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等我成了武林高手就嫁你 > 正文

正文

窗外,是斜下的余晖,赤红一片的云霞,夹着点儿飘然而落的红叶,映照着京城的秋日。傍晚时分是最美的景­色­,赤光照在少女红彤彤的脸颊上,分外姚饶。

但少女并没有心情去欣赏如斯美景,她满面央求的神­色­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已数不清是第几百次如此请求了:“爹,你究竟什么时候教我武功啊?”

中年男子看着天边的云霞,微微?过手中上好的龙井,也已记不清是第几百次笑着拒绝:“你不适合学武,还是放弃了吧。”

“谁说得!”少女急起来:“我问过华羽的师傅了,她说我的体格虽然不算奇好,但练武绝对不是问题。”

中年男人又笑了:“你不是体格不适合,是你的­性­格不适合。”

少女百般不解:“什么­性­格不适合嘛!爹你只是随便找借口推脱我而已,练武哪有什么­性­格适不适合的!我又不是大蠢材,怎会不适合学嘛!”

中年男人笑起来,朗朗笑声在寂静的庭院中犹为响亮。

“爹!”

“哈哈……女儿啊,你看夕阳多美,这种时候最适合静静欣赏了。”

“爹,你看什么夕阳,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啊……”

“哈哈,对了,饭也快好了,回屋里去吧!”

“爹啊!喂,爹!你别逃啊……”

为什么每次和爹谈到学武,爹总是用各种各样不成理由的理由来拒绝?从八年前开始,她就缠着爹教她武功,但脱线的阿爹总有办法来甩开她,苦战八年的结果,是她屡战屡败,至今连武功的招式哪几种都还不知道。

本以为有当年京城第一捕头的爹来教她,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打个不错的武功基础。谁知道耗费了八年的时间,是一无所成。

不行!她不能在这样继续下去了!

既然爹不肯教她武功,她就要去找其他师傅,她就不信,天下之大,找不到一个能教她绝世无武功的人!

她的梦想,是要成为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啊!

……

天底下的师傅,究竟是如何对待徒弟的?

秦少艾双腿盘坐在椅子上,身系华丽服裳,头梳京城最流行的发饰,一身一头双手都是贵重饰品,每一件皆是金光闪烁到让人不禁旋目。

脸上浓妆彻底遮掩了她本来平庸的面孔,保证她每走一步路,都可掉下一锣筐的胭脂水粉。

不过没关系,她不需要走路,她只要坐在这里,等待师傅的指示,然后装成木偶,完美演出这场戏。

“少艾,你准备好没有?”

一个声音由远而近,少艾已慢慢步入睡眠状态,哪里还知道回答,猛然间脑袋上一阵巨痛,硬是把她从周公身边拉回来。

“痛死我了!”抱着脑袋惨叫,少艾脸上的粉免不了又掉落不少。

“少来!”

面前过来的是一名绝­色­美人,美到天地为之失­色­,恐怕世间上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移开目光。瀑布般黑亮长发简单扎一圈发髻垂于修长腰身背后,玲珑十指如晶莹剔透的白玉,加上­精­雕细琢的五官,一双大眼犹如夜魅,每一下眨动,仿若动人妖­精­。

秦少艾满脸愤怒盯视着面前的丽人,满心的怒火来不及燃为雄雄烈焰,便又被一下狠拳击得粉碎:“要死啦!叫你­干­活你去会周公!两条腿盘得那么龌鹾­干­嘛?你现在这样子,客人就是离你两丈远,也知道你是大大的冒牌货!”

少艾心不甘情不愿得慢慢端正坐好,嘴里忍不住嘀咕:“明明是你叫我只要坐在这里可以了,我怎管你家殷红是什么坐姿,那么多意见自己来……唉呀!”

古人说,祸从口出,绝对是为秦少艾专门打造的形容词。此时少艾头上顶着三个肿包,非常整齐地从左往右呈现山状,远看效果倒不错,像京城千斤小姐们结的冠装,比Сhā花带冠还多几分特­色­。

只是少艾捂着脑袋痛哭的表情把她的形象往搞笑方面猛拉,而绝对不是什么“高贵”。

“少再乱叫了!殷红不但是‘仙人阁’第一头牌姑娘,也是我们扬州第一美人。你这大呼小叫的样子,简直就是侮辱殷红在全扬州城乃至全国无数男女心目中的形象!你给我好好坐着,等会儿死人塌楼都不许出一声,否则……哼哼哼!”虽然顶着绝­色­天香的容颜,但显然在美丽柔顺的外表下未必是一颗同样温柔甜美的心,至少在少艾看来,面前竖着的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活动式屠宰刀。

而不是什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师傅,绝对不是!

“仙衣,麻烦你过来看看这样可以吗?”

“好!我马上就过来。”背后另一名女子的呼唤,使美人抬起头,瞬间从恶师傅形象化为善解人意的老板,晃向呼唤他的方向。

幸好他离开得快,否则,少艾可能还要追加满满一头包再去丢人现眼。

但说到底,事情也是她自己惹回来,若不是她心软,请求师傅让殷红姑娘离开,现在就不用顶着这一堆重到能压死大象的贵重饰物来充当花瓶。

不对!千错晚错,还是错在她居然会拜那个外表美丽内容凶残的人妖为师傅,预示了她从此以后黑云盖顶的悲惨人生。

天知道当初她为什么要自找这种霉来倒!

扬州向来以花柳闻名,可如果你问问百姓扬州最美的是什么,他们一定会回你:仙人阁的姑娘,比花还美。

仙人阁本来不叫仙人阁,而是一间名为牡丹楼的青楼妓院,在扬州并不特别出­色­,现在已经鲜少人记得。

因为在八年前,一个路经此地的男子,看不过牡丹楼的老鸨对姑娘又踢又打,全然不把她们当人看的态度,于是一掷万两黄金,买下整座牡丹楼和所有姑娘,当晚就放了被迫卖身的二十多名姑娘,其他不愿离去的也无需再卖身,一切随她们自己的意思。

男子本来做了善事便欲离开,但牡丹楼中姑娘哭天喊地感激不尽,个个说要以身相许报答大恩。于是男子“被迫”留在此地,并把牡丹楼改头换面,从此虽然名义上仍是青楼,但姑娘们再也不必卖身。男子还专门雇来各方面技艺高明的师傅,不但教姑娘们琴棋书画,连厨艺、刺绣等生活的一技之长也一并教之。

本以为此处青楼姑娘不卖身,根本无法长久经营下去,没想到却以“艺楼”而闻名附近城镇,客似云来,从宫廷高官到地方草莽,皆慕名而至,仙人阁已成为扬州一大特­色­。

如果你再问老百姓:仙人阁中谁最美?他们一定会答:不是头牌殷红姑娘,不是各方全才的映霞姑娘,甚至不是这里任何一位姑娘,最美丽的人是这仙人阁的老板——当年买下牡丹楼的那名男子——素仙衣。

大家都说,因为这里的姑娘个个貌若天仙,而且气质高雅,能歌善舞,便给这里取名为“仙人阁”。也有人说,素仙衣真是天上下来的仙人,解救这些苦难的姑娘,所以才名为“仙人阁”。

无论是哪种说词,都脱离不开素仙衣天仙般的美貌。若不是见了他,扬州的老百姓还不知道这世间上竟有如此美丽动人超凡脱俗的人类。

他一举手一投足,都似蓬莱仙境那悄然跃下的­精­灵。

秦少艾还记得清楚,半年前她初来扬州,第一次见到素仙衣时,同样是惊讶得足足三天合不起下巴。

要知道,她来拜师学艺可不是来学什么琴棋书画或者刺绣装扮之类的,她要得可是能教她天下第一武功的高手!

可素仙衣掀开少艾她爹写给他的信,却承认,他确实就是她爹信中委托来教她武功的人,她并没有找错师傅。

直到那日巧遇一个喝醉酒自称什么江湖上双刀虎的大汉调戏殷红姑娘,她才合拢了嘴巴——爹没骗她,那素仙衣手指轻轻一扭,大汉随即只能倒地喊爹妈求饶。

嘴巴能合拢了,少艾立马跪地拜求素仙衣收她为弟子,教她能成为一等一武林高手的绝世武功。

素仙衣似有千百个不愿意,但收到少艾爹亲笔写来的信函,也心不甘情不愿得勉强算是答应了少艾。

可少艾欢喜了不到三天就发现不对劲了。

她受骗了!

这个所谓的师傅一开始就以锻炼为理由,要她在仙人阁中忙里忙外,每天从早忙到晚,全是和武功全然无管的杂事。

他以为她是帮工吗?!

素仙衣笑得­奸­诈:“你是不是已拜我为师?”

少艾心想,没错,三日前她确实以师徒礼节正式拜他为师了,于是点点头:“没错。”

“那……”素仙衣笑得更甜了:“师傅有事要徒儿帮忙是不是天公地道?”

少艾犹豫了几分,但想想他也没说错,于是又点点头。

素仙衣笑得春风得意:“你也见到了,我仙人阁每日贵客不断,我忙都忙不过来。既然你已是我弟子,为师傅分忧解难是不是天公地道?”

少艾气得答不出话来,素仙衣扬手一巴掌打在她ρi股上:“那就快给我去厨房洗碗吧,少在这儿给我摸鱼!”

于是少艾开始了暗无天日的杂工生活,半年下来,屁点儿武功都没学到,倒是端茶倒水招呼客人得心应手,还要每天当素仙衣磨炼毒舌用的靶子。

本以为,她扬言要离家去独闯江湖寻找能教她武功之人,爹终于被她的决心吓怕了,才会介绍一流的武学宗师给她,结果……看来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爹又怎可能当真乖乖让她去学武功,否则天下间武林宗师那么多,为何阿爹偏偏要她来拜这个开青楼的人妖为师傅。

难道是看她天天闲在家中不事生产,故意找人来整她不成?

仙人阁今天晚上灯火辉煌,天尚未黑,大堂的八仙桌已经全部坐满,尤其坐在前几排的,皆是非富则贵人士。只因每月初五,仙人阁的前排座位就是人们争夺的目标,少说也要掷下百两银子才能得到此佳位,一般人家的平民可是做梦都难以攀上,光是能在这天步入仙人阁,已是万般困难。

为何此日人皆涌来?

只因每月初五乃仙人阁中所有姑娘齐比厨艺之日。素仙衣说,一个好姑娘,可以不娥娜多姿不桃­色­生香,也可以琴棋书画都不会,但一定不能不会做菜。狩猎男人第一条,就是牢牢抓住他们的胃,所以仙人阁以厨技尤为出­色­,每个姑娘都各有自己的神技。虽然少艾很快就发现,师傅其实只是因为贪吃但自己又懒得下厨才如此糊弄大家。

仙人阁因不是普通青楼妓院,姑娘不仅无需按老板要求去接客,而且只要她们心情不佳或不想表演时,都可以不接待任何客人。尤其是排在最前面的几位头牌姑娘,更是一个月都难以见一次她们的丽颜与手艺。但只有此日,无论任何理由,仙人阁的全部姑娘都必须出席,当着所有来宾面现场拿出各自看家本领,表演拿手绝活,再以最美味的珍肴作为感谢城中百姓平日支持的谢礼。

而坐在最前排的客人,不但可以近距离观看各位美胜春花的姑娘,还有权成为美食的第一享用者,光想象就口水流满街,­色­香味俱全,如何不争得头破血流。

“少艾,准备好了吗?”

听到师傅的问话,少艾无奈得叹口气,小声应道:“好了啦!”

幕帘拉开,仙人阁第一出场的便是头牌姑娘殷红,而此刻坐在最高顶上,由一层薄纱略为遮盖面孔的,当然是个假“殷红”——因为真正的殷红昨日已与她心仪郎君赶往他们爱的路上了。

看着台下呼喊不断的客人,少艾心里直呼这些人都是瞎子。她不过是穿上了殷红的衣服摸了层厚厚的脂粉,这些男人和陈员外居然都全然不知道他们喜欢的姑娘已被调牌。难怪师傅说,即使她来假扮也绝不会被拆穿。

来到仙人阁这半年,少艾尽管每天都在一个卑鄙无耻的师傅底下受尽欺压,但和其他姑娘的关系却非常好,尤其是殷红。殷红虽然名为仙人阁第一姑娘,但人不自傲又温柔体贴,常和少艾姐妹相称有福同享,少艾自然也非常喜欢这个漂亮又温柔的大姐姐。

没想到昨日身兼侍女、杂工、褓母等多重身份的少艾本想给殷红送杯茶,却撞破她与情郎相会的场面。于是殷红哭得天崩地裂,说仙人阁虽好,但她只想和情郎共回他家乡建筑新生活,望少艾帮忙向素仙衣请求。

素仙衣看到两人一幅生死与共情比金坚的样子倒毫不意外,仿佛他早已知晓般,面对殷红的哭诉,只回一句话:“你以为张员外会答应吗?”

殷红一听当场又哭起来,想来她早料到那个持着自己有钱有势老想她做自己小妾的员外定不会轻易让她离开。求素仙衣让她走是假,其实正是希望素仙衣能帮她解难。

素仙衣倒不慌,只叫殷红连夜捡了贴身物品就跟那情郎走了。

少艾不懂:隔日就是初五,殷红必然要出现,现在叫她走了,马上就会被人发现她离开扬州,到时候万一那张员外找人去追,他们两个的脚程怎及得上快马,岂不是更害了小两口?

当少艾说完这席话才发现自己­干­了件天大的蠢事,以师傅的聪明怎可能料不到此,这话是故意等着她说的。

因为师傅下的结论是:由她秦少艾假扮殷红出席。

天知道她怎么会拜了个如此混帐不知所谓的师傅,居然如此坑害自己的徒弟。少艾她爹是当捕头的,对自己孩子在女儿家礼仪方面从不在乎,只要她健健康康就心满意足。以至她大小姐自小­性­格和男孩无异,要她­干­­干­粗活做杂工也罢了,如今叫她假扮艺楼的头牌姑娘岂不是折煞了她的小命?

师傅说,仙人阁中各个姑娘在初五都要大展手艺,只有她秦少艾无需任何表演,她不做这替身哪里去找更好人选?

素仙衣的理由显然是随口糊扯的,以他的聪明才智,要想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怎会没有,他摆明便是以愚弄她为己乐。

别人的不快就是他的快乐,别人的烦恼就是他的欢笑。

可纵然有千百个不愿意,也敌不过一句“师命难为”。少艾被装扮得如花篮猪头,然后要一动不动得熬过着痛苦的三个时辰。

幸而师傅还没叫她当场烹饪殷红姑娘最擅长的八宝彩盘珍珠­鸡­,否则?她可以帮她伟大的师傅大人狠狠地砸掉仙人阁的大招牌,而且保证以后绝对无法缝补。

百般无聊得坐在最顶上,强忍住想打哈欠的冲动,少艾苦闷得等待时间流逝。

就在少艾刚决定以发呆状态来打发掉这三个痛苦的时辰,楼下大堂前排突然传来一阵朗笑。所有大堂的客人和其他姑娘都看向那方。

那是位一身青衣的年轻公子,看来年纪不过二十有多,相貌不似扬州人,倒像北方一带。人长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不少仙人阁的姑娘反倒看他看呆了。

只见青衣公子扑扑手中雅扇,笑着朝坐在身后的深­色­衣男子说道:“看来这仙人阁的名字传得是响,实际来看也不过如此,居然找个假姑娘做替身,真是羞啊羞啊!”

少艾一听心猛跳,没想到居然有人离着那么远又隔着一条纱帘也辨出她真伪,当下脸一红,往后又稍移几分,怕真被拆穿。

“是天公子啊!”

“真的啊!是越天城的天苍雪?他怎么会来我们这里?”

隐约听到背后几个姑娘的叫声,少艾尚未涉入江湖,更没见过什么世面,对这劳什子“越天城”全然不了解,只道自己被看穿了,哪敢再往下看。

青衣公子又朝少艾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着拉起身边深­色­衣男子:“罢了罢了,这头牌都如此,其他更不用说了,若翼,我们回去吧!”说完两人不顾旁人侧目,便扬长而去。

其他人对此都莫名其妙,不解那青衣公子所言为何,只有少艾和素仙衣清楚。但素仙衣那主谋早不知跑哪里去偷乐了,只流下少艾一人在那里大汗淋漓,还要担心汗水不要滴到台下,到时候就真自揭老底丢脸丢到家了。

再陪着那个爱抽疯的师傅胡闹,还没学到绝世武功前她就会先死于心脏衰竭。

烹饪大会终于顺利结束,少艾几乎以为自己无法活着撑到一切完结。心脏跳动频率之快让她几乎以为它会脱胸跃出,而一头冷汗不断流淌而下,几次甚至掉落到下面观众席中,幸而没人发现,不然被发现她是冒牌货她不被陈员外打死,也会在楼下客人的暴动中被活活踩死。

呼~~~~!

看着楼下客人慢慢散去,终于可以重新以人类之姿顺利呼吸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少艾终于知道原来静止不动端坐三个时辰是如此恐怖的事情,下次打死她也绝对不要有第二次,今天一晚已让她至少折寿三年。

对!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如果她再继续任那个玩死人不偿命的师傅折腾,可能真的活不过三年。

不行,她要走!她要离开那个混蛋,马上就离开!

什么师徒!什么武功多厉害!那个家伙根本就不打算教她武功,只是把她当傻蛋耍而已!更可恶是如此险些让她命毙的痛苦时段,那个罪魁祸首居然还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素仙衣你这个混蛋!!!

脱下一身沉重的“铁甲”,少艾从前厅到二、三楼,再找遍整个后院,居然全然没发现素仙衣的身影。追问其他姑娘,大家都说从烹饪大会一开始,就不见他了。

罢了罢了!

打不了她一走了之,管那个混蛋那么多­干­什么啊!她又不是非要揍那家伙一顿才能离开!

少艾决定打死她都不要再留此地,冲上自己房间,开始整理行李。

打一开始她就不该相信爹的话,都是因为爹说得漂亮,说这个人会天下第一的武功,如果她能学到,要成为武林高手绝对不是问题之类的,结果她才会愚蠢得如三岁稚儿般兴致冲冲得跑来。

衣服,点心,华羽的信……行李里忽地掉落下一本牛皮封面的旧书,少艾愣住了,才想起还没把这破东西交出去。

临行前,阿爹千叮万嘱,说这是素仙衣以前放在他那里的东西,非常非常重要,无论如何一定要归还人家。可当少艾拿出来,还没递上去,就见到平日笑颜不断的素仙衣一脸黑沉。

“这个……是我爹说一定要还给你的……”

“我不要啊!”

素仙衣大吼着截断少艾的话:“不要不要就是不要啊!快把这个拿开啊!”他捂起双耳如孩子般耍赖当听不到:“我不要啊不要不要……那个不是我的,我死都不要啊!”

“可是,这个是我爹千叮万嘱说是很重要的东西,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少艾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不管!”素仙衣又开始耍赖第二招:“既然如此,我把它给你了!它已经不是我的东西了,你拿去吧!”

“这个……”少艾更头痛了。爹说,里面的东西她不能随便看,也不能给其他人看到,无论如何一定要还给素仙衣啊!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听不到!啊……反正这书已经是你的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要是怕跟你爸交不了差,就把它扔到井里或者烧掉!总之我是绝对绝对不要这个东西的!”说完,素仙衣这家伙居然施展轻功跳上屋檐逃了,权当没这回事。

少艾也不懂,这么一个破烂的牛皮本子,究竟有什么好怕的,弄得素仙衣如见鬼神般避之唯恐不及!但答应下阿爹的话,岂能失信。于是少艾唯有一直揣着本子,一有机会就想硬塞给素仙衣。偏偏素仙衣比她技高一筹,无论如何死缠烂打,本子依然贴得她死紧,送不出去。

看来命中注定,今天还是走不了。惟有待明天找机会,把本子交给素仙衣才能离开,毕竟是阿爹多番嘱咐的重要东西,不能随便了之。

幽怨得把牛皮簿子塞进怀里,门口传来几声敲门。

“少艾,有没有见到仙衣?”映霞探头进来,一张美颜全是期待。

如果可以,少艾也希望有人能告诉她,那个神出鬼没的家伙此刻在哪里搞祸害:“没有。”

映霞失望得深叹口气,晃进房中:“算了,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这东西,给你吃了吧!”

接过映霞手中的盘子,少艾惊叫:“杏仁豆腐!”哪还等得别人请,手上便不客气,提起筷子就美食往嘴里送。

“今天烹饪大会时特别留下来的,本想献给你师傅,不过看来我是没这福气了,给你吧!”映霞笑道。全仙人阁都知道,少艾这丫头是个子小无底胃,胃部如无底深渊,多多食物都填塞不住,要不是看她平日工作勤快,早被众人以吃穷仙人阁为由赶回家去吃自己了。

“嗯……给师傅,真浪费!”少艾顶着两个鼓鼓的腮梆子,口齿不清得应着。

映霞只是笑,却没回答,呼地躺下来,却被床上的一堆信搁倒。少艾双手捧盘,竟没来得及阻止,便被映霞拿起来:“杜华羽?”

“嗯。”少艾见状也不阻止了,还是继续吃比较正道。

“你朋友还是亲戚?”

“青梅竹马的朋友,一起长大的。”

映霞突然笑了,而且笑得非常没品,整个人倒在床上滚。

“怎么了?”少艾并不觉得她和华羽的事有什么可笑。

“没有没有……”映霞笑得肚子痛。“我只是笑自己傻,原来你已经有情郎了,我居然还在吃你的闷醋。”

少艾吓得差点儿没把嘴里的食物喷到映霞的漂亮小脸蛋上:“情……情郎……?闷醋?”她怎么完全听不懂映霞说得是哪种方言?华羽又怎会莫名其妙是她情郎了?

“少来了!全仙人阁都知道仙衣最宠你!哪个姑娘不心仪他,只是他对此全无意思,大家才有共识得都不说出来罢了。”

“师傅?”

少艾还想不透,为什么那么爱捣乱惹事的师傅也会有人喜欢。可映霞面带红光,沉浸在自己世界般:“对啊!仙衣美貌无双,武艺高强,又善良可亲,只有猪头才会不喜欢他!”

少艾翻翻白眼,她情愿做这个猪头,也绝不会喜欢上那个天杀的师傅,不过……她只注意她在意的关键所在:“师傅真的武艺高强吗?”

“当然!”映霞想了想又说:“我在这仙人阁那么久,见过不少所谓江湖上来的好手,可每次他们来闹事,从来没有人能赢过仙衣的。无论仙衣的武功是否真的天下第一,在我们这班姑娘眼中,他就已经是天下第一了!”她说得面泛潮红,低下头。

少艾眨眨眼,其实她自己又何尝明白那天下第一,究竟是什么感觉。

她只知道,她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

这种“知道”,是深深烙在她心底的痛。

第二天,少艾早早埋伏在素仙衣房前,却久不见有人出来,按捺不住推门进去,里面居然空无一人。

这个死师傅!昨天居然一夜未归,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全仙人阁里里外外都寻觅不到素仙衣身影,反倒因为客人太多,被其他姑娘抓住,充当端菜的小二又推进大厅。

未到中午时分,大厅便早已人满为患,少艾只能端着菜肴左闪右避得躲开人潮往楼上雅座挤。仙人阁姑娘的厨艺既然是扬州一绝,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镇内镇外食客慕名而来,若不提早三天预定位子,更是绝对无法进入品尝美肴。

而烹饪大会隔天,有仙人阁第一厨神韩眉姑娘下厨,更是挤得水泄不通,都是指名要韩姑娘亲自做菜的食客。

“客官,您要的糖醋排骨、红烧鲤鱼,请慢用!”

少艾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二楼,笑着为客人送上菜肴。她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那么衰,师傅没抓到就罢了,还要被人拉来继续做杂工,最可恨得是她自己脸上竟然还摆着职业笑容!在仙人阁打杂半年,一遇客人就要露出热情欢迎的笑容,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根深蒂固在她骨子里。

犯贱啊!犯贱啊!她不是都决定要走了吗?为什么此刻还要在这又热又拥挤的大厅中忙碌得为客人上菜呢!

天知道她多么善良,怎忍心抛下这里一大票慕名而来的客人和厨房里忙得天昏地暗的各位姑娘们!唉,还有好几桌要上菜呢,还是去忙吧!

正要转身离开,忽然一把高雅纸扇抵在她面前,少艾转身一看,差点儿没昏死过去——这不是昨天那个看出她伪装殷红的什么越天城的天公子吗?

天公子今日一席白衫清雅,白齿明眸笑得明朗:“我就看着姑娘怎那么眼熟,原来是昨日那个假殷红姑娘!怎么,今日又来充当活计了?”

少艾羞愧得几乎想当场挖个地洞躲起来,但人家扇子挡在前,也不好逃,唯有把手指竖于­唇­间:“嘘嘘!小声点儿!公子请你忘记了昨天的事吧,我昨天确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是有意骗其他人的。您大人有大量,就忘记这事儿吧!”

“哦?”天公子摇摇手中扇,盯着眼前可怜巴巴的少艾:“这个嘛……其实我这个人的记­性­也不是那么好,不过人要饿着肚子久了,脾气就会比较差,嘴巴也难免会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对了,我们另外还点了三个小菜,也是指名韩姑娘做的,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到呢?”

天公子笑得极为迷人,可少艾只觉得这笑容犹为恐怖,当然不会不明白他话中意思:“可是韩姑娘向来是按先来后到顺序做的,你一下子要提前……”

话没说完,天公子纸扇一收,猛然转头向坐在同桌另一边的深衣男子大声谈笑:“若翼,你说昨日晚上那殷红姑娘感觉如何……”

“啊——!!!!”少艾忙惨叫着冲上去捂住对方的嘴。

天啊!以他这音量,别说二楼雅座的客人了,连三楼和一楼的客人都能听到他的话!

天公子又笑了,眨眨一双不知迷惑过多少姑娘的眼眸:“那……姑娘,你说我们还要等多久?”

少艾自认倒霉,唯有低声下气:“知道啦,我让韩姑娘快点儿给你们上菜就是了。”

“快点儿是多快呢?”

少艾随口应道:“反正就是尽快啦!”

雅座突然又响起高音量说话声:“若翼啊,我看这仙人阁菜肴倒还真是名不虚传,但这里的姑娘就掺水太多了,搞不好这韩姑娘其实也只是名替身……”

“啊——!!!!”少艾第二次无可奈何得惨叫着投降:“我知道了!我现在去厨房!让韩姑娘马上为两为贵客做菜!不知两位客人觉得可好?”

看样子天公子十分满意少艾这次献媚的表情,他点点头:“当然好!那你最好快去快回,如果两柱香时间内我吃不到我想吃的菜,可能会因为肚子太饿而和旁桌的客人说点儿闲话来打发时间。”

少艾无可奈何得直奔向厨房,希望韩眉姐姐能看在平日交情上,给她卖一次人情。

一柱香过后没多久,少艾乖乖地端着三道菜走上来,放在桌上。

“拿去吧!你们这些强盗!”少艾皮笑­肉­不笑得请桌边的两位客人动筷。

“强盗?我们可是规规矩矩按照你们仙人阁的要求,提前三日来预订又付钱来的客人,你居然说我们是强盗?”天公子虽然如是说,嘴里还带着笑,倒并不真的在意。

“是是是!反正请你们两位快吃完快走吧,别再给我添麻烦了!”要知道她动了多少嘴皮子才让韩眉姑娘肯徇私枉法给她提前上这三道菜啊!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的事儿都凑到一块儿来了!

少艾心里骂着正要转身离去,又被拉住:“姑娘,请等一下。”

“又怎么啦?”这家伙如果再咯咯唆唆地难保她姑娘脾气再好也要揍人。

天公子突然撇去刚才的恶相,还少艾一个礼:“在下先要向姑娘道歉,其实并非是有意欺负姑娘,只是在下仰慕韩姑娘手艺,但苦等不到,不得已才麻烦姑娘的。还望姑娘海涵!”

恶徒突然有礼起来,少艾反而不知所措了:“嗯,算了……反正昨晚的事你绝对不能跟其他客人说啊!记住!”

“放心放心!”天公子笑起来:“在下越天城天苍雪,旁边这位是我仆役,名唤天若翼,未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果然就是这家伙!

昨天就听到其他姑娘们一直在说这家伙,说他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是什么越天城的新当家,所有女孩子们眼中最完美的夫婿人选,若能嫁给他,真是什么十辈子积累下来的福气啊!

少艾总觉得这劳什子越天城怪怪地,对这些什么城什么堡的都不太了解:“我叫秦少艾……对了,你那个什么越天城是什么来的?”

“姑娘你是开玩笑吧!”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天若翼忍不住话出讥讽:“你是哪个山乡来的,居然连我们越天城和天公子都不知道?!”

“若翼,闭嘴!”天苍雪轻喝住属下的无礼,然后笑着向少艾道歉:“对不起,我管教无方,还请姑娘见谅。可能姑娘是南方人少有听闻。我们越天城在东北一方非常出名,主要做药材、木材、马匹等方面的生意,是东北方最大的商贾家,此外我们在江湖上也有所涉及。姑娘可能年少,所以不知晓而已。”

“江湖?”少艾终于听到了关键所在,当下眼前一亮:“你们是江湖上的武林人士?”

天啊~~!神啊~~!她终于等到了!是江湖也~~!她最最向往的江湖啊!

少艾突然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那你们会什么武功啊?厉不厉害?”

天苍雪不懂这少女何以如此在意这江湖二字,况且开口就问对方所练武功实在有些欠缺礼貌,各门各派间研习的武学怎会轻易告诉外人。可看对方极度渴望知道的眼神,也不好拒绝:“我们越天城的人以”天”字姓为多,练得也是自家流传下来的越天武学。至于这厉不厉害……可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出来。”天苍雪虽然表面上含蓄表达,不好露出太多炫耀之意,但态度上免不了几分得意。毕竟越天城现在已是江湖上三大名门之一,越天剑法更是­精­湛高超武学,加上他们的商业生意遍布天下,人人都要靠越天城吃饭,天苍雪心里自然是有骄傲的本钱。

如天若翼所言,当今天下确实只有山上乡里的穷人才会不知道越天城的存在。

少艾却当真对这些一无所知,一来她爹从不提江湖上的事,二来京城是天子脚下,鲜少有江湖人敢在此闹事。而最重要是,少艾只对“天下第一武功”、“一等一的武林高手”这些“高等级”的字眼感兴趣,只要没涉及地都一概自动从脑海中过滤,少有东西能留在她的小脑瓜子中。

果然,听罢天苍雪一席话,少艾立刻兴致冲冲地问出关键点:“那你们是不是会天下第一的武功啊?”

天苍雪和天若翼一听都愣住了。虽然天苍雪相当自负,但说到这天下第一,谁敢认?越天城虽然崛起极快,越天剑法是所向披靡,但是上有武林泰斗少林寺,以及与少林几近齐名的武当派,这天下第一,越天城怎敢认下!若说个人方面,天下第一名号更是远排不到他们这些年轻小辈,否则他要把少林一­干­方丈大师往哪里摆?

“这个……苍雪不才,远未及此,愧不敢当……”天苍雪的脸­色­比刚才暗淡了几分。会问出这种问题的人必然是门外汉,但正因为是门外汉,反显出刚才自己的吹擂尤为废话。

少艾失落得叹口气。想想,确实,哪可能如此巧,那个会天下第一武功的人就被自己碰上啊!

天苍雪见她如此失望,反倒奇怪:“姑娘何出此言?莫非这天下第一,对姑娘来说很重要?”这女子显然是不识任何武功的普通姑娘,若非江湖人士,为何要找这天下第一之人?

“算了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嗯……我还有其他事要忙,先……啊!”

少艾刚转身,却被另一边匆忙下楼的客人撞倒,对方连忙道歉。

“姑娘,你没事吧?”天苍雪问道,男女有别,不好出手相扶。

少艾站起来,身无大碍,倒是牛皮书掉下,天苍雪见了,捡起来。

“姑娘,你的书……”天苍雪拍拍书中的灰尘,刚想合拢递上,猛得愣住了。

少艾见到感奇怪:“怎么了?书里有什么不对吗?”阿爹一直嘱咐她不准看书的内容,书封面也没任何文字书名,少艾自是不知这是何书。现在看天苍雪盯着紧,怕是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里面给老鼠什么咬坏了,那可不得了!

天苍雪没回答她,只是一直盯看着书中内容,然后又连翻几页,越看表情越严肃。少艾想起师傅看到此书如此厌恶,该不会——这是什么危险书籍吧?

天啊!阿爹可不能害她啊!

“对不起,天公子,请把书……”还是拿书就赶快溜好了,反正书是师傅的,只要交给了师傅,就与她无关了。

天苍雪忽然一把拉住少艾:“秦姑娘,你这本书是如何来的?”

“如何来?”少艾本想拿回书,却反被人拿住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灵机一动,应道:“这书不是我的,是我师傅的。”

“你师傅?你师傅是谁?”天苍雪全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师傅就是……这仙人阁的老板啊!”

