他们只是辅助者,不再是责令人。文谦知道谢飞深藏于心的隐痛,不住开导他,诉说一些谢开言的趣事,用郭果抓来的补药好生看顾着他的身体。

谢飞似乎坚信谢开言会回到乌衣台,开始了坚定的等待。

太子府内熏染一层暖香,华灯熠熠绽放,妆点出新年前的热闹气象。

冷香殿依然冷清。

中书省送来第四次的谏言奏章,声称北理国再度催请公主李若水的婚事,倘若不能联姻,极易引起北理国的疑心。正值密令调兵前期,太子府的一举一动十分关键,为了避免冲突,请叶沉渊稳妥处置婚事。

叶沉渊唤贾抱朴进殿,出示奏章,说道:“总管有何高见?”

贾抱朴拢着袖子,慢吞吞地笑了笑:“殿下是在考校老臣吧?这可算是老臣上任的第一件要事,处置得不好,会被全府的人笑话。”

叶沉渊不置可否,只说道:“全权交与总管处理。”

贾抱朴躬身受命,外出一趟,派太子嫡系进言,追封谢颜为公主,将她辗转嫁到了北理国。大理寺卿将消息传告给收押在监的修谬,并说道:“贺喜先生,礼部刚拟了敕册,准备论功行赏,追封昭容娘娘为贤妃。”

试探的语气刚落地,修谬看着大理寺卿手上的红案白酒,就淡淡说道:“这是殿下的意思?”

大理寺卿笑了笑:“太子府新入一名妃子,新任一名总管,好事连着来,殿下怎么可能想着赐酒给先生?”

修谬拂袖冷哼:“那就是贾抱朴的意思?”

大理寺卿依然温和微笑:“贾总管与先生心意相通,不需先生指点,也能按照先生行事风格处置好各种事。所以说,先生让出位子,成全贾总管的威名,可算得上是大功一件。”

修谬长长一叹,没有说什么。以谢颜李代桃僵联姻,的确是他的行事风格。没想到贾抱朴也能参透到­精­髓,将这种手段延续了下去。那么如此看来,不管是他或者是贾抱朴,都能辅助到太子府,只是他继续活着,势必要引起贾抱朴的构隙。再追究下去,会牵连到齐昭容的赏封。毕竟他和齐昭容,殿下只想保存一个。他催促谏议大臣进言婚事,未曾预料到是这种反噬的结果。

“殿下用人果然­精­准。”

修谬最后一叹,抬手饮下毒酒,用自己的退让换取了齐昭容的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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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感谢支持了V章的读者朋友,今天是3号更晚了,非常抱歉,白天我再补更一章

玩闹

冷香殿内熏香袅袅,烛火高燃。

继贾抱朴处置好联姻事宜后,叶沉渊又下了谕令:“赏赐齐昭容珠宝珍玩,上书礼部替她写一份表奏,将昭容德仪推行至后宫。”

上月华西受灾,齐昭容领旨前往边远之地分发善款,因是首领之女的身份,她安抚躁乱的老派势力,比谁都有说服力。散落的牧民见华朝带兵带粮助援,纷纷平息动乱,强健者跋涉来到连城镇,充盈了边防军营力量。

消息传回,叶沉渊按功行赏。

齐昭容风尘仆仆赶回太子府,心腹婢从霜玉连忙诉说大半月来的动荡,语意直指谢开言的专宠、贾抱朴的上位、北理国的催婚,甚至还包括了一桩麻烦事:殿下等昭容去了趟华西,擢花双蝶为执事总管,分管后宫事宜。

听到权限被分去一半,齐昭容忍不住冷笑:“谢开言这才入府几天,殿下就急着替她布置人手,难道是怕我吃了她不成?”

霜玉劝道:“娘娘息怒。好在太子妃已经傻了,对娘娘构不成什么威胁。娘娘只需暂时忍让,等殿下登基成了新帝,宫中那些老臣自然会跳出来反对一个傻子做皇后,到那时,娘娘不就顺理晋升一级,成了我们的贤妃娘娘?”

一席话说得齐昭容绽放笑颜。过后,她想起什么,连着问:“谢开言真的傻了?”

霜玉抬袖掩­唇­笑道:“经过太医、贾总管等多方诊断,太子妃的确是呆傻了。娘娘放心吧,连殿下都认了这桩晦气儿,不再派太医给太子妃把脉了。”她并不是完全知晓内中曲折,但为了安抚到主子,就迫不及待地试了试。

齐昭容完全放下心来,笑道:“老天真是长眼啊——只是可惜了修谬先生。”

入夜,齐昭容装扮一新,着烟翠纱裙,挽碧珠发髻,娉婷行至冷香殿,向叶沉渊请安。殿内偏冷清,她一走进,盈盈下拜,纤腰上爬升一抹粉红胸衣,溢出淡淡兰香。左迁看她衣装,连忙躬身退向殿外等候。

叶沉渊挥袖拂了拂飘散过来的暖香,放下奏章,说道:“你父亲那一派的老骑兵还有多少人?”

齐昭容怔忡而立,这些军机大情是她未曾关注到的,但她知道殿下肯定不会空问一句,只好咬咬­唇­答道:“好像不多了。”

“都已安家落户?”

齐昭容低头:“是的,与本地女子结婚的多,子嗣都是混血。”

“驯马技术如何?”

“­精­良。”

“强过连城马场?”

齐昭容踌躇:“不及连城。”

那便是驯马技艺及骑术比不过盖大那一批人了。连城镇安置了边防军营,与北理国接壤,想要活用骑兵,仍需加强­操­练,只是驯马者不好找。

叶沉渊念到此处,低头翻开奏章,淡淡道:“去歇着吧。”

“可是殿下,见贤想——”

叶沉渊抬高了声音:“退下。”

齐昭容咬住­唇­,匍匐行礼,还未起身,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句清亮的叫声:“啊——!”

叶沉渊当即丢下奏章,离开御座,疾步朝外走去。紫袍下摆堪堪拂过齐昭容手背,擦过一丝淡凉,如同以往的衣香熏染。她伸手一掠,却不能抓住任何实物,徒留一份飘渺雾气缱绻在指尖。

不禁恨恨想到:“就是傻了也占了殿下全部心思,我一定要慢慢弄死你。”

谢开言所住的寝宫叫云杏殿,内置暖阁清池,移栽花木于窗,整饬得秀丽堂皇。花双蝶每日寸步不离地陪着谢开言,发觉­精­力不够,于是安Сhā了两拨人值守。

谢开言吃饱之后就死睡,睡醒就四处晃荡,大多表现得安分。只是她喜欢出其不意,一旦等全府昏昏入睡,陷于一片寂静时,她就翻窗跌落花园中,躺在草披上碾来碾去。花双蝶不敢熄灭灯盏,怕欺黑伤着她了,凡能揣度到的地方,都安置了灯彩与值守宫女。能做到如此详备,也是与谢开言的奇行怪思有关。

五日前的清晨,花双蝶还来不及睁开眼睛,近侍女官就哭着跪倒床前,额头触地,磕得咚咚响。“花总管一定要救我,我只是打个盹儿,太子妃就不见了。”

花双蝶不禁大惊失­色­。打听到叶沉渊去了皇宫早朝还未归还,连忙带人顺着花园、水榭、后苑一阵疯找,没得到一丝消息。最后还是她冷静了下来,分别前往文馆、卓府、右巷看了看,终于在摸骨张家的残骸废墟前找到了谢开言。

谢开言凌晨摸出太子府,长发尽散,着浅薄衫裙,看着如同游魂一般。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双瞳凄清而迷茫,正盯着烧焦的大厅椽子一动不动。

昨晚这里发生一场火灾,纵火者的目标很明确,只针对张家,所以在墙壁四周撒落许多石灰粉,阻止了火势朝外蔓延。

旁边有民众议论:“张家昨晚遭大火,还好没烧到隔壁那户。”

“官府里只验出一具尸体,说是张老板的。”

“阿吟呢?”

“咳,肯定是睡死烧成灰了,你看地下这么多牙齿和骨头壳,说不定就是阿吟掉下的。”

花双蝶走上前,替谢开言拢上貂裘斗篷,好生劝着她回到太子府中。谢开言没做坚持,回程之中直接睡倒在马车里,神情一如从前。

花双蝶心下宽慰不少,进门时责备值守侍从看管不力,任由谢开言出了府。侍从委屈叫道:“回总管的话,我们一夜没闭眼睛,不曾见到太子妃走出这道门儿啊。”

花双蝶由此多了个心眼,细细观察谢开言的行踪。午时,谢开言游荡到东角院墙之后,突然拉住垂蔓,跳了两跳,意图攀越上去。

花双蝶吓出一身冷汗,正要跑过去拉住她,旁边紫影一闪,叶沉渊已经先前一步,将她抱了下来。

“去哪里都随你,走正门。”他搂着她的腰,在她耳边叮嘱道。

被架在半空中的谢开言不住踢腿,神情很是不耐,但又不说一个字。叶沉渊哄了半天,她才含糊说道:“米……米……”

什么米?花双蝶费神想半天,不得要领。

­精­通揣摩谢开言语意的叶沉渊片刻也没了声音。谢开言推开他的手,径直朝着前殿走去,脚步极端漂浮。

叶沉渊回头问道:“摸骨张就这样死了?”

一直随侍身后的左迁应声答道:“仵作验尸查实是张老板本人。只是他的儿子阿吟,下落还有些不明。”

叶沉渊思索一下,冷冷道:“罢了,任他去吧。”

左迁点头附议。至此,阿吟消失无踪,不知生死。修谬派出的杀手趁黑纵火焚烧张家,躲避了几日风头,正想将消息传递到大理寺牢狱中,才发现修谬已经中毒身亡。他慌张逃出汴陵,在城门处被左迁擒获,左迁将他押送到县府受审,不着痕迹地处理掉了这桩凶案。

谢开言似乎受到张家纵火案的惊吓,情绪变得极不稳定。她不吃饭不喝水,无论是谁靠近,都一视同仁踢出去。叶沉渊留在冷香殿处理政事,听她闹得狠了,唤人将她带过来,准备询问一番。

黑发雪颜的谢开言如同零落的梅花树,直愣愣站在窗前,任花瓣一片一片沾染上鬓发,清净得不含一丝人烟。侍从悄悄靠近,手里拿着大幅绣红芙蓉锦披,向她身上裹去。

咚地一声,谢开言翻窗逃逸,轻车熟路滚落草叶中。

花双蝶忍不住叫道:“哎哟我的太子妃,您可要小心点。”

整个太子府没人敢强蛮对待谢开言,侍从也不例外。等他们赶到花园一看,谢开言已经走远。梅瓣一路飘洒,她一路游荡流转,分开枝叶拂花而过,纷纷扬扬撒了一场香风雾雨。

沿着小溪朝上走,便来到偏僻的医庐前。

白袍天劫子听到喧嚣声,开门一看,谢开言拖着一株长长的梅枝出现在眼前。

“丫头又在胡闹了?”天劫子笑眯眯地说,“要吃糖丸吗?”

“糖……”谢开言的瞳­色­清亮了些。

天劫子拉住她的手腕,拖着她的梅枝走进医庐,倒了一盏花露,掺进四颗清香玉露丸,温声细语哄着她服下。一旦喝完解药,她就沉沉睡去。

伺药小童细声细气地请出其他随从:“大家都出去吧,医庐见不得风。”

众人列为两排,守候在医庐外,等着谢开言醒过来。

许久未见谢开言过殿侯审的叶沉渊放下笔,终究找了过来。花双蝶细细禀明事宜,落在三步开外请示:“暖阁的窗子是否要封住?”

叶沉渊停顿一下,道:“她就这点乐趣。”径直走进医庐,留下花双蝶细细咀嚼话意。

天劫子行礼,看着软榻上昏睡不醒的谢开言,叹口气:“殿下还想叫老夫替太子妃把把脉,没想到太子妃自己寻了过来。”

天劫子算是医术中的最后一道屏障。

前些时日,贾抱朴受命诊治谢开言,却被谢开言拖着满园乱转,花锄、草叶、竹枝、水车受损程度不在话下。就连地底藏着的最后一盏雪瓮花露,也被她翻了出来。她边喝边倒,将酒露糟蹋了­干­净。贾抱朴当下就变了脸­色­,再也顾不得尊卑阶位,拂袖躲进木屋里,哐当一声关紧门,自此对她避让三舍。

惹恼大总管后,太医跟着补上诊断之位,官帽及官服照常成为谢开言好奇的目标。因叶沉渊忙于政务,鲜少作陪一旁,谢开言十分喜爱太医容貌,一见到他就伸手拉扯胡须眉毛,导致太医也惶恐避让。

数次玩闹下来,整个太子府都信服了谢开言已失去心智的传闻。

叶沉渊希望她早日清醒,方便举行婚礼,考虑一番,请天劫子出庐诊断。天劫子因炼丹过度,­精­神气­色­大不如以前,当即婉拒了旨令。

谢开言浑浑噩噩自动寻来,解决了天劫子出行不便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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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论

谢开言沉睡在榻,面­色­和缓,鬓发与袖口沾染了露珠,氤氲着淡淡花香。织锦袖罩与布套包裹着她的手指,让人看不清肌肤的颜­色­,也不知原先紫藤般的伤痕是否已经清化。右手从薄被中滑落出来,指尖还恋恋不舍地捏着长梅枝,一两朵花瓣飘零落地,书写冬末芳华。

叶沉渊坐在榻侧,拈着花枝,却是没拿动。天劫子见了呵呵笑道:“小丫头好雅的兴致啊,古有佛祖拈花一笑顿悟禅机,她却在这里拈花睡觉。”

叶沉渊替她掩好被子,挽袖摸了摸她的额头,说道:“还是有些烫。”

天劫子唤伺药小童出庐,屏退众人,关上门叹道:“丫头身上带了两种毒,老夫的嗔念丹只能解开百花障,对沙毒却无作用。沙毒­性­热,烈火犯冲,聚集在顶盖骨上,突破不出来,所以让丫头变得疯疯癫癫的。等老夫炼制好第三颗丹药后,殿下再想想办法清了丫头的沙毒吧。”

叶沉渊掏出雪巾擦去谢开言额角汗水,问道:“大师身体如何?”

天劫子长叹:“不瞒殿下,老夫怕是熬不过这一冬了。”

叶沉渊握住谢开言手腕,细细看着她的容貌,沉默许久。天劫子顺势看过去,说道:“十年之前,老夫劝殿下封存丫头缓解毒­性­,苦了她十年,也误了殿下的姻缘。现在丫头虽然失了心智,时清醒时糊涂,殿下也应当好好待她,助她度过这场难关。”

叶沉渊没说什么,握紧了谢开言的手指,梅花清香侵染袖口,与她的气息掩落下去,变得极轻微。她睡得安宁,他却看得黯然,亲耳听到她是忍受住头痛,真的犯了迷糊,那种酸苦如翻江之水倾泻不出,只能在眼­色­中稍稍体现。

不形于­色­的人永远只能站在冰冷的边缘,追逐不到温暖。天劫子久留太子府数月,似乎懂了他的心思。十年不见,谢开言容貌如昨,他的­性­情依然冷漠,天劫子看着这面对面如同宾客的两人,忍不住长长嗟叹。

叶沉渊回神问道:“大师可有未完成的心愿?”

天劫子笑道:“多谢殿下好意。老夫孑然一身无所牵挂,只觉活的年数太久,还从来没有想过去强求俗物。殿下若是有心,还是好好待丫头吧,她受的苦委实太多了。”

叶沉渊当即站起,朝天劫子躬身施了满礼,以示难以说出口的感激。天劫子不敢受礼,忙避让一旁,笑呵呵说道:“待丫头醒来,殿下要好生看着她,不能再让她闯到老夫的医庐里来,见什么掏什么,将老夫的内丹全当糖丸拿走了。”

一席话说得叶沉渊擦汗的手一顿,眼中也掠过一丝无奈之情。

天劫子笑着拱拱手,走到文火炉前继续炼丹。叶沉渊合被抱起谢开言,梅枝拖拖拉拉跟在身后,一路撒着花瓣。等候在远处的侍从们忙低下头,小心避开脚边清香,拥簇着两人回到云杏殿。

花双蝶走上前,照例伸出手,却听到叶沉渊说:“我来。”马上退让几步,朝候在暖阁里的近侍女官们使了个眼­色­。

众人会意地抬起眼睛,细细观察叶沉渊的动作。

叶沉渊将谢开言平稳放在锦被之中,再盖上一床大幅红缎被褥,掩住她的肩头及腿边。唤人取来两条药叶香薰枕,他轻搁在她的脑后,站在床前等了片刻,并不走。谢开言熟睡中朝右翻滚一下,像是察觉不适,再朝左挪了挪,无论怎么动,被褥还是好好地盖在她身上,就连那枝梅,也未被移走,送给她一片清淡芳香,慢悠悠地妆点着她的思乡梦。

等叶沉渊走出云杏殿处理政务,花双蝶抬眼看着女官们,低声说道:“都学到了吧?”

众人点头。

花双蝶一一点醒她们:“殿下都能纡尊降贵服侍太子妃,下次还看你们敢这么大意,随随便便侍奉太子妃,小心九个脑袋也不够掉!”

此后,近侍女官寸步不离谢开言身边,一切以她为先,这倒是谢开言未曾预料到的事情。

谢开言醒来之后照例发呆,­祼­足踩在雪白云毯上,残留的一瓣梅飘落裙边,引得花双蝶低头瞧了瞧。谢开言的脚趾不见紫­色­经络,皮肤透白,呈现出康复之态。两颗嗔念丹的功效的确不凡,花双蝶又想到刚才殿下送寝时应当也能看见,心下稍安。她静静候在一旁,等着谢开言清醒过来。

谢开言开始赤足满地乱走,拖着光秃梅枝不放手,似是察觉到芳华已逝,她万般不耐地套上靴子,又去花园游荡。花双蝶跟在身后,趁机喂了半顿晚膳下去,再哄着她朝花影重重的清池走去。

清池内设暖泉,以厚实帷幕遮蔽四壁,温热之气源源不断冒出,沾染了屏风绣榻后的花朵。环境如此雅致,却难为了伺候沐浴的花双蝶。

因为谢开言一进浴池,看到那些热气,就四散跑开,任她拦也拦不住。今天她灵机一动,将两三梅枝□泉眼里,哄着谢开言褪下衣衫,一步步走进水中。

谢开言沉身而坐,从水面露出两只乌黑的眸子,专注地瞧着花朵,花双蝶忙不迭地倒下花露,替她清洗了头发,说道:“太子妃看什么哪?”

谢开言张口吐出一圈气泡,花双蝶仔细听了听,是个“兰”字。

“兰花?”花双蝶奇道,“这个是梅花呀。”

谢开言张嘴又吐出一圈气泡,含糊着说:“兰……香……”

花双蝶细心想了想,猜测道:“太子妃说的可是兰花香气?”

谢开言坐在水里咕嘟嘟地玩耍,花双蝶猜了又猜,终于说道:“可是,偌大个太子府里,只有昭容娘娘领了御赐的软香,是兰花气味。”见谢开言不应,她疑惑地摇了摇头,将这次的对话当作了无心之谈压制了下来。

洗完头发后,便要清洁全身。花双蝶看谢开言坐着玩耍,请了声罪,就待按下她的后颈,替她擦拭背部。没想到这个动作引发谢开言隐疾,让她仓皇地喊了出来:“啊——!”

声音清亮地传出夜空。

花双蝶白着脸说道:“惨了惨了。”忙提起裙裾,涉水走上池台,湿淋淋地跪在石子路上。过了不久,穿着紫纹长袍的叶沉渊果然掀开帷帘走了进来,眼里拢了一层寒霜。殿外的侍卫甚至追赶不及,落在廊道内,夹错着脚步,随后才停顿下来。

一众宫婢及女官跪倒在地。花双蝶先请罪,细细说了原委,心里有些忐忑。

听明事由的叶沉渊冷冷道:“都退下。”

所有人缓慢退出清池殿,关闭大门,阻隔住了里面氤氲的雾气和声音。

叶沉渊脱下外袍、靴子,慢慢朝着躲在池角的谢开言走去。“站起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谢开言突然抽出一枝梅,劈在水面上,激起一道水雾,撒了叶沉渊一身,他的绸缎中衣马上湿透,贴在胸口,露出伟岸身形轮廓,窄衫内缠绕的治毒药巾也凸显了形状。

叶沉渊顿了顿,道:“乖一点,让我瞧一眼。”

谢开言木着脸又劈了一记,他想了想说道:“难道你要我脱光?”脚步却不停,右手掀开中衣,只着洁白内衫走近。她在水底一阵捣腾,用梅枝戳他,他全数躲过,那些清香的花瓣浮散起来,缀满他的衣襟。

谢开言不耐地嚷叫几句,叶沉渊笑道:“喊什么,没人敢进来。”嘴里虽在调笑,手上动作极规矩,只是拉起她的身子,沿着她的前胸及后背看了下去。在两颗嗔念丹的作用下,她的情毒有了极大好转,肤­色­趋近雪白,深紫经络渐渐消散,只残留了一点浅红。

气雾蒸腾而上,弥漫谢开言周身,叶沉渊的目光随着雪­色­爬升,终于落在了她的胸口上,一瓣残梅轻掩紫玉之旁,润过水珠,­色­泽透亮,仿似承受不了娇羞,就要飘落下来。

叶沉渊躬身含住梅花,触及到了柔软的肌肤,眼底浊乱起来。谢开言抬起梅枝,被他夺走,纤瘦的腰也被他揽在怀里。她伸手戳戳他的前胸,伤口迸发,合水流淌出一丝血­色­。他只是紧紧搂住她,闻着她的发香,按捺不住时,就去深吻两口,努力平息身上的火热。

谢开言呆滞地站在水里,被他抱得挣脱不得,直到肌肤受冷,轻轻咯着牙齿才唤醒了他的神智。叶沉渊抱着她走上池台,用锦披仔细包裹好她的身子,暗哑唤道:“来人,送她回殿休息。”

待花双蝶送走谢开言后,叶沉渊返身步入深水里,随手拈起一朵随水流转的梅花,几不可闻地叹口气。遍身的燥热终于退了下去,他才更衣走回冷香殿,继续批阅奏章。想起什么,又传令道:“命花总管连夜缝制白华药枕。”

留守在暖阁内的花双蝶取来谢开言的三十束连城花草,磨成粉叶,加入药香,熬了一宿做出一只软枕。所有近侍都不能休息,掌灯侍立一旁,看着她一针一线缝补,还要看住坐在窗前呆呆出神的谢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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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

冬末春初,红梅绽放,枝叶上点缀着嫣然花朵,盈盈探入昭和殿窗内。

齐昭容摆摆手,唤退众婢从撤退火龙暖熏,侯在殿外。心腹霜玉随即取出一盏琉璃龛,小心翼翼地放在锦桌上。龛里种植着一大株亮丽兰草,用冰块拥簇根部,凝结的水露从青­色­叶尖滴落。

“这株‘舌吻’状似兰花,毒­性­异常,产自于华西灾区,十年难得一见。”齐昭容凑近冰龛,细致说了说毒草来历。

上月叶沉渊擢她去华西赈灾,在父亲老部落转一圈,便让她找到了这个宝贝。舌吻含慢­性­巨毒,外形与兰花无异,且带馨香,足够以假乱真。平常人长期摄入此种兰香,会在睡梦中死去。皮肤若是沾上,数月后也将腐化溃烂,可见毒­性­之强。原本她想带回来对付李若水,没想到谢开言进府后占尽宠爱,她抑着­性­子想了片刻,决定先拿来对付谢开言。

霜玉得令,戴着羊膜手套取过舌吻,炼制成护肤油膏,将油膏掺杂在宫人的月例用度中,使了个手法送给了谢开言的侍药婢女。又拿着晒­干­的舌吻草末,趁夜­色­假意与云杏殿的宫女一撞,将草末撒进了白华粉叶中。

谢开言怔怔坐在窗前,百无聊赖看着园外,远处有细碎语声,似乎是宫女致歉声:“撞到了霜玉姐姐,真是对不住。”

霜玉的衣衫角影影绰绰从梅林间拂落,过后不见踪影。宫女走进来,递过绷纱筛子,陪着花双蝶在灯下缝制白华软枕。

暖阁内熏着火龙,四壁映渗园林花草,昼夜间萦绕淡香。侍药婢女捧过温热花露,先交与花双蝶检验,无误后再送到谢开言面前。谢开言看着一双柔若无骨的玉手伸到眼底,不动。

侍药婢女的肌肤受了杯口之热,便透出一股轻缓兰香,散成不易看清的气雾,和着花露的温热渗入谢开言鼻尖。见谢开言坐着出神,婢女惶恐跪地,进献饮用花露。

谢开言低下头,就着她的姿势喝完这盏水,转脸又去瞧着窗外。

婢女每日负责调和四颗清香玉露丸与花露饮水,此刻已然完成任务,便退至殿外休息。

花双蝶熬了一宿缝制完白华软枕,铺在床头,笑着请谢开言入寝。

谢开言睡觉本是不分时辰,当下也不含糊,任由花双蝶替她擦净手脸,倒头就睡。花双蝶轻轻松口气,正待唤众婢从退下,去殿外守候时,谢开言突地一动,滚到了床脚,将枕头踢了下来。

花双蝶拾起软枕再度铺好,谢开言再度踢下。经过反复三次,谢开言才枕着兰香软叶安稳睡着。

一众人退下,只留花双蝶值守。

日中,薄阳轻染花园,暖阁外的梅花也开了,换上一层晶莹肤­色­。

李若水穿着­嫩­红袄裙随­性­而走,被清丽梅林吸引目光,撅嘴踱进花园。白梅冰肌玉骨,一枝便占尽春晖,满树霜雪承泽绽放,重重叠叠地攀升到檐边,遮掩了寝宫内的窗楹。

“殿下就是偏心,全府就两处梅林,只给了昭容和太子妃的窗前,还扣我十天,不准我出宫苑。”

李若水在梨园会上鞭笞谢开言及封少卿各一记,随后被禁足,由随身女官容娘日夜劝诫。她在合黎宫描了十天小绣像,写信催促哥哥主婚,最后听说谢颜已经嫁去北理,平白多了个不认识的皇嫂。她的希望落空,心里极憋闷,由此才来云杏殿的花园里埋怨。

至于齐昭容那里,她可是万万不愿意去的。

先不说齐昭容正得势,等着晋升为贤妃,就是齐昭容笑得和气而温柔的脸,李若水也不想看到,更不说来华朝之后,她暗地里遭到的各种不明欺辱。

李若水喜欢骑马、荡秋千、­射­小弓、打马球,入府初期,这些爱好都被齐昭容以各种名目劝止。她非常不服,径自外出游玩,回来后便发现马驹失踪、小弓折断、秋千散了架子。

她找容娘哭诉,容娘好生安抚着她,特意跪在叶沉渊下朝必经之路上,委婉地说了说。叶沉渊请她起身,向她应允李若水一切如旧,这才换来一点安稳的日子。

李若水边走边嗅梅香,朗声与容娘说话,笑靥一片灿然。

留守暖阁的花双蝶回头看看睡得安稳的谢开言,提着裙子转到花园里,朝李若水福了福身子。“禀公主,太子妃正在小憩……”

李若水哼了一声:“所以呢?就要本公主悄悄候着,不出声音?”她拍开梅枝,撒了一身清香,不耐嚷道:“真扫兴!”容娘跟在后面,温声劝道:“公主……公主……不可无礼……”

窗楹里咯地一声轻响,梅花飘零几瓣,洒在藓苔上。谢开言披长发着衫裙滚落草叶间,额头撞到石尖,刺出一些血。

李若水拍手笑道:“傻傻太子妃,跳窗入林来。石头垫额角,落血染梅开。”

谢开言趴在草叶藓苔之中,抬头呆滞一笑:“好……”血珠顺着苍白脸庞滑下,滴在嘴角,阻断了第二个将要吐出的“诗”字。

容娘扬声道:“公主!”使李若水撅了撅嘴,不再说话了。

花双蝶早就唤人取来外衣及斗篷等物,搀扶着谢开言起身。她细细擦去血丝,拿过侍药婢女手中的药盒,挑出一抹膏药,涂在谢开言额角。

谢开言含糊道:“痛……”

花双蝶吹着谢开言的伤口,冷下脸说道:“都知道太子妃爱从窗口出来,不知道将尖刺石块捡开吗?”不等婢女辩解,她便把眼一瞪,无声训斥众人退下。

容娘走出来说道:“太子妃跟前的宫女们都是灵活人儿,肯定打扫过窗口,我看这块石头来得有些蹊跷。”

花双蝶回身笑道:“容娘说得在理。为了不拖累公主,还望公主以后也小心避着脚下,少到园子里来。”

容娘看着花双蝶笑容,一叹:“我这就陪公主回宫。”路上拉着李若水的袖子,忍了又忍,才说道:“花总管护着主子,这份心无可厚非,可是连带着排斥公主,胆子也忒大了些。”

李若水只沉浸在谢开言摔窗破头的喜悦中,丝毫不在意容娘的难受之情。她回到合黎宫吃过午膳,无意看到绑好的秋千架子旁站着一脸呆滞的谢开言,心生不快,将落单的谢开言撵走了。

下午,谢开言拉下侍从,又一人摸到殿前,拉着绳索想攀越上秋千。容娘连忙走近,细声问过她的想法,无奈她只是木讷。

容娘扶着谢开言登上秋千,轻轻推送,陪着她游玩。李若水咬着指尖看了看,跑出来嚷着:“你退下你退下,我要来。”

谢开言似乎听懂了,爬下秋千,拽着绳子含混说道:“断……”

“断什么断?”李若水翻了个白眼,一把推开谢开言,跃上秋千,不顾容娘劝阻,兀自晃荡起来。容娘不敢出力,李若水便唤来两名宫女推送秋千,越荡越高,笑得十分开怀。

突然,木轴轮下的绳索承受不住力道,无声无息断裂开来,甩出了秋千。李若水惊呼一声,收势不及,径直扑入面前的荷花池中。

寒冬季节,冰水如刺,根根突进李若水身体内。不知何时,池底被人移植进大片黑­色­水藻,似丝线一般,缠住了李若水的手脚。李若水生长在北理,会骑马张弓,却不擅长凫水。她在水底吞吐两下,便笔直坠落草蔓间。

容娘骇声大呼,云杏殿的侍从随后找来,合力将李若水救出水面。花双蝶俯身掌压李若水腹部,使她悠悠转醒一刻。

“是她……”李若水吐出几口水,直接指向呆立的谢开言,“好毒的心肠……”

容娘红着眼睛狠狠瞪了谢开言一眼,花双蝶退后,拢紧斗篷,护住了谢开言的身子。“太子妃此刻失了心智,像孩子一样,怎么可能想着来害公主,还请公主明鉴。”

李若水来不及说第二句,就惨白着脸­色­昏死过去。

齐昭容闻讯赶来,听明事由后,走到谢开言面前福了福身子:“太子妃可好?”

花双蝶代答道:“受了点惊吓。”

齐昭容唤人通传贾抱朴过殿诊断李若水,蹙着眉尖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花双蝶本想牵着谢开言退出院子,速速远离这趟祸水,却偏生被齐昭容堵住了门。她明白过来,随即施礼说道:“合黎宫苑是娘娘辖制的地方,一切事情自然由娘娘做主。”

齐昭容笑了笑,道:“理国公主远道而来,是殿下贵客,又指认太子妃割断了绳索,依府规,太子妃需入内庭受审——”

花双蝶马上说道:“太子妃此刻身体不适,不宜受审,还请娘娘通融下。”左手悄悄伸向后,推了推谢开言杵得呆滞的身子,示意她离去。

以品阶来看,倘若谢开言要走,无人敢阻拦。

谢开言怔忡走向院外,齐昭容咬了咬­唇­,果然退开。

谢开言走回云杏殿径直睡下,似乎不在意府内闹翻了天。一直留在冷香殿勉勤政务的叶沉渊听闻李若水溺水,疑犯正是谢开言时,照例嘱咐左迁批录民政奏章,意态极其漠然。

齐昭容跪在金砖上,请求叶沉渊主持公道。

见叶沉渊不应允,她便咬­唇­说道:“后宫之事依例应由臣妾做主,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

叶沉渊抬头道:“不坏规矩,适可而止。”

齐昭容怔忡跪直身子,对上一张不动声­色­的脸,极力揣度着语意。

“合黎宫新修半年,哪能生成丈把长的水草?”叶沉渊的声音冷了起来。

齐昭容低头道:“可能是……可能是撒了催生的药粉……又或是……移植了水榭的藻类……”

然而谢开言入府不过半月,每日有侍从跟随,是无法逃脱出去捣鼓一块藻田,稍有明智者,都会想通这个道理。

叶沉渊挥袖道:“退下吧。”

齐昭容勉力起身,道:“可是那架秋千……明明被人割断了绳索……”

正说着,吃饱睡足的谢开言游荡了进来,殿前侍卫也未通传,径直放她走入。她拖着雪白斗篷,貂绒轻擦金砖,随着缓慢打转的步子,拉出一道亮影儿。

她站在阶下好奇地看了看叶沉渊,又转头看了看面­色­不愉的齐昭容。

叶沉渊唤左迁取来一枝长梅梗,拈在手里,走到她身边,换下她指尖勾住的斗篷。“为什么要拖着东西走?”

谢开言拉住长梅枝兀自在殿中转了圈,几片雪瓣撒落金砖,勾描一丝清丽之­色­。她只是游荡,并不答话,眼看着又要走出门。

叶沉渊拉住她的手腕,低声问:“在找什么?”

她转脸说道:“米……”

左迁躬身退下。

叶沉渊拉着她的手,走上阶台,看到齐昭容仍伫立一旁,便掠了一眼。齐昭容在他的目光下,朝谢开言福了福身子,问声好,才无声无息退出冷香殿。

叶沉渊坐进御座,将谢开言抱在膝上,撩开她的发丝查看额角,一点浅红留在雪白肌肤上,已经不见伤痕。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满手温热。

“今天吃过药了?”

见她茫然不应,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嘴­唇­。她杵在他怀里没有动,满身温香软玉,使他的气息蓦地低重起来。

叶沉渊辗转亲吻许久,谢开言的­唇­被咬出嫣红之­色­,脸颊仍是雪白,没有多大反应。他瞧了眼她的表情,伸指掠开她的衣衫领口,低头朝里面探了探。

白玉微微起伏,溢出梅花清香,衬着水红抹胸,十分诱人。

他低下­唇­采撷□,沉溺其间,两手也逐渐收揽了她的腰。

殿外左迁清朗的一句平息了他的火热:“启奏殿下,卓公子求见。”

叶沉渊替谢开言理好衣襟,将她放入御座之中,起身回道:“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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妒忌

卓王孙着玄­色­批领宝蓝锦袍走了进来,腰间悬翠绦玉饰,周身落得轻便。“见过殿下及太子妃。”他作揖说道,徐徐抬头,容貌依旧俊美,不见丝毫焦灼之­色­。

谢开言指尖的梅枝悄悄一动,零落一瓣花朵。叶沉渊看得仔细,伸袖轻搁她肩头,不着痕迹地按下了她的身子。

“什么事?”君臣之间的庭对既冷淡又熟悉。

卓王孙墨黑的眼睛移到谢开言面上,稍稍一顿,模样似是欲言又止。殿上留着两道身影,君主始终侍立一旁,嫔妃即使还受宠,涉及到国事,她也应该是不参与的。

叶沉渊懂得他的心思,开口道:“不碍事,直接说。”谢开言被一双温和的眸子那样瞧着,面­色­有些恍惚,禁不住踢了踢裙子。“卓……”肩上承接一股柔力,压住了她的动作。

卓王孙抬眉问道:“太子妃可好?”

叶沉渊长身而立,抿紧了­唇­。

谢开言依然道:“卓……?”想说出什么,偏偏又讷口于言,受制于人。

卓王孙看看叶沉渊的眼睛,沉吟一下,终于回归臣子本­色­。“水陆两队去宁、南、苏三州军镇,必须沿途设置九处临时转运部署,其中以楚州为中枢。边远四州风­干­沙多,陆运繁重,耗时最多,微臣已派家军奔赴云州待命。此番前来,微臣想请殿下定夺,九处转运署的地点设置是否可行。”

左迁依故进殿候命,见卓王孙出示一卷图轴,忙取过来递交给叶沉渊。

叶沉渊左手持卷轴,右手拍拍谢开言的头顶,低声道:“出去玩。”谢开言坐着不动,初见来客的迷茫之情已尽,脸上取而代之的是平常的呆滞。叶沉渊见状,唤来花双蝶,令她先将谢开言带出殿,说道:“会谈之后,她若再来,不用阻拦。”

放眼整个太子府,除去东角冰库,还没有谢开言不能横冲直闯的地方。

花双蝶对着殿中数人一一施礼,礼节周全了,才拉住谢开言,用糖丸哄着她离座。谢开言怔怔走下阶台,看了眼卓王孙的脸,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袍袖,含糊道:“卓公子?”

花双蝶惶然,温声劝着谢开言继续朝前走。只因她知道,谢开言自从失了心智以来,只记得句狐的舞铃,眼下竟然还认得卓王孙,这两种偏又是殿下忌讳的事。

卓王孙垂落袖子,稍稍避让了一些,温和道:“正是在下。太子妃可是有话要交代在下?”

谢开言放开整日拖来拖去的梅枝,松松挽住卓王孙袖口,回头看了看桌案前的叶沉渊,她仔细辨认过两人的脸庞后,最终滞留在卓王孙身边,不动了。

叶沉渊冷了脸­色­,道:“过来。”

她推开花双蝶意图阻挡的手腕,紧抓着袖口,像是识母的小牛犊一般,跟在卓王孙身后。卓王孙忙朝叶沉渊作揖说道:“容微臣先行告退,待下次再参议要事。”

他的本意是好,可花双蝶都能想到,再来一次太子府,便多一分忌讳。

果然,叶沉渊说道:“速速说完。”随后走下来,紧握住谢开言的手,将她带离卓王孙身边。

花双蝶为避嫌先行出殿。

谢开言没有挣扎,一直怔忡呆立叶沉渊之后,听他与殿内两人商议。走笔详细的陆运图随即平铺在紫檀金案上,她的手被扣在叶沉渊指间,似乎是忍耐不过,才踢了踢他的衣襟下摆。

叶沉渊并不理会,只说道:“西南诸州地处偏远,提调­精­兵已是不易,陆运粮草耗费更加奢靡,卓大人必须妥善处理此事。”

卓王孙稍一思索,便答道:“可将千万运费沿途收购民众春粮,充作粮饷。”

“此法可行。”

细致禀告后,卓王孙躬身退出殿外,谢开言不能挣脱手腕,索­性­漂浮脚步朝下走,意图尾随而去。叶沉渊使了大力将她拉扯回来,抱在怀里,惊得左迁把头一低,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你还记得他?”叶沉渊困住谢开言扭动的身子,冷着声音问道。

“卓……”

他低头咬了一下她的­唇­,低声道:“我是谁?”

谢开言抬头费力地看了看他的脸,含糊道:“父君。”

叶沉渊捏住她的两边面皮,低笑道:“今晚来父君寝宫,父君教会你怎么做妃女。”

谢开言又要挣脱离去,他只是紧紧揽住她的腰,看着雪颜上浮现的一抹红印子,忍不住在上面亲了亲。一触及到温软的肌肤,便嗅到花双蝶为谢开言特置的清梅暗香,合成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溢出领口,勾住他的心魄。

“折磨人。”他暗自念道,再次替她理好被扒散的衣襟,忍住心头之热,拉着她走出殿外。她怔怔站着没走,他将她轻推向廊道,温声道:“去玩吧。”直到侍从拥簇着她走远,他才回殿对左迁说道:“卓王孙日后再有政事,叫他写成奏章递进来。”

左迁知道后半句的意思,忙说道:“得令。”

是夜风冷星稀,万籁寂静。

叶沉渊处理完民政司诸事,依旧冷置了中书省递交的奏章。前几日,贾抱朴处理好北理国的催婚,中书令阎正普再持朝议,言称太子府皇脉单薄,希望能礼聘数名士宦女儿入内。

阎家独女与连城都尉王衍钦之妹便在录选名单上。

阎正普并非是保皇一派,如今帝制不兴,他也默认了叶沉渊专权监国的地位。眼看四次言谏无效,他便改变策略,打算迂回瓦解谢开言的地位,知晓王衍钦隶属太子嫡派,他甚至还录选了出身低微的王家女。

只是这一次的谏议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批录复回。

冷香殿里的叶沉渊取下典册书籍看了一会,花双蝶如常奏报谢开言后半天的情况,涉及进食、饮水、穿衣、玩耍多项,并提到她四处念叨“米”的故事。

叶沉渊想了想道:“明早去将糯米寻来。”

花双蝶恍然道:“原来是指兔子,奴婢现在就去找。”

“她已经睡了?”

“回禀殿下,太子妃已熟睡。”

叶沉渊合上书册,起身走向云杏殿。暖阁窗棂掩映梅花,渗落出一些柔和的光亮。他远远站了会,折身入清池沐浴,随后也回到寝宫休息。

睡至半夜,殿外突然传来细微的声音,内侍们似乎是压低声音,在说着:“太子妃……太子妃……这儿冷……您小心点脚下……”

叶沉渊睁开眼睛,起身坐在床侧,静静等待着。

谢开言穿着睡袍散发走入,将一众侍从甩在身后,看她神情,分明是晚来趁着兴致神游一番,靴子也未穿,天足踏在金砖上,大概是察觉到冷,三两步就游荡完殿内,径直朝着帷帘后的御床而来。

她不知道掀开纱帘,是直接闯进来的。

叶沉渊对上她那迷茫的眼睛,问道:“真的来侍寝?”

谢开言将手上提着的兰香软枕送到他面前,吐出一字:“换……”

“换什么?”

谢开言丢下枕头,爬上床内找了找,又走向殿外,从司衣间里摸走了叶沉渊的外袍,披在身上径直离去。

宫娥及近侍让道一旁候着她走过。

叶沉渊走到殿门看了看,谢开言的背影已经融入了夜­色­,唯独雪白衣襟在远处划出点光亮。“传令花总管,命她替太子妃穿上靴子。”

“是。”

殿左有座拔地而起的镂刻壁架,多置锦盘,陈列着不可计数的玉石。帘幕无风垂落,遮不住内中的祥瑞珠光。谢开言刚才匆匆来去,丝毫不被玉质牵引目光,似乎是已经忘了当初的爱好。

叶沉渊站在玉架前,细细想着往事。许久,远处传来喧闹,数盏灯像蜿蜒的火龙爬上殿外石街,还夹杂着齐昭容的低泣声:“求殿下给臣妾做主。”

谢开言披着长袍游荡在最前,脚上已经穿好了靴子,她走得飘忽,全然不顾众人的追随,掠进寝宫,径直躲进帷帘后不出来。

齐昭容受惊吓,玉容惨淡无光,一路追赶谢开言而来,看到殿门大开,猛然醒悟过来,顿住了脚步,跪在阶前。

街外跪满侍从及宫娥,一样不敢轻易接近禁忌之地——太子寝宫。

叶沉渊走出,冷冷问道:“怎么了?”

齐昭容哭倒在地,细细诉说原委:谢开言趁黑去了昭和殿,让她误以为是殿下临时征召,忙起身迎接。谢开言转过身,披发冷脸,惊吓她一次。她唤侍从送回谢开言,入睡后谢开言又摸来,挂在梅枝之上,拖着白袍晃晃荡荡,又将她吓醒。偏偏花总管等人远远候着,又不过来劝止。一宿未过,她已经被吓得心神不定,整座昭和殿都不得安宁。

“太子府素来是本朝法礼典范,殿下还宠着太子妃,也不能乱了规矩。”齐昭容哽咽说道,“求殿下主持此事,给臣妾一个答复。”

谢开言好奇地走出来,从叶沉渊身后伸出头瞧了瞧。

齐昭容泪眼婆娑看着叶沉渊,花颜萎顿,实是受惊吓不少。

面临大半府众跪在街前的场面,叶沉渊静默片刻,说道:“她不喜枕内兰香,睡不着,才去昭和宫走动。”

齐昭容忍泣道:“太子妃不喜欢兰香,所以才来惊吓臣妾?可是,臣妾并未替太子妃安置兰枕,为什么这份过错需要臣妾承担?”

叶沉渊冷漠道:“全府只有昭容熏兰香,她自然去找你。”

因府众在旁,齐昭容知道叶沉渊不会乱了礼法规矩,因此仰脸说道:“臣妾受到御赐软香那一日起,便分发给众人,垂示陛下天恩。殿下若不信,此刻便可询问她们,看臣妾可有谎言?”

叶沉渊静立不动,神情漠然,似是对一切了然于胸。

实际上,他的确能预料齐昭容的应对方法。所谓捉贼拿赃,没抓住兰香来源,始终不能迫使她低头认罪。即使追查下去,也会有心腹顶罪,让她逃脱这次的惩治。

齐昭容低下头,死死抿紧嘴­唇­,心里也有考究。谢开言第一次孤身摸入殿内,游荡一圈,所剩的半株舌吻兰花便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具空冰龛。她十分惶恐,害怕谢开言泄露出暗杀的秘密,命霜玉将谢开言送回宫。霜玉折返后便告诉她,谢开言途经花园,从袍袖中扯出一丛兰草,种在了梅树下。霜玉连忙将兰草带回,交还与她。她趁着夜­色­捣毁了兰草,彻底消灭痕迹,方便死无对证。

寂冷的夜­色­中,叶沉渊突然道:“听闻昭容与阎家素来交好?”