“仙人阁的老板?”这下轮到天苍雪意外了,他突然朗笑起来,松开少艾的手,没有了刚才那紧张的神­色­。他只道少艾口中的老板,是普通的姑娘家,所以当下放心起来,又开口:“秦姑娘,如果方便,能否请你师傅出来一聚?在下想恳请她把此书送予在下,无论她开出什么条件都可以。”

少艾一听又烦恼了:“我师傅现在不知身在何处,我也寻他不着。”

“那……她何时回来?”

“唉!”少艾也想知道那个混帐师傅现在跑到哪里去野了:“我也不知道,师傅经常突然消失,等他玩够了,大概就回来了。”

于是天苍雪又向少艾开口:“秦姑娘,如果可以,请你把这书给在下好吗?实不相瞒,此书在你或你师傅手中非常危险,这不是一本普通书,而是一部曾经给武林带来极大灾害的邪门武功密笈,你们姑娘家是不可能保护好此本重要密笈的,万一被坏人知道,不但密笈有危险,你们自己也有生命危险。还是交给在下吧!”

少艾当下傻眼了。

对方一个陌生人,该不会骗她。可若真是如此,爹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东西交由她带给师傅呢?难道师傅不肯要这本书,就是因为师傅知道这是邪门武功?而爹又是如何得到的呢?

当下一锣筐的疑问砸到少艾脑中,而她最关注的是:“那如果练了这本书中的武功,我是不是可以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武林高手?”

“秦姑娘!看来你并不了解所谓的旁门佐道是什么。这种武功只会把人引入歪道,不但不会让你成为武林高手,而且还会让你走火入魔,你绝对不可以练。还是快快交给我,才是安全之策!”

少艾看天苍雪一脸诚恳,实在不像在骗人,但师傅不在,此书并非她的,岂能任意决定如何处置!

“少艾!少艾!你在哪里啊?快过来帮忙啊!”

少艾听到楼下其他姑娘的吆喝,当下像得到救兵,抽起天苍雪手中的书揣回怀里:“这事儿,让我再想想,过些天回复你吧!”说着就往楼下跑。

天苍雪怎能让她如此跑掉,忙道:“那就明日吧!明日傍晚时分,苍雪在西面的齐山小亭等你,你一定要带着这本书来啊!”

直到少艾的身影消失在一楼人潮中,天苍雪依然紧握拳头。

天若翼走到天苍雪身边,按住他握拳的手,低声道:“公子,此处人多,不宜动武。”

“我知道!”天苍雪低吼。

刚才!就在刚才!那本武林中人人都渴望得到的绝顶密笈就在他手中啊!他多想多看几眼,多看几页,背下书中所有心法动作,然后……然后……

他也许真有可能成为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啊!

“公子,那真是传说中的‘映月神功’?”天若翼还有些怀疑,如此厉害的密笈怎会在一个完全不动武功的小丫头身上。

“我亲眼所见,不会有假!那种以柔克钢的心法招式,十年前我也在天下武林大会中见过,绝对没有错!”

天苍雪紧咬着牙,他怕自己真的会克制不住,在这人潮中动手——这才是天下一等一的武林宝典啊,在那样的小丫头手中简直是天大的糟蹋!

“公子!我们先走吧!”天若翼担心公子真会失控动手,忙扯住天苍雪离开仙人阁。

天下武林之大,谁不想得到第一头衔!谁不想自己武功第一!

天苍雪从有意识开始,父母就浇灌给他要发扬越天城的思想,让越天城成为武林第一门派的目标。所以他从小就苦学知识,勤练武功,他要成为越天城最优秀的少主,他要让越天城成为武林第一,成为天下第一!

所以,他一定要得到映月神功,那个传说中可压制天下各派武学的武功密笈。

他一定要得到。

——无论用任何手段!

“小猪猪,你吃这么多,不怕撑着啊?”

忙碌了一整天终于在傍晚时候能空闲下来吃饭的少艾,在见到素仙衣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的惊讶面孔后,险些把口中的­鸡­腿连­肉­带骨头一同噎入喉咙。

“咳咳咳……”

少艾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才把喉咙眼里的­鸡­骨头挖出来,素仙衣却欠揍得摇摇头:“说你是猪,你还这么老实真得摆出猪相来……唉!有时候你实在不能怪为师怀疑你的智商倒底停在哪个低层次。”

“咳咳……你……你!”少艾气得七孔出血:“还不都是你害的!”

“我?”素仙衣一幅童叟无欺的可怜相:“为什么是我?人家……人家什么都没做啊!”吃饭要吃得饱,演戏要演全套,素仙衣非常体贴得在此时合乎剧本需要挤出几滴泪花,当真是我见犹怜。

少艾撇过头,她告诉自己:千万千万——不要被素仙衣那种可怜巴巴的演技骗倒了!在过去这半年中,她已经无数次惨遭这招毒害。只因素仙衣演技太逼真了,致使她这名受害者在见到那楚楚可怜的泪光后,也忍不住怀疑自己的人格问题——她居然逼迫一名如此可怜的男子(人妖?)到哭泣的地步!

素仙衣撇撇袖子,发现自己的魅力是大不如前:“算了算了,不玩啦。”毕竟猪也是有学习能力的,总用同一招,白痴也会有看穿的一天。

“你明天不要去齐山。”

“嗯?”正在往自己嘴里拼命扒饭的少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哦!你是说那个什么越天城的什么西天吹雪的什么的……”对了,到底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呢?奇怪,怎么想不起来?最近被师傅耍得晕头转向,连记忆力都变差了。

刚才一回到厨房,就被一堆姑娘们拉着问话,无非就是大家看到那个什么啥天公子跟她说了话,于是追问这追问那的,俨然她们是人家妻子似地。那个白衣服家伙果然真的是少女杀手,个个女人都喜欢他喜欢得双眼呈“心”状,甚至传出当今天下女人的梦想无非两个:不是入后宫就是嫁给天苍雪!少艾不禁惊呼,这个男人在女人心目中的地位居然能和皇上老子比,也当真太夸张了吧!

若论皮相,师傅也不差啊!仙人阁的素仙衣向来以貌胜天仙而闻名,仙人阁的姑娘平时日日对着外表如此出众的他,为什么还要为个什么天公子的闹哄哄?

但众姑娘笑得古怪,她们说,那是因为少艾还不是女人。女人看男人,虽然第一眼少不免外表皮相,但最重要是要有安全感。仙衣尽管长得漂亮,但每日和众姑娘们一同耍闹玩笑,没有老板架子,没有世俗眼光,没有寻常男人都有的大男人主义,反而难将他与未来夫婿相联系起来。天公子相貌堂堂,少了脂粉气多了一份潇洒,家中越天城于商于武皆是上上人家,他将来也必然是人中龙凤,哪个姑娘不望与他共携连理,有个如斯男子陪伴一生。

一席话听得少艾一愣一愣,她自幼的目标就是成为江湖上的武林高手,长大后的愿望也是成为武林高手,将来的愿望也是……天知道她要不要嫁人,要不要找夫婿?她从不关心男人这问题。

可是,这天什么的,和师傅又有何关系了?

“反正你不要去。”素仙衣淡淡说道。

“为什么?”师傅的­性­格向来是哪儿好玩哪儿去疯,最喜欢把无事作小、小事闹大,少有师傅叫她不要去­干­的事,少艾反而有点儿无法理解。

“反正,不要去!”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啊!”

素仙衣不回答,转过身子,开始心不在焉得玩弄衣袖。

少艾越看越觉得奇怪,想了想,问道:“对了,师傅你今天去哪里玩了?从昨天晚上就消失无踪,今天一天都不见人。”

素仙衣笑道:“没有啊!我今天一天都在仙人阁。”

“一天都在?你骗谁啊!我里里外外都找过了,都没找到你……对了,你怎么知道我跟别人约明天在齐山见?”

“当然是因为我当时就在旁边啊,小笨猪!”

素仙衣伸手狠狠地弹了少艾额头一下,痛得少艾只能捂着脑袋叫:“痛死我了!你­干­什么欺负我啊!”

“为师就是欺负你,怎么样?为师要敲醒你的小笨脑瓜子!连为师在你身边你都不知道,来仙人阁这半年你都在混什么啊!”

“你还说,这半年你什么都没教我,就只会要我做杂工,我都还没跟你算工钱和欺骗我的­精­神损失费呢……不过,你真在我身边我怎么会没发现?”少艾叫道。

素仙衣笑得灿然:“为师一整天都在你身边啊,你居然全然不知道,只能怪你自己太笨了!通常面对太笨的徒弟,师傅就算有再了不起的武功想教也没办法啊!等你有天能准确无误得找到为师在哪里,再教你什么绝世武功吧!”

少艾怨气满天,觉得素仙衣是故意找茬:“师傅你武功高强,我半点儿功夫都不会,怎么可能找到你啊……”连那个会武功的西天什么吹雪的当时都没有发现师傅就在她旁边,哪她更不可能发现了!

素仙衣看着她嘟嘴的表情突然笑了,那种笑和少艾平时常见到的讪笑、取笑似乎都不同,是种很温暖很温暖的笑,就像十一月寒风里午后三刻的阳光,暖洋洋得让人想掉眼泪。少艾也说不清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师傅从来只会嘲笑她,只会欺负她,把她当玩具般耍,可是……可是……

“小猪猪,饭都吃到脸上了。”

师傅又笑了,他伸出白玉般的细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就像春风拂面般柔和舒服,然后他看看少艾,又看看手指上那粒米饭,忽然俏皮一笑,把饭粒舔入­唇­中。

少艾的脸忽得一下滚烫起来:“我……我吃饱了!”她慌忙捡拾东西,端起剩下的餐具逃命似得冲入厨房。

脸烧得如猴子ρi股——为什么那么小孩子气的动作,师傅做起来就如此媚惑人心呢?

不行不行!

少艾用力拍拍自己脸蛋。

那个是师傅啊!是她的师傅!她怎么可以想这些呢!

可是……大家说的对,师傅确实是美如仙子般的人,刹那之间,居然有种被吸住的感觉,离不开视线。

为什么师傅是如此迷人……

“小猪猪!”

突然响于身后的呼唤把少艾吓了一大跳,她慌乱得回过头,果然对上素仙衣白­嫩­­嫩­的美颜:“师傅……你……怎么在我背后啊!”她明明面对厨房的门,师傅是何时进来的,她怎会不知道!

素仙衣笑道:“为师爱从哪里出现就可以从哪里出现,难道还要先跟你报告过?”

面对素仙衣不断欺近的身子,少艾更是心跳得乱:“不……不用。那没事,我先走了。”说罢逃也似地冲向门口。

“慢着!”

少艾听到素仙衣的话,停下脚步回过头。

素仙衣突然变得那么严肃,仿佛不是她一直以来所认识的那个师傅:“答应我,不要去齐山!”

“为什么?”少艾还是不懂,师傅何以如此一再要求:“你放心,我并不是要把师傅的本子给那人,我只是去拒绝他而已。师傅的东西我不会随便给人的。”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素仙衣秀丽的眉毛隐约皱起来:“不要和越天城有接触,不要和武林中任何一个门派相接触……否则……”素仙衣突然停住,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在看到天苍雪盯着那本子时的眼神,刹那间涌上不好的念头。

就和八年前一样,那种几欲不能呼吸的痛苦,从心脏蔓延到全身。

然后……再然后……

他就失去了她……

少艾不满起来:“师傅的理由根本没有理由。师傅只是有偏见而已,既然和别人约好了,当然要遵守约定。不然……不然师傅把本子拿回去啊!反正本来就是师傅的东西。”

少艾从怀中掏出牛皮本子,再次递到素仙衣面前。素仙衣盯着那小小的本子,胸口涌上的厌恶感本能得让他往后退了一步。

这天下间还能让他害怕的事应该都已经没有了,那为何此刻,心会跳得如此快?少艾手中的本子,看来似有千斤重,他若接下来,会把他彻底压跨!

不!

他只是逃避而已!

少艾无奈得把本子揣回怀中,她早知道师傅是不可能会轻易接受的。

“师傅你放心吧,我不会把这本子交给其他人的。即使这本子真如那人所说,是什么危害武林的邪门武功,即使少艾非常非常想学很厉害的武功,我也会遵守阿爹的话,不去看这本子,也不会交给其他人。”

少艾的话听来像缥缈的世外之声,那么遥远,那么虚幻,素仙衣根本无法听进去,他只知道自己不能碰那本书,那本毁灭了她,毁灭了自己,也会毁灭天下的书。

八年前,他就决定了要和过去永别,所以,他才要离开。

他已经恨透了什么江湖、什么武林!更厌恶极了那些名门高手的头衔!

——皓月,你会杀了她吧?

为什么所谓名门正派就要把其他人赶尽杀绝?为什么他要成为别人口中所谓的武林高手?为什么天下人非要一切按照辈份规定祖宗八代那些尸骨早已化灰的老顽固所说的话来左右他们的思想,甚至还要左右其他人的行为?

为什么!

一定要由他来杀她……?

她做错了什么?

她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人而已。

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也不过爱上了她而已。

天下之大,有谁真正一生无错的!

少艾的话就和十年前的她一模一样:师傅,你会教我最厉害最厉害的绝世武功吧?

少女银铃般得笑声仿佛就在耳际边,依旧那样天真无邪。

可只有他知道,少女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而且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素仙衣紧握着衣脚,白齿咬着下­唇­,细细血丝自­唇­脚缓慢淌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忿恨过了。

——谁稀罕这天下第一的名衔啊!

四月的扬州城,上午本还算清凉,到了下午却也开始微热。太阳已经晒到屋顶那么高,焦烤着地上忙碌的人们。素仙衣坐在院子里,手中是一把长长的秀发,经过他­精­雕细琢的十指活动,慢慢束为一根麻花长辫。

“仙衣,你在扎辫……哇!这是谁的头发啊?”原本笑着走过来的映霞吓得大叫,本以为素仙衣是在辫自己的头发,走近一看才发现素仙衣握在手中的仅仅是一截长发,没有头光是头发,看来怪吓人的。

不过若真有头在,那就更吓人了。

素仙衣没抬头,依然微笑着仔细辫麻花辫:“是一个女人的。”

看那头发长度不用说也知道是女人的吧!映霞白白眼:“我问的是,这到底是哪个女人的头发?”

素仙衣听罢,思绪略为飘远,手里一松,刚辫起的几束就散了,他忙拉回紧,然后继续辫:“是一个我爱的女人。我曾经答应她,以后的每天每天都要帮她扎头发。”

可是,他没等到,她也没等到,一切就结束了。

她只留下一把头发,什么都没有。

一切,回归尘土。

“好了!”他终于辫好一把麻花辫,在阳光照耀下,辫子就仿佛是一条鞭,又似一条绳,红­色­的,长长得,绕在小指指头上的那种。

可红线另外一端,断在哪个地方,又有谁知道。

他们,本来也该是一对神仙倦侣啊!

素仙衣拍拍身上掉落的发丝,然后站起身,将刚束好的发辫扎在自己背后绕为一团的发髻下面。长长的辫子甩于身后,一跳一晃,可爱得像刚从天上跃下的­精­灵。

他深深呼一口气,竟是那么神清气爽,空气中似有源源不断的灵力。

“我走了。”素仙衣笑着。

映霞不懂:“你要去哪里?”

“去找我爱的笨女人。”素仙衣说完,转身走去,目的地只有一个。

齐山小亭。

他可能本来就明白,只是需要一些勇气。

你说是吧,霜儿……

齐山。

仿佛感受不到镇上的炎热,山上树荫连连,清风吹过,­阴­凉舒心。少艾乘着这份清凉,踏上石阶,来到山腰的小亭。

山上本来就极少人烟,此刻更是万径人踪灭,行了半天,除了相约两者,不见其他任何人。亭中的天苍雪一身米黄|­色­长衫,潇洒绰然,只是额头上的汗水和微锁的剑眉透露出些许不耐烦,手上雅扇合了又开,开了又合,没有乘凉的心情。天若翼立于一旁,不言一语,纹丝不动,和焦急的天苍雪成反比。

看到少艾出现,天苍雪悬了半空的心总算安稳放下,他忙踏上前:“秦姑娘,你总算来了,苍雪等得好急。”尽管焦虑不断,但笑容依然悬挂­唇­间:“映……那本邪门秘笈……你有带来吧?”

少艾心中总觉得隐隐有些古怪,却还是老实得点点头:“带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天苍雪的笑容总算添加了几份真心实意。

“不过……”少艾不知如何启齿:“天公子,对不起,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觉得书不能交给您……”

“为何!”

天苍雪吼道,将少艾大大吓了一跳:“对不起,不过,这书不是我的,是师傅的,我总不能不得师傅同意,就把书交给您。”

天苍雪似乎有还怒气涌上,可是看到旁边天若翼暗示的眼神,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情绪,深吸口气,他又转为笑容:“那姑娘的师傅呢?姑娘不是说您师傅有事暂不在仙人阁吗?说实话,苍雪此番是有要事在身,不得久留。苍雪是真担心姑娘和你师傅持此书会惹祸上身,到时候苍雪人回东北,远水救不得近火,反倒害了姑娘。不如这样吧,姑娘先把书交予苍雪,待你师傅回来,你可如实告诉她,到时候请你们来越天城,我定当亲自和您师傅言明此事,相信姑娘的师傅也会明白此事轻重,不会责怪于姑娘的。”

少艾俏眉一紧,只觉这天苍雪缠人地紧。人家都明白拒绝了,他还不放弃。

少艾正想着如何拒绝。天苍雪见她犹豫不决,心里越来越急,快步上前:“姑娘请放心吧,苍雪以越天城的名誉发誓,句句真实,绝无半句欺骗姑娘。”

天苍雪眼中只盯着少艾手中那本牛皮簿子上,汗如雨下,越看越觉那簿子透着吸人灵魂的魔力——可抑制武林各大名门正派武功的密笈啊!若能得此,天下间还有什么门派是对手?不出三年,越天城必然扬名武林,成为武林第一大派,名扬四海,从此是武林主宰啊!

那本传说中的神秘密笈,居然让自己碰上,莫不是天神倦顾?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神功密笈此刻就在他眼前,他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

“公子!”天若翼及时出手拉住天苍雪悬空伸前的右手,暗暗使力,才阻止住公子本欲使出的天风掌。

天苍雪心神一定,才发现面前少艾惊恐的小脸。致命的诱惑几乎让他忘记呼吸,双手双脚仿佛不是自己的,除了那本密笈,他脑海中容不下更多东西。

自小苦练二十载的武功,都不及那密笈十页上的记载——若练得映月神功,武林盟主便是他们越天城囊中之物!

想要啊!

他真的好想要那本记载着绝世武功的武林密笈!

少艾愈看愈觉这天苍雪神神经经,想起师傅昨日的劝言,心里不禁慌起来。反正该说的话也说了,书她也不会给他,还是早早离开比较好。

“对不起,我还有其他事要忙,先走了!”少艾转身蹦跳着跃下台阶。天知道她是不是遇到神经病,还是走为上计。

天苍雪被天若翼压下一掌,眼看少艾拿着书竟要离开,再也忍耐不住。此刻不动手更待何时!扬起手推开天若翼,天苍雪双目露从来没有过的杀光,双手合拾,抬起便是一掌劈向少艾无任何防备的细小背脊,掌风是致命的绝招。

他哪还记得仁义道得,哪还记得侠义之心,哪还想得面前是无辜人命,此刻间他心里只有越天城,只有父母之命,只有扬名武林,只有那天下第一的名号!

掌风全是劲烈,没半点儿留手,断骨的双掌眼看就要落在少艾瘦小的身上。

电光火石!

不过眨眼的时间,少艾却觉一切慢得不可思议:她感觉到背后的刺骨强风,转过头,只见到天苍雪双掌直朝自己劈来,还来不及闭上眼,身后一段羽白长袖轻轻从她脸颊边扫来,无比柔和的袖风,在触及到天苍雪凌厉双掌的同时,竟化解了那劲烈的掌风。

天苍雪只觉被万般力量推来,无力阻挡,摔向后方,倒在小亭台阶上。才爬起来,胸口居然一气直攻心房,险些是要呕出一口赤红鲜血!

捂着胸口,在天若翼搀扶下站起,天苍雪无力得看向那名微笑着从秦少艾身后走出的美男子。

谁?这人是谁?

竟能凭一袖挡下他使全力攻出的一掌,定不是寻常人!

好不容易缓冲过胸口那堵闷气,天苍雪推开天若翼,紧盯这美丽得不像男人的白衣人,而对方正笑得盈然,似天地间最无邪的一抹月光。

“你……!”

不待天苍雪说话,素仙衣便打断他:“你什么你!你这强盗,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杀人抢货?以为当师傅的不在,就可以抢我徒弟的东西吗?”他嘴一斜:“毛头小子,你不是我素仙衣的对手,哪里凉快滚哪里去,少在这里自取其辱了!”

天苍雪气得几乎七孔出血。想他堂堂越天城主子,到哪里不是人人尊敬人人畏惧,从刚懂事他就开始习武,各家武学伴随他成长。越天城四大护城个个是他前辈,却在他十六岁那年都输于了他。他自认虽不及武林第一,可也决不是这般任人鱼­肉­的!

天苍雪缓过胸口那肚气,心中也略为冷静。转念一想,若此人便是这小丫头的师傅,又是映月神功的持有者,自是习过当中武功,有几分内力功法也非奇事。反正这什么素仙衣的,从未听过,想来也不会是江湖上了得之人。此番一想,便是又稳一分,天苍雪扬起雅扇,转为笑脸:“原来素公子便是秦姑娘的师傅,那这般更好了,我正与秦姑娘说着,望您把这本武林密笈交予在下。此书中记载的是曾经危害过武林的邪门武学,您或秦姑娘拿着都不是妥当之举,不如交给在下,对你们两人都好。”

素仙衣听完,笑得更欢了:“你说这本是危害过武林的邪门武学?你说交给你才妥当?”他忽然大笑起来,弄得天苍雪面­色­甚是难堪,少艾也莫名其妙。

“哈哈……哈哈哈哈!”素仙衣笑得捂住肚子,全无仪态。好半天才勉强算是停下,看着天苍雪,突然冒出一句:“那你打算把这本‘危害过武林的邪门武学’带到越天城后,如何处置?”

“这……”天苍雪顿了顿,坦然依旧:“自然是销毁,免得再危害武林。”

“好!”素仙衣应道,向少艾伸出玉手:“小猪猪,把书给我!”

少艾一怔,素仙衣向来见书如见鬼,如今居然摊手跟她要书?真是奇哉!

可又一想,还是先乖乖奉上吧,哪管师傅今天抽了哪根筋,烫手山芋能交出去就是最好。

素仙衣看看手中的书,眼中闪过些什么,流光幻境,非常短暂,以至无人发现。他扬起手把书扔在地上,看到天苍雪面上露出的心疼,又跟少艾要火刀火石。

天苍雪一听愣住了,不信素仙衣真要把如此绝世武林密笈烧毁。直到看见燃起的火苗,吓得他不顾一切扑过去,刚碰到书角,素仙衣轻踢一脚,书又滑落到身后的少艾脚下。天苍雪手中只有一空。

“不是说要毁灭吗?”素仙衣天真得嚷道。

天苍雪面上青紫­色­,猛然提手就是一掌盖向素仙衣。素仙衣似早有准备,双手置背,身子一侧,轻松避过这招。

“哦?抢书不成,又要杀人了?”素仙衣火上浇油叫唤。

天苍雪恼羞成怒,掌掌劈着而上,皆是全力而出,掌风强劲,招招对着素仙衣的身上大|­茓­。

可他的指头连素仙衣的衣角都触不到。

全力的攻击,如面对老鹰的小­鸡­,素仙衣双手收起,坦然自若,轻移玉步,皆化解开来,步伐轻松如闲来逛街散步。

夕阳早偷偷躲至山下,换上一轮明月,悬挂在黑幕中。银­色­的光芒,斜斜照耀在二人身上,如一道银光。

天若翼见主子久攻不下,也着急起来,却Сhā不上手,只得把手中长剑甩出:“公子!接剑!”

天苍雪听罢呼唤,转身一提,拔出手中长刃,剑鞘摔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拿到剑,便是增加了一倍威力,越天城最强是剑法,当下天雷剑法使出,栩栩生风,刚劲有力,砍向素仙衣纤细身影。

素仙衣倒没慌过,笑容不变,步如踏莲,一跳一跃,避开天苍雪招招要命剑攻。

天苍雪额头冷汗不断。

他只觉自己似在和花朵芳草相斗,对方步伐柔若无骨,他剑剑砍下,如砍上棉絮般无力。

素仙衣的笑容,素仙衣的步伐,素仙衣那优美的身段,似乎都在哪儿见过,那般熟悉,又那般遥远,似上辈子的记忆。

什么时候?

是什么时候见过?

天苍雪摇摇头,剑风一收,退回天若翼身边。

没错!他真的见过!

八年前!华山顶峰!武林大会!十六岁的他第一次跟爹出城涉足江湖,那时候,他认识了江湖各大门派掌门,也第一次见到,这柔美至天下无双的武功!

天苍雪双眼眯得细长:“你……你是……”他震震喉,齿间吐出几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字:“白月仙庄的……白皓月……?”

少艾心慌慌,不知道他们说着什么,只是立于她身前的师傅面无表情,不露声­色­,不知为何,却觉得犹为可怕。

师傅总是顽皮得笑着,弹她额头,作弄她,然后还要装得一脸无辜,满嘴胡扯八道,信口开河。

师傅几时这般严肃过?

他是世间上最调皮的师傅啊!他应该永远都是笑得­奸­诈又动人,弄得人哭笑不得才对!

可是,为什么?站在她身前,背对着她的这个人,看来是如此陌生……

少艾心头一颤,身子也不禁抖起来。

眼睛直盯着脚下的牛皮簿子——究竟……这当中藏着多少秘密,能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师傅如此恐惧?

“哈……哈哈哈哈!”

天苍雪忽然仰天长笑,笑得眼泪都要掉下。他抓住天若翼,停不住狂笑:“若翼……若翼你看到了吗?他……他居然是白月仙庄的白皓月……他还说……说自己是什么素仙衣……哈哈……哈哈!”

忽地,剑风一震,天苍雪收起笑,眼中尽是轻蔑。被抓住手臂的天若翼眉头一皱,手臂上全是赤痛。

“白皓月?”

“你还真有脸出来!你这个武林的耻辱!”

少艾感觉心脏紧张得快从嗓子里跃出。师傅的眼神中全是迷离,她直觉,接下来天苍雪说出的话是她不该听到的。

虽然,她是这般想知道师傅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为何如此害怕这本“危害过武林的邪门武学”……

素仙衣神情漠然,仿佛天苍雪说得那人并不是他,而只是路人甲乙丙。

天苍雪笑容透着邪气,微摇着头:“八年前,为了一个女人,你背叛武林,背叛白月仙庄,背叛名门正派各大家……像你这样的人真该一死以谢天下,何苦再苟且活着!还是说,你还没给你们白家丢够面子?”

少艾心头重重一震。她并不明白天苍雪此言为何事,也不知道师傅为何要神­色­凝重不似平日,只是看到天苍雪嚣张的嘴脸,压不住气愤,脱口而出:“我不知道你说得什么白皓月什么白家的?但……师傅他……何时做过背叛人的事情了!”

当听到天苍雪的侮辱,少艾刹那忘记了师傅平日对她的恶劣,忘记了师傅的作弄,忘记了师傅的种种不好,她只记得仙人阁是师傅建立的,仙人阁中各姑娘能有今日的笑容是师傅创造的,大家可以坦然渡日,也是师傅日积月累努力换来。

这样好的师傅,怎可能会背叛别人!

这样好的师傅,怎可能会伤害别人!

她不允许别人侮辱师傅!无论是谁,无论出于任何理由!

天苍雪先一愣,才明白过来:“原来,你没有告诉给你这位好徒弟知道啊!这也难怪,你连一身天下第一的武功绝学都不教给她,更别提还让她在仙人阁当个打杂的,又怎可能告诉她这些。”

天苍雪明明笑容温雅,少艾却觉他如妖魔般丑陋。

素仙衣没有搭话,也没有阻止天苍雪,他知道,总有一天,少艾会知道的。何时知道并不重要,他在乎地,只是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天苍雪只顾说自己的,哪里有发现素仙衣神­色­中闪跃而过的种种:“八年前啊八年前,我还清楚记得,你是我们这帮武林后代子弟崇拜的对象。每个帮派,都以你为对象来教导徒弟,就连我爹越天城总主,也曾经大大赞赏过白皓月,说你是武林千年难得一见的奇皅,简直喜爱你喜爱得快把你碰上天了!说你出身白家,学得是白月仙法,而青出于蓝胜于蓝,你十四岁就外出闯荡江湖。各家武学,只要看过人家施展三、四次,你就能领会到各种奥义,想出制敌方法。天下间,大概没有什么你可以放在眼中了吧?”

天苍雪忍不住冷嗤一声:“哼!只是可笑啊可笑!谅你天才一世,居然糊涂在一名三流女子身上!收个徒弟不听人言,多少名门子弟望能依你门下,偏要收个三教九流的女人,结果居然还搞出门下不清偷盗师傅密笈之事,真是丢脸到极点!”

天苍雪笑得狰狞。少艾觉得自己快忘记了呼吸。

“别人给你拿回徒弟,你居然还要护住,护到不惜与武林成敌!与家人反目!”

“真是丢尽了你白家百年基业建起的门面!爱上自己的徒弟,违反道德规范,弄到这种地步,白白浪费自己一身绝世武功!”

“你活着还有什么用!我要是你还不如死掉算了!”

天苍雪的笑声中满是不屑和鄙视。

少艾脑中一片空白,说不清道不明为什么,只是有些东西,压抑在胸口,沉重到无法喘息师傅的背影,还是一动不动。

——少艾,他是一个能教你绝世武功的人!

爹的话,突然跃入脑海,像个讽刺,又如此悲哀,告诉她,一个不能忽视的事实。

天下间的种种,谁是谁非,谁主宰,谁又订下世人要遵守的规定?

师傅就是师傅,他每次闲暇无聊就作弄人,然后嘲笑对方太蠢才会自己踏如陷阱。

可在素仙衣心里,他又何尝不是在笑自己愚蠢?

他聪明才智无人能敌,无论是何种武功,皆是一学即会,举一反三。白家世传的武学,他不到十四岁便全部掌握,家里再也留不住他了。

他是世人眼中,真正的天才。

可是天才,又能代表什么呢?

——师傅,你会教我最最厉害的绝世武功吧?

少女的笑容,甜美如春花,笑容里全是天真无邪,可爱得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然而,天下间,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

天才不是永恒的,世人的赞赏不是永恒的,别人的崇拜不是永恒的,她的笑容,也决不会是永恒的。

守不住地,得不到地,苦涩,溢满心间,流淌开来。

母亲哭着跪下来求他——皓月,你会杀了她吧?

眼泪,就像滴淌在宣纸上的墨点,晕散开来,染黑了心灵。

为什么?

他也希望,有个人能告诉他,为什么……

纵然英雄一世,也难免糊涂一时。

更何况,世间上根本没有真正的英雄能荣耀一世。

英雄只是一个代名词,乱世中站出来的,是英雄。而和平中走出来的,只是别人眼中嫉妒的对象。

“二哥!娘让我给你送过来,南方刚运到的荔枝!”八岁的弟弟跑过来,手中是两把最新鲜的荔枝,似乎能淌下甜蜜水滴般诱人。

“敬月!你哥在练功,别乱闯!”

一声大喝吓得小男孩惊慌失措,险些把两手荔枝砸到地上,忙躲回柱子后面,怕又被父亲责骂。可双眼不离兄长的身影,眼神中全是敬意。

庭院中间站立的少年回过,冲他耸耸鼻子,微微一笑,才专心于刚才练的武功心法。

年不过十四的少年双手合拾,辗转手心,摩擦起的热气似能蒸发一切。他抬起双手,以极为轻柔的手法抚向院子中间的巨石,透过手力传出的,却是能摧毁万物的强大内力。

万物皆有一个命点,无论多坚硬还是多脆弱,都逃不过一个关键的命点,找到命点,就是找到关键。少年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万变不离其中。

武功也一样!

柔中透着钢,钢中渗着柔。当找到命点,再柔软的拳也能摧毁坚硬的石头。

就像此刻般,理所当然地,石头从他手心那点开始龟裂,再龟裂……最终化为一堆碎石,唏哩哗啦,巨响后倾泻在地上。

少年运转内力,收回双手,然后看向父亲赞赏的表情。

他知道,他又让爹骄傲了。

他是天才,天才的含义就是比其他人都聪明,比其他人都了不起。别人能做到的,他都能做到,但他能做到的,别人却未必能做到。

他是名副其实的天才。

“二哥!二哥!你好厉害啊!”看到爹离开,小男孩才终于敢冲到少年身边,仰着头,举起手中荔枝。那动作,似在供奉他最崇拜的神仙。

“当然!”少年拾起一颗荔枝,拨去外皮,得意的笑容美丽动人,是天地间最吸引人的那道风景线:“你也要努力,赶快得到爹的称赞!上次教你的第二层心法记熟没有?”

小男孩一听,失了笑容,扁起小嘴:“我不要练什么心法啦!难死了,我怎么背都背不下来!爹都气得不和我说话了,我一定是没有练武的天份!”

“傻瓜!你怎么可能没有天份!”少年轻敲小男孩的脑袋:“你是我白皓月的弟弟啊!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没有学武的天份,你也绝对是天生的武学奇才!放心吧,你只是还没抓到窍门,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其实这些内功心法都是十分简单的东西,根本不用背就能都记住了!”

少年扬起笑容,那么光芒四­射­,看得小男孩移不开视线:“二哥,上次丐帮帮主和空洞派长老不是写信请求你做他们徒弟吗?你答复他们没有?”

少年忙着往嘴里塞美食,好半天才有空闲回答小男孩的问话:“嗯……没有……嗯……爹不喜欢我去学其他门派的武功。”

“可是,爹和娘不是总在叹,说我们家的白月仙法你都已经习得比爹还厉害了,家里再没有人能教你什么了……”小男孩不懂这些,他只知道,二哥很厉害,非常厉害,是所有人争着要的武学奇皅。少年抬起头,看向湛蓝的天空。他知道,天空是无边无际无限广大地,无论他学得多么厉害多么受人尊敬,外面的天地必然还有比他更厉害的人。

他想看外面的世界,家中的武学已经不能满足他了。

“好!”少年把吃完的荔枝壳扔回到小男孩手中,心满意足得笑道:“我决定了,我就先去看看那些所谓各大门派的武林绝学到底有多了不起,让他们一个个表演给我看,再考虑要不要学他们的武功吧!”

少年明眸皓齿,笑得明亮照人。

是啊!他是天才,人人口中的天才!

各大门派都争相想将自己的一世武功教给他,甚至不求任何条件。

他才不要拜这些人为师呢,他要的,只是能让他感兴趣的武功。至于“师傅”,这天下间还有人有这资格做他师傅吗?

笑话!

等他学会了他们的武功,就拍拍ρi股走人,谁要当他们的传人啊!

他只要自己一个人就足够了,笑傲武林,无人能敌,天下之大,任他游走来去。

直到……直到……十八岁那年,他遇见了她。

她只是一个想偷他钱的乞儿,手脚灵活,机智聪明,却被地方匪霸控制,每天都在挨打中渡过,活得心惊胆颤。他也说不清楚,是因为何种原因,让从不管闲事的他踏进这淌混水。也许,他只是不想看到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只有恐惧的眼神。

地霸问他凭什么为她出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于是随口捣道:他是她师傅。

要制服地霸是很简单,但要如何处置她就让他万分头痛。

琴棋书画,他样样­精­通,无论教给她哪一种,都能让她今后名扬万里,从此衣食无忧。

可她却说,想变得像他一样厉害,不用再输给任何人。

他笑了——像他这样厉害?

天下之大,有几个能天才如他!

罢了罢了,既然她想学,又何必嫌弃,等她能自力更生,就会离开他了。

然而,离不开地,到底是谁?

她并不算美,也不动人,天天穿得像个假小子,跟在他ρi股后面。一般人知道的常识,她都不知晓,万事皆要从头学起。她没什么学武天份,心法背得滚瓜烂熟,还是不得要领。

可是她很努力,每次仰起小脸都是不服输的坚定。

他爱上的,究竟是她的纯真,还是她没有那种献媚的世俗眼光?

每天,每天,他只想看到她的笑。

然而,万事皆错在他一个天真的贪玩念头。

在山上练武过于无聊,寂静无求的生活也不适合他。教过她武功,他就进屋开始书写。

她从背后突然跳到他身上:“师傅,真少有看到你如此专心在写东西。在写什么?”

他笑,喜欢她的无拘无束,不吃世人那套男女有别的理论:“为师突然想,世间上各大门派的武学,我都会几分,天下的武林绝学,也就那几种,再没有更多可以让为师倾心的了。何不综合我学会的所有,自己创一套武学?”

她惊叫:“师傅要自创武学?那师傅想创什么武学?一定很厉害吧!”

他顽皮地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我要创一套专门克制各大门派武功的功夫,让那些思想腐朽的老顽固吓一大跳。”33她欢喜得喊:“真的?真的?师傅,那你创出来后,一定要教给我哦!”

他亲呢得搂着她脖子:“当然,我就你这一个徒儿啊!不教你教谁!不过,你应该先把今天要练的招式练好,才谈得上学为师的得意绝学。”

她无奈得嘟起嘴:“好啦,好啦!知道了,又是基本功嘛!我去练就是了!”

想了想,她又回过头:“那,师傅,你创的武功叫什么?”

他挠挠耳朵,自己也没想过这问题:“这个啊,叫……嗯……对了,就叫映月神功好了!既然是我白皓月创的武功,当然是要出自‘月’出自‘神’!”

她喃喃念着:“映月神功,映月神功……好!师傅的映月神功,一定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武功!”

她笑得那么艳丽,让他刹那间竟忘记了一切。

如她所言,映月神功当真天下无敌。那柔美无双的招式,正正是克制住各大门派刚劲招式的天敌,饶是再强的攻击,也砍不断一张白纸。

他确是天资过人,不过转眼间,映月神功名震武林,各大门派对他又爱又恨——爱他稀世奇才,恨他好好武功不练,专要给他们名门正派捣麻烦。

江湖好手齐聚的武林大会,他一人笑傲全场,那至柔至幻的招式,成了武林一个神话。

谁人能敌!

而那年,他不过才二十岁。

她笑得俨然世间上最可爱的一朵春花,他是那么满意,甚至忽略了她腮上两抹艳红因谁而起。

直到有一天起床,她消失了。

他几欲疯狂,翻天覆地寻找,不见她踪影。

他在乎得只是她在哪里,又如何想到他的映月秘笈。

三个月后,母亲给他来信,让他上华山武林大会。他哪还有心思在武林上!可母亲说,他的徒弟也在。

华山顶峰,他看到被人打到血­肉­模糊的她,和映月神功的秘笈。

全真教长老的话听起来全像世外之音:“这妖女居然私通我们教中弟子,两人一同偷了你的映月神功躲在教中偷偷修炼,幸而被我发现。他们两个事迹败露后,还打伤我全真教多位弟子。我们本教的弟子违规,已经家法惩戒了。你的弟子,就交还你自己处理吧!”

她泪眼模糊,哭着喊:“师傅!师傅!求您救救我!”

他扶起她的身体,眼中全是不置信:“你要学映月神功,跟为师说便是,为何要偷走秘笈呢?”

她摇摇头:“想学神功的不是我,是他!霜儿自知天份不如人,今生都不可能成为那个最强。可是霜儿也是一个女人,也会爱上一个男人,想成全他的愿望,助他成为天下第一啊!师傅你的­性­子,我最了解了,你心高气傲,根本看不起他那种毛头小孩,又怎会肯把你毕生­精­华教给他。于是,霜儿只有出此下策。”

他几乎昏旋过去,咬着牙,看着他怀中这个他用尽所有来宠爱的女人:“你……你想要天下第一的名号,难道为师不能给你吗?只要你一句话,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愿意为你摘来啊!”

她笑得凄楚,只一句话:“师傅纵然再好,也是师傅。可我爱的人,是他啊!”

万根芒刺Сhā入心间,眼前一片黑暗,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知道她眼中的憧憬,是另一个男人;她胸口的心跳,是另一个男人;她脸颊上两抹动人的晕红,也是另一个男人。天地间骤然缩小,竟压得他无法呼吸到半分空气,只有劈天盖地下来的绝望。

母亲在后面探过来,她怎会不知道儿子心中所想,心里更是忧:“皓月,你会杀了她吧?”

她一听慌了:“不要啊!师傅,求求你救救徒儿,我真的知错了!”

背叛师门,偷窃师傅秘笈,与男人私通,伤害其他门派弟子,无论哪个,都是死罪。

可他只觉得,她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得是为何没爱他呢?

是啊,为什么呢?他明明那么爱她……

万念俱灰,他轻轻抱起她,温柔得在她耳边轻诉:“对不起,你手筋脚筋均被挑断,纵然为师救回你,也只是一个废人……”

想他神功盖世又如何,他又不是真的神仙,如何能救她?

背后刺咧咧的目光,各大门派,都等着看他如何杀她。

他并没有那么伟大,如果他想,他确实可以抱着她,突破重围,离开这里。只是,离开了此又如何?她天生倔强又强硬,怎能活得如此窝囊!

可她泪如泉涌:“师傅!徒儿不想死啊!”

为什么要苟延存活?你不是那个最要尊严的偷儿吗?你不是誓死不愿让人看不起吗?现在这般求人,又怎是你了!

他从来没有如此愤恨过,左手托着她后背,右手轻柔按在她胸口。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爱我呢!

她没有叫唤,倒在了他怀里,未闭上的双目满是泪水,却无法再淌下。

滴落地,是他的眼泪。

轻轻放下她,身后是各大门派的吵杂:“这才是嘛!所以说,那么多名门正派子弟想落他门下,都不收,偏下收个以前当小偷的,结果偷在自己身上了。”

“真是什么面子都丢光了,居然还和男人私通。”

“这种女人,就是贱货,这下好!两人都赔上了小命!”

“喂,你看他刚才握住那妖女的神情多紧张,倒像跑了老婆的男人,该不会他们两师徒也有一腿吧!”

“嘻嘻,没准哦!”

母亲战战兢兢地想握住他肩膀:“皓月,没事的!娘知道你难过,收了这么个徒弟,不过你还年轻,以后收徒弟注意点儿……啊!”

母亲吓得收回手。他身上炙热得能熔化一切。

原来,一切都是谎言……

荒谬啊!天大的荒谬!

这就是武林吗?这就是江湖吗?这就是天下第一吗?

武林奇才又如何?映月神功又如何?一身人人羡慕的绝世武功又如何?

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狂风吹动衣袖,一头秀丽的青丝如蛇舞动,他有着神仙嫉妒的美貌,他有着盖世的神功,他明艳照人,无人是他对手。

他恨这些人!

是这些人毁灭了他们!

是他们口中的伦理道德,是他们口中的伤风败俗,是他们口中的师徒关系,是他们擅自决定的江湖规矩——害死了她,也毁灭了他。

他放下她的尸体,非常轻柔地,仿佛那是他的女神。然后慢慢转过头,黑夜般的双目全是恨意,仙人容貌如鬼魅般可怖。他盯着眼前全真教长老,牙缝中缓缓吐出几字:“就是你,挑断她的手筋脚筋?”

全真教长老吓得无法应答。

他忧然闭上眼,脑海中全是她的笑容在肆虐。抬起手,辗转十指,是那天地都要失­色­的映月神功。他轻轻一跃,双手直冲长老门|­茓­。

全真教门徒惊呼,全力护长老,可任何人触碰到他,都如沧海一粟,全然不是对手。

众门派惊了,齐助全真教。刀光剑影中,他一身素白,云里来风里去,身影幽雅动人,似天上仙子。

可他的仙子,又消失到了何处?

白衣飞舞,十指玲珑,月光下,他似人非人,似仙非仙,泪水撒遍华山顶峰。

他在拜忌他的女神。

谁稀罕,这个天下第一啊!

“那日的事情,我还记得清楚。你以一敌百,竟无人能伤你半分,只有众门派惨叫不断。当时苍雪不过十六,初出江湖,未懂世事,只能跟在父亲背后,你不过轻抚过我爹肩膀,竟让他口喷鲜血足足半个月下不了床!而华山一战结束,你也没再回白月仙庄,从此在武林上销声匿迹,无人再见过你。”天苍雪似乎终于能结束他的长篇大论。“没想到,你居然跑到扬州弄了个什么仙人阁的,还改名素仙衣。被一群女人围着,果然是你的风范啊!”

素仙衣一字不吐,神­色­淡然,不曾为天苍雪的话有过半分表示。

少艾说不清为何,然而胸口的剧痛,压得她快无法呼吸。天苍雪一席话,听得她心惊胆颤。

她或许真的太残忍了,才能肆无忌惮得一次次嚷着:师傅,你什么时候教我天下第一的绝世武功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天下第一的名号,不是每个人都渴望的梦。

有得,必有失。

他可能只是弄错了方向,弄错了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才会在犹豫间,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

命?运?弄?人!

“谢谢你用了这么长时间来传诵我的伟绩。”素仙衣突然笑了,而且轻松如故,眨眨大眼睛:“正好节省了我跟我家小徒儿浪费口水的时间,不过我并不认为少艾会蠢得听完你这席话就把书交给你。”

天苍雪冷嗤:“秦少艾,你也听见了。你这个所谓的伟大师傅,只是一名不守规矩爱上自己徒弟最后还把她杀死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你以为他真的是为你好吗?他不教给你任何武功,就是最大的证明!他根本只是在利用你而已,也许,他只是把你当作他得不到的那个女人的替身,想对你……”

“唰!”一段长袖狠狠抽在天苍雪脸上,可他回过头,素仙衣依然站在原地,未动半分。

“你做什么……啊!”

话未说完,他另一边脸颊也被狠抽,而速度竟然快到天苍雪全然看不到素仙衣何时动过!

“还要说吗?”素仙衣笑容甜美。

天苍雪哪里还敢随便开口,可又憋不过这口怨气,忙后退几步,料想素仙衣该打他不着,才继续:“八年前,你确实是武林第一,映月神功名震天下。可八年了!这八年来,你完全没有用过功夫,只是守这帮姑娘,享受安逸,你以为,这八年来武林没有任何变化吗?你还以为,你自己是天下第一吗?”

这次,他的脸并没被抽,素仙衣连抽他都懒得费这力气。

天苍雪以为得了个乖,便想此时不占个先机,更待何时?突然扬起长剑,便想攻个措手不及。

只是瞬间,素仙衣扬起长袖跃起,十指转合,白衣长袖便如满天梨花飞雨,铺天盖地得压来。柔中带钢,钢中带柔,衣袖缠绕,飞舞如天降而下的仙子,天苍雪凛冽苍劲的天雷剑法,竟如孩子玩耍般可笑幼稚,每每刚劲而出,却在袖舞之下,化为软弱无力的轻弹。

少艾看痴了,普天之下,哪里还有如此美妙动人的武功?

清银皓月下,白衣胜雪,晶莹剔透的手指玲珑弹动,俊美无双的素仙衣犹为美得能吐出仙气,如一段神话,非人世可见。

绝世的武功,绝世的美貌,绝世的聪慧,师傅是含着最华丽的金钥匙出生的人,他该是人中龙凤,他该是武林第一,可少艾却觉得,如此超凡脱俗凄美如画的师傅,竟透露着数不清的悲哀。

——你还真有脸出来!你这个武林的耻辱!

——谅你天才一世,居然糊涂在一名三流女子身上!

——真是丢尽了你白家百年基业建起的门面!爱上自己的徒弟,违反道德规范,弄到这种地步,白白浪费自己一身绝世武功!

——你活着还有什么用!我要是你还不如死掉算了!

无人可敌的神功,八年来,尘封在他体内,从没用过。

是谁?站在故事背后,谱写下注定的悲剧……

师傅是天人啊!

天人就应该有比普通人更幸福的人生,更快乐的光景,更荣耀的辉煌!

绝世的武功,绝世的美貌,绝世的聪慧,这些东西曾经让他快乐过吗?

看到殷红姑娘要和情郎私奔时,师傅的眼神是如此的古怪,他可能更羡慕有勇气寻找自己幸福的他们。

尽管他们在世人眼中,是私定终生,天理不容。

天苍雪是那般着急,他最自豪的天雷剑法,无半点用处,月光下的素仙衣,神情淡然,如诗如画,急缓有序,双手袖衣如满天梨花落雪,洁白无瑕。

少艾看着,看着,眼睛一眨,掉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师傅明明占着优势,他看来是如此美丽,为何,又要如此悲哀?

就像月亮,人人瞻仰月亮高不可攀。

可谁又知道,月亮却向往凡人,能一生一世,和挚爱的她在一起。

永不离弃。

八年来,他真心爱过谁?又有谁爱上过真实的他?

他也只是个凡人啊!

天苍雪纵然自命不凡,又怎是素仙衣对手。他心高气傲,输不得人,映月神功更是志在必得。

既然知道握有映月神功的是白皓月和他徒弟,此事便有变数——白皓月当年危害武林,是众矢之的,即使他出动越天城众将齐来抓拿,也不违过。

“你好好收着映月神功吧,两个月内,我定当再来拿取了!”

斗将中,忽地一男子身着越天城服饰奔来,贴到天苍雪耳边说了什么,天苍雪向天若翼使了眼­色­,三人便慌忙离开。

少艾心里一片混乱,直到被素仙衣抗回仙人阁,都浑然不知。

她躺在床上,看着手中神功秘笈,心中百转千回,没个准。

素仙衣仿若无事人,依然笑得欢:“小猪猪,在想什么?在想为师我吗?”

少艾呆呆得如实应道:“嗯。”

“哦!”素仙衣笑得更欢快了:“真的在想我?啊!为师好幸福啊!”

少艾依然魂不守舍,直到被偷得脸上一吻,才惊慌得大叫:“师傅你做什么啊?”

他……他……怎么可以亲她?!

也不先说一声,突然偷袭,太不公平了!

不对,这好像不是问题重点,就算先说了也不代表她一定就会同意……

“总算醒过来了!”他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表情,心里淌蜜般甜。

少艾盯着素仙衣的美颜半响,才问道:“师傅,那书……映月神功真是你写的?”听过天苍雪的话,心里也明白,但总有几分难以相信。

师傅只是师傅,仙人阁的老板,貌美胜仙,古灵­精­怪。这样的师傅,突然和天下第一牵扯在一起,和武林神功扯到一块,始终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压抑心间。

为什么呢?她不是非常渴望能学会天下第一的功夫吗?当知道她师傅真的有此神功,为何反有一种莫名的苦痛溢满心间?

而他的过往,更是痛得她难以呼吸。

她宁愿,他当真只是一个普通人,平凡,踏实,除了动人美貌和欺负人,什么都不会的师傅。

素仙衣收起笑,他的心扑嗵扑嗵狂跳,怕少艾的反应并非如自己所愿:“是的。映月神功是我一时贪玩写的,没想到,害人害己。”

“所以,师傅才千百个不愿意拿回此书?”

“嗯。”他的回答简短而轻柔。

“那,书又是如何落到我爹的手中?”她眨眨一双明亮分明的大眼睛,眼中只有他的身影。

素仙衣垂下眼帘,想了想:“我以前游荡江湖时,与你爹有过数面之缘。那日华山顶上,你爹身为京城第一捕头,也在场,但他并未与我动手。我背叛武林,背叛了白月仙庄,也不知道怎地,独自走下了山,结果你爹捡起掉下的映月神功,追了上来。他要还给我,我跟他说,我不要了,他若要就给他吧。你爹想了想,便说,暂时帮我保管,以后再还我。我当时哪里还想得多,便随口应了他。没料他把承诺当真,如今无论如何要你将它归还于我。”

少艾也低下头:“你跟我爹,是朋友?”

“朋友倒称不上。当年你爹做捕头时,为人光明磊落,锄强扶弱,是江湖上出名的好汉子,人人敬佩。我知他名声是早,他约莫也知道我这个人,只可惜一直没机会真正相识。”

少艾突然明白到,为何爹会让她来拜素仙衣为师。

——少艾,他是一个能教你绝世武功的人!

爹,世间上根本没有真正绝世的武功,是吧?

所以,当素仙衣发现有越天城的人来了,就消失无踪,因他不想和武林人碰面。可善良的师傅又担心她的安危,虽然身在暗,时刻不离她身边。

她眼中,泪水打淌:“师傅,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蠢?如果我没有惹上那个天苍雪什么的,就不会给师傅带来那么多麻烦了!师傅只是想过平凡日子,我却把一切都打破了!”

天苍雪居然说要动用越天城来抓师傅……谅师傅就算再厉害,那么多人,师傅终究难以以一敌千、敌万吧?

素仙衣看着她,看着她的泪水,看着她清澈的双目,然后一把搂住他,温柔得不似她那恶劣的师傅:“你确实是个蠢猪猪,那么容易就轻信了别人,连自己置身危险都不知道。你可明白,当为师看到你和那家伙说话时,是多么得担心!要知道,天下间会武功的人并不都像你爹或为师这般,还会有许多满嘴甜言蜜语的危险男人……”

他并非不懂自己胸口因何而悸动,他只是害怕,怕一切只是历史重演。“可是,我也是个笨蛋,每次每次,都是喜欢上不该喜欢的女人。明知道是危险不可为,还是要在最不该出现的时间现身。”

“然后,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抛弃掉一切……”

少艾感觉到素仙衣枕过来的脸竟有几分湿。

“小傻猪!不要理什么越天城了,不要理什么武林了,好吗?你在仙人阁不是也很开心吗?每天和大家一起玩耍一起忙碌,不是也很快乐吗?答应师傅,以后不要想那些烦人的事了,不要学武功了,师傅会保护你的。我们一起经营仙人阁,让所有姑娘们都快乐起来,每天可以安然睡下笑着起来,天下间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如果你真的还想学武功,那师傅教你,师傅可以把所有功夫就教给你。映月神功不算什么,师傅既然能写出这一本,就能写出第二本、第三本……只要你愿意,师傅就把毕生武学都教给你!但不要去涉足什么武林,不要再讲什么天下第一了,世间上的人都沉迷于争夺第一头衔的迷宫里,他们已经忘记了什么是仁义道德忘记了什么是人的生命!你在江湖里走,不会快乐的。”

师傅何时说过如此这般多话!

他只会欺负少艾,然后笑呵呵得满意于少艾无奈的怒气。

可其实,师傅的欺负并不是欺负,师傅的玩耍并不是玩耍,师傅的爱笑也并不是爱笑。师傅只是希望她能快乐,能幸福的笑。师傅不会抢夺别人的东西,不会为达到目的就随便伤害别人,然后还满口仁义道德的将自己捧上天。

——为师就是喜欢欺负你,怎么样?

师傅总是仰着头笑得­奸­诈,然后用手指弹她的小脑袋瓜。

喜欢欺负她的师傅是那样温柔,温柔到不愿教给她任何一招一式的武功。

“小猪猪,答应我,好吗?”

师傅的手,明明是那么冰冷,此刻却如灼热燃烧中的烈焰,温暖她的颈项,温暖她的背脊,而不畏这种温暖是在燃烧他自己的身体。

少艾突然想起十一岁那年的春节,她和爹去买鞋子。

本来是打算买平时她最喜欢的碎花小布鞋,但当她看到一双绣着凤凰的小红鞋后,眼睛就离不开了。

她见过类似的鞋,镇上的一大户人家中的小姑娘就穿过。红­色­的布鞋,踩在脚上,随着脚步移动,似凤凰飞舞,烙在她眼中,久久不离去。

小贩说得唾液横飞,什么这鞋子可是某某大户人家订做的,因为不合那小姐的脚大小,无奈下才拿出来,想贱价也卖了。

少艾盯着那双鞋,抬头看想爹,眼中全是期望。

爹还是一贯的温柔:“你自己决定。”

少艾试穿上那双鞋,看着那对凤凰也在自己脚上舞蹈,心里一片明亮。

可脚跟却隐隐透着不适感。

“合穿吗?”爹问。

她知道,如果这时候说出来,爹定然不会买了。她摇摇头,坚定地说:“合穿。”

少艾欢天喜地捧着那双鞋冲回家,那是她过得那么多个春节中最最快乐的一次。她不会再穿那些每家女孩都一样的碎花蓝布鞋,她可以有一双和其他大姑娘一样的漂亮鞋子,让镇上其他女孩都羡慕不已。

第一次穿着鞋去书院回来,脚后跟全磨破皮,脚底的水泡痛得她两天下不了地。

爹没有说话,只是帮她上药。坐在床塌上,少艾哭得两眼发肿。

那双漂亮的鞋子,只换来了一次的赞赏,就再没走出过家门。那一年,少艾是穿着旧布鞋渡过。

少艾当然知道,师傅并不是那双红凤鞋。

师傅就是师傅,不会是其他的什么。

可为何,一想到师傅双手上的热度,心里就那么痛苦,仿佛他不仅仅是师傅。

他是她心头最痛的那一点。

眼泪沾湿了睫毛,却没有淌下。师傅的温度,把眼泪蒸发。

她想起华羽的笑声,那­干­脆利落,不带任何杂质的笑声,永远是她目光注视的方向。

她突然好像见华羽,从来没有过得那么想。

清晨,整个城还是睡梦中,黄沙卷着尘土飞扬,几匹快马奔腾而上。山中一座巨堡,坐立最佳地势,易守难攻,是北方武林的象征,也是他们的荣耀。

跑在最前面的黑马在堡门前长啸停下,马上一身青蓝装扮的年轻男子走下,马下是一众仆人与门下百多名徒众,为首的老人毕恭毕敬得弯身鞠躬:“恭迎公子回城!”

老仆说毕,后面一­干­徒众也深鞠躬,齐喊:“恭迎公子回城!”气势宏大,声震万里,林中飞出数十只受惊的小鸟。

男子笑着迎向老仆:“刀伯,您年纪也大了,还来迎什么,快回里面休息去。小心弯腰闪了身子!”

老仆却不从:“老朽就是到了一百岁,也要亲自在此恭迎少爷、少爷的孩子,越天城的子子辈辈,直到老朽化为黄土。少爷就莫劝我了。”

男子笑道:“就刀伯固执,说不过您,您自己注意身体了。”

后面的天若翼等人也下了马,天苍雪将马绳交给了其他下人,随刀伯入内:“大哥又闹事了?”

“回少爷,大少爷六天前突然发狠打向地牢的墙壁,虽然墙壁没被打穿,也毁了不少,为策安全,我命人将大少爷转入另一房间,也把他手脚上枷锁改短,铁球加重,以免再出问题。”

天苍雪没有回话,只是眉头愈皱愈紧。

刀伯见状,于是继续往下说:“老爷气得紧,说大少爷是要把他的城毁了,直叫我们杀了大少爷。老朽想此事牵涉甚多,不好定夺,只等少爷回来决定。”

天苍雪面­色­不好:“大哥不能杀,此次我还正想借用大哥的力量。”

“是!”刀伯也不说别的,主人的话就是命令。现在他的主人不是老爷,而是越天城的新主人——天苍雪,既然如此,天苍雪说的话就是天命,无论任何理由都不得违背。

“老朽已命人准备好了洗澡水和­干­净衣服,少爷刚回来,一路辛苦了,也该好好休息……”

“不用了!”天苍雪知道此刻没时间给他浪费:“我要先去见大哥!”

“是!少爷请跟我来!”

越天城在武林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有百余年,只是扬名于各派间,却不过近五十年的事。

越天城创立得早,但祖先却没能创下什么霸业,一直到了天苍雪的父亲天胜出现,才当真是光宗耀祖起来。他武艺高强,生­性­好战,善于使剑,自创一套越天剑法,在武林留下名号。加之越天城本就是商贾大帮,慢慢便亮起了旗帜,江湖上素传“南有白月,北有越天”,形容两大新起门派各据一方形势。

天胜是个对自己要求极严的人,对他身边众事,包括他儿子都要求严谨,必须样样­精­通,样样出­色­,才配得起他越天城的名字。

于是难免,十二年前造就了一出悲剧。

越天城的地牢,主要是关押犯人,或者严刑拷问之地,凡举进了此处,没几个能活着出来,即使出来了,不是缺手就是少脚,想自个儿爬出来都是问题。因此这里还有另一个别称,唤为“地府”。

无论何时走入地府,都是哀号连连,被关在这黑暗深渊的人,都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离开此处。每次见到有外面的人来,不论是谁人,都是唤多两声,哀求其能大发慈悲。

天苍雪六岁时第一次进来,吓得足足一个月做恶梦。可现在的他,能漠视一切,而无论对方是多可怜,或多可怖。他冷冷走过中间大路,视一切所见为虚幻,一切惨叫为幻听。

父亲说过,想要做大事就必须放弃一些不必要的垃圾思想。

例如,无谓的同情,例如,无谓的善良。

越天城不需用懦夫来统领,他不要成为一个失败者,像大哥那样。

他想成为王者。

王者是一种结果,过程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结果。所以,他想得到映月神功,而无论用何手段得到。映月神功能让他更贴近王者之路,他想把越天城真正捧到超越天的高度,这是他的目标,也是他必须完成的宿命。

凡事要想得太多,最后只会什么都做不到。

阶梯一层接着一层,延绵向下,似个无底深渊,地牢越走越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刀伯手上那根蜡烛是唯一的小光源,轻轻跳跃着。

“少爷,小心,到了!”

不似刚进入时普通牢狱的光景,地牢的最深处,黑暗寂静得仿佛无半丝人气。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刀伯手中的烛火,慢慢靠近。

先见得黑漆漆的铁柱栏,根根比手腕粗,但不难发现其中几根铁柱略有倾斜,上面掌印刻得分明,显然使出这一掌的人内功修为深不可测。

他继续向前慢慢移动,烛火突然不安分起来,仿佛也感觉到前面的危险。

黑暗中,他看得分明——那人有双黯如地底最深处的双眸,紧紧盯着前方他的脸!无尽地漆黑中,天苍雪居然感觉不到任何一丝活人的气息,心里说不清为何,竟紧张得狂跳起来。

男人一身简单布衫,虽是名贵的布料,在岁月的磨损下也已残旧不堪。他的眼神暗淡无光,全无生气,而脸上布满的胡子,叫天苍雪也揣摩不出他的表情。

他或许已没表情了,毕竟谁能在如斯黑暗中生活十多年还保持清醒神智?

天苍雪略为放心一点儿,突然一声呼唤吓得他几乎打翻手中烛火。

“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你啊!”

男人没有动,只是眼神似乎终于有了焦距,看到天苍雪手中那一小抹红。“我睡得正香,你怎么能吵醒我。”声音低沉发哑,在地牢中回荡,略有余音。

天苍雪将烛火逼前,确认过他手脚上铁锁完好无缺以及铁镣的长度后,才宽下心,小声应道:“对不起,大哥。我不知道你在睡。”

声音静了下来,好半天,另一边才沙沙回应:“不知道就算了。你这次来是何事?又有哪个门派要倒霉了?”

天苍雪又心惊起来,隐约中竟觉得哥哥在笑。可他看得分明,那人哪有在笑,依旧是那一大把胡子,遮挡住所有。

“这次,我是非常需要大哥帮助,除了大哥,没人能战胜他了。”

天苍雪说着,向刀伯示意。刀伯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把巨大钥匙,将铁门打开。又拿出小刀,走到那人身边,鞠躬:“大少爷,老朽得罪了!”然后提起刀,开始刮男人的那把大胡子。

男人倒没反抗,任他们摆弄,甚至觉得有点儿可笑,笑刀伯那无聊到极点的虚伪敬意。

黑硬的长胡落地,露出一张净白帅气的脸,只是半张脸露出后并没有给他增添几分人气,他的眼神依旧暗淡,仿佛他仅是一块不会思考的石头。刮完胡子,刀伯又一鞠躬:“大少爷,我要暂时解开您的锁链,请您小心点儿。”

那句“小心”当然不是要男人小心别受伤,而是警告——若他真发起疯来,刀伯就是拼上老命也会全力护主。

男人满不经心闭上眼:“放心吧!我也很久没有看过太阳了,在看到阳光前,我不会蠢到自己放弃机会的。”

言下之意,到了上面他就不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什么了。

刀伯看看天苍雪,见他依然很肯定得点过头,才继续解锁。“哐”一声巨响,连接着厚实墙壁的百斤锁链和铁球掉落地上,男人站起身,伸伸手脚,很满意自己的身体状况。

不等另两人有反应,他径直走出铁牢,走到天苍雪面前,眯细眼看向那根蜡烛。天苍雪心里略惊,不敢动半分。突然,男人抬手一把握住蜡烛的火苗,炙热的火焰烧着皮肤,发出“滋滋”声。

“嗯,久违的温暖,真舒服!”男人享受得发出赞叹声。

天苍雪却被此境吓呆了,尽管早知道大哥是疯狂地,还是没想到,他竟做出如此不可理喻之举。

几抹­肉­烧的味道传上来,天苍雪几欲想呕吐。

“怎么了?”男人还故做不解。“这里可比上面冷很多,身体不好几多穿件衣服,病了怎么办?”

天苍雪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喉咙里全是腥臭。幸好刀伯锁好铁门已跟出来,拿下男人手中的蜡烛:“大少爷,你这怎么行呢?万一蜡烛熄灭了,我们难道摸黑上去吗?”

“哼!”男人也不介意,翻转手心,径自去舔手上的烧痕。

有刀伯在,天苍雪也没那么紧张。三人一同出了地牢,刀伯去陪着给男人洗噪,全越天城,就刀伯知道怎么应对那人,自是不能离开。否则,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天苍雪也回到自己房间,洗换过衣服,便去拜见天胜——越天城的前掌门。

“爹,孩儿来给您请安了!”

­阴­冷的东北天气透过窗户传进屋里,却比不过屋里更寒的冰气。木轮椅上苍白头发的老人斜视过门口的天苍雪,摇摇­干­瘦的手臂:“多余的废话就免了。听说你把那野兽放了出来?”

消息也太灵通了吧!天苍雪暗自摸把汗,回应道:“是的,爹,我此次必须借助大哥的力量!”