齐昭容没有否认,点了点头。

“阎家业下绣女坊明日开张,你替我送份彩礼,权当外出散心。”

能从冷冰冰的殿下嘴里听到如此安排,算是最大的宽慰了。齐昭容连忙称好。

“另有一事。”

“殿下请吩咐。”

“彻查李族公主溺水一案元凶。”

齐昭容低头道:“殿下信任臣妾,臣妾一定不负所托。”因如今的谢开言广受保护,她想了想,只能在其他人身上动心思,将这桩公案了结。

“都退下。”

冷淡的谕令一下,齐昭容即使心有不甘,也只得带着一众仆从退向街外。恨恨走了许久,她紧掐住霜玉的手说道:“那女人好不要脸,竟然还留在殿下寝宫内。”

霜玉忍痛劝着她回到宫苑。

谢开言躲在叶沉渊身后听闻到一切,看到众人散退,忙收回半脸,紧跟着离开。叶沉渊拉住她的手腕,笑了笑:“来了就歇下吧。”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抱回寝宫。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大老实人,不骗大家,直接说了,下章没­肉­,继续在对手戏里走剧情,刚写到这里太困了,所以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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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迷

石青帘幕之后,安神香气淡淡散开,可是谢开言­精­神极好,没有睡着。羽絮般的被褥铺在沉沉御床之上,堆簇起来,像是红霞白云泛开了波浪。谢开言合衣倒在被褥之上,滚来滚去,如同戏水的鱼,鲜少安静下来。

叶沉渊站在床前,看了一会她的玩乐,唤人取来一张雕花木榻,放置在帏帘外,盖上锦被阖目休息。她是吃饱睡足才来游荡,他却需要养­精­蓄锐应对第二天的早朝。小睡一刻,咚的一声清响使他睁开了眼睛。

谢开言赤足坐在低矮床踏上,手中费力举起压制地衣的铜狮子,朝着金砖地面砸去。叶沉渊起身将她拎到床上,双臂支撑在她身旁,凑过嘴­唇­咬了下她的脸颊,说道:“那个不能砸。”

“冷……”谢开言呆呆吐出一字。

他放倒她的身子,替她掩好两床被褥,低声道:“早点睡。”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乌黑的眸子像是润过泉水的玉石,极具神采。

他抬手阖上她的眼皮,她又睁开。

“你是清醒的?”叶沉渊突然冷脸问道。

谢开言闭着眼睛含糊道:“冷……”

这种乖巧的模样很让叶沉渊满意,他低□子,辗转亲吻她的嘴­唇­,嗅到从领口溢出的清淡梅香,气息不由得浑重。他的­唇­一路朝下,径直探入她的睡袍内,含住了雪峰上的绮珠。一抹温软入口即化,腻得香甜,吞吐几下,绽放一片白玉光华。

谢开言踢着被角,咝咝吐气,蓦地低嚷了一声:“痛!”

叶沉渊抬起眼睛看她:“我不咬你。”继续口舌并用,手指探衣而入,抚上了她的右胸。

她突然伸手挽住了他的脖子,双腿蹬落卷被,架上了他的腰。他怕她落地摔着,忙抱住她的身子,说道:“乖,下来。”

谢开言四肢攀爬,晃荡在叶沉渊胸前,凑过嘴,还咬了他一口。叶沉渊低笑道:“傻瓜。”随着她折腾了片刻。最后她用虎力一扭,将他压在床幔上,刚好顺势坐在他的腰下,挣脱了两人肢体的纠缠。

叶沉渊低眼看了看她的坐姿,躺着说道:“除了你,没人敢这么无礼。”

谢开言磕磕绊绊爬下床,见他伸手拉住她的脚踝,便不耐道:“冷……”叶沉渊察觉到手凉冰着她了,便松开了手指。趁着这个间隙,她拖着白袍跑向雕花窗,推开纱屏,就待翻出去。可能是太急切了,她爬窗时滚落下来,砰地一响砸在金砖上。

叶沉渊循声找去,将她再次抱回床上,用被褥困住她的身子,低声道:“不想侍寝就安静些,懂了么?”

谢开言被压制在卷被里,怔怔点头。

他满意地啄了一下她的­唇­,将她连人带被推向床里,取来木榻上的锦被,睡在了外侧。

谢开言在卷被里安静了一会,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摸出手来,扯扯他的袖口。

叶沉渊的浅眠即刻被打断。他睁开眼睛,声音里还带了一丝暗哑:“怎么了?”

谢开言爬起身,屈膝斜坐,含糊说道:“玩……”

叶沉渊以手枕头,静静看她。

“玩……”

“我叫人陪你玩。”

谢开言似乎听懂了,手脚并用,想爬过他的身子。她的睡袍早就松散开来,襟扣不知被他扯去了哪里,水红抹胸裹着一片雪­色­,微微起伏,吐露无限风光。

叶沉渊支起右膝,拦住了她的爬行动作,依然枕在锦缎香熏枕上,淡淡说道:“来我这里。”

谢开言辨别一下方向,爬到床头,屈膝跪坐,念叨:“玩……”

这种坐姿似乎无意显示了她的失智,倘若在平时,谢族人向来是不跪天乞地。

“玩什么?”他伸手将她拉趴下,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温热。

她在袍袖里掏了掏,发现不见了东西,随后爬到床里,胡乱翻开被卷和床幔,一阵寻找。

叶沉渊从被里伸出手,指尖夹着一个小巧的孔明锁,道:“在这里。”

谢开言慢慢爬回,伸手抓去。他却说道:“过来。”揭开被子一角,拍拍床面,示意她躺在身边。她呆滞看了片刻,似乎不懂他的意思,径直坐着不动。

“你不冷么?”

她的眼珠不由得动了动:“冷……”

“过来。”

谢开言合衣一滚,滚到叶沉渊身边,抓过孔明锁,随手一抽,拉散了木条,被砸了满脸。她咕哝一声,他掠了掠嘴角,伸手拈过被子,替她掩好身子。

谢开言躲在被褥下玩了半宿孔明锁,拼凑不成,最后发作起来,抓起木条就要朝着纱幔砸去。叶沉渊早被唤醒,忙捏过她的手,摆弄一下,道:“这样搭。”

他手把手教会她搭建起孔明锁,天­色­透过纱屏,降下一尺薄薄如玉的光芒。她枕在他的胳臂上,逐渐睡着,面­色­也蒙上一层柔光。

叶沉渊移动手臂,将她安置在软枕上,她惊醒过来,踢了他一脚。

他起身取过浸汁漱口,由着宫娥司衣、敷面,动作轻缓。但凡有一点响声,她就不耐地滚动一下,踢开一点被子。

最后叶沉渊下令道:“都退下去,不准进来。”

众侍从依令退出寝宫,远远侯在街外。

叶沉渊替谢开言裹好被子,确信无一丝袍角露在外,穿着朝服走出殿外,登车去了皇宫主持早朝,应对新一轮的政议言谏。

寝宫内外寂静如水,鹤嘴缓缓吐送安神香,四周不闻任何声息。

谢开言起身穿好靴子,在地衣上蹭去靴底残存不多的沙砾,朝着司衣间走去。瑞霞帘幕重重落下,铜镜格橱拢上清光,在晨曦中静默。她掀开帘帏,推开一扇金结挽饰的木门,拾阶而下,便到了寝宫底下的地宫里。

丈许长的冰块如雪被一般,密密麻麻平铺在地面,围簇中央一座石池。池水清亮,反­射­一丝光亮,走近,才能闻到淡淡的药香。

谢开言记得这个叫做冰泉的石池。十年前,正值她发­色­枯萎,濒临毒发殒命时,叶沉渊抱着她,抬手阖上她的眼帘,亲手将她放入冰泉之中。泉水中虽加入了保暖的药剂,也让她冷得颤抖,她请求他不要封存她,宁愿就这样毒发死去,他搂住她的身子低语:“十年才能配置出解药,等我十年。”随即看着她缓缓沉入水底。她最后记得的,也只是他的掌纹,轻轻一刷,阖上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记起全部事情,却没有时间去伤痛。

句狐死在她怀里,留着最后一点气息,悄悄说道:“少源被抓进太子府。师兄派摸骨张来追杀你。好好保重。”

那个时候,谢开言早就惦记上了摸骨张,因为只有他见过谢飞。只是摸骨张为了保住自己及阿吟的­性­命,不敢有意泄露谢飞的软禁之处。眼见失去二皇子和句狐,她的气息翻滚起来,险些冲破罩门。

摸骨张果然来了,谢开言忍痛施计,用舌底压住寒蝉玉,被他捣鼓成痴呆之人带进张馆。

摸骨张的手艺以旁门左道居多,尽管她有意运力抵制他的麻药及针灸,还是被他牵发了头顶的沙毒,苦于言语不利,她由着他捣鼓开去。

最令她愠怒的,便是摸骨张口口声声断定,是她自己引发旧疾。却不知,他的几枚透骨银针下去,她的|­茓­顶罩门早就被他破开,让她离着僵死之境也不远了。

她拼着最后一丝神智,不使自身陷落混沌的深渊,毒发之时偶尔糊涂,她也要极力转醒过来。

辗转来到太子府,谢开言没想到能刺探到的消息更多。北理之伐、少源死前暗示的聂无忧的下落、谢飞的病情,一点点浮出深潭似的水面。她推断,故友聂无忧既然放她出川,势必会遭到叶沉渊的报复,因此她随意游荡,发现只有东角冰库不准入内。

冰库连接运河的沟渠,少源身形瘦弱,挣脱锁链,随水飘荡出尸身。花双蝶为安抚受惊吓的谢开言,曾细细诉说过少源的死因,是左迁的无心之失。然而谢开言想到一个问题:聂无忧是不是也被关在里面?

翌日起,后苑花园里的贾抱朴不见客了,专心炼丹,据说是续补天劫子的职责。

可谢开言宁愿相信贾老怪是找到了新的趣事去做,十年前,他可是以医死人而闻名。

聂无忧还关在冰库里,被贾抱朴试验各种药丸,想必身子落得羸弱不堪。冰泉之水由特殊药材炼成,能护住最后一点心脉,她需要用冰泉裹住聂无忧,将他带走,逃开太子府众人的摧残。

只是现在,她被北理国的军情牵制住了脚步。很早前郭果就告诉她,宇文家有动用水运大队的意向,安Сhā自己人入转运署。她能推断是与战争有关,然而有一点让她没想到,叶沉渊对北理的征讨竟然是如此早。

花双蝶在南城文馆邻家找回了糯米,递交给御床之前站立的谢开言。

谢开言接过,听着花双蝶低声问司衣的宫女:“有落红么?”

宫女摇头。

花双蝶低低一叹,细细替谢开言穿好衫裙,裹好斗篷后,便说道:“阎家绣女坊开张,昭容娘娘带我去贺喜,顺便要我指点下绣女的针法。”

吩咐众人护好谢开言,花双蝶便登上车辇,随着齐昭容直奔东城。

谢开言抱着糯米走去合黎宫,看望昏睡不醒的李若水。

容娘在旁低声哭泣。

谢开言放下兔子,道:“米送你……”

容娘红着眼睛说道:“偌大个太子府,竟然就太子妃惦记着公主。”

谢开言没说什么,转身去了后花园游荡,采摘奇香四溢的花朵,塞进纱囊里。

叶沉渊的早朝还未完毕,医庐内的伺药小童哭着跑来,说道:“大师已登仙,请贾总管主持敛葬之事。”

贾抱朴长叹一声,替天劫子细细换过白袍,将一粒夜明珠大小的香尸丸塞入天劫子嘴中,处理完所有丧事,并将消息发到宫中。依照华朝典历,宾客丧生,尸骨需回故土安葬。贾抱朴捏着天劫子的手腕,细细念了一段道教的《救法经》,躬身施礼道:“送大师!”

一时之间,铜铃叮当,素旗高举,朱红大门次第推开,延绵出一条宽阔的大道,送着棺椁车缓缓离去。

天劫子走得安详而从容,眉间的皓雪不染一丝尘埃。

谢开言目送马车远去,怔怔走到水榭旁,靠石而坐。

霜玉转头说道:“这儿风冷,替太子妃取来围屏及暖手炉。”支开了宫女。近侍一如既往远远侯在院外。

谢开言转过脸说道:“齐昭容派你来的?”

霜玉受惊吓不少:“你没疯?”

谢开言不答反问:“你想过没有,齐昭容特意调出花总管,将你拉在府里,唤你来对付我,她的居心是什么?”

霜玉将信将疑地看着谢开言,眼光不时瞟着谢开言数日来常常坐定的石块。

谢开言看着水面淡淡答道:“齐昭容早就攀附上阎家,又担心你知道她太多的秘密,才想出这条毒计将你除去。我一旦落水受惊,你就是最大的疑凶。你觉得到那时,齐昭容会不会保住你的小命?”

正说着,假山石块连番陷落,谢开言的身子倾斜一下,靴子不差分毫踏上了霜玉撒落的琉璃珠子。只见谢开言无一丝迟疑,径直朝着水榭扑去。霜玉大惊,扑过去拉住她的身子。

谢开言反手抓住霜玉衣襟,用下坠之势拖着霜玉滑进冰水里,不出片刻,霜玉换不了气,浮尸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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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刚写完,算是8号更新,9号晚上会再更一章,大约在7点左右

破晓(一)

谢开言的思绪陷入黑暗的深渊里,冰冷的感觉包裹住了四肢,她努力攀爬,顺着渊水上面的一丝明光潜去。耳边似乎有人在焦急地呼唤:“谢开言……谢开言……”到底是谁?总是唤着她的全名,一次次地漫不经心,用最冷淡的声音压抑了迷雾般的感情?

“叔叔。”她咕哝一声,想推开那人覆盖在额上的手,可是她太冷了,只能暂且闭上眼睛睡过去。

谢开言最初的记忆,是由谢飞牵起。

越州乌衣台是个美丽的地方,纵横千级青玉石阶,林罗万株秀颀嘉木,像是拢着一层巍峨的纱帐。乌衣河静静从山台下蜿蜒而过,明净似带,两岸浮动着南翎孩儿的笑声。

四岁的谢开言迈着蹒跚的小腿,用陶罐打好水,站在岸旁看了一会其他孩子的沙滩马仗,吮着指头朝回走。妈妈卧病在床,等着她取回最甜美的河水煎药,也使她失去了幼时的玩乐机会。

一个绸缎衣衫发饰明珠的男孩冲过来,撞在谢开言身上,啪嗒一声,打碎了陶罐,溅起满石阶的水迹。其余孩子哄笑,扬起树枝指指点点:“东哥儿又在欺负黄毛丫头了,不怕沾了病秽气?”

东瞻是南翎大皇子|­乳­名,近侍的官宦子弟才能这样称呼。谢开言听妈妈讲过宫里的典故,怔怔看了一眼比她高一头的小孩,转头朝着家里走去。过了一刻,她新换了一个陶罐,通身漆黑,拿在手里还有些褪­色­。她费力地打过水,抱着陶罐朝石阶上走。

大皇子再冲过来时,谢开言慌忙松开手,罐子砰咚一声砸在他脚上。

大皇子龇牙抱脚跳开,嚷道:“臭丫头,竟敢换了铁罐子来打水……”等到其他陪侍小孩涌过来要报仇时,他又拦住他们,连忙说道:“别动手,别动手……这个呆丫头留给我……”

谢开言手里沾了墨,不再吮着指头,只怔忡站着。大皇子转过身,将她的­奶­白小脸掐了又掐,坏笑着说:“快点长大,嫁给哥哥,嗯?”不顾其他孩子的哄笑,吵吵嚷嚷地勾肩搭背走远。

谢飞站在林子里,静静看了很久底下的玩闹。

谢开言每日来取水,且风雨无阻,一个四岁的孩子,身上带了一种不自知的韧­性­。看她的臂力,似乎又比平常小孩强一些。

谢飞跟在谢开言身后,造访民巷中的那户竹篱小木屋,看到了谢开言的妈妈。

谢母姿容美丽,尽管抱病在身,眉目间写尽了婉转的书卷气。举手轻掠发丝,下床敛衽施礼,端的也是大家闺秀之风。

谢飞说明来意,询问谢开言是否受过经书及武力教导。

谢母抿嘴轻笑:“我来时带了三箱书籍做陪嫁,闲暇就教她看书识字儿。院里有些细木柴,也是她拿着小斧子劈出来的。”

谢飞唤谢开言到跟前,捏了捏她的骨骼。他习得一手摸骨术,当即发现这个女娃是块绝佳的料子。深谈下去,他还得知谢母来历不凡,是华朝前礼部尚书之女,因眷恋谢开言之父,才屈身下嫁南翎民巷中,成了一名书生的妻子。

谢父­性­秉直,涉猎广,三年前为探查牲畜疫病源头,不幸染疾去世。他与女儿都是正统出身,属谢族之后。

谢飞沉吟一番,说出预立族长之意。

谢母讶然:“据我所知,谢族立首领必须征得五堂长老同意。”

彼时年方二十的谢飞身上带着同龄少有的沉稳之气。他淡淡说道:“因此,娃娃还需通过其他四堂的考验。”

谢母拉着幼稚的女儿,思前想后,毅然道:“既然这孩子有根骨,又得叔叔看重,那我便将她送入谢族。只是有一点,她自小失怙,现在又离了母亲,肯定会有些孤弱。望叔叔多加怜悯。”

一席交谈后,谢母替谢开言换好衣衫,梳好发辫,摸着她的头说道:“以后妈妈不在你身边,要坚强一些,记住了吗?”

幼小的谢开言并不知道这种“坚强”要多强韧,待她去了乌衣台之后,每逢严苛教习结束,她扑下山来摸到木屋前,却发现妈妈已经不见了。

谢飞叔叔擦去她的眼泪,严厉说道:“你今年七岁,我给你最后一次哭泣的机会。从明天起,你要记住你是五万弟子之首,站在人前,只准流血,不准流泪。”

妈妈远离南翎,让她断绝了最后一丝念想。就像鸟儿失去温暖的巢|­茓­,必须在风里辗转翱翔。

谢开言每日读书、学礼、骑马、习箭,接受名儒教导的丹青音律知识。她能背下诗书礼经,辨析繁复难测的天文星象,熟习马仗阵法,说出每一支翎羽的特征,却没法梳理好自己的发辫,穿整齐一套衣装。谢飞叔叔对此不以为意,安置婢女替她打点生活所需。

谢开言深受严苛与恩宠两重教导,如同小白杨一样慢慢长大,引起族内其他子弟的忌妒心。七岁时的一个傍晚,霞光满天,池塘里凫着几只小鸭子。她看了好奇不过,伸手去摸,却不提防后颈被人拿在手里,压着她的头灌入浮萍绿水中。

谢开言挣扎着爬起,那名少年紧紧抱住她的腰,拖着她滑入更深的泥潭。

谢飞站在高楼之上看到了动静,并不发令援救。

沉浮在水中的谢开言突然知道了,要想活下去,必须靠自己。她反抱住那名少年,凑过嘴,咬上他的­唇­,不断吸气。最终他支撑不过,划动四肢,带着身上如同挂枝一般的谢开言浮上岸。

一道人影冲过来,咚地一脚,将少年踢入池塘中。

湿淋淋的谢开言趴在石面抬头一看,原来是锦衣玉带的大皇子。

大皇子拿着马鞭,指着池塘骂道:“小子敢亲我家妹妹!活得不耐烦了么!”

谢开言吐出一口水。

大皇子蹲□,拍拍她的脸笑道:“还没长大啊?这可不好,父皇已经替我张罗选妃子了。”转身看到另一名­唇­红齿白的小姑娘,他又笑着走过去,说道:“妹妹是哪家的姑娘?快点长大,嫁给哥哥,嗯?”

谢开言抽搐一下,又吐出一口水。

自此之后,她便泯灭了所有对男孩的好奇心,却落得一个怕洗澡的坏毛病。

谢飞叔叔送来了阿照做伴读。

阿照走进她的生命,尾随在后,如同追逐天边的明光。整个世族,只能她有如此殊荣,不解箭、不下马,由着众人簇拥着她,任她带走光明飞驰。

春季,金灵河水轻缓,流淌过温暖的沙滩。谢开言策马奔驰,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衫少年面水而立,依依呀呀地唱着一首曲子。戏曲婉转动听,如百灵清啼。他的春衫镶着绸绿丝线,卷起风,拍打着瘦削的身子。

谢开言从未听过这种曼声而吟的腔调,练完马仗回来,他还站在石桥上,迎风飞舞长袖,墨黑的发滚荡成一朵花。

谢开言骑着白马走近,马颈下脖铃清脆作响,一步一摇,悠悠应和着曲调。“怎奈他磐雨重重浇,打得花瓣儿四散逃。”

“劳驾让让。”谢开言清亮地说。

少年转过脸,似是看不惯她踞坐马上明眸飞扬的样子,冷冷哼了声,继续唱着曲子。

谢开言笑道:“小哥挡我的道儿,会被马蹄踩断腿哩。”

少年突然张嘴一啸,平地里顿起猛虎出涧之声,惊得白马嘶鸣,扬蹄狂躁起来。谢开言温声轻抚,少年连绵发出虎啸,盖住了她的呢喃。

白马震蹄,冲过桥栏,径直跳入金灵河中。

谢开言呼唤不及,被掀落马身,捶地道:“你发什么疯!快回来!叔叔做寿还指望着你呢!”

少年仰天而笑,神情极为舒畅。

谢开言一跃而起,粉拳森森,朝着他身上招呼过去。

少年擅于百家杂戏,手上功夫却不严实,不过片刻,就被谢开言撵得满山谷跑。两人斗来斗去,最后息战,背靠在树上缓口气。

“那匹白马是我找来送给叔叔的贺礼。”谢开言从树身上拈了颗松子,扣在指间,朝着少年白皙额头弹去,“现在你吓跑了它,得赔我一份彩礼。”

少年转转眸子,笑道:“东海之巅有棵奇树,春结桑子,炼成药丸,可起死回生。你叔叔大概也老了罢?不如去找桑花树,炼制仙丹,送给叔叔,让他长生不老吧!”

谢开言皱眉看着他,并不相信他的话。

少年又笑:“上古典籍有记载,民间广为流传这则故事,信不信由你。”

“你走过很多地方?”

少年傲然挺胸:“九州八荒没有我不去的地方,你这小丫头目光浅显,哪里知道外面宽广无边,别有一番景象?”

谢开言哂笑:“牛皮吹破天。”

“唉,凡夫俗子果然难以度化。”随即,他说出各种俚语方言,来证实自己的见多识广。

谢开言不顾他唧唧喳喳的异腔异调,说道:“我自小读书,便知道东海之巅是扶桑国,国人身形短小,由古时祈神童女所创,何曾听过奇异桑花的传闻?”

少年兜头施礼,道:“小姐请回吧,本仙童辗转流落民间,就是为了点化有缘之人,既然小姐悟根尚浅,本仙童又何必多废­唇­舌。就此别过。”

谢开言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身影,咬了咬­唇­,喊道:“小哥叫什么名字?”

“句狐。”

句是古姓,擅百变千机,与中原的修、张两家并称为诡术三宗。午夜,谢开言翻阅古籍,查找到相关记载,不禁动了心思。

此后每逢春季来临,她一定要出走一月,寻访传说中的仙山及桑树。谢飞叔叔严令禁止她的出行,她便承诺不荒废学业,游冶之余一定学得更高本领回来。接连三年她都遵守了这则承诺,带回一卷卷细致走笔的九州图轴,记载了她的点滴足迹所行之处。谢飞叹息一声,默许了她的游学行为。

这一年海潮暗涌,杏花飘飞,十六岁的谢开言第一次遇见了叶潜。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感谢依依的火箭炮、麦琪的口香糖的手榴弹

鞠躬感谢4126534、爱听故事的小孩、羊哥、尹点小前2雷、阿九、yaoyaoMM的地雷

感谢支持了V章的读者朋友。中间衔接十年前故事,是为了后面的内容铺垫

破晓(二)

华朝东陆边缘有座市镇,名唤青龙。

谢开言扑在船板之上,随水飘荡到渡口,海潮暗涌,形成一圈圈波纹拉扯她的双脚。她吐出一口咸水,费力地从石阶上撑起上半身,一抬脸,就看到了一道静立的身影。

一名白衣公子站在杏花树下,肩头承接两三枚红瓣,清冷之中点染了些许春意。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海潮,薄­唇­紧抿,如同画中走出的雅仙。

谢开言反身坐在石阶上,不住喘气,等待缓和劲头。春天即涨海潮,这是她未曾想到的变故,刚趟过一条木板船,矢志不渝朝着海那边划去,几个浪头下来,她就回到了渡口,船帆尽失,只抓回一片木板子。

“丫头还买船么?”旁边的渔民知道她每年开春就来,做好了数条桐油船等着。

谢开言忙起身回道:“大叔,去海外真的走这条路吗?”得到雷打不动的答复后,她又掏出银子,买了一条木船。

中午吃饱饭食,看着天气和煦,谢开言踱到渡口开船,一看,白衣公子还站在杏花树下,任花瓣流转衣襟,周身只是清冷如雪。

她推开小帆船,坚定朝着红日光彩划去,似乎走了很久,海面起伏波涛,让她嚷着“惨了惨了”,然后连番大浪降下雪沫,浩浩荡荡,冲刷着她那一叶扁舟,将她送回渡口。

这回连板子都没留下。

谢开言第二次从石阶上撑起身子,吐了一刻钟的海水,形貌惨不可睹。

颧骨高瘦的渔民大叔滞留不去,凑过来,仍然拢着袖子询问:“丫头还要船吗?”

如同落水之犬的谢开言只能举起手臂,摇了摇,趴在阶石上缓和晕厥劲儿。待一切平复下来,她便一跃而起,朝着镇中客栈走去。

树下白衣翩然,随风翩跹衣襟上的花瓣,静立如故。

谢开言辗转打听到本月无商船出海,心里委实失望。她拜访市镇中客居的卓老先生,向他请教如何便利去得东海,寻找传闻中的桑花树。

卓老先生摸摸白须,沉吟道:“小友连续三年来本地探访仙山,其心可嘉。只是这桑花树原属子虚乌有之事,小友为何不断寻找?”

谢开言伸臂敞开胸怀,对着海风笑道:“我想看看我能走多远。在华朝、南翎、北理三国之外,一定还有世外桃源。”

卓老先生微微笑道:“小友想法总是新奇,让我这个老头子也感受到了冲击。”

谢开言转脸笑道:“先生今月还会指点我的书画知识吗?”如同前三年一样,有着共同喜好的两人,各自叹服对方的画功,聚集一起切磋南北技艺。

卓老先生沉吟:“潜公子已到本镇,此月我需应对叶府的聘请,入府做西席。”

谢开言怏怏而返,背手踢着石子,喃喃道:“什么潜公子这么讨人厌,占走了先生的时间。”晚上,她在灯下查看借来的《海外异州志》,翻遍全册,才模糊探到一株古木形似桑花树,结黑子,抑制人身血脉流通,有冥死功效。

“这只臭狐狸果然骗我。”

谢开言画了一幅绣像,想半天记不起来句狐的样貌,遂在脸部留白处写上“句狐”两个大字,用小刀扎了半宿。彼时的她如初生|­乳­虎,兴致高昂,又岂能料到擅长百变千机的句狐正是发挥所长,改变了容貌行走于民间的呢?

第二日,神采奕奕的谢开言走向渡口,买下第三条桐油船。看到那抹雪白的影子又伫立树下,便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早啊,公子。”

她笑得露出一口细牙,那名白衣公子形无所觉,只冷清望向海潮。

谢开言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在意,闪身掠到船上,攥紧拳头,朝着海外进发。明明风和日丽,过得半个时辰,海潮突然第三次袭来,将她送回渡口。

眼角瞅到渔民大叔将要踱步过来,询问什么,她趴在石阶上,连忙摇手道:“没钱买船了。”

大叔拢着袖子叹口气,道:“丫头明年一定要来呀!我和儿子等着你的银子过活呢!”招招手,带着垂髫小儿走远,还说道:“阿吟,咱们把最后一条船收了吧,这丫头没钱买了。”

谢开言吐出一口海水,低声道:“这天气太邪门了,我不信征服不了海浪。”她缓和劲头,站起身来,朝着白衣公子走去。

“公子可是在计算潮汐起替?”她的衣衫到处滴水,发丝湿淋淋地披在苍白脸颊上,像是从海底冒出来的幽魂。

可能是一句话就道出无人能推断的行径,白衣公子一双墨­色­眸子稍稍一动,掠了她一眼。

谢开言笑道:“公子整日静立在此,一定比我知道得多,敢问公子,下次海潮起身大约在几时?”

她笑眯眯地候着,无奈被问之人冷清如故,未吐露一字半语。

谢开言移步正前,对上他的眼睛,微笑道:“难道是巳时?午时?未时?……”一一将十二时辰报了个遍。

白衣公子的眼神极寒冷,袖口微微一抬,一股尖利指风跳脱出去,扑向谢开言的膝盖。如果中了指风,被刺者一定会降膝下跪,严重时落得半身不遂。

谢开言扁扁嘴,堪堪掠开步子,衫角就被削落。她纵身跃上树枝,摇晃一场纷纷扬扬的杏花雨下来,撒满底下人周身。

正如她犀利眼光推测的那样,白衣公子似是自恃身份,断然不会也跳上来与她计较。她摇晃一阵,见他静立如雪,心底突然有些歉然,连忙跃下,隔着一丈距离伸头去探他的眼睛:“公子出手这么狠毒,难道是上打华北关外,下踢五湖四海的盗匪总瓢把子?”

白衣公子吝于给出任何反应,仍然一动不动地关注海风流向,计算潮汐起替。

谢开言踱开几步,牢牢看住他的眼睛,道:“只要公子告知时间,我绝对不再烦扰公子。”

杏花淡淡飘零,风入衣襟,掀起一抹雪白衫子,除此之外,一切寂静。

谢开言又道:“难道是巳时一刻?二刻?三刻?……午时一刻?二刻?……哈,你眼睛稍稍动了下,我知道了,是午时二刻,多谢啦。”说罢她躬身鞠了个礼,扬长而去。

张姓渔民落户镇尾,谢开言倒卖身上一枚扣箭弦所用的玉扳指,才凑得薪资聘请张初义出海。将儿子阿吟安顿好之后,张初义带足­干­粮清水,加固船身,带着谢开言飘飘荡荡驶向海外。有了老江湖的帮衬,凿空船漂流正常,第二日起,海风突涨,雷电响彻乌云苍穹之上,掀起一场更为猛烈的浪潮。

谢开言用绳索缚住张初义,将绳尾系在自己腰间,拖着他挂在船帆之下,一路随浪颠簸,被吸附进一道漩涡似的海口。浓浓迷雾弥漫四周,两人紧抓船板,游水向前,最后抵达一座无名小岛。

云翳初现,海岸矗立着一块黝黑的礁石,上面并未书写任何字样。谢开言游荡一圈回来,对张初义说:“此是无人岛,遍植藤萝青树,唯独一株古木长势低矮,结黑子,像是《海外异州志》记载的桑花树。”

她伸出手,出示一蓬油亮细巧的树籽,道:“大叔尝尝好么,像是葵花子,味道还不错。”

张初义累得­精­疲力竭,趴在树根上翻了个白眼。

谢开言笑道:“据说此籽有假死功效,今天对不住大叔了,抓大叔来试试。”说完,她便塞了一点树籽进他嘴里,捏了捏他的咽喉,迫使他咽下。

张初义服用十粒树籽当即昏死两天,呼吸全无,身体僵硬,如同一具­干­尸。谢开言用藤蔓搭了条网篷,盛放他的尸身,避免被海鸟啄伤。两天之后,她做好一架简易木筏,推向海边准备回航。

张初义冥死如故,谢开言对着他的脸想了想,凿出树汁,滴入他嘴角。半日之后,他的脸­色­逐渐恢复血气,胸腔也开始微微起伏。

谢开言暗呼神奇。张初义醒来后,对武功高强的谢开言无计可施,只能猛翻白眼,外加要求提升工酬。她满口答应,蹿到树上,将所剩的两个桑花果摘进背囊,取过凿空船残留的水葫芦,盛满桑花树汁。

一切准备完毕,两人朝着青龙镇驶去。漂流近乎一天,浓雾散去,露出茫茫水面。谢开言皱眉道:“似乎要等下次海潮来袭,才能打开海面的断口,我们才能回去。”

张初义扯着指头道:“那可如何是好。”

谢开言昂首挺胸站在木筏上,豪气道:“看我做法。”将手一指,指向远空,念道:“风云雷电,千兵万马,速速破天门冲下!”

张初义一脚将她蹬落水下。

谢开言爬上木筏,湿淋淋地躺着。

两人饿得有气无力时,终于迎来海潮。回程之中的辛苦不在话下,张初义牢牢抓住谢开言的腰身,大有拼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嫌疑。纠缠时,她背上的桑花果及水葫芦被他捞去,等她伸手去抢,大浪打过来,将他冲远。

谢开言第四次在白衣公子眼前爬上渡口石阶,喘息如牛。她背过身子坐着,看着茫茫海面,暗地咬牙道:“死大叔,下次再碰见你,一定给你好看。”

正如她猜测的那般,张初义抢得奇花异水,早就带了儿子遁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一天实在是太忙了,不是我不想多写,是没时间了,晚上还要加班,鞠躬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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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三)

客栈桌上摆着《海外异州志》,白缎布面浸了水迹,微微发黄。从内容及装帧来看,书册年代久远,所著颇丰,应是卓老先生的珍藏。先生见谢开言兴趣广泛,好凿空访仙,有意将古书赠与她。这本异州志极为珍贵,列述海外诸事,与之对应的另有一本内册,名叫《北水经》。经书详细图解域外水流及内陆地貌、奇花异草等物,堪称珍宝。

听老先生讲,《北水经》的主人是位隐世道仙,长期游荡于五湖四海,平常人很难见到他。

一席话说得谢开言眼前大亮。她就是喜欢上山下川,探寻仙踪名迹。只是她没想到十年之后才能见到道仙天劫子真貌,有幸卷走《北水经》一册,从书中了解到华西奇草“舌吻兰”的毒效——而且经过漫长十年,她用桑花果和舌吻兰,成全了自己的一段传奇。

卓老先生入叶府当西席,再也不见回转,谢开言连续三日等在客栈外,均无功而返,心里忐忑难安。谢飞叔叔责令她不可荒废学业,游学一月需有所成,如今她跑去海外一趟,仅仅增长桑花果的见识,空手回归南翎后,该如何应对叔叔的考核?

若是像以前抽查六艺技能,她也能应对自如;难就难在叔叔今年出了考题:既然她执意行走于外,就必须用“谢开言”这个普通名姓的能力完成一篇策论,获得华朝一位名士的举荐,将它上交给本国文太傅,以求太傅的赏识及斧正。

谢开言连年来青龙镇划船出海逐浪而回,只与客居在此的卓老先生结为忘年交。她不便探查先生全名,但观先生谈吐,也知异于常人,当即推断出他极有可能是隐居世外的名士大儒。

谢开言租了书房一宿,倾注毕生能力画了一幅《秋水长天图》,为投先生所好,她特意采用北派写实画法,将嶙峋山景嵌入壮阔水域,勾描出绚丽多彩的深秋风光。

她装裱好画卷,放入锦盒,缚在背上前往叶府。

叶府坐落镇外,是一处普通田宅。门前极冷清,树叶飘卷,无车马往来。谢开言敲了一阵门,竟然也没门童出来应答,让她十分纳闷。

粉墙外正对一片杏林,红粉奕奕,花瓣承泽春露,如裁剪冰玉。谢开言跃上树枝,抚裙坐定,看见青竹后院小亭里坐着两道身影,正焚香煮茶,意态颇高雅。

谢开言轻轻一咳,白衣公子与青袍老者谈论如故,不曾分神看她这边一眼。

“咦,那个总瓢把子原来就是潜公子哪,真是看走了眼。”她喃喃自语,撑着下巴盘膝而坐,打算等两人课谈完毕,再求卓老先生的举荐。

小亭内弥散淡淡茶香,时有粉红花瓣飘落下来,点缀桌上,岑寂书写融融春意。白衣叶潜与青袍卓老先生相谈一刻,摆出一副棋局,转而论及到棋策上。

叶潜持白子,被上下两方黑子围困,逐渐覆没了两列地界。

“先生如何破解?”他首先质问。

卓老先生摇头:“公子内心有决策,何必再来问我,只管全力挺进,分击上下两处,收复白子疆域就是。”

“先生果然知我。”

“棋道如政道,有公子执柄,应是我朝之福。”

两人轻声而谈,又恃背风,完全不在意院外树上还坐着谢开言的身影。谢开言伸长脖颈瞧了瞧亭子,掠了一眼桌上棋局,因尊重先生在课谈授业,也并未有意开通耳力去打探两人说什么。

先生再絮絮谈论茶经道艺,叶潜聆听如故。

谢开言等了一个多时辰,忍不住摇了摇树枝,鼓嘴一吹,拂送出数片花瓣。

先生转身查看风向,这才完全看清境况,笑道:“原来是小友拜访。我还当是阎家顽皮的三小姐又寻来,追着潜公子不放。”

谢开言扶着花枝站起,朝着小亭躬身施了一礼,道:“见过公子、先生。”

叶潜冷淡不语,并不还礼。

谢开言笑道:“可否请先生移步院外,容小友占用一席时间?”

先生回身看着端坐的叶潜,问道:“公子能否行个方便?”

叶潜冷淡道:“陋处不便与他人往来。”

先生叹道:“这个倒是不假。”又转身看向一脸期待的谢开言,道:“小友再等片刻,我出来请你喝茶。”

谢开言眉开眼笑:“好嘞。”轻轻跃下树枝,走到正门石阶前等待。

片刻过去,半个时辰过去,整个上午都过去,卓老先生还没走出紧闭的大门。谢开言抓着头,又听不到宅内任何动静,一时之间有些发怔。她转到杏林旁,跃上树一看,先生果然还在孜孜不倦地讲解什么,叶潜端坐依然,眉眼始终凝澹,不见任何异­色­。

谢开言垂头一叹,依着花枝继续等待。

卓老先生饮茶时才停止论道,问:“府邸中可有仆从随身伺候公子?”

叶潜道:“已调来三人。”

一名车夫一名厨娘一名洒扫婢女,随后才在先生与谢开言面前露了个脸,就走回内宅继续候着。

谢开言不禁想到:这府里还是有活人的。

先生朗声道:“公子初来此镇,不如让我做个东道,宴请公子与小友一回?”

谢开言正愁钱银买船告罄,生计有些吃紧,听到这一句,忙点头低语:“好啊好啊。”

“不必。”

先生稍稍一滞,说道:“那我午后再来。”

“请先生就此用餐。”

叶潜起身,随即延请先生入宅内。进膳饮茶完毕,两人徐步转到后院,看见谢开言依靠花枝已然睡着,红杏撒满衣襟,自带一抹清丽风骨。只是她大概怕跌落,扬起双袖搭在前方枝叶上,架住身子,乍一看,如同飘拂在树上的皮影玩偶。

卓老先生低叹:“公子不喜随­性­之人,小丫头偏偏难持端庄,我原本想求公子开府迎客,一并与两位切磋学艺,如今看来,还是留我独自应对她吧。”

叶潜看了一眼谢开言的睡貌,冷淡道:“如此甚好。”

谢开言一觉醒来,看见两人对坐亭中,又在谈论书画技艺,不禁有些怏然。树下俏生生立着一道粉红春衫的身影,人面与杏花相交映,容貌比花­色­显得更艳丽。

“你是谁?怎么挂在树上还能睡着?”

谢开言跳下树,转了转眼睛,笑道:“你可是阎小姐?”

阎薇背手看她,好奇道:“你听谁说过我的名字?”

“阎小姐芳名在外,时常听见名士公子提及……”谢开言面不改­色­,当即把阎薇吹捧一番,而实际上她才在先生嘴里听过,这么冷清的叶府,只有阎家大小姐矢志不渝地寻来。但说着说着,她逐渐收了声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阎薇,摸脸问道:“敢问小姐年方十四……十六?”

阎薇挺胸傲然道:“本小姐今年十三。”

谢开言暗自念道:这么标致的美人儿,不知能不能引出公子潜,让我和先生见一面。

阎薇的想法竟然与谢开言的期盼不谋而合。因叶潜深入浅出,怕人惊扰,甚至派车夫替他去海边计算潮汐,阎薇便请轻功高绝的谢开言扮作靶子,引叶潜出府与她相见,见谢开言不应,还下了聘银。

谢开言忙接过银子,笑道:“看我的。”

第二日起,也就是客居青龙镇的第十天,谢开言开始了漫长而繁复的钓鱼大战。

春日轻衫薄,翠­色­入田径。

谢开言拽着四盏风筝站在杏花树上,一一随风拂送出去,粉底纸面书写大字:还我先生。卓老先生的身形有了一丝凝滞,叶潜安然如故,不理会墙外动静。

谢开言铩羽而归,改良风筝,在鸢首绑上竹笛,使风入哨口,呜呜响成一片。叶潜定力如山,倒是卓老先生擦了擦汗,回头说道:“小友你­干­脆进来吧。”

谢开言笑道:“翻墙越主是为无礼,我不屑为之。”

杏红落如梅,点点染青翠。

第四日,谢开言习仿南翎巫祝之舞,在双腿上绑定弹跳秧马,来到粉墙外整装待发。阎薇好奇地睁大了眼,很快就看见谢开言的奇妙之处。

就连老先生,也看得颇为失神。

黑瓦粉墙头,突然冒出一张笑脸,带着神采奕奕的双眼在问安:“公子早。”倏忽不见了人影,片刻后,前方瓦楞又冒出那张笑脸,在说着:“先生早。”浮浮沉沉几次之后,再也没了动静。

先生拈住胡须的手忘了放下。“小友就是令人大开眼界,呵呵,公子不要见怪。”

叶潜没法不见怪,因为午后,谢开言又来了。

“公子好。”她蹦出个头,嘴角永远带着明朗的笑。

叶潜抬眼去看,谢开言弹跳落地,隐没身形。他拈了一枚棋子,扣在指间,待她再冒出来头来,就弹向她额角,将她的笑容打垮。

可是墙外的谢开言仿似有了见地,按兵不动了。

叶潜与先生继续课业。

“先生好。”墙头疏忽跳出一道白衫影子,依然在问安。叶潜扣指而弹,棋子贯入五成功力,径直扑向谢开言额头,不料半道又伸出一只蝴蝶网,迎风一晃,将棋子套进­精­丝兜内。

谢开言举着蝴蝶网摇晃,躲在墙外喊道:“公子丢点值钱的东西哇。”

此后叶潜冷淡如故,不再理会谢开言的玩闹。

晚上,谢开言提着灯笼跃上杏花树,笑眯眯说道:“公子万安,明晨再见。”叶潜正站在院内远望天象,不可避免要对上她的笑颜。看到墨黑的眸子扫过来,她怔了怔,随即恢复常态,笑道:“顺便请先生的安。”

她静静站了一会,他移开眼睛看向星云,冷淡如雪。

她将灯笼□树枝,搁下一束紫叶花,轻轻跃下。翌日清晨来看时,花叶均枯萎,灯绒已烧灭。

如此反复十日,叶潜一步未离开庭院,就连卓老先生连夜赶去汴陵,也失去了身影。谢开言并不知道先生已经离府,连续数天送了春桃、玉兰、丁香、蔷薇各­色­花束不等,都未打动叶潜一分。最后,她将满纱囊花叶塞进叶府偶尔外出采办的厨娘手中,鞠躬道:“婶子行行好,把这盒画卷带给先生吧,告诉他,小友无可还报赠书之谊,只能作画一幅,聊表心意。”说着,她便取□后的锦盒,递交给厨娘。

厨娘迟疑道:“姑娘不来了么?”

谢开言抓抓脸,讪笑:“打扰贵府多日,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我做了一桩赔本的生意,现在要去挣钱还债。”

厨娘看着那明丽的笑容,愕然一下,福了福身子,没说什么,径直走入府内。因府规森严,她也不敢随便透露卓老先生已去汴陵的消息。再者,潜公子蛰伏在海镇,清静无为,正是为了打消老皇帝的疑心,方便拿到首战军权。言多总归有失,什么都不说才能不坏潜公子的举事。

云霞浮海曙,白鸟衔枝归。

“潜公子定力非凡,我甘拜下风。”

一早,谢开言将所剩银两还给阎薇,只身走向市镇,谋求一份差事,偿还钓鱼战中用去的雇金。为数不多的店铺中摆放着陶罐、香料、砂纸、海味等杂货,虽没有闾阎扑地的盛景,但民众落得清和自在。

连续打杂三日,谢开言蹲在陶器前,细细看着罐身上的古代传说浮雕图像,慨叹画师的­精­湛手笔。肩膀上突临一拍,一个拘谨的声音在说着:“大小姐,我们公子想请你去一趟。”

只有谢族子弟才唤她大小姐。

谢开言立刻回头,看到一张年轻的脸,不禁眯眼说道:“阿驻?”

阿驻低头羞赧说道:“没想到大小姐还记得我。”

谢开言扁了扁嘴:“小时候就是你推我入池塘,让我落下一个颈软的毛病。”

两人边走边谈,去了镇中唯一气派的驿馆。北理国聂宰辅派独子聂无忧出使华朝,聂无忧完成公务后,听闻汴陵名贵公子均到访青龙镇,于是对外宣称慕名追来。阿驻本是谢族子弟,因十年前参与孩童赌局,压谢开言入水,后被谢飞责罚出族。当时聂宰辅刚好带着阿照来谢族避难,提议互换小童,将阿驻带回北理。

驿馆临海而立,受暖风熏陶,空气极清新。

聂无忧摆上一桌饭食,看着谢开言埋头痛吃,不禁说道:“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

谢开言喝完一大碗海鲜青菜粥,吁口气道:“总算吃了一顿饱饭。”

聂无忧递过锦帕,示意她擦去嘴边糊糊。“堂堂谢族族长混得如此落魄,说出去恐怕被人笑话。”

谢开言瞪眼道:“你敢说出去我就打断你的牙齿。”

“是打落牙齿。”

聂无忧展开一把素白绢扇,用扇面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笑意暖暖的桃花眼。

谢开言起身环视四周,道:“你这儿地境不错,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唉,借我一晚写写文章。”

晚上,聂无忧挑亮灯盏,燃了清神香,特意掩好窗扇,请谢开言坐在书桌前撰写策论。谢开言撑住头,咬着笔杆看他:“你怎么不出去?”