老人突然撑跳起来,仿佛忘记了自己残废的下半身,撕扯着喉咙:“什么大哥?那家伙配做你哥吗?他是野兽!他是恶魔!他不是人!以后不许这么称呼他,只能叫他是杂碎!”

天苍雪微一轻咳,然后答应:“我知道了,爹。”

老人缓过气,冷静下来,才继续:“你说要用那东西,是做什么?”

“爹,我此番去谈商,居然看到了映月神功,而且其他门派的人全不知晓,那是在一个不懂武功的小姑娘手中。”

“映月神功……”老人残朽的脸上突然放出光芒。

“正是,如能得此,我们越天城称霸武林就不再是梦想。只是……”

“只是什么?”老人知道他后面还有话。

“只是遇到一个难以对付的人!”天苍雪看看老人的神情,考虑是否把对方名字说出。

“哼!”老人全不放心上:“有多难对付的人?我们越天城如今在武林的地位与能力,什么人不能对付!”

天苍雪顿一顿,才慢慢吐出那几个字:“那人是……白皓月……”

老人怔地愣住,久久,才再开声:“如此这般,才要用到那杂碎吗?”

“正是!”

“好吧,”老人不再阻止,“只是你万事要小心,别被自己养的狗咬到了。上得山多终遇虎啊!”

“孩儿知道了!”

天苍雪慢慢退出屋外,他心里冷笑。

哼!这十年来,他多少次瞒着阿爹利用大哥,何时出过问题!

虽然大哥是疯狂,但他知道,大哥无处可去,无论他走到哪里,天下都没有他容身之处。他只能回来,做越天城的狗,做他的利用武器。留在这里,在那个黑暗地府最里面,每天暗无天日得活下去,然后,等他有一日真的成为武林第一,他会毫不犹豫,立刻就会把大哥杀了!

爹说得话也不是全无道理,谁能知道以后的事?没利用价值的东西,当然尽快处理掉为好!

可是此刻,他还需要大哥——只有大哥,能对抗白皓月!那个八年前的武林第一!

当日齐山上,他放下豪言,说要以越天城来拿下白皓月,可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要牺牲掉多少,才能换来那本映月神功?

所以,用大哥是最好的做法。无论谁死谁亡,他都没有损失。

反正,反正,大哥他早在十二年前就该死了……

家族会议上,尽管人皆反对,还是无法改变天苍雪的决定。他一定要用那个越天城的野兽!

众人皆是不解,直到天苍雪道出白皓月的名字,全场鸦雀无声,再无一人敢反对。

男人一直坐在天若翼身边,双手抓起桌上的食物直往嘴里塞,全无礼仪。他自是对众人的决议视若无睹,反正他要做的只是杀人,至于杀谁,他没兴趣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白皓月是谁,十二年前他被关入地牢时,白皓月年不过十七,在江湖上薄有名气,但毕竟南北有隔,名声在北方传得并非很开。

或者,他其实听过,不过事隔十二年,又如何记得。

天若翼鄙夷得扫视过他,心中对少爷要用此人也略有不满。可他也明白,除了此人,再无人有能力与那个白皓月相对抗。

传说白皓月是仙人转世,这男人是黑暗中疯狂的野兽,也许,他们正是旗鼓相当。

仙人和野兽,总要斗个你死我亡。

纵然心中有不甘,收了天苍雪的命令就必须尽力完成。天若翼和刀伯奉命带他去白皓月所在,表面说是引路,实则为监视。

且不说此行极少人知晓,光是带着这么一个非人的东西长途跋涉至南面,就必然有许多顾虑。大城镇必然不可行,天若翼和刀伯接过天苍雪命令,带着那人专挑山林小道往南行走。

“白皓月是白月仙庄的二公子,只是已被其父在武林群雄面前发誓断绝父子关系。他武艺高强,天资极高,十四岁时就被丐帮长老、武当掌门以传授武功绝技为名,想拉拢入门派。可惜白皓月不但武功高,人也极为聪明,功夫是都学到了,但每次学完武功就离开,不留半点儿机会给他们。但他出自白月仙庄,又是武林奇才,众长老只能对他又爱又恨,也不舍得动他一分。”刀伯一路上说着,然后侧目看看身后马背上那人:“大少爷,这些事,是十五年前的,您还略有印象吧?”

三匹白马行走在山林中,骑在马上的三人各有所思。被刀伯和天若翼一前一后夹在中间行进的男人,无神得看着远方景­色­,好久才缓缓转过头,张开嘴:“不知道。”

刀伯也没指望过此人会有像样的回答,只是以防他听着听着睡着罢了,于是点点头,继续:“只是后来他为了一个犯错的女徒弟,与众门派反目。八年前华山顶峰武林大会一战,他将众门派代表均打得落花流水。此番,验证了他当真是天下第一的身手,却也让他离开名门正派,从此在武林上销声匿迹。”

刀伯说完一段,又看看后面的男人。

“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此人不好对付。他是映月神功的创立者,映月神功缥缈如雾,以至柔之力对至刚之力,硬碰对他是没效的,你若和他对战,必须先想好对策。”

“不需要什么对策。”男人打断刀伯的话,非常难得地搭理了一句:“直接对战,谁强谁弱,一上战场就见分晓。”

刀伯摇摇头:“寻常办法对付不了白皓月。听闻他格外宠爱他的一个小徒弟,名唤秦少艾,就是这小姑娘拿着映月神功的秘笈。我们不妨先拿下此姑娘,后面才好对付白皓月。”

男人冷哼:“就像十二年前,用我娘拿下我一样吗?”

刀伯盯着男人:“大少爷若是记恨十二年前的事,可以拿刀某下手,只是答应刀某,取得映月神功给少爷,不要伤害少爷。”

男人不屑得嗤笑:“越天城的老狗,你的命根本不值一钱!”

一直努力压抑怒火的天若翼再也忍不住,吼道:“你没资格这么跟刀伯说话!你这只野兽!”

“我是野兽?”男人突然笑了,笑得犹为­阴­森可怖:“我确实是野兽,但也胜过你们——越天城的走狗,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黑刺刺地目光如凶残的猛兽,在如此的目光注视下,天若翼竟是被他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够了!”刀伯大喝一声。“我们此次是来对付白皓月的,不要自己乱了方寸!”

天若翼忙低下头:“对不起。”看到男人无情的目光,气得牙痒痒。

穿过山林,穿过河川,一路从北到南,气候也渐渐暖和起来。平坦地时虽然可以策马快奔,但沿路大部分都是难以行走的林间溪道,只能缓慢地前行。

越接近扬州,随行人越来越紧张。只有位于中间被监视的男人面无表情,仿佛死人一般了无生气,除了双脚移动,按照另两人的提供进食休息,再无更多反应。

他如心死般无声息,到后来几天,对刀伯和天若翼的话更是全无反应,仿佛他们不过对空气说话。

但一路行来,从北至南如此遥远,总难免有些别的事情会阻隔他们的行程。

“把你们的值钱东西都放下,让本老爷过目,满意就放你们走!否则……哼哼,小心让你们吃不完兜着走!”

粗豪的喊叫响遍这鲜有人烟的林间,不知从何处窜出二十多名壮汉,个个浓眉大胡,凶神恶煞,满身粗衣。

天若翼别有所思得看向刀伯,右手摸向背后长剑。刀伯心神气闲,眼神中却隐隐渗出残忍的杀意。

只有中间那马上的人,漫不经心,依然望着远方的天,数着路过的雁队到底有几只翅膀。

山贼嘛,什么地方都会有的,何必太吃惊。

十二年前。

他是越天城的继承人,聪明,出众,武艺高强,人人尊敬。

他也以为,如此理所当然的快乐,就是他的全部幸福。

直到西院那一场大火,他才明白到,一切都仅仅是他的梦——世间上根本没有永远的幸福!他只是被自己所立下的定义所蒙蔽,抬头看到井口大的天空,就以为是全世界。

他是自己骗了自己!

和往常一样平静的下午,他带了年不过十二的弟弟去狩猎。他居然一箭­射­到天上的双雕,这是多么荣誉的事情啊!兴高采烈得捧去西院,想得到娘的赞赏,但看到的确是雄雄的火焰。

他哭着想去扑灭冲天的大火,可是他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又能如何?

无数人围着西院,有娘身边的侍女,有他的­奶­妈,有他的侍女,有院子里的下人……那么多人齐压压得看着那火焰吞噬掉房子,吞噬掉西院,吞噬掉他的母亲,却无一人有反应。

他们齐刷刷站在原地,无论他如何央求,没有任何人理睬他,仿佛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大火,就那样烧到夜晚,他哭得眼泪全­干­枯,跪倒在地上,无力面对眼前的残景。

身前,走来几人,他抬头,是爹,大娘,还有从小陪伴他长大、教育各方面事宜的刀伯。

“爹!爹!娘……娘她……”

他话未说完,爹突然起脚就踢过来。他摔倒在地,面上的巨痛是如此清楚,他却只觉得这是场梦。

是爹啊!他最尊敬的爹啊!最爱他的爹啊!

“不要再叫我爹,我没有你这种杂种儿子!我的儿子只有一个,就是苍雪!”

一切恍如梦中,爹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什么母亲炼巫术,想害死大娘……什么自己偷练邪门武功,想残害苍雪……什么叛徒!什么走火入魔!

什么什么!他们在说什么!

为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什么都没做啊,娘不是正妻,所以一直严戒他,跟他说不要逾越,凡事要尽力做得最好,爹高兴最重要。他不是一直都如此照做吗?照顾苍雪,尽力教苍雪武功,不惹怒大娘,不让爹失望。

他不是都做得很好吗?所以爹才说,他是越天城有史以来最优秀的继承人,他一定可以把越天城推上顶峰!

一夜之间,天地倾倒,世界反转。

他们都说,他已经练邪功练得走出火入魔了。

是吗?他已经神智不清了?所以才听不懂他们说得是什么吗?为什么这城中每个人可以变得如此快?昨天还恭敬得伺候他,昨天还开心地围着他说笑话,昨天还赞赏得抚摸他的头……

原来,原来,人心是如此脆弱的东西,一天的世界,便全部改变了。

他们都说他是疯狂地,他们都说他是着魔的野兽,他们都恐惧地看着他,不愿意靠近,不愿意和他说话。透露着湿重霉味的地牢,带着馊臭味道的食物,十二年来铁链枷锁贴身,终不见天日的黑暗,这样的地方,他的委屈,他的冤枉,向谁诉说?

反正,也没人会听他的话吧?

既然如此,就让他疯狂到底吧!

反正他们都说,他是疯子!他是野兽!他不是人类,早已不是人类了!他们只当他是个累赘,是个恐怖的怪物,只会恐惧地看着他,不愿靠近,不愿和他说话,却又不舍得杀他,因为他身上的高强武功——他们要利用他来获得胜利。

他过去所有的信仰,他过去所有的愿望,都成了黄尘中一粒沙,从今往后,他连生存的权利都不再拥有,还谈什么越天城的继承者,还谈什么将越天城推向武林第一!

十二年的春夏秋冬,他面前只有黑暗,无尽头的黑暗。

只有毛孔的感觉能让他知道季节的变化,春花、夏草、秋叶、冬雪,全部全部,从此都仅仅是一个名字。

他再也看不到。

谁才是着了魔?谁才是疯子?

……

是他吗?他们不都说是他吗?

可是,为什么他又能如此清醒得恨着?

娘的样子,早已模糊,只记得那冲天的火焰,与铺天盖地的绝望。

欲加之罪,百口莫辩!十二年来昏天黑地的不能叫活着的活着,是刻如骨髓的绝望!

所以,他也相信了,他真的是个疯狂的野兽,他是走火入魔的叛徒。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如此说啊,每个人都如此说的。既然大家都这么说,应该不会错的。

对……吧……?

清岚抬起手,略为遮挡头顶的艳阳。长年黑暗中生活,实在不太习惯这么光亮。

虽然他已经遗忘时间的感觉,但他依然可以从太阳的移动略微猜测出,他真的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来找他啊?

就在今天早上,他和刀伯,还有那个苍雪的跟班(具体名字他实在想不起来),遇到了山贼。既然此番他是来斗那个什么白皓月的,那其他人就与他无关,也包括那堆山贼。尽管他知道只要他出手,瞬间就可以全数解决,不过给他讨厌的刀伯添麻烦,会让他淡如死水的心略为有丝快乐,于是他没有出手。

意外发生得很突然,他的不反抗并没有给他减少什么攻击,小毛贼乱喊着举刀冲过来,他轻松一跃躲闪过,居然一脚踩空,没骑在马背上,一路滚下了山。

果然,三年没骑过马,生疏了。

斜倒在坡下的草丛中,抹掉身上的杂草,他静静等候着。本以为那两个会大惊小怪地立刻来抓他,却久候不到。

是被毛贼围得分身不暇,还是算错了他跌落的位置?

算了,随便他们!

他并没有义务在此一直等候下去,至少此刻他肚腹空响,总要找点儿慰籍。

山林野地,只要不太挑,随地是食物。他从未把自己当人看待,自是未在意于此,随手扯下几把果子往嘴中塞,虽未能裹腹,还是可以抵挡一下饥饿感。

但既然在森林,当然是吃一顿鲜美的­肉­食最好。

无需张望,他武艺超群,只要静心一听,立刻判断出附近的野禽。气纵腿间,他转身一跳,扑向身后草丛中的白兔。

“啊!”

少女的惊叫并没让他分神,只是他的目标被少女搂在了怀中。他收起手,淡而无神得轻道:“把兔子给我。”

少女略有惊慌,毕竟谁看到一个如此衣装随便满身杂草的大汉子突然从林中冒出,难免都有些怕。当少艾确定过对方无神的眼中并没有伤害她的意图,才略为宽心。

“你要兔子做什么?”她不过是途中看到一只可爱小兔,忍不住抱起而已,也许对方和她一样。

清岚绝对没有少艾那番闲暇无聊到极点的爱心泛滥,他简单吐出一个字:“吃。”

正准备递出的兔子被狠狠抱回怀中,少艾担心得看着对方:“不行!你不能吃掉它,它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要伤害它?”

清岚略为皱眉。吃喝拉撒都只是活下去的方法,他没有那么多顾虑,对他而言,面前的兔子只代表食物,而非生命。如果有人阻碍,在他看来就是麻烦,要铲除。

但做额外的体力活,不是他的习惯,在经历过短时间的考虑过后,他决定再次向对方陈述,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饿。”

“啊?”少艾突然觉得自己在和外星人通话,怎么他说得话,自己都听不懂。

清岚指指兔子:“食物。”然后指指自己的肚子:“饿了。”

经过伟大的外星人不辞辛苦加多了三个字的解释,少艾终于明白到对方所言为何。可她哪里忍心让可怜的小兔惨变成兔­肉­褒,于是翻开自己的包袱:“你如果肚子饿了,先吃我的食物好吗?我拿我的食物跟你换小兔子吧。求求你不要杀害小兔子。”

清岚愣了愣,疑惑得看着她:“你要把……你的食物给我?”

“是啊……”少艾仰起脸笑道,话语间,突然发现他手臂上赫然一道重重的刀痕鲜血直流:“啊!天啊……你……你受伤了!”

清岚微微别过头,看向伤口。这是刚才和那群盗贼战斗时乱刀下被砍到的,虽然入­肉­三分,但他全无感觉,既不感痛也没有包扎的意思。

反正,他不是人,他只是一头野兽,是一个死人,又何必在意血液流光,他是否会死呢。

他不是人,他不是人类,越天城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说的。

他只是一个战斗的工具,他只为杀人而存活,其他的,什么都不是!

“你受伤了……”少艾看着那伤口都觉得钻心的痛,不明白此人怎会如此不在乎。她忙从包袱中找出­干­净的布,伸手要触及清岚的伤。

就在那一瞬,如触电般,清岚一把挥开她的手,纵身跳开。眼中全是戒备,没有了刚才的死气。

“不要碰我的伤口……”他咬着牙压低声音,全身处于备战状态,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少艾怔住,没料到他如此大反应:“可是你受伤了,如果不包扎,会一直流血,会死的。”

“闭嘴!”他吼道,全身毛孔竖起。十二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在战场上的生活,他太清楚人的­性­子了——只要暴露出弱点,就是死亡。每次每次,只要他受伤了,只要他露出疲累的表情,他们就会群起攻之,每个人都想要他的­性­命!

所以,他跟自己说,不痛,他一点都不痛。他不是人类,所以,他不会痛的。

他不是人类,所以他不会死的!

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弱势流露人前,即使对方只是一名年幼瘦弱的少女。

他的伤口,不能被任何人触碰!

如果……如果,被看到了,他就一定要杀了对方!

少艾惊讶得看着他如此地戒备,看着,看着……突然她笑了。笑得那么天真,仿佛在她面前不是一头凶残的野兽,而是一个固执的孩子。她的笑容,似春天遍山遍野的花,不昂贵不稀有,却是如斯动人可亲,清风抚过,更是满心陶醉的飘香。

他看得有点儿痴了。十二年来,他见到的每个人都只会对他露出恐惧和厌恶。他知道,他们希望他消失,不存在世上。

有谁曾对他笑过吗?

有吗?

好像……太久了,久到他自己都想不起来。

“你好像一只野猫啊!”少艾吃吃地笑道:“不用这么害怕,我又不是要害你,我只是要帮你包扎伤口而已。”

他紧紧盯着,看她笑着走上前,靠近他,然后蹲在他身边,拿起手中­干­净的布条,轻轻触碰到他的伤口。他不禁颤了一下,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拒绝她。

“你其实不用这么怕。”她拉起他紧绷的手臂,一边擦血迹,一边继续:“以前我刚认识华羽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对每个人都有戒心,谁都不亲近。有人靠近了,他就摆臭脸。我就天天拉着他啊,去我家吃饭,陪他玩,还偷偷瞒着他师傅分糖给他吃。”

她仰起小脑袋,看向天空:“为什么你们男孩子都这么胆小呢?明明就不是真的要别人走开,却总是凶凶地赶对方走。”她又笑,平凡的脸上有着潮红的晕。

“华……羽……?”清岚喃喃重复了一句,依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对啊,华羽,他现在在京城,是我的好朋友。”

“朋友……”他才不知道什么朋友!他身边只有敌人,所有人都是敌人!他们每个人都希望他死,他们每个人都想看他露出失败,然后踩在他头上,让他永不复生。

不信!他绝不相信!

他摇摇头,企图将这么­干­扰他的思绪赶出脑海。咬着牙,他低吼:“从来没有人为我包扎伤口……”

少艾愣愣,继续手中布条的缠绕:“那是因为你没受过伤吗?还是因为你一个人住?不管怎样,你现在受伤了,而我又看到了,所以我要为你包扎伤口。”

“我不会给你任何好处的。”

她一听笑得更欢了:“我要好处做什么?我和你根本素不相识吧。”

“看!你说漏嘴了吧,我们根本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对一个不认识的人如此好?”他不相信,他绝对不会相信!十二年来,他就是如此渡过,也只有如此,他才能生存下去。

少艾叹口气,不明白面前这人怎么会如此固执又小孩子气:“给陌生人帮助是应该的啊!看到受伤的人为他包扎也是应该的,这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心头居然是一阵酸,长久以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影响他。而现在这感觉,又是什么呢?

“我……我不是人类……我只是一个瘟疫,一个人人厌恶的存在,我是……”他不知道要如何说服她,面对她,竟是从来没有过的茫然与无助。他既不能杀她,也不能推开他,让他分外感觉自己软弱。

这不是战场,这个少女不是越天城的人,也不是他的敌人。

他又是何来如此感觉的?

“你在说什么啊?”少艾也忍不住有几分怒了,不明白这男人明明这么大个人,怎么比当年的华羽还固执:“你就是一个人啊!我不知道其他人如何看待你,但你确确实实就是一个人!”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心里的酸味,孵化开来。清岚看着面前的少女,摸摸自己手臂上包扎漂亮的伤口,又痛又温暖。他咬着牙,不愿放掉最后一条界线:“你凭什么让我相信呢?”

“你我素不相识,我又为何要骗你呢。”

“你真的不会骗我?”他灰黑的心里全是酸味,似有什么腐烂般。“如果……如果你骗了我,我会杀了你的。我会把你撕成碎片,让你痛苦得后悔一千遍不该欺骗我!”就像和他过往杀的每一个人一样,让他们死无全尸,痛苦而绝望。

少艾愣了愣,然后殷然笑道:“好啊,如果我骗了你,你可以杀死我。”

他更痛苦了,腐烂的臭味异样蔓延开来:“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容易答应?”

少艾捡拾起自己的包袱,她似全不在意,又似全部看透般清晰,双眸清澈得可以淌出碧水蓝天:“因为我根本就没骗你,当然可以答应任何承诺。”

“你不会骗我?你不会背叛我?你让我信任了你,如果事后又背叛我,我一定……”

“是是是!”少艾双手合拾:“皇天在上,我秦少艾发誓,绝对不会欺骗、背叛这个人的,否则就任他处置,要杀要打怎么都可以!”她转过头,笑容不变:“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固执啊!你刚才不是说饿了吗?受伤了要好好休息,那边有条小溪,你去洗洗脸和手,过来我给你吃的。”

他愣愣看着她,找不到心的方向。

刚才,就在刚才,这个少女,说了什么?

她说,她绝对不会欺骗、背叛他?

不会……绝对不会……

不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如何哭喊都不予任何反应?不会把他关在黑暗的地牢不见天日?不会利用他的能力杀人谋利?

不会……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为什么,淡如空物的心突然自卑起来,以前,他从不在乎这些。

“我知道!我看到了,你肚子很饿却没有食物,看来身上也没有钱,如果没有遇到我,你会把可怜的小兔子拿来做食物。你确实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才要分你食物啊……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又笑了,那让他消魂的天真笑容。“我叫秦少艾,要去京城找我朋友杜华羽!你呢?”

十二年的黑暗积累起的绝望究竟有多深?深不见底,漆黑地不见任何光明。他早以为没有任何希望的自己形同死尸,就如他们大家所说的一样。

没有希望,没有心,黑暗,仍是黑暗,绝无更多。

算错的人,是他,还是他们?

十二年的寒冬,­射­入了一抹阳光,它并不很明亮,它并不很炙热,它仅仅就是一抹小小的阳光,橙红的光束照在堆积如山的厚厚雪地上。

却足够让一只冬眠心死的野兽抬起头。

——清岚,我们越天城的每一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个值得自己牺牲一切来守护的人。

这是意料之外地,这是不应该地!

他心里也知道,却无法拒绝,像中毒般喃出她想要的答案:“清岚,我是……天清岚。”

他凝视着,无法动半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那是一抹带有魔法的阳光。

她,会创造神话。

林间小道,沙尘飞扬,两匹快马疾驰而过。一声长啼,为首的马匹前蹄跃起,停在一间小店前。马上男子翻身下地,动作­干­脆利落,配合他玩世不恭的俊脸,气度不凡,若在城中,定是女人喜欢的典型。

随后赶上的白马也停下脚步,马上跃下另一名十三、四岁的小个子少年,清秀装扮,待细看,竟有几分脂粉气在脸上,活脱脱却是一个俏丽可人的小姑娘。

“大师兄,此番离冀阳还有几里路?”

男子没答,径直在店家门前一桌坐下。他们一路南下,已跑了多日,即使人不休息,马也要歇脚。店小二见有客人,忙放下苍蝇拍,前来招呼:“二位客倌,来点儿啥?”

“一盘牛­肉­,四个馒头,一坛好酒,快!”

“大师兄!你还敢喝酒?就是因为你喝酒累事,我们才白花花浪费那么多银两和时间!”少年扮相的姑娘瞪了男子一眼,吩咐旁边小二:“不要酒,来一壶清水就好!”

“不得不得!”男子惊呼,酒乃他生命之最,三日不吃饭死不了人,可不能一日无酒:“要酒!上好的酒!快去拿来!”说完忙把店小二推开,以防小师妹又要夺权。

“大师兄!”小姑娘怒吼:“都是因为你老是喝酒找女人,在镇上怡红楼闹出糊涂事,惹得人家镇长亲自来赶我们走,我们才逼不得已只能跑走这山间小道,你老人家喝得醉醺醺乱指路,害得我还要陪你满山钻!你倒是说:我们现在究竟在哪里?洛阳又在何处?”

高大俊帅的男子听着小师妹的句句指责,大汗淋漓,只能低头连声称“是”,哪敢抬头对视半眼。直到店小二拿来酒菜,他才回光反照面露喜­色­,美酒先斟满大碗,正要往嘴里送,一招“寒冰擒拿手”,酒碗竟然不见了。

小姑娘一手举碗,一手夺过酒坛:“大师兄!”

男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小师妹手中的“人质”,满嘴谗劲无从解脱,又惧小师妹厉­色­,唯有带着哭腔向店小二求救:“小哥,你要救救我啊!”

“啊?”店小二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客倌……您……您何以哭啊?”

男子哪还记得自己在京城时风流倜傥迷倒万千少女的形象,只见他此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抓住店小二的衣袖不放:“小哥,求求你,请你告诉我,我……我们……现在这个地方是何处……洛阳又在哪个方向啊……?”

店小二抽筋的表情如见怪物,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边小心翼翼掀开快抓烂他衣服的毒爪,一边慢慢答道:“这……这里是往梅州的路上,洛阳在另一边,你们往东边这条路走……就能到了……”好不容易拽回衣服,店小二逃似地跑了。

“灵儿……?”看男子哭得如此凄凉,小姑娘才慢慢递回酒碗酒坛,突然,她举着酒碗的手悬在半空,目光落在男子身后。

满心期待的男子以为小师妹又要改变主意,正要开唱第三场,小师妹一声喝,转移了他的注意。

“少艾?”

顺着赵灵儿的目光,男子转过头,惊讶地看到背后另一张桌上同样因喝声转头的少女。

“真的是少艾!”

两人走近,却见她身边一名满身破烂、头发零乱的高大男子与少艾同桌,顿感奇怪。

“华衣大哥!灵儿!”

少艾喜出望外,没料到途中竟会遇到两人,目光搜索一圈,不见华羽,几分失望难免展露在眉头。

“晴王府有工作,二师兄才没一同来。”灵儿怎会看不出少艾心思,她随手甩开两手多余的酒碗酒坛,上前拉住少艾。

好险!

千钧一发之际,程华衣及时扑倒在地接住险碎的酒坛酒碗,默默在心底恩谢了一千次“幸好平生得有师傅教他武功”,然后忙把酒水往嘴里送。

品味,卷舌,舔食,吞下,回味。

程华衣第三千万次感谢神让自己认识了酒,人生第一知己果然非酒莫属。

“少艾,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听说你在扬州拜师学艺的!”灵儿追问。

“我……我想回京城看看。”

灵儿目光落在少艾身边男子处。此男子目光如冰,眼中全是死寂,竟没有几分人气,她从未听过少艾有位如此的朋友。“这位是……?”

“他是清岚,我的同伴。”

“哦……”灵儿拉起少艾,再一脚踹开那已然喝得忘乎所以不中用的大师兄,走到一边,才小声道:“少艾,那人好古怪,他到底是什么人?”

古怪?

少艾回头看向席间的清岚,不就两只眼睛一张嘴,有手有脚哪里古怪?

想来刚才店小二见到他们也是脸­色­如见鬼,少艾还是想不通。

“没事,清岚是好人,你放心。”这人除了少言少语,寸步不离,其他都很正常。

灵儿无奈叹口气,面对这个少根筋的小姐姐,她也没办法,反正烫手山芋将来是二师兄要接手的,她又何必多费心。

“好吧,你自己注意就好,如果你少了一根头发,二师兄会抓狂暴走的。”

少艾点点头:“对了,灵儿你和华衣大哥这是去哪里?”

一说到这问题,灵儿马上皱起眉:“别提了,你也知道大师兄以哪两项闻名武林的!”

“闻名武林……?”少艾有不好预感:“难道你是指……路痴和酗酒……?”看到灵儿肯定地点过头,她也只能苦笑:“难道你们迷路了?”

“对啊!”灵儿已经快疯了!“本来他在武林上也算小有点儿芝麻绿豆的成就,人家来信函邀请寒冰派出席群雄大会,师傅就叫了我们三个一同来。师傅也知道大师兄不可靠,把地图和银两都交给了二师兄,并千叮万嘱注意事项。哪知临出发前晴王府有紧急召集,逼迫无奈才让大师兄代掌地图和银两,结果……”赵灵儿看来要哭了:“这真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决定!我怀疑我今生今世都到不了群雄会啊!”

少艾愣住:“群雄会?”

“是啊,群雄会……”灵儿突然明白到少艾何以有此反应,可惜为时已晚。

少艾猛得握住灵儿双手,眼中闪烁着渴望的星光,泪水哗得如泉­射­出:“灵儿!群……群雄会……就是会有很多武林好手出现罗……那……会不会有很厉害很厉害的人,会天下第一武功的人……”

糟糕!忘记了少艾的目标,只要一提到“武林高手”四个字眼及其相关词,无欲无求的少艾就会变身为超级恐怖粘胶糖,怎么甩都甩不掉!

“不,不是的!”灵儿忙解释:“这次虽然名为群雄会,但去的都是各门派第二辈份的年轻人,主要是让各门派的新人亮个相,以便将来进入武林后好方便行事,没有……什么武林高手啊……”天啊!哪个牌子的劣质狗皮膏药,撕都撕不下去,救命啊!

“混帐!你这是什么态度!”

一声巨喝打断了少艾和灵儿的交谈,她们望回到小店内,只见一名年轻姑娘一身大红装束,俏眉大眼樱桃嘴,是个美丽动人的模样。但手握一双月叶弯刀,一脚踩在椅子上,两条俏眉如剑,却是个泼辣­性­子。

“说你呢!看哪里!”

年轻姑娘又叫了一声,但被喝者显然心不在焉,目光一直注释着少艾这边,目光如神,没眨过一下眼。

少艾吓了一跳,被那姑娘踏着的,分明就是她和清岚那桌。清岚生­性­沉默寡言,风清云淡,哪里会理睬这疯丫头的叫嚣。其他客人见那姑娘手中双刀,也不敢开口,都低着头只顾自己喝茶。

“清岚……”

少艾忙跑回小店,还没踏入,店小二已壮着胆子上前劝阻那红衣姑娘:“这位姑娘,小店还有其他位置,姑娘何必一定要坐这桌。”

“猪!”那姑娘大喝一声,吓的店小二腿都抖了。

“你有没有常识!这位置前对入门,可以清楚看到所有来人,右前方的两树中间是来路小道,若有人经过这条路,也马上可以看到,左边则是一条小路可出去,如果有危险,一翻身就可以马上离开,而且掌柜也在左边,还能做掩护。这种安全可靠又风水一流的位置,当然是你姑­奶­­奶­——我的!”话语间红衣姑娘盯着稳坐位中的清岚,晃晃手里双刀:“识相得快滚开啊!省得让我动手动脚,见了红,可坏了我吃东西的兴致!”

清岚纹丝不动,连看都没看过她一眼,嘴没张开过,也没反驳的意思。

沉默累积了数会儿,红衣姑娘才发现自己被人无视了,气得放下背上大包袱和一张琴,扬起刀就砍下去。

少艾赶不及阻止,吓得一身冷汗,只担心清岚。

一把弯刀砍下,只见清岚面­色­不变,微微仰头,轻松避开,提起茶杯,继续用茶。杯未离口,弯刀又横扫过来,旦见清岚腰部向后倒,顺着刀势后仰,一杯好茶刚落入口中。再起身时,右手两根指头夹起空杯,“哐”一声,已空的杯底刚好截住刀尖。两指用力,那一柄弯刀竟脱离了红衣少女的手,飞上头顶,旋转三周,险险Сhā入红衣少女面前木桌上,吓得刀主人大汗淋漓。

不过眨眼的时间,清岚轻松挡下三刀,动作行云流水,没半点儿浪费,哪有离开位子一下,双腿与左手连动都没动过。

红衣少女张着嘴,说不出话。清岚神­色­依旧,看都不看她,径自又倒了杯茶,慢慢品着。

少艾和灵儿也呆了,她们都没想过,清岚竟有如此高超的武艺。他蓬头污面,哪里像了得之人。

灵儿发现清岚看少艾时突然瞄了自己一眼,想起刚才私下劝少艾此人古怪,心里一颤。清岚目光如洞悉一切,难道刚才她们的对话,他都听得清楚——可是隔了十多步的距离啊!

这样的一个男人,实在让她觉得毛骨耸然,如被野兽盯哨上。

少艾走上前,拔起木桌上的弯刀,递到红衣姑娘面前:“这位姑娘,请你见谅。他并没有得罪姑娘的意思,其实我们也快吃完了,马上就离开,姑娘想坐这位置,不妨跟我们暂时同桌,稍后我们就离开。”

红衣姑娘面­色­涨红,提起刀,走到旁边,不滋声坐到另一桌上。

少艾看看不说话的清岚,微微一笑,也坐回自己位上。她似已习惯此人的不语,一切都顺其自然,意外的和谐。

灵儿看着,心里说不上何种味道。

“好武功!”

背后突然一声叹,吓了灵儿一大跳,回过头,居然是那个烂醉的大师兄,面­色­红润,手中握着分不清第几杯酒,看来醉意已淡去几分。“好功夫,那红衣姑娘的固然不俗,但这位男子更是非同小可。”程华衣晃到红衣少女桌前,笑着道:“敢问姑娘,可是峨眉派弟子……应该说曾经是峨眉派弟子?”

红衣少女愣了愣,不甘愿得答:“是啦,那又怎么样?”

程华衣又转向清岚:“这位公子看来则不打算回答在下。公子只是闪避,并未出招,在下也看不出端儿。但从公子豪迈洒脱的动作看来,也应当是北方的门派。”

清岚默不作声,仿佛聋子根本听不到其他人的话。

程华衣虽然面­色­柔和,笑得从容,实则早已喝得烂醉。一般好酒之人至少还有那么几分海量,程华衣却不是,他虽好酒,却是个速醉型地,即“十分迅速就可以醉倒”型,此刻他说得前言不达后语,左一句右一句,不了解的人可能以为他见多识广,博学多才,其实正是酒后疯言,想向那红衣姑娘搭讪罢了。

只见他晃到红衣姑娘那桌,正要开腔,突然旁边另一桌一直底头不语的两名男子猛得冲过来,抢起红衣姑娘置放于桌上的一包袱就夺门而出。

红衣姑娘只顾得没好脸­色­防着程华衣,万没料到劫镖的人此时出现,哪里阻止得了。她恨恨地瞅了程华衣一眼,飞身紧跟在后,一把就抓住后面跑得慢那人,手中双刀一舞,那人怎比得上天清岚般武功了得,虽险险避开,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红衣姑娘抬头,却见被抢包袱在前面那人手中,正要追赶,背后一人飞身跃过,已擒住对方。

“大师兄!”

“华衣大哥!”

两个少女呼唤声同时响起,拿下抢匪的正是程华衣。

程华衣笑得潇洒,提起贼人走回来,哪知道酒后脚步不稳,居然绊了自己一跤,正正摔在红衣姑娘面前。

程华衣“嘿嘿”傻笑着,红衣姑娘本来还惊叹其轻功了得,此时“哼”一声,一把夺回自己的包袱,查看内里东西,不再搭理程华衣。程华衣也不介意,自己爬起身,拍拍身上尘土:“姑娘可有少东西?”

红衣姑娘不出声,对这个傻傻的醉汉不予理会。没想到,程华衣接下来一句却把她吓一跳:“镇南镖局也真是的,怎么可以让一个姑娘单独那么远去送镖,万一途中出了什么事,他们赔得起姑娘如花似玉的美貌吗?”

红衣姑娘狐疑:“你怎么知道我是镇南镖局的?”

程华衣一甩袖子,英俊潇洒无人能敌,但前提是要有人愿意欣赏。“姑娘身上虽然没任何标识,但包袱边上的系扣却有章在,证明此乃镇南镖局保的镖。姑娘如此介意周围环境与坐的位置是否便于逃跑,自然是因为身上带有易惹贼人的东西。”说着,把又想逃跑的两名劫匪按住,甩在小吃店地板上。“这两人,未知姑娘打算如何处置?”

红衣姑娘扫了一眼,没放心上:“随便吧。”

“啊?”众人皆是不解。

“这两个家伙又不是什么悬赏通缉犯,交给官府也换不了钱,我要来有何用。”

说完,红衣姑娘把掌柜地唤过来,一脚踩在椅子上,再次开始吼叫:“你们这间什么破店,居然害姑­奶­­奶­我的宝贝东西差点儿就被人偷了去,这是什么治安,这样不安全的店,如何能让客人放心食用?你说,你要如何负责?”

可怜的掌柜莫名其妙被喷一脸口水,不明白自己如何变成了使害者:“姑娘,这些贼人分明是为抢夺姑娘的东西才来,责任不是应该在姑娘吗?”

“在我?”红衣姑娘圆目一瞪:“你们身为一家食店,该为客人提供一个优良安全的用餐环境。先不说你这店位于大路旁边,经过马匹扬起的黄尘都会落在食物里,造成不卫生的食物,光这点就够我上报官府拆了你们的破店。万一我吃了你们的食物后,肚子痛头昏眼花身体不适,搞不好还呕吐手脚无力,无法继续赶路,不但严重影响我的身体健康,还会破坏我的财路。如果我无法安全把这份客人要保的镖送到目的地,我不但无法赚到钱,还会白白折了路费,这是你们这间小店能赔得起吗?其次如果洛阳的客人无法按时收到这份东西,万一这是什么超级重要的东西,例如是他们急救父母­性­命的药或要救他们为冤枉的兄弟姐妹离开牢狱的不在场证明,那岂不是白白害死了一个好人!你现在还能说,责任在我而不是在你们吗?”

一席话不但斗得掌柜无话回答,全小店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少艾长这么大了,从没见过如此能说会道还不用喘一口气的人。

“那……姑娘希望小店如何赔偿您的损失?”掌柜突然连自己都深信自己这家店确确实实是间黑店了。

“哼!”红衣姑娘再次坐回到位中:“先给我好酒水,再来几盘上好的小菜,当然我不是贪得无厌之人,这餐算你们赔偿之礼就是了,其他的我暂不追究。”

掌柜连声道是忙退后呼唤小二去办,红衣姑娘看到少艾盯着自己,喝道:“­干­嘛?没见过美女啊?”

红衣姑娘当然是名美丽动人的姑娘,只是少艾笑着:“没什么,没什么。”

程华衣想到这姑娘刚才一阵言语,心里欢喜,道:“姑娘刚才可不是说要去洛阳吗?正好我与这位师弟也是同去,不如和姑娘结伴,不知道可好?”灵儿一想也是,他们两人继续如此,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达洛阳,有人同行可以兼且带路当然最好,马上附和:“是啊,我们也要去,不如一起同行吧。放心,我们不会给姑娘添麻烦的。”

红衣姑娘撑着自己脑袋,终于斜眼瞅了瞅程华衣,右手一摊:“嗯?”

程华衣他们三人不明白,红衣姑娘唯有不耐烦地解释了一句:“价钱啊?你该不会以为找个带路的不用钱吧?虽说我也是同去洛阳,但是带多两个人,时间上必然是有拖累,也容易有其他意外滋生,你们该不会这点儿事都不知道吧!”

三人面面相觑,刚才几招已显然易见,程华衣的武功自是在这红衣姑娘之上,且带着危险物品易惹是非地明明就是这姑娘,此刻她反倒怪人家易惹事,简直颠倒是非黑白,横竖钻到钱眼儿里。

“算了吧,大师兄,反正有少艾在,劳烦她带我们去洛阳不比这……喂!大师兄!”灵儿尚未说完,程华衣已笑嘻嘻地自动把银两送到红衣姑娘手中。

“没关系,没关系!”程华衣只要有酒喝,有美人同行,明知被骗也心甘情愿主动踩入陷阱。相比起已经“几乎内定是属于师弟”的秦少艾,他更愿意与这位漂亮姑娘同行,没准还能发生什么艳事,对钱,是没半点儿机心。

红衣姑娘掂了掂银两,才笑:“好!先自我介绍,我叫红莓旭,如这位大侠所言,出自峨眉派,现在是镇南镖局的人,既然你们如此诚心,便带你们去洛阳吧。”

程华衣不顾灵儿阻止,马上自报家门:“在下程华衣,寒冰派弟子。旁边这位是我师弟,赵灵。”

“慢着!”灵儿转念一想不对:“你本是峨眉派弟子,怎会混到镇南镖局?”峨眉好歹也是道姑门派,自然是清高的老Chu女,规矩严谨得很,这姑娘怎么反而跑到镖局去打工?

红莓旭边吃自己的免费午饭边满不在乎地回答:“唉!好汉不提当年勇,你们就别问了!”

众人面­色­古怪,不解她何以如此说。

红莓旭心里只有钱,既然钱已到手,吃得也吃饱了,也不介意道出自己的过去:“你们也知道,峨眉派那些老道姑都是些清风道骨的,哪有什么油水,我不过是趁下山的时间混了几份兼职,她们居然大咧咧地把我训了多天,还要我闭门思过。我才懒得对着什么道什么佛地思什么过地,就把吃地剩下地油水一概刮了,顺便帮她们把道士像擦了一轮,把上面的镀金层也摸去,剩得都是铜,她们以后擦洗也方便不少,还免了贼人窥视。多好啊!”

红莓旭说得得意至极,众人却狂流汗,不理解她这“好汉不提当年勇”是哪门子的“勇”?

少艾叹口气,见华衣大哥已经把钱都送上了,唯有拍拍灵儿:“别担心,反正能平安到洛阳了。”

灵儿无力地靠在少艾身上,她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个大师兄,明知对方是钱眼里的奴隶,还主动送上门当任宰的水鱼。算了,至少到洛阳是有望了。只是她瞄到席间一直沉默不语的天清岚,心里又是一忧。这样一个危险的男子,如此超群的武艺,便是当个一派掌门也绰绰有余,但此人却衣装随便,不苟言笑地跟在少艾身后,所求到底为何呢?

“走了走了!姑­奶­­奶­我吃饱了,你们要去洛阳的就跟紧,跟丢了我可不退钱啊!”

灵儿担心地拍拍少艾:“少艾,你自己小心啊!”接过店家包好的­干­粮和食物,拉上醉得脚步不稳的大师兄,跨上马。

看着他们离开,少艾回到席间,笑着伸伸身子。

清岚一直看着她,突然冒出一句:“你向往武林?”他练就内功深厚,刚才她和赵灵儿一段话,听得一字不落。

少艾笑得天真无邪:“是啊,你怎么知道?”

清岚只是摇头,没搭话,少艾也不喜刨根问底,桌间恢复了宁静。

两人心里,自是差天共地的念头。

东北越天城。

“哐”

清脆的声响破碎在墙壁上,天苍雪俊秀的脸颊上了多一道血痕,清晰可见。

“早跟你说过,那个野兽是我们越天城的耻辱,你偏还要用他招摇过市!现在好了,我看你怎么收这烂摊子!”

轮椅上的老人青筋暴起,虽然年岁已高,但手上力道并未因此减弱。而不在乎,站在他对面,是他唯一的儿子。

是的,唯一的,因为另外那个丢失的,并不是他儿子。

“没用的东西!”老人唾骂着。他在意的,是越天城的名号,他要的,是能给越天城带来更高荣誉的儿子。

而不是一个只会笑着喊他爹撒娇的儿子。

那只是懦夫。

像白皓月就是典型的懦夫。空有绝世武功,却为个女人,毁灭了自己的终生。天胜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他拥有了映月神功,该是如何地光宗耀祖扬名天下。

他的越天城必需是武林第一!

天苍雪立在原地,不敢擦脸上的血迹,也不敢发一声。

天胜的话是他的圣旨,绝不能违背。他不是苍雪的父亲,是主人。

“还杵在那里­干­什么!再不把那劣畜找回来,你想毁了我们越天城吗!”

年迈的嘶叫伴随拐杖打来,天苍雪忙恭身,退出房间。屋外,刀伯和天若翼跪在门口。

“都是老朽一时糊涂,居然把大少爷看丢了,少主请处罚老朽吧!”刀伯颤抖着趴下,天若翼忙跟着也趴下。

天苍雪右手握拳,双眉紧皱,十指连心,竟握出血来,深深浅浅,滴在雪地上,开出一朵朵小红花。他深吸口气,才道:“刀伯你留在城里保护越天城和爹。若翼!你马上去准备,跟我南下,去找回大哥!”

刀伯慢慢抬起头,知道天苍雪说的就是命令,不容讨价还价,自是不多加废话:“少主此番去,危险重重,还是带上­精­锐‘霸天’为好。”

天苍雪点点头:“正有此意。”

说完也回自己别院整装行李,只是双手十指鲜血,一直未舒展开来。

一切,本该按计划顺利进行地!是谁?是谁搅乱了他的计划?

——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你啊!

黑暗中,男人冰冷的容颜依然让他颤瑟。

大哥不是他的棋子吗?大哥不是他的工具吗?大哥不是一直以来都乖乖做他的野兽,做他的疯子,然后让自己利用吗?

天苍雪一直都是如此认定,事实也一直是如此走。

然而,为什么时至今日,大哥才离开?他离开了,又能去哪里?

冥冥中,似乎有着什么改变了。

命运,究竟是由谁­操­控!

双手的痛清晰感觉,脸颊上的伤口还带着赤红的印子,但并不改他潇洒俊容,所经之处,越天城中每个人都用敬仰地眼神看着他。

他是他们的神,很快,他也可以成为这个越天城,乃至全武林的神。

只要有映月神功……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究竟是几岁认识华羽的,少艾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只知道从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华羽就来到了城里。他和师傅以及另外三个师兄妹一同,住在城郊的小房中,平日就跟他师傅学武,有时候也进城来做些简单的工作,谋取生活所需。

华羽的武功并不好,少艾知道。

可华羽的笑容是种无可取代的魔法,比起任何绝世武功,都更能让她感到有安全感。

但少艾也明白,再动人的笑容也无法改变现实,无法使死人复活。

娘去世的那日,她躲在郊外的竹林中哭泣了一整天。

只有华羽,能找到她,然后坐在她身边,陪伴了她整个晚上。

华羽一直说个不停,他说天上闪闪发亮的星星,他说竹林夏日的萤火虫,他说师兄弟为抢一只小鸟从树上摔下来的糗事,他说了好多好多,多到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而完全不介意,少艾一声都没回答过他。

他的笑容,是八月艳阳天午时拂面而过的凉凉清风,无论多么痛苦,都总有一人为她贴心。

星星再可爱,萤火虫再迷人,糗事再好笑,都无法真正靠近她内心。只有华羽,不需任何理由,永远能找到她藏身的地方。

娘是那么温柔善良、美丽动人,全天下再也找不到比娘更温柔的人了。

“从今以后,我再也见不到娘了……吃饭的时候,不会再有人老往我的碗里夹菜夹到堆成小山高;晚上睡不着时,不会再有人轻拍着我的背,唱歌给我听;我要摔倒了,不会再有人抱着我跟我说‘不痛\‘……不要……我不要这样……我要娘!我要娘……”小女孩的哭声响遍午夜的竹林,全是凄楚。

小男孩睁着大眼睛,眼神单纯而坚定:“那,从今以后,吃饭时我给你夹菜,睡不着时我为你唱歌,你摔倒了,我一定会抱着你,跟你说‘不痛不痛,一点都不痛\‘……”

“不!我要娘!我只要娘!”少艾不停得哭,哭着哭着睡着了,当她在晨光初露的清晨醒来时,她枕在他的腿上,身上是他的衣服,面前是冻得双手发紫的小男孩。

就像全天下再也找不到那么温柔的娘,全天下也绝对找不到第二个杜华羽。

她明白,她真的明白。

可是,她忘不了那个痛,她忘不了娘。

她永远忘不了,娘是死在盗贼手中。

少艾呆呆地坐在草地上,啃着手里的­干­馒头。头上茂密青绿的树林,还有一个高壮的男人立在身后,似在保护她,又似单纯赖着不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心绪。

阳光照在她身上,明明是温暖地,为何又渗着冰寒,由心透到体外。

离开师傅,已经十天了。

师傅的温暖,是那样醉人心弦,心神荡漾,可犹疑之间,少艾竟有几分害怕。

怕什么?

说不清道不明,没来由的恐惧,让她在那一刻只想逃走,逃避师傅的温柔。

她或许,并不是那么胆怯,只是刹那间,她是如此想见华羽。

她必须去,见到华羽,只要见到华羽那独一无二的笑容,所以的犹疑与迷惑,都会一扫而空地。

她坚信。

慢慢仰起头,朝天看到清岚的漠然。她眨眨大眼睛,回到现实:“你不累吗?”清岚加入她的旅程已有数天,每天长途跋涉地,居然从来没见过他歇息。晚上她睡了,清岚仍是冰冷地盯着四周,早上她醒来,他早已准备好一切,依旧没表情。

真有不需要休息的人吗?

清岚虽然一直看着少艾,眼神却似已死般没有波澜,仿佛没有视点焦距的死人,双目中全是黑暗:“不累。”

“如果累不要硬撑,对身体不好。”这两日起风,她也从包袱中取出多一件衣服裹上,清岚却依旧单件布衫,多日旅途已见旧,还破了几个洞。一头乱发,不修边幅,而他,不在乎。

“也不冷?”又一阵寒风袭来,她忍不住缩起身子。

“不冷。”寒冷冰绝的地牢都不曾倦缩过,又怎会在乎这几阵小风。

他是死人,他心一死,没有任何东西能击起涟漪。

可是,眼前这少女又该做何解释?他为什么要跟着她?这个平平无奇、满街都可见的少女,又有什么魅力吸引他,居然让他十二年来,第一次扬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隐约明白,那是种名为不愿分离的感觉。他不想离开这个少女。

平平无奇?满街可见?

笑话!

过往的十二年,他何曾时遇到过“她”?

——你不用这么害怕,我又不是要害你,我只是要帮你包扎伤口而已。

——给陌生人帮助是应该的啊!看到受伤的人为他包扎也是应该的,这不需要任何理由。

——你就是一个人啊!我不知道其他人如何看待你,但你确确实实就是一个人!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有人对他说过吗?曾经有过吗?

即使有,也是前世吧,否则,他怎会如何努力回忆都想不起!

——我要好处做什么?我和你根本素不相识吧。

少女仰起笑脸,她一定是个单纯没有受过任何伤害的人,是在温暖中长大的孩子,才能如此简单说出这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话。

好痛苦!

胸口有种炙热的东西在腐蚀,熔化掉了什么,发出腐烂腥臭的味道。

“你怎么了?觉得冷吗?”那个少女又再叫了。别再叫了好吗?只要她一跟他说话,他就觉得痛苦。

她的话,是种毒,会让他腐败退化,可偏偏又有着致命吸引力,让他离不开,逃不掉。

少艾慌了,清岚看起来真的很奇怪,她忙将他拉着坐下,抱着他:“不舒服就不要硬撑!如果觉得冷,就靠过来,两个人一起会比一个人温暖许多。”

那句话,是寒冷中一束冬天的阳光,是最清淡的一口热茶。

刹那间!他胸口的痛苦突然融化了,初春的一抹光,驱走了冰冻的寒冷。

不!

不要再靠近他了!

他恐惧地想推开她,却没有任何力气,只能像孩子般无助地挣扎。

“你怎么了?真的那么不舒服?”少艾担心地伸手到他额头,嗯,没有发烧啊。

以前,华羽也是生病了总不说出来,怕别人以为自己很软弱。想到华羽当年固执地样子,她忽地又笑了。

她将清岚抱在怀中,轻轻抚摸他的背:“别逞强,不舒服就说出来,我又不会赶你走。”

“不会……即使我生病了也不抛弃我?”

他诧然地看着她温柔的神情,彷徨地不知道哪种才是真实。生病了绝不能露出弱势,否则,等待他的只有死亡。这是十多年在黑暗最深处和战场最前线积累起的经验。

他告诉自己,他不是人类,他是野兽,他是战斗的武器。

所以,他不会生病,他不会展露任何疲惫。

只要相信,很相信很相信,那么,这就是事实。

“生病了当然不会抛弃你!”她的笑容清澈地能反照出他的污秽,她没有动人的美貌,却让他迷失方向:“你生病了一定要说出来,别想瞒着我!华羽以前就是偷偷瞒着我,发烧了也不说,还想去山林玩,我发现后三天都没有理他!”

“华羽……?”又是这个人,每次每次,少艾说到这个人,笑容里就会多了一分明媚。

“嗯!”她肯定地点点点头,并不知道他此刻所想。

他心里隐隐有丝酸,说不清是为何而起:“他是你的夫君?”

“啊?”少艾吓得双颊赤红:“才不是!你不要乱说啊……华羽……华羽……我上次也说过了,他只是我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才不是……不是什么……夫君呢……”说到后面,她声调锐减,失了气势。

他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心如死灰。此刻胸口溢出的酸臭,就是证明。

他怎会还有感觉?

他怎能还有感觉?

可是依靠在她怀里,如此温暖,温暖到他想永远靠着不离开,甚至涌上想午睡一刻的冲动。

多么可怕!

若这里是越天城,若这里是战场,他是必死无疑!

不能有任何心动,不用有任何感觉,想死人一般,没有任何情绪,日复一日。只有如此,他才能在黑暗无光的地底活下去;只有如此,他才能在弟弟把他送上战场最前端时,毫不迟疑地砍杀死所有人,然后活下来。

对,没有任何感情地活下来。

可是,可是……!

“清岚,你有青梅竹马吗?”她看前方,并没有注视清岚,思绪飘到其他方向。与华羽自小认识,那么久的感情,她却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爱情?

她只是清楚明白,华羽的感觉和师傅的感觉差天共地!

她分不清,她喜欢华羽吗?她喜欢师傅吗?

这是份奇怪的酝酿——只要想到师傅,心里炙热得想掉眼泪,想温暖师傅,用尽自己的一切去温暖他,可是,她却不敢抱住师傅拥抱过来的身子。

而想到华羽,是温暖到想微笑,漫天盖地飞下的羽毛,轻柔且舒心,让她不自觉像回到孩提时,世界天真单纯。

她不懂,她不想错过,也不想逃避。

“没有,我没有朋友。”清岚心里绞痛,面上却若无事,风清云淡。

“那……你的亲人呢?”“我没有亲人。”他答地理所当然,无需犹疑。

她微微愣住,低下头,看着清岚无变化地平淡:“没有能回去的地方?”

他冷笑:“有,黑暗和地狱。”

少艾瘦小的肩膀震一震,忽地明白到许多,例如,为何这人对穿着打扮全无意,例如,为何他对冷暖全无感觉,例如,为何他不愿相信人,再例如,为何他面无表情仿佛死人。

或者,不是仿佛,他真的是一个死人。

少艾心里涌上一股热,她也想温暖这个人。虽然他们刚刚认识不过几天,虽然她并不了解他,可是,看到这个高大的男人露出如此的冰冷,竟让人心存怜惜。

他像个孩子,像只没有家的野猫。

少艾扬起笑容,毫无保留:“既然回去那么痛苦,就别回去,你可以去其他地方啊!”她突然想起:“对了,不如来我家吧!我爹以前是京城的捕头,虽然不是很有钱,但是养你一个绝对不是问题的。爹总说想要一个儿子,你可以到我家来,我爹可以介绍工作给你。”

清岚愣住,她似在说另一个世界的事:“你说……工作?儿子?”

“是啊!阿爹总是数落我,说我根本不像个女儿家,野丫头一个,其实还不是他教养有问题。我知道阿爹想要个儿子,但……娘去世的早,就我一个,如果阿爹知道我给他找到个儿子,他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的!”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地:“你我刚认识不过几日,连我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敢让我去你家?”

少艾的目光清如水晶:“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我知道,你是真的无路可走,才会跟着我;我也知道,你是真的很孤独,觉得很冷。既然人的体温可以互相取暖,为什么要退避三舍之远,距人于千里之外,大家一起生活永远比自己一个人抵御寒冷强。”

他坐起身,看着她,她的眼睛似能闪烁出光辉。清岚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超乎他自己想象得快乐:“你说我无路可去?你说我很孤独?你说我很冷?”

“哈哈哈~~哈哈……”

少艾被吓一跳,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所言哪里有如此可笑。

他,只所以能成为越天城的武器,是他一身超越普通人的武功。正是这一身盖世武功,当年大家都说,他将会成为越天城最强的掌门,他会将越天城发扬为武林第一,他能为大家带来最高的荣誉。

也正是这一身盖世武功,他们将他打入深不见五指的地牢,恐他惧他,却又不舍得杀他。弟弟将他像狗般养在地下,当做一颗最佳棋子,每次战场都在最前线,无论生死,弟弟都不会皱一下眉。

十二年来,铁锁加身,黑暗地底,粗重的铁栏。

真的可笑吗?

他突然再笑不出一声,脑海中涌上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无路可去?孤独寒冷?

少女依然纯净的眼神,静静看着他,不曾改变:“清岚,你可以选择你自己想过的生活。”

他可以选择?

他真的可以选择?

彷徨从他眼中溢出,他突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凄楚。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这些,告诉他,他是一个人,他也会孤独,也会觉得冷,也会,需要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没有人,没有人会跟他说这些。

他并不是那么懦弱,并不是在黑暗中乞求有人能看他一眼,可怜巴巴地哀求。

他不曾在乎过那些人的念头,谁生谁死,都是世外地,与他无关。他属于黑暗,光明世界的人,与他没有半点关系,父亲没有,死去的娘没有,弟弟没有,刀伯没有,那些守护他爱护他又背叛他的人,全部,都没有。

他是谁?

他不是人类。

所以人类的事,与他没任何关联。

可是这一刻,他想守护她,这个少女,这个平淡无奇的少女。

她是这天地间唯一把他当人看的少女!

“吃馒头吧!你吃得太少了,难怪会觉得冷!”她掰开白花花的馒头,一人一半,递过来。多天的相处,少艾发现他不仅睡得少,连吃也极少。

他冷冷注视着雪白的馒头,慢慢伸出手接下。地下的黑暗太深邃,即使有这么一个纯白的馒头,他也看不到。

黑暗,只有黑暗。

他曾以为,他自己也是黑暗地。

原来,世界真的有光,馒头真的是白­色­,少女的笑容真的如春风。

他骤然想哭,才发现自己早已忘记了如何去哭。

世界已经碎为无数片,人们还任意踩上,把一切辗压地更破碎,是她,小心翼翼拾起每一片,慢慢组合,放在阳光下,会反­射­七彩之­色­。

“好吃吗?”她笑容依旧,看不出这笑容背后会有什么苦。

仿佛他吃下的不是馒头,是一道温暖。

只有她!是唯一地!

刹那间,有些什么在振动。他抬起头,仔细听,确实有奇怪的声音。

清岚突然一跃而起,他看看四周,猛地拉住正在往自己嘴里拼命塞馒头的少艾,施展轻功,往梅林东边跑去。

“怎……怎么了?”少艾满脸茫然,双手紧握馒头不敢动。

“附近有人在打斗。”清岚小声答道,双手调整了一下抱着少艾的动作,然后以更快的速度飞跃而去。

“打斗?”少艾很想问:她是否可以继续吃早餐,毕竟现在双手各握一馒头的动作实在不太雅观,可清岚紧张得神态显示出事情似乎挺严重,令她无法问出口,只能继续保持双手握馒的姿势。

清岚定了定神,凭着多年的修为,很快就估计出梅林中武斗者的人数和方向距离。没料到是如此多人,看来双方都是有备而来,短时间不可能战出结果。清岚只想尽快把少艾带出梅林,免惹是否。以少艾对武林的向往,要看见了如此多人在群殴,还不兴奋得攀上去凑热闹顺便当人家刀下猪­肉­任宰割。

两方人马似乎都有不少高手在,不似普通土匪抢劫。

然而,清岚愈想尽快离开,似乎愈是不可能。

本想避开两方人马,但随着战斗越来越激烈,不少人已经打到他们身边。清岚见离开已不可能,抱着少艾避过激战中的双方,躲在一抹树丛后。

“呆在这里,别乱动。”清岚嘱咐着少艾,同时伸手掩盖住她的双眼,省得少艾看到血腥暴力场面心生害怕。这当然只是次要——最重要的是,万一少艾看到这乱七八糟的武打场面,兴奋过头,跳出去也想和人“切磋”几招,清岚可实在难保障她大小姐的生命安全问题。

果然,少艾听到旁边刀剑碰撞之声,还有一声声地喊叫,心里忽地已然热起来。

武林人士在打架也!

是传说中的“江湖中人”也!

她最最最最向往的武林也!

“清岚!清岚……是不是有武林高手在过招啊?”

清岚盯着树丛外的刀光剑影,只觉掩着少艾脸部的手掌中突然一阵潮热,本能地想去擦拭,才反应到那是秦大小姐的口水,果然,被他猜到了最糟糕的情况!

忍着擦去手中恶心液体的欲望,清岚佯装平静得回答:“不是,只是几个草寇土匪玩捉迷藏而已,不是武林高手。别说话,小心被人发现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反正少艾看不见,随他胡捣。

可少艾拉着清岚盖在脸上的大手,似乎相当地想欣赏这些“草寇土匪”怎地“玩捉迷藏”。清岚忙抱紧她,以防被挣脱开。

草寇土匪玩捉迷藏?

眼前这群人分明是以土匪之名在行刺!

中间被人围攻的一群人身着颜­色­鲜艳的侍卫服,显然在护卫着最中间的一顶华丽大红轿,想来该是什么皇亲贵族或地方高官。而身着黑衣遮头掩面的杀手个个武功超凡,人数更是护卫的三倍,谅那群护卫本领再高,看来这次也难以护主。

果然,不出一柱香时间,侍卫数量急减,眼看那主子是护不住了。

众侍卫见情况不对,几个忙护着主子离开轿子跑向另一边,其他人则尽力断后,想着牺牲自己要保护到底。

但黑衣人到底在人数上占上风,几轮下来,一刺客已冲上前,横刀一扫,瞄着得就是那官老爷的颈项。

完了。

那官老爷是死定了。

清岚对这些官人刺客谁生谁死全不在乎,他只担心少艾的安全问题。他当然不想让少艾惹上这些官场是非。如果这官老爷命中该绝,那还是早死早投胎吧,至少他死了,这些人可以早些散去,他们才能离开,也算是好事。

然而,事情并没有顺利解决。就在横刀离它的目标只剩一指距离时,一把剑挡在两者之间。

“哐!”长剑架开了刀,剑的主人瞪着刺客,满头冷汗。他一把将主子拉到身后交予其他护卫,提起剑又攻向刺客。

“你们先走,保护好王爷!上了马,直接往梅林东边去,不要回头!”年轻护卫吆喝着,随即又摆好迎战姿势,面向对手。

好冷静的年轻人!

清岚不禁暗暗赞叹。这年轻护卫能在如此混乱而己方又处劣势的局面中站出来冷静得指挥其他人行事,倒也是名了不起的少年英雄。

可惜功夫若不如人,英雄是很容易变狗熊的。

年轻护卫武功倒不是差,只是凭那刺客的武功,怕是他天清岚也难在数招内轻易战下结果。果不出二十招,年轻护卫已显出疲态,怕是挨不过再下来的十招了。

清岚本正观察局面,忽然发现怀中有些奇怪,原本死命挣扎的少艾居然安静下来愣在那里,而不是继续推咬抓挠清岚的手以求能透出些许光芒观摩战况。

“少艾?”清岚轻唤,怕是吓坏了她。

挡在眼前的黑暗放了下来,面前是亮灿灿的阳光,和搀杂了不真实的一片血迹。少艾却没有任何感觉,她眼中,这些都是无­色­黑白的光景,血是黑白的,尸体是黑白的,梅林也是黑白的。直到她慢慢看过去,再看过去,看到那个唯一真实带着­色­彩的存在,她才知道,她并不是在做梦。

——你们先走,保护好王爷!上了马,直接往梅林东边去,不要回头!

那个比任何天籁之音更能吸引她的声音,那个依旧固执单纯总是先想到别人才考虑自己的笨蛋,那个每次她一哭泣,就只会笨拙得抱着她傻傻地说“不痛不痛”的蠢材,那个练了十几年武功还只是半桶水,说要给她捡回悬崖上的发饰结果自己掉下悬崖要别人来救的猪头,那个……那个……

身穿红­色­侍卫服的年轻人,并未注意到这边,光是应付面前的敌人已耗去他全部注意力。

可是,他才是她眼中唯一的真实啊!

挣脱开清岚的怀抱,拔开掩饰着她的树丛,眼泪无法控制得落到地上。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如此懦弱的时候,想忘记师傅的温柔,想忘记越天城的威胁,想忘记所有,来呼喊出那唯一的名字:“华羽——!”

蔚蓝的万里晴空,地上的无数尸体,血染的大地,梅林中,一切刀剑声厄然而止,所有人看向树丛中爬出的那名少女,看到她双眸中沾染的泪水。

但少女的眼中,只看到一个人。

这大概是杜华羽一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天。

他刚刚还想到自己今天可能要死在这里。

下一秒,他却见到了他的女神。

大家都说,在晴王府当差是最幸福的事,因为晴王爷生­性­温和,对待下人如自己亲人,从来不随便责罚下人,无论是厨房的烧水小妹,还是贴身侍卫,皆一视同仁。比起许多官宦老爷,不仅不把下人当人看,还常常芝麻绿豆小事就打得下人半死不活。

大家又说,在晴王府当差是最倒霉的事,因为晴王爷生­性­温和,不争执于权利地位,凡事公平对待,不懂拉拢宫中势力,被其他人排挤出来,孤立一人。在他底下办事,永远没有出头一日。

华羽年少轻狂,自是也想出人头地。

最至少,他若不做出一番事业,也没有脸向少艾的父亲提亲。

华羽和其他人不同,他无父无母,自小是师傅带他长大,每一件想要的东西,都要靠自己双手去争取,甚至包括每一粒裹腹的米饭。

师傅林燎武功盖世,但在江湖上却全无名气,只因她是一介女流。江湖人看不起女子,功夫再好也被冠上泼­妇­之名。男人都喜欢把自己推到齐天高,看不得女人比自己强,更不愿娶这些武功高强的女子为妻。

林燎自幼就踏足江湖,深知这些武林人士所谓的面子有多重,不屑与他们交往,所以终生不嫁,三十岁不到便归隐山中潜心向武。

林燎收过四个徒弟,都跟她自己一样,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可似乎只有杜华羽天资差人一截,苦学十多年,样样只学到半吊子,说强不强,说弱也不算弱,不上不下的。

林燎倒不在意,学武只为强身健体增一门能力,而非争执于天下第一的名号。她深悟一个武林人士,内心修养比武功修为更重要千百倍。

林燎不在意的,华羽自然也不会在意。他十岁时跟着师傅师兄他们迁居到京城,认识了京城秦捕头的女儿少艾。

两小无猜时,却是最情深。

少艾对江湖充满幻想,华羽从不阻拦,他只要少艾快乐便是自己快乐。少艾要学武,也没关系,反正不论少艾能否学成,他都会花他一生的时间来保护她。

只是,没想到,这一别便是半年。

六个月的不见,究竟是多久呢?