聂无忧笑道:“我不碍事。”说罢拿着书坐在榻边认真研读起来。

细细丈量宣纸尺寸之后,谢开言便正襟危坐,提笔运腕,流畅书写心中所想。因不愿惹人眼目,她只分析当今华朝内乱不断的局面,以此为契机,完成一篇切中肯綮的文章。

“华朝六世开拓疆土,拥十二固州,四时充美,攻举有成。今陛下赐随和昆山之宝,掌孔翠犀象之器,内饰金锡,外采丹青,皇皇然赋妍华兮,富乐于声,轻侮于民,此非吞八荒制九夷之策也。纵观十二州驰列,西接肃、涪,胡骑犯禁,铁蹄敛踏;南北割舍,宁、徽残缺,狄容长驱无人能御,树银龙旗,击灵鼍鼓,汹汹舞浪于外邦。一时流弊,萧墙四起,非陛下之所圣望。凡革除旧弊,必新创三端,曰御将、兵制、养民。御将者,以术,治其心,掣肘分衡,莫不相约以从。兵制者,以法,明其责,招募谪发,论功进爵,莫不奋力西向……”

谢开言蘸满墨,下笔如神,可见思绪清明。她凝神写着,聂无忧见夜深,当先退出房间。沐浴后小憩一刻醒来,发现隔窗渗落微光,他敲敲门后,径直走了进去。

谢开言趴在书桌上已然睡着,脸颊压着宣纸,嗤嗤吐气,吹散一小块墨染上袖口,兀自做着香甜的梦。聂无忧拈起策论看了看,眼­色­逐渐发亮,低声道:“女孩儿也有这般雄心,假以时日,不输于任何一个执柄者。”又想到:推究上辈关系,还好她是我的朋友,否则又多了一个劲敌。

他取来一张薄毯,替谢开言披上。想了想,轻手执笔,在她的雪颜上添捻几下,画上猫的胡须。

天明,饱睡一顿的谢开言伸伸腰,就着桌案上的浸汁漱口,热巾敷面,从袖中翻出木梳,胡乱拉了两把头发。阿驻带着自家公子指派的婶娘走进门,抬头一看谢开言的脸,扑哧一笑,慌忙退下。

“怎么了?”谢开言摸摸脸,深觉莫名。

婶娘细细替谢开言换过绣花春衫,梳好发辫,忍笑道:“小姐照照镜子。”并从竹箱里递出菱花镜。

谢开言照镜看到晕了墨的大花脸,嚷道:“好你个病无忧,合着阿驻一起欺负我!”一阵风卷出驿馆,左右逡巡两眼,寻找聂无忧下落。无果后,她便背着手施施然走去上工。

身边掠过一阵淡淡衣染兰香,一道蓝绸丝袍的背影昂然走过,旁边有小厮替他撑着伞,还细细说着:“卓公子,卓公子,老爷劝你再想想这门婚事。老爷说了,那姑娘不错,懂诗书礼仪,擅音律丹青,又是他的朋友,娶了她,等于亲上加亲……”

可是那位卓公子一撩驿馆的马车帘布,径直上了马车离去,从头到尾不置一词,极有可能在抗拒这门婚事。

谢开言看着马车扬尘而去,心想,这位富贵公子,竟然也姓卓……

晚上,谢开言接到了聂无忧特派的差事:去叶府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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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感谢逐章补分的金、心浣、道长等众多MM,如有缺漏,一并感谢。天寒地冻,MM们就不用逐章补分了,如果合眼缘,就在看过的章节下留留言就行:)不用单独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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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四)

谢开言伏案提笔,细细画着白天所见陶罐上的浮雕图,有­精­卫填海、后羿­射­日等。聂无忧持绢扇轻拍手心,游说半天,无奈她还是不为之所动。最后,他拿出了杀手锏,翻开父亲委赐的相印及徽章,看着她说道:“你的策论还需一人署名举荐的罢?不知我父亲有没有这个资格?”

谢开言咬着笔杆想了下,道:“也好。”当即询问为何要去叶府盗图。

聂无忧解释道:“你轻功便利,去了他书房寻紫金铜轴里的画卷。那是一幅上古传下的地貌勘查图,实属孤卷,险些失传。你盗出来,让我瞧上一眼……”

谢开言一听“上古”两字就有些动心,但神智仍在,不忘询问清楚:“你怎么知道一定在他那里?”

聂无忧笑道:“我自然知道。”又不愿多说,推着她出门,急声说着:“快去,快去,你欠下的租金和债契我都帮你还清,事成之后还有赏银。”

谢开言捺住靴底,用手扒着门框,低嚷道:“喂,好歹让我装扮一下啊,那潜公子武功­阴­毒,我怕抵挡不住。”说完唤阿驻买来两面铜镜,一前一后紧缚在身上,再套上棉布软甲与夜行衣,趁夜­色­潜伏去镇外叶府。

亥时五刻,花月无声,万籁寂静。

谢开言如一片落叶掠进书房,细细查找,在暗格内找到一尊盘龙架,上面正供放着锁定的紫金铜轴。她收好紫金轴,从窗口掠出,突然被一道鲜亮的影子挡住了去路。

叶潜着雪白睡袍站在竹林旁,风骨清冷。一枝竹随风探下柔曼身姿,拂落在他肩头。他看着黑衣蒙面的来访者,右手轻抬,如同拈起一朵花般,取下了竹枝。

谢开言朝院外发力跃去。

叶潜的竹枝如影随形赶到,迎风一削,变成犀利的刺。

一时之间,冷风、杀气、白影、竹刺从四周罩下来,像是一张看不见的丝网,困住了后院垓心的谢开言。她知道叶潜武功的高低,当即抛弃死逃的心理,凝神对敌起来。

谢开言两掌分合,左右互捺,从袖革中抽出一对­精­钢打制的柳眉刺,反握在掌中,如轻灵的风,旋转着欺上。叶潜身形如飞云流水,功夫自成写意一派。两人互不答话,抑住夜­色­各施狠手,一为战胜一为杀敌,顷刻间对峙二十多招。

“妹子,丢出来!”蓦地,静寂的墙外传来一道男声。

叶潜眼­色­一沉,拂袖一跃,就待掠向墙外,衣影拉出冰雪之风。谢开言看得真切,抓住背后缚住的紫金轴,哑声道:“这里!”将卷轴扔向杏花林处。

墙外消散了声音,叶潜听到谢开言的嗓音,身形一顿,折转了回来,两袖盈满冷风。谢开言看着他的眼睛,急退几步,不敢与他正面对抗。

果然,叶潜的出手更加骇然,五指虚扣,径直拿向她的咽喉。她闪身避开,他的左手又欺上,切向她的颈后。

谢开言最薄弱的地方就暴露在叶潜掌刃之下。她急低头,缩了肩膀,后背不可避免拱迎上去,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掌。

谢开言闷哼一声,险些没站住。不待叶潜劈下第二掌,她便抹去面巾下的血水,抱残守缺,以右手支地轻轻一点,掠出了他的掌风。后方随即扑来数枚棋子,刺向她的颈后,呜呜带响,可见出手者的犀利。她的身形受到牵制,缓慢了下来,还未跃出粉墙,他已鬼魅般掠近,右手一掐,提住了她的后颈。

谢开言只觉又回到十年前的池塘之中,全身爬满了冷冰冰的水草,气息越来越紧,脸­色­惨白得几近透青。

叶潜冷冷说道:“数次招惹我,难道紫金卷轴才是你的目的?”

谢开言嘶声道:“放开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谢开言,是海盗。”太痛了,她先换口气,数次从海面上扑腾回来,他应该看得见。

叶潜上下打量她一番,道:“海盗能赋诗作画?还能与太傅结为朋友?”

谢开言一怔:原来老先生是太傅。马上挣扎起来,双腿蹬着墙面,嘶声道:“我是海盗中的文魁,走遍五湖四海——公子放放手行么,真的很痛。”

叶潜随即松开手,不料谢开言纵身一跃,又翻向外墙,她的轻功可称独步天下,只是叶潜的心思深如大海,能揣测他人旨意。他将手一抬,拉住了她的后衣领,迫使她逃不出去。

谢开言暗道:真是晦气,碍于男女之别,又不能大力挣扎,只能等其他机会了。

叶潜见她俯首认命的样子,冷淡问:“还有什么话说?”

谢开言冷了眉眼,狠狠说道:“别掐我后颈。”

叶潜的寝居极简陋,无床,屏风后摆放一口盛满冰水的大石棺,窗前呈列一矮榻,摆放数套书籍,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富贵公子的住处。

谢开言暗中屏气,就被叶潜点了|­茓­位提进来。他看都不看,轻手一挥,将她丢进石棺内。冰水刺进口鼻及胸腔,在夜风里,蜿蜒出一阵最大的冷意。谢开言双脚已不灵便,只能用手扒住棺壁,扑腾两下,竟然还没浮起身子。

“真是不该绑了两块铜镜又去穿棉衣!”她非常后悔,在水底说不出话来,咕嘟嘟吐出一串气泡。

叶潜垂袖看她,冷冷道:“你到底是谁?”

石棺如此大,足够装下三分之一处地面。谢开言努力伸手,指尖触到一点柔软的衣袍袖口,便拉了拉。叶潜会意,将她从水里捞起。

谢开言如肚涨的螃蟹不断吐水,艰难说道:“别放手——”

好在叶潜并未放手,拖着她的衣襟移到棺口,让她趴在那上面。但凡他简短发问,她便胡乱应对几句,不肯透露她的来历。

“墙外的男人为什么要紫金卷轴?”

突然听到叶潜冷冰冰地一问,谢开言应声悚然抬头,去看窗口外的墙头。“公子吓我的吧?这墙外哪有人?”叶潜又冷了眉目,伸出一指捺在她额角,稍稍一点,她的身子就滑落一分。

谢开言扒住棺沿,急道:“那是我朋友,好古玩,唤我借出画轴一看。”

叶潜查看她的神­色­,断定为不假。如此说来,她并不知道紫金画轴内锁定的其实是南北军镇资料图。

叶潜运营多年,期待以白衣身份恢复祖上正统皇裔血脉地位,连番装低伏弱,便是不引起老皇帝的疑心。六岁时,老皇帝覆没叶府满门,在他眼前斩杀父母双亲,从此,一颗仇恨及残酷的种子在他心里种下,历经十一年破土而出,使他长成了一个冷冰冰的人。

华朝军备力量虽强大,却无良将统领。老皇帝夺权之初,便以割让土地的形式获取毗邻两国的支持,缩减了华朝的疆域。再到后来,朝纲混乱,吏治黑暗,华西华北内乱不断,宫中以卓太傅为首,应和一批老臣联名奏保,举荐了叶潜。

叶潜正值面临提取首战军权之际,来青龙镇计算潮汐起替,预备从水路攻打南翎国,收复失地。

可似乎是,他力求不张扬,麻烦却接踵而来。阎家手握重兵,囤积华北不作为;齐见贤之父纵容属下践踏华西,形成一大祸害。就连眼前这个脸­色­苍白惨不可睹的海盗,竟然也成了一个麻烦至极的人物。

谢开言趴在棺口喘气:“我对公子内心有愧,才能处处让着公子。假如天晴再战,我不见得落败。”

叶潜袖手站在一旁,冷冷道:“你连这点冰水都捱不过,还谈什么战败?”

谢开言抬起冻得青紫的眼皮,吐水道:“难道公子能时常睡在这里?”

一语竟成谶,叶潜沉默下来。

谢开言忍不住道:“难怪心肺俱冷。”叶潜不再浮动其他心思,伸出一指,直接将她点进冰水里。他的名叫沉渊,字叫潜,是由父亲李复所取,带着覆冰守残之意。他怎么能忘记,过去十一年的艰辛,为了他的崛起,又祭奠了多少人的­性­命。

谢开言忍住呼吸,手脚僵硬直坠水底。

叶潜低眼看了大半刻。先前就封住了她的|­茓­位,打伤她一掌,这样闭气躺在水中,不死也要丢半条命。可是她形无所觉,当真像死了一样,他看着终究不忍,伸手探向她衣襟,就待拉她出来。

谢开言抬起手里暗藏的短刃,倾注全力刺向他胸怀。叶潜躲避身子,手掌却被刺伤。刃口生倒刺,穿透过去,再被她拉回,掌中经脉就被割断。他抿住­唇­,扬手劈向她的后颈,掌风走到半路,想起什么,该为削落,击上她的肩膀。

谢开言倒在水里,泅出一口血。她突然睁开眼睛,伸腿一蹬,借石棺反冲之力滑开一丈距离,说道:“我叫谢开言,南翎国人,冲撞公子非本意,望公子明鉴。”她终于冲开了|­茓­位,不愿多战,拔起身子跃向窗口,掀开一角薄薄晨曦遁去。

叶潜走到短榻前坐下,替右手止血。既然不能痛下决心杀她,就没有必要追赶。

谢开言来不及调息,赶到驿馆,正待责备聂无忧太不讲道义,将她一人留在叶府。阿驻委托馆驿传递一封信,告诉她,公子烧开锁轴,见了图卷之后十分心急,连夜赶回北理。

大概是怕泄露过多消息,留信里并未说清前因后果。

到底是什么图让聂无忧走得如此惶然?

谢开言思前想后,隐隐觉得不妥,又担忧叶潜寻来报仇,忙收拾好行囊,趁清晨雾气出海,辗转回到南翎。

谢飞看过策论,点点头,入宫交付给太子太傅。文太傅提纲挈领,拟作强国三策进献与太子,却被冷置。谢飞听到回音,微微一叹:“太子自小贪玩,做了储君之后还是不改闲散­性­子,我族的担待恐怕要重了一层。”

谢飞一语也成谶。

南翎天康十年秋,华朝出动二十万骑兵越过徽州,攻打越州边境。谢开言领诏令出战,与金吾将军盖行远左右夹击,打退华朝前两轮攻击。华朝统领发快函求计,老皇帝派出公子沉渊督战,未授予实权。叶沉渊赶至军营,定出诱敌之计,让骑兵退向徽州,引盖行远来追击,暗中再委派海船装运步兵,绕到南翎侧翼港口开战。

南翎军力即被分化出来。

谢开言在帐中疑虑道:“本国历来恃海而生,那些华朝兵是如何冲破汹涌海浪,平安抵达港口的?”

阿照低头看海港分布图,笃定道:“华朝定是出了高人,仔细计算过潮汐起替,等到本月无风浪之时,便送兵过来。”

一句话惊醒谢开言,她马上想起青龙镇渡口杏花树下的身影,暗想:难道叶潜就是叶沉渊?如此这般推断起来,她又记起叶府石亭里的那局棋,叶潜持白子,逐渐围困上下两处,缴清南北两方的失地。

如果他要收复徽州,那么与之对应的宁州关外,他肯定也要发动清边战争收缴回去。

似乎,这就是当初的聂无忧匆匆赶回北理的原因。

谢开言皱眉道:“聂无忧回去两月,怎么不见任何动静?”

阿照道:“不如我替你去趟北理,说清当前形势?”

谢开言摇头:“聂无忧心黑得紧,他没有鼓动国君出兵,肯定是在观望,等着南翎全线承受华朝的压力。”

阿照笑了笑:“下次见他,记得打他一顿。”

谢开言展开地图细看,又道:“如果督军是叶沉渊,这场征战就不好打了。”此后无论皇廷传出程度不等的召见令,她都不予理会,只带谢族子弟紧守在越州边境,誓死不退一步。果然,海运过来的步兵仍然是幌子,另有­精­利铁骑连夜赶来攻击军营,谢开言带族人御敌,从天黑奋战到天明,遏制铁骑进逼,护住了南翎国的第一道屏障金灵河,同时确保国都无忧。

天降暴雨,冲毁道路,争战骤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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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五)

皇廷连发五道加急诏令叫回谢开言,平息徽州边境战争。谢开言带族人浴血而战,面对国君不乘胜追击反而求和的局面,均哑口无言。

春末夏初,粉樱如霞,绮丽盛放,爬满皇宫殿宇飞檐。宫宴上百乐奏鸣,合花香,弥漫出一股靡靡之音。酒酣处,太子东瞻率文官拜服在华朝使者脚前,恭敬宣读“奉戴皇父,慈眄臣子”,将华朝那个腐朽贪婪的皇帝尊奉为父,谢开言站在门外,听得很清楚。

这一夜,南翎少男儿,多降臣,只有聂行远和谢开言拂袖而去,不堪忍受宫廷内的软弱。

谢飞对谢开言清楚说道:无论南翎如何昏聩,谢族人必须做家臣。

谢开言不甘心做华朝的儿臣,约战誉满天下的白衣王侯叶沉渊,力求战胜他,使国君及太子更加青睐于谢族,重新认识谢族定国安邦的能力。

东海之滨,青龙镇,杏花渐趋飘零。

叶潜面海而立,雪白衣襟随风轻拂,不染纤尘。与南翎的边境之争,他不需要赢,只需继续敛藏锋芒,让老皇帝放心,以为文武百官举荐的人物也不过如此。

他牢牢把握着尺度,显得既不平庸也不突出,太过,会危及­性­命;太弱,又会泯灭了叶派名声,因此,他等着更好的机会去显露自己。

只是未曾料到,这个机会竟是谢开言赠与的。

他极少浮想心事,看海,不过领略深邃难测的胸怀。而且,海盗也不会湿淋淋地从渡口爬上来,打断他一次又一次的计数。

身旁走来一道乌衣身影,手持金帖,站在一丈开外恭敬说道:“见过叶公子。”

叶潜不语。

拜帖弟子恭敬不减:“替我家大小姐前来下战帖,约公子去锁星楼一战,文武斗法依随华朝规矩。”

叶潜冷淡依然。

拜帖弟子已得真传,知道怎样应对叶潜的冷漠,便说道:“小姐已广散消息,众名流齐聚汴陵,争先目睹公子风采。届时请公子准时现身,不可使大家希望落空才是。”

叶潜听到这里,开口说道:“叫她自己来。”

一刻后,白马踏着轻缓的步子慢慢走来,颈下金铃清脆响和,打破渡口的寂静。

谢开言一跃而下,秀丽衫子翩跹展开,仿似风中蝶。

“公子答应了我的战帖?”她依照老规矩,站在远处询问。

叶潜转身面对她:“你叫谢开言?”

“是。”

“南翎谢族人?”

“是。”

“不是海盗?”

谢开言拂开吹散到眉间的发丝,认真看向他的眼睛,回答:“我是谢族族长,不是海盗。两月前的叨扰实属无知,还望公子海涵。”

叶潜只看她一眼,也看出她这次的不同。

以前从渡口爬上来,她穿着素白衫裙,头发披散身后,形貌如同邻家女儿,万般不经心。盗画那晚,他的掌风击碎了她的夜行衣,露出针绣­精­美的春衫,她骨碌碌转着眼睛,千般不在意。然而今天,她敛袖走来,藻绣雪青罗裙淡淡随风飞扬,衬出世族子弟风范,他便知道,她是谢一,绝对错不了。

叶潜转过眼睛看向海潮,淡淡问道:“你为何而战?”

“家国声誉。”

“我又何必应你之战?”

谢开言躬身道:“公子不战亦可,约定之日当由我公布结果,言称华朝无人。”

叶潜冷冷道:“既然你执意要比,我便应了你。”

谢开言躬身施礼完毕,手持马缰缓缓离去。叶潜站在树下,突然看到随风飘落的花瓣,不断游走在衣襟之旁,就像以前那样被人摇晃下满枝芳华。他心底生恨,一掌拍向了树身。

冰肌玉骨的花朵纷飞如雨,逐渐遮掩了他的视线。傍晚,修谬赶到海镇向他请安,询问锁星楼之约是否属实。

“文武各斗一场,地点就在此镇。”叶潜冷冷说道。

“可是公子的手……”

“无妨。”

晚上,叶潜坐在书房里看书,修谬走了进来,说道:“我已探明谢一所能,确是公子劲敌,望公子小心。”

“我知道。”

修谬愕然:“公子清修于此,如何知道?”

叶潜取过一方锦盒,在桌案上摊开整幅《秋水长天图》,说道:“谢一­精­通书画六艺,此是旁证之一。徽州之争由她领命出战,破铁骑步兵三方攻阵,此是旁证之二。南翎宫廷流传的治国策论,实是出自她的文章,主张竟与我多处相合,便是第三旁证。”

修谬长长叹息:“公子既然说了这么多,可见心中已有论断。”

“一定要战。”

叶潜派修谬回帖,将约战地点定在青龙镇,公证人便是两方都信服的卓太傅。华朝都府汴陵内结集众多文雅人士及各派名门子弟,很久后才听到地址发生更改,不由得扼腕惋叹。熟识之人纷纷到场,进驻民风淳朴的海镇,各自作壁上观。

聂无忧应了“输人不输阵”的习俗,千里迢迢从北理赶来,送给谢开言一把剑。

谢开言正在街上转悠散心,停在陶罐店铺前查看浮雕图像,舍不得离去。

聂无忧熟悉她的­性­子,知道在哪里找到她。“上次对不住了——”

话未说完,谢开言就拈起手里的桃枝,向他面目刺去三剑,不发一语。聂无忧举扇格挡,笑着掠开几步,避向海边。她当真听信了阿照的“见聂无忧就打一顿”的箴言,展袖跃身过去,用贯注内力的桃枝将他打得无处躲闪。

聂无忧边笑边躲:“妹子,妹子,听我说……叶潜有把上古神兵,叫‘蚀阳’……你空手去套……打不过……”

谢开言一听“上古”两字,眼­色­忍不住亮了亮,突然又想到什么,闷声闷气地说:“病秧子又来唬我。”

聂无忧唰地一声展开绢扇,走近她身边,替她缓缓扇着,笑道:“降降火。”将手一招,唤阿驻上前,出示一把青鞘白泽的长剑,说道:“这把君子剑叫‘东华’,是家传之宝,先借你使使。”

谢开言看他面­色­虔诚,不复往日轻慢,忙接过古剑道谢。

远处,蓝绸丝袍的少年公子卓王孙站在客居二楼凭栏而望,看着杏花树下谢聂二人迤逦打闹过去,对身旁小厮说道:“这就是你上次劝我娶过门的姑娘?”

小厮急道:“那名富贵公子是北理宰辅之子,听闻素来与谢姑娘交好,举止自然随­性­了些。”

卓王孙走回内室,冷淡道:“你去趟叶府,跟老爷说一说,这门婚事我坚决不要。”

小厮无奈,去叶府请求面见卓太傅,详细说了事发缘由。

站在一旁的叶潜却冷淡道:“聂无忧也来了。”

通常下面一句就是“很好”,但他不屑于说,也没人明白他的意思。

三月二十芝兰节,春服既成,众人结伴游玩,连城镇驿馆内却坐定不过十道身影。馆驿将正厅用屏风隔开,派兵把守外门,留给贵客们一片清净。

修谬出示木板模具,各种攻城器械及建筑楼堡一应俱全,由他亲手所雕刻,以实无毒。

叶潜与谢开言分席而坐,习仿古代“墨守成规”故事,用模具演习兵法,称之为“文斗”。

叶潜抬袖,隐没右手,道:“请。”

谢开言跽坐,微微躬身道:“以徽州之战为例。彼时公子为督军,不出海运步兵,若全线压进,我也有办法解围。”

谢族乌衣子弟在旁,摆动战车及旗帜标志,列出谢开言语意中的场景。

叶潜眉目清冷,道:“如何解?”

“需出动第三方战局。”

“北理发兵攻打华朝边境?”使华朝南北两线同时受敌,搅乱皇城人心。

“公子聪慧。”

叶潜冷淡道:“阎家拥兵华北,即是防止理国南下偷袭。”

谢开言笑道:“围魏救赵素来是兵家常计,且阎家不作为,不比北理无忧公子征战有方。”

躲在屏风后的聂无忧听到这句,用扇面掩住嘴低笑:“谢家妹子明着扬我名声,实则放我在炉火上烤,心肠顶顶黑。”

叶潜道:“华朝并非无人。”

谢开言忙答道:“能用之人全在闾巷,不在朝廷。”

一句话说出厉害之处,使修谬暗自叹息不止。

叶潜沉默片刻,道:“此局你胜。”

再说下去,就会暴露他想夺权的野心,所以他立刻止住。

随后,修谬出列,跽坐一旁,摆出叶潜最擅长的平原战及伏击战,均获胜。谢开言输在人数上,非心计不力。

文斗之约降下帷幕,谢开言一胜两败,请叶潜示下,随即的武斗地点在何处。

“渡口。”

海风阵阵,白鸟振翅高飞,杏红转淡,雪落如雨。

谢开言反手平持“东华”,依照南翎典雅风俗,举至额前,左腿屈于右腿之后,微微低头行了举剑礼。抬头时,已经肃整面容,表露出了对对手的敬重之意。

叶潜左手持寒霜凌冽的“蚀阳”,迎霞彩,散发奇光。

海镇军士肃清了渡口,牢牢守护在外围,屏障后,卓太傅立于高台瞻望,其余随众均隐没身形,透过纱帘看决斗。

一朵杏花清婉飘落,散在两人视线中央。

谢开言当先出剑,只刺叶潜上身。第二次与他对战,她使出全力,不再像盗画那晚有所保留。叶潜有所察觉,身形堪比鬼魅,令她眼花缭乱。只是他的剑,鲜少刺出来,即使挑起一招孤冷姿势,也没右手那样便利。

这一战,不出意外谢开言获胜。

“承认。”谢开言藏剑臂后,躬身施礼说道。

叶潜不发一语远离,白衣落落,如赴风中雪。

谢开言目送他离去。远处的卓太傅重重一叹,修谬眯眼说道:“公子真的谦让于她,难道公子与她有故交?”

卓太傅当即说出谢开言十日追闹往事,修谬冷冷一哼,拂袖而去。

晚上,谢开言坐在灯下描着陶罐浮雕小像,卓太傅登门拜访。在这之前,修谬已经责骂过她一顿,她不为之所动,将修谬请出门。

这次换成是老先生拜访,她不能不慎重对待。

谢开言忙施礼请贵客入座。

“公子右手已残,我曾询问是谁伤了公子,公子总是不回答。”

卓太傅说出的消息让谢开言惊愕不已。

紧接着,卓太傅又讲述了叶潜的身世。“公子是正统皇裔出身,六岁时即被覆没满门,由老臣拉扯长大,处处受当今圣上的钳制。每一年冬天,公子都会被流放到最寒冷的北边,考查当地的土质及风向,开春才能返回汴陵,向圣上奏报是否适宜种植庄稼。一年年过去,圣上巧立的名目越来越严苛,公子的身子骨越来越冰冷……”

卓太傅诉说叶潜各种心酸往事,不住嗟叹。

谢开言惊疑道:“先生为什么来找我——”

卓太傅叹道:“公子拒绝治疗右手,已延迟两月。大夫说了,再拖下去,一定会落得终身残废。”

“我又不能帮到公子——”

卓太傅看着谢开言重重说道:“东海底有黑鱼可作手伤续补药引,你去采来。”

谢开言想了想叶潜冷漠的脸,也一叹:“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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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六)

官差以走失盗贼为名搜检聂无忧住处,因聂无忧此次便装来青龙镇,未领衔使者身份,不可避免就被盘问一番。凌晨他去客栈与谢开言告别,谢族留守子弟告知已出海,他便交代几句,匆匆离开镇口。

叶潜却等在了归途之上,左手持蚀阳,衣襟飞扬如雪。人不说话,杀气浓郁。

聂无忧抽出东华古剑,对着前方冷冷说道:“果然是你做了手脚。”

此刻,他完全明白过来。叶潜定是指使官兵先惊扰他,迫使他离镇出走,然后等在路旁暗杀。

传闻中的潜公子除去计算潮汐,即足不出户,很难将凶案与他联系在一起。

叶潜不否认,扬剑直劈过来,卷起的风声刮得聂无忧一众人脸颊生寒。与昨日武斗不同,他的剑气炽烈如阳,完全罩住了聂无忧周身,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的凝滞。

阿驻惶然,不敢轻易切入战局。

原来昨日叶潜对谢开言曾有意退让。

想通这个道理后,阿驻听到聂无忧冷声敕令随众快走,忙纵马朝来路驰去,寻求谢开言的支援。

谢开言赶来时,聂无忧已身中五剑,叶潜手中蚀阳如春日蓬勃而出,抡起一道绚丽光影,当头朝聂无忧罩下。

谢开言来不及细想,抓出袖中常置的菱花短刃,倾注十成功力,激­射­叶潜后背,意图引他断开杀招。谁料叶潜竟是不躲避,生生受了穿胸而过的刃刺,抡剑径直切向聂无忧。聂无忧咬牙一滚,避开杀招,肩膀仍是中了强烈剑气,顿时濡濡流出鲜血。

叶潜身影摇晃一下,随即站稳。

刚刚渡海而回的谢开言穿着湿淋淋的衣衫,掠到叶潜正前,拦住了他的攻势,道:“我正在翻江倒海捕杀黑鱼,替公子续药引,公子却在这里狙杀我朋友,所作为未免凉薄了一些。”

叶潜抬眼说道:“让开。”

谢开言不回头说道:“阿驻快带你家公子走。”

聂无忧背依树­干­,忍痛笑道:“妹子杀了他,和我一起走吧。”连阿驻都能看出的隐秘,他自然也能看得出来:心肺俱冷的叶潜竟然不出手对付谢开言。

谢开言不敢回头,只愠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玩笑。”

叶潜看了看她的嗔怒眉眼,突然扬剑一掠,再度扑向无路可退的聂无忧,气势凛冽。谢开言看得眼急,合身扑上,堵在了叶潜胸前。一阵清淡而飘渺的衣香停驻在面颊上,像雾一般凉润,冷意近在咫尺,使她不自知地闭上了眼睛,以为必死无疑。

叶潜提剑转身离去。

谢开言回头看看咝咝渗出血沫仍轻笑不止的聂无忧,点了他的|­茓­位,将他塞进马车,留下伤药,吩咐阿驻带着他离去。

前面的背影走得冷漠又坚定,雾起林间,伤口落下的血水润在草末叶尖上,一路留下了痕迹。谢开言循着血迹追上去,惶然道:“潜公子,能止下血么?”

“不准过来。”

叶潜冷冷说完,举步如常走进青龙镇,就像每一个等海盗再来的清晨。掌中带伤,衣上染血,纵使自己动情也不过如此,他想着,不如索­性­冰冷到底,只朝毕生所求的权柄之路走去。

然而,谢开言跟在后,并未舍弃他的身影。

连续三天清晨,谢开言跃进海中,到处搜寻黑鱼的踪迹。海水宽广,越朝下越冷。她忍住冷意,费力网到一只硕大的鱼,装入马车中,淅淅沥沥滴着水朝叶府赶去。

拍开叶府的门显然很困难,她跃上杏花林,轻轻唤着潜公子的名字。果然,无人应。

谢开言毫不气馁,观望好地形,嘱咐随行弟子砍来数根粗竹做滑竿,竟然将水箱中的鱼滑放到院内荷塘中,惊起噗通一响。

厨娘走出来看,谢开言说明理由。

“姑娘,这只不是黑鱼。”

听到厨娘这么说,谢开言有点怔然。她回过身,再赶赴海里,又抓了一条黑­色­的大鱼。如此反复七次,海底凡是黑­色­、青黑以及深­色­的鱼都被她捞了回来,荷塘里再也放置不下,鱼儿扑腾扑腾拍着尾,盛在瓷缸与露天花盏盆里,叶府大院变得热热闹闹。

谢开言全身上下滴着水,嘴­唇­冻得乌紫,朝内宅逡巡两眼,又不见叶潜人影。她舔舔嘴道:“可以了么?”

厨娘看她抖抖瑟瑟的样子,抄过一张毯子将她围住,叹气道:“姑娘你走吧,大总管早就不满意你进到院子里,刚责骂了我一顿。”

谢开言抓住毯子躬身离开。绕到叶潜书房窗前,突然轻轻一跃,扒在墙头说道:“潜公子,药引已送到,万望医治好手伤。”

叶府粉墙实在太高,她撑过竹子,又趴在墙头嘱咐了一次。

书房桌案侧对窗口,叶潜正在读书,闻所未闻,也不答话。

谢开言扁扁嘴,道:“下午再来看你。”

因受冷过度,午时起,谢开言额头便发烫,她喝了一碗药,沐浴后拥被睡过去。再醒来时,记起承诺,连忙赶到叶府墙头一看,叶潜已经躺在冰水石棺中闭气受训。

月朗星稀,草虫低鸣。

一丝淡淡的月光拂在水面,照着叶潜冷清的脸。他沉入水底,眉眼皆萧索,仿似挑染着一点霜雪。可是那冰水,比他的肌肤还要冷澈。

谢开言下海多次,知道冰凉的感觉。看着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心底蓦地有些发痛。同龄子弟中,即使还艰辛,也没有像他这样活着。

“喂,潜公子,时间足够久了,出来吧。”

静寂的夜里回荡着清亮的声音,叶府屋檐静扫花香,如同石棺中沉默的主人。

谢开言趴在墙头开始说故事,都是幼时母亲哄她入睡时讲述的奇闻异志。

“理国北端有矿山,一天电闪雷鸣,裂出一道大峡谷,村民走进去,发现洞|­茓­装满金棺,推开石盖,有翠羽鸟儿飞出。数百只翠鸟衔着玉石投入央海,堆出伊阙宫殿。”

一只草跳虫从墙头瓦缝中冒出,引得她伸袖去拍,一时站不稳,掉出墙外。她看到水中的叶潜似乎动了动,忙跃上来,又趴在老地方杵着。

“伊阙右边有座雪山,传说由仙女所变。仙女为了情郎流下眼泪,泪水变成雪兔,蹦蹦跳跳下山来。山脚住着一只狐狸,编了一张网,天天坐在树桩前等着。只要是兔子滚落下来,他就接着。如果滚落两只下来,他就接住两只。如果滚落三只……哎哟……”

谢开言正数着草丛中升起来的萤火虫,一枚棋子飞过来,打中她的额角,痛得她险些没扒住。抬头去看时,窗口正站着衣袍湿透的叶潜,对她冷淡说道:“以后不用来了,于我名声有损。”

谢开言细细咀嚼一刻话意,艰难地笑了笑:“总算将你引出水外,早些歇息吧,别再折磨自己了。”跳下高墙离去。

翌日清晨,恢复了元气的谢开言又走到墙外,以各种新奇手法引叶潜出府相见。

“潜公子,出来放风筝吧。”

“潜公子,杏花都谢了,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叶潜定力如山,隐匿在宅中不露一丝声息。谢开言唤来随侍弟子,与他一起砍断山竹,搭建一长列站架,围在墙外。

谢开言跃上竹架,轻便站定,说道:“后山开满梨花,真的不去看看吗?”探头逡视,发觉叶潜不在书房。她沿着竹架走到前院墙头,果然看见一道白衣身影坐在檐下,无言静对满院春景,正焚香煮茶。

谢开言盘膝坐下,说道:“你似乎不喜欢花儿,可是我很喜欢。”

叶潜拈起陶壶,斟茶入方杯,拂起清淡香气。

“我还喜欢雪山上的兔子,它们的听力很敏锐,比你还厉害。”

叶潜安静如故。

“我能叫你‘阿潜’吗?”

叶潜开口道:“不准。”

谢开言笑道:“你总算说话了。”

叶潜再度沉默。

墙外走来修谬,站在竹架之下,冷冷道:“姑娘家整天爬墙叨扰公子,成何体统?”

谢开言却道:“你家公子活得太辛苦,你就不能劝他看开点吗?”

修谬冷冷一哼:“成大事者自然要动心忍­性­,不用你来置喙。”

眼见他的固执,谢开言轻轻叹息。

修谬扬手要劈散竹架,引得谢开言大叫:“阿潜——!”

叶潜声音及时传来:“先生住手,撵她走。”

修谬拂袖一挥,道:“听到了吧?请吧。”

谢开言怏怏离去。

修谬走进院内,对檐下静坐的叶潜说道:“宫中又传来消息——阿曼游说皇帝,皇帝已经松了戒心,再过一段时日就将兵权交付公子,请公子万事谨慎,不可被谢一蛊惑了去。”

叶潜冷淡道:“先生放心。”

“按照皇帝往日的手段,近日内必然会有一纸诏令来折磨公子,公子完全接下,才能打消皇帝的最后一点疑心。”

叶潜淡淡应承。被反复折磨十一年,他早就习惯了。

晚上,叶潜入冰水炼身,墙头又冒出谢开言。她提着两架傀儡木人,就着寝居渗出的灯光,在粉墙上演示一出戏剧。

叶潜眼鼻观心,毫不理会。

谢开言便觉得百无聊赖,开始讲故事。她的想法很新奇,总是能将南翎的巫祝舞蹈演练成动人传说,絮絮叨叨说上半夜。

叶潜见周遭清净无声,睁开眼一看,原来她趴在墙头已睡着,指尖拎着的傀儡人迎风滴溜溜打转。

叶潜擦净身,换上­干­爽睡袍,再朝窗外看去,已经不见人影。他想了想,绕出墙外,果然看到睡功第一的谢开言溜滑在竹架上,找到合适的姿势,兀自睡得香甜。

他盖上毯子就退回寝居,天明一切如故。

再一晚,谢开言带着特制的花炮来到墙头。点燃火绒之后,弯曲横斜的杏花树上会冒出焰彩,芬芳馥郁。彩光­射­尽,枝条上留着一朵一朵花苞,粉蓝荧荧,映着月­色­极是美丽。

只是整枝花都浸过酒水,才能有这般异彩成效。

当第一朵花炮盛开时,醇厚酒香飘入谢开言鼻端,越积越多,终于令她强撑不住,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清晨弟子寻来,将醉得不省人事的谢开言搬回客栈,好生守护了她一天。

叶府自然也安静了一天。

谢开言第六天趴上墙头,对着书房里的叶潜说道:“阿潜,出来玩吧!”没得到理会,她又嚷着:“镇尾有户人家院子里晒了很多瓶子,你帮我调和一碗釉彩,我去刷上花样。”

叶潜端坐如故。

谢开言伤感说道:“叔叔又来信催我回去,可是,我舍不得离开这里。”

叶潜抬头道:“你应该回去。”

谢开言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失神。

他再度看书不理会她的软语纠缠。

谢开言忍不住抓起一粒石子砸他:“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一次次撵我走开?你难道不知道我见你一面非常不容易,还要这样冷冰冰对着我?”

叶潜抓起书挥开小石子,冷淡说道:“我待人向来如此。”

谢开言红着眼睛,跳下竹架,找来石块花枝等杂物,再跃上来,就着墙头的瓦片,一鼓作气朝着叶潜那边丢去。“我走了别后悔……出不出来……”

修谬闻声赶到,刚要冷面喝止,叶潜用冰凉的眼光制止了他。

修谬哼了声,拂袖离去。

叶潜等谢开言发作完毕,挥袖拂去桌案上充作暗器的杂物,站起身,调制一陶碗釉彩,唤厨娘送出去。

“以后不准来了。”

谢开言果然没有再来。因为她去了市集贩卖花瓶,就摆在陶罐店铺旁,当场铺纸作画,描出陶罐上的各种传说图像。店铺老板伸头探了探,道:“咦,丫头的画儿和王夫人的一样。”

谢开言忙抬头问道:“哪个王夫人?”

老板叹气:“兵部从事王大人的第二任妻子。夫人身子弱,一直咯血,生了二小姐后,光景更是不比从前。夫人见小人生计困难,就画了些绣像,要我拓在陶罐上,还别说,这生意就渐渐好了起来……”

谢开言抑住心跳,说道:“王夫人现在哪里?”

“随王大人上汴陵去了,带着一儿一女。”

谢开言探问几句,失魂落魄离开,脚下不知不觉走着,竟然又来到叶府外。

可能是天生的血缘相连,她总觉得陶罐上的图像过于熟悉,像极了母亲讲述的那些故事。一问,果然探到了端倪。

母亲离开南翎后,竟然已改嫁他人,再生一个女儿,单独取名为王潼湲。

幼时,母亲总是摸着她的头发,一遍遍讲解古书上的字义:“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恍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扬开衫袖,带着她在灯影下排练巫祝之舞。

母亲的笑容和动作极为美丽,是她记忆中的瑰宝。

可是如今,这份珍贵的记忆都要随着年华逝去,成为她未曾见过面的妹妹的财富。

春末的雨水下得缠绵,散落竹枝花丛,如云烟。

谢开言坐在叶府正门檐下,怔忡看着零落的花瓣,雨丝卷上她的鬓发,渐渐滑落脸颊。门扉传来轻响,一身白衣的叶潜走出,持伞站在她身旁,道:“跟我来。”

他先前走开。

谢开言游魂一般跟着雪白衣衫走上后山。

沉甸甸的梨花开满山坡,染晶莹雨露,如妆粉霞。漫天灿烂的春景之下,布满残缺不一的墓冢,有的立着瓦楞,有的疏落扶植荒草,鲜少有完整的坟包。

叶潜收了伞,站在霏霏细雨里,对谢开言说道:“十一年前,皇帝诛杀叶氏九族,除了我,五百七十条人命全在这里。”

谢开言的发丝及衫角滴着水。

“皇帝恃恶,不准叶族入土,我将骨灰暗地迁出,再亲手埋下,至今,都不能完整写上碑铭。”

谢开言逐渐回神,看着叶潜不闻喜怒的脸。

叶潜说道:“我和你各要担负责任,你回谢族去,不准再来找我。”

谢开言突然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腰身,死死不放手。

“阿潜,跟我走吧,忘记这一切。”

叶潜站着不动,说道:“你一直没有回答,为什么来找我?”

谢开言在他怀里摇头,发丝擦着他的衣襟,染湿了整片胸口,就像代替他们流出了眼泪。

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聂无忧唤她盗出紫金轴,再来青龙镇时已经告诉过她,里面分布着南北两境军镇的各项资料。这就预示华朝已经做好了清边准备。华朝皇帝正在考验公子沉渊,过后就会交付出首战军权。放眼天下,恐怕只有叶沉渊能统领一切旧派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顽痼,清理过后,南翎或是北理就成为下一个觊觎的目标。

她不敢想象五万谢族对上五十万华朝骑兵的局面,再加上私心,她迫切希望能回避这些战争。

叶潜问她为何而来,她回答不出。她喜欢上他,便不能欺骗他,感情里带着另一半目的的话让她说不出口。

叶潜掀开谢开言的身子,执伞先行离开,总是留给她一道淡漠而遥远的背影。

谢开言坐在树下,仰头看着蒙蒙雨丝,一遍遍问自己:该怎么办?

傍晚,驿馆传来加急谕令,震动了小半个青龙镇。

华朝皇帝命叶潜出行雪川,替他寻来珍贵药引,炼制丹药。

遥远的北疆有处天然冰川地带,终年覆盖白雪,太过冷清,博得一个名称,叫做炼渊。

叶潜领了诏令一人上路,举止应对一如多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谢开言急切赶来,不顾修谬的阻挡,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后背,哽咽道:“太傅说你冬天才会去北边……皇帝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你……”

“放手。”他冷淡说道,掰开她的手腕。

她再次抓住了他的腰身,一遍遍说着:“跟我走吧,阿潜,哪怕避开几年也行。”

“我有事情必须完成。”

谢开言闷声哭泣:“等你完成了一切,就不是阿潜了。”

四周突然极其寂静,只听得见一两句抽泣声。

叶潜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才开口说道:“等你成了我,感受我的痛苦,你就知道除了朝前走,没有其他的路。”

说完他拉开她的手,闭塞耳目,径直朝前走去,山道崎岖且长,重重阻隔天光,他的背影很快融入暗处,在她的泪眼中消失。她并不知道,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我很喜欢海盗。

修谬走上前,叹息着请她离去。

谢开言抹去泪水,狠狠看着修谬:“看他这样,你难道不心痛么?”

修谬淡淡说道:“你不是华朝人,体会不到现在的华朝缺少什么。再说了,即便你是华朝人,也没有资格批判公子的事。”拱拱手离开。

谢开言骑着白马回到乌衣台,昏迷一天一夜,头脑中不断回旋着那句话:“你不是华朝人……等你成了我……”

阿照取来巾帕替她吸汗,听着她的胡言乱语,明白了这个漫长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特别感谢“闲敲棋子”读者MM

鞠躬感谢闲敲棋子、尹点小前、无泪天使、yaoyao的地雷

感谢支持了V章的读者朋友

再有一章记述所有往事,承接太子府的结尾,第二卷就结束。晚上我要开会,不能及时回复留言,请各位见谅:)

破晓(七)

乌衣台,乌衣巷,丁香花落纷纷扬扬。

谢开言绕着桥梁、河道、街巷、城墙走了一遭,拍了拍每一块斑驳的石头,没说一句话。

阿照跟在身后,不解问道:“怎么了?”

“华朝又在打仗,这次遭罪的是北理。”

谢开言停驻在城墙之上,远望青­色­天空,遥想远远的北方那场征战。她的国君,不出意外地采取作壁上观的政策,不发兵救援理国边境,与先前聂无忧的做法如出一辙。

“谢一,你在叹息什么?”

谢开言看看比她高出半头的阿照,笑了笑:“还是阿照了解我。”

她叹息的是自己空有武力却无用处。即使战胜了叶潜,国君依然强压她低头,不准她带族人做任何事。南翎像是在风雨中飘摇的大树,根基已被撼动,她还必须清醒地看着它,慢慢倒地,慢慢腐朽下去。

谢飞勒令谢开言不准外出,谢开言将地下钱庄分布图与金徽印章交给阿照,拍去她肩头的花瓣,将她赶出乌衣台。

文太傅穿着落拓青衫走来,告诉谢开言,外面征战连连,很多华朝百姓与北理流民迁入了华西求生存。谢开言不禁问:“华朝势大,一直与我国和北理争战,难道从来没想过让自己的子民过上安稳日子?”

文太傅叹息:“当朝皇帝是武将出身,嗜战,历年发动开边拓疆之争,哪里顾得上子民。倒是老皇帝定下的储君,华朝的大皇子,心怀慈软,常常劝谏皇帝不可涂炭生灵,大概等大皇子继位之后,我们三国的争战就可以稍微松缓下了……”

谢开言想起叶潜的身世,默然半晌。

文太傅道:“就怕华朝还有厉害人物,不让从文厌武的大皇子掌权,比如那公子沉渊,据闻声名已超皇裔之上。”

谢开言低声道:“难道他想取而代之?”

“谢姑娘在念叨什么呢?”

没听清的文太傅走回来,呵呵笑道。谢开言忙将他推走。

文太傅随即应谢飞之邀,去校场观摩箭阵马仗,谢开言思前想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乌衣台刑律堂前。

谢开言跪在地向谢飞请求发兵驰援北理,遭拒绝。她再提议去皇宫当面向国君请命,又遭拒绝。

“既然叔叔不准我作为,那便让我辞去族长一职,我宁愿去华朝做平民。”

谢飞刚从校场回来,黑袍敛着一层风沙。听到谢开言这样说,他十分震怒。“为什么?”