当树丛中栽出那笨手笨脚的丫头,华羽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正在受敌啊!

有人要暗杀晴王爷!

他们并不是去扬州,只是途经而已,他从没有想过,能巧合地遇到她。

从小,师傅就教导他,这世上并没有神仙,所有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双手来得到,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如果只要求神拜佛就会发生奇迹,那大家都不用辛辛苦苦劳命一生只为全家有一口饭吃。

可是,眼前这一幕,真的不是奇迹吗?

还是说,其实他已经被一刀砍死了,看到的是地府幻影?

“华羽————!”

少女流着泪向他扑过来,不管身边的刀光剑影,不管何为危险,不管这里是生死皆在一瞬的战场……

一个刺客突然举起了刀,那闪着寒光的刀锋,映照着少女平凡但动人的面容。

少艾!

来不及冲上去的华羽,只能眼看着少艾被她身后一人影抱住,扑倒在地,险险避开了刀锋。

——华羽,你长大后会成为武林人士吗?

——如果你成为了一个最最最一流的武林高手,我就嫁给你。

小女孩的笑容比蜜还甜,她笑得那么真,然后抬头,做着她的武林之梦,全然不知江湖险恶。

是啊,她确实不知江湖险恶,否则,又如何能说出这般天真的话!

小女孩只是戏言而已,她还小,等她真到嫁人的年纪,又怎会记得这个承诺。

可是华羽一直忘不了。

那句话就像烙印般刻在心底最深处。

尽管他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成为少艾心目中那个“最最最一流的武林高手”。

师傅林燎说过,他并不蠢,只是……只是……缺了几分天资而已……

抱着少艾的男子站起身,把少艾推到身后,然后抽起旁边尸体上的钢刀,双手起舞,一阵刀风过后,只见原想伤害少艾的四个男人一起血花四溅,倒在地上。

“少艾,你没事吧?”清岚略一退步,稳住重心,看危机暂时解决,才回过头。

少艾身上连滴血都没溅到,但她的目光却向着另一边。

其他人都已回过神,华羽自是要应对敌人,没空分心。但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微微侧向少艾这边,确定她的安全。

清岚很清楚,这个红衣侍卫服的男人,就是少艾思慕的人。当听到少艾那一声哭腔时,他就明白了,今生今世,他都不可能听到少艾用那样的声音来呼唤自己。

那种天崩地裂般的绝望声音。

心头,隐隐渗出一丝微凉的酸涩,他不禁笑起来:天清岚啊天清岚,你还自认当年被关入地牢时就是自己心绝之日,如今,怎又心起阑珊?不是早已知道,不抱任何希望才不会受伤吗?

莫非,自己真对这十来岁的小姑娘动情……

清岚突然也糊涂了,但此时此况实在没时间给他慢慢去想,刺客自然当他们两人是阻扰者,提起刀就砍过来。

天清岚的武功早已练得出神入化,加上每次上战场都立于最前线,杀人无数,这区区几名刺客如何是他对手。只见他断雷刀法一使出,眨眼间又有六人去阎罗殿报道。

清岚自知既已介入这场混战,就无法轻易脱身,于是一不做而不休,­干­脆就彻底给他们来个大逆转,刺客是来一个死一个。只是为顾全少艾的安全,没有离开她身边,无法脱身去帮杜华羽。

然而,清岚也辨不清楚,他到底是因为无法过去,还是压根就不想过去。

一直坐在清岚身后少艾突然站起来,向华羽奔去:“华羽,危险!”

清岚听到少艾的叫声,心头一慌,只顾回头担心少艾的安全,哪里还想得面前的凶险,当下,手臂两条深重血痕,虽不致命,倒险些废了他一只手。

“少艾……”

名字哽在了咽喉,清岚只见杜华羽不敌对手,那一刀正要砍向他胸口,少艾却飞身扑过去,抱住杜华羽,挡在那一刀前面。

不!

少艾!

那一刹那,清岚已经不在乎面前刺客手中大刀了,他只知道,如果这时候他不出手,他将失去他现在唯一能去爱的一切。

那个少女——那个温柔体贴,没有歧视,没有世俗观念,不在乎他出生背景,不在乎他杀过多少人,依然愿意为他包扎伤口的少女!

如果失去她,他会重新变回一只野兽,他不会拥有当人类的资格!

手中的剑飞驰而出,他只希望能快点,更快一点。

那个少女,是这天地间唯一把他当成|人来对待的人!

他不能失去!绝不能失去!

剑,划破风!在那把刀快要刺入少女背脊的瞬间,穿透了持刀者的喉咙,没有任何惨叫,刺客倒落在地,刺客的刀掉落在旁边的岩石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神啊!幸好,一切还赶得及!

少艾感觉不到背后应来的痛楚,慢慢睁眼,看到眼前同样安然无恙的华羽,才回过头,发现倒地的刺客。

少艾看向华羽,两人都不解,然后就像理所当然般,他们看到了清岚手上的剑不知何时已消失。

“清岚!”

少艾并不后悔自己要保护华羽的心,可是,她对天发誓,她绝对绝对没有要以清岚的­性­命来换华羽的安全!

然而,面前满身鲜血的清岚,却是在笑。

清岚微笑看着紧抱杜华羽的少艾,仿佛他身后不是鲜血淋漓,只是微荡的清风。

为何要为这少女做到这种地步呢?

——清岚,我们越天城的每一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个值得自己牺牲一切来守护的人。

——­奶­­奶­,那我长大后,也会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吗?他是谁啊?是爹吗?

——是的,你长到后也会遇到,至于这个人是谁,就知道你自己知道了,这是你的命啊!这既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

越天城的人以“天”姓为多,只要继承了这个姓,就注定了是这条命。

可是,弟弟啊,你又找到那个自己愿意牺牲一切来守护的人没有?

血一滴滴落在地上,他感到头部一阵昏眩,险些站不稳。

背后的伤口,却是火烧般清楚地燃热他的灵魂。

——这既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

是啊!他不是早知道如此吗?!

清岚突然转过身,背后的黑衣人吓了一跳,没想到十多刀下去,此人还能坦然站立,心中不禁几分害怕。才想提剑再攻,却被清岚猛得抓住吼咙,那惊人的力道压抑着呼吸,黑衣人哪里还握得住剑,双手只顾着想拉开那只恐怖的手。

清岚紧握着对方,忽地一使力,只闻“咔”一声微响,黑衣人不再挣扎,垂下头。

扔下手中尸体,清岚提起黑衣人掉落的剑,心里燃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残忍。

在黑暗潮湿终年无光的地牢里,他早已经对人生彻底绝望,杀人或者被杀,都无法激起他内心的动摇。

谁还能记得,曾几何时,他也是天之骄子啊!

那万人拥戴,那光辉灿烂的顶峰,被所有人包容关爱,一切都如上辈子依稀残留的旧梦。

梦,这种东西,就该留在睡觉时幻想的,清醒了,就只能面对无底深渊。

他可以忘记自己曾被爱护过的时光,却不能忘记背叛过后滴下的每一个血迹。

他们背叛了他!

那些人——父亲、大娘、弟弟、­奶­妈、刀伯……越天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背叛了他!他们装作嗳他,把他抬到头顶上,然后,又舍弃了他。

所以,他已经厌恶那种笑容了,那种关爱又体贴,无微不至的笑容,就像,少艾那样的笑容。

太温柔了,都是虚假的。

终有一天,她,也会背叛他吧……

清岚听不到少艾的呼叫,他只感觉到自己体内所有血液都在倒流般,直冲上脑海,二十七年来的记忆,本来以为都遗忘了的种种,忽然又侵袭上来,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分不清什么是对错,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他只想杀!

手中的刀如铁块般沉重,他居然要使尽全力才能挥舞,可当断雷刀法使出,他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什么都不用再思考。

只要把这些人都杀了,他就自由了!

心中隐隐透着痛,手起刀落,飞舞的身影在刺客眼中如死神般可怖,他每划过一人身边,那人便无声息倒下,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只有映在颈项上的一条深深血印犹为真实。

华羽突然想起,他曾听闻,越天城藏着一个终极死神,只要他上战场,能以一敌百,任何人遇到他,只有死路一条。

大家都以为,那是越天城自己造的谣,天下间怎会真有如此可怕的死神。

但每每战事,越天城都能轻松获胜,以少胜多。

战场上的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只有越天城的人心中知道事实是如何。

可越天城的人,将这个给他们带来无数胜利的死神,视为天大的侮辱,绝口不提。

于是死神的形象慢慢被淡化,大家只道,越天城战将武艺高强,又有强大的武器,才会逢战必胜。

尸体慢慢堆积而起,刺客们的眼中透出越来越多的绝望。他们开始明白到,这里并不是他们杀人的地方,而是他们被杀的地方。

这个穿着蓝衣有着天神般容貌的男子,是真正的死神。

那天,在扬州北面的梅林中,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神话故事。

晴王爷和他的带刀侍卫遭刺客袭击,刺客人数是侍卫的三倍有多,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但就在杀手几乎要理所当然地平定局面之时,林中出现一名死神,他轻易化解了局面,以超乎人类所能的高超武艺杀死了所有刺客,然后又消失无踪。

无论是江湖上还是皇宫中,都流传着这样的传言,说晴王爷积得善德多,好人有好报,阎罗王都不收他,派出手下解救。

至于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倒不是那么重要了。

翼阳是个小镇,镇子相当小,平日多是商客路过,也没什么旅人,所以小镇上就一间小小的云来客栈立于镇头。

杜华羽身着一席黑­色­布衫,从府衙出来,在药铺抓了几味药,然后步入云来客栈。

“杜公子,您回来啦!”掌柜笑得陷媚,翼阳是小地方,极少有人来住超过两天,难得遇到些有钱爷们要了三间最高级的客房住上四、五天,自然是要拉好关系,扒望钱袋多留几日。

“嗯。”华羽客套­性­得点点头,正要上楼,却被老板的女儿看到。

“杜公子!您回来了!”赵姑娘的爹是云来客栈的老板,也是这翼阳一等一的美女,自小就被人捧在手上呵在心上,追求得人能从翼阳排队到扬州,再越过黄河那边去。千斤小姐对本地的乡下人怎会有意,满心只想去大城市,现下来了个京城里什么侍卫的,欢喜得紧,招呼自然也多了。

“赵姑娘,你好!”华羽天生对感情之事较为迟钝,加之心系楼上的少艾和清岚,全然没注意到对方姑娘眼中的火热情怀。

“杜公子,您别急嘛!”赵姑娘拉住正欲上楼的华羽,笑得说多甜就多甜:“我爹在商客那里新进了些上好龙井茶,你来尝尝吧!”

“对不起,赵姑娘,我朋友在等我,我要先上去送个药……”

“唉,药而已,我找个活计给你送上去就是了……啊!这药什么怪味!”赵姑娘刚捏起药,就被味道熏得摇头,一松手,险些把药摔地上,幸好华羽机灵,及时接住。

“对不起,赵姑娘,我真的急着送药,下次再说吧!”华羽笑得明亮,几步跳上楼梯,不再给赵姑娘任何机会。

“杜公子,那……你什么时候来品龙井……”

假装听不到呼喊的声音,华羽背对着楼下,握紧手中药,窜上楼。

好险好险!这可是他专门托药铺去进的高山灵芝,要是弄坏可就麻烦了。

华羽推开房门,这是云来客栈的高级客房,房间布置华丽,东西一应俱全,但房间中唯一清醒着的少女并没心思享受这尊贵,她一直坐在床边关注床上躺着的男子,甚至华羽推门进入也没有回头。

华羽走进房间,关上门,拿出药和之前跟客栈借的煮具,按照师傅传来的药单和煎煮方法,准备煎药。

少艾依然看着床上的清岚,直至闻到一缕缕传来的药味。

“华羽?你……什么时候来的?”少艾这才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忙道歉:“对不起,我没发现……”

“小傻瓜!这种事无须道歉,倒是你朋友怎么样?”

华羽依旧笑得开朗,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华羽的笑容,少艾的心就平静几分,无论是十岁那年还是现在。

有时候她也想问问,华羽的笑容为何有那种不可思议的魔力。

低头到看到床上的清岚,少艾又垂下眼帘:“不知道,他一直不醒,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五天前,梅林一战,幸好有清岚相助,不然包括华羽在内的所有侍卫与晴王爷是定然要命毕于此。当清岚背脊被砍伤时,不知为何,他突然着魔般得疯狂杀人,将所有黑衣刺客全部杀死,然后就倒在地,昏迷不醒。

清岚背后的伤口虽然多,但并非很深,奇异得是无论他们怎么止血上药,都没有半点好转,全身热烫,依旧流血不止。

“华羽,怎么办?清岚会不会一直都不醒?他……他的伤口如果再继续这样,血会不会流光啊?”少艾担心得握住华羽的手,眼中渗着泪光。

“不要那么担心,你如此细心照顾他,他一定会好的。放心吧!”华羽拍拍少艾的头,可其实,华羽自己心里也知道事情并不可能那么简单。

才不过半年不见,少艾身边怎么多了一个如此武功超凡的男子?而且显然这名唤为天清岚的男子对少艾是保护有加,甚至到了牺牲自己也要守护少艾的地步。

更奇怪的是,少艾却说,她认识这名男子不过几天,对他的背景出生全然不了解,而这傻丫头居然也敢跟着这么个人同行,幸好对方不是要害她的,否则,华羽真不敢想下去。

清岚受得伤虽重,但他内力深厚,加上两人悉心照料,怎会轻易毙命于此。此时伤口久不见好,恐怕……如果他自己本人潜意识中并不希望自己痊愈,身上的伤又如何能见好。

但那又是为何呢?

“少艾,药煎好了。”

华羽把药装好,先吹过几口凉气,再用布将碗边包起,确定少艾不会被烫到,才递到她手中。

“谢谢,华羽。”

本来和华羽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早省去许多客套词句,但此时若不是有华羽相助,她还真不知道如何能救清岚,光是将昏迷的清岚背来镇上已是全然不可能。此句“谢谢”,该是包含众多。

可是,这样就能叫“安然无恙”吗?

华羽是晴王府的带刀侍卫。晴王爷虽然现在安全留在地方府衙,等待其他护卫人马赶到再继续上路,但并不代表华羽就无事一身轻了,基本上现在仅存的十来名贴身护卫是最重要的,必须要时刻留在王爷身边,以备随时会来的不测。

但华羽却跟晴王爷请示,能否让他暂时分心照顾少艾和清岚。

幸而晴王爷宅心仁厚,别人有难视为己事,加上清岚是解救他与一­干­侍卫的恩人,自是不予计较。

可不能一直如此,清岚不能,华羽也不能。

办法……有什么办法能救清岚?再这样下去,他可能真的会死的!

少艾从来没有如此心急过。

突然,她想到一个人,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

也许,他能救清岚……

翼阳镇离扬州并不远,如果快马,三日就可到。

但少艾没想到,她前日才请客栈的人去送信,四天就见到了来人。

师傅轻抚她的头:“怎么了,小猪猪,不是你请我来的吗?怎么见到我反而不说话了?”

“我……”

少艾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留下一信就一走了之,实在没有面目见师傅。可是清岚重伤不醒,除了师傅,她实在想不到还能依赖谁。

以前仙人阁姑娘生病时,都是师傅亲自治好的,所以……也许……师傅也有办法救清岚!

素仙衣笑着点点头:“在你有难的时候能想到我,为师非常高兴。”说完抬头别有用心地看了看门边的华羽,才转身走到床铺旁。

“就是这人一直昏迷不醒吗?”

素仙衣坐下,提起清岚手臂,略一把脉,顿然明白到此人功夫不在自己之下。要救,怕不是那么容易。

“师傅,清岚有救吗?”

素仙衣回过头,一脸调皮的笑:“你要答应嫁给为师,那就算是他再得十个疑难绝症,为师也能让他康复得容光焕发,比神仙还长命。”

华羽和少艾同时愣住。少艾突然想起离开前师傅那一席话,脸­色­乍然地红起来。

华羽本就心疑,今天来这位天仙般美丽的男子怎会是少艾的师傅。他只从少艾父亲那里得知少艾去扬州拜师学艺,万没想到那师傅是如此超凡脱俗的美男子,若不是少艾介绍,他还真以为此人是女子。

可更没想到,这个气质幽雅外貌俊美的师傅居然开起这种玩笑,而他怕地,便是这约莫还不是单纯的玩笑话。

怎可能!

师徒之间辈份不同,这美人师傅怎可以如此调戏自己的徒弟!

“师傅……你欺负少艾!”少艾毕竟和素仙衣相处有一段时间,知道他处处爱给人添麻烦,别人的不快就是他的快乐,自是把这话当为戏言罢了。

只是,她抚心自问,她真能当这是戏话吗?

“哼,开个玩笑也不行,小气鬼!”素仙衣邪邪地笑,还顺手捏住少艾的小鼻子:“你呀,一纸休书就想丢下为师,为师报复一下也不行吗?”

“什么一纸休书呀……”少艾忍不住也笑了。

“不过嘛,”素仙衣抬起头,不再和少艾打闹,反而满脸笑意得看向杜华羽:“有人可能不这么想哦!他可能并不认为我们师徒是在玩笑。”

少艾猛然抬头看向华羽,才发现到向来笑容可掬的华羽居然沉着脸。

华羽见到少艾无措的表情,心头隐隐是一痛:“少艾,他真是你师傅吗?”

少艾尚未出声,就被一脸讪笑的素仙衣抢走:“是啊,你嫉妒啊?”

“你!”华羽从未见过如此轻佻不知礼节的师傅:“那你就放开手,别随便碰少艾!”

“呵!”素仙衣笑得更欢了,­干­脆一把将少艾抱在怀里:“少艾是我的弟子,我不与她亲近不碰她如何教她武功啊?你这话说得真傻!倒是你是谁,我与少艾做什么什么的,与你何­干­啊?”素仙衣说着还不忘对华羽抛一个媚眼,一幅吃定他的神情。

“我……我与少艾……”华羽倒真被问住了,论身份,他既不是少艾的夫君,也不是亲人,确实没半点关系,而素仙衣与少艾是名正言顺的师徒关系,反倒华羽是外人了。

“唉!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也学人争姑娘,真是没有自知之明啊!真不知道是哪个师傅教出来的!”素仙衣心里笑得欢,想起一路急着过来看他的宝贝徒弟,连水都没喝过一碗,于是非常自觉得在八仙桌旁坐下,斟茶水润喉咙。

“你说谁毛没长齐,我已经二十有三,不是小孩子!”

“哦,是吗?那脱下裤子给我看看!”

“裤子……”华羽愣住,这才明白素仙衣说得毛没长齐是何种意思,当下脸泛红潮:“从没见过你这般粗俗的人,也配当人师傅……”

“够了!”

少艾再也忍不住,吼住两人无意义的争吵。她瞄瞄满不在乎的师傅,又瞧瞧华羽,将华羽拉到屋外:“华羽,我师傅生­性­就是如此,别人越是拿他无可奈何,他就越高兴,像小孩子一样,你和他争论是没有任何好处的。现在给清岚治疗比较重要,你先静一下好吗?”

华羽也知道自己跳进了素仙衣的陷阱,冷静想想,确有不妥,于是点点头,决定先把这事暂时放下。

但并不代表,他会把少艾拱手送予他人。

回到房中,素仙衣依然在望着门口讪笑。华羽心里明白,便不再理会。

虽说素仙衣答应了要帮清岚治疗,但并不代表马上可行。

“他现在全身血气攻身,热气不断,实在不适合一下子以毒攻毒。先去弄些天山雪莲给他吃下,待他身子开始发凉,我就运功给他点|­茓­止血。”

少艾一听又傻了,这小城小镇上,刹时间哪来的天山雪莲!

素仙衣又笑了,靠近少艾身子,把自己怀中带来的东西亮在少艾面前:“小猪猪,你看这个是什么?”

“天山雪莲?”少艾激动得大叫:“师傅,你既然带来了,为何不早拿出来!”

“小猪猪,我可没说这是平白给你的哦!”素仙衣笑得说多­奸­诈就多­奸­诈,全然一幅欺善地痞面孔。

华羽心中不忿,不便出声,只能忍着。

“那……师傅要怎么才能给我?只要师傅能治好清岚,要少艾上刀山下油锅都可以!”

“为师怎会让小猪猪这么做,放心,不用上什么烂刀山,下什么煤油锅的,只要少艾在师傅脸颊上亲一个,为师就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辞了!”

“你!”华羽怒从中来,即使明知道素仙衣是故意惹他生气,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这人妖居然敢假借师傅之名吃少艾的豆腐!

“华羽,没事的!”少艾叫道,说着马上在素仙衣脸上印下­唇­印:“他是我师傅,亲一下表达我的敬爱和感谢,这并没有任何不妥!”

素仙衣心里一怔,本来甜甜的一吻反倒苦涩起来,心里暗笑自己傻,面上却是不变的微笑:“是啊是啊!徒弟亲师傅本来就天经地义,你这外人管那么宽做什么!”

华羽看到少艾为难的神­色­,才忍下骂人的冲动。

素仙衣把天山雪莲塞到少艾手中,详细告之煮食方法,少艾听罢转身正要动煮具,华羽突然走过来,接过她手中雪莲,低头弄煮具:“你去看有什么其他需要帮忙的,这里我来弄就好了。”

“可是……”少艾略为担心华羽还为刚才之事气愤。

华羽心中也明白,马上回她一个灿烂笑颜:“放心,说到煮药,我可比你熟手多了。你哪次碰锅炉不是把东西都烧糊的,我还怕你把药浪费了呢!”

少艾心里宽了,便回到素仙衣身边,陪他看清岚的伤势。

只是期间,华羽和素仙衣眼神偶然对上,总免不了几下火光崩出。

命,当真是早已写好,注定无法更改的吗?

清岚不知道,只是从一出生,母亲就跟他说,他命该成为越天城的掌门,他必须为越天城付出一切,来完成祖宗和父亲流传下来的使命。他的武功必须天下第一,他的刀法必须天下第一,他要努力发扬越天城,使越天城也要成为武林第一。

这些,就是他的命。

他们都说,他有那么高的天资,如此优秀的头脑,一定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优秀的越天城掌门。

这是写好的剧本。

可他不懂,既然他对越天城如此重要,为什么……为什么又要让苍雪出生呢?

可爱的弟弟,体贴的弟弟,聪明的弟弟,他最宠爱的弟弟……从弟弟出生开始,总有些什么逐渐在崩溃,而天真的他,被捧在顶上,居然全然没有发现?!

一山容不得二虎,越天城只需要一个掌门!

母亲惨遭杀害,自己被灌上修炼邪教武功的莫须罪名,从此,世界被扭曲了,照­射­不到任何一丝阳光的地牢,透露着疯狂的霉味!

天知道,他拳脚中渗透的每一个招式,都是越天城最正宗的武学!

他曾以为命运真属于他自己的,他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成为越天城那个最优秀的掌门,原来,一切都是笑话!

命运是自己的?

命运全是别人堆砌出来的黄沙!

他们说他是天人就是天人,他们说他是走火入魔的叛徒就是走火入魔的叛徒。

而无论,事实是如何。

即使……即使他能离开越天城又如何?他依然是天清岚,那个越天城无人愿意提及的万恶之徒,他身上流着的,依然是“天”家的血,他举头投足,依然是越天城的武功,他拿起的刀,依然只能是杀人的刀。

他的罪,虽然是别人堆砌而起的,但他的孽,依然是他自己造下。

手上的血,不是擦到别人身上,就能变­干­净。

也许,他真该在被诬蔑之时,就一死以证清白。省却了天家的米饭,省却了闲人口中的是非,也省却了自己手中的罪孽。

但是,他恨啊!

他恨那些人!那些将他抬到与天等高,又背叛他,将他摔下的人!

恩早已断,义早已绝,他只想杀光“天”家所有人,让“天”姓血脉葬送在他手中。

他要让那些人知道,他们给了他什么!

心,黑得已经已涂不上任何­色­彩……

——可是你受伤了,如果不包扎,会一直流血,会死的。

——你好像一只野猫啊!你不用这么害怕,我又不是要害你,我只是要帮你包扎伤口而已。

——给陌生人帮助是应该的啊!看到受伤的人为他包扎也是应该的啊,这不需要任何理由。

——你就是一个人啊!我不知道其他人如何看待你,但你确确实实就是一个人!

她的双目明亮清澈,映照出她心底的颜­色­。

——好啊,如果我骗了你,你可以杀死我。

为什么,她可以那么轻易就相信别人?为什么,她可以那么轻易许下那样的承诺?天底下哪有绝对不会背叛的人,任何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利用其他人的!

可是,少艾却握住了他的手,告诉他,她只相信他。

黑暗腐臭的心中,好像多了些别的什么,热热的,暖暖的,还带有些微痒痒的感觉。

在被少艾握住的那一刻,他才骤然想起,原来人类是种温暖的动物。

——如果觉得冷,就靠过来,两个人一起会比一个人温暖许多。

——既然回去那么痛苦,就别回去,你可以去其他地方啊!对了,不如来我家吧!我爹以前是京城的捕头,虽然不是很有钱,但是养你一个绝对不是问题的。爹总说,想要一个儿子,你可以到我家来,我爹可以介绍工作给你。

——清岚,你可以选择你自己想过的生活。

是吗……是吗……

原来他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他一直以来都以为,他只有当野兽当叛徒,或者死在战场,或者在那个­阴­湿的地牢渡过余生,再不可能有其他。

仇恨不仅掩盖了他的眼睛,也掩盖了他的心,背叛的牢笼其实非常脆弱,只是他忘记了他还能走出来。

原来,他还能当一个人啊……

一丝温暖透过背部渗入,就像少艾的话一般,简单,却是如此温暖,能透入心房。

清岚慢慢张开眼睛,几欲昏眩的呕吐感涌上来,他又闭上眼,借着背后的温暖,调整自己的经脉。

好半天,他才当真能缓和过胸口那堵气,睁开眼睛。

“清岚!”

还没看清楚眼前是什么,就被一双娇小的臂膀紧紧搂住,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清岚!清岚!你……你没事了吗?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这次死定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个笨蛋,为什么要把自己手中的刀扔出来救我们?!为什么要把背部向着敌人?!你为什么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要战斗?!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儿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用看,清岚也知道,当今天下,只有一个人在乎他的生死,只有一个人会为他哭泣,只有一个人,会在他杀光所有敌人后还要责备他,怪他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是啊,那个唯一的人。

让他从一只野兽,重新成为一个人类。

“对……对不起!”

多天的昏迷导致声音的沙哑,可是他想,那个人,应该不会在乎这些吧。

也许他该告诉少艾,这是他十二年来,第一次说的“对不起”。

而往后,这句话他也永远只会对她一个人说。

但显然,这一句话并不能平息搂抱着他肩膀这人的眼泪鼻涕:“对不起?对不起有用要官差做什么!你这混蛋!我都写信告诉爹,他很快就可以得到他梦寐以求的儿子了,你难道要我把你的尸体送回去给爹啊!”

清岚慢慢抬起手,想抱住怀中的人儿,他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少艾,他是多么感动,有个人如此担心他的生死,还为他创造一个新的生活。

可就在他的手刚触及少艾背部时,一把剑鞘和一只白­嫩­玉手同时以速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拍开他的手。

清岚这才注意到眼前一名黑衣官服的带刀侍卫和背后一名美若天仙的男子同时用种极为恐怖的诅咒眼神盯着他。那眼神仿佛比他欠下亿万债款还可怕!

虽然平生被数不清的人怨恨过,但清岚心里明白,这次跟以往是大不相同。他们该不会是……

“放?开?你?的?手?!”异口同声的命令更加确定了他的猜测。

果然!

是因为现在紧抱着他的那个丫头!

清岚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居然会被倦入所谓感情纠纷中遭人嫉妒,而且还是一上场就来个四角关系。

“清岚清岚……!”

怀中的姑娘显然在擦­干­净她的鼻涕口水前都没有离开打算,而面前两名形象截然不同的男子则一同透露出杀人的目光。

天啊!

他曾经想过自己会惨死战场或者郁死于黑暗地牢中。不过,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因被一个傻姑娘用快勒死人的方法搂抱住,而被对方情人因极度嫉妒用眼神杀死。

而且还是两个。

难道……这就是成为“人类”后才会有的死法……?

夏日的河畔尤为迷人,而如果河塘中间还盛着几朵欲开还羞的莲花,那就更是人间绝­色­。河塘边是一对年轻男女,还有几名家丁,便是被这如斯美景吸引而至,只是在桌子边绕来绕去动个不停的少女,显然并非真在欣赏美景,反倒像在­骚­扰别人欣赏景­色­。

“三哥,你说二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年方十五的娇俏少女扬扬辫子,追问正在桌边认真点画夏荷的男子。

男子专心绘制手中画,倒没有太在意少女,好半天才牛头不搭马嘴得答到:“不要在娘面前提二哥的事,娘不喜欢。”

“我知道!”少女不满得嘟起樱桃小嘴:“我又不是在跟娘说,我是在问你啊!”

男子满心在池塘中含苞的莲花上,没有答复少女。苦等半天不见下闻的少女终于发觉到自己被凉置,气得一扬手把桌上的画纸笔墨全推下地:“三哥!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啊?”

男子无奈得看着眼前光溜溜的桌子,放下手中笔,深叹一口气:“茹月,我一直觉得,马家那个少爷真是非同一般常人,否则天下那么大,为何一定要娶你回家当老婆呢?还是说他有被虐倾向,不被折磨一通不舒服?”

“你……!”少女气得大吼:“我跟你说得是二哥的事情啊!与马向君那猪头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在思考一个天下间最不可思议的神秘事件而已。”男子实在不懂,天下间的女人又不是死光光了,哪有一个堂堂富家少爷会想娶他这个任­性­泼辣没有女子家矜持可爱只会拳头功夫的小妹。

但非常难得地,此次少女并没有如以往般愚蠢得和他追究下去,而是直攻自己今天追着男子一整天的目的:“三哥,我不信你没听说,二哥这次和越天城杠上了。是越天城啊!如果我们不去帮忙,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即使二哥真是天人再世,这次怕也难以独自抵挡啊!”

男子抬头,看向湛蓝无边的天际。

二哥的事,他又怎会不知晓!从二哥离开的那天起,他就一直派人暗中探查二哥的消息,但碍于父母,只能暗行,不得明办。

“三哥,你还犹豫什么啊!二哥有难,难道你还要袖手旁观吗?”少女眼中,满是哀求:“我们去找二哥吧,好不好?”

美丽的荷塘中,挺立着几朵初夏的莲花,透露着出淤泥而不染的纯净之美。记忆中,二哥一直都是那么明亮照人,总是一身白衣,仿若仙人降世,就正如这莲花,再吸引人也只可远观瞻仰,无法触及他衣袖一角。

是如何的­阴­错阳差,才会造就现在这般结果?

男子摇摇头,也许,他从来没有了解过二哥。

无论自己有多尊敬他。

这可能是云来客栈创业以来,最热闹的日子。

云来的菜肴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美味,比不上真正的菜馆子。但此时窄小的一楼却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姑娘,全都一身光鲜亮丽的坐在那里,点着几个小菜,慢慢熬着。

醉翁之意当然不在酒,她们盯着的都是中间那桌坐着的几名男子。

天知道哪个神仙大人开恩,居然赐下三个如此优秀的男子来到她们这小小的翼阳。机会来了自然不可错失,个个眼睛一亮,芳心自许,只谋着如何能接近自己心目中的对象。

少艾虽然生­性­天真,也不及素仙衣聪明,但还没有傻得瞎了双眼。她自然清楚这些姑娘们没一个把长相平平气质缺缺的她看在眼中,尤其当她对素仙衣唤一声“师傅”时听到厅内几名女子的笑声,想来她们一定是认为她是沾了师傅的光才能坐在这里,否则如何能与他们同席而坐。

少艾瞅瞅左边面无表情的清岚,再看看坐她对面笑得可爱的华羽,然后眼神转回坐她右边幽雅美丽的素仙衣。

唉~~~!

“怎么了?为什么叹气?肚子已经饿了?”华羽笑着把面前的糕点塞到少艾嘴里:“先吃些点心顶顶肚子,我叫店家快点儿上菜啊!”