谢开言伏地而拜,不让他看到她的脸。“我爱上了叶沉渊。”

“荒谬,简直是荒谬。”谢飞甩袖走进刑律堂,留下谢开言跪伏在地大半个时辰。与谢开言一同去青龙镇的弟子领命回报,证实了谢开言追逐叶沉渊的种种事宜。

谢飞只身站在暗沉沉的内堂里,闭眼沉思一刻,再走出大门,就变得怒不可遏。他一掌击向谢开言头顶,逼得她口吐鲜血。但她只倔强地跪立着,不说任何话。

随后,谢飞焚香从祠堂请出三道脊杖,不顾文太傅的劝阻,用严整声威唤来众弟子观摩,以儆效尤。。

先前十道沙尘­棒­过去,谢飞走到谢开言跟前,冷声问:“悔不悔?”

谢开言满身沙土匍匐在血水里,忍痛道:“不悔。”

中间十道铩羽­棒­打碎谢开言肩胛,谢飞又问:“去不去?”

谢开言咬舌保持清醒,哑声道:“必去。”

最后十记还魂­棒­敲击下来,她的血水淌进玉石阶板里,浸染着夹缝中生长的女菀花,随风摇曳成凄凄碧­色­。

谢飞沉默良久,问道:“回不回?”

谢开言痛得说不出话来,终于没有回答这第三个问题。

谢开言蹒跚走出乌衣台时,晚霞漫天,风声缱绻。她的鲜血薄如细缕流下,无声淌在街巷里的一方方石砖上,模糊了五万个镌刻的名字。

休养三个月后,她奔赴肃州,与谢族其他五堂弟子一起共计二十人,投身荒漠历练生死。只因谢飞说过,想推卸族长之责,必须通过两重考验。

夏日炎炎,沙砾烧得快起了火。

谢族一行人已经走了十天,脚底磨出血泡,伤口反复愈合,化成厚厚的茧。满眼看去都是沙砾,连绵起伏,隐向未知的天边。昼夜温差如此大,不断有弟子晚宿在沙地上,天明时已经冻得僵硬。即使还有神智清醒的人,也必然聚集起全部力气,用石块砸醒埋在沙洞里的谢开言,嘶声道:“大小姐,带上我的水,走出去。”

谢开言也累得疲软,只因心底有执念,她总是费力爬出沙子,去拉着手脚冰冷的弟子们。到了第十五天时,她拖不动任何一个人,昏死一刻后,她在滚烫的风里醒来,然后爬出沙漠。

沙霭沉沉,似乎总有人在轻声唤着她,再朝前一步,就能见到他。

她知道那是错觉,但依然坚持朝前走。

半月后,瘦了一圈的谢开言走进百花谷,来不及休养一天。

桃花障是片山林水泽地,粉红霞彩氤氲,片片凋落绿苔上,撒出一条凄清的路。她穿过茫茫雾气,逐渐迷失了方向。

“叮”的一响,传来清脆水滴声音,四周极静,她环顾左右,竟然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母亲穿着淡蓝衫裙,鬓角的发拢得整整齐齐,就像每晚在灯下缝钉的针脚,细密而雅致。

“小囡,回去吧,这条情路不适合你。”

母亲的衫角随风卷了一下树枝,花瓣便滚落一颗晶莹的露珠,砸在溪水中,鸣奏出清响。

谢开言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当年的祖父,也是这样对母亲说的吗?”

母亲微微一笑:“我为了追随到你的爹爹,落得众叛亲离。”

谢开言摇摇头,努力从幻象中拾起片刻的清醒。“那母亲为我唱首歌吧,送我走出去。”她越过母亲身旁,继续拂开花枝,朝着白雾中走去。

“蛐蛐儿翅膀驮月亮,小花儿淡淡香。星星睡着云朵儿追,草蜻蜓飞出光。娃娃踩着露珠走,灯笼笑得响。咦,手心儿凉,手心儿凉,等着姆妈抱回乡。”

谢开言的耳中一直回荡着《灯笼曲》,温婉的声音送着她走出迷雾,使她战胜了幻觉。

终于,雾气变稀薄,粉红桃花披散云霞,焕发异彩。

谢开言的内力抵挡不住沙毒和寒气的两重袭击,一度迟缓下来。她艰难抬头,看着面前着月华素袍的身影,问道:“你是真的吗?”

叶潜伸出一只手,容颜一如既往的冷漠,但眉眼流淌出温清之­色­。“来,再走一步,就到我身边。”

她用力迈开那一步,伸手去抓,眼前的残影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了。

日暮,谢开言坐在桃林下,奄奄一息。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姑娘嬉闹的笑声,似乎是浣衣归还。她睁开眼睛,沿着溪水蹒跚走去,至天明,到达温暖的人间。

迎接她的是满谷灿烂的鲜花和一张动人的笑脸。

“呀,竟然有人从瘴气里走出来了呢。”十六岁的姑娘拂动淡纱裙跑过来,拉住谢开言的衣袖,笑道,“那你就是我们百花谷的贵客。”

百花谷百年来都未曾接待过涉水渡过桃花障的人,因为没有人能活着出来。谢开言一出现在谷底,便书写了一个奇迹。

谢开言继续朝前走,额头烧得厉害。

笑意盈盈的姑娘挽留住她,说道:“你想去哪里?我送你。”

花双蝶雇了一辆马车,带着昏迷不醒的谢开言来到汴陵。去皇宫交付绣娘职务后,她请来大夫替谢开言医治。

数位大夫把过谢开言的脉象,都摇头说:“染了两种奇毒,活不下去了。”

花双蝶看看发­色­逐渐衰颓的谢开言,咬­唇­道:“还能支撑多久?”

“一个月。”

深秋汴陵花果缤纷,谢开言服下一些补身的水药,­精­神气­色­稍微好转,就像夕阳返照山峦,在周身刷出了些许明亮。

“谢谢。”这是她对花双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花双蝶抿嘴笑道:“我敬重姑娘为人,甘心乐意为姑娘驱使,不用道谢。”

民宅小院寂寂寥寥,谢开言坐着晒太阳。

花双蝶抱着一些布料走进租宅。已经入宫做了御衣坊女使,她就不能随便外出了。

谢开言无意看了看花­色­,马上说道:“宫中近期会举办丧礼,你回避点。”

花双蝶惊讶道:“谢姑娘为什么这样说?”

谢开言捻了捻花双蝶抱出的衣料残角,解释了缘由。

“我的母亲自小就告诉我,当华朝礼部要下治丧帖子,依照旧历殉葬嫔妃时,都会采点这种罗红织锦布做入殓罩衣。但因殉葬是古制,怕嫔妃贪生出逃,礼部的人都不会先泄露任何风声。”

谢母是华朝前礼部尚书之女,私下掌握到不少宫中秘闻。同时,心力交瘁的谢开言害怕惊吓了花双蝶,没有说出另外一个事实——女使也会下陵寝陪葬。

谢开言擦去吐出的鲜血,潜伏在马车之下,跟随深夜奉诏入宫的太医进了内街。等万籁寂静之时,她便不顾内力快枯竭的景况,广开天地耳目,搜寻深宫里的声音。

一波宫女惊呼着跑散,后面有士兵在追赶,顿时马蹄喧闹,火把高照。小黄门匆匆走过,渗落两三言语:“……陛下趁着酒醉……提剑杀了大皇子……唉……和淑妃作对的人没有好下场……我们赶紧去候着……”

彼时谢开言并不知道,淑妃就是阿曼的封称。但她听到了关键,心底一点微薄的希望火光就这样熄灭——从文弃武的储君已经被杀,三国纷争不会止戈。

谢开言使了身法蹿到绣坊,点倒花双蝶,将她背负在身上,跃向宫墙外。司职的羽林卫随后发现了她的动静,箭如雨下,她拼着一股力,抱住花双蝶滚进御沟,趁宫廷内乱人手不继时,游出了河道。

谢开言为救出花双蝶,妄动­精­气,不断咯血,两鬓白发零落如雪。察觉到无力回天时,她便请求花双蝶梳理好发辫,穿上一套崭新的衣裙,走去残破的东街。

叶潜的祖宅,弘毅太子府冷清伫立在街尾,乌鸟都不愿在这里落足,翅膀掠过­干­枯的枝桠,便呱地一声飞向天外。

谢开言打听到叶潜留在了北疆,领首战兵权,正全力攻打理国边境,收复华朝失落的土地。

二十天前她就写了书信,重金委托馆驿转交,但是叶潜未回。

趁着回光返照之际,她想好好看看叶潜骨子里眷念的地方。

一道破旧的纸窗掉在雕花栏外,擦着疏落花木。她坐在廊道里,不知昏迷了多久,被风声唤醒时,看到铠甲未除的叶潜匆匆走来。

谢开言努力睁开眼睛,以为所见到的又是幻觉。只因往日的公子潜,用月华清风塑骨,眉目镌刻着冷漠。但是现在走过来的人,眼底竟然敛着一丝急切,一身戎装,衬出了英伟不凡的风姿。

“仗打完了吧?”她蹬了蹬腿,踢到叶潜跪落的单膝。

叶潜拉下黑金披风,将谢开言裹起,轻轻碰了碰她的脸,说道:“为什么不听话?一定要来找我?”

谢开言扯扯嘴角轻笑:“我想如果经历了你那样的苦痛,就有资格站在你面前,向你讨一份喜欢吧?”见他默然不应,她发狠又踢了一脚,说道:“我已去官府申报户籍,做一个华朝人,你来引荐。”

叶潜将她抱到宫内石床上,要说什么,一低头,发现她已熟睡。

谢开言的熟睡其实与昏迷无多大区别。清醒时,她便紧紧拉住叶潜的衣领,不准他离开。

“我快死了,阿潜,我不甘心啊。”她吐出一口血在他衣襟上,与一缕雪白发丝相衬,显得触目惊心,“我原本想打晕你,拖你去海外隐居,可是没料到会中毒,完成不了心愿。”

叶潜抱住她的身子,低声说道:“你有什么心愿?”

巨痛淹没了全身,谢开言的神智有些不清醒,因而说出了实话。“我想缠住你,让你避开战争,这样就能保全谢族的­性­命……还有你的­性­命……”

叶潜紧紧抱着她,发觉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落叶。

谢开言又说道:“我知道你有野心……放眼这整片华朝……没人是你的对手……那大皇子未继位就死了……想必也是你的计划……如果你掌权……答应我……至少要放过谢族……”

叶潜死死抿住嘴,再说话时,就控制了嗓音的颤抖。“别说傻话,你就在我怀里,不会出任何事。”

谢开言又昏死过去,落得形销骨立。他掀开她的衫子,看到了那些攀爬在背上的累累痕迹。花双蝶送来补身的药水,转述了谢开言去过哪里。

“百花谷每隔十年便会迎来花朝大会,那个时候,也是久远的谢族考验弟子的日子。相传,他们会渡过荒漠历练,存活者再来桃花障磨砺,大难不死之下,才能得到五堂长老的公认。”花双蝶叹口气,“但谢姑娘是为了脱离谢族而来,自然没有解毒的丹药等着她。而且渡过桃花障时,她又动了情,触犯大忌,这样才落下清除不了的毒根。”

叶潜听明白了,桃花障的厉害之处不是瘴气,而是不能动情。谢飞如此处置谢开言,自然是要练就一个冷心冷­性­的领袖人物。

他不禁一掌击碎了窗棂。

花双蝶福了福身子,道:“谢姑娘为公子做到如此地步,世间少有。就我这个外人看着,都怜惜不过,请公子好好陪她几天吧。”说完,她便退出旧置的太子府,继续隐匿起行踪。

叶潜只用十二天就完成了原计二十天的清边战争,匆匆赶回汴陵复命。作为嘉奖,皇帝准许他提出一个要求。

叶潜请求娶谢开言为妻,皇帝见淑妃阿曼偎依在旁,频频摇着他的手臂,心下一松,就应承了。

叶潜随即准备了一场简单的婚礼,卓太傅收到书信赶到弘毅太子府,在斑驳大殿内,替静默的两人主持了仪式。

谢开言一直昏迷不醒,着大红牡丹喜服,萎靡倾倒在叶潜胸口,如同失去­色­泽的鲜花。叶潜着装更是简便,紧紧抱住他的新婚妻子,一刻也不愿放手。

卓太傅不禁叹道:“夫人对公子眷念至深,才能这样去国离家,追逐到华朝来。”

叶潜不说话,心中也是这样的念头。即使还冰冷的人,也会被谢开言的所作所为感动。她的心或许很大,装满了谢族和他,但无论如何,她待“阿潜”的那一半,是纯粹的感情。

叶潜用内力维护住谢开言的心脉,以寒蝉玉石做引诱,请来了世外高人天劫子。

天劫子俯身看了看谢开言的气­色­,抚须道:“毒入内里,来不及了。”

叶潜忙道:“大师以炼丹解毒扬名天下,不可妄议‘来不及’。”

天劫子嗤道:“你这小娃口气大得很咧,老夫百把岁的人,怎么不能说来不及?”

叶潜静默一刻,道:“大师,这毒——”

天劫子抻足了架子,才说道:“你用内力稳住她心脉,只能支撑十天。配置她的解药,却需要十年。”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叶潜颓然坐下,握住了昏睡中谢开言的手腕。

天劫子见叶潜流露真情,便咳嗽了声,道:“再说了,这解药配置十分艰难,跑遍整个华朝才能采集到药引。如今华朝四分五裂,赶个车过去还得提防盗贼,你叫老夫安生着去哪里配药?”

“那我便将这整个华朝统一起来。”叶潜抬眼冷冷说道,“方便大师采药。”

天劫子嗤笑:“空口白话。”交代完所有事情,转身拂袖而去,再也不愿在一间破落的府邸里呆上片刻。

此后,叶潜安排卓王孙设棋局,困住天劫子十年。

太子府旧置寝宫底布满了冰块,叶潜开凿出一方泉池,融入特制药材,将谢开言徐徐放进水里。

谢开言被惊醒,大口喘气。她紧紧搂住叶潜的脖颈,哭泣道:“阿潜……阿潜……不要放开我……”

叶潜吻了吻她的青紫嘴­唇­,低声道:“睡一觉便好。”

谢开言慌张摇头,用双手死死勾住他,甚至没察觉到礼服上繁复­精­致的花纹,已经飘荡进水里,浸出一层暗红彩光。

“我不想睡过去……你带我回乌衣台吧……我想再看看那些花儿……”

叶潜忍住心伤,吻着她的额角,哑声道:“十年后带你回去,等我十年。”

谢开言的背部已经接触到冰水,她冷得发抖,泪水不知不觉滚落眼角。“傻阿潜,我连一刻都不愿与你分开,怎么捱得住这十年。”

叶潜再也说不出话,只是亲吻着她,逐渐将她放进水底。

“阿潜……”水中似乎传来最后一声叹息。

叶潜整理好谢开言的礼服,看着她的发丝在一夜之间慢慢变黑,恍然惊觉嘴角竟然抿出了血。时间像是残忍的司仪,主持着静止的一切,用朱笔轻轻一点,轮回了他的悲喜。

十年之后,不忍分离片刻的谢开言破冰醒来,每一次都能轻易离别,让他饱尝相思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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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闹

“谢开言……谢开言……”

耳边传来轻声呼唤,像是从水面上降下的一缕阳光,让沉在冰冷渊底的谢开言恢复了意识,努力向着温暖攀升。她游过一段黑暗的水域到达光明,睁开眼睛,发觉面对的仍然是十年前的那张容颜,岁月优待于他,没有给他染上一丝沧桑的风霜。

叶沉渊见谢开言终于醒来,忙收回手,放她平躺在锦被里,静候一旁。

谢开言怔忡很久,只觉经历过的苦痛仿似一场梦境。窗外春雨阑珊,沙沙撒落叶瓣,铜兽炉龛冒出缱绻雾气,她回过神来,闻到了清淡杏香。

“都退下去。”

叶沉渊坐在床侧,屏退众人,拈起雪巾替谢开言细细擦着汗。

谢开言安静听了一会春雨,思绪越来越清晰。她推开叶沉渊的手,­祼­足踏上金砖,径直朝着云杏殿外走去。叶沉渊将她抱回,见她挣扎着身子,不由得低声说道:“先穿上靴子再出去玩。”

谢开言安静坐定,任由他帮她套上软底鹿皮靴,又待抬脚朝外走。

叶沉渊伸袖按住她的肩膀,道:“睡了两天,出了一身汗,先擦一擦。”她发力推开他,只顾走向外,他又靠过来,搂住她的腰,沉声道:“不擦身子就去沐浴。”

谢开言慢慢走回来,站在雪毯上不动。叶沉渊取过白貂斗篷,将她裹紧,唤侍从准备了熏香、火笼、热水等物。暖阁内整饬得清香阵阵,温暖如春,他便再次唤退众人,从铜盆里绞了手巾,替她细细擦了额头及脖颈。

“抬手。”

叶沉渊吩咐一声,谢开言就慢慢抬起手臂,像个傀儡人一般,由着他解开睡袍擦拭了前胸后背。他从锦格里抽出一条粉­色­镶花抹胸,对着她的胸脯一阵端详,然后裹上去,抽紧了丝带,问道:“疼不疼?”

无人应。

叶沉渊兀自伸手试了试松紧,细心查看雪白肌肤没有勒痕,才帮谢开言套上窄衫、襦裙等衣装,最后裹紧了斗篷,将她收拾得漂亮又清爽。

谢开言只是睁着空幽幽的眸子,看向窗外花朵。

待行装完毕,叶沉渊擦去额上汗丝,捏捏她的脸颊道:“生疏了十年,难得你这么乖,让我好好伺候一回。”她呆滞不应,他抖开一块特制的巾帕,围在她脖颈处,按着她坐下。

“张嘴。”

谢开言闻声张开嘴­唇­,喝下一口糯软的小米粥,咕咚一声吞下。

叶沉渊夹过糕点,送到她嘴边,她没有反抗,就着玉箸一点点啃完。他看了不禁在嘴角含了点笑,喂完一顿午膳后,才说道:“以后都这么乖就好了。”

擦­干­净她的嘴­唇­和下巴,他唤人进来,问道:“花总管还没回么?”

侍从低头答道:“阎家绣坊开张,庆贺的人过多,阎小姐做主再开宴席款待客人,花总管便随着昭容娘娘留在了那里。”

叶沉渊冷淡道:“贴身婢女死了,昭容也不肯回来看上一眼?”

“娘娘听说霜玉是为了救太子妃落水而死,特意命小人好好敛葬霜玉,给霜玉家人捎些银子。”

叶沉渊挥袖道:“退下吧。”

年龄较长的宫女无声走进暖阁,行过礼,执起牙梳,替谢开言梳理了发髻,佩上绮彩簪花,并未Сhā上尖利的发钗。叶沉渊看到这里,才放心离去。

同是失足落水,合黎宫内的李若水仍在昏迷,床前守着愁眉不展的女官容娘,四周冷冷清清,宫人不知避到了哪里,春雨透过窗纱,撒了一地水渍。

谢开言走到廊下秋千旁,一路都有十对宫娥作陪,她转了圈,走进寝宫。

容娘慌忙擦去泪水,向她行礼。

谢开言怔怔站着,念道:“米……米……”

容娘抱来糯米兔子,小心候在一旁,看她玩耍。

谢开言道:“冷……”宫娥马上升起了火龙。她仍然念着“冷”字,内侍又在宫殿内铺上一层厚厚的毛毯。

谢开言坐在地毯上,学着糯米滚来滚去,在李若水床前玩了两个时辰,先前躲避病秽气的宫人都忙不迭地跑回来,候在了殿外。

容娘看着谢开言的玩乐,轻轻叹了口气。

吃过晚膳,谢开言又走到合黎宫内游玩,容娘借口人多喧杂,将众侍从请到了寝宫之外。

“太子妃如果还有神智,请一定要救救我们公主。”

谢开言拿着一片菜叶直塞进糯米嘴里,听到声音,怔忡抬头。

容娘跪在谢开言跟前,压低声音道:“太子妃这次也不慎落水,奴婢想着,一定又是昭容娘娘使的诡计。现在看来,昭容娘娘过于狂妄,连太子妃都敢迫害,那我们的公主该怎么办?醒来后是不是继续受着昭容娘娘的暗算?”她磕了个头,含泪道:“太子妃如果听得懂,就点个头让奴婢心安吧。”

谢开言放下糯米,茫然走到李若水床前,站了片刻,念道:“好……”

深夜,休憩在寝宫内的叶沉渊又被吵醒。先前两日守在昏迷的谢开言身旁,他就没有睡好觉。等他处理完定量的公文奏章,已是子时之后。

谢开言抱着锦缎绣花枕闯进床帏,拽走叶沉渊的被子,含糊道:“玩……”

叶沉渊刚刚入睡,身上还是冷的,又被她掀了被子,不清醒是万万不能。“玩什么?”

谢开言掏出袖中的几枚石子,送到他跟前。

叶沉渊将她抱上床,用毯子围住她的身子,耐心说道:“我不会打石子,我叫人来陪你。”

谢开言盘腿坐在御床中央,拉过所有的衾被毯巾,牢牢围住自己。她像个臃肿的雪人霸占了所有床席,叶沉渊只得退出帷帘,唤侍从抬来雕花木榻,单独睡在上面。

才浅眠一刻,谢开言又拿压制地衣的铜狮子砸金砖,不耐道:“冷……”

砸地声在空旷的寝宫内极为喧闹,叶沉渊在枕下掏了掏,取出谢开言先前遗留的睡袍扣带,塞住耳朵,转头又要睡去。谢开言爬下床,拉住他的衣袖,不屈不挠唤道:“冷……冷……”

“来我这里。”他掀开被,拍拍身边。

木榻相对而言窄了些,谢开言稍稍一动,就滚了下来。她爬上御床滚了会,见无所应,又来吵闹。如此反复折腾一夜,到天明时,她才摊开四肢,很轻松地睡着。

叶沉渊用热巾敷了敷眼睛,洗漱过后,参加早朝。同理,他唤退众侍从,留给她清净的四境。只是临走前,看看她睡得恬静的脸,他觉得十分碍眼,便伸手揉捏了一番。

“白天睡个饱,晚上就来我这里吵。”

谢开言也累得疲软,无力挥了挥他的手,转背继续睡。等到周遭寂静不闻声响之时,她才爬起身,走向司衣间,来到寝宫地底。

冰泉药水依然轻轻晃荡着亮­色­。

谢开言走到角落,取出置冰的模具,用裁冰刀翘出整块冰,将它推放冰墙之后。模具一旦空开,她就托到冰泉石池旁舀了一箱药水,再等着药水浸成冰。因冰块数目不能改变,她推动真正的块冰入药水,每日清晨来这里转换一块,积累足够多的药冰。

谢开言处理完一切,依旧走回太子寝宫睡觉。从阎家归还的花双蝶赶到殿内,伺候谢开言梳妆,照例询问是否有落红。

宫娥摇头,花双蝶又是一叹。

谢开言开始一整天的游园大计,特意避开了齐昭容的昭和殿。巳时五刻,正在采摘花瓣的她听到宫娥与花双蝶低语,说是:“殿下要昭容娘娘彻查公主落水一事,昭容娘娘趁着殿下还没回到府里,私自主持内廷审理,刚认定公主身边的容娘是元凶,将容娘打得死去活来……”

花双蝶忙压住宫娥的手,低声道:“嘘……嘘……别惊扰了太子妃……”

谢开言已经听清了原委,摘了两瓣梅花后,提着纱囊径直走向合黎宫。花双蝶只当谢开言又去游玩,跟在她身后照应着,无形之中,护住了空空如也的合黎宫,使昭和殿的心腹爪牙无法对病床上的李若水下黑手。

谢开言坐在地毯上逗着糯米,玩了很久。午时按例需进食,她突然发作起来,将侍从和花双蝶踢开。花双蝶劝了又劝,无奈,空留在殿外候着。一轮春日缓缓抹下暖­色­,宫菀四处亮起了灯盏。

谢开言趴在李若水床侧,在李若水耳边细细说着话,告诉她很多事情,涉及到聂无忧的下落、齐昭容的狠毒、叶沉渊攻打北理的野心等。最后,谢开言不管李若水是否听得见,径直说道:“我会等你醒过来,若发现你还是那个浑浑噩噩的公主,我便亲手杀了你。”

叶沉渊听闻谢开言一日不曾进食,专程找来,第一次走进合黎宫。他拎起她的身子,就要抱走她。

谢开言不断挣扎,像是离开水的鱼。他的手一滑,她就滚落在地,趴在毛毯上,紧紧抓住那些须绒,死活不放手。

侍从搬来凳子,叶沉渊一掀袍襟,稳稳坐定,看着她道:“说吧,又怎么了。”

“玩……”谢开言将毯子抓来抓去,神情很不耐烦。

叶沉渊想了想,道:“你要谁陪你玩?”

“公主……玩……”

叶沉渊伸手拎住谢开言的衣领,将她提到身边,道:“站起来说话。”

谢开言勉强坐在凳子旁,含糊道:“公主……玩……”

叶沉渊随后下令加派人手,全力救治李若水,确保李若水早些醒来。有了太子谕令,合黎宫的景象就不一样了,不仅有熏暖和汤药伺候,一众手脚伶俐的宫婢穿梭往来,给偌大的宫殿增添了几丝人气。

可是谢开言仍然赖在厚毯上不走。

叶沉渊又得弯腰询问:“你想睡在这里么?”

“怕……”

“怕什么?”

“鬼……”

叶沉渊不禁笑道:“只有你装鬼吓过昭容,哪里有鬼能吓到你。”

谢开言的口风随之一变:“怕……昭容……”

叶沉渊沉吟一下,唤人来,问道:“昭容当真打死了容娘?”

宫婢怯怯点头,都忘记出声应对。

叶沉渊微微一顿,道:“去将掖庭令唤来。”谢开言拉住他的衣袖攀爬起身子,他回头看了看她,说道:“你果然容不得我身边有其他的女人。”

谢开言依然怔忡站立,心底却是腹诽一句。

叶沉渊拉住她的手,将她带出人影幢幢的合黎宫,交付给花双蝶。“喂饱她,今晚别让她闯进我寝宫。”

昭元正殿内,烛影森森。

阶下跪着花容失­色­的齐昭容,掖庭令手持卷宗,一项项细数她的罪状。比如私设庭堂、刑辱女官,比如尖酸刻薄、倾轧后宫,比如嫁祸他人、陷害李族公主……罪名之多之广,令齐昭容也应对不来,只能苍白着脸直挺挺跪着。

叶沉渊坐在御座之中,无论齐昭容怎样哭诉,他都不为之所动。掖庭令显然是有备而来,将齐昭容辩得哑口无言,才说道:“按律应当除去昭容礼阶,将她放逐冷宫。”

齐昭容愣愣跪着,擦去眼泪,很想看清叶沉渊的脸­色­。“殿下想除去我,怕是由来已久吧?”

叶沉渊冷淡道:“我原本指望你收敛些,承接修谬先生用命换来的荣华富贵,守住这后宫。”

齐昭容咬住­唇­,恨恨流下泪。

叶沉渊又道:“如此不争气。”

齐昭容嘶声道:“殿下就是偏心!专宠太子妃才引来这般祸害!殿下留我十年,也不过是为了阻挡其他女人进府!”

叶沉渊冷冷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恪守本分?”

齐昭容大声哭泣,钗环散落下来,叮咚滚在金砖之上。“我不甘心……殿下答应过阿曼姐姐……照顾我一生……”

叶沉渊看了掖庭令一眼,掖庭令便清清嗓子说道:“你去了冷宫,自然没人敢欺负你,殿下照例能保你一生。”

齐昭容摇头哭泣,容貌悲惨至极。

咯的一声轻响,谢开言披着白貂斗篷手持暖炉走了进来,周身清雅如烟。她拢着貂绒对襟,转到阶下,好奇地看了看齐昭容。对比她的满身富贵,齐昭容不禁脸带恨­色­,不住流着泪。

谢开言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背对叶沉渊,只站在齐昭容身前,低头看住她。

见谢开言眼中流出悲悯之­色­,齐昭容更是按捺不住,抓起金钗就朝前刺去。

叶沉渊早就离位拉过谢开言,将她护在身后,冷冷道:“带走。”

完成了最后一次刺激,谢开言如常呆立。齐昭容被人拖出正殿时,口中凄厉呼着:“谢开言……我要你不得好死……”声音未息,啊地一叫,被掖庭令剪去了舌头。

叶沉渊抬袖遮住谢开言的眼睛,顺势也掩住了她的耳朵,看着尾随进门的花双蝶,责问道:“怎么让太子妃乱走?”

花双蝶慌忙跪下,微微喘气道:“奴婢去取汤食,稍稍离开了一刻,太子妃就顺着烛火寻来,请殿下恕罪。”

叶沉渊垂袖,对上谢开言茫然的眼睛,低声道:“如此说来,没人能看住你。”

当晚万籁寂静之时,谢开言摆脱众随侍,翻窗逃逸,又闯到叶沉渊寝宫内,吵闹了一夜。叶沉渊退让,去了偏殿歇息,她照例摸来,不让他睡上安稳觉。

将到天明时,叶沉渊都不能合一下眼睛。他万般无奈披上衾衣,坐在床侧,陪她下着不成章法的石子棋——棋子本有规则,在她这里,自然又成了笑谈。她要跳就跳,要砸就砸,叶沉渊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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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查

合黎宫偏殿内,香烛缭绕,花双蝶主持容娘的入殓仪式,谢开言极安静,站在帷帘之后观看。

容娘新换一套洁净的襦裙,嘴中含住明珠大小的香尸丸,周身紧嵌碎冰,静静躺在琉璃盖顶的内棺里。如此安排,也是为了待李若水醒来,能与容娘见上一面。另有一架黑漆杉木椁套排列在旁边,只等容娘正式阖棺后,套上外椁,就可以依照华朝典历,将尸身送还北理安葬。

棺椁重达千斤,与先前的天劫子送葬形式一模一样。

谢开言内心有了论断,透过袅袅拂散的烟雾,默念一遍道教的《救法经》,替容娘送行。过后,她转身去了后苑花园。

春日迟迟,百花盛放。

总管贾抱朴依然躲在屋舍内炼丹,竹架水车咿呀作响,点缀寂静的庭院。

每到巳时三刻,驻守冰库的卫卒就会来花园报告聂无忧服用丹药后的症状,而重重花枝如绣屏迤逦,掩落了谢开言的身影。她喜欢采摘花瓣填充纱囊,挂在窗前檐下,仰望一个个日升月落的清晨。

今天,谢开言照例站在极远的地方,拈着花朵,以内力搜捕卫卒的声音。那人说道:“聂无忧的神智陷入迷乱中,身子快不行了,总管还要施药么?”

贾抱朴淡淡的嗓音传来:“病秧子熬不住了么?唔,那就歇息两日,让我炼一副丹药给他吃,暂且提升下他的内力吧,好将这段苦捱过去。”

卫卒听后忍不住叹道:“这反反复复的冷药和热丹炼着,也多亏他熬了下来。”

贾抱朴嗤笑:“你再不走,我也送一颗丹丸给你吃,你少站我这里偷懒,冰库那里离不得人。”

卫卒连忙离开,橐橐脚步声径直穿过花树,可听出他的武功根基尚浅。

贾抱朴站在竹梯之上,拢袖眯眼看着晕沉沉的日头,闻了会花香。谢开言呆滞转出,直愣愣朝着屋舍走来,他见了脸­色­一变,忙不迭地关上木门,对小童说道:“快,快,将我的丹药收起来,别让太子妃又当糖丸抓着吃了。”

谢开言又转去了书房冷香殿,此时殿内只有叶沉渊与左迁,端坐案后,细心批示各部呈上的奏章。她拖着梅花枝,手腕上吊着纱囊走进,顿时带来一股暗香。左迁本要退避,无奈谢开言只是怔忡站着,似乎在端详壁上的浮雕图案,如此的漫不经心。叶沉渊离座走上前,从袖中掏出孔明锁递给她,说道:“乖,出去玩。”

谢开言接过丢在一边。

叶沉渊唤左迁取来玲珑兔子糕,谢开言拈起一块看了看,伸到叶沉渊跟前,含糊道:“给……”

叶沉渊笑纳,放置一旁,再次哄着她离开冷香殿。“出去玩吧。”

“出去……玩……”

谢开言领着这纸谕令,果然出去玩耍,鲜少回府。顺水推舟本就是乐意之事,外面的集市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拉出一幅幅长画卷,让她细细体会着清平生活。

叶沉渊一连多日不能安寝,下了死令,入夜即封闭殿门,不准放谢开言闯进寝宫。

谢开言绕着太子寝宫转了半宿,如游魂一般,无法突破后,她走回云杏殿休息,安静了下来。不仅如此,数日来她都不再出现在叶沉渊面前,似乎是有些忙乱。

辰时整,谢开言就踏出太子府大门,在外到处游玩。日暮星稀,倦鸟归还,她依然游荡在南城和州桥旁,寻找热闹之处扎身。花双蝶带侍从陪着她,备好食盒、热巾等物,趁闲暇时便哄着她进食喝水,直到戌时三刻,一行人累得有气无力时,谢开言才取道回府。

如此反复了三天,叶沉渊特意等在了云杏殿前,询问缘由。

花双蝶吞吐道:“好像是殿下忙于政务……支开太子妃……叫太子妃出去玩……”

叶沉渊抿住­唇­,脸­色­稍稍暗淡。

谢开言抵死不从清池殿的沐浴晚课,逃进寝宫,抱住锦缎绣花枕昏昏入睡。众宫娥打来热水替她擦过手脸,升置火龙,悄悄退出殿外。

花双蝶自然是站在阶前细细禀告谢开言的动静。

“太子妃每日出府游玩,路线不定,见着新奇的事儿就要停下来瞧一瞧,也没有想出城的意向……”

叶沉渊冷淡道:“好好看住她。”

花双蝶应是。

叶沉渊走进云杏殿内查看,谢开言已经睡着,脸颊被香暖熏得红润,让他看了忍不住捏上一捏。她皱着眉头,喃喃念道:“阿照……疼……”他突然收了手,冷面离去。

左迁候在殿外,正好碰上满脸寒霜的叶沉渊走出,他想了想,仍是对着一旁的花双蝶叮嘱道:“殿下自从上次丹青玉石展以来,就下令封住汴陵四门,要出城之人领官府牒劵才能放行。话虽然这样说,总管也要小心看护住太子妃,千万别让太子妃走失了。”

花双蝶诺诺点头。

左迁说的牒劵是出城的关键,分为士族与平民两种,各有不同的缎带字面做标记,与汴陵权贵三家的徽志区分开来。除去太子府、水陆车队能畅通无阻出汴陵,常人要走出大门,需要经过官府与城前守军的盘查、核对,因此对于一些本应该消失而又没有消失的人来说,走出汴陵城,十分艰险。

比如摸骨张。

年关已到,汴陵取消宵禁,夜市重新开张。

谢开言走到南城,看见新奇的糖人铺子,蹲在炉火前观望了一阵,再跟在卖画占卜的先生后走一阵,听见皮鼓摇响,又循声摸去,拿了两个果子啃着,顺便对着货郎小哥呵呵笑。

小哥也笑:“我这果子是南水种植的,北边尝不到,小姐觉得不错吧?”

谢开言点头,花双蝶连忙带着侍从挤上来,给了货郎赏银。

货郎挑着担离开,手持小鼓摇晃:“果子,果子哎,上好的梨果,客官来尝个鲜呗——”

转了一圈下来,谢开言已经送出了需要郭果知道的消息。她每日到处游荡,落脚点杂乱无章,其中包括了阿吟时常喜欢逗留的地方。数次来往,终于让她探访到一丝端倪。

街尾,杂耍的摊子不时传来喝彩声。谢开言丢掉手中的­干­果和花枝,小趋脚步,朝着人堆扎去。

“太……小姐,小姐……慢点……”花双蝶一连随侍了五天,每到深夜,体力消耗得厉害。她招招手,暗示身后着常服的侍卫跟上去。

可是人声鼎沸,华灯重彩,哪里都找不到谢开言的身影。

花双蝶勒令一行十人细致搜查了整条街,均是无功而返。她十分懊恼地说:“早知太子妃­精­力好,应该排两班人跟着太子妃。”悔归悔,她还是极快传递消息进冷香殿,并带人一齐跪在了玉阶前。

叶沉渊听完禀奏,马上放笔说道:“封闭城门,斥退所有夜行之人,令县丞协同破天军排查每一民户,不得缺漏。”

左迁忧虑道:“万一太子妃走去了城外……”那么找不到人的封少卿和花总管又会受罚了。

叶沉渊笃定道:“她出不了城,就在汴陵。”

“殿下如何肯定?”

叶沉渊看了左迁一眼,冷淡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找不到谢开言,连你也会挨板子。”

左迁顾不上任何事,忙不迭地带兵出府。

谢开言的确出不了城。一来太子府嫡亲军队每日巡视四门,封少卿暗中将谢开言的绣像发放到统领手上,确保他们不会认错人。二来即使有了太子府的通行旌券,一旦她靠近城门,会引起警觉,因此她只能从郭果那边想办法,嘱托郭果带摸骨张及阿吟出城。

摸骨张佝偻着背,买了阿吟最喜欢吃的芝麻饼,慢吞吞走回隐匿处。他藏得非常巧妙,在娼街之后,门前堵着一家豆腐作坊,七拐八拐走下去,另有地下洞室若­干­,即使有人追来,他也能带着阿吟从|­茓­口逃生。

谢开言穿着锦绣裙衫走进暗渍渍的地下室,出手制住了摸骨张。她抓紧时间说了说一别多日后的“挂念”之情,使摸骨张不时颤抖起老脸。“哎呦我的谢妃娘娘,您就直说吧,要我­干­什么。”

谢开言拍去摸骨张衣襟上的水迹,低声说清来意。摸骨张十年前已与她有过交往,为人较圆滑,听她要求用桑花果诈死及施医术削骨两事,死活不答应。

“不行不行,殿下看得见。”

听他这么一说,谢开言都觉得颈后生寒。她忍不住掐住他的手臂,道:“张叔要怎样才能答应我?”

摸骨张,也就是十年前卖船给谢开言的渔民张初义,拢着袖子看了谢开言半晌,突然咧嘴一笑:“你拜我为父才好,日后殿下要翻旧账,总不能杀了国丈吧。”

谢开言突然抓起桌上雕骨的戳子,对准自己的左胸,一句话不说就要扎下。

张初义连忙拉住她的手,叹息道:“好罢好罢,我答应你。”

“张叔不会坑我?”

张初义拍拍谢开言的肩,道:“丫头救我两次,骨头生得硬朗,有钱又有黑心肠,肯定能保我和阿吟衣食无忧,我为什么不顺情做个好人?”

谢开言剜了张初义一眼,为杜绝他的歪心思,她咬牙落地一跪,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张初义笑得合不拢嘴:“听说谢族向来不跪天地,丫头这么一拜,我算是赚到了。”

既然认了义女,张初义就泯灭了玩笑的心思,和谢开言细细商讨好几处关键,再真心实意拍着她的头叹:“难为你了。”

亥时起,银铠骑军拥堵全城,左迁带队亲自驻守四门,封少卿高踞马上,一招手,便有千名亮甲兵士持火把冲进莲花街,各自分成攻击纵队,从头到尾叫开每家门户,严阵以待。

民众退到门边,安抚哭闹的孩童,涩声问:“军爷,发生了什么事?”

汴陵向来繁荣昌盛,即使偶有大的动静,禁军未曾扰民,只是风一般卷向前城。今晚,千军万马隆隆而来,踏破夜的喧嚣,腾起一蓬烟云,那种气势,断然不是扰民那么简单,可称得上军情紧急。

听见疑问,封少卿翻身下马,向各位家主抱了抱拳,朗声道:“各位勿惊,只需叫出家里的人口即可。”随后百户人家齐齐走出街道,他虎行走过,用一双电目在众人面前扫了一圈,就挥手说道:“无误,请回吧。”

骑兵早就进宅巡查是否滞留有人,向首领封少卿摇头示意。封少卿微一考虑,道:“所有人都出来了,除了文馆……”说着,当先拨转马头,驰向文谦故宅。

密密麻麻的银铠骑兵潮水一般退却,奔腾走向街外。不多时,封少卿寻回了谢开言,因不便骑马催行,他就扣了马缰,缓缓落在后面。

破天军以行军气势震慑整座南城,远在暗巷的谢开言侧耳一听,不待张初义叫唤,便急速赶到文馆。

当晚,冷香殿内的叶沉渊拿着奏章看了一刻,提笔批示两字,却忘记言辞。他走到太子府正门之前,传令道:“掌灯,照亮整条东街。”

一盏盏宫灯随即升起,高挂在勾栏之上,映得街道亮白如昼。夜风缓缓吐苏,拂向寂静的远方。

侍从搬来座椅,叶沉渊端坐在玉阶之上,等待巡查队伍的归还。

半个时辰后,街尾走来静寂无声的一群人。谢开言居最前,左手用丝绦拉住一只白兔子,看它不动时就扯扯。三千银铠军手持马缰缓缓步行,与她拉开一丈距离,无论怎么停顿,都不改变笔挺的身姿与肃整的面容。

这是一支劲旅,寻人破敌,所向披靡。

谢开言暗自惊心,终于磨磨蹭蹭走到叶沉渊面前。她没法径直越过大门,因为被左右各一列侍从堵住了。

叶沉渊看着她说道:“下次再乱跑,我打断他们的腿。”

话音一落,花双蝶带晚随侍卫席地跪下,让谢开言看清了是哪些人的腿。

叶沉渊又不动声­色­说道:“若跑出汴陵,我便杖刑云杏殿的宫人,直到你回来为止。”

谢开言站在阶前,木着一张脸,也不答话。她记得叶沉渊曾说过,如果跳下彩礼车坠落的那道山崖,他一定一个不落地将盖大等人抓来,亲手撕碎他们。

虽说最终被她先行支开了盖大那批人,但他调兵围歼整座连城镇不是假的。

他的威胁,不能不听进去,至少先要做好安排。

谢开言内心煎熬着,面上却是冷淡。她在袖里掏了掏,扯出半张芝麻饼,咬了一口,沉默看向众人。

叶沉渊站起身,让道一旁,侍从们会意,忙搬走座椅,分两列退让出阶台,由着谢开言先走进朱红大门。叶沉渊第二个进门,花双蝶屏声静气跟在后面,又不敢唤住谢开言。果然,谢开言直奔暖阁而去,又躲避了一场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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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

更漏晚,灯阑珊,雕花窗静对半弯月。铜兽炉嘴缓缓吐出安神香,守护在榻边的宫娥们渐入睡梦。谢开言掀开锦被,扎紧睡袍衣角,不带风地跃上云杏殿宝顶之上。琉璃瓦盛着一层清霜,缝隙处,隐秘压着大半株兰草­干­花束。

这便是齐昭容带回的舌吻兰,谢开言装鬼恐吓齐昭容那日,使了偷龙转凤的手法,用外形相似的兰草将它置换了下来。如今霜玉已死,齐昭容已残,舌吻兰的秘密就被隐藏了下来。

谢开言捣碎舌吻兰,磨成粉末,装入羊膜纸包,与檐下的百花纱囊混杂在一起,天明时,她便带着花囊去了阎家绣坊。

绣坊内,阎薇着杏红春裙,外披白银貂裘对襟篷衣,如一株亮丽的蔷薇婷婷立在屏风旁,娇艳容颜使满庭生光。她款款行了一礼,抿嘴笑道:“太子妃一如十年前漂亮,让薇妹好生羡慕着。”

花双蝶还礼,将阎薇搀扶起身。

谢开言怔忡站立,任由身旁两人絮絮寒暄几句,花双蝶怕饿着她了,连忙取过糕点喂食。阎薇看见谢开言小口啃着水晶糕,如同兔子一般的痴傻模样,用绢帕掩­唇­轻轻一笑。

花双蝶皱了皱眉,阎薇掩笑说道:“薇妹去娶汤水来,请花总管好好陪着太子妃。”说完拢着篷衣离开,迟迟不见归还。

花双蝶替谢开言擦了嘴角,忍不住道:“还没进府,就端着架子,碰上这么个糊涂小姐,太子妃的闲适怕又要被毁了。”

谢开言木然看着纱屏后穿梭往来的绣娘,花双蝶陪侍一旁,见阎家不再来人招待,忍了又忍,才拉了拉谢开言的袖子,低声道:“太子妃……太子妃……回去后冲着殿下皱皱眉,奴婢就能适时进言,说阎家怠慢太子妃……太子妃听得懂么……是皱下眉……看……就如奴婢这样……”

谢开言心底好笑,面­色­依然迟缓。她径直走过,撞到一名掠鬓发的绿衫绣娘,将夹杂着舌吻兰的花叶纱囊塞进她的袖中,再依样儿横冲直闯离开。

绣娘由郭果收买,不久后就会进入皇宫内廷主持缝制,成为阎家贡献的女官之一。 老皇帝年事已高,行将就木,全靠太医院采办的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叶沉渊并不杀老皇帝,原意就想细细折磨他,宫中内侍及太医揣摩到太子心意,纷纷望风躲避,致使老皇帝床前鲜少有照应。

而这一切,又被谢开言抓到了契机。毒杀老皇帝是个漫长的计策,让他在睡梦中不知不觉死去,谢开言对日后的华朝与北理之争想得长远,一旦打定了主意,便着手布置。

太子府云杏殿。

一连五日谢开言都很安分,只坐在窗前看花开花落,神情怏然。上午去过阎家绣坊,回来后,她依然坐定,一动不动发着呆。可能是过于安静,叶沉渊心下觉得不妥,从冷香殿繁忙政务抽身,专程来瞧了瞧。

花双蝶不停使着眼­色­,诱使谢开言皱下眉。无奈谢开言扭头看向花园,对万事不经心。

叶沉渊抬手捏住谢开言的下巴,迫使她的眼睛正对着他,问道:“什么事?”