叹气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五脏庙问题,但一对上华羽那阳光般动人的笑容,少艾就不忍拒绝,顺着他张口吃下点心。

隐约听到旁桌几名女子看到此况又在倒抽气,少艾决定装作耳背听不到。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少艾就知道华羽很受小家碧玉的喜爱。华羽无父无母,又只是晴王府一名小小的带刀侍卫,好户人家的姑娘自然看不上他。但若摈弃掉这些背景身世问题,华羽­性­格豪爽,为人诚实可靠,长得也算不错,又有个正当稳定的职业,加上滥好人的他还经常帮附近邻居修修屋顶补补房子的,自然多得是心仪他的姑娘,常有姑娘送吃的给他。只是华羽那个笨蛋迟钝得要命,从来看不出那些姑娘的所图,还高兴得全部都照收无误,以为是别人的谢礼。

至于师傅嘛,虽然他穿着打扮像姑娘家扮相,但从来没有人会讨厌他。因为他本来就长相俊美到非一般男女能比,而且举止幽雅超凡脱俗,还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在扬州的时候就常有人芳心暗许,而且是男女都有。只是当时他是仙人阁的老板,许多人自知配不上他,也只是单纯仰慕,不敢有非份只想。

其实即使素仙衣什么都没有,光是他那张俊美到天地失­色­的皮相,就足以让无数人迷恋上他,死心踏地为他献上一切。

最令人意外的反倒是清岚。从前在路上相处的那几天,清岚对穿着打扮都十分随便,对自己的形象什么更是全然不在意。如今洗过身子换上了华羽买回来的新衣裳,少艾万没想到他竟是如此俊秀出众的外表,他­性­格又不爱说话,比起华羽的“真”,师傅的“雅”,倒犹为突出他“静”的气质。

清岚看来也不过二十七、八,少艾突然想起她也没听清岚提过有无妻小的事,于是问到:“对了,清岚,你到底多少岁?有妻子没有?”

少艾这话一问出,全厅突然都静下来,所有姑娘都竖起耳朵,屏息等待答案。

清岚拿着茶杯,看了看少艾,又微微泯过杯边的茶水,才轻声道:“二十八,没有。”

顿时,全厅又是无数松口气的声音。

“那……清岚的父母呢?你真的不需要传封家书给他们报平安呢?”

清岚猛得愣住了。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听到的话:——你说你是我的儿子?可我只有一个儿子啊……

“没有,我没有父母。”冷淡得蹦出那几个字,清岚才知道,他还没忘记。

还没忘记他体内流的是如何肮脏的血,才会教他居然曾经认那种人为父亲。

不是父母已亡,而是没有。从来就没有!

少艾隐约感觉到清岚话中的冰冷骤然增加,心里也愧疚起来,何必一定要提这些。听到清岚语中冰冷,让她更为担心。

“天啊!杜公子,你的朋友果然个个是人中之龙!”

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众女子中走出一个黄衫身影,脸上晕红一看便知是刚抹上的胭脂,细心打扮过才敢出现在此。赵姑娘自认比其他众姑娘与华羽亲近,自是不客气便倚在桌边,双眼扫过桌上另两位男子,没看少艾,最后目光停在华羽身上。

少艾心里忽地有阵紧,却不知为何。

“杜公子不亏是京城的人,人面真广,不知道这两位是哪里的公子?”赵姑娘笑得欢,仿佛她真与华羽认识多年般。

华羽本是开朗­性­子,没瞄到少艾的心惊,反倒笑得­干­脆:“赵姑娘,您好。”

“杜公子真客气。”

虽然另外两名男子看来更为惊天,但她也知道什么叫自量。一个貌胜天仙,一个寒气如冰,她怕是都不好接近,还是杜公子最好,人又爽朗,又是京城的侍卫,能攀上也是门当户对。

看!其他桌的姑娘都在咬牙切齿,可她们又能如何呢?连人家名字都还不知,如何能靠近?

赵姑娘难免笑得几分得意。她略为扫过少艾,平凡不施脂粉的小丫头脸蛋,一身粗衣,这样的小女孩,怎会能坐在这桌上?她简直像是走错地方,坐错桌子的傻瓜。

素仙衣看在眼底,他提起杯盏,泯过一口淡茶,然后扬起一抹让人神魂颠倒的笑容,看得全客栈的姑娘都深吸气,而立于同桌的赵姑娘更是看得忘记呼吸。

“赵姑娘?真没想到,这小地方竟有如此绝­色­,仙衣简直是得了三世修来的福气,才能见姑娘一面。”

赵姑娘满面飞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闻:“哪……哪里,公子过奖了。”她只觉心儿砰砰直跳,全身滚烫。

好话人人爱听,尤其是从如此美丽的男子口中说出。

素仙衣又添几分笑意:“姑娘的胭脂好美丽,可否走近让仙衣看清楚。”

“好……”赵姑娘只觉身体似不属于自己,双眼只看得到素仙衣的笑容,哪里还有华羽的影子。她走到仙衣面前,仙衣仔细看过,忽地笑了,笑得尤为可爱动人,能令全天下的­精­灵都醉倒。

素仙衣端详过,收起笑容:“对不起,原来我看错了,那是胭脂不适合皮肤引起的红斑过敏,我劝姑娘你还是快快擦去这多余东西,免得山林里的猴子见到,还认错了亲戚。”

赵姑娘一愣,忽然明白到对方所言,一脸尴尬:“你……你……”

“怎么了?难道我看错了?你过来,再让我看多一次。”

“混蛋!”赵姑娘气得甩袖就走,天知道她也是一介小姐身份,何时受过这等侮辱。

素仙衣回过头,看到少艾轻轻松口气的表情,嘴角翘起一抹真实的笑。非常细小的笑,以至无人看见。

但同时,他的眉头也拧起轻微的愁。同样细小,除了清岚,没人能发现。

“师傅……”

少艾正想说什么,还没开口,素仙衣便嘟着嘴抱怨:“菜怎么这么久还没上来,想饿死我吗?”“师傅!”素仙衣仿佛没听到:“我先去外面转一圈啊,这儿人太多,闷得慌。”说着瞟了眼满客栈的围观者,转身便出了客栈。

清岚看到,没说什么,竟跟了出去。

少艾本想追出去,可看到对面的华羽天真迟钝的笑容,身子僵住,又坐了下来。

她只是一个人,不可能,分给两个男人……

总有一个要舍弃。

“怎么了?吃东西啊?”华羽笑着把满盘的食物塞到她面前。“你总是太瘦了,多吃点儿嘛,一想到你那么小的个子,一个人从京城到扬州,我就担心得不得了。你要多吃点,才能长大。”

不懂!华羽不懂!

他不知道,少艾刚才那一瞬,拿他和其他男人比较了。

多么差劲的做法!

少艾叼着筷子,食物未送入­唇­,泪水便轻易掉落:“对不起……对不起,华羽……”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哭了?不舒服吗?”

少艾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心里全是一股腥,涌上喉间,想把腹中所有都呕吐出。

为什么,她不能是两个人呢……?

素仙衣晃到屋后,似没有目的,随意走着,只待身旁没人,“哗”的一声,吐出满口赤红血液。

他仰着面,靠在墙角,嘴角还带着几丝鲜血,竟笑了起来。

他自己约莫也没想到,这天下间,还有能伤他的。

“你还好吗?”冰冷的声调在身后响起,素仙衣没有回头。他内功深厚,只听脚步声,便知来者何人。

抹过­唇­边血丝,他的笑容从不曾改变:“不该是你来关心。”

“你是为救我而受内伤。”清岚并不如他自己所认为的那般无情,他觉得这一句还该说。

素仙衣站起身,擦净­唇­边的红,风抚过他面颊,抚过他细长柔美的秀发,带起一阵舞动。他美丽动人,便是任何人见到都无法移开视线,但他此刻的表情却如孩子般无助:“我又不是为救你,我是为她才如此做的。”

他的眉头,有一丝苦,虽然不显眼,却是比那口鲜血还痛百倍。

他知道他的小猪猪,并不属于他。她属于另一个男人。

天清岚的内力出神入化,即使强如他素仙衣,不抱着折煞几分功力的决心,又如何能救回?他是心甘情愿为她牺牲,却又如何敢在少艾面前,露出半分愁态。

他也笑自己天真,已经快三十的人了,但比孩子还傻。

更可笑的是,他是自愿当这个傻子。为了她,莫说得罪越天城,便是与全世界为敌,他怕也会死心塌地为她挡在万刃之前。

“你不觉得,太浪费了吗?”清岚虽然话少,却比杜华羽那个迟钝种聪明百倍,观察细微,然后藏在心底。

清岚眼中只有少艾,一颦一笑,从不移开目光,怎会看不出她真心所在。

“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素仙衣也笑,他又如何看不懂这个外表冰冷实则心思单纯的男人所想为何。

“我只求在她身边,此外不多想。”清岚靠在墙边,仰面朝天。他出自越天城,但曾几何时,有过时间真正去看尉蓝天空?

命运多变,让人迎接不暇。最可悲的,莫过于是为她做过百件事,她心存无数感激,偏偏少了一份情。

她注定不会爱他。

能人所不能,还是得不到。

没有天生的绝对,没有肯定的未来。

“师傅,你怎么了?”

少艾终是按捺不住担心,师傅实在离开得太久了。

素仙衣的愁,在转身的刹那消失无踪,脸上只有百年不变的动人笑颜:“怎么了?小猪猪!太想念为师了?”他张手把少艾抱在怀中:“我们的感情固然连一柱香的分开都不能容忍。”

少艾没答话,侧头看向旁边的清岚,隐约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了,可师傅却瞒着她。她期望着清岚能解答,清岚却是依旧冰寒无表情,仿佛世界从来是一片黑暗无­色­无味。

“师傅……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她担忧得问。

素仙衣讪笑:“男人嘛,肯定有很多事情,是不能让女人知道地。”他眨眨眼,无奈地摇头:“你就不要再追问为师了,为师怕说了出来,清岚会不理人家了!”

清岚既不说话也没反应,甚至连眼珠的焦距都没动过。素仙衣觉得惋惜,果然这么高级的幽默,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欣赏。

少艾问不出所以然来,疑惑地被素仙衣拉回客栈。三人却见到那赵姑娘趁大家不在又缠上了杜华羽。

“杜公子,我做了几道小菜,你若不嫌弃,来试试我的手艺!”赵姑娘边说着,边抱着华羽的手臂,缠人地紧。

“赵姑娘,对不起,我在等朋友……”

素仙衣心理忽地又起嫉妒,竟使起坏来,顺手把推脱中的华羽拉起来:“既然如此,就不要浪费别人的好意,快去吧!菜冷了不好吃了!”

“啊?”华羽不懂,这人刚帮了他解难,怎地不过一会儿,又转态卖了他。

素仙衣哪给得他摸索的时间,顺势便把那呆子送走了。

背后的清岚低声冒出一句:“一会帮人家,一会又把人家推出去,不觉得自己变得太快?”

“真抱歉啊!”素仙衣理所当然得笑道:“我就是这么一个自我中心的人!”

“小孩子。”

听到清岚的话,素仙衣皱起眉:“既然这样,你去帮那呆子解难吧!”说着竟把清岚也推开了。

清岚心知素仙衣想和少艾独处,竟真的听话走开。

客栈一楼大桌旁,只剩下两人。少艾的目光一直向着另一个男人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廊道上,才低下头。

“怎么了,小猪猪?那么垂头丧气地,真不像你!”一桌佳肴已送上桌,素仙衣不紧不慢挑着吃。他是最心高气傲的男人,即便有什么苦,又怎会说出半分。

“没什么。”少艾甩甩头,叫自己不要那么小家子气。

自从和师傅重逢后,这是第一次两人独处。师傅未提过半句她离开的事,但少艾心中,自然知道自己不是,想起离开前师傅的拥抱,她沉默起来。

“为什么不说话?”素仙衣没停过往嘴里塞食物。

“少艾……没资格跟师傅说话。”她头更低。

素仙衣柳眉微皱,放下筷子:“为什么没资格?”

“因为……我背弃了师傅的期望……”

“什么期望?”他的语气中竟有几分怒气。他的小猪猪何时如此谦卑过!

“就是……师傅希望的,少艾无法做到……虽然不是全然因为华羽,但是,我就是觉得……”她喃喃地,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素仙衣从没有如此生气过。

为什么要低着头说话!为什么要那么小心翼翼地!为什么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到底在跟谁说话啊!

素仙衣猛然一把拉起少艾的手腕,少艾终于抬起头,见到师傅冲天的怒气。他没吼没骂,只是失了一贯的笑容,面­色­­阴­沉可怕:“你是不是搞错了?”

少艾呆住,答不上话。

素仙衣放开手,眼神里的怒并没退却,话音低沉:“你是为了什么离开的?你是为了什么要去京城的?是为了见杜华羽?还是为了逃避我?”

少艾看着看着,心里隐隐有些痛。

师傅是温柔地,师傅是爱欺负人地,师傅是美胜天仙地。

——小傻猪!不要理什么越天城了,不要理什么武林了,好吗?

——我们一起经营仙人阁,让所有姑娘们都快乐起来,每天可以安然睡下笑着起来,天下间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这样的师傅,居然那么生气……

她错了吗?她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她明知道,华羽在她心底的位置,也明白师傅对她的重要,可是……可是……

天下间不会再有第二个秦少艾,就像不会再有第二个霜儿一般。无论多像,少艾都不是当年那个偷儿,倔强又不肯认输。

这些道理,素仙衣都明白。

可为什么,他还要那么生气呢?

他恨地,该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哦,这不是秦姑娘吗?怎么如此巧合?两师徒吵架了?”

一段熟悉的朗笑从背后传来,少艾只觉背后­阴­冷。回过头,原本英俊倜傥的男人,看来却犹为青森恐怖,笑容再俊难掩心中企图。

天苍雪也没料到,追兄长一路往南,竟会遇到秦少艾和素仙衣,当下也不客套了,直接坐下他们桌边,一席众家丁紧跟在后。

不是冤假不聚头,少艾怎知,天下间真是你越不想见到的人越是容易碰到。

天苍雪手中白扇一甩:“秦姑娘,素老板,此番是去何处啊?不会是……想逃吧?”

少艾不吱声,素仙衣见了,抛开怒颜,笑着接过话:“我们两师徒四处观光游览,难道还要你越天城管?天公子管得太宽了吧!”

“不宽不宽!”天苍雪也笑:“我是担心秦姑娘的安危问题,你也知道,映月神功可是当年让武林大乱的罪魁祸首,如今谁不想得到?天知道会有什么人暗算秦姑娘。”

听到天苍雪话中有话,再看到他背后那阵势。若说为抢一本映月神功弄至如此大军未免太招摇了,素仙衣心里念着,怕是有其他原因,却不知道天清岚正是越天城的长子。

“天公子多虑了,有我在,哪只野狐狸敢打我家徒儿主意!”素仙衣如春的笑容多了份冰寒,嘴中还笑着,眼中已然带毒:“若真有这么不怕死的野东西,我素仙衣自是会满足它想被扒皮的蠢念头。”

天苍雪笑容依旧,背上竟多了几分湿。素仙衣话语中全是威胁,天苍雪怎能不惊。

但转念一想,又觉奇怪。上次仅他们师徒两人,素仙衣却毫不紧张,全然不把他放眼里。如今他们身处客栈,自己根本不好在此动手,为何素仙衣反而要露出凶态?

天苍雪聪明绝世,马上明白过来:定然,有素仙衣惧怕在此动手的理由!

天苍雪眼尖,清晰看到素仙衣白衣上一点红,非常细小,几乎无人能觉。

但是,他看见了。

兴奋与笑容骤然而起,天苍雪只道自己天运过人。无人能敌的白皓月,居然也有受内伤之时,此机会怕是千年难得一会,此时不夺更待何时?

虽然不知道是谁人如此了得,能伤天下第一的白皓月,天苍雪都打从心底感谢他。

“素公子,这就不是了。如果你们身上没有藏着狐狸喜欢的东西,狐狸又怎会打你们主意。”

天苍雪瞳孔放大,猛然一把握住素仙衣的手腕。内力压着而入,素仙衣只觉得手腕如被烈焰焚烧,又如数万只蚂蚁从手腕侵入体内,啃咬全身,疼痛难忍,浑身不适。

素仙衣一把想甩开那只讨厌的手,竟是无力甩掉。天苍雪笑得狰狞,难掩心头欢喜:“素老板,你急什么?我们坐下来慢慢谈吧……”

他是如此难耐,恨不得现在就夺下映月神功,然后……然后可以,打倒这个素仙衣……

是吗?原来他也有这一天,他可以赢倒这个天下第一的男人,将这个高傲的男人的自尊踩碎在地,将是何等快事!

他在武林上的排名,也会大大不同。

颤抖在天苍雪身上蔓延开来,他握着的手没有减力,绝不让素仙衣有半分逃走的机会。

素仙衣面­色­不紧,似全然无事,哪里有把天苍雪放过在眼中。只见他深吸口气,突然闭眼大叫一声:“哇!非礼啊!”

全客栈的人都看过来,天苍雪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不知所措,素仙衣眼中已泛出楚楚可怜的泪花:“救命啊!这个­色­狼突然抓着我,想非礼我啊!”

客人的目光如毒,看得天苍雪脸­色­苍白,忙松开手:“没有!我没有非礼他!他是男人啊,我怎会非礼他……”

“少艾!”素仙衣哭得天地悲怜,一头载到少艾怀中,仿佛忘记了刚才的怒气:“少艾!我被人非礼了,人家不是清白之身了!你不可以讨厌人家啊!”

少艾茫然地看着怀中的师傅,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以示配合。

天苍雪又气又急,眼中是想杀人的目光,他抬起手,想暗中出招:“白皓月,别以为你玩这些低级幼稚的把戏就可以难倒我……”

天苍雪话没说完,忽地愣在原地,双眼只看得到少艾身后的人影。他本是越天城继承人,自小武艺高强,终年随父亲南征北战,江湖上云来雨去,何种光景没见过,泰山崩于前都不曾慌乱。今日却也吓得脸­色­苍白——是因为他看到了最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却立于面前。

那人恐怕早已见到他在此,才会走过来,讽刺得却是那人并没有来到他身边,却是在他面前那女子身后站住身:“苍雪?真是巧合啊,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清岚也万没想到,他居然还会笑。

十多年积累而下的怨恨,本已是一滩死水,掩埋住所有灵魂。他以为自己早忘记了何为笑容,他以为再见到弟弟之日他该是满腔的恨意,可当看到弟弟心怀叵测靠近少艾时,他才发现,他竟然忘记了他该报的仇。

他满心念着的,只有少艾的安全。

天苍雪佯装的冷静止不了额头上的冷汗,他笑得牵强,只觉嘴中吐出的每个音都是心骨中根根巨刺:“大哥……你……你为什么会跟秦姑娘在一起?”

“我与谁在一起,难道不是我的自由吗?”清岚语中无爱无恨,仿佛面前人是初次相逢的陌生者。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天苍雪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大哥是越天城的武器,他也同样认为大哥一辈子都是他可以随意利用的武器,今日首次见到大哥多年不曾露过的表情,心里反是没来由的恐惧。

为什么大哥会跟在秦少艾身后?为什么大哥会认识秦少艾?为什么冷血无情的大哥,居然……居然会笑?!

如果……只是如果,大哥反过来与越天城,与他为敌……

那,他能赢得过大哥吗?

这个越天城的终极死神……

素仙衣在旁听着,虽然不明这个中缘由曲折,但他聪明一世,马上了解到一知半解,当下也笑着虚应:“哦?原来清岚你是天公子的兄弟,真是没想到啊!绕了半天,原来我们是一家子。”他本便是喜欢绞和的­性­子,一团烂泥越是混浊,他越是觉得好玩。

天苍雪目中全是难堪,他自知武功不及清岚,更不及素仙衣。本道是素仙衣此刻有内伤,机会难得,怎知兄长也在,事情就复杂起来了。虽然他带了一众家丁擒拿兄长,但自己心中也没个谱,究竟这些人能否拿下大哥?如今这般,更是麻烦。唯有先劝回大哥,方才有几分胜算。

只是,这十多年来,他可曾与大哥说过几番话,怎知这话该从何开口?

天苍雪深吸口气,神­色­故作轻松:“大哥多日不见,不知可好?”

清岚见罢也坐下,淡然回道:“还好。”

“那……大哥既已玩够了,是否也该回越天城呢?”

清岚哼嗤一声,不再答话。

天苍雪忙又道:“大哥可知道,你消失多日,爹担心的紧,只怕你出事,如今您安然无恙便是最好。此处如此破的客栈岂是大哥能屈就的,小弟马上命人去准备别院,大哥先过去休息几日,待小弟事情都办好了,一同回越天城。”

清岚忽地笑起来,吓得天苍雪不知如何是好。

清岚只是忽地想到自己多年来计较于心的弟弟,从疼爱有加到恨意丛生,竟然是如此般孩子气。越天城的人真道他除了回去再无其他路?竟然一心认定他必然会回去?

迂腐啊迂腐!也难怪,他代越天城出战又岂是少,连他自己都一心认定只有恨才能活下去,除了杀人他什么都不会,离开越天城又能去哪里!

可是少艾却说,他可以去她家里,她爹会很乐意接受他,然后,他们可以一起生活。

天下本来就很大,海阔天空,是他自己把自己困在一个窄小的井地,以为圆顶上就是全部光景。

怪不得人啊!怪不得人!

清岚看看面前清秀纯净的少艾,她黑幽幽的双目如夜晚繁星闪烁又寂静的天空,不带任何偏见,不掺任何杂质。这样的少女,恐怕永远不会让恨意腐蚀掉自己的心志。

长叹一声,清岚注视着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弟弟:“你还记得,小时候­奶­­奶­说过,我们天家的人,都注定一生要为一个值得自己牺牲一切来守护的人奉上所有吗?”

天苍雪不语,他只道当年是老人家的陈腐,他自命甚高,怎会为其他人奉上一切守护。

可是,该做个了断了!

十多年来的怨恨,再深的黑池,总也该有个尽头!清岚一把提起华羽置放桌上的配剑,银刃出鞘,直举苍天——当年的万人拥戴,当年的背叛冤屈,当年母亲惨死的愤怒,每一个黑暗下无光的日子……全部的全部略过他脑海,记忆从不曾磨灭。

谁会忘记!那非人的每一天!

紧咬薄­唇­,夹着血印:“我,天清岚!在此起誓:从今以后,秦少艾就是我的主人,我将奉上所有一切来守护她。今生今世,永不离弃。任何人与秦少艾为敌,就是我的敌人!”

银剑闪着寒光,誓言字字铿镪,夹着内功,全云来客栈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如有违背,天诛地灭,永不复生!”

刹那间,音落无声,没人敢说话。

素仙衣看到了,华羽看到了,少艾,也看到了。银剑光芒四­射­,没有天崩地裂,却是更动人心魄,咀嚼着灵魂。

天苍雪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巴,他武功盖世的大哥居然背叛越天城,要为这小女孩而与他为敌?

疯了!大哥一定是疯了!

天苍雪紧咬下­唇­,血丝隐显,掩不住愤怒。计划被搅乱?最亲叛离?他饲养的野兽逃走了?

不!都不是!

杀了他!

现在就要杀了他!

如果,让大哥继续留在世上,留在这里,他——会成为自己今生最大的隐患!比白皓月还可怕的敌人!

这个男人,会摧毁越天城的。

天苍雪也道不清他何以有此结论,但他的直觉便是如此。疯狂的大哥,武艺超群的大哥,腐烂的野兽,越天城的终极死神!他怎可以醒来?他怎可以露出笑容?他怎可以用如此正常冷静的声调,说着这些本来不属于他的话?

不!绝对不可以!

清岚眨眨眼,他感觉到,弟弟的眼神有些不同了。他在变。

他的眼中居然渗出一种疯狂!

清岚微皱起眉,下意识地把身后的少艾往后又推扯几分。素仙衣明白,接过少艾,圈在怀中。

云来客栈的中心,风起云涌,与其他客人无关,与来观看他们的姑娘无关,仅仅是他们几人。

这里是战场。

清岚与天苍雪坐在席间,一个冰冷一个如火,无语对视。素仙衣暖洋洋地搂着少艾,仿佛全然无事般笑得天真无邪。华羽不知何时已摆脱了赵姑娘,立于三人身后,但没出半声,眉头紧锁。天若翼站在天苍雪背后没说话,眼中明明白白表露出对眼前几人的厌恶。

数人心里,各有所思。

沉默酝酿,寂静的空气以他们为中心而旋转,客栈中已是风云变­色­,其他客人竟是还没发觉。失了刚才的兴奋与笑意,天苍雪眼神中透露残忍与怒火。

说时迟那时快,天苍雪提手拔起天若翼腰上的宝剑,直劈过来。众人惊讶,那剑快又狠,直取清岚颈项。

清岚面­色­平淡,没半分焦虑,一把拍起刚才置放于桌上的配剑。弹起的剑在空中回转,应风而落,清岚顺势取来,无声无息,挡住天苍雪的来剑,动作流畅,哪有半丝浪费。

客栈中心的桌上,两个南辕北辙的男子剑剑相对,彼此眼中容不下第二人。

“啊!”

其他客人尖叫起来,众人惊慌得作鸟兽散,掌柜吓得钻到桌底哆唆,不敢嚷半分。

“少主!”天若翼担忧得叫道,他们此行是秘密行事,带着那么多家丁已是招摇,如今又惹起如此轩然大波,极是不妥。

天苍雪面­色­不改,吼道:“闭嘴!”他只知道他的目标就在这里,他要找的敌人都在这里,若此时放他们回去,将来头疼地只会是他自己。一间小破客栈而已,大不了事后买下来便是。

剑光划过,天苍雪寸步不让,紧咬清岚,招招直攻要害。清岚神情淡似无事,单手握刀,横接竖挡,稳当当轻松接下所有来招,身子不曾动过半分。

大哥武艺超群早是意料之中,却没想到差距如此巨大。

天苍雪的基本功都是清岚一手一脚教出,他的招式战法,清岚比谁都清楚。

如果说,与素仙衣战斗是与花木空气相争,那么与天清岚战斗就好比与山石巨人抗衡,他不需要移动半分,轻松一挥手,就能让对方落花流水。

瞬间,隐约有些什么闪烁过清岚眼中,是如此轻,连少艾都无法看破。

他可能想起了什么,但无法分辨,究竟是事实如此,还是他中的毒太深,便是记忆也能更改。

天苍雪自知难敌大哥,使着眼­色­,便是要天若翼出动霸天。

谅大哥再厉害,又如何能挡得住霸天的多方位攻击,况且……还是偷袭……

天苍雪笑得何其丑陋,所出每招皆是致命歹毒。

“慢着!”

不知何方传来一声喝,众人望去,却是一名不过十五、六的小姑娘,身着白衣,肩系披风,背挂长剑,似乎是侠女装扮。但稚气未脱又光鲜细腻的脸蛋,一看就知道从未经过任何风雨磨练,必然是有钱人家的富家小姐。

素仙衣撇撇嘴:“哪儿冒出来的小丫头片子,快回去找你妈妈去吧!少来打搅我们大人说话!”

少女一愣,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反被雷劈,当场气得眼中带泪:“你……你……!”

“你什么你!说话没大没小的!去去去!找不到妈妈就先去外面自个儿玩去!”素仙衣打着哈欠,全然没把少女放入眼中。

少女急了:“我才不是小孩子呢,我是……”

“是什么都好,这里不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啊!”素仙衣甩过衣袖,不再搭理少女,转过头重新面对面战局。

忽然,少女旁边一桌,传来一阵低笑。桌边坐着一名白衣男子,不过也就二十二、三的年岁,气质高雅,俊美洒脱,光论外表,并不比天苍雪或素仙衣差。

果然,他这一笑,引来不少躲避角落的女子侧目,免不了一轮倒抽气声不断。

素仙衣翘起脑袋,略有不满:“你是谁啊?如果这小丫头片子是你带来了,就管好你家的丫环,少没大没小的,没看到我们在忙正经事吗?”

也不知道这席话到底有什么好笑的,男子听罢,又一阵低笑。素仙衣眉毛挑得高,正准备再骂,却被男子抢了个先。

“对不起!对不起!”男子边笑边道歉,听来是全无诚意,但他似乎并不在乎:“我也曾经多次想过,和二哥见面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没想到……没想到是这样……”

男子话语间已经笑个不停,话也说不清。但少艾听得分明,那句“二哥”绝对不是她听错!

华羽无父无母,自然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清岚刚才也说了,那个什么天苍雪是他唯一弟弟;那……那只有……

少艾慌忙抬头看向师傅,却见素仙衣早已收起调皮的笑,双眼溢满遮掩不住的惊诧,久久,才轻道:“敬月……?”

男子停下了无礼的笑声,突然站起走至素仙衣面前,双手作恭,莞尔一笑:“二哥,好久不见了。”

素仙衣还没从震惊中醒过来,就被一个娇小的白­色­身影狠狠扑倒在地,脑袋直冲地面,痛得他呲牙咧嘴:“哪个混蛋?想杀人啊!”

但罪魁祸首全然没有对此抱歉的意思,她仍压在素仙衣身上,还把眼泪鼻涕都擦在他白灿灿的衣服上:“二哥!人家还以为你真的忘记人家了!”

素仙衣揉揉脑袋,指着身上那个杀他未遂的凶手,无奈得望向弟弟:“这个是……”

“是茹月。”白敬月笑道:“当年二哥离家出走时她才七岁,二哥一定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真的都不记得了!

素仙衣只能傻笑。当年离家就没再想过要回去,哪里知道八年时间是多么漫长,只会傻呆呆跟在自己身后的笨弟弟,居然变成了一个笑面佛似的男人。七岁时只会眨着大眼睛天真无邪盯着自己看的可爱小妹,居然会成了如此搞笑任­性­的丫头。

八年,果然是漫长啊!什么都会改变。

素仙衣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他贪玩惹了什么麻烦,就推给年幼的弟弟,然后自己逃之夭夭,丢下可怜的弟弟独自被爹娘骂。

不知道,弟弟还记得这件事吗?

原本是秦少艾和天苍雪之间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却变成了白月仙庄和越天城之间的战斗。

一切该归功于自作主张的白茹月。是她不顾白敬月的阻止,硬要提剑指向天苍雪。

“我们白月仙庄的人岂是好欺负的!别以为你们越天城就很了不起,你要跟我二哥做对,就是跟我们整个白月仙庄做对!我们就来看看,谁才是武林中新起派的最强者!”

若不是有白敬月和素仙衣阻止,她大小姐可能还当场和别人比划起来了。

少艾也不知道该多谢她还是该气恼。听白敬月说,茹月的武功并不差,只是天­性­暴躁,三句不离打架,凡事武力解决。

隐约听到素仙衣叨了一声:“这死丫头怎嫁得出去!”

没想到白敬月旁边耳尖听得清楚:“二哥可以放心,茹月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其实茹月此番如此想来见二哥,也是因为此事。她怕以后嫁了人,就更难见到二哥了。”

素仙衣刚喝进喉的茶水全数喷吐出来,苦了正巧站他对面的华羽:“你说她嫁人……?她……”素仙衣靠近白敬月耳边:“跟对方确定了不能退货没有?”

白敬月依然笑得温和:“二哥你放心,要娶小妹的马家少爷,他和茹月是青梅竹马,两人是真心相识相恋才请媒婆来说聘的。”说毕,他也靠近素仙衣耳边,小声附和:“放心!我早跟马家那小子说好了,结婚当日会在小妹身上贴有\‘不退不换\‘的标签,少来什么一纸休书就想把烫手山芋扔回给我们!”

两人一同笑起来。站在两人身后听得分明的少艾立刻领悟到:这二人气质感觉虽截然不同,却绝对是血脉相同的亲生兄弟!

天苍雪被凉置一旁,脸­色­难免几份难看。谁能料到,惹上白皓月已是够麻烦,如今又追加个白月仙庄,事情已不是他自己一方己愿能轻易改变。白茹月那种不成气候的小丫头姑且不论,白敬月虽不如当年其兄武功显赫,但一轮“月神长鞭”使得同样非同小可,家父都曾对他赞不离口,免不了气煞一番。

眼看映月神功几乎手到擒来,却突然杀出一个又一个程咬金,如何是好?

出动霸天?

如果此时出动越天城的霸天,岂不是等同与白月仙庄公然挑战?!

天苍雪无力地向后倒,甩头扔下手中宝剑,头不回离开客栈,他此番来还有群雄会要参加,现在就和白月仙庄扯破脸,将来怕是寸步难行。

没关系!天苍雪心里明白,他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

白敬月嘴里笑得温文与少艾他们作自我介绍,眼角却清楚看着天苍雪摔剑离去的动作。素仙衣、清岚、白敬月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中所想皆已了然。

“你好,我是秦少艾。”少艾哪知道他们思索着什么,只是意外于此处巧遇如此多人。

白敬月再一恭手:“原来是秦姑娘,敬月久仰了。”

“久仰?”少艾尚未开口惊讶,素仙衣已把她拉回怀里,盘算着弟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我怎么不知道,我家小猪猪那么有名,还能让你久仰?”