谢开言一直没有说话,此刻也不会突然病好开口说话,花双蝶一阵踌躇,突然领悟到殿下是在问她。

“禀殿下……太子妃偶尔路过阎家绣坊,便进去游玩……阎家太忙,太子妃又走出……”她说得吞吞吐吐,面带难­色­,玲珑心肝的人自然嗅得到一两丝意味。

叶沉渊负手而立,冷淡道:“直接说。”

花双蝶看看谢开言木然的脸,怕主母日后受欺,把心一横,果然直接说了:“阎家小姐怠慢太子妃。”

谢开言暗道“花总管不可误我”,忙呆滞吐出一字:“不……”

叶沉渊低头捏住她下巴,摆过来看了看:“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

叶沉渊却笑了笑:“你倒好心,尽帮外人说话。”他拉住谢开言的手,稍稍使力,将她拖离整日坐得如同生了根的凳子,径直朝外走去。

花双蝶见暖阁内无人,轻轻吁出口气,殿下虽然笑得轻松,但笑容下的意思就难免有些凉薄了,想必以后阎家即使送来太子嫔妃,日子也不会恩宠到哪里去。

宫娥采来鲜花装扮各处宫苑,雪兰灯盏一串串升起在勾栏之上,侍从忙着清洗廊道与窗橱,处处透着新年的喜庆。中庭立着一架崭新的秋千架,­精­钢金丝绳结牢牢系住底板,绞口处妆点着花束,像是通往天庭仙境的垂拱门。

叶沉渊挥袖唤众侍从平身,推着谢开言走向秋千,说道:“你喜欢荡秋千,来试一试?”

谢开言木然站立,不动。十年前的叶潜曾说过,女孩儿荡秋千惹得风声流动,举止极不雅观。从那时起,她就泯灭了荡高欢笑的心思。

叶沉渊见她没反应,又问道:“想玩什么?”

谢开言径直走向合黎宫,坐在地毯上,用手推动两只雪兔玩耍。糯米有了民间来的友伴,打滚得格外卖力。叶沉渊静静看了一刻,回冷香殿处理奏章,听到左迁传报:“连城镇王都尉已抵达汴陵,即刻可携带军镇图觐见。”

叶沉渊沉吟道:“先准他回家探望双亲,休整三日再来。”

傍晚,淡烟天空燃放绚丽焰彩,脆响之声遍布整座汴陵。李若水在喧闹中睁开眼睛,脸颊湿漉漉的,彻底从南柯一梦里清醒过来。她坐在床上,看着低头雕刻小拖车的谢开言,轻声问道:“在我昏迷时,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侍从怕扰清净,均留守寝宫外,花双蝶因主持府内诸事,也未陪伴在谢开言身旁。此时,谢开言抓着铜火拨子,在木块上凿出粗糙的小车外形,说道:“太子府里的­奸­诈、冷酷、杀戮,公主都经历过了一遍,还有什么是没看到的?”

病得虚脱的李若水默然。

“容娘棺椁在偏殿,公主能起身时去看看吧。”

沉默良久的李若水终于说了一句:“多谢你救我一命。”

当晚,叶沉渊来云杏殿探望过分安静的谢开言,送了一堆新鲜玩意儿。众多玉石棋子、琉璃小抓珠、杏果蜜饯、水栽小盆花放置在锦桌上,洋洋可观,连花双蝶看了,都抿嘴笑得开心。

谢开言依然怏怏坐在窗前,­精­神气­色­十分萎谢,看都不看桌上一眼。

叶沉渊摸了摸她的额头,只是一丝温热,放下心来。他唤来贾抱朴,亲自斟了一盏花露,拿着第三颗嗔念丹走到她跟前。

谢开言坐着不动,叶沉渊便揭开小锦盒,掐住她的下巴,将丹药灌入她嘴里。随后拉她去清池殿沐浴、去锁星楼观烟花,她都没有反抗。

除夕夜,锁星楼气势巍峨,拔地而起,瞻顾宇内。

漫天焰彩映照清平盛世呈现在眼前,民众穿彩衣执灯盏,往来穿梭在热闹街巷,放眼望去,四周一片喜乐安康。

叶沉渊替谢开言披好雪貂斗篷,揽住她的腰,在耳边细细问道:“为什么不高兴?”

无人应。

一月以来,疯病中的谢开言也不可能应答他。

夜风拂动翠羽华盖流苏,影子撒在遮天蔽月的纱帐之上,寂静环绕着观台上的两人。谢开言突然抬眼瞧了瞧南方,可惜高楼琼宇连天接地遮蔽着她的目光,让她看不到遥远的乌衣台。

叶沉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过后说道:“等完了婚,我便带你回去。”

民坊斗花,百巧千奇,宫人陈列楼下,大开眼界。王侯贵­妇­各占楼宇,分散赏钱,不时飞出欢声笑语。与底下欢呼热闹的景况一比,锁星楼上过于冷清,叶沉渊陪着看了一刻,突然觉察到了怀里的冷意。

无论生病还是清醒,这谢开言,从来没有真正笑过一次。正如天劫子生前告诫过的一般,她会时刻突发糊涂症状,也会偶尔清醒过来,但至今为止,除去那些玩闹,她都没有表现出很大的意图。

叶沉渊将谢开言转过身,对上她的眼睛,低头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嗯?”

谢开言眨了一下眼睛,没有说话。

看着她清凌凌的双瞳,他也觉得满足不少,就笑道:“陪你下棋?打石子?或者四处走走?”

谢开言又眨了下眼,他会意道:“走吧,想去哪里?”他牵着她的手,她却挣脱出来,拉住他的袍袖,细细跟在后面走。

两人随意在内城转了圈,华美仪仗逶迤在后,侍卫拉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随护。走到北街玉门坊时,卓家悬挂的两盏大红灯笼仍在,亮盈盈地透着光。钩栏里,还别着谢开言以前搁置的­干­花束。

谢开言驻足,抬头看看枯败的花丝,依循往日做奴仆的惯例,起脚就要朝卓府后院走去。叶沉渊连忙转过她的身子,将她带回太子府。

“卓府不准去,听到了吧?”他一连叮嘱了两遍,不嫌麻烦。

谢开言放开叶沉渊的衣袖走向云杏殿,谁知他拉住了她的手,带她走向另一条石街,来到寝宫里。

内殿左侧,金丝绳结已挽起,露出一整面玉玦墙,散发迷离光彩。叶沉渊取来凝脂白玉,哄着谢开言留宿一晚,她照例不睡觉,他也好好陪着——年岁上能休整两天,他现在有空闲。

谢开言抓起石子在一方棋盘上连跳几次,完全罔顾对手还没有落子。她熬着劲玩耍半夜,最后败下阵来,倒头睡在锦堆里。叶沉渊替她盖好被子,细细听到她念叨的“冷”字,会意过来,连夜下令道:“将寝宫底的冰块搬去冰库。”

撤去冰块之后,谢开言多日留宿在寝宫内,果然不再喊冷了。她卷了被子就睡,也不闹腾,容颜看着逐渐萎败,让他一时无所适从。

因为请来贾抱朴号脉,贾抱朴很笃定地说过:“太子妃身子无大碍,就是脉象弱了些,似是水土不服。”可是逐日看她病怏怏地坐着,又不像假况,叶沉渊连番请动太医院首座、民间号称神医的郎中,均未能诊断出病因。

审问花双蝶,花双蝶受惊吓不已,磕头请罪道:“太子妃每日的膳食、饮水,都是出自府内御厨之手,再经由奴婢验查,决计没有脏污的东西。即便前些时日逛夜市,太子妃也只吃过几口梨和半张饼,那些经过查验也没有毒,殿下当时是看过的。”

叶沉渊看着满殿跪地的宫人,冷声道:“整座太子府抵不住谢开言的一根手指头,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么?”

云杏殿内外一片寂然。众多宫娥、侍从伏地低头,不敢出一声气息,但每人躬身自省,都觉得自己没有祸害过太子妃的心思。

贾抱朴躬身进言道:“或许是太子妃一心挂念故土,殿下何不陪太子妃回一趟乌衣台?”

叶沉渊冷冷道:“成婚之后我自然会带她回去。”

贾抱朴碰了个冷钉子,暗叹一声,慢吞吞退下。

三十名手持刑杖的侍卫静寂走入,齐齐行礼,候在阶下。

叶沉渊沉脸道:“每人杖责二十。”

因封少卿挨打三十记军棍休养多天的故例在前,云杏殿所有宫人不禁惶恐抬头,看向跪在首位的花双蝶。可花双蝶也自身难保,思量着,怕是只有惊动谢开言才能躲过这一劫。

侍卫长用棍杖指地,朗声道:“仆列。”

云杏殿宫人抖抖索索匍匐在金砖上,脸颊贴着冰冷的砖面。

重击之声顿时响起,宫人们还得忍住叫唤,闷声受着臀背上的苦痛。花双蝶僵硬跪立,侧过脸,抖着眉眼唤道:“殿下!殿下!请放过他们吧!”

暖阁内昏睡的谢开言被惊醒,起身走向外殿。

叶沉渊见她衣衫单薄,唤左迁取来斗篷,再亲手替她围上。

谢开言道:“不打。”

叶沉渊叫停。她站在一旁没有任何表示,他便说道:“全部发放到内仆局做杂务,再新调一批宫人进来。”

谢开言看着满殿宫人谢礼离去,包括那名侍药婢女。因连续大半月涂抹护肤油膏,谢开言每日服下婢女亲手递过来的清香玉露丸和饮水,已经看到她的手腕处泛出青­色­。只是婢女糊涂,还以为是天寒地冻给害的。油膏中的舌吻兰香经热发散,游走进谢开言鼻腔,谢开言并不回避,全数吸入,这才有了病魇的功效。

再沉淀几日不去根除毒素,只要她稍稍提力运走全身血脉,便可以让贾抱朴看出她是中毒了。

新春过后,谢开言的­精­神不比以前,每天昏睡的时间多。期间,侍药婢女托人来说情,请求回到暖和的云杏殿。花双蝶皱眉道:“她是贱籍出身,又是拿奴的老相好,我瞧她可怜,才收留她……再调回来,恐怕带了一身晦气,对太子妃不利。”因此回绝了婢女。

年庆内外的典礼与宴赐较多,内宫又缺少女主人主持,叶沉渊挑了两次重大的会礼出席,其余均推脱。他留在冷香殿也没法静心处理政务,于是将奏章及庭议迁到暖阁外,方便起身入内探查谢开言的病情。

谢开言睡得无声无息,有时令他深忧不已,唯恐她就这样睡过去。他不时触摸她的额头,无人处就悄悄皱起眉,流露出自己的愁闷。可能是近身关切之心更重,第一次让他察觉到,即使手握大权搅动天下纷争,面对谢开言时,他依然有确信不了的事情。

“殿下,王都尉求见。”殿外左迁在唤。

叶沉渊走出暖阁,坐在金案之后接见了王衍钦。

自从关外与狄容一战后,王衍钦由小小校尉晋升为连城镇的兵马总统领,全系叶沉渊一手提拔。再见叶沉渊时,他除了对上有恭敬之意外,另带感激之情。

叶沉渊铺开华朝全幅地图,指点王衍钦即将攻打的战役。银铠破天军首领封少卿入殿,同时领令,商讨军情。左迁疑虑道:“殿下分三线压进北理边境,前锋军不用嫡系么?”

叶沉渊不置可否,只说道:“粮草一旦安置,你们三人紧守军镇,引为后防,接到我命令之后同时出击,其余诸事不需考虑。”

左迁三人躬身受命。

正说着,裙裾卷地之声拂来,谢开言抱着兔子走出了暖阁,发髻松缓,清衣不胜形。她来得突然,左迁三人退让不及,均微微低头避在了屏风之后。

叶沉渊迎上去,温声道:“找什么?”

“水。”

身后宫人已奉来一盏温热的花露,叶沉渊取过,细细喂着她。

王衍钦第一次听见太子对嫔妃如此迁就,无意抬头瞧了瞧。透过两列屏风缝隙,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不禁呆滞半刻,才如常低头侍立。

太子妃长眉清目,薄­唇­直鼻,姿容秀丽,妹妹竟与她生得六分相似。

王衍钦心里吃惊不已,更是不敢露出声­色­端倪。

待哄走谢开言之后,叶沉渊继续提点庭下滞留的三人,简短交付完尾留之事。封少卿与左迁先离殿,王衍钦被唤住。

“王大人母亲可好?”

沉默许久,叶沉渊才淡淡问了一句。

王衍钦立刻答道:“卑职母亲已逝去,堂上供养的是二娘。”看到主君不置可否,他又领悟到主君问的人就是二娘。

“母亲身体欠安。”王衍钦换了称呼,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产下小妹后便落下病根,时常咯血。”

叶沉渊道:“我已交付过太医院,王家所需补药一律进献。”

王衍钦醒悟过来,跪地谢礼。“谢殿下恩赐。”

“有一点王大人需谨记。”

王衍钦低头恭听。

“王家任何一人不准惊扰太子妃。”

王衍钦慨然行礼,虎声答道:“卑职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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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招

正月元宵,太平盛景,酉时起皇宫百钟齐鸣,恢宏乐声似是壮阔的潮水覆盖了整座汴陵。千坊斗花,君民同乐,每隔一柱香,黑绒天幕必然会升起一大蓬焰彩,呼啸散去,绚丽至极,遮住了繁华世间任何一处响乐。

叶沉渊傍晚入宫主持宴赐,文武百官齐聚一堂,和乐融融,酒酣处便有人提议储君纳妃之事,阎派亲僚纷纷附和。叶沉渊高坐宴台,听着宫外传来的喧嚣焰彩,颇有些心不在焉之形。百花池中,阎薇带领一众宫伶献舞,灯影流转在她的身上,过了很久,叶沉渊才看清楚她是谁。

太子府内,花双蝶独守暖阁,多数侍从跑向南面高楼,仰望漫天烟花。

谢开言无声无息起身,点倒花双蝶,将她放在锦被内。花双蝶看着谢开言清凌凌的眸子,突然意识了过来,不住抖着双­唇­,嘶声吐出几枚字眼。

谢开言不去听,只阖上她的眼睛,低声道:“多谢花总管几月来的照顾。”她躬身站在床边行了一礼,掠出雕花窗,趁着焰彩震天响声放倒守护冰库外的数名卫兵,将他们拖入树后掩藏。那些卫兵见了她,本来就不敢打杀,给了她可乘之机。

一刻钟后,太子府里巡查的侍卫走到东角,便会发现不见留守的兵士,当侍卫们鸣钟示警,破天军即刻驰出——因此她必须抓紧这一刻钟的时间。

谢开言抿­唇­一吹,从高墙外应声抛来一个大包袱,她背起包袱推开铁门,用铁栓将门封死,顺台阶走到冰库底。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匍匐躺倒一道宝蓝锦袍身影,湿漉漉的发丝铺散开来,掩落一点惨白的皮肤。天顶垂下两根锁链,扣住了他的手腕,众多冰砖堆砌在周围,不断冒出冷气,冻得他的指节生紫。

谢开言搀扶起聂无忧的身子,摸出一把天劫子的内息药丹,塞进他嘴里。再从包袱里取出两大包火药,循着汴陵上空每隔一柱香的声响,依次点燃两条引线,炸开了最东边的墙角。砖土窸窣落下,一方洞口正对着流过宫墙的御沟。河水转个弯,折向高墙外的内河渠道。

聂无忧抬起冷得发青的眼睛,喃喃道:“谢一,真的是你么?”

谢开言在冰块里扒拉一阵,找出了做过记号的两块药冰,赶急说道:“我给你服用了提升内力的药丹,撑着点,千万别死了。”

聂无忧忍痛笑道:“那叶沉渊折磨我整整三个月,都没弄死我,这会儿的冷热交替,真不算什么。”话虽如此,肌肤吸收的冷气与腹中的热力相遇,猛烈撞击起来,使他孱弱的身子更加疲软不堪,濒临极限。

谢开言抖开包袱皮革,将药冰裹在里面,推着包袱滑向洞

口。聂无忧饱受冷热两重煎熬,见她忙着布置一切,并不过来施救,忍不住嘶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谢开言走到他跟前说:“现在有了内丹筑基,你试试收缩手骨,退出锁链。”

聂无忧摆了摆无力的手腕。

谢开言叹道:“这两条锁链由川滇地铁冶炼而成,寻常外力斩不断它。我被这种材质的锁链困了十年,知道它的厉害。”

聂无忧闻言努力聚起一股内力,缩小手骨的间隙,却因气息不畅,卡住了。

谢开言低声道:“得罪了。”不待聂无忧转过神,她便握紧他的手掌,咔咔两声,捏碎他的小指骨,助他较为便利地退出锁扣桎梏。

聂无忧痛得在脸上闷出一层冷汗,哑声道:“你就不能用钥匙开锁吗?”

谢开言将他反面紧缚在背上,快速说道:“没有钥匙,叶沉渊原本就想置你于死地。”还有些隐秘她来不及说出口,比如这半月以来贾抱朴炼制的毒丹几乎要了他的命,叶沉渊用川滇寒铁锁住他,就是知道在内力殆尽的情况下,给他套上一层桎梏,让他Сhā翅难逃。她每日游荡在后苑花木间,听守卒报告有关他的消息,知道他快熬不住时,她想办法去了天劫子那里,假借糖丸之名,抓走助发内力的丹药。

这些偷偷保存下来的内丹便成了关键。她时常去贾抱朴屋舍里捣乱,声东击西,引得叶沉渊猜不准她的意图。

冰库里透风冷得骇人,破口处传来流水之声。

聂无忧在谢开言背上拍拍她的肩:“少源是从南边的排水口冲出去的……”

谢开言黯然道:“现在不是说他的时候。”将头一低,推着药冰钻出洞口,带着聂无忧滑入御沟。因春水较寒,溶解皮革内的药冰有一段时间,先前埋伏在河底的阿驻会打捞出包裹,将药冰化水转入革棺,再等着聂无忧躺进去。

聂无忧的身体早已衰颓,走一步都要花费大气力,并没有反抗谢开言的安排。

谢开言潜进御沟时,耳畔已经传来太子府金钟撞击的声音,聂无忧以孱弱身体浸水,受不住惊,险些闭气死去。

谢开言托高背部,让他在水面吸气。

“谢一,我不行了。”

“不准说傻话。”谢开言拖曳聂无忧滑行水中。

聂无忧牙关打颤:“冷……”

“忍着点,明天进药冰会更冷。”

聂无忧努力集中思绪,不让自己昏迷。“你怎么知道?”

“十年前我睡过那种药泉。”

“是……么……”

谢开言反手拍拍他的脸,急声唤道:

“聂公子,千万别睡着。”

聂无忧苦笑道:“那你……对我说说……你的事……”

谢开言继续向前游弋,简短说道:“叶沉渊将我封进冰里,头两年我是清醒的。”

这个消息果然让聂无忧震惊了不少,哗哗的游水声响在耳畔,雪白的水浪泛在眼前,他只是感觉到似乎又回到了炼渊底,面对漫天飞舞的雪粒,体会着冰中人的冷意。

“你……你怎么熬得过来……炼渊太冷了……”那时的她只有十六岁,内力即使还高强,女孩儿的身子骨和心底总是要弱一些的。

“每天听着四周的声音,看着脚边的极光,就这样过来了。”

聂无忧听她持重的声音,忍不住心痛地一叹。

谢开言又道:“准备好了吗?”

“怎么了?”

“军粮转运使卓王孙的船就在前面,我们去合演一场戏,让卓王孙认为你不慎落水,就会回报给太子府。叶沉渊的秉­性­一向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肯定会派出兵士打捞。排查内河需要三天三夜,趁着那个机会,我设法将你送出汴陵。”

“那你呢?”

“自然会被抓回太子府。”

聂无忧冻得面皮发青,仍然掐住虎口,迫使自己清醒。“我相信你,听从你的一切安排。”

开春后,积雪消融,华朝内河水位从南至北逐渐上涨,方便船只出行。水陆两队去宁、南、苏三州军镇,沿途设置九处临时转运部署,由当地长官监督运行过程,宇文家与卓家出家军负责具体事宜,郭果也是其中的一名队长。

宇文澈担忧北方即起的战火会侵扰到郭果,特意将她拨到楚州南下一带。郭果领了命令准备出行,每日定时定点游玩,从不焦虑,表现得极为乖巧,令宇文澈心下安定不少。元宵夜,他带着她去街市看斗花,她拿着面具转入游众之中,瞬间被冲散了开去。

宇文澈追着她的衫角到玉石街坊门,抬头一看,才注意到是卓家的势力范围,那两盏高挂的大红灯笼一如既往地昭告着陆运队的平安。汴陵内城除去他便是卓王孙负责统领押运,今日他当值五个时辰,才抽空去探郭果,郭果就跑得不见踪影。

权衡一下,宇文澈登门拜访卓王孙,请求卓王孙替他督运水路,便于他多出一天寻找郭果的下落。卓王孙辞别妻子,当即走向内河官渡口,登上了宇文澈专用的豪华大船。

水声哗哗分开,向着一轮圆月孤影泛去。

卓王孙拢紧银襟披罩,站在楼船二层栏杆之旁,对月怀远。船身一侧女墙外翻落两道身影,湿

淋淋躺在甲板上。由于背光,众人都未瞧见,站在高处的卓王孙却听到了异样的动静。他循声走下,只看到一处拖行的水迹,直入内舱。

卓王孙手持灯盏推门走进,在较为隐蔽的柜橱之后,对上了一张苍白的脸。他决计没想到会撞入一双墨黑的眸子里,神情不由得一滞。

“太子妃怎么会在这里?”卓王孙放好灯盏,脱下披罩,伸手递交过去。

全身湿透的谢开言接过披罩,裹在不断颤抖的聂无忧身上,不说一句话。

卓王孙这才发现柜脚还蜷缩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想了想,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只说道:“太子妃冒然出行,殿下一定会担心,请太子妃恕罪,卑职必须将太子妃送回去,不能由着太子妃搭乘这座船出城。”

宇文家与卓家的水陆两队向来畅通无阻,不需官府的牒劵便能出城,显然他已想通谢开言出现在这里的道理。

谢开言自然要抵抗。她伸腿一扫,当先攻击卓王孙。卓王孙避开,见她紧紧护住身后之人,便唤道:“来人,抓住这名男钦犯。”

甲兵持火把橐橐跑来,谢开言看得眼急,抓住聂无忧的身子,将他从舱门丢进水里,噗通震来一响。她在狭小的船舱内一刺一冲,也待冲出门跳下水。只是她似乎有些气力不继,吐出一口血后,身形就缓慢下来。

卓王孙伸手唤止甲兵继续靠近,因顾虑太子府声誉,他便省去称呼,当先躬身施礼说道:“请随我回去。”

谢开言反手撑在女墙之上,咝咝吐气,形貌越来越萎颓。卓王孙暗自心惊,忙说道:“拨转船头,回内城!派快马传送消息,叫太子府先备好医药候着!”才走片刻,岸上有骑兵持火靠近,朗声道:“领殿下谕令,水陆两家必须即刻停止营运,回渡栈候命。”

卓王孙走前一步,微微叹气:“看到了吧,你根本逃不出去,别犟了。”

皇宫内殿。

值守官小趋金阶之下,跪地说道:“禀奏殿下,太子府传来火漆急件。”侍从转交函封信件及徽志饰物,叶沉渊拆封查阅,当即冷颜说道:“罢宴。”不多时,翠华仪仗与车驾如列,他快步走过,挽缰跃上一匹白马,当先冲出宫门。左迁在后大惊,抬手一招,喝令道:“羽林军出宫护驾!”忙不迭地翻身上马,追随叶沉渊而去。

戌时一刻,汴陵外城石街掠过一道快马,衣影重重,迅如游龙。翠羽锦青旗远远跟随,后被潮水般的银甲骑兵超过。地动山摇的马蹄声连番驶来,早就震动了留守元英正门前的封少卿。

叶沉渊一提缰绳,白马宛如飞

跃山涧的虹,振蹄跃向封少卿。风声激荡,卷得礼服朱纬绦带飞扬。封少卿跪地不敢动,扣手说道:“殿下勿惊,太子妃此刻仍在城内!”

一句话止住了正门前的­干­戈气焰。

封少卿忙低头说道:“末将通查四门,证实太子妃并未走出汴陵。”

叶沉渊扣缰伫立,冷冷道:“封闭全城,不准一人出行。传令渡口及栈运处,即刻停止水陆营运。”

封少卿会意,领命封锁全城,彻底断了所有能走出汴陵的途径。过后,太子府传来消息,卓王孙正遣送谢开言回府。叶沉渊调转马头,掠过人影幢幢的羽林军,一阵风驰回东街。

太子府内,云杏殿前。

手持刑杖的侍卫陈列阶下,重击匍匐在地的新任宫人,以及数日前陪同谢开言游荡夜市的侍卫。花双蝶跪在玉石砖之上,眼睁睁看着五十余众双腿被打出血,急得掉泪。

谢开言一摸进宫苑大门时,就呼道:“住手!”尾随在后的卓王孙躬身施礼,退向一旁站立。

侍从稍滞。

灯影沉沉的内殿却传来一个冰冷的字:“打。”

杖击声继续。

谢开言环顾那些浸入玉石缝隙的血水,走到殿门正前,开始一件件摘下发髻里的簪花、珠玉,抛向地面,冷冷道:“殿下打他们,便是凌|辱我的心意,又有何必?”

叶沉渊缓缓走出内殿,礼服长及地,衣摆无风翩跹,自带储君风仪。

谢开言撕去外罩的锦绣衣衫,等同慢慢除去华美的装饰,替自己拾回最本质的身子。她的发丝、衫角浸染水迹,与他一比,天壤有别。

叶沉渊终于唤道:“停。”

所有宫仆及侍卫被人拖走,有的双腿已断,擦出一道道血痕,所幸的是­性­命都保住了。

谢开言穿着一套雪白的中衣摇摇晃晃站在庭院内。

叶沉渊看着她的眼睛,冷淡道:“你能救出聂无忧,证明你想起了一切。我现在只问你一次,他人在哪里?”

谢开言默然不应。

叶沉渊走到跪立的花双蝶跟前,还未抬起手,谢开言就惶急说道:“落在内河里不知死活!”

花双蝶刚刚逃过一劫,脸­色­苍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谢开言勉力站直身体,抹去嘴边渗出的血丝,说道:“银铠破天军自金钟敲击之时便会驶向四门,盘踞内城所有街道,前后不会超过两刻钟。如此快的速度,迫使我无法走出汴陵,只能转换水路。卓大人驻守运船,又堵住了我的退路——殿下若不信,可询问卓大人。”

叶沉渊沉默一下,才开

口说道:“替太子妃更衣。”

谢开言随即被侍从围簇,走向暖阁,花双蝶得到首肯,提裙跟进,细细帮谢开言梳妆打扮。

殿外,卓王孙凝重的声音在转述当晚发生的一切,以示谢开言的说辞不假。

叶沉渊背手踱开两步,小心避开脚边的血渍,冷冷道:“她在数日前已经逃过一次,知道府内出军的速度,那便说明她是清醒的。只要她是清醒的,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不能全信。”

暖阁内的谢开言正运力搜捕外面的声音,听到叶沉渊这么说,忍不住在心底暗咒一句。她思索着该怎样应对下面的变化,叶沉渊在外又冷淡说道:“聂无忧肯定不会死,唤左迁带人沿运河搜捕。”

听见计划依然在推行,谢开言稍稍松一口气。

花双蝶取来珠玉发饰与华美衣裙,巧手如飞,又装扮出一个雅致端庄的谢开言。

谢开言走出暖阁,坐在大殿纱屏后,看见宇文澈匆匆进门觐见,眉目依然镇定。

宇文澈施礼说道:“微臣家的侍卫郭果并未离开汴陵,整日只是游玩,也从未来惊扰过太子妃,不知殿下能否网开一面,放过对微臣家仆的盘查?”

叶沉渊当即说道:“那便提前催她出城,前去转运署任职。”

宇文澈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微臣一定会好生看住她,请殿下放心。”

待大殿内恢复冷清,叶沉渊走到屏风后,伸手说道:“跟我来。”谢开言坐着不动,他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出云杏殿,沿着往日她游玩过的地盘走了一圈。

花园暗香扑鼻,寝宫灯影熠熠,溪水旁的医庐已经拆卸,徒留竹架承接风露。

叶沉渊仅走一遍,就说道:“天劫子曾说你抓走内丹,那时我不在意,现在才明白你的目的。你来府里一月,玩闹居多,但也做了一些事。我知你秉­性­,决计不会做多余的动作。那么接下来是你告诉我,还是要我去查,霜玉之死、兰香药枕、惊吓齐昭容这诸多事的真相?”

谢开言不管他的说辞,只当时机已经成熟,稍稍运力一提,脸­色­即刻透出一丝青白。她径直看着他,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突然一头栽倒。

昏死之前,她只知道,这次不会假了。舌吻兰毒效一旦发作,便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她会越来越虚弱,服下桑花果后,令天下神医无药可救。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有错字请各位有爱的MM指出,我有时检查很多次都看不出来,先谢谢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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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

云杏殿外的春杏吐绽­嫩­蕊,等待着新生的美丽,暖阁内的谢开言却逐日萎败,如同冬末霜花的凋零。

贾抱朴每日进床阁里请脉,先是有所迟疑,五日后,见谢开言气息微弱,雪白的肌肤变成孱弱的青白­色­时,便肯定了他的诊断。“回禀殿下……太子妃这是中了奇毒……”

整日侯守在床前的叶沉渊闻言冷声道:“什么毒?”

“似乎是……华朝极难看到的‘舌吻兰’……”贾抱朴看了看叶沉渊的脸­色­,忙爽直说道,“此毒草专生在土地­干­涸的华西一带,古籍中已无记载,老臣偶尔听闻过毒草的厉害,便收录在炼丹的册子里——”

叶沉渊截断他的话:“如何解毒?”

贾抱朴沉默不语,叶沉渊扬声道:“难道还想瞒住我不成?”

贾抱朴突然掀起衣袍下摆,噗通一声跪下:“舌吻兰无药可解,太子妃她……太子妃她……”

叶沉渊的气息也不禁紊乱起来。他扬袖劈了一记,贾抱朴身边的锦墩应声粉碎。“万事万物相生相克,这舌吻兰即使还霸道,肯定也有解开的方法!”

“是,是,殿下息怒,老臣再去好生研习下。”

午后,贾抱朴肃容走进暖阁,不待叶沉渊开口,他便匍匐跪倒在叶沉渊脚边,说道:“请殿下赐臣死罪。”

这般说辞,已是预示着谢开言无力回天了。

叶沉渊提起袖口,当真就要劈落下来,一直尾随在后的左迁连忙手疾眼快,抱住了叶沉渊的双膝,哽声道:“殿下,殿下,总管虽直言犯上,但也是实话实说呀!请殿下恕免总管的死罪!”

叶沉渊轻轻摇晃着身子,握紧了手。一旁的谢开言睡得死沉,完全无声无息,暖阁内那么静,他却不敢再回头看上一眼。天天瞧着她萎靡下来,如同消融着春暖的积雪,窗外的花儿却探进纱橱,延伸出勃勃生机与希望。

满院春­色­尚好,她怎么能在静默中死去?十年前后,她睡着,他看着,熟悉的场景又像走马灯一般转动起来。

叶沉渊不愿意相信重复的命运。

“舌吻兰可是像真正的兰花?”

暖阁内跪立的众人哑然无声,只有贾抱朴稳住心神,一一对答叶沉渊的提问。“回殿下,舌吻兰外形与兰草无异,散发着清香,鲜少有人能分辨两者之间的区别。”

叶沉渊回想一刻,便有清醒的认识,说道:“谢开言曾厌恶药枕兰香——将那条封存的枕头取来,给总管看看。”

内侍取来含有异香的药枕,贾抱朴细细勘察很久,道:“此枕内正是含有舌吻兰。长期枕靠在上面,会使人无知无觉死去。”

而现在的谢开言正如这种模样,所有人都看得见。

叶沉渊道:“她才使用药枕一宿,不可能中毒这么深。”便唤掖庭令去冷宫审查惯

使兰香的齐昭容。

齐昭容心怀愤怨,即便口舌不便,也抵死不从曾投放过兰毒。侍卫翻查她以前居住过的昭和殿,均一无所获。往日随行宫婢对齐昭容所知甚少,唯一心腹霜玉早已死去,叶沉渊听到诸多消息传递回来时,突然察觉到,少有的蛛丝马迹就这样断开了。

他正在惊疑不定,三日后,内仆局又传来一则消息,将他打入冰冷的深渊底。

前云杏殿侍药婢女误用护肤油膏,双手呈青紫­色­,为保­性­命,斩去双臂,无奈舌吻兰毒香入肤深重,日暮时,婢女抵挡不住痛意死去。

花双蝶随后惶恐证实:太子妃每日服用婢女亲手捧侍的花露药盏,因此才吸进兰香,中毒昏迷。

叶沉渊千防万防,在府内替谢开言张开各种保护臂膀,不料最后竟是毁在这么细小的诡计之上,心里极震怒。他几乎荡平了整座内仆局,责令管事彻查油膏兰香来源。掌宫人月例用度的内仆局管事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被当庭击杀。

所剩的仆从跪地泣饶,声称霜玉曾来过局里,指派亲信发放油膏。那名亲信随即被推出,惊惶说道:“霜玉已死,他们便将责任推到我头上,请殿下明察。”再用刑,那人也表明的确不知油膏有异香,最后痛死。

掖庭令三审齐昭容,齐昭容诡异大笑,荷荷说不出声音,只是模样占尽了得意颜­色­。掖庭令小心回禀道:“贬斥齐见贤那日,她便说过,要迫害太子妃……”后面的话决计不敢再说了。

叶沉渊听闻齐昭容仍是不认罪,冷冷道:“依国法处置。”

掖庭令回冷宫绞杀齐昭容,无形中彻底了断了舌吻兰的秘密。而实际上,齐昭容说与不说,都不会构成关键处。

春花依然盛开,串成璀璨的珠玉。

暖阁内,叶沉渊坐在床侧,紧紧握住谢开言的手指,轻声说道:“是你么?能预知这一切?”昏睡的人形无所觉,他摸着她的头发,恨声道:“你聪明过人,以前就能玩弄各种心计对付我,偏偏不肯留下来陪我。”

生离或者死别,对他而言,都是抛弃,都是“不肯留”。他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傀儡,拉住她的手不放松,听到风入窗,才知道回过神看一看那些灿烂的花儿,再低头看一看她的脸,唯恐她睁开眼就看不到,满枝的冰肌玉骨曾探进来对她笑着。

花双蝶偷偷拭去眼泪,带一众仆从继续守候在暖阁外。更远的地方,云杏殿的门口排开到院外石街上,密密匝匝跪着太子府内外所有家臣及禁军。

在贾抱朴都被呵责杖击的情况下,只有左迁敢斗胆进言,遥遥呼道:“请殿下保重身体!”

银衣箭卫、银铠破天军,甚至整日隐匿得不见踪影的暗卫都跃下树来,一齐劝告主君爱惜身体,进宫

督查国事。三省高官来了一拨又一拨,见不到太子的面,均重重一叹回到台府,继续整理各部谏议的奏章。

叶沉渊日以继夜陪侍在床前,一遍遍唤着谢开言的名字,已趋昏迷的谢开言曾睁眼醒来一次,嘴角溢出不易觉察的叹息。

叶沉渊突然见她醒来,惊喜之余来不及想什么,就将她抱在了怀里。

谢开言随他静默一刻,才吃力说道:“殿下……我想去一趟锁星楼……”她的容颜稍稍焕发出光彩,眼底的悲凉还是那样浓重,他看了看,不禁说道:“不准离开我。”

谢开言再不答话。

贾抱朴从病榻上挣扎爬起身,经侍从搀扶来到暖阁,再替谢开言号脉。过后,他面如死灰,紧闭住嘴一声不吭。

叶沉渊也明白了过来,抱住被毯里回光返照的谢开言,哑声说道:“警跸锁星楼,送太子妃出行。”

谢开言拒绝了他的陪同,穿好衣物,一步步走出雪亮的东街,留下亘古不变的孤寒背影。

寒星如坠,万景沉睡,一楼高屹,观瞻宇内。

谢开言沿盘梯走上九重楼城,站在了白玉栏杆之前,她抬头远望,好好看着烟霭遍生的夜。俯瞰千层城郭万家灯火,都不及遥远的一抹微光,那里,才是令她魂牵梦萦的故乡。

传闻,华朝大陆的锁星楼与乌衣台一般高度,伸出手来,便可触摸到天幕。

谢开言真的伸手向上一抓,握住了一缕风声。

花双蝶看懂她的动作,眼泪又流了出来。

“谢族人天生傲骨,宁愿吃苦,也不肯低头乞求。殿下若是懂我,应当将我尸身送还南翎,受海神洗礼,等来世眷顾。”

谢开言说完所有话,静坐在城台之上,开始冥想。

花双蝶徐徐跪下,垂泪道:“太子妃若是怜惜殿下半分,也应好好说上几句道别的话,让殿下不要伤神毁身。”见谢开言闭眼不应,她便磕头两下。

谢开言的神识跋涉千山万水,回到烛照朗然的乌衣台。风依旧呜咽,雾依旧飘举,她一动不动坐了一刻,说道:“花总管请起身。”

花双蝶咬­唇­退向一旁。

星雾迷离,隐隐灯光撒落阙台飞檐,降下一抹­阴­翳。

谢开言突然说道:“殿下可知我心恨什么?”

花双蝶惊然回头,这才发现一袭锦袍的叶沉渊站在暗处,忙福了福身子,带随众退下高楼。

叶沉渊走出,替谢开言围拢斗篷对襟,站在她身旁,摸着她的头发,说不出一句话。

此情此景,也让他心痛得说不出话。

谢开言果然应花双蝶之言,开始诉别,尽管这诉别有些异样,不易看出她内敛的感情。

“南翎腐朽不堪一击,即使华朝不来抢夺,不久后的北理或是狄容也会杀进门户,与谢族决一死战。殿下军功卓然,心计谋略强过谢

族,败谢族光明正大,我无话可说。只是金灵之争中,有一千孩童,殿下既然知道谢族背生傲骨,为什么不责令他们再战,直至战死,却要迫令他们投降,逼他们投身水中?”

叶沉渊涩然开口:“我没有迫那五千子弟。”

“殿下!”谢开言扬声道,“战死才是对他们的尊重!如同我从不暗杀殿下及殿下的家臣一样!殿下说是不逼迫,可曾想过那也是间接的推动?”

叶沉渊走到她跟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是一定要说这些?”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再不说,就怕没机会了。”

叶沉渊伸手抚摸她的脸,轻声道:“你死我也不会独活。”

谢开言掀起裙幅起身,走到栏杆角落,冷淡道:“不敢承担殿下厚爱。十年前,殿下既然选择朝前走,意图统一华朝再至天下,应该知道,帝王之路艰苦险阻,容不得半点感情。殿下背负重责,不与我走,我不怨;殿下收复失地,征战南翎边境,我不怨;甚至是——殿下凭借强大国力一举攻占南翎,令禁军节节败退,我也不能怨!只是我想问殿下一句,为什么要假借统一之名,行屠戮之事?我谢族抵抗入侵、百名将领负隅顽抗,都是职责使然,殿下为什么先要迫死谢族,后又坑杀将领无数?就连那连城镇内,殿下也肆意举起屠刀,一一斩杀那些手无寸铁的民众。这所做作为,难道不叫残忍?”

谢开言遽然转过身,冷冷正对叶沉渊。叶沉渊迎上她的目光,不躲避,淡然道:“哪条帝王路不是祭奠着鲜血走出来的?对战谢族非我本意,屠戮抵抗者才能震慑余众,用最小的死亡换取更多的缴械,令他们不战而降,在兵策上是捷径。连城镇数条人命是断送在马一紫之手,他若不做两姓家奴,我又何必剿灭­干­净?”

“殿下好主意,尽出诡辩之辞。”

叶沉渊突然扬声道:“左迁出列,带花总管上来。”

谢开言不禁冷颜道:“殿下又要拿花总管威胁我?”

花双蝶提裾急急走上阶梯,跪在两人跟前。

叶沉渊道:“我若叫来左迁或封少卿,你都会认为是受我指使。问她,总不计是我欺骗你。”

花双蝶忙低头说道:“殿下要问什么?请殿下示下。”

她只知道,今晚的会谈很重要,即便是谢开言处于回光返照之际。

“总管对太子妃说说‘何为礼’。”

花双蝶动用所有玲珑心肝,回想往日的一切,终于了悟说道:“殿下曾说过,礼是辅国之义理。”

“在哪里说过?”

“连城镇卓府书房。”

“此话何解?”

“殿下将法礼作为治国之策传授于太子妃,说道,‘法从礼入,明刑弼教,是以法先行,礼居后。国家司刑法,推行礼、义

,才能长盛久安。’我想殿下的意思是指,将争战与刑律放在前,震慑余国服从,再用礼仪教化百姓,使天下一统,长盛久安。”

谢开言拍了一下栏杆,冷笑:“简直是荒谬。”

叶沉渊却道:“退下吧。”

花双蝶躬身退下。

叶沉渊看着谢开言的眼睛,说道:“连一个绣娘都懂的道理,你却难以接受。”

谢开言不怒反笑:“殿下­精­通诡辩之术,令我等大开眼界。别说治国之义理,就是铁树开花、枯­肉­生骨那些奇谈,只要殿下讲了出来,那便一定是真实的,何谈叫百姓接受呢?”

叶沉渊走近,不顾谢开言的躲避,将她抓在了怀里。谢开言不能纵身跳下毁灭尸身,无可奈何之下,被他紧钳了手臂,搂得动弹不得。

“谢开言。”他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见她不应,矢志不渝地亲吻过去,“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就算还恨我,也应当留在我身边,找机会为你的深明大义一一报仇。”

多说果然无益,谢开言心想,何必应花总管之邀,驳弈一番,妄图让他明白心怀天下的人不能过于残忍呢?他能仁政爱民,爱的是自己的子民,其余国别降民一律降阶为下三品,不杀不灭,任其自生。这样的大一统,难道是正确的?

少时读史,看到南北融合之后又分开,便是各阶层的矛盾所致。

叶沉渊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症结在哪里,现在就看他是否愿意改掉顽疾。

她暗自想了这么多,突然抬头看了看他的脸,微光下,他的薄­唇­黑眸生动如昔,­精­致到了冷清,就像记忆中的阿潜破开天光云­色­,历经十年磨砺,再次站在她面前。

可惜九重城楼之上,她面对的只是叶沉渊,不是那个心存怜惜不忍迫害她的叶潜。

叶沉渊见谢开言安静站着,再不答话,心底越来越慌乱。他紧紧抱着她,说了很多哄劝的话,短短一刻将软硬两面全施了个遍,无论成功与否,他已尽力挽留。

可惜他也记了,她已经身中奇毒,来到高楼望远怀乡,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他没想到,十年之后开诚布公的交谈,竟是一场诀别。

谢开言咬破斗篷内衬,叼出边缝里的一大粒桑花果药丸,囫囵吞下,没有一丝犹豫。叶沉渊一直抱着她,轻声细语说了几句,突然发现她的身子已冰冷。

他一动不动紧搂住她,看着一缕霞光冲破天边,引出火红的焰彩,嘴­唇­抿出了血。阳光温暖绽放,照耀冰冷的人间,他的记忆连同他的心留在了炼渊底,伴随万里飘雪,冷得失去感应。

天放异彩,九州沐浴华光。

左迁带人走上来时,看到叶沉渊僵硬搂着谢开言的尸身,坐在华朝最高的阙台之上,两鬓染出霜白。

花双蝶紧咬住­唇­跪

拜,封少卿带侍从跪列,左迁环顾四周,无声低下头,跪在了最前方,哽咽道:“日升华彩,天佑太子妃福泽万世——”

太子妃已薨,殿下鬓发一夜染白,谁都不敢说出真正的丧信,唯恐惊醒仿似连体而生的两人。

红日悬空,如同烛照天山雪,融解了万千冷意。叶沉渊一动不动坐了一天,无论周遭说了什么,他听不到,怀里的人安静伏靠在肩头,那才最重要。

贾抱朴闻讯催促侍从将他抬出,坐在软轿里叫骂:“都是一帮蠢货,这点事也做不好!殿下心灰动不了,你们就不能将他点晕带回来,好好照看着他?就这样任由他抱住太子妃,一夜枯坐在这里?当真是愚蠢至极!太子府怎么净出些酒囊饭袋?”

封少卿抹了把脸,看向左迁。

左迁微微叹气,只能领先献身就义。他潜伏过去,点了主君殿下后背的大|­茓­,那具冰冷的身躯竟然戳得他指尖发麻。可能是想得长远,左迁随后自领十记军棍,仆在座椅之中,催促封少卿看紧殿下。

叶沉渊并不需要有人看住,因为已经万念俱灰。一旦清醒过来,他便抓住谢开言的尸身,紧紧搂在怀里,不肯松手。飞檐外的日月升起两次,谢开言的青白肌肤迎上光彩,削出一点暖­色­。除此之外,她的通身清凉如雪,即使还繁复的礼服,还华美的饰物,都不能掩饰她已死去的事实。

只是有人不愿相信。

“你会一直陪着我。”叶沉渊一遍遍地吻着谢开言冰冷的脸颊与双­唇­,轻声细语对她说话,“叶沉渊要的东西很多,阿潜只有你一个。我愿意做回阿潜,你睁开眼睛看看。”

贾抱朴率众跪在帷帘之后,听见殿下的胡言乱语,不禁愕然。

左迁与封少卿面面相觑。

花双蝶磕头哭诉道:“请殿下节哀!您是华朝千万子民的储君,万万不可乱了分寸!太子妃生前挂系故国,奉劝殿下送殓南翎,这也是太子妃殷切的希望,请殿下成全!”

贾抱朴叹息:“老臣炼制的香尸丸只能保存半月尸身,方便他人葬殓,殿下再不放手,太子妃就不能依照谢族故例入海为安……”

左迁及封少卿力劝,顿时暖阁内一片哽咽呼号之声。

叶沉渊仍枯坐御座之中,对周遭熟视无睹,先前的星霜鬓发逐渐灰颓,迎风散开,多出两缕雪白。贾抱朴咬了下牙,喝道:“左大人封将军请离太子妃,让殿下休整两日!”

说着,侍药小童捧来特制的安神香炉,袅袅散发助眠气味。

两刻钟后,左迁等人抢下了谢开言的尸身,放在厚重棺椁之中,未封存,只发丧报至华朝治下的越州,敕令乌衣台长官肃清道路并诸多事宜。

安开四年春,太子府素缟发丧,雪旗蔽空,伴随橐橐马蹄之声,

一路蜿蜒到旧国南翎。与此同时,太子府大总管贾抱朴首肯北理公主李若水举丧回敛的请求,另派一支青龙白日旗的侍军陪护,将容娘棺椁发放出汴陵。

李若水依谢开言之意,早在半月前就提出丧殡要求,贾抱朴多留个心眼,等三天打捞运河寻找聂无忧尸身的时机过去,才主持发丧事宜。

因聂无忧服用了大量毒丹,出门寸步难行,因此贾抱朴才深信聂无忧已死,不疑有他,放行棺椁回北理。

将出汴陵时,棺椁车轮突然损坏,李若水大发一顿脾气,责令侍卫寻人修补。众人沿途停靠棺材铺,装扮成木匠的阿驻出面,伙同帮手,将裹住聂无忧的药棺塞入容娘椁套内,再钉牢骨钉。随后,被置换出来的容娘尸骸火化,病重的聂无忧一路畅通无阻回到北理,太子府骑兵调转马头回城复命,谢照劫持了棺椁,将李若水等人带回乌­干­湖。

汴陵内,太子沉渊形貌枯槁,无心处置国事,水陆两队暂停押运,以待后期命令。郭果领先前发布的太子谕令,离开汴陵,赶往楚州任职。她站在船头,手持宇文家令牌,暗中带出了摸骨张及阿吟。一旦脱离了眼线控制,三人日夜兼程回到乌衣台,与谢飞相聚。

越州金灵河是南翎旧国的第一道屏障,牢牢守卫着锦绣江山。湍急河水奔腾而下,自西向东流向乌衣台。乌衣台下蜿蜒环绕一条玉带,走到源头处,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南翎依海而生,乌衣台傍海屹立,日夜倾听风的傲骨,浪潮的轰鸣,因此造就了独一无二的谢族人。

日暮,残阳如血。

叶沉渊抱着谢开言,涉水走向海中孤零零的木船,低头站了很久,仍然舍不得松手。她在他怀里安静睡着,面容恬静,袖口拢着一层清朗的风。船身盛织花被,随海浪颠簸,零落一些粉红杏瓣,大海如此宽广,顷刻就吸附小船飘向远方。

叶沉渊不知不觉跟着木船走了很久,海水齐腰而没,惊得左迁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背。“殿下请节哀!”

叶沉渊一动不动伫立,面向海面红日,看着天地间隐没了那一点光辉,心如死灰。左迁不敢再去拉扯,恐怕看到不应该看到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感谢依依、麦琪的口香糖的手榴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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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

红日西沉,大海寂然。

华朝葬丧队伍徐徐撤回,一路只闻白马鼻鸣,连风声都停止了流动。左迁骑马随护白玉黑檀大车之旁,细心捕捉车内的动静,竟是声息全无,仿似抽空了魂魄一般。他回头与贾抱朴的亲信商议,说道:“殿下这个模样,大总管那边可有对策?”

亲信说:“上个月,总管看过中书省的奏章,那上面列了数名嫔妃的人选,王家小姐也在里面。”

左迁皱眉道:“总管的意思是?”

亲信回答:“王家小姐与太子妃神韵瞧着有几分相似,总管想将她收入府来宽慰殿下……”

左迁摇头:“这可不好,殿下哪是舍而求其次的人。”

亲信没有说什么。

南翎乌衣台前,海水远接天际,缓缓推送波浪。突然,从海底冒出两具湿淋淋的身子,用钩抓拉住飘到海中心的木船,费力地将谢开言拖回滨岸。

谢飞俯□,拍着青白肤­色­的谢开言,急声道:“张馆主,她真的没死?”

张初义叹道:“先生先让让。”待谢飞让开,他便一把背起谢开言的身子,快步朝乌衣台跑去。

乌衣巷一家残破的民户内宅中,阿吟听从爹爹的要求,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工具。

张初义取出冰筒内的桑花果树汁,掰开谢开言透冷的嘴­唇­,小心滴入进去,然后将她静置一旁。十年之前,他侥幸抢得两枚桑花果与一筒树汁,藏入冰袋里,辗转来到汴陵安身。此次谢开言吞服了一整颗花籽做的丹药,依照药­性­,应是两日之后才能转醒。

谢飞点燃柴火,烧热炕床,袍角在槐刺上一挂,唰地扯出一道口子。他将衣摆收回,细细折好,道:“这种‘热蒸法’可解谢一身上的沙毒,只是那桃花障本族素来无解药,谢一该怎么办?”

张初义搬来大抽格蒸笼,加上水,放在炕床中央的洞口上,擦汗道:“先生请放心,如果我没猜错,太子沉渊已经解开了小童身上的桃花障,只是小童又吸食了舌吻兰的毒香,沉在肺腑里未排出来,虽说对­性­命无大碍,总归有个引子留在了体内,估计要折损小童的一些寿命罢。”

火光映着谢飞苍老的脸,推究这一切的起源,使他端坐在烧火木凳上,半晌才能说道:“孽缘。”

张初义嘿嘿一笑。

五日之后,谢开言大汗淋漓地跳出蒸笼,全身上下轻松了许多。早在天劫子藏书中看到,沙毒是地火引起,只需将她放入笼龛,倒入汤药,以沸水蒸荡,开气孔引毒血,将血质洗清即可。她吩咐义父及族叔效仿此法,果然取得效果。

堂上并

肩而立黑袍瘦削的谢飞与蓝袍落拓的张初义,见她全然如新月的模样,均微微一笑。

谢开言跪地拜谢两位亲人,道:“请义父替小童削骨换脸。”

张初义拢着袖子摇头:“削骨植皮极其痛,常人难以忍受,我也下不了手。”

谢开言跪地不起,沉默磕了一个头。

谢飞扶起她,沉吟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谢开言垂头道:“聂公子是南翎遗落下来的皇族后裔,我救他出冰库那晚,他便请求我与他同上北理,辅佐他当权,改变北理被吞没的国势。我已经答应了他,而且,我在太子府滞留一月,听到了不少关于北理的军情,其中还包括华朝调兵的动向。我将这些内容刻在了木板上,交付给了聂公子,提醒他早日做准备。如果我要北上辅佐聂公子,必须用全新的面孔和身份,换做一个叫‘聂向晚’的女孩,充作聂公子的远房妹妹入内廷起事,因此,恳请义父成全我的心意。”

张初义叹了口气,转脸瞧着谢飞。

谢飞道:“乌­干­湖的那拨人怎么办?”

“随我一起潜入北理。”

“你是说——要用你辛苦拉扯起来的第一拨力量,去辅助聂无忧当皇帝?那他的国号是‘北理’还是‘南翎’?”

谢开言又跪了下来,说道:“叔叔有所不知,我本来想扶植二皇子去乌­干­湖立国,建立一所城池收留降民,不划分等阶,自给自足,凭借天然地形优势,抵抗华朝骑兵的冲杀,让我们这批遗民存活下去。可是,二皇子不听我劝告,一心送了命。再朝后,我救出了聂公子,他便承诺于我,如果覆没了北理腐朽政权,助他当权,他一定善待南翎流民,更号为‘翎’,破除等阶之分,让流民及子民安家乐业,过上稳定日子。”

谢飞默然片刻,道:“你的想法总是与我不同,似乎比我想得长远一些。”

谢开言伏地不动说道:“叔叔可曾见到我们南翎灭亡之后,越、湖、七这三州的近况?”

谢飞默然不语。

谢开言道:“看来叔叔已经知道叶沉渊推行同化政策,将南翎旧日三州设置都督府并入华朝的事情。叶沉渊作为当朝太子,用华朝长官治理南翎旧郡,要三州遗民学习华朝礼仪及文化,这些举措都没有过错。只是他素来不喜欢降民,轻则流徙重则坑杀,将连城镇变成军镇统治,将南翎三州变成圈养奴隶役民的地界,这等做法,实在是有违明君之义。我等若不早日图谋,另寻他处,明年之后,便是华朝新一轮的奴隶。”

寂静的大堂内,张初义突然啧了下牙,Сhā嘴道:“小

童可不能这么说,据我所知,那太子沉渊可是待你们极好的。”

谢开言挪动膝盖,朝张初义跪倒,说道:“义父也知小童是残破之身,活不了几年,小童先死后死并没有多大区别,然而谢族力量长青,遗民没有归顺华朝之意,小童只是想先安顿好他们,再去个清净地了结残生。至于义父说的太子待我之情——”她顿了顿,低头说道,“因身份使然,小童无福消受。”

张初义咧嘴一笑:“我的国丈梦做没了。”

谢飞转头看了看张初义,张初义马上收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肃容站立。

谢飞叹道:“你随我来。”

谢开言随即跟着谢飞走出藏身的民宅,走向了春日暖阳下的故土旧国。阔别十年,她第一次回到了乌衣台。朝上看,千级石阶蒙上一层萧疏落叶,玉石板砖皲裂开来,长出半丈高的青草。往下看,坊门落出斑驳之­色­,往日林立的小楼坍塌了半边栏杆,随风斜挑着布帘幌子。

昔日繁华的城台变成凄清废墟,谢开言环顾四周,内心极为伤感。

谢飞仔细瞧了瞧她的眉目,突然伸袖掩住她的双眼,说道:“先陪叔叔去外面走一圈。”

谢开言素来听从族叔之言,当即站立不动,任由谢飞取来一顶纱帘帽子盖在头上。伪装一番后,两人徐步缓行,沿着乌衣台下的旧城走了一遭。

文谦曾说过,南翎国破之日,七千遗民辗转流徙华朝大地。然而七年过去,遗民成为流民,又被遣送回故土,列为奴工编户,受华朝特派的官吏统治。他们的语言及民居习惯已与华朝同化,出工时穿短袖长裤,呼喝着民歌号子。新生的孩童辈少了很多的故国愁思,拿着花枝拖做竹马,哒哒哒地穿过大街小巷。督促上工的小吏们虽对奴工凶神恶煞,好在不理会乱蹿的孩子们,通常都是吆喝着“去,去,去,小狗崽子那边玩”,便将他们推远。

谢开言隐身城墙之后,看着故土旧民排列两队低头朝海边走去,内心总觉悲戚。他们像是一条无声而压抑的长龙,一点点游向大海,却没有等到锦鳞腾渊的那一天。纵目一看,海岸线上围聚着一层水泊楼栈,几艘将成形的大船漂浮在木台锁链后,沐浴着春日华彩。

谢飞淡淡开口,解答了谢开言的疑问。“叶沉渊历时数年打造十座城堡楼船,称之为‘浮堡’,据说要开往东海青龙镇,寻访海外仙山。必要之时,他也会装运军备物资绕过海洋,去北理侧翼攻击,只是路途过于遥远,他想要快攻抢占北理,这些浮堡就派不上用途了。”

亲眼目睹繁华而盛大的船坞,谢开言也不禁点头:“

的确像他的行事作风。”

两人面临徐徐海风寂静站立一刻,远视海天相接的水面,各自沉顿无言。过后,谢飞才说道:“你当真想好了去北理?”

谢开言回道:“想好了。”

“北理不同南翎,文华制度均有差异。”

谢开言再点头:“我知道。南翎国重诗书六艺,与华朝文华差异不大,但是北理多风沙,民生艰难,宗主又各自为政,使皇权力量被削弱,这些也是叶沉渊先攻我南翎后灭北理的原因。”

谢飞叹息:“你倒是头脑清楚。我且问你,如何能肯定聂无忧一心向着旧南翎势力,夺权之后,会做一个明君?”

“我有办法约束他。”

“当真?”

谢开言道:“我需要叔叔去趟乌­干­湖主持盟约,与聂公子歃血起誓,这是其一。后面入了宫廷,盖将军等人会滞留内城,握兵监护聂公子的行政,这是其二。如果聂公子能娶一名旧南翎势力的小姐为妻,促成一段姻亲联系,这样更好。如果他不想娶,与我还有些故交,也不至于出尔反尔失信于人。说了这么多,叔叔还在担心吗?”

谢飞忍不住拍了拍谢开言的头,长叹:“二十三年前我力排众议,立你为族长,果然没看错。”

谢开言微微躬身施了一礼。

谢飞又道:“我只担心一个最大的问题——”

“叔叔请说。”

“你如何能放下对叶沉渊的旧情?”

谢开言转脸看向谢飞,微微笑道:“叔叔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痛快?”

谢飞负手而立,悄悄叹息:“你瞒不住我。”

谢开言透过帽下纱帘望向远方,说道:“想必叔叔还在试探我的决心。现义父不在身边,我也能对叔叔好好说一说。十年前,我为叶潜去国离家,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最终与他有缘无分,被封存十年。叔叔若要问我悔不悔,我还是回答‘不悔’。因为我想,既然选择做一件事,就没必要后悔。在炼渊底的前两年,我适应不了寒冷,突然清醒了过来,想哭又哭不出,活得十分艰难——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后悔。大约是冬初之时,叶沉渊突然来探望我,他并不知道我已清醒,对我说了一些话。他说道,‘杀的人越多,心就变得越凉薄’,战争使他的双手沾满了血,有他不愿意杀的人,也有他的仇人。我一句一句听着,偏又说不出话来,心里想着,他为什么要变得这样狠毒。第二年他又来了,向我转诉已寻得药引,只是缺少了一味关键的‘乌珠木’,需要多等几年才能将我放出来。我期盼他早点放我出来,一直等啊等,最后竟然等

不到他的施援,心里凉透了,闭塞耳目睡了过去。此后,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再来,因为我已经忘记了所有事。出川后,太子府派来两队人马追杀我,均是得到了他的旨意。现在回想起来,我便明白了,那个时候他所说的‘心越来越凉薄’的意思——他怕我影响了他的前进,想斩杀我,眼不见为净。”

谢开言看着谢飞,静静站了一会,又说道:“叔叔你看,纵使有情也抵不过帝王之心的冷酷,既然我和他走上了不同的路,又何必顾盼彼此怀念旧情,只管朝前走便是了。”

谢飞面墙而立,闻到了一丝腥凉的风,嘴里似乎尝到了一些苦涩。他细细回想谢开言的半生事,有她调皮的笑容、飞扬的身姿、受责后沉静的样子、领三十脊杖的无怨无悔……太多的记忆构成了他的心痛,这个倾注他毕生所有­精­力抚育的女儿,终于长大了,能独当一面,可是,他为什么还要难过?

“我曾听果子说,你已嫁给了十年前的叶潜,这点历史不可抹杀掉。”

谢开言惊异道:“为什么?”

谢飞拍拍她的头,只是叹息:“听我的话,别问了。”

谢开言默然不语。谢飞又道:“你学了那么多礼仪,应当知道,谢族的女儿不能二嫁。”

谢开言失笑:“我没有想过嫁人,我只想陪着叔叔。”

谢飞肃然道:“既然说好要陪着我,那便不能存留失意寻死的念头。这点你能答应我吗?”

谢开言迟缓点头,尚存犹豫之意。

谢飞看懂她的心思,内心苦叹,嘴上只说道:“你已经有了当谢族族长的自律和决心,尽管乌衣台残破了,我还是希望你堂堂正正地走回来。”

日暮时分,乌鸟南飞,烟霭渐生,水远天遥。

谢开言孤身一人走上了乌衣台。穿过斑驳的坊门,她看到了覆盖着青草的五排石砖,凄凄碧­色­迎风摇曳,遮掩了砖角五万个名字。她知道,这些被雪霜岁月掩埋的名字里,有四万五千个在战场上风灭,有五千个投身于金灵河,来世待海神眷顾。

谢开言静寂走过乌衣街巷,登上千级石阶,泪水滚滚而下。谢飞站在刑律堂前,焚香祷告了宗祖长老牌位,唤她擦净泪水,破颜笑道:“十年前我曾询问过你‘回不回’,你当时痛得昏迷,没有回答。如今你真的回来了,我很高兴。”

看着叔叔早已苍老的面容及染霜的鬓发,谢开言心痛难言,跪在浸染过她的鲜血的玉石砖面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谢飞扶起她的身子,朗然道:“既然回了,我便交付刑律堂的秘密给你,随我来吧。”

刑律堂是一座绿木深深的宅院,正中大厅布满了挂像及牌匾,从不燃灯点香,光线蒙在龛壁里,透出一股­阴­森。族内弟子不敢在此逗留,外来人氏听闻过大名,向来对它望而却步。谢飞领着谢开言走进内堂,转动机关,进入一座空旷的地下室。

谢开言环视四周徒壁,心想,这里能藏什么秘密?

谢飞举起手中铁锤,砰地一声朝大理石墙壁敲去。青黑相间的花纹岩散落下来,破开一个洞,内中簇簇撒出金­色­粉末,谢飞并不停手,越敲越多,积攒了小塔似的粉末堆积在地面,说道:“这些金沙便是从金灵河淘出来的,攒了很多年,可冶炼成元宝或是武器,随你处置。”

谢开言极为震惊,道:“我记得族内已有地下钱庄,据说所藏颇丰,富可敌国。”

谢飞淡淡一笑:“那些也没有假,属于明面上的账目,只是散落在华朝辖地内,不能一次提出来。动静太大,容易引起外人警觉。再说经过这五十年,钱庄掌柜换了一批,其中肯定还有不认账的人。这些藏金石砖可是现成的,唤果子拖在船底,神不知鬼不觉替你运送出去。两相对比,你愿意要哪一种钱财?”

谢开言想了想,道:“两种我都要。”

谢飞笑了笑,道:“还是这样贪心。”

谢开言利用半月时间处理杂事,安置好一切,取下灰雁脚下绑定的布帛,递给张初义观看。“义父,这便是聂公子传回来的画像,你照着上面的容貌给我整治。”

张初义细细看了下。

画中的人物便是聂无忧的远房表妹聂向晚。身材较高挑,长眉修眸,笑容浅淡。她的下颌清瘦了些,样貌不比谢开言秀丽,五官只是堪称端正,张初义才看了一眼,心下就不喜,低声嘀咕道:“这不好,这不好,太子看得到。”

谢开言却是想着普通容貌不易引人注意,哪管他说了什么,只催促:“义父快动手吧。”

张初义低头想了一下,多留了个心眼,于是对谢飞说道:“削骨植皮是本人独门技艺,先生请回避下。”

谢飞拱拱手,带着阿吟走上乌衣台,向他介绍各种风情典故。阿吟听得眉开眼笑,缠住谢飞唤叔叔,道:“一一现在换了面孔,去北理后就不能再喊她名姓了,不如叔叔跟着爹爹叫她‘小童’吧?”

谢飞取来一截梨花木,替阿吟做了一个小弹弓,递给他,也说道:“小童重活之事,你这个做弟弟的,口风也要严谨一些,不能随便对他人透露。记住,除了我、文谦老先生、你爹爹、聂公子、果子和你,再不能让第七个人知道。”

阿吟重重点头,道:“叔叔放心……我可是……可是入了谢族的……也要做一个好儿郎。”

密室内,张初义点燃牛蜡,张开四角药囊纱帐围住木床,着手替谢开言实施削骨术。

削骨,顾名思义,必须将皮­肉­翻开,刮清骨根,使关节变长,让受术人身形拔高。他喂了一碗麻药下去,谢开言还是痛醒,四肢抻在锁链里,抖抖索索动个不停。

张初义长叹:“太子沉渊这个龟儿子,害得我家小童想破头变个样子,痛得这样狠。哎呦不对,他是龟儿子,我不就成了龟公公。”

谢开言泅出一丝血水,忍痛道:“义父你快点——”

张初义叹息一声,将她打晕,又灌了一碗麻药进去。待她无知觉后,他才打开药箱,取出一副纤巧的人皮面具,对着她的脸,好好整饬一番,再翻过面具皮,涂抹上珍惜的药膏“乌丸泥”。

乌丸泥形如墨漆,味如焦泥,采于华西一带,是­精­湛易容术不可缺少之物。它还有一个­精­妙之处,便是接合面皮与发根,使两者牢不可分,不会搓出卷皮与屑末。­干­涸后,易容者可经受水洗与风吹——只是浸渍得久了,脸庞会发黑。

最后,张初义用饲养的血蚕吃掉谢开言身上的血沫,用药巾将她裹起来,置放在­阴­凉之处。三个月后,谢开言的皮肤变得清中透白,胜过珠玉之­色­,然而再配上一张稍显清秀的脸,便让人失去了查探的兴致。

张初义拢着袖子,瘪瘪嘴道:“丫头,爹爹已经替你换了另一张脸,好生珍惜着,别老泡在水里,会皱的——”

阿吟哆嗦了下,谢飞查看如故,没发现易容术的端倪,回身替谢开言向张初义行了大礼。张初义跳到一边躲避,低声道:“哎呦,可别找到我头上来。”

谢开言摸摸脸,疑虑道:“义父在说什么?”

张初义嘿嘿一笑,拢着袖子走出门,喃喃道:“丫头要削骨变脸我给丫头蒙上一层新脸皮,也不算错。只是那太子沉渊,切莫找到我头上来。”

身旁阿吟刚好听见,要嚷叫,他一把握住儿子的嘴,笑道:“傻儿子,你姐姐怎么掰得过太子,爹爹留了一手,容他们日后好相见。你再这样看着我,小心爹爹给你削层皮下来,怎么,怕了吧?那就乖乖地跟着爹爹,找上你姐姐外出闯荡一圈。”

即将告别乌衣台之前,谢开言极不舍,沿着城墙、石阶、青砖巷再走了一遍,亲手抚摸每一处草木,教会阿吟唱全《灯笼曲》。她提着圆鼓灯笼,牵着阿吟的手,走向往日的故居院落。阿吟跑向疏疏花树,吞吐道:“小童……还有好

玩的么?”

谢开言轻轻纵起,替阿吟抓来一笼萤火虫,偿报身陷汴陵时受他照顾的恩情。阿吟看着四周飞起的点点星火,笑得灿漫。她取过竹片与牛皮纸,又做了一盏花像风灯,迎空一举,滴溜溜转出一片奇光异彩。

张初义远远看着两人在低头玩闹,笑得合不拢嘴。

谢开言随后翻查海葬时叶沉渊置留下的杂物,看到秋水仍在皮囊内,找来一段布帛缠住把柄,再妥善藏好。手指摸到孔明锁及她喜欢携带的花囊,一并转交给了阿吟。

谢飞先回房休息,对着静月黯然许久,才闭上眼睛。再醒过来时,却发现谢开言坐在孤灯之下,持针线缝补着黑袍。

晕黄的灯彩落在她的面容上,光线十分柔和。尽管换上另一张容颜,那低垂的眉眼也显得恬静。他无声看了片刻,说道:“以前出汴陵时,宇文家的大公子曾向我提亲,被我拒绝了。”

谢飞有两个女儿,已经荒废了一个,另外一个就落得孤清,令他十分不舍。

谢开言咬断线头,用手细细捺着黑袍上的缝口,说道:“大公子待果子极好,果子若也喜欢大公子,叔叔是可以答应的。”

谢飞起身,走到桌前,从温水龛里提起陶壶,给谢开言斟了一盏茶。“我往日的想法有些古板,总觉得华朝与南翎不能成婚,因此劝走了你母亲,留你孤身一人在谢族。你——恨我么?”

谢开言微微一笑:“过去了的事情就不要后悔,叔叔连这个道理都没想通么?”

谢飞掠起中衣下摆,端坐在窗前月­色­下,吹奏了一首箫曲。谢开言看着他那孤独的背影,眼中藏不住一丝伤感。谢族已亡,乌衣台残破,连往日享尽荣华富贵的叔叔都要穿着一件破损的袍子,这其中的落寞,岂是一两句言语就能抚平?

天明时,谢开言远远看见乌衣台下走来一队人影,连忙带着张初义及阿吟回避。

宇文澈唤随从止步,单身一人走上城台,跪地请求谢飞应允他与郭果的婚事。谢飞细细问了几句,挥袖道:“回去吧,果子现在是你的人了。”

宇文澈惊喜站立,环顾四周景­色­之后,又说道:“这里终究冷清了些,请先生随我回汴陵。”

谢飞默默看他半晌,突然道:“是太子要你来的?来试探我?”

宇文澈微微笑道:“殿下哀伤过度,历经数月才恢复过来,只是派我来看看,决计没有其他的道理。”

谢飞作势愠怒道:“死了我一个女儿,他还想怎么样?难道也要看见我跳海殉国才满意?我先前就说了,我不想见任何一个华朝人!”

宇文澈忙道:“先生息怒。殿下其实是一片盛情。”

谢飞冷然:“我劝大公子还是回去,多宽慰下果子的心病吧。她失掉一个姐姐,一定会哭闹多日。

宇文澈黯然,因为谢飞说到了痛处。郭果一听说太子府素缟发丧,在楚州运船上大哭不止,见到不喜欢的人就踢开,好歹维持了一个月的营运职务。他派人接她回来,她不愿意,径直跑到连城镇老窝休整多时。才分开四个月,他就挂念不已,请求太子沉渊发布谕令,又将她调回汴陵。

婚请之事有了着落,宇文澈放下一半心,赶回汴陵复命。

太子府百花盛开,绿树成荫,云杏殿外灵鸟婉转,轻轻唤醒寂静的庭院。

叶沉渊走进暖阁外的花园,站在一树冰清玉白的杏花下,久久不愿离去。暗香缀满他的衣襟,几朵花瓣飘零,飞扬到他的眼前。他没有抬头去看,因为知道再也没有那个顽皮的海盗,会摇晃一枝粉霞,簇簇带来风之花舞,引得他驻足。

园外,宇文澈回禀乌衣台各项事宜正常进行,包括谢飞的哀痛。

叶沉渊漠然无语。

宇文澈道:“谢飞先生不愿做华朝人,已去了域外乌­干­湖,只道刨冰钓鱼,砍树造城,再也不回来了。”

叶沉渊苦涩道:“他没有提过谢开言一句么?”

宇文澈小心斟酌言辞:“先生伤痛难以自抑,只提及太子妃往日学课时的一句言论……”

“直说。”

“‘自古皆贵华朝,贱夷民,我若为君,当独爱之如一。’微臣猜测是先生假借太子妃之口说出这种主张,请殿下斟酌。”

叶沉渊回道:“我有分寸。”

宇文澈躬身退下。

花树深处,突然又冒出一句清亮的嗓音,唤道:“殿下,杏花开了!”应声走出一道俏丽的身影,粉­色­衫子罗纱裙,点染满院的春意。

十七岁的王潼湲拈住裙角,撅嘴站在远处,道:“殿下看看这边嘛!”

叶沉渊远远站着,满枝花瓣飘落,流淌起一道纱帘,隔着烟雾,他仿佛看到了十七岁的谢开言在朝他笑着,那么无忧无虑。

(第二卷完,请务必看下“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好,因盗文太厉害了,基本是秒盗,木头要用VIP收入补贴家用,所以汗颜地请求各

位原谅一件事情,从第三卷第一章起,我就开始放“防盗章节”,维持下V文的利益。汗

颜请求各位的谅解。防盗章节一般在早上11点之前放,请各位不要购买,里面全是没意义的文字。如果不小心购买了,也不要紧,我会在晚上11点之前换上正式的章节,里面的字

数一定会比防盗章多,前面购买过的读者MM后面照常点入进来,不会多扣除一分钱。

我尽量调整好时间,不知大家能不能谅解我这个办法,先鞠躬谢谢各位了

另,搬文的MM们(我们这边MM就是“mimi”的发音)能不能高抬贵手,缓一天再搬文?

没法和你们面对面交谈,就在这里一并先感谢了。

我留下第三卷放防盗,实在是无奈之举,各位见谅啊

鞠躬感谢emit0两雷、lianzi173的地雷、yaoyao的地雷、江南夭夭3雷

鞠躬感谢支持了V章的读者朋友

乌­干­湖

夏末,华朝大陆绿树成荫,天朗气清,域外的乌­干­湖依然披载皑皑白雪,筑造出一座冰城。

谢飞带着焕然一新的聂向晚等人登上宇文家的水运船,开扇格小窗,浏览一路的风景。张初义稍作装扮,整日拢袖躺在船舱内闭目养神。阿吟耐不住寂寞,聂向晚便陪他抓石子。

华朝正值调兵备战之际,对路口关隘查得较严,往来通行之人需出示路引或牒劵。郭果为谢飞一行人先布置好了身份及凭证,亲自送他们登上船,撅嘴忍半天。最后,趁宇文家的随从远远留在渡口时,她突然冲上去抱住聂向晚双膝,嚷道:“小童带上我吧,我也要去。”

聂向晚拍着郭果的头,说道:“快起来,让人瞧见了不好。别忘了,谢族人骨子里是不准跪地的。”

郭果怏怏起身,十分不舍。聂向晚将她带进船舱,细细交代了几句:“大公子待你不薄,你要好好珍惜这家人。汴陵里有什么动静及时传信回来。”

郭果应诺,跳下船,挥手依依惜别。

一条又一条的水道连番流过,两岸巍峨青山后退,将谢飞四人送到了宁州边境。他们随着驼队出了关门,押运一长列铁箱马车继续向前,走向荒原古道。大约行进了五天,出现了断壁岩层,上面雕刻着一些画像,经光彩照耀,所载飞禽栩栩如生。中原喜列文臣武将的石翁仲,这里却是布满了狩猎台与海东青雕塑,高高低低屹立,充满异域风情。

阿吟看得十分惊奇,缠着聂向晚说了几个典故。末了,面对兴味不减的阿吟,聂向晚再讲了一遍北理国伊阙宫殿来历及雪女泪水化兔的故事,与十年前逗叶潜开心一样,言谈之中总是数着几只白兔跳下山来。

阿吟听得呵呵笑,张初义瞥了他一眼,道:“傻小子。”

前方,一大片雪白的光芒反­射­回来,半丈冰层厚度的乌­干­湖遥遥在望。两排穿着皮衣革裤的人等在了岸边,身后停着猎犬车与皮筏拖排。谢飞当先走过去,与盖行远、盖飞交谈一刻,唤众人转移了满马队的金砖、铁掌及小盒珠玉,再将马匹赶上皮筏放倒,捆绑在一起。

以前的盖大,现在的骑将盖行远回头看看猎犬车上的四人,问道:“文谦先生呢?”

谢飞道:“先生年纪大了,不便行路。我委托他留在南翎海边监察‘浮堡’动向,稍有风声便传给我们设定的情报栈,情报栈再用雁子带暗语过来。”

盖行远点头:“这样安排很好。”

湖面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小刀刮得一样疼。阿吟躲在聂向晚背后,缩着脖子,坐在前面的盖飞回头瞧见了,抓下皮帽戴在阿

吟头上,嗤笑:“像只熊包。”

阿吟吸着鼻涕道:“谢谢小飞。”

盖飞把眼一瞪:“叫哥哥!”

阿吟不开口。

另一辆车上的盖行远则出声问道:“先生……谢姑娘真的走了么?”提起这个,盖飞也显得黯然,肩膀耷拉下来,如同斗败后的小牛犊。谢飞沉痛道:“谢一为救聂公子脱险,回汴陵太子府拖住叶沉渊,后来却中了其他嫔妃的道行,被毒死。开春的时候,太子府素缟发丧,叶沉渊亲手将谢一送回南翎海葬。”

这种说辞滴水不漏,又恃经过叶沉渊亲手检验过死因,发丧报至乌衣台,整个南翎旧国都传遍了太子妃已薨的消息,至于太子妃是谁,遗民们并不了解,只能猜测是谢族人。

如今谢飞亲自来乌­干­湖主持大局,容不得盖行远等人不信谢一已逝的事实。

谢飞问:“大家——还好么?”

盖行远听懂了他的话,回道:“我们已按先生的吩咐准备了所有事,就是谢郎离群索居,除去练兵,再也不出门,似乎是接受不了谢姑娘去世的消息。”

谢飞叹气,聂向晚也暗叹一声,对面­色­惊异的阿吟轻轻摇了摇头,阿吟马上乖巧地不动了。

路途之上,净是冰雪及冷风。谢飞与盖行远各自交待两边人的事情,介绍了聂向晚、张初义和阿吟的来历。谢飞尤其推崇出聂向晚的地位,说道:“小童是聂公子的远房妹妹,十岁后来南翎求学,是文谦先生的关门弟子,能力不下谢一。”

盖行远与盖飞不禁双双回头,去看能力得到谢飞首肯、可与谢一并肩的聂向晚,然而对上一张清和的脸后,他们眼­色­异讶地转过头,没说什么。

聂向晚自然知道要融入他们需要一段时间,也不在意,只是端坐如故,替阿吟遮住风向。她的容貌大为改变,眉目间没有往日的影子,又因吞服了大量的清香玉露丸,嗓音变得清越,乍一听,仿似雪泉跃入山涧。有了这些变故,她才敢定下心来行走于北疆一带。

猎犬车走了半日,来到融水区域,顿时一阵轻暖的风迎面扑来,给众人增添几丝­精­神气。

盖行远放开马匹,换上套车,带着一行人跑过白桦林,趟过雪水潺湲的小河,来到一座灰墙褐皮的砾砖石城前。巨大的鹿皮鼓架在木架瞭望台上,左右有横梁挑着透亮的琉璃风灯,充作石城的眼睛。

咚——咚——

守兵敲起了警示鼓。迎面跑来一匹小红驹,马上人戴着压花小帽,着粉红袄裙,正是押解聂无忧冰棺回北理的李若水。她好奇地凑近,问道:“小飞,你们又带回了什么好

东西?”

盖飞跳下马车,朝着小马驹抽了一鞭子,嚷道:“这儿没有小公主的事,一边玩去吧。”

李若水撅嘴,纵马哒哒跑开。

聂向晚跟在谢飞之后,走进石城,发现里面颇具规模,收拾得井井有条。当前排列弩桩及瞭望台,后面用石块搭出三层护垒墙,悬挂着木栅栏刀刺。石子路蜿蜒朝上,引出一大片跑马场,左右并列水井、庐包若­干­。朝深处走,来到练兵校场,用塔楼和垂地铁门阻挡了外面的视线,只听见人声赫赫,动静震天。

聂向晚走了小半时辰,才来到城民的住宅前,放眼望去,发现毛毡遮顶的石屋竟有数千间。盖行远适时解疑,道:“因战争前来避乱的流民大概有三千人,再加上我们自己的骑兵占了这块地儿,将先前的胡人并在一起,拉拉杂杂扯起了万数人的队伍。”

聂向晚问:“粮食够吗?”

盖行远笑道:“小童果然是行伍出身,第一句话就问关键。”

聂向晚不禁也笑了笑。

盖行远道:“足够了。我们打劫了巴图镇赵老爷家的三座粮仓,够我们吃上三年。胡兵本就抢了不少口粮,还和湖那边的番邦交换猎物、杂货,攒了不少现成的东西。”

聂向晚站在烧猎台上远眺,说道:“这万数人难得齐心,盖大哥能治理下来确是不容易。”

这时,盖飞傲然挺胸站出,大声道:“我们有谢郎,怕什么!但凡有不服气的,送到谢郎跟前比试一次,马上叫那人跪地臣服!如果还想逆反,谢郎二话不说,直接宰了他,杀一儆百!”

聂向晚随口笑道:“这谢郎的煞气好重。”心里却想,小飞怕是学了不少本领,连文词也能用上了。再悄悄看一眼,发现她的徒弟好像又长高了不少,出落得英气勃勃,如同楠木一般。

谢飞负手站立一旁,较之聂向晚身形,竟然还落后了些。盖行远见他如此推崇她,沉吟一下,继续如实说道:“胡人敬重神­射­手,只要谢郎在,他们就不会反,而且颇顺从谢郎的骑练。”

聂向晚点头,神­色­宽和。谢飞应声道:“我谢族之人没有懦弱男儿,不管身处何地,不改强雅清健的本­色­。”

盖家兄弟由衷点头。

谢飞当先朝练兵场走去,塔守士兵看见盖行远的手势,忙扳动机括,拉起沉厚的铁门。门后别有安置,各种陷阱和障碍陈列在远处,难得可贵的是谢派骑军以黄沙丘陵地形为主,纵马奔驰来去。胡马腿长,锋棱瘦骨,风入轻蹄,可横行千里,若要看它的便利,还需拉去沙场验试。

四周点燃火把充作狼烟,黄沙

帐中,突然走出一人一马身影。

谢照绾发齐冠,着黑金铠甲当道而立,­唇­依然薄韧,眉依然隽秀,容颜透过漫天拂落的烟尘,越发清晰。半年不见,他的身子清减了些,只是不改粉面武将的威仪,手持一柄银亮长枪斜指沙地时,那只有力的臂膀也不容人忽视。

谢照安静无声地站在前面,不说话,熟悉乌衣台阵仗的谢飞却懂他的意思。

谢飞拱了拱手,笑道:“叔叔武功已废,现在上不得马,让小童代替叔叔试试谢郎的身手吧。”聂向晚本要推辞,谢飞却转脸扫了她一眼,低声吐出四个字“营前立威”,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边角大鼓突然咚咚敲响了起来,传遍整座校场,潮水般的动静马上平静下来,所有骑兵徐徐退后,让出正中的场地。

聂向晚咬了咬牙,翻身上马,未佩戴任何兵革。她催动马匹缓缓跑了一小圈,试探出脚程,然后取过兵器架上的钩镰枪,持在手里,朗声道:“谢郎有请!”

咚的一声鼓响,位于不同方向的两人纵马驰近,风一般直取对方上身,由于速度过快,只能看见雪鸿般的残影闪掠而过,片刻后,交戈之声才传出来。

盖飞忍不住大叫:“好功夫!谢郎技压一筹!”

谢飞笑道:“你看清了吗?”

盖飞摸了摸鼻子,讷讷道:“在我心中,除了师父,就是谢郎最厉害,哥哥还排在了第三。现在看谢郎和女孩儿比试,当然要长谢郎的志气了。”

观战的盖行远也笑了起来。

场地中,聂向晚突然拔高了身子飞离马鞍,如雪片一般旋转,姿势极为清灵。谢照秉持君子之风,未举枪打压,只是横扫。聂向晚像是一缕轻风穿过他的长枪剑影,用左手在马鞍上一拍一按,借力跃向半空,右手所持的钩镰枪套向马腿,稳稳落地后,她翩然转过半身,让开了谢照白马的蹄击。

谢照低眼去看,聂向晚的衫角还未落下,有如盛开的雪莲。只是他的战马嘶鸣一声,前蹄微微一瘸,险些将他带倒。他拉住缰绳,稳住了白马,轻拍颈鬃,那马通人­性­,立刻站住不动了。

聂向晚放下武器躬身施礼道:“只是擦伤,谢郎勿忧。”

谢照下马,唤兵士拉到马厩包扎伤口,对着聂向晚淡淡说道:“你赢了。”

伴随这句清晰落地的语声,鼓音又大噪,观战的骑兵再次围聚在一起,投身到热烈的训练中。场外偶尔来了一名文童姑娘,出手即是不凡,震慑一场的军汉子。胡兵好战,只服强人,眼见石城藏龙卧虎,一个比一个厉害,他们也生出一些“见武思齐”的心

思,吵吵嚷嚷就­操­练起来。谢派原先的骑兵更是不在话下,功力早就领先一步,平日的马阵,也是由轻骑统领的。

聂向晚在满场的鼓声中向谢照说道:“多谢谢郎成全。”

谢照再不答话,走向谢飞,施礼问好,与他交谈几句。

谢飞道:“小童刚才的打法虽有奇巧之处,谢郎也要好好参详一下,一旦上了战场,可用钩镰枪破敌方马阵。假使对方先打过来,谢郎又该如何防范?”

谢照回道:“我明日便想办法破解。”

谢飞拍拍谢照左肩,笑道:“我们有十年没见面,再看你,还是像当年那样恭顺。”

谢照陪着族叔走出校场,接受族叔新一轮的指点,包括被塞入聂向晚堪比谢一那样的念头。他的心随着谢一逝世的消息一同死去,此时不管来的是谁,都不能激起半点心湖涟漪。谢飞说,辅佐聂无忧是谢一临终前的心愿,那他便将她的希望做好。

石城紧嵌在乌­干­湖一大片冰层外,左壁依靠黄岩山崖,背接茫茫雪原,气候寒凉。牧民为防寒,用毛毡造房,还在山|­茓­里掏出暖洞过冬。每逢开春,薄冰湖面解冻,开始放出潜热,一些野花便争先恐后探出头,妆点贫瘠原野。

李若水呼吸冷冽空气自由来去,天天纵马游玩,乐不思蜀。

聂无忧站在山|­茓­前驻足远望,观察她的动向。此处气温低,不比北理富贵,破冰棺而出后,他的咳嗽毛病落得更重。出汴陵时,随从阿驻接过郭果塞来的一大包珍贵补药,续着他体内的温热。

只是此地太过寒冷,特制的白狐裘衣也抵挡不住满湖的冷气,他才站了一刻,就觉得倦怠,挪过椅子,就着零星阳光坐下。

聂向晚戴着皮帽围着皮裙走近,看着聂无忧满身的清贵装扮,一时没有说话。他的侧脸俊秀如昔,眉宇间的凝澹有增无减,镌刻出了岁月的风骨。

“公子可好?”

聂无忧逡视湖面,回道:“还好。你坐吧。”

聂向晚依然站着,斟酌开口。

聂无忧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也怕冷?裹得这样严实。”

聂向晚揉了揉冻僵的鼻子,含糊道:“太冷了,早些撤走才是正经。”

聂无忧伸手指了指湖心深处,说道:“那边有狐貂和白熊,你去打几头回来,剥皮做些裘衣御寒。对了,我还缺一条围裙,你挑点好料子。”

“公子别开玩笑。”

聂无忧正­色­道:“这是正经话。”

聂向晚忍不住拢住袖子,靠近门洞里避了避风向。“我已将华朝军情告诉公子,公子怎么不

先回皇廷布置?”

聂无忧轻轻一叹:“朝政把握在皇后手里,我回去亦无军权,于事无益。”

聂向晚顺势说道:“那就留在这里再等个几年吧,公子先坐坐,我去打些猎物回来。”

聂无忧唤住了她,站起身来,肃容说道:“我在等你来,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聂向晚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需要公子的承诺及决心。”

聂无忧淡淡笑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哪怕我整个人。”

聂向晚不理会他的调笑,趁他背过身看不见时,剜了他一眼,说道:“明日去大堂拜见我家叔叔,叔叔带盖将军等人与你结盟,别忘了。”

“嗯。”

聂无忧淡淡丢下一个字,突然长身而起,掠向山坡下的湖面。一点粼粼水光透过冰层晃荡出亮­色­,显得浅淡,冰融处,李若水的小马驹正踏蹄前来。骑马的人笑得欢快,聂无忧却看得眼急,普一发动身形,他便是全力以赴。

前面的冰块果然破裂,李若水惊呼一声,眼看要栽倒。聂无忧如一抹惊鸿赶到,跃身马上,替她挽住缰绳,催动马匹震蹄跃过断裂带。

李若水背靠在一个有力的怀抱里,回头笑笑:“谢谢无忧哥哥。”

聂无忧拍了拍她的小帽,说道:“下次小心点。”他先跳下马,拉住缰绳,带着李若水徐徐走向内城。

山|­茓­前的聂向晚运力倾听风声,捕捉远处的两人絮絮交谈的内容。聂无忧面对李若水时,脾气一向温柔可亲,李若水极高兴,缠着他讲了一个故事。

聂无忧温和说道:“……小公主去了雪国,拯救病重的国王,赶走骄横成­性­的女皇,做了所有臣民的英雄……”

聂向晚竖着耳朵听了一阵,暗想:还是病公子厉害,我在汴陵画《月魂》只能迫得李若水生气,他却能将北理国政化成故事讲下去。

风吹过,一阵寒雾从桦树枝桠扑下,罩住了聂向晚头脸。她打了个冷颤,突然又看到聂无忧扬上来的目光,一怔,再看到他指向湖心的手,她会意过来,抹去鼻下的冰凌,认命地走下去。

乌­干­湖茫茫一片雪光,远处有两只白熊在觅食,聂向晚刚悄悄靠近,脚下冰层咔嚓一响,裂出一道缝隙。白熊被吓走,她自然空手而归。

傍晚,聂无忧特意等在她的小屋前,指点道:“你这么大个儿,白熊嗅觉又灵敏,哪能随便捉到?要想猎张熊皮,你必须先了解他们在想什么。”

聂向晚诧异地看着聂无忧半晌,聂无忧笑道:“我骗你做什么,身上这件貂裘,可是盖将军费了好大劲

才打到的。”

余下几日,聂向晚向谢照借来一整张白熊皮裹在身上,每次早出晚归,趴在冰面上观察熊族的生活习惯。阿吟有时好奇不过,会摸过来,总是被她撵走。盖飞替她配置了一柄短弩弓机藏在熊皮下,方便她打猎。由于聂无忧的宣扬,知道聂向晚外出狩猎的人过多,竟然赌起了筹彩。盖飞害怕输钱,时不时找上聂向晚,催促她早点动手。才短短五天,她的身后自发跟随阿吟、盖飞、李若水等人,像是一串葫芦,小心翼翼粘在湖面,半晌又动不了,让石城人笑得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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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路

冰面上,一头白­色­大熊用爪子伸进破裂层中打捞鱼食,厚重的口鼻不断嗤嗤吐出白气。聂向晚趴在远处,透过迷蒙雪霰正在打量,腰部上便受到盖飞的一捅。“小童,快动手啊,只要猎到了一头熊,那些大胡子兵一定对你刮目相看。”

乌­干­湖的白熊身材庞大,且皮厚,放眼整个石城,只有谢照能猎到一张完整的熊皮。它的嗅觉极灵敏,一旦发现危险靠近,它就跺下脚掌,踩裂薄冰,将狩猎者拖入冰水中。因此在重重困难之下,单人猎熊成了壮士之举。

聂无忧站在军营里与胡兵博彩,说得很清楚:“只要我妹妹成功了,你们就要死心塌地听从她号令。”他能抛开北理富贵公子阶衔,将身上珍贵的貂裘脱下,铺在木桌上,然后撒上猫眼大的珍珠玛瑙,诱使众人下押。

军营嘈杂,旱烟马革味道乱哄哄地混在空气里,十分刺鼻。聂无忧站在众人中心,语声如春阳之温,笑貌如时雨之润,不改清雅本­色­。胡兵与他接触不多,平时只服谢照的管从,见他凝澹如此,都凑过来,跟着他赌。

直来直去的汉子应该没想到,越是笑得温和的人,越是要提防。

盖行远站在军营门口,转头对谢飞说道:“这个聂公子,看来也是有主张的人。”

谢飞点头:“这样好,能成事,不怕输。”随即说了说聂无忧被囚冰库,仍坚守本­性­,未迷失心智的往事。言谈之中,谢飞也会比较已逝的二皇子简行之与聂无忧之间的区别,说道:“既然聂公子­性­子坚毅,又恃南翎皇族后裔的身份,我等自当助他成事。”

聂行远点头应允,想起什么,不由得焦虑道:“只是谢郎意兴索然,既不逢迎此事,又不反对聂公子笼络军心,先生认为如何呢?”

谢飞叹道:“阿照这孩子一生为了谢一而活,心无他志,自然不会生出反骨。他知道聂公子的目的是直指皇廷,既未阻拦,那便是默许了。”

两人随步走开,由着聂无忧继续滞留军营之内收拢军心。

乌­干­湖上的聂向晚也有动作。她蹬蹬腿,将盖飞撑到阿吟那边,低声道:“你们两个替我照顾好公主。”说着缓缓走向远方,嘴里发出“喔——喔——”的叫声,引得白熊张望。

聂向晚潜伏几天,得出熊族生活习­性­,不费劲地靠近了那头熊,以嬉戏为乐,抬起包裹毛皮的双手与它前掌相抵,趁机­射­出一支沾染迷|药的弩箭。白熊肚腹皮脂最弱,受痛,呜呜喊叫,跺裂了冰层。聂向晚扑上,死死扒在它的背上,双手无借力处,­干­脆揪住它的耳朵。

长约一丈重达数百斤的白熊跃向冰水中,

远处观战的盖飞最先反应过来,惊叫道:“哎呦不好,白熊驮着小童泅水了!”聂向晚一下水,四肢冷得打颤,她将手绕过白熊腹下,推进那支弩箭,迫使它痛嘶不已,扬掌爬上了冰层。

一人一熊对峙半天,最后白熊败下阵来,发力朝东方滑去。

盖飞掏出哨子吹响,大嚷道:“快来人哪!白熊驮着小童跑远了!”

聂向晚紧扑在熊身上,在雪雾冷风中看着白­色­的冰块逐渐退后,只觉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漫天都是雪­色­光芒,周遭静默如同仙界琼宇,她能骑住大熊穿过银装素裹的冰原,岂是一个怪字了得。她迎风低笑,紧紧抵住熊耳,口泅雪沫念叨了一遍巫祝经文,权当先作准备。

白熊速度比不上猎犬,好在手掌灵敏,耐滑,石城的骑兵舍弃了马,根本追不上它。连跑带滑走出十里地,它突然狂­性­一发,将聂向晚掀落身下。聂向晚就地一滚,挣脱出裹身的熊皮,抓下腰间备置的皮鞭,扬手朝着大熊抽去。

所赖先前施放过迷|药箭弩,皮粗­肉­厚的白熊受了药效,不敌聂向晚灵活的鞭影及身姿,再次败下阵来。聂向晚费力收服白熊,扑身过去,引导它滑向正东。

日头朗照,冰层越来越薄,渐至融水区域。乌­干­湖横跨天阶山外麓及北理边境,最东处,便是理国民众耐以生存的母亲河——伊水。每逢六月初一河水趋涨之时,巫祝礼乐之风浓重的北理皇廷会派出大国师蒙撒沿河祈祷,预祝天安四时,福运亨通,长佑皇业兴盛,子民安康。此种祭告活动称之为“斋节”。一年分四季,便有四节。

今日的夏斋之上,蒙撒身穿礼服,双手向天平举,袍袖缀满日月星辰章纹,迎风飘拂。他站在金漆龙舟之上,前后两端各侍十二对宫娥,举着翠羽华扇,与手持金瓜斧钺朝天镫的侍卫相对。船身过道中,另有兽皮羽饰的仆祝鼓乐而舞,均断发文身、刺面凿齿。

远远的山麓城墙之下,虔诚民众应鼓声跪地祈福。北理原系北迁豪强大族与游牧部落共同创国,历经百年动荡,残存三宗坞主对抗朝廷政权的局面,政教礼仪未完全统一。民众见过多次神祭,对今日的皇廷威仪与土俗并重的夏斋排场丝毫不好奇,只管伏地跪拜。

骑着白熊跑来的聂向晚却是瞧见了新鲜事情,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巫祝祭拜之外,还能大兴皇族威风。她细细数了数队列人数,各自立着十二对,正是皇帝出行的仪仗规格。

蒙撒作为大国师,领皇后旨意前来祭河,为皇族聚拢民心。正在念念有词时,耳边传来仆祝的呼叫:“国师,有巨熊从西边跑来!”

蒙撒睁开眼睛,果然看见两只通体雪亮的白熊滑向龙舟之前。世人骑马骑牛骑骆驼无误,但是熊骑熊的奇异之事还是头一桩。底下那只大熊生得威武,巨山一般冲将过来,背负的小熊突然倒立起来,做了一个双腿朝天蹬的动作!

“这……这……实在是太过诡奇……”满脸怔忡的蒙撒怎么也不信眼前之景。

深信巫鬼神灵之说的仆祝却大声道:“国师难道忘了,我朝一直流传的四灵兽故事吗?”

蒙撒当然没有忘,只是将信将疑。

北理立国之初,国君为奴驯民众,假托上天意旨,说是承受四灵兽恩泽,代而下凡统领北疆。百年过去,巫祝鬼神一套说辞渐渐失去震慑的作用,后代国君为加强思想桎梏,起用“国师”一职,大力推行四典故,再次伪饰出皇廷乃天神之意的光彩。这四处典故分别是:西来灵熊、翠鸟衔玉、雪山化兔、海龙吐日。其中,翠鸟衔玉填平央海,用玉石堆砌出伊阙宫殿;雪山女神泪水化作白兔,布满整座山头。两种传闻已经实现,余下的两种传遍北理国,在愚蒙民众心头停留不去。

聂向晚捏住了蒙撒心理,知道他在犹豫,“西来灵熊”是开国的故事,若是打破,有忤逆之嫌。顺从下去,又不见得是如何的确实。聂向晚透过熊嘴,看见河畔民众呆立、蒙撒疑虑的样子,忙翻身下来,紧抓熊耳,将第二枚染药小弩箭塞进熊肚,任由受痛的白熊四散乱转。一番周折之后,她便撒落一个金“朝”字在冰面,迎着日彩闪闪发光。

仆祝嚷道:“灵熊通人­性­,写了朝贺的朝字!”

蒙撒将他挥到一旁,道:“一个歪字,算什么朝贺之意!”

白熊经受两支弩箭,­性­子爆烈不已,再次将聂向晚掀落身下。这次,聂向晚不能抽出皮鞭驯服它,只能看着它泅水逃生。她咬咬牙,径直跳进伊水,追随白熊而去。

游了一段长路程,直到看不见龙舟后,她才从水中冒出头,爬上冰面趴着喘气。

再过两刻,摸清聂向晚动向的谢飞接住她了,将熊皮脱下,用厚重皮裘包住她,替她取暖。一行人上了猎犬车,就着雪亮回到石城。

石|­茓­之前,军营之上,听闻鼓声跑出极多的胡兵汉子。他们看见脸­色­青白的聂向晚裹着一身皮毛空手走回来,轰然大笑。聂向晚朝人多的地方剜了两眼,悻悻走回木屋。

众人盛集之处,聂无忧新换一件银­色­狐裘,长身而立,笑意盎然。胡兵杂议白熊王对抗猎户的诸多彪炳战绩,聂无忧回头说道:“那些筹彩珠宝都是你们的了,去拿吧。”

胡兵队长笑着走近,拍拍

聂无忧的肩膀,道:“一起去喝酒?”

聂无忧咳嗽两下,随势走向城中酒寮,并未推辞一句。随从阿驻极不放心,尾随而去,替自家公子挡下了几碗酒。

戌时五刻,聂向晚盘腿拥被坐在木床上,吸了吸鼻涕。身前火盆爆了个火花,碳木烧得红炙,可她还是觉得冷。木门上随即敲了两敲,聂无忧掀开挡风的皮帘走了进来。今晚浅斟几盏水酒,他的面容便透出一丝红晕,墨玉的眸子看过来,极具神采。

“如何?”小木屋内地盘狭小,他只能站着。

聂向晚捂住鼻子说道:“蒙撒出河祭神,所用仪仗与皇帝一致,可见他很受皇后宠信。皇后掌了实权,待亲信逾越祖制,可见也是个糊涂人。皇后越宠信蒙撒,我们越容易打开缺口。听你说,蒙撒贪且蠢,今天一看,果然不假。”

聂无忧道:“蒙撒能得宠全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又有些法术手段,和他一比,我信你更胜一筹。”

聂向晚抬头道:“公子这是褒还是贬呢?”

聂无忧穿着银狐裘衣,发缠淡­色­丝绦,玉容显得俊秀。他只是笑,不答话,一双桃花眼落在聂向晚身上,令她狐疑地查看自己一遍,还以为是哪里出了纰漏。

“你今天捉的那只是白熊王。”

听到这个,聂向晚恍然:“难怪那么大!”

“要我帮忙么?”

聂向晚上下打量一身清贵的聂无忧,摇头道:“公子还是将阿驻借给我使唤几天吧。”

聂无忧道:“你要争气,我的银子输得差不多了。”

聂向晚忍不住回道:“公子整日除了赌,便是晒太阳。哪里像我奔波在外,拼命抓熊弄鬼?”

聂无忧笑道:“你一头也未抓住,还欠我一条皮围裙。再说了,我在晒太阳的时候,也要好好看住小公主。”

聂向晚心中一动,道:“公主对你很亲厚?”

她盘腿坐着,将自己裹得像个雪人,聂无忧不禁低腰找到她的眼睛,与她对视上,笑道:“你很关心这个?”

聂向晚点头,他又说道:“她自小就缠着我,要我带她玩,和旁人相比,自然要亲厚些。”

“听说皇帝很是喜爱公主。”

聂无忧淡淡回答:“可惜陛下已被皇后放倒,无法拂照到公主。”

聂向晚随即明白,皇后从不修书唤李若水回宫廷的原因,一个热衷于朝政的母后,对子女就难免疏薄。聂无忧见她凝思坐着,抬脚走出木屋,离开时,偏又掀起皮帘不动,放进一阵冷风。

“聂公子!”聂向晚打了个喷嚏,恼

怒叫道。

聂无忧坏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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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拢

夏末的乌­干­湖依然覆盖着坚冰,方便聂向晚捕猎耐寒动物。她驾车在冰上连续转了三天,均无功而返。军营里的筹彩越集越广,参与的胡兵越来越多,每到日暮之时,石城人听见鼓声就会跑出来观望,照例笑话她空手归还。正当聂无忧博弈激烈之际,聂向晚突然满载而归,震惊了全场。

两只银白狐貂,三只白熊,据说还有一只熊王,由于太沉重了,猎犬车拖不动,因此她便用锁链将它困在冰窟里,等待帮手去拉回来。

聂无忧看到她回来,转身对兵汉子笑了笑:“强者为王,败者为卒,你们可是答应我的,不知说话算不算数?”

胡兵队长抖着冰渣胡子笑道:“聂家妹子这么有能耐,我们一定跟着她走,不反悔!”

“去哪里都行么?”聂无忧稳稳笑着,不改容颜上的清淡之­色­。

胡兵队长看看四周一片沉寂的石城,连绵木屋似蜂房水涡延伸至远方,散雪堆砌树角檐瓦,柔和了冰冷的夜幕。玩笑了多日,听到聂无忧试探的一句,他算是明白了过来,咧嘴道:“我们马上的汉子风里来雨里去,没什么定­性­,但是答应人的事,一定会算数。你去跟妹子说一声,如果要我们拔营,没问题,但是有一条先应好——去的地方不能比石城差,能让我们有口饭吃。”

聂无忧慨然施礼,一躬到底:“多谢胡哥成全,家妹那边,自当应准。”随后,便将胡兵队长引荐给谢飞,再次定下盟约。

日头已沉入远方,湖面反­射­出雪亮,照出了一拨人的身影。他们佝偻住身体抵挡风向,艰难跋涉在冰层之上。褴褛的衣衫不能御寒,个个露出冻得青紫的膝盖。楼台起鼓,咚地拖长两声,以示外人接近。负责城内事宜的盖行远披衣走出城外,唤盖飞等人接住这一批难民。

难民喝着热汤水,暖和了一下手脚,面对盖行远的发问,细致说道:“外面在打仗,华朝骑兵朝着我们北理边境推进,攻占了三个郡。朝廷里不发兵,郡县的长官抵不住,自己先带人投降。我们怕华朝人屠村,趁着混乱跑了出来,刚开始的时候有百把人,不知投奔哪儿去,后来听说你们这地方收留难民,就结伴走了过来,走着走着,只剩下我们这六十口人……”

候在一边的聂向晚问道:“华朝攻克了哪三郡?”

被问的大叔一一报出郡名,聂向晚细细听着名字,抬头与聂无忧对视一眼。耳边又传来盖行远询问难民其他情况的声音,她踱步一旁,对会意跟来的聂无忧说道:“叶沉渊果然按计划发动了边境战争,刚才那三个郡,就在他的三条战线上,往后退,刚好回到华朝屯兵

的三座军镇,他派了三大将领守着。如果我没猜错,连城镇的守将一定是王衍钦,井关镇的守将一定是左迁,苍屏镇的守将一定是封少卿了。”

聂无忧无声叹息:“知道了又怎么样?那叶沉渊一打过来,我们也没办法。”

聂向晚摇头:“公子说错了,不是我们没办法,而是北理皇廷过于退让,根本没想过要去打胜仗。”

聂无忧沉默一下,才说道:“你应该知道症结在哪里吧?”他在北理活了二十七年,自然也知道内中缘由。

“三宗坞主身上。”聂向晚拢了拢皮坎肩,转到他身后去躲风,揉着鼻子说道,“宗主势大,威慑皇廷。皇后不发兵,就是盼着华朝人打过来,帮她先剿灭处在前方的央州宗主袁择。待袁择覆灭后,她或许会分化其他两州的宗主势力,再组合大军抵抗华朝——只是那个时候,不知道是否来得及保住北理,因为后面的争战实在是充满了变数。况且那华朝三将,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人,尤其要提防勇谋派的封少卿,叶沉渊将他放在苍屏镇战线上,想必是对央州势在必得。”

聂无忧淡淡地听着,面风站立,并未躲避过身形。“你看得这么清楚,想必也是拟好了对策?”

“是的。”

聂无忧笑道:“那就好。”

石|­茓­外,盖行远探明难民身份不假,安置好一切事情之后,朝聂向晚看了看。聂向晚随即拢袖走到盖行远跟前,呼出口雾气:“好冷。”

盖行远请她入屋说话,并在木凳上细心地铺上一层毛毡。

聂向晚坐下依然跺着脚,道:“我转了几天,把周围的地形都查清楚了,如果留在这里三年,依赖结冰的乌­干­湖做天然险堑,还是可以抵挡住任何一派骑兵的冲杀。就是三年后粮食完了,我们没地方开垦粮田,难保要饿死。”

盖行远凝眉道:“再加上投奔来的难民,朝后计算,口粮更难得支撑。”

聂向晚笑道:“我特意派牧民散播石城贤良的名声,不管来多少人,盖大哥也要接纳住,好歹帮我撑过半年。你看,今晚就来了一批民众,可见是我的传播奏效了。”

盖行远忙道:“这个自然。”

两人正絮絮商谈,门外盖飞大嚷道:“小童在里面吗?快出来呀,你的皮剥好了。”盖行远抬脚走出去,给了他一个爆栗,冷面说道:“怎么说话的?”

盖飞抓着头:“不是她抓了熊,帮我赢了银子,我还懒得替她弄哩。”

聂向晚笑着走回自己的木屋,掀开门帘一看,盖飞果然已经处置好狐貂皮毛,还将两张皮烘得­干­爽。她翻出随身

的竹箱,取了一些淡雅花末裹在毛皮里,放在石头上晒了一天。

白日,她继续去冰面转悠,石城军继续­操­练,又有一批难民前来乌­干­湖避战。

刚回到石城,谢飞取下灰雁脚下绑定的竹筒,将郭果传递来的消息给她看。

聂向晚看着细密小字,发觉叔叔在一旁一直关注着她的神情,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他会这样做,叔叔勿要担忧。”

谢飞拍了拍她的头,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木屋内燃起一盏牛油灯,阿吟坐在小木凳上,眼巴巴地看着聂向晚缝制狐貂围脖。她招手唤他过去,将毛领比了比他的脖颈,纳好了尺寸。

一身清寒的张初义突然摸进门来,静观聂向晚动作,咧嘴一笑:“小童待傻小子真好。”

聂向晚站起身,请义父坐在唯一的床铺上。

张初义依然靠在门口,说道:“听谢飞先生说,太子沉渊在上月新纳了一名妃子?是阎家三小姐?”

“是的。”

张初义啧啧嘴:“小童尸骨未寒,他就娶了家大势大的阎小姐,怎能这样急?”

“纳妃之后才能让阎家放心,派出大儿子和嫡派势力上战场。”

张初义嗟叹:“哎呦,我还在做着国丈梦啊——”转身拖着霏霏雪花离去。

聂向晚手上的针一抖,扎住了指头。阿吟连忙接过她的手指吹了吹。她笑着抽回手,道:“这地方清苦,阿吟还住得惯么?”

阿吟剪去爆出灯花的火芯子,抓抓头说道:“住得惯,就是没有芝麻饼。”

聂向晚将话记在心,后来见他迷糊趴着,便唤他回去休息,独自一人在灯下熬了一夜。天明时,她挑拣出来的纯­色­狐貂皮毛已经裁剪成形,配上金丝结编挽的流苏腰花,显得十分俏丽。

辰时,洗漱完毕的聂无忧走出石|­茓­,便看到树下桌前坐着支腕打盹的聂向晚。他敲了敲桌角,道:“难道你守在我门外一宿?”

聂向晚揉揉眼睛,递过狐貂围裙,又趴在了桌面上。

聂无忧随即也坐了下来,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想我想得难以成眠,要时刻留在我身边才能安睡。”

聂向晚只好坐直了身子,冷淡地瞧着他。

他又笑:“昨晚哭了么?眼睛这样红。”

聂向晚回道:“缝制公子的皮围裙很费眼力。”

聂无忧细细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冷不防说道:“听说叶沉渊已经纳妃,还收留了王家小姐入府做女官。”

“确有此事。”而且聂无忧这里才是完全的消息,昨晚的义父张初义只关心前

面一句。

聂无忧拢住裘衣,端坐在桌前,突又清淡说道:“不用为那人伤心。”

聂向晚忙回道:“我没有伤心。”

聂无忧继续说了下去:“我也可以娶你。”

聂向晚愕然抬头,径直看向笑得恬淡的聂无忧,半晌才回一句:“公子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调笑自家妹妹。”

聂无忧收了笑容,淡淡说道:“我又不是你亲哥,怕什么。”

聂向晚却很怕,三步两步逃开了。

休息了半天,­精­神气­色­便大为好转,她向城民换来半斗黑芝麻,挽起袖子,做了一锅饼。她的烹调功力与缝衣技巧一致,面子上看得过去,摸到实质的人就会笑一笑。站在土灶前忙乎很久,锅底的面饼还是糊了,散出淡淡焦味。

聂向晚抹了抹脸颊,抢出门搬救兵。她记得在连城镇里烧制糕点回赠给花双蝶时,盖行远的手法可是很轻巧。刚走几步,迎面而来一道俊挺身影,着黑袍,眉眼隽秀。

聂向晚顿步,让道一旁。

往日一向冷淡的谢照却突然看了她一眼。“有什么事么?”

聂向晚吞吐道:“面饼烧糊了……”

谢照皱了皱眉,低头钻进小厨房,推开了木窗,又走了出来。聂向晚不明就里,抬脚要进,他却说道:“那锅饼废了,等散了烟气,再做吧。”

聂向晚依言站在外面等候,心底隐隐期盼万事俱能的金丝雀阿照出回手。

谢照轻轻跃上房顶,唤道:“拿棍子来。”聂向晚递上烧火棍,他接过,用它捅了捅烟囱。她看了恍然:阿照果然是阿照,瞧一眼就知道关键。

谢照洗净手,挽起了袖子,在案板上洒水揉面。聂向晚怔怔站了一会,醒悟过来,走到小凳前烧火。以前住在乌衣台,流光雪月占据了她那好奇的视线,从来未曾领略到身边的“侍女”阿照竟有千巧百丽的方方面面。他读诗书懂礼仪,帮她梳发穿衣,替她洗尽手指上的茧子……十年后,他带兵­操­练,还能为着素不相识的人做饼子。

聂向晚咬了咬­唇­,嘴边的话没有说出口。

叔叔迫得严,不准她与谢照相认,至少,不是现在这个时候。

谢照搓好面团下锅,轻轻一贴锅壁,动作轻灵,如同水上掠过蜻蜓。他站在土灶前一直不说话,俊秀的脸也未带上什么表情,与平素一样冷淡。直到他突然开口了,低头杵在烧火洞前的聂向晚还不敢肯定是不是对她说的。

“你总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聂向晚知道此刻不能沉默,适宜回道:“什么人?是谢郎的朋友么?”

r>谢照默然半晌,又淡淡说道:“我知道你不可能是她,她比你沉静,也比你清贵。”

聂向晚暗暗吐气。

不多久,小小厨房内透出一股面粉香味,谢照道:“我屋里有一些杏仁蜜饯。”然后静立不语。

聂向晚想了想,随即明白是叫她去拿,忙不迭地出去了。

谢照的木屋独立山脊,台阶旁栽了两株低矮的茶花,与石子路相映成趣——由于貌美,他总是吸引了石城姑娘抹黑来“投石问路”,门前的花树和街面就是这样形成的。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感谢静大发、萝卜长在萝卜坑、tjhf1、羊哥2雷

鞠躬感谢支持了V章的读者朋友

今晚接弟弟下火车回来更新晚了,这章算3号的,今天晚上我再继续更新4号的一章,致歉!

促成

谢照的家门并未上锁,里面的摆设及家具一目了然,最令聂向晚惊奇的便是满桌的花束、­干­果、皮衣、针绣鞋面,甚至还有姑娘家常用的胭脂水粉。她常听说,谢郎的门锁爱坏,现在才明白其中的缘由,想必是姑娘们趁他外出练兵,便摸进来放下各种礼物,然后悄悄离去。

聂向晚走近桌,抓了一把杏仁果­干­,不可避免会看到兽皮榻上的一本书册,已经摊开了几页。书册由缎布包裹,里面的字迹很熟悉,她翻了翻,果然是幼时至成年后随手写的那些恪训及诗句,夹杂着她涂抹的小像,只要翻开它们,如同一遍遍回顾她成长的历史。

阿照竟厚爱至此。

聂向晚孤身站在木屋之中,鼻底有些发酸,与阿照分散多年,她想念时,也是记起他黄衫绿丝绦,在风中笑得如同金丝雀的样子,根本没料想他是男儿身。蹉跎十年,再聚首时,她与他风萍般转徙,仍然落得影只形单。她已是残嫁之身,关乎内廷的计划,族叔不许她和他相认;而他在岁月中熬尽了相思,逐渐心死。

聂向晚咬咬牙,平息内心的伤感,翻到书册的最后一页。白布内衬上写着一首小诗,承载了十年的变迁,无声诉说着谢照的悲欢:银戟雪衣向日裁,粉面谢郎战乌台。箜篌沽酒催秋老,蓬蒿满地见春来。

她想起了半年前去狄容寻访谢郎下落的往事,那时的她认出了谢郎就是阿照后,曾感慨说道,不知何时能再回乌衣台,看看谢家儿郎齐身上马,力战外敌的飒爽英姿。他劝解她,于异处安身立命亦很重要,随后笑道:“十年间我尝尽了酒醉的滋味,宁愿栖身在破落池塘之外,也不愿穿过华朝大陆回去看看乌衣台。”

那是一种离家去国的伤感,至悲戚处,突然又遇着她了,可见他的异常欢喜,于是便写出此诗。

聂向晚将杏仁饼与芝麻饼拈进竹篮,向辛苦一场的谢照道谢,谢照点点头,不发一语走出。她提着篮子走进大屋,阿吟正和李若水凑在一起抓石子。门窗经由毛毡遮蔽,四处不透风,李若水熏了暖香,染得薄面生红,腰身上的狐貂围裙摇荡着流苏花结,与白裘小帽辉映成趣。

聂向晚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件经她一夜赶制的围裙,现今正好好护着小公主的暖,使小公主娇俏不少。

“吃饼子吧。”聂向晚笑着招呼一声,李若水与阿吟连忙扑上,拈起热乎乎的烧饼就朝嘴里送。

“慢点慢点。”聂向晚话音刚落,第一次尝到民间小食的李若水就被烫到了,手一松,抓落了杏仁饼。聂向晚看见掀帘走进了聂无忧,并没有动。果然,对李若水事必躬亲的聂无忧长手一伸,替她接住了烧饼,并细细唤道:“先晾置一会儿,别那么心急。”

李若水

转头唤道:“无忧哥哥也来尝一尝。”

聂无忧微微一笑,铺平一张素帕,将杏仁饼放在上面,说道:“吃了小童的饼子,可要听小童的话。”

李若水趴在桌旁朝饼子吹气,撅嘴道:“一块烧饼就想收买我呀,太小气了吧!”

聂无忧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道:“那你说,想要我­干­什么?”

李若水欢呼雀跃起来:“我最喜欢无忧哥哥带我骑马打猎。”

聂无忧带着她出门游玩,极尽呵护之情。

屋内的阿吟一直沉默地啃着烧饼,时不时转过眼睛瞧瞧聂向晚,聂向晚奇道:“怎么了?”

“你脸上有面粉和黑灰。”

聂向晚抓过镜子一看,照出了一张黑白夹杂的大花脸,嘟哝道:“难怪阿照会帮我烙饼子,原来是可怜我乱忙一场还落得不成|人形。”她拉过­干­梆梆的巾布擦拭脸,对上阿吟飘忽的双眼,再问:“又怎么了?”

阿吟吞吐道:“聂公子……是不是很喜欢公主?”

聂向晚点头。

阿吟又道:“那他会成为驸马吗?”

聂向晚再点头。

阿吟结巴了起来:“那……那……他们什么时候……成亲?”

聂向晚更是惊奇,摸了摸阿吟的额头:“你到底怎么了?”

阿吟苦着脸:“我还以为聂公子喜欢小童姐姐,向公主说了,叫公主撮合……撮合你们。”

聂向晚震惊呆立,后又温声说道:“阿吟以后不能乱说话,知道了吗?”

阿吟使劲点头,并且将功赎罪,拉来盖飞与阿驻,听从聂向晚的安排扮演成白熊­操­练。聂向晚细细指点着他们,半日之后,三人的动作、叫声已与真熊无异。

当晚,聂向晚在安身的小木屋里转来转去,不知道怎样破解阿吟的那道请婚提议。门帘一掀,涌进一阵熟悉的沉水香,聂无忧穿着银裘走了进来,一身的清贵难掩疲惫之­色­。

聂向晚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说道:“阿吟那是小孩儿的胡话,公主不会当真吧?”

聂无忧径直坐在凳上,回道:“公主已经当真了,缠着我一天,不断问我是否喜欢自家的妹子,而且很生气。”

聂向晚怔道:“那公子是怎样回复的?”

聂无忧淡淡一笑:“你是想问我,心里有没有你么?”

聂向晚清醒过来,愠怒道:“公子又在开玩笑,这都什么时候了。”

聂无忧依然浅笑:“我自然要回绝阿吟的话。”

聂向晚松了一口气。

聂无忧的声音却突然冷了下来:“不正是你期望的么?”

聂向晚不理会他的冷脸,问道:“那——公主的意思是?”

聂无忧饮下那杯茶,垂眼看着手指,许久不答话。聂向晚正心奇,瞧见他的黯然模样,不禁说道:“公子极早就在保护公主,向公主示好,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要娶公主,入主内廷吗?”

聂无忧苦笑一下,再抬眼时,已经恢复眸子里的清明。“你说得对,要夺权的男人,怎么能忘记娶公主这条捷径,以后我会对公主更加好些,实践我说过的话。”

他其实并没有向聂向晚承诺过娶公主,只是她在旁观察出了他的意图,便不点破,替他缝制了围裙,让他借花献佛。

聂向晚安坐。

聂无忧抿了下­唇­,一阵风卷出门外,忘记道别。第二日起,石城便流传了一则消息:聂家公子向公主提亲,公主喜应。

既然公主也有心慕之意,那么回到宫廷举行婚礼便是要事。阿吟的一句无心之言促成了两人姻缘,使聂向晚少费很多­精­力去忧虑,进阶北理宫廷的契机。

接下来的第二步,是要取得皇后的信任。五天前,聂向晚趁着夏斋河祭时,催动白熊拜会深受皇后恩宠的大国师蒙撒,已经种下一颗神化的种子。再待明日,夏斋的七尾之时,她会作法一番,催生蒙撒内心的种子,使它长成一根厚重的梁木,衔接起聂家与皇宫。

夜雪降临,聂向晚听着风声出神,谢飞推门走进,说道:“阿照那边你去说一声,叫他一道随你去宫廷。他不见得会听你调遣,所以这时候,得看你的功力。”

聂向晚苦笑:“叔叔又将难处扔给了我。”

谢飞掀起袍襟坐了下来,淡淡道:“叔叔是在考验你,能不能过阿照那一关。”

聂向晚随即咬了咬­唇­,道:“我怕他会发现我就是谢一,到那时,他更加心痛。”

“镇定些,想想大局。”

聂向晚无言。

谢飞淡然道:“他是北理皇子,最终需回到皇廷安邦守国,即使他不愿意,时局推动,也会迫得他回去。他与你亲厚,一心为着你,假使被他发现你就是谢一,言谈举止之中自然回避不了亲昵,这样下来,皇后会起疑心,彻查你的来历,一旦发现你是南翎国人,后面的宫变该怎样继续下去?再说,叶沉渊以为你已死,才能转移心思攻打北理,如果被他发现你还活着,与阿照留在了皇廷,那他会不会顺势掩杀过来,抓住石城一万人,引以为威胁,迫使你回到太子府去?”

聂向晚垂头道:“叔叔说的我早已考虑过,一切听叔叔的安排。”

谢飞拍了拍她的头离去。

聂向晚戴好皮帽,拢好皮坎肩,请出了盖行远随行一趟。两人冒雪走到山脊木屋前,敲了敲门。屋内亮着一盏灯,可见谢照还未睡下。

得到应允之后,聂向晚请盖行远先进屋,站在石阶前抖了抖雪花。

床榻上坐着披发除甲的谢照,映灯影,容颜生动如昔。盖行远施礼,与他寒暄几句,随后静了下来,看着聂向晚。

聂向晚会意,开口说道:“二十年前,北理发生了一

场宫乱,谢郎当时已有七八岁,不知是否还有印象?”

谢照转脸看向聂向晚,眉眼温和,却没有说话。

提及往事,聂向晚担忧谢照生起失怙愁心,说得有些艰难:“我猜谢郎应该记得那年的事。皇后怀忿毒杀其他嫔妃的子嗣……谢郎的母亲,也就是独得皇帝宠爱的陈妃娘娘,护住谢郎逃出宫,随后被皇后……杖毙……据闻谢郎由此流落民间,辗转来到石城……如果现在有个机会能让谢郎报仇……谢郎会回去么?”

谢照淡然道:“去哪里?”

“皇廷。”

“你也去么?”

聂向晚一怔,道:“因盖将军等人不易掩藏南翎身份,由我这个聂家的女儿出面,或许要容易些。”

谢照应道:“那便随你去一趟吧。”

聂向晚抬袖轻压胸口,依照北理国礼节行了一礼,从容离别。身后谢照在问:“小童昨日入我屋来,是否翻过我的书册?”她马上否认,抬脚走了出去,并不慌张。

因为离开谢照的木屋时,她已经整饬出了一切如故的痕迹,无需担心什么。

天明雪停,湖面又结了一层冰。

盖行远请来婶娘将聂向晚装扮一番,目送几人出城。聂向晚穿着貂裘短衣,戴上流苏软毡帽,雪颜如新,周身极为富丽。聂无忧早起路过她的门前,还没看出她是谁,走出几步,才回头笑了笑,道:“麻雀飞上天了。”

聂向晚驾起大雪车,带着盖飞、阿吟、阿驻三人滑向东方,到了冰窟后,她责令三人裹上白熊皮,再拉出白熊王,驯服它,让它乖乖地套上车皮,一步步朝着伊水河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感谢薄荷趴踢的手榴弹

鞠躬感谢尹点小前、yaoyao、咩哈哈、小熊饼­干­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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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说

伊水河畔,金漆龙舟破冰待发,翠华羽扇与仪仗旗帜如列,迎风轻响。

断发文身的仆祝惊奇大喊:“国师快看,灵熊又来了!”

身着礼服的国师蒙撒定睛一看,果然看到对首银雪冰原上缓缓走来三只白熊,口衔鼓乐,应声踏舞。一道清越的嗓音穿透霏霏雾霰,在悠然唱着:“采华皇皇兮,山川月明;九黎鼓乐兮,惟天承命。西驰灵兽兮,蒙恩撒泽;福祉昌延兮,由君申令。”

蒙撒听懂了巫词中的恭贺之意,眯起眼看着前方。来人御熊为乐,暗示承受了他的恩泽前来拜服,声称延绵万世的福祉,也是听从了他的号令。他很好奇,谁胆敢公然唱祝,尊崇出他的地位,又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领起福祉之命。

茫茫冰原之上,叮咚响着象鼓乐音,一头巨山般的大熊,从雪雾中滑行而出,腰身上牢牢套住一辆青盖金丝结的皮车,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

衣装富贵的聂向晚站在车上向龙舟行礼,雪白狐裘映着眼里的笑意,令她十分温文可亲。“小童仰慕国师名义,前来拜服,国师勿惊,灵熊不会伤人。”说罢,她将革皮木箱缚在熊背上安置的鞍座里,取下皮套,扬鞭轻轻一甩。

侍卫欲放箭­射­杀逐步走近的白熊,蒙撒扬手制止,眼里越发闪着惊疑不定的光芒。

聂向晚尾随在熊王之后,挥动雪鞭,向空中一甩,鞭梢尾端的熊食水珠便洒在冰块上,一路引得熊王前行。到达河岸时,她运力一震,将食水­肉­末洒得更远,熊王果然浮水过去,抵在了龙舟女墙之旁,不断嗅着木板。

聂向晚暗笑道:“好大白,不亏姐姐与你角力三天,果真不败姐姐的场面。”脸上笑得更加朗然,道:“这是小童供奉的斋礼,聊表心意,以慰国师辛劳。”

蒙撒哼了声,侍卫用长戟挑开木箱锁扣,顿时一片祥瑞宝气倾泻出来,压住了皇廷威仪。大颗珠玉在前,成串玛瑙链与夜明珠堆砌在一起,蒙撒随便掂了掂,脸­色­已经缓和了不少。

“上来说话吧。”他的声音也柔和了起来。

侍卫放下小船,载着聂向晚上了龙舟暖阁。聂向晚问安,逡巡左右侍从,蒙撒会意,屏退众人,拖长声音问:“小童姑娘到底是何来意?”

聂向晚忙俯首恭顺道:“国师唤我小童即可,不敢烦劳国师称一声姑娘。”

聂向晚始终表现得恭恭敬敬,脚底又未露出丝毫逈劲功力,让蒙撒很是放心地哼了哼。“说吧,找本国师什么事?”

聂向晚微微垂眼示意,道:“小童家族衰败,无处可寄身,特地投奔国师而来,恭求国师慈眄。

蒙撒推辞:“我哪有什么能耐慈眄你们。”

聂向晚低头:“素闻国师忧劳理教,可呼风唤雨,深得皇后娘娘宠信,国师推说无能,实令小童惶恐。小童曾游学于外,远在千里亦听过国师威名,是以学成归国之后,即刻奉迎而来,愿为国师效犬马之劳。”

蒙撒捞起蒲桌上的镶玉银锡壶,对着细长壶嘴泅了一口葡萄酒,眯眼看着聂向晚,不说话。

刚才半真半假的一番话后,聂向晚知道他已心动,继续发力游说:“小童知道国师尚在犹疑,以为小童空口白话,算不得真。如果小童侍奉国师取得荣华,不知国师能否放心接纳我族之人?”

“哦?”蒙撒清淡说道,“还有什么荣华是本国师没见到的?”

聂向晚恭声道:“国师府邸富贵,却难保长青不衰。国师深受宠爱,却未得封侯之赏。据我朝历法规定,只有皇亲国戚和功臣元勋才能获享食邑,因此国师即便是还受恩宠,子孙后代也不能延享福荫,想必国师听闻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道理,皇后娘娘正值千秋盛时,自然会宠信国师,然而小童担忧,待皇后娘娘与国师百年之后,蒙家子孙该托身何处?是不是也像小童一样,奔波在外,到处寻求一方庇护?”

蒙撒放下了银锡壶,敲着座椅扶手,慢慢斟酌着言辞。聂向晚见状便沉默下来。许久,蒙撒才抬头说了句:“本国师也想替子孙谋求后世福泽,只是皇后娘娘一直没有委派重任下来,本国师就不能立功讨赏——”

聂向晚旁耐心劝导半天,终于等到了这关键的一句,忙说道:“眼下有个好机会来了,国师可要抓紧。”

蒙撒搔了搔额角:“哦?”又甩袖点点身旁的凳子道:“你坐下说说,本国师推看能否行得通。”

聂向晚恭顺坐下,说道:“华朝正在攻打北理边境,隔着央州宗主袁择,皇后娘娘不便发兵。但是袁择狡诈,也不肯放开坞堡甲兵迎敌,可怜边境三郡已经落入华朝之手。我想皇后娘娘一定在烦忧,百姓外逃,郡县失守,却没有亲信能替她解决国事难题。国师如果在此时挺身而出,愿意代替皇后娘娘亲征前线,取得功勋,回朝后皇后娘娘自然会论功行爵,分封国师食邑……’

蒙撒一听要亲自去打战,面露惊惶之­色­,连连摇头不应。聂向晚向聂无忧打听过蒙撒诸多事情,已能推测出他的心理,当即说道:“国师勿惊,只要国师聚集起边境其他十一郡的兵力,我能保国师不吃败仗。”

蒙撒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聂向晚又道:“国师会做法术——”

蒙撒

连忙制止了她:“小小法术怎能抵过千军万马?”

聂向晚知道他的根底,并不点破,只是恭敬如前,一连说道:“到时只需国师念念咒语,糊弄华朝骑兵一番,我带聂家军先打头阵,取下首场胜利,自此后国师便能势如破竹,替皇后娘娘收复三郡。”

蒙撒仍在迟疑,聂向晚起身行理国礼仪,一直恭声相劝。针对蒙撒犹豫的关键处,她都有对策安排。

一是送来聂家公子聂无忧充作人质,以示诚心。当蒙撒听闻李若水已答应下嫁于聂无忧时,脸上的惊疑之­色­稍微缓和。因聂无忧在半年前向国君请命抵抗华朝,被国君贬斥边疆,此次他再投诚回来,已有取信于蒙撒的基准。聂无忧又是待命皇亲身份,蒙撒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他,又能成全自己的军功,很是乐意促成此事。

二是聂无忧散尽家财笼络了万数人队伍,全部化为蒙撒麾下,为蒙撒鞍前马后奔走。这一点让蒙撒吃惊不已,半天笑得合不拢嘴。为使蒙撒彻底放下疑心,聂向晚提议蒙撒向皇后讨要央州东南边境的食邑,将这一万人整编为家军甲兵投入进去,作为守护皇廷的后方军。蒙撒一听平白多了帮手,又不需要他负责生死,满口答应。

三是征讨华朝的边境之争不需要皇后派兵出来,只需皇后牵制住袁择的宗主势力即可。一旦袁择按捺不住,出兵袭击前线军的后方,皇后同理可顺势掩杀过来,剿灭袁择的力量。这第三点是将聂派军力放在最危险的前线,让蒙撒占尽功勋替皇廷解忧,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蒙撒也想通了这一点,最终点头答应。

四是回皇廷后,蒙撒可称自己虔诚祭河感动上天,引灵熊相见,替自己再次披上神化的法衣,令万民臣服……

种种好事不胜枚举。

半个时辰之后,享有国师之称的蒙撒亲自送聂向晚出暖阁,言谈举止大大不同,多带亲和意。聂向晚心知会谈已奏效,低声允诺再见之时,另有厚礼相送。蒙撒笑意更盛,高声唤人送聂向晚下龙舟。

伊水河对岸的冰原之上,又出现了一些奇异景观。

原来是熊王舔食完­肉­末后,爬上岸来,与盖飞三人扮成的白熊游玩。阿吟裹在熊皮里,吓得迈不动腿,阿驻将他抵到一旁,与盖飞齐力阻断熊王的靠近。熊王有些无趣,喔喔叫唤,引得其他数只白熊前来,将三人围成一圈。盖飞且叫且退,阿驻机警,弄翻雪车,诱使群熊去扯,带着阿吟躲在了冰块之后。

盖飞跃跃欲试,还待冲出去与群熊决一雌雄,聂向晚刚好赶到,喝退了他:“小白,又不乖了么?”

她取下了雪络皮鞭,迎空抖了个响尾鞭花,裹着熊皮的盖飞无奈翻了个白眼,咕哝道:“熊王叫大白,我就叫小白,取名可真是难听。”

聂向晚抿­唇­呼哨一下,熊王舍弃了雪车,慢慢走回她身边。她­干­脆骑在鞍座上,带着三头小熊离去。阿吟走在最后,颤抖个不停。其余的白熊看着他们,也慢慢地跟随了过去。

十只熊转眼消失在雪霰里。

远处的龙舟上,仆祝带愚蒙侍从下拜,呼天叫地道:“灵熊显恩,保佑北理长生久安!”蒙撒走过去踹了他一脚,哼道:“那赶熊的小童还是本国师的食客,回去后,知道对皇后怎么说了么?”

仆从点头:“知道,知道,一定要提国师的功劳!”

回程之中,聂无忧带了一列雪犬车来接聂向晚,问道:“事成了么?”聂向晚点头,驱散白熊。他递过毛毯,叫她围住身子。她接过毯子裹住了阿吟,不断软语安抚受惊的阿吟。

聂无忧轻轻一叹,转过脸看着前方雪原。

熊王跟在了车后,不愿离去。

聂向晚跳下车,从袖里扯出一条貂绒锦绸带,挽住了熊王的脖颈,拍着它的耳朵说道:“以后再来看你,别忘了我。”

一行人收拾妥当快速驰向石城。聂无忧坐在车前,替聂向晚挡住了风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打赢边境那几仗?”

聂向晚缩在毛毡车罩里,冷得流鼻涕。“苍屏镇那条战线上,封少卿紧守着不动,任由阎家嫡派出兵攻占北理边境,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聂无忧想了想,道:“叶沉渊有意让阎家出头?”

“是的。”聂向晚摸了摸上嘴­唇­,发现鼻水已经冻成冰凌,“阎家势大,在朝政上已经牵制了叶沉渊的决策,叶沉渊早有除去阎家的心意,只不过他擅长‘捧杀’之计,不容易让人看出目的。”

聂无忧了然,盖飞却不懂话里的意思,担忧石城军首战失利。

聂向晚耐心说道:“封少卿领太子谕令,不会发兵救援阎派,只会死守后方。阎派先见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得北理三郡,后面一定会冒进。叶沉渊以提升阎妃为饵,迫使阎家建立功勋。阎家第二子已死在连城,只剩下长子阎北山能够出战。那阎北山享乐多年,为人专横,哪里听得进副将的劝?这会儿他已经将军队迁徙到边郡,等着北理民众向他投降呢。”

盖飞笑道:“原来是草包将军。哈哈,太好了,我去打他。”

众人下了雪犬车,阿吟仍然跟在了聂向晚的身后。聂向晚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知道他又受了义父的怂

恿,有奇巧话要说。她不理他,径直走进屋。

阿吟尾随进门,讷讷道:“小童……那个太子沉渊……真的有这么坏吗?”

“阿吟说的‘坏’是指什么?”

“捧杀……”阿吟结巴道,“我爹爹说了,只要沾到‘杀’字的,就不是好事情。”

聂向晚倒了一杯热茶咕咚咕咚饮下,不说话。他拉拉她的袖子,她只好拍拍身旁,唤他坐下。“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阿吟点头。

聂向晚说道:“太子府里有一个昭容娘娘,心肠有些坏。太子想除去她,就先放给她一些权力,唤她去查李若水公主落水的案子。当时案发时,只有我、女官容娘还有公主在场,我没有作案的嫌疑,昭容要找出元凶,便打死了女官容娘。那一天,太子去皇宫处理政事所用的时间特别长,到天晚之后才回来,听我告状,就叫掖庭令罗列罪状惩治了昭容……”

阿吟晕沉沉走回大屋,张初义迎上来,摸摸他的额头,说道:“傻小子,怎么了?听到什么了吗?”

阿吟嚷道:“爹爹老要我去试探姐姐的口风,怎么不自己去?”

张初义咧嘴笑道:“你姐姐只对你说真心话,爹爹每回去,她都劝爹爹喝茶,堵住爹爹的嘴。”

阿吟道:“爹爹为什么总是关心姐姐嫁去哪里?前两天也要我撮合姐姐和聂公子。”

张初义拢袖笑道:“你姐姐嫁定后,我才能做国丈呀。”

阿吟冲上去捶打整天嬉闹玩笑的爹爹,热闹的空气充盈了满屋。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感谢依依爱吃螃蟹的火箭炮

鞠躬感谢yaoyao、萝卜长在萝卜、沉渊开言在一起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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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胜

夏末秋初,北理国风沙缓缓吹着,送来了宫廷内皇后的诏令:擢大国师蒙撒为神武大都督,统领边境十四郡军政,抵御华朝入侵。粮草自备,无督军及后援。

十四郡已失落三郡,形成一道半弧围困在北理边境,内中三个缺口对应华朝的三条战线,正被阎家军层层推进。

蒙撒发旗命石城一万人前来迎战,双方列阵于山原,摆开了喧闹气势。

山原两侧夹道断壁,中间低出一块平地,左右均有狭隘关口,阵阵烟尘滚荡而出,遮蔽了天日。右列,阎家长子阎北山的裨将韩闯打头阵,自带苏州四万人马,当道而立,对着左列的蒙撒军嘲笑。

苏州军马本来出自前连城镇都尉阎海军营,多安定,少征战,军士的警惕心有所下降。今日对阵北理国师驰列的邪教军,更让他们大开眼界——只见前方跑出千名白袍高帽的仆祝,手持绣彩雪熊、金凤及獬豸旗,列成十排,如一块银砖铺在关口。队列缝隙处,鼓声响彻,人影晃荡,突又趟地滚出皮衣革裤的巫觋,用彩羽Сhā发,金砂涂面,踏着鼓乐舞蹈。

阎家军哄笑:“蒙撒白衣教闻名不如见面,听说做做法就能让敌人屁滚尿流!”

牛角呜呜吹响,象鼓咚咚敲着,巫祝队列中央徐徐让出一辆四马华盖车,架前设置了一道祭台,身着礼服的蒙撒正站在车上。他扬起双袖,举手向天,口中喃喃念道:“神灵万赦,天地顺时,破——”

蒙撒举着剑朝韩闯阵营一指,一道焰彩呼啸而出,砰地炸开散成花团,巫觋闻令舞得更欢,手持桃木面具,吼吼着向前。他们习仿熊族游乐,两两一队摔跤角逐,已经走到了平地正中。阎家军笑得开怀,甚至有人从马上掉下来。韩闯身为大将,最先察觉异样,拈弓搭箭,火速­射­向蒙撒面门。

华盖车右侧立着雪衣毡帽的聂向晚。她甩开驯熊所用的皮鞭,卷下那支箭羽,恭声道:“国师施法已灵验,请随小童入关避敌。”

蒙撒忙不迭地调转车头退向关内,聂向晚重击马臀,将蒙撒华车送远,返身冲进仆祝旗队。

右列,韩闯大声喊道:“众军听令,速速上马迎敌!”阎家军整顿阵型,发动轻骑冲将过来。位于平地中央的千名巫觋突然也有动作,齐齐抛出桃木面具,一大片黑红木片如同潮水泛滥开来,落地,砰砰砰炸出火光,顿时点燃了一道火线。

阎家军前锋马匹稍受惊,扬蹄嘶鸣。

伪装在巫觋队列中,冲在最前的盖飞呼喝道:“上链刀!破马阵!”他当先取下腰间缠绕的­精­铁链子,就地一滚,将顶端的弯刀削着地面丢出去。身后

的少年团听令,齐齐放开铁链飞刀,雪片一般扑向轻骑军马腿。

马匹先受惊,正在扬蹄时,后腿已被削落,纷纷嘶鸣倒地。前锋的骑阵一旦打乱,阎家军自相踩踏者不计其数。正在惊呼间,关口的巫祝旗队快步跑开,露出了风沙漫天的山道。

一彪骑军虎狼般扑出,为首者涂饰金砂彩羽,遮掩了容貌,只看得见冰冷的双眼。石城军练兵半载,尾随在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聂向晚护着仆祝旗队从两侧撤离,朗声道:“国师有令,杀十人者进一阶,为甲兵!”她轻轻跃起,攀附住山藤,如灵猿翻上断壁,站在石块上组织仆祝垂绳救援底下的少年团。

少年团冲在最前,有所损伤,盖飞号令随众涌向谷底,扑身而上,抓住断壁垂下的藤蔓绳索。他抿­唇­呼哨一下,仆祝举起事先预置好的山石、投枪砸向跟进的阎家军,在喧闹战场上替少年团争取到了一些逃生的时间。阎家军紧追不舍,砍断绳蔓,谢照带石城胡兵及时赶到,抑制住了前头的攻击。

翻上山的聂向晚及盖飞抓紧机会拉少年团子弟上来,底下的战场完全交付给了谢照。

谢照扣缰驰进,挺起雪亮长枪直取韩闯咽喉,黑金战铠紧束全身,只露出鬼魅般的容颜。韩闯遇上他的冰凉双眸,微微一怔,银枪如疾电飞来,无论怎么躲避,都不离他的面目一分。

韩闯急低头,后颈已被扎破,鲜血直流。

谢照将韩闯挑下马,再搠一枪,直取他心脏,立时斩杀了阎家军主将。

骑兵惊呼起来:“鬼面郎君杀死了韩将军!”一边纵马围困谢照,另有大批兵士朝后逃逸。

座下战马嘶鸣一声,双腿骨折倒地,谢照飞身下马,挑动长枪迎战十数骑兵,刺、扎、扑、拨,动作翩若游龙。四处只见寒星点点,亮光皪皪,银枪上下若舞梨花,如飘瑞雪,只要沾到一丝清寒的光影,骑兵莫不是尸首两离。

战局外的石城胡兵大声呼好,直追阎家军。

仅仅两刻钟,谷口战役中蒙撒一方完胜阎家军,杀敌一万,活捉万数人。溃逃的两万阎军直奔边境第四郡——沙台。

沙台郡顾名思义,孤城立于沙原之上,无护城河,前面对着一截矮山,翻过去步行三十里,便到了蒙撒驻军的地盘。沙台背后旖旎拖开五十里山道,遥遥对着封少卿驻扎的苍屏镇。

阎北山留在沙台里,以为援军在后可高枕无忧,已到巳时,还不见酒醒。小校冲进军衙,拖长声音道:“报——韩闯将军战死,余众退回本郡!”

阎北山惊得翻起身,随便抹了把脸,急冲冲跑向城头,衣甲

都未穿戴整齐。他拉过一名逃兵,问清战场上的具体事发经过,发恨砸下马鞭,说道:“北理兵向来是软蹄子,害怕打仗,你们怎么还能输掉谷口战?”

兵士战战兢兢回答:“他们的大国师会做妖法,挥了挥旗,就跑出一队鬼军,十分地厉害……”

阎北山一脚蹬落小兵下城头,怒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蒙老怪那是唬人的把戏,也能把你们给镇住!”正在他回头布置郡县内的守军重­操­兵甲出战时,前方矮山风沙滚滚,跑出一团黑白交杂的人影。

当先千名白衣高帽的仆祝高举彩旗,列成十方长队,随后,又有八百皮衣彩面的巫觋滚地而出,手持弯曲梨木,咚咚咚敲响象鼓,应声踏乐而舞。

城头逃兵眼直了,大声叫道:“元帅,就是他们!就是他们!”

阎北山眯眼看了一会,摸摸小胡子,道:“取长弓来!”

兵士递过弓箭,阎北山运力于臂,拈弓­射­了一箭。走在最前的盖飞迎风一跃,咬住了箭矢,腾空翻越一圈,带领伪装成巫觋的少年团变幻队列,跳起更为高昂的祭祀舞蹈。

见识过此等阵势的阎家军高叫:“元帅小心,随后他们就要丢飞刀了!”

可是等了一会,巫觋少年团只是举木举鼓跳舞,未见任何动静。

阎北山查看他们只是区区两千人,把手一招,喝令道:“随我迎敌,后退者立斩!”

城门轰然洞开,堪堪整装的三万骑兵,并上两万逃兵,一起潮水般涌向正前,密密匝匝铺满了荒道。巫觋团中响起尖利哨声,众多少年子弟腾空后翻,如攀越水涧的猿猴,霎时退向了矮山。巫祝旗帜最先撤离,在风沙中影影绰绰地露出头脸,引得阎北山一路追赶。

阎北山咬牙怒骂道:“这是一支诱敌队伍,大家不要怕,我们人多!”又振臂高呼:“太子军令如山,不许我们败仗,赶紧冲上去!”

巫祝队翻身上马,倒拖彩旗,掀起阵阵风沙。胡马腿长,脚程便利,始终比阎北山的队伍快一步。盖飞带子弟翻山越岭,退出众人视线。

两方人跑出数里开外,巫祝骑兵齐齐跳下马,甩下了彩旗。一丈高的旗帜如山屏一般阻碍了阎北山军队的视线,风动处,猎猎作响。阎北山追了半晌,迎上千名调头来的彩旗骑兵,­精­神猛一振发,喝令众军压上。

彩旗排开处,谢照带一万石城军正稳稳候着。他们并没有骑马,只是在沙尘中绑上了皮靠,脚底踩着蒲扇大的皮掌。阎北山并不明白此种阵仗的意思,但是石城军一直在乌­干­湖冰面驾车来去,早就练就了滑冰划水的技巧——巫祝队

引诱阎家军进这块沙地,便于石城军滑沙攻击。

谢照双手反持弯刀站在最前,朗声道:“杀!”

万数人扑过去,急抢阎家军马腿。阎家军陷落沙坑中,苦不堪言,只要滚落下马,便成了石城军刀下冤魂。一时之间,沙地洒满大片鲜血,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阎北山带兵冒进,遭遇蒙撒麾下的奇军,再次落得惨败。

战局后,盖飞偕同盖行远散兵赶来,成为前后夹击之势,狠狠攻向阎家军阵尾。聂向晚说服蒙撒,派出两万北理民众团,呼天抢地赶来,在声势上又压住阎北山一筹。阎北山越战越心惊,带亲信逃走。

沙台一役降下硝烟,蒙撒白领战绩,笑得合不拢嘴。

谢照清点部众,见损伤不大,放下心来。盖行远断后,盖飞跑来跑去翻查战利品,将马鞍马镫长弓等物挂满身,呼喝着少年团子弟清扫战场。

三万人徐徐走回沙台,树蒙撒彩绣灵熊金凤旗帜在城头,向华朝人清示了地盘。谢照依循聂向晚的提议,开始闭城坚守。盖行远拿到蒙撒的令旗及文书做路引,翻越山岭,避开战线,组织难民散兵转运粮食入沙台。

一日之内阎家六万骑兵被歼灭,一万人被俘虏,雪崩般的溃败战情传遍整个北理边境。如果以沙台作为分界,那么南北两方各驰出数匹流星马,分别向朝廷送出邸报,详细称述此事。

苍屏镇的封少卿放出鹰隼,鹰隼振翅疾飞,足带黑金脚环,比邸报先一步抵达汴陵太子府。

云杏殿寂静无声,暖阁外花果累累,娇红锦葵长满植披,朵朵绽放华彩。窗前的青苔又深了一层,可能是无人踩踏的缘故;檐下的纱囊也风­干­了,迎风渗出淡淡清香。每当日暮夕照时,叶沉渊只要有空闲,就会坐在雕窗前,代替谢开言看着满园的花朵。

锦桌上陈列着一座木刻小马车,拖车的糯米缩成一团,在编花小竹篮里静静睡着了。

花双蝶守候在殿外,石阶前的玉簪花丛里,突然露出一张秀丽的脸。

梳着小辫的王潼湲笑道:“花总管,殿下还在里面呀?”

花双蝶轻声道:“嘘,别那么大声。”

王潼湲撅了撅嘴,花容在玉簪之后更加俏丽。“我去叫殿下出来,那满园的花儿,殿下都没看厌烦吗?”

花双蝶轻轻一叹:“王小姐千万不可造次。”

王潼湲揉了揉衣衫角,垂头想了一会,突然一阵风冲了进去,令花双蝶阻挡不及。

暖阁内纹丝不动坐着叶沉渊,夕阳辉彩撒在鬓发之上,染出一片霜白,刺痛了王潼湲的眼睛。“殿下——”她轻轻

走近,咬­唇­道,“这座宫殿,真的困住殿下了么?”

提议

雕窗外百花灿漫,如同王潼湲的笑颜,迎风落下数枚粉清玉莹的花瓣,径直扑在叶沉渊衣襟上,他看也不看,只是坐着,静默成雕塑,夏去秋来,他留给整个太子府的背影永远是这么冷漠。

王潼湲环顾四周,暖阁内一切如故,不沾一丝尘垢。云杏殿据说是最好的居所,自从失去了主人之后,便对外封存起来。她曾经好奇地走入过一次,被花总管依照府规责罚,心头免不了存了些委屈。本来,她便是大总管贾抱朴亲自接入府里的红人儿,怕掉了身阶,贾抱朴连忙指派她做殿下的近侍女官,跟随在花总管之后学习宫廷内诸事。来了数月,她没见到殿下笑过一次,倒是听闻了不少关于太子妃的传闻。这座云杏殿在传闻中像是一处神奇的桃花源,引得她观望、流连,她只想着再走近一些,打破那些惨淡的往事,若能让殿下笑开怀,那也是她最乐于见成的心愿。

王潼湲咬咬­唇­说道:“我的娘亲会百般才艺,曾教给我南翎国的巫祝之舞,还有那些动听的小调,以前我只唱过歌儿,今天就让我给殿下跳段舞吧。”

叶沉渊没有说话,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花朵。他听过很多南翎的歌曲,最熟悉的自然还是《灯笼曲》,可是再也没有人能吹出那种欢乐婉转的调子。王潼湲学过音律,未被严苛教导,亦不能领悟《灯笼曲》的­精­髓之处。

殿外石阶前立着贾抱朴,穿着青绸丝袍,手里还拿着封少卿传回来的战报。他知道殿下一旦进了暖阁,耳目心神皆闭住,沉溺于往事中,遑论有人能进言谈军事。

王潼湲咬­唇­退了出来,向他低声转述暖阁内的情况。

贾抱朴眼睛一亮:“殿下都未瞧过那些巫祝舞,你去跳一跳,指不定能让殿下开心起来。”他悄悄走进暖阁内候着,等待机会言事。

一刻之后,阁子外的花园里多了一抹雪白的倩影,王潼湲穿着曳地长裙,装扮成月水之神翩翩而舞,假如身边再加上手持桃木的僮仆巫觋,一曲灵动的南翎祭祀礼乐即可完备,只是府内再无懂得巫祝的人,她的舞蹈难免显得影只形单。

各­色­花瓣扶风洒落,萧萧而下,极像水边祭神时的场景。王潼湲想起自己名字的来历,曼声唱着:“恍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叶沉渊静坐如故,隔着疏疏花叶看着王潼湲的脸。

窗边候着的贾抱朴踌躇一下,顺势说道:“以前在丹青玉石展上,太子妃曾跳过这段舞。”

叶沉渊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舞蹈。

贾抱朴对着如入禅定的叶沉渊一刻,斟酌用多种办法传送出战败的军情,无奈想了又想

,都觉不妥。云杏殿内谈国事已不宜,主君又这么冷漠,极难让人打破僵局。

王潼湲跳了一阵,气喘而停,香汗淋漓。她撅嘴说道:“以后需安排小僮跟着我练习旁边的配舞。”

贾抱朴悄悄挥了挥手,王潼湲并不退下,仍然说道:“殿下能将糯米赏赐给我吗?”

糯米团着身子兀自睡得香甜,阁子里顿时落得冷清,一句声息也不闻。

贾抱朴只好清了清嗓子,道:“云杏殿一切物件归随太子妃,王小姐的这个要求让殿下为难了些。”

王潼湲缓缓走近,隔着雕窗看着叶沉渊,容颜一旦沉寂下来,颇有恬静温文的气质。她等了一会,见叶沉渊无所应,眼眶不禁红了起来,转身提裙跑出花园。

叶沉渊走向冷香殿,贾抱朴会意,紧紧跟随过去。

“禀殿下,北理边境战火已停,阎北山元帅——”殿内鸦雀无声,贾抱朴的声音顿了顿,再续道,“连败。”

吐出这两个字,贾抱朴将战报递交上去。

书信由羊皮纸所写,封少卿为人­精­细,逮住溃逃回来的阎家军查问,一一录述谷口及沙台战役状况,所记的战情完备得当,并且提到了怪异的蒙撒白衣教。因他本人也区分不了巫法真假,便请太子定夺。

叶沉渊拿住战报看了很久,一直没有说话,贾抱朴猜不透他的意思,心里有些着急。细致瞅了一会,贾抱朴竟然发现殿下的眼光太过冷漠,似乎并未落在文字实处,心底更加急切了。

“依殿下之见,那阎家是否还有翻身的机会?”

叶沉渊不语,贾抱朴继续说道:“殿下密令嫡系在礼部进言,提升阎薇小姐为太子贤妃,前提便是要阎家立下战功。中书令阎正普听到消息后果然活络了起来,派出嫡子上战场。阎北山带走的也是阎海整治的军队,这一切都符合了殿下的计议。只是——阎家军败得太快,一天之内连败两场,损失六万人。再这样下去,后面提调来的华西冲锋军,恐怕胆怯不能进……”

贾抱朴一番长话说完之后,叶沉渊才能转回心神。他拈起羊皮纸认真看了看,冷淡道:“总管没看出关键。”

贾抱朴马上躬身受教:“请殿下指示。”

“第一场关口战,敌方只有一万人。第二场沙台战,敌方人数增至一万两千,仍比阎家军少。”

贾抱朴疑虑道:“殿下的意思是——?”

阎北山的人马分作三路进攻北理,即使还不济,也有四五万人一拨,怎么能如此快就溃散——这正是令贾抱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叶沉渊端坐在御座

中,笃定说道:“蒙撒那方出了高人,指点区区万数兵冲锋陷阵,以巧计连夺两战。”

贾抱朴点头:“我也觉察蒙撒不足以施妖法获胜,只有使计才能迫得阎家军乱了阵脚。”

叶沉渊冷冷道:“将幕后那人找出来。”

“那阎家那边——”

“让他们继续战下去。”

殿下的意思是凭借战场彻底清除阎家军势力,从而拔掉阎正普赖以生存的根骨。贾抱朴了悟地行了行礼,退出冷香殿,着手布置诸多事宜。多日未传回消息,殿下也没催,贾抱朴猜想殿下是沉着在胸,并未将幕后那人很放在心上,不禁也松慢下来。

绿木渐稀,扶桑秋老,落红铺满太子府内大大小小的玉石街道。糯米嗅着竹根觅食,从花丛中突然伸出一双皓腕,搂住了它。

“我也喜欢兔子,可是殿下不赏给我。”王潼湲蹲坐在锦花团里,抹着泪水,“那阎良娣不过随口说了说要我侍奉,殿下便将我指派给她,由此可见,殿下还是看重阎良娣多一些。”

她拉下纱袖,遮住手腕处的瘀痕,抽抽噎噎地流着泪水,沾湿了糯米的雪毛。

花双蝶尾随在糯米之后有了一阵时间,见王潼湲哭泣不止,模样十分委屈,便暗叹口气,走出了身形。王潼湲抬头看到她,果然扑上来拉住了她的衣袖,哽咽道:“花总管……阎良娣不喜欢我……老指使我做粗活儿……你帮我去求求殿下……让我离开阎良娣的昭和宫……”

花双蝶掏出绢帕擦去王潼湲的泪水,耐心道:“阎良娣终究是王小姐的主母,王小姐自然要多担待些。”

王潼湲哭泣:“可是她整日唤我提水洒花、翻地培土,净是些无用的事。”

花双蝶想了想,道:“太子妃流落在外时,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还曾替齐昭容躬身作画,受尽了他人指责,但,太子妃没有半句怨言。”

王潼湲立刻噤声不哭,抹去眼泪转身走向后苑花园。

花双蝶在她身后福了福。

王潼湲找到贾抱朴,再次请求调出昭和宫。贾抱朴眯着眼睛听清她的诉苦,说道:“殿下正在稳住阎家,方便阎家心无旁骛上战场,内宫之中,自然也要以阎良娣为主。王小姐辛苦一段时间,朝后看好日子就要来了。”

王潼湲听后,便秉持着这句金口良言,继续在阎薇身边服侍。

贾抱朴细细瞧了瞧刚拿到手的情报,斟酌一番,侯在了云杏殿外。日暮过后,夜­色­凉重,重重叠叠布满廊道及花园,直等到四周再也看不清任何一束花时,叶沉渊才从暖阁内走出,径直

去了冷香殿。

贾抱朴跟上,说出这十日来的打探结果。

“蒙撒新入一名门客,叫聂向晚,是聂无忧的远房妹妹。聂向晚曾在南翎学习十年,尽得文谦真传,马战兵策不输于谢族。她向蒙撒递交数计,辅助蒙撒连番取得胜利,已经成功入身北理宫廷内。皇后素来宠信蒙撒,蒙撒又依仗于聂向晚,看来这个聂向晚很不简单……”

当下,他便细致说了从北理皇廷经由谢颜传回的消息,包举了所有谢颜能打探到的内容。蒙撒手下握有一支奇兵,领首是名鬼面郎君,作战功夫高深;聂无忧即将与李若水成婚,因聂向晚身份之故,也投诚进蒙撒一派。

叶沉渊耐心听完,即使听到聂无忧还活着,也没打断贾抱朴的话。

贾抱朴拿出另一卷情报,说道:“殿下密切关注的乌­干­湖也有动静——哨兵听不到­操­练之声,便推断石城军一万人拔营而出,不知去向。石城里只留下难民,据称谢飞在内。”顿了顿,再道,“老臣推测那一万人跟随聂向晚投靠了蒙撒,不知殿下可认同?”

“嗯。”

叶沉渊应了声再无下文,贾抱朴只得继续说:“就是那一万人,涂抹金砂彩饰,扮作蒙撒白衣教下的鬼军,又将阎家余下的兵力全数歼灭——”

直到这句,叶沉渊冷漠的眸子才稍微动了下,泛出光彩。“谢族残余之力果然不容小觑。”

尽管他知道统领的人是谢照。

贾抱朴叹息一声,道:“能将谢飞与谢照都说服的聂向晚,更加不能小觑。”

叶沉渊冷淡道:“总管想除掉她?”

贾抱朴躬身作揖:“殿下聪慧。此女不除,必当为后患。现在她又去了北理宫廷做女官,在谢颜手下做事,这正是天大的好时机。”

谢颜贵为北理大皇子的嫔妃,协助皇后掌管内帷,借机处置掉一个外来的女官,落得极便利。

贾抱朴打的便是这种主意。

叶沉渊沉吟道:“聂向晚既能统领一切,能力显然在谢颜之上。”

贾抱朴着急说道:“老臣信谢颜之能。”

叶沉渊早就万念俱灰,只想着早日结束对北理的征战,继续行进叶潜未能完成的事,听到贾抱朴提议抹杀聂向晚,当下他也不在意,应声好便打发贾抱朴出了冷香殿。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MM除夕快乐(*^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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溃势

阎家军久滞北理边境,被沙台杂军个个击破,前后历时不过十天。与谢照一万刀兵对战时,阎北山侥幸逃脱,向左线驻扎的华西骑兵营求救。华西兵出自齐昭容父亲旧部,受灾后拔营前往连城镇,并入王衍钦的行制之下。此次攻打北理,叶沉渊下令华西游骑做前锋,实意为后面的­精­利骑兵开道。华西兵见阎北山惨败,讥笑之余,悠悠荡荡开向沙台,打算破城抢功。

聂向晚入驻沙台内,效仿古时李牧练兵之法,大肆犒劳军士,闭城坚守。她大胆起用盖行远运粮,正是看中他稳重细心的­性­情。盖行远不负所托,尽管因为避开战火绕了一圈长路,所带的骑兵小队也能抑制住山匪流寇的侵袭,确保了粮草的运行。

大国师蒙撒领大都督之职,连胜两仗收复沙台,忙不迭地将战报送回了北理宫廷,等待皇后嘉奖。接下来的数日内,聂向晚按兵不动,只劝谢照带石城军举行角力大赛,意态过于悠闲,很是急坏了一心立功的蒙撒。

“华西骑兵在城外骂了三天,喝令我们出战,小童怎么不动军令?”蒙撒坐在深院大宅里抿了口葡萄酒,眯眼问着聂向晚。

聂向晚连忙起身,施礼说道:“请国师勿要忧虑,华西兵日益浮躁,形势对我们有利。”

蒙撒把玩着镶玉银锡壶,拖长声音道:“哦?”

“华西兵最大的弊病便是游牧出身,执行军令时比不上华朝正规骑兵果决,国师再等五日可见成效。”

蒙撒依照聂向晚的主意,多等了五天,果然见到了功效。

每次日暮,谢照手握军刀,督促石城骑兵交出坐骑,违令者必斩。聂向晚委托原连城镇马夫行伍中的阿驻等人骑上战马,带着其余数千匹马冲向城外,在原野上放牧。倘若华西兵来犯,阿驻等人就回撤,每次遗留一些马匹在外,任由华西兵抓去。

谢照站在城头观望,说道:“牧民爱马,逢马必捉,这个道理倒是不假。”

华西兵与狄容有极大相似­性­,看不得马匹受戮,一旦有散马跑过来,就用绳索套住。聂向晚在城内大飨兵卒,杀马宰牛,将累累骨架丢弃在城外,并不避开哨兵耳目。一道道牲畜骸骨混杂着血­肉­黄沙,曝晒于荒地上,夕阳残影拂照过来,凄清了暮­色­风声。

起初,华西兵心存警觉,套马时一定留下大队人马严守沙台门外,提防北理军队冲出。反复多次后,沙台守军像是缩头乌龟一动不动,任由他们辱骂,这种窝囊劲令他们十分轻敌。

阎北山最着急,不断催促骑兵首领攻城,无奈华西兵不听他指挥,只对城台大呼小叫,骂得起劲。

第十天,当阿驻等人带着马匹慌慌张张撤退时,阎北山再也忍不住,一马当先,向城门冲了过来。

城头,晚来的风吹得彩绣灵熊金凤旗猎猎作响,蒙撒在垛口处退后一步,对身旁的聂向晚说道:“快,快。”聂向晚当即拉弓搭箭,似流星般激­射­出去,看到阎北山避开第一记扑杀后,才动用真正功力,­射­出了第二支箭。

阎北山中箭立仆。原野上,马匹慌乱奔走,引得华西兵溃散了阵型。

蒙撒扬袖道:“吹本教号角!”一边摸着小胡子,用眼角瞟了瞟聂向晚,哼了声:“小童箭术不错呀。”

聂向晚马上放低长弓,躬身说道:“国师登城前替小童弓弦附了灵法,小童才能­射­中敌方大将。所以说,这全是国师的功劳。”

蒙撒笑开嘴,小胡子翘得更高了。“小童明事理,本国师十分高兴。”

他的高兴化在嘴角,直到战后都没有落下笑容。

当白衣巫祝吹响牛角,咚咚咚敲响象鼓时,城内整装待发的两万兵士如一阵风冲出,领战者仍然是鬼军涂饰的谢照。出战前,谢照只说了一句鼓舞士气,极­精­准便利。“抢回战马,打破华西兵,每人分十金。”

在战马和金稞子的诱使下,石城骑兵与步卒如同神鬼附身,勇猛冲向三倍于己的华西阵营。华西兵前面起了­骚­动,正在套马争抢战资,沙台城门一开,黑潮般的鬼军覆压过来,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这一战,厮杀声震天,鲜血染红残阳,黄土郊原之上荒草吐出凄艳,披离萧萧骸骨。

蒙撒站在城头笑得畅快,聂向晚紧守在身旁,护住了他的周全。

谢照带兵所向披靡,彻底在蒙撒派系中站稳了脚根。

当晚,聂向晚依言拿出整箱整箱炼制成形的金锞子,分发给存活下来的勇士。胡兵队长拍拍谢照的肩膀,笑道:“聂公子曾说跟着自家妹子走,不会亏待人。现在看来,果然不假啊。”

营内呼号之声顿起,众人继续行酒令庆贺。

谢照撩开营台门帘,对聂向晚说道:“别待在这里,人多气味杂。”

聂向晚空手走出军营,呼吸沙土气息,一轮孤月挂在丘陵树丛上,清冷地看着城池四周的坟包。谢照走向荒野,倾倒一碗碗浊酒,一一祭奠死去的骑兵英魂。

聂向晚留在城头,看着他的背影。谢照默然站了一刻,从袖中摸出一柄竹笛,轻轻地吹奏起来。

孤城、冷月、清笛、风沙,寂静的夜里似乎留下了太多的叹息。聂向晚走回栖身的内宅,坐在灯下,冥想多时,再睁开眼,恢复了心中的灵智。谢族

生来定邦守国,还多还艰难的征战,必须由她和谢照来完成。

天明后,华西余散的游骑兵卒集合起来,在沙台前逡巡,谢照领兵冲出,经过两次小的战役,肃清了华西余部力量。

与此同时,封少卿的­精­准战报绑在鹰隼脚上,再一次比邸报先抵达汴陵太子府。

贾抱朴擦了把汗,撩起衣袍快步走向冷香殿,说道:“阎家军与华西骑兵均败于沙台,被蒙撒一派剿清了十万军力。”

叶沉渊站在窗台前,夏风拂过,素淡长袍不胜身形。他的眉目凝澹,面容上不见慌张。贾抱朴看了他一眼,突然也冷静了下来。

长久的寂静中,叶沉渊说了一句:“朝中政议如何?”

“阎派彻底销声匿迹,三省台倒向殿下旗下,提议由殿下继位大统。”

叶沉渊冷淡问道:“再也没有中立的派系了?”

贾抱朴彻底明白过来,拢袖笑道:“殿下这一手好主意,将那些混杂又不受控制的人马都送上战场,由着北理国歼灭。这样一来,满朝文武谁还不敢站在殿下这边?”

他在主君面前向来嬉笑,散漫成­性­,叶沉渊从来不与他计较。

“退下吧。”

贾抱朴慢吞吞行了个礼,拢袖走了出去,消散了来时的急切之情。廊道里,中书令阎正普撩着衣襟下摆急冲冲走来,额上带着一丝汗水。贾抱朴让道一旁,冲他笑了笑。阎正普径直跑进冷香殿,不待侍从通传。

“殿下!请殿下放过阎家!”阎正普跪地不起,大声说道,“阎家两个儿子死在沙场之上,为国进献最后一份力,求殿下宽宏大量,收回督战成令。再打下去,老臣的侄儿一辈也保不住了!”

叶沉渊转过身,抬袖道:“中书大人请起。”

阎正普用衣袖偷偷擦去一两滴老泪,如同擦去丧子的悲戚,继续据理力争。

叶沉渊坐在御座里,目光扫过阎正普官帽下的疏疏白发,臃肿身体上起了皱褶的官服,最终开口说道:“中书大人起身吧。”

阎正普伏地跪拜,没听到切实有效的保证,不敢应承起身。

叶沉渊冷淡说道:“阎家巨擘,侵扰朝政不下十年,尤其在华北一带聚众养兵,不建任何功勋。凡是不利政令的人,我必屠戮。今念在中书大人年事已高,需近亲奉养,我明日便请诏,放任中书大人辞官归家——中书大人听懂了么?”

“听懂了。”阎正普擦汗,颤巍巍地磕了个头,“请求殿下收回督战成令。”

“准诺。”

阎正普起身说道:“多谢殿下成全。”

“我

听信谢开言临终一言,才对阎家网开一面。”

阎正普一怔,虽不明白已故的太子妃说了什么,但总归是心存仁慈之类,对阎家有利。他想起多次阻挡谢开言升任太子妃的言谏,终究叹息一声,慢慢离开了太子府。

阎薇穿着水红罗纱裙,站在台阶上目送父亲离去。她挽起飘逸宫缬,裙裾带风走向冷香殿,近侍本要通传,她冷冷地横了一眼,伸出涂抹艳丽丹寇的手指点了点,近侍即刻低头退避。

“都候着。”阎薇丢下三个字,屏退众人走进内殿。

叶沉渊沉身而坐,桌案上物件井然有序,不沾一丝尘垢。

阎薇行了个大礼,起身道:“殿下既不看书,也不批示公文,那便是表示有空闲,听一听臣妾的进言了?”

“说重点。”

阎薇低低哼了声:“殿下宠信女官,使内廷恩泽失衡,让臣妾好生难做主人。又排挤阎家,陷兄长不忠不义,让臣妾难以抬头做主人。”

叶沉渊抬袖覆压御座扶手,冷冷道:“敢这样对我说话,难道是想步入阎中书后尘?”

阎薇低头咬­唇­,容貌犹带不满之情。

冷香殿内格外寂静,日影撒落金砖,泛起一丝亮­色­。

阎薇忍了又忍,突然哭泣道:“殿下做了储君,越难让薇儿靠近了!十年前,殿下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薇儿!”大滴泪珠滚滚而下,在雪­色­肌肤上抹去一道痕迹,看着十分怜爱。她冲上金阶,噗通一声跪在御座之旁,拉住了叶沉渊的袖子:“潜哥哥,我等了你十年,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的更新频率可能要调整下(或者是2天一更),我在努力联系放春假的编辑,不想断更。原来签约时她要求留下5-6W字不更新,我再和她商讨下,看能不能不断更,有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来通知,请各位读者MM谅解,祝各位MM新年好!

107

本章《怀疑》续接前文的内容,阎薇为阎家善后,聪明地占据了自己的地位。王潼湲无心的巫祝之舞,引出谢开言可能仍旧活着的怀疑,贾抱朴致力于平衡太子府朝政中的安稳地位,不关心谢开言是否真的已死,只想着维护太子府的荣耀名声。华朝老皇帝离奇驾崩,引发叶沉渊的怀疑,由此下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决定,是针对他自己的,和谢开言的计策无关。

这四十多天里遭遇到了不好的事情,还做了一场小手术,等完全恢复后就回来更文了,绝无半点虚假。各位读者mm肯定忘记了前面的内容,其实也不要紧,或者看着后文的提示,您会慢慢想起一些重要内容,这样就足够了,最后谢谢各位的回归及等待。

后面的更新频率是一周2-3更,如果出版编辑放宽限制,会多更不定。

叶沉渊端坐不动,一袭素袍如山巅的雪,白得冷清。阎薇抬头,看见珊珊日影洒在他的衣襟上,比春林外的雪杏更加灼亮,眼里的泪再也没有半点虚情假意,源源不断滚落下来。

“你知我想起了什么,潜哥哥?”她哭诉着,紧抓住叶沉渊的衣袖不放,“十年前,叶府外面的那片林子,杏花开得正艳,你留在亭子里读书,我围着墙根打转,只想着把你引出来,陪我玩一会儿。这时,小谢姐姐来了,拿着风筝,弄出呜呜的声响……”

泪珠滚过阎薇粉霞扑扑的脸庞,不沾染一丝痕迹,鬓角的蔷薇花似乎懂了主人的心思,随着她的哭泣,­色­泽也暗淡了下去。只是,她的心和泪珠一样剔透,知道在叶沉渊面前该怎样说,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叶沉渊安静坐着,在阎薇一句一声的往事追诉之中,有了些微失神。她细细讲着谢开言以前玩闹的点滴小事,将自己放在了故事之后,存在的影子极淡漠。

“小谢姐姐是个聪明伶俐的人,逗得潜哥哥十分开心,潜哥哥记得她,也是应该的。小谢姐姐会做响鸢、跳秧马、拉皮影子,这些我统统都不会,只是姐姐她待我很好,闲暇时总是来教我做各种玩意儿,不像潜哥哥待我这样生分……”

阎薇越说越心酸,扣住叶沉渊袖口的纤指颤抖起来,她埋下头,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长久的沉寂之中,叶沉渊回想了一遍叶府外的谢开言逗弄自己的种种行为,不禁怅然。夕阳光彩缀满他的衣袍角,蒙上一层暖­色­,他的面容也逐渐回升了和煦之意,不再是那么冷漠。

清而不冷,淡而不愠,正是十年前的叶潜对待阎薇的态度。阎家与他多有龃龉,很难入他的眼,但待阎薇,他却没有那么多的透骨厌弃——总归是十三四岁骄纵的女孩,坏不到哪里去。

阎薇等他十年,这话也不假,他在外征战奔波,她怜他辛苦,用骄横的脾气缠住父兄,央求父兄拨出一些兵力做后援,竟然奏得奇效。叶沉渊发动清边战争,与北理边防军相持不下时,阎正普为了安抚闹绝食的阎薇,被迫无奈提调出阎家军,从声威上给予了支援。北理随后撤兵,叶沉渊一举攻克三郡,肃清了边境。

“你不能这样待我……也不能这样待阎家……”阎薇跪伏在叶沉渊膝上哭泣,艳丽妆容凄苦不堪,反反复复说着压抑在心底的话。叶沉渊低眼看着她,墨黑发丝如水般倾泻在他的手边,和她一样委顿失­色­。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抚了一下她的头发,淡淡问道。

阎薇感觉到了他的软和迹象,扑倒在他膝上闷声哭着,动也不敢动。

叶沉渊见她哭得更加伤心,不禁又抚了手边的发丝一下。“哭了这么久,肯定是有所求。”

阎薇听着他冷静的声音,暗自咬了咬­唇­,闷声道:“我要殿下一句承诺——不再追加阎家之罪,善待阎家人。”

“既然唤我为殿下,需以君臣之礼进言。”

叶沉渊垂袖坐定,冷淡说了一句。阎薇会意过来,连忙放开他的袖子,退下阶台,立在金砖上匍匐行了大礼。“臣妾恭求殿下日后善待阎家,不再追责阎家失战之利。殿下若是应允,请唤进起居注令史,记录下殿下的言行。”

叶沉渊稍加沉吟,当即唤进令史,果然应了阎薇的诉求。究其原因,阎家势力已倾塌,独留的阎薇却是内廷之中按照礼聘诏书送进来的妃子,不可随便废黜。保留她,便是维护太子府现有的典范样子,没必要引起礼部的争议。

阎薇将叶沉渊的承诺散播开去,阎家上下齐齐松了口气。随后,阎薇要求父亲向病榻中的皇帝请诏,敕令叶沉渊补办纳妃的婚礼,遭到太子嫡派言谏的阻挠,理由便是备战之期,国费不可奢靡。阎薇料到会有这种遭遇,退而求其次,让父亲在告官放权之前拿到了皇帝的谕令:太子府阎良娣掌管后宫诸多事宜,并行统领六宫妃嫔。

华朝皇帝不曾立过皇后,内廷素来混乱,一直由太子府委派亲信主持着宫内的一切。齐昭容死后,这份职责落在阎薇肩上,也是情理中的事。叶沉渊从不关心后宫事宜,更不在意谁人出面把持内廷,主君既是如此,作为家臣的贾抱朴自然也不会反对阎薇这次的主张。

阎薇逐渐巩固了在府内的地位,倾尽心思清理后宫。

王潼湲应贾抱朴之邀入得太子府,历经一些曲折被下派到阎薇身边做了近侍女官,内心极委屈。阎薇掌权以来,不曾大肆欺压过她,暂且与她相安无事。

近六日闲暇时,王潼湲一直在教习府内小僮排演南翎巫祝舞蹈,十数人手持桃木流连在花园内,热闹管弦声传遍云杏殿宇。

阎薇坐着车辇从皇宫回转到太子府,听到音律声,皱了皱眉。“府里久不闻喜乐,她倒是过得快活。”一边扶着侍女的手,拖着裙裾悄悄走向花园。

王潼湲曼声歌舞,身边小僮用金砂涂面,穿着皮衣革裤,吼吼着向前。

阎薇看了一阵,脸上勃然作­色­。她本想趁机拿住王潼湲肆意嬉乐的话柄,没想到居然看到了巫觋拜神的舞蹈,而远在北理边境的谷口、沙台两役中,阎家军正是败在了这种类似的祭祀舞蹈军上。

“来人,给我狠狠掌嘴!竟敢触犯我阎家的霉头!”阎薇并不解释突然发作的原因,着实喊人教训王潼湲。

王潼湲急中生智,拔下头上金钗,刺伤两名围扑的侍女,见机会逃到了贾抱朴的花舍之中,寻求庇护。她说明原委,哭得泪水涟涟:“阎良娣容不下我,求总管替我做主。”

贾抱朴朝尾随而来的花双蝶使了个眼­色­,花双蝶会意,先行离开花舍,去了昭和殿安抚怒骂不止的阎薇。

这边,贾抱朴拢袖沉吟道:“王小姐跳的这折祭神舞,源于南翎旧俗,先前特地献给殿下观赏,殿下也未说过半句不高兴——只是,怎会和阎家军的失利扯上联系?”他皱着眉推敲,一边抬眼看着王潼湲。

王潼湲认真想了想,抹去泪水,回道:“总管说得不对,祭祀礼仪中的故事才是源自南翎旧俗,这种舞蹈却是我娘亲亲自编排的,更不可能诅咒到阎家战场的失利。”

贾抱朴听后心里猛然一跳,他按捺住神­色­问道:“王小姐的意思是指,这种巫神之舞确由王夫人编排,外人不可习得?”

王潼湲摇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娘亲曾在南翎居住,或许她教给了其他人,才将舞蹈流传出去了吧?”

贾抱朴低头不语,想到的也是这种可能­性­。去年的丹青玉石展,文谦带着谢开言一众画师排演了巫祝之舞,可见文谦与谢开言都是擅舞者。他匆匆安抚王潼湲几句,劝她姑息事由,便走向冷香殿。

转廊之上,不断有带着战报的鹰隼拍翅掠过檐瓦,他抬头看了一眼,走得更急了。

冷香殿内灯彩高照,昼夜不息,素袍雪鬓的叶沉渊静坐在桌案后,连续几日处理前方发回的战报及宫内奏章,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宿。贾抱朴吩咐近侍不断递上汤水膳食,无奈大多被退下,让他这个太子府的大总管也一筹莫展。想到阎薇闹起的巫祝排舞风波,他更是不敢轻易去禀奏给叶沉渊,一并摒弃了琐碎之事。

叶沉渊抬眼看到贾抱朴低头走进内殿,说道:“总管来得正好。”唤人递过战报。

贾抱朴细细看完战报,说道:“一切如殿下计议进行,当殿下下令三线的将领全部压进北理边境时,北理抵挡不及,只能节节败退。”

“有一处仍在顽守。”

贾抱朴再次接过羊皮纸上写清的战报,看到的是“沙台”二字。沙台郡留守的北理**由大国师蒙撒统领,门客聂向晚充作军师,两战均告捷,歼灭了整支阎家军。据谢颜传回的消息所讲,两人已调拔队伍曲折走向皇廷,独留一万民众团负隅顽抗,似乎是不在意这批残留者的死活。乍一看到是沙台兵据高抵挡了封少卿的进攻线路,贾抱朴一点也不吃惊。

如果说三线战役上能遇到阻挠,那么一定会出现在诡计多端的聂向晚这方。封少卿从守郡苍屏镇出发,全力进攻央州这一侧战线,最先遇到沙台的抵抗。沙台并不出兵,只用投石机械抛洒沙包出来,趁风扬了华朝骑兵满头满脸的土,怎么喊战都不露面。

因此,攻下沙台需要多花费一些时间。

静寂中,叶沉渊说道:“蒙撒敢留一万孤军守沙台,一定布置好了后招。”

贾抱朴嗤道:“蒙撒乃一蠢才,决计不会留了一手。老臣敢向殿下保奏,布置那些奇奇怪怪门道的人,一定是聂向晚。”

尽管叶沉渊没把任何一个女人放在能与他匹敌的地位上,也不得不承认总管的话是对的。

就在封少卿加紧进攻沙台的第二日,华朝皇宫突然传来老皇帝薨殁的消息,顿时引起朝政上一些混乱。叶沉渊入宫主持政务,平息各方动荡,也摸清了老皇帝离奇死去的缘由。他连夜坐车回到太子府,径直传唤数人,取来封存过舌吻兰香的枕头,命冷香殿金砖上跪立的绿衫宫装女官细致闻了味道,才说道:“我不杀你,只问你一句话。”

绿衫女官伏地磕头,忍泣屏气,不敢多做一丝多余的动作。她便是阎家绣坊出来的绣娘,被郭果收买,将含有奇花异香的纱囊塞入老皇帝依靠的枕头内,三月后便让老皇帝归了天。郭果知道事发会牵连到她,已替她安顿好了退路。然而太子来得更快,直接封住了皇帝寝宫,责令不可走漏一人,这才顺藤摸瓜,查到了她头上。

叶沉渊冷眼看住女官,沉沉问道:“自投毒到陛下驾崩,前后共计多少时间?”

女官惶恐应道:“三个月。”

“当真?”

女官只需听到叶沉渊冰冷的声音,就吓得魂不附体,早将郭果交代的应对话语抛到脑后。“绝对不敢欺瞒殿下,不多不少正是三个月。”

叶沉渊挥袖唤退女官,令她去太子府内仆局躲避风头,再说道:“封闭府门,传两位总管殿前听命。”

子时三刻,汴陵太子府全府服素缟,燃白烛,摘除冠缨配饰,所有侍从宫女齐齐聚集外殿,沿着玉石街道排列,皆垂头屏气候命。偏西的冷香殿烛火煌煌,不见丝毫人影走动,风入檐角,携带着一股冷清气。

殿内的光景比外街更加凝重,叶沉渊端坐案台之后,许久不说一句话,雪袍润着一团烛影,冷得僵硬。贾抱朴拢袖站在阶下,低眼看着金砖。金砖那侧,跪着迟缓吐息的花双蝶。过了半个时辰,三人一切如故,没做多大改变。

贾抱朴只道是主君烦忧皇帝驾崩一事,静默着陪侍。花双蝶却能察觉到有些异样,无奈在冷重的氛围下,她也不敢冒然开口。

叶沉渊一动不动坐着,心里推敲了足够长久,才说道:“传贾总管前来,是为了求证一件事。”

贾抱朴忙躬身施礼道:“殿下请吩咐。”

“舌吻兰的毒­性­潜伏三月才能发作,置人于死地。为什么谢开言误吸兰香不足半月就离奇死去?”

听到这句话,贾抱朴不禁抬头,抑制不住脸上的惊恐神­色­。“殿下难道怀疑太子妃诈死?”

叶沉渊冷淡不应。

贾抱朴急急说道:“殿下思念太子妃,以致忧劳成疾,这是人之常情。太子妃丧报传遍庙堂,殿下责令文武百官斋戒三月,已然与礼法不合。现在殿下竟然又提出太子妃未死的谬论,难道不怕朝政哗然生变?”

花双蝶斗胆附和一句:“请殿下节哀,总管说得在理,殿下不可不虑。”

殿下陪侍的两人都是心腹,叶沉渊即使沉浸在谢开言有可能诈死逃走的震怒中,也断然不会轻易处罚他们的快言快语。要推断出谢开言是否真的离世,有很多办法,他却独独选了最难的一个,以作对自己的惩罚。

若是她活着,他就去找出来;若是她死了,他就体会她所经历的痛苦,度过漫长的十年,完成宿命后,再随她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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