白敬月看到二哥眼中的戒备,强忍住心里的笑意,回道:“二哥的事就是敬月的事,敬月怎会不知道二哥有位如此可爱的徒弟。”

“哦,那么说,你对你二哥我还是满怀关心,处处了解,无论何时都清楚知道我做着什么,搂着哪个女人啊?”

白家两兄弟皮笑­肉­不笑地,一来一往。白敬月发现自己确实快忍不住爆笑得冲动,于是转身,走到掌柜前,留下几两银子,作为扰客的赔偿。

“既然难得见面,秦姑娘是否有兴趣来我们白月仙庄的别院一玩?相信一定能让姑娘对武林有更深的了解。”

白敬月自然是早已了解清楚了少艾的喜好,知道放什么饵从哪里下手能一连串钓到这几条大鱼。果然,少艾原本无邪地目光突然变得闪亮:“难道……白月仙庄在武林很是有地位?”眼睛中的星星顷刻间强力散发超人光芒,一看到此,素仙衣、清岚和华羽都暗暗叫道不好,可惜为时已晚。

“当然。而且……”白敬月顿顿,用一种忧然地眼神看看素仙衣,那目光之悲怜令仙衣掉下一身­鸡­皮疙瘩:“秦姑娘,其实敬月是有私心:敬月八年未见过兄长了,难免……何况茹月待嫁在即,若错失此次机会不知要再等何时。”

白敬月一幅温文笑容,任谁看了都是童叟无欺,功力哪里会输给素仙衣半分。少艾见了,也于心不忍,坦然如她自然是将满心同情表露无遗:“既然白公子如此说了……”

她抬起头,用小狗狗般的眼神望向师傅、清岚和华羽。三个大男人哪里抵挡得住公主殿下这一眼神,当下就输得片甲不留。

素仙衣狠狠扫视过弟弟,他哪会不知道敬月的盘算。他本打算,今生都不会再踏进白月仙庄半步。

但圣旨一下,谁人敢抗命?

他是好不容易才见回他的小猪猪,哪舍得再离开半步。

于是众人这便移步到了洛阳。一眼看去,繁华之城,处处热闹非凡,哪里比扬州差。白月仙庄别院位于城南,虽不比本庄气势,但在洛阳占据地理位置,市集繁密,自是做生意的重要地点,别院建设更合乎商业用途,样样俱全。听闻三少爷要来,别院早已整理地井井有条,就待三少爷和四小姐到步。

只是下人们奇怪,少爷与小姐明明说好了此行不想太招惹,只带了三、四名下人,不用家里马车,自个儿骑马过来。怎么到了门口,多了这么多未见过的生面孔?

最奇怪地却是少爷与其中一名长相平平的小姑娘谈个不停,而这位姑娘后面一位天仙般的美人则频频用想杀人的目光盯着他们——不!是盯着少爷!

众家丁虽感奇,可没人敢问一句。最后还是别院的老管家胆大,无礼了一句:“少爷,这位姑娘……呵呵,是少爷的朋友?”

老管家看看平凡的满大街都能见到的小姑娘,不敢苟同他们相貌非凡气质幽雅多少名门梦寐以求的少爷会喜欢上这么个普通姑娘家。

若真要挑,也该挑后面那位美人,随少了几分姑娘家的矜持,但论相貌,倒真是无人能及的绝­色­。

白敬月尚未搭话,突然后面的素仙衣纤纤玉指就搭了上来,正正挤在弟弟与少艾之间,总算隔离开了这两人的距离。他笑得姚饶:“姜伯伯,你误会了,敬月喜欢的人是我啦~~!敬月这次是专门为了见我而来地,他简直无法离开我半刻,你说是吧,敬月?”

素仙衣缠在白敬月身上,眨眨一双美丽大眼,当真是电死人不偿命。

白敬月微笑着,没搭半句。他只能用沉默来掩饰心里的爆笑,哪会不明白二哥搭在他背上那只威胁的手准备做什么。

姜管家愣了愣,没想到这美人还没进这屋子门口就如此贴在少爷身上,当真是不知­操­守为何物!他面­色­马上转为鄙夷:“这位姑娘,我们白月仙庄好歹也是名门正派,你这般不知廉耻,别怪老朽不给你面子。”

素仙衣听了一惊,眼里竟泛起泪光,我见犹怜:“我与敬月真心一片,你却要拆散我们吗?”他转头就伏在弟弟肩头:“敬月!我早说别人会嫌弃我是呆过在那种场所的人,我还不如回仙人阁算了!”

姜管家差点儿被气得七孔流血:“少爷!天下间良家女子任你挑,你怎可以找个烟花柳巷的女子……少爷别怪老朽,老朽这就帮你把这女人赶出去!”

素仙衣愣住,白敬月定力好,强忍住还保持冷静。倒是后面率直的少艾、华羽和茹月早已笑得惊天动地,欲罢不能。

白敬月轻咳一声,掩饰住自己的笑,拍拍姜管家:“好了,姜伯,还是快进屋吧。我好不容易才把二哥拐回来,你可别真在门口就把他又轰走了。”说完便先入了屋。

二哥……二少爷……?

素仙衣看了看瞬间硬化为石头的姜伯,用手指轻戳两下,还是纹丝不动。他一幅天真无邪笑容,还适当地配合重逢气氛抛了几把鲜花作陪衬:“姜伯伯,对不起,我是皓月啦。好久不见,您老身体还好吗?”说完见姜管家还是没反应,他唯有叹口气:老人家果然受不起玩笑,还浪费了自己刚才那声“姜伯伯”已经暗示了身份,却没听出来,真可惜了。跟着也几步跳上台阶入了屋。

后面少艾、茹月和华羽都是笑得掩面难行,最后清岚同情地扫了扫老人家僵硬的身体,也进屋去了。

门口只留下一位被过度惊吓到僵硬的老人雕像,成了过路孩子们的玩偶。

白月仙庄顾名思义,便是一座让人如置仙境的庄园。从本庄到七座别庄,均是一贯高雅风格,没有庸金俗红,没有大紫大蓝,只有清新的白,淡雅的白,高洁的白,简约却不乏高贵的布置,体现出主人处世之中、立世之外的高傲质朴心境。

别院既位于洛阳,最美丽的特­色­正是众花争贵,尤其是荷花池,这是本种栽了几百朵荷花,每到夏日,立于池中小亭,众白亭立,当真是神仙般的触动意境。可此时,微暖的初夏,荷花池却一片萧然,除了一汪淡水,什么都没有。

八年前,白月仙庄庄主亲自命人把整个池塘的荷花清除­干­净,一棵不剩。只因为那年,最让他傲然的二子不仅背叛家门而去,还在武林群雄面前丢尽了他的脸。人人说他二子如白莲,他偏就要白月仙庄从此再无一朵莲花,连摆设的花瓶、刺锈上有莲花图案地都一并砸得砸绞得绞,不留半点儿余地。

——什么高雅!什么仙人转世!什么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从今以后,他不再是我儿子!白月仙庄没有这种败类!

本已鲜有人驻步的荷花池,此刻却围着不少下人侍女,皆因池中小厅坐着一名美胜天仙的人儿,他看着满池凄凉,一看就是整个上午。那醉人的美貌让无数人止步,总忍不住看多两眼才忙正事。

爹的怒吼,仍然记忆鲜明。他早就知道,愈想忘记的东西,愈是难以忘掉,而且会反复在脑海流窜,偏就扰得他日日夜夜想起都是刀割般痛。

当年意气用事,也不是没想过后果。他便是早看透了这江湖世事。要建立起一个正派形象,需要无数个春秋,才能有面目立于各大门派之中。但若一步踏错,只需三天,就能腐烂到心里,万人唾弃。

他不后悔离开武林,只是让年迈的爹娘也成闲人口中是非,确实太不孝。

“师傅!”

远远一声,他转动头部,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虽然穿着朴素,虽然她不漂亮也不动人,但却真实地刺痛他眼睛,甚至有些不敢直视她。“小猪猪,怎么了?”

少艾奔到亭中,没擦头上汗水,抬手便递上两把鲜­嫩­­嫩­地荔枝:“新鲜刚运到的,白……敬月大哥说你喜欢吃,叫我给你送过来。”

哼!敬月那臭小子!

荔枝红透地滴下水汁,少女额头的汗水印照着一张如此纯真无邪的脸蛋。素仙衣心里一震,伸出玉手,拾起荔枝放置在台上,然后拉起衣袖擦拭少艾满头的汗水:“大热天地,跑来跑去,不热吗?”

“不热啦!师傅你快吃,我刚才吃了一颗,真的很好吃。”少艾说着,动手拨开了一颗,白­嫩­­嫩­地果­肉­已送到素仙衣嘴前。

素仙衣看了看,才张开红­唇­,咬下那颗沾染了少女气息的白果­肉­。

“好吃吗?”少艾眼中泛着期待。

素仙衣吐出小核,才漫不经心地道:“好吃。”

“那,师傅再来一颗?”少艾忙又拨开一颗,送到素仙衣­唇­边。

素仙衣道:“少艾呀!”

“啊?”

他笑得比最新鲜艳红的荔枝还甜还吸引人,是这荷花池上最诱惑人的仙子:“你是怕,为师呆在这里会想起不愉快的过去,所以才对为师如此殷勤吗?”

少艾愣住,吐吐舌:“还是师傅聪明,什么都被你看穿了。”

素仙衣冷哼:“在仙人阁的时候你对为师总是又气又恼,何时如此体贴过,你的­性­子为师还不了解吗?”

少艾见状,也不搞什么虚伪的敬师活动了,­干­脆坐在旁边,一口一颗荔枝孝敬自己算了:“难得人家好心,师傅何必拆穿嘛。敬月大哥说,你其实不想回来这里……对不起,师傅,我老是口不择言,说话不想后果……”

“又不是现在才认识你,早知道你是除了吃什么都不会的小猪猪。”他说得冷淡,心里却是暖暖地。

“师傅之前骂我的也对,我就是太自以为事了。”少艾想起在云来客栈的对话,头低了几分,但马上又抬起:“我知道自己没吃过苦头,没资格在师傅或者清岚你们面前说大道理。可是,也请师傅告诉我,师傅究竟是如何想?”

素仙衣看着她,四目相对,一阵凉风飘至,那般柔情。她身上从来就没有其他姑娘家的胭脂俗气,没有花香扑鼻,只有一股脑清爽的味道,顷刻便要让他醉到。他早知道她是个假小子,出门在外难免疏于打扮,即便是在仙人阁中,众姑娘个个花枝招展,只有她朴素到几乎等于男孩子。哪里看得出是如花待嫁的年纪。

可偏偏,即便在日日客满为患的仙人阁,他就只看得她一个人身影,只在乎得她的一举一动。

少艾眼中明亮,素仙衣抬起手,猛地就捏在她­肉­包子般地双颊。少艾痛得忙甩开他的手大呼:“好痛啊!师傅你杀人啦!”说着,两眼已痛地泛上泪花。

素仙衣笑得盈然,四两拨千金便挑开话题:“哦?为师还当你真是迟钝­性­子,­肉­包子做地,怎也会知道痛啊?”

“胡说!”她忿忿地揉着小脸蛋:“师傅你才是一张­肉­包子一样­嫩­的脸呢,我怎能和你比,还是让我捏捏吧!”说着竟然跳起来要去捏那天下第一武功的素仙衣的美脸。

“少艾,别说为师没奉劝你,你是不想活着回京城看你爹了——也不怕全天下的姑娘来围剿了你!”

“师傅,你自恋就去看大夫,都说自恋到了你这地步,已经和神经病无异了!”

“死丫头!什么时候学着牙尖嘴利了!看为师怎么家法伺候!”

“牙尖嘴利了也是师傅逼徒儿,徒儿不得不学会,要罚,师傅该罚你自己。”

无荷花的荷花池上,两师徒笑闹着,在众下人眼中看来是如此不可思议。大家也略有耳闻,那个传说中武艺超群又为个女人背叛武林背叛白月仙庄的二少爷,以为该是个落破的男人,没想到却是艳胜百花,便是世上难以再找到比他更漂亮的人儿,无论男女。反而他的女徒弟却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丫头,单纯如路边的野花,那里有什么可贵之处。

然而,那二少爷虽然嘴巴不饶人,却如此显然处处以她为宝贝,仿佛她是才这是天地间唯一的绝­色­。

甚至爱护到了可悲的地步。

白敬月躲在屋角看着,嘴里是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旁边的清岚,目光寸步不离少艾,却无Сhā手地打算。

白敬月看了,也不禁道:“不怕你家主人被我二哥拐了?”

清岚面­色­无任何波澜,仿佛除了少艾的安全其他一概与他无关:“她不是小孩子,自己心里有分数。”

白敬月玩味地看向这个似乎无情无爱、死心踏地守护主人的男子,那日云来客栈的誓言,人人都听到了心里,他怎会不明了。若这人确实只望守护没有其他遐想,倒也不足为惧。就怕守护到了最后,感动了那主子,反倒是主子以身相许可就麻烦了。

好不容易见到二哥,怎可被其他男人绞乱了计划。

刚把目光移回到池中小亭,却看到小妹怒气冲冲地从另一头快步奔向池中小亭。白敬月忙飞身过去,可距离数十步远,哪里来得及拦下。只见白茹月在亭前立住脚,瞪着两人就吼:“二哥!”

“啊?”两师徒停下嬉闹,不明所以地看向茹月。

茹月狠狠地扫视过素仙衣一身不男不女的装扮,简直快要被气死了:“二哥你怎么还是这打扮?”

“我一直都是这打扮啊,有何问题?”素仙衣优雅地坐下,明知故问。

“我不是为二哥准备好了新衣服吗?二哥你堂堂七尺男儿,穿得如此不伦不类,成何体统!”

听到这里,少艾才明白过来,她回过头看师傅——嗯,确实从第一次见面,师傅就是如此穿着了,所以连她初时都误认师傅为女子,还是位绝世美女。师傅所穿地虽非一般姑娘家的打扮,但素白绸衣布料高雅,层层叠叠,发型也是简单挽个小髻,长发飘飘,加上他如此相貌,还真是像女多于像男。

可是大家都认为,素仙衣就是如此,很适合他,没人想过要改变。偏偏白茹月就是要挑起这古怪担子,居然敢朝素仙衣下手。

“茹月,那衣服太古怪了,二哥穿不上身啊。”素仙衣闹够了,就开始剥刚才少艾送来的荔枝,但不是往自己嘴里送,而是一颗一颗填鸭式地都塞到小猪猪的无底胃里。少艾只要有得吃,哪里会拒绝,便听话地一口一颗,不再滋声。

“哪里古怪?那才是寻常男子穿的衣服!”那可是她­精­挑细选来各大布行最优质的白布绢料,亲自决定下最适合二哥的衣服款式,在最好的裁缝店订做的衣服,二哥居然说古怪?

素仙衣相当同情这个显然脑袋智慧欠缺的小妹子,语重心长地道:“茹月,不是二哥打击你,请你想象一下,你真的觉得我适合\‘寻常男子\‘这四个字吗?”

寂静沉没在这小亭中,众人身上都多了层薄汗。

确实……无法想象……

白敬月看时机正好,从小妹身后走出来:“茹月,这就你不是了。”

“嗯?”茹月和少艾哪懂他这话中计谋,只有素仙衣明白,他这弟弟绝不如表面看来温和,满心都是诡计。而且很明显,他想算计的人正是自己。

白敬月温柔地笑,从头到脚打量过少艾,然后扬手敲在茹月头上:“秦姑娘怎说也是我们的上宾,你居然不先为秦姑娘张罗,在那瞎忙活我们自己家兄弟的事儿?”

茹月出生时没遗传到她两个哥哥的头脑,还昏呼呼地不明白三哥所言:“三哥,你是说……”

“我是说,先去给秦姑娘换身衣服吧,她一路颠簸,身上衣物也脏了,你居然还不帮人家准备一下。”

茹月总算明白过来,冲白敬月眨眨眼:“明白!三哥你放心,秦姑娘就交给我了!”说着推起少艾:“秦姑娘,麻烦你稍移玉步到我房间来一下啊,放心,我保证让你满意!”

少艾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跳到自己身上,忙摆手:“不,我穿这样就很舒服了,不劳两位费心……”

“怎可以!”白敬月叫道:“秦姑娘是上宾,若被人看了岂不是笑我们白月仙庄待客不周?!”

“可是……”少艾向来最嘴软,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

一直沉默的素仙衣知道自己再不出声就要让弟弟计划得逞了,忙道:“小猪猪……”只这三个字,就被白敬月捂住嘴,再说不下去。

“茹月,快带秦姑娘去吧!”

“哦!”茹月忙拉着少艾就离开。

白敬月按嘴这一下举动看似玩闹,却是使了十分的内力。他知道若二哥开口,定是没人能说得过,哪里还有机会再拉走秦姑娘。正想着,一阵风刀就侵袭而来,白敬月反应快,忙向后跃开数步险险避过。

再看素仙衣,纤纤玉指,柔弱柳腰,哪里可见刚才出招之狠力。

然尚未等白敬月站稳,素仙衣已连番快攻,面上不复半点儿笑容,瞬间便已到白敬月面前,抬手一掌就攻过来。白敬月明白根本不够时间躲避,唯有以双臂硬挡下,那掌看似轻抚般力道,却震得他足足飞出七、八步远,勉强撑住,双手已是麻木没感觉了。

两人来往几招不过刹那间的事,看得围观家丁都目瞪口呆,不明两兄弟怎突然打起来了。

不愧是天下第一的二哥!

头上薄汗已湿,白敬月知道敢算计二哥,便该预了有此后果。他硬撑着站起身,假装无事般拍拍身上尘,笑道:“映月神功当真是厉害,谢谢二哥赐教。”说着一恭手,轻轻松松便把刚才之斗的原因盖过。众家丁见是两兄弟练武,也就没放心上,纷纷作鸟兽散。

素仙衣歪着头撇撇嘴,道:“你小子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大胆,居然连我的徒弟都敢动?”

“二哥这话就古怪了,敬月何时动过秦姑娘?”

素仙衣抬起白如玉的手:“你是还想跟二哥再练几招?”

“不!不!”白敬月忙笑着摆手,开玩笑,双臂已刺痛地快举不起来了:“敬月已知道自己是远未到火候,二哥还是收起手吧。只是,二哥,你难道就不想看看秦姑娘漂亮的模样吗?”

“少艾喜欢怎样就怎样,不需要勉强。”

“女孩子是种很不可思异的存在,平时每天共处可能还没什么感觉,忽然一天她摇身一变成了女人,却可能让人深深为之迷恋上哦!”

素仙衣不置可否,事实上小猪猪不打扮也已经让他神魂颠倒,只是这话绝不能让敬月知道。

“够了!”素仙衣摆摆手,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不要再玩什么花样,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敬月不敢了……”

白敬月恭手送二哥离开,已走了几步远的素仙衣忽然背对他喊到:“敬月!手臂最好立刻去冲水冷敷,不然这三天非痛得你掉眼泪!”

白敬月面上浮起笑容,摸摸刺痛难忍的双臂,掀开衣袖,早已一片赤红如血,却不见半分外伤。他咬咬牙,深吸口气,才走回过主屋那边让下人去料理这对熟猪蹄。

茹月拉着少艾就直奔她的小闺房,不顾少艾满口的拒绝,将一件件美服凑到少艾身上,看哪件最适合:“秦姑娘,你打扮真是太朴素了,还真看不出是如花姑娘家。你才十六吧,应该多穿些鲜艳­色­彩的衣服,总是灰蓝灰黑的,多难看。”

“茹月姑娘……”少艾不知道怎样可以拒绝她。

茹月­性­格爽朗,拉住少艾的手:“你就别推辞了,若不把你打扮好了,我可无法跟三哥交代。你别看三哥好脾气,其实他最坏了,又记仇,若得罪了他,三年都没好日子过。我小时候不小心打破他最喜欢的一对白瓷花瓶,当时害怕死了,就偷偷埋起来不让他知道。后来啊,他笑得温柔靠近我,问是不是我把他的花瓶埋在了院子里,我当然否认啊,三哥也没追究。结果我足足苦了三年,不管什么事都不顺利,吃饭卡到骨头,走路踩到蕉皮,想热个饭都烧到头发,最可怕是风雨夜不小心和我最讨厌的马向君那傻小子被困在山里……”茹月突然脸红起来,声音也柔了:“当然,我也是因为这样才发现到那猪头的好……但是最可怕是知道我要结婚时,三哥笑眯眯送了份礼给我,我打开一看,就是那一对白瓷花瓶的碎片!你说可怕不?当时真吓死我,活见鬼了!没想到那堆花瓶碎片,他居然收了三年!”

茹月一边小声说着,一边留意四周是否有人偷听:“反正啊,我觉得三哥是最可怕地,不要被他的外表骗倒了!他比蛇还能记仇,得罪了他就一个字:惨!当然,秦姑娘你是客人,没招惹到三哥也没什么,我只是先提醒你注意而已。”

少艾还是有点儿不太相信白敬月那么温文的样子会是如此­性­格,可一想到仙人阁里师傅人前人后两种样子,也隐隐有些相信。同血缘的两兄弟,果然不会差到哪儿去。

反是茹月脾气虽急躁,倒是个率直­性­子。她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件漂亮衣服适合少艾,推着少艾到屏风后就要她换:“快去吧!二哥若见到,一定迷死你了!”

少艾推托着,不愿意换这不方便行动的衣服:“不了,茹月姑娘,我真的……不适合地……”

“不会不适合的!”茹月一说急起来:“二哥是多么天仙般的人,你也见到了,你也希望能配得上他吧?”

“不……我只是个徒弟,说什么配不配的……”少艾面­色­唰地就红起来。

茹月叹口气,突然同情起二哥:“二哥如此仙人般的人物,你也有不满意吗?”

“不,我怎会不满意。可是,我对师傅,我觉得我对师傅,并不是那种……”

茹月眼珠一转,突然扔下衣服,笑着拉起少艾就往外跑:“带你去看样东西!看了你一定会迷恋上二哥的!”

少艾被她拉着跑,反应不过来:“什么东西?”

“是二哥十八岁时,武当派的画痴谢宿生为他画的一幅画。谢宿生是江湖上出名的画痴,扬言为不武存只为画痴,而且他只画美人。他第一次见到二哥,就深深迷恋上了二哥,并画下了这幅画!”

茹月带着少艾一路来到后院的旧仓库,见没什么人,提剑就砍下锁。少艾担心:“你砍坏锁,不要紧吗?”

“没事!我经常来这里看那幅画!小心头!”仓库里黑漆漆,少艾只能被茹月拉着走,听她叨个不停:“二哥离开的时候我才七岁,对他的记忆只有他很漂亮,具体是多漂亮也不记得了,直到我发现这幅画。虽然人人对他都无好话,但我心里就是忍不住喜欢上这个离家出走的哥哥。当初爹把家里所有和二哥相关的东西都烧了,是三哥偷偷跟谢宿生要来这幅画,藏在别院的。”

茹月停步在一面巨大的布前,拍拍上面的灰,笑着拉起厚布:“没人能抵抗十八岁时的二哥,他真是美得让所有人迷醉。”

当双眼适应了昏黑的光线,少艾看到,画中,是一名年轻男子转头的瞬间,不同于现在这般非男非女的装扮,而是真切的男装发束。然而那张美得天地仅有的脸,已然跨过了男女凡人仙子的区别。年轻的他,面上还有几分孩子气,还有几分固执,几分梦想,更有几分倔强,偏偏倔得如此生动,一双薄­唇­微翘如夜魅,能毒死所有凡人。柔发翻腾,如海似风,眼中全是高傲地笑意。

“谢宿生只是画痴,本不擅诗作,但还是为二哥题了一首。”茹月的声音如此遥远,少艾只见得画上写的四行草书:薄­唇­如蝶百花惭,乌丝胜夜众星暗。

人云西施颦笑媚,怎胜仙眸天下醉。

少艾看着,看着,看得痴了。

那是个如何迷人的男子,哪怕找遍全世界,都再无法遇到第二个他。

“这幅其实是谢宿生重画的第二幅。因为当年二哥知道后,狂笑了一番,当夜就偷闯武当派,没任何人发现。可第二天早上,武当派吓得炸开了锅,因为画中人多了一对猫耳朵和猫胡子,旁边写了另一首诗:毒­唇­刻薄百家气,心肠胜夜黑无底。谁人敢画白皓月,小心发妻把家离。谢宿生见到这首诗才发现真的不见了结婚多年的妻子。原来二哥只是一笑就迷得那女人团团转,把她带回家去钓鱼和烤鱼了。等谢宿生来接他妻子时,他妻子还不舍得走呢。谢宿生却还是太迷恋二哥,偷偷地仍重画了一幅。”

画中的男子,­唇­上全是倔气,笑得不如现在的师傅抚媚成熟,却更有一股年轻的猖狂与傲慢。他本是含着金钥匙出生,又样样天资过人,自是有傲慢与狂盛的本钱。他本也是个对武林有梦想的人,想尽自己所能,学尽天下武学,掺透万般­精­髓,创出神话。

然而,神话是创造了,却伤得体无完肤。一夜之间,他遗臭天下。

是怎样的伤痛,让这个如此高傲的男人甘心放弃一切,宁愿窝在那小小的艺楼,只要每天安然睡下笑着起来,便是天下间最大的幸福……

再痛的眼泪,他也只往心里流,将满腹内脏灼得无一完整,他还是笑,开着没心没肝的玩笑,希望大家都幸福。

不是他!

这张画里的,是白皓月,那个年少轻狂傲视天下的白皓月!

不是师傅!

不是她喜欢的师傅!那个仙人阁的老板,没有如此年轻,没有如此狂妄,没有傲慢视天下的目光,没有倔得天不怕地不怕的笑。

这个白皓月没伤过,没痛过,他不知道什么才是最最灼人的毒,只能独自喝下,毁灭了自己,再笑对天下苍穹。

可为什么,当她不由自主伸手触碰上画中那个人,泪水会不自觉淌下?让人整颗心沉浮不起,找不到方向,除了他­唇­瓣上的笑,什么都没剩下,全是荒芜。

是的!天下第一不过是一个笑话!

可是,为何她还要渴望呢?她也知道一切都不过是她单方面痴迷不悟,她也知道时间不可倒流,失去的,不会再回来。

然而,她不过不想再后悔罢了……

素仙衣站在房门口,正要进屋,发现天上盘旋的白鸟。他微微一笑,手放­唇­间,没有声音发出,白雕却分毫不差扑下,停在他肩上。

他取下雕脚上的油纸,展开看过,心里了然,扬扬手:“帮我谢过你主人!”

白雕似有灵­性­,听罢真的展翅上空,盘旋过离开。

素仙衣才抬脚入了屋,后脚一人就跟了进来。素仙衣也不惊,头都不回地道:“记得关上门。”仿佛来人是意料之中。

当门合上了,素仙衣才问:“你不是视线不离小猪猪吗?怎么有空闲来我这里?”

清岚淡淡道:“她们姑娘家换衣服,我还视线不离吗?”

素仙衣转过身,手中油纸扔在桌上,反正想藏也躲不过清岚的眼睛,­干­脆懒得藏了:“害羞?对哦,差点儿忘记了你在地牢呆了十二年,该不会还没碰过姑娘吧?”

清岚已习惯了素仙衣的刻薄,也不介意:“你已经知道了?”

“是啊!”素仙衣柳眉微翘,笑道:“你认为我有可能真让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跟着我的小猪猪吗,越天城原继承人?”

清岚面不改­色­:“从第一天见到我,你就已经查过了。”

“你确实天资过人,自小就武艺超群,是人人敬爱的未来掌门。但你母亲只是一名小妾,弟弟却是正妻的儿子。正妻为摆倒你这个拌脚石,诬蔑你们呣子使巫术、练邪功。母亲惨死后,你被关在地牢最深处,一关就是十二年,若非你确实内力深厚非同一般,早也含怨而死了吧。”

清岚没答话,走到窗边,窗外是一片晴空。当年的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他也以为自己已被恨意与疯狂腐蚀了一切,原来,都是假的。

一切不过是自己蒙骗自己而已。

每个人穷极一生,也不过想得到一份安逸幸福的生活。无论是武林高手还是平凡普通人,无论是扬名万里还是遗臭万年。

可幸福在每个人心中,代表的意义也大不相同。

他曾以为,神功盖世,威震武林,让越天城成为武林第一,就是幸福。

可原来,幸福只是主观­性­的词,幸福,只是一种个人感受。

既是个人感受,又何必一定要牵扯上其他人呢?

什么别人幸福就是自己最大的幸福,这才是最大的鬼扯!

他是被欺骗了二十七年,被耍得团团转,傻傻浪费了二十多年的光­阴­,走在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中!

正是他欺骗了他自己啊!

那个自尊心重,那个自认武功极高,那个自认是越天城最强的自己,自负到愚蠢,天真又肤浅,将自己困在一个井底,还满心欢喜说,天空都在自己头顶上!

谁决定的!

命运这种东西,究竟是谁决定的?

结果,结果,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是他自己一脚跌入深井,还要责怪别人将他推下深渊。

井口,就那么大,井,就那么深。

只要他想,随时可以离开。

但仇恨腐化了心灵,竟连自己眼前的景­色­都看不到——他有什么资格责怪别人?他应该先一锤狠狠敲醒自己!

——清岚,你可以选择你自己想过的生活。

他抬起头,天空映着她的笑,竟是明亮得刺眼。他不禁抬手略为遮挡。

他怕光,不仅仅是因为十年来黑暗中的生活。

他本来就是一道影,黑暗,无主,分不清存在的目的的方向。他怕光,光会让他消失。

可原来,他忘记了,影本来就是要依赖着光而存在的。

没有光,又哪能区分出影的位置?

——皇天在上,我秦少艾发誓,绝对不会欺骗、背叛这个人的,否则就任他处置,要杀要打怎么都可以!

是她,是她先给出这个绝不违背的誓言。

他只是想守护她而已。

华羽一身疲累,撑着身体,好不容易才步入主屋后厅,摔在椅子上,先倒杯茶水润喉。

他终于认清了一件事,就是这白家兄弟都是疯的,他还从没见过如此的待客之道!

白敬月!若被他遇到了,他一定要狠狠教训这家伙一顿!

“华羽?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在听到熟悉的声音后,华羽才注意到,后厅还有一人。他抬起头,惊恐地说不出话来。

是谁?这名可爱娇羞的少女……

“少……艾……?”

“讨厌!华羽你这呆子!”少艾一辈子都没穿过这样华丽鲜艳的衣服,还扎着两股如此可爱的发辫,乌丝如云飘于肩后,只怕是映得她那张又黑又普通的小脸更难看了。“你不要这样看着人家啦!”她羞得直想找个地洞马上钻进去,偏偏盖不过茹月的固执,硬是被换上这一身粉­嫩­­嫩­的清蓝装扮。

华羽自小便与少艾一同长大,也没见过她如此女儿家的打扮。当下忘记了自己的疲惫,围着她欣赏了半天,左看看右看看,俏丽地让华羽想马上搂住她,却又怕惊了如此可爱的她。

“你不要再看了!讨厌的华羽!”少艾惊呼,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华羽都把她当猴子来看,万一真被师傅见了,岂不是要被师傅笑死了!

她想把衣服扯开,可茹月大概早料到了,腰带捆得那么结实,她就是想换也换不了。

少艾忙转移华羽的注意力:“对了,华羽,你怎么会一身汗水疲累的?今天一直没见到你,难道你刚去了练武?”可有人练武会练得一头一脸脏灰吗?难道是跑到沙泥坑里去练了?

华羽一听就来气:“别提了,都是那个白敬月!”

“敬月大哥?”

“就是他!他们两兄弟果然都是神经病的!昨天晚上我去休息的时候天太黑还没看仔细,今天一早起来想出门了,才发现他给我安排的破房间居然是个五廊八卦阵!我费了一整天时间才终于破阵出来,我非杀了那个白敬月不可!”

少艾只觉头上一阵昏,想起茹月对她三哥的形容,心里寒起来。

“那个……华羽你是否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敬月大哥?”

少艾心思单纯,自然不明白。华羽心知肚明他们打得就是眼前这天真小丫头的主意,偏又不能在她面前说破。于是摇摇头:“少艾,为了你好,还是换个师傅吧!”

“啊?”

少艾尚未明白,忽然门后多了一个人影,打断两人对话:“谁敢教唆她换师傅?”

那话音本是熟悉地,可当门打开了,他们反而陌生了。那是一位年轻公子,身着白锻长袍,腰系一白玉,五官­精­雕细刻地完美无缺,高贵似天上的仙人落凡。他面­色­刚正,­唇­边带着浅笑,便就是一名如此伟岸俊美的年轻人。

华羽刹时没看出来,但凭那张与白敬月有六分相似的面孔,自然认定是这白家人。

莫非是白家一直未露面的长子?

少艾本也有几分疑惑,可是她看着看着,忽然面前男子的面孔映上了那画中人。她张开丹­唇­,轻轻地唤:“师傅……?”

男子笑得温和,走上前,轻抚过少艾如花小脸,那么温柔,那么近,他身上的男子气息忽地向她侵袭过来。她是如此娇小,他也是差点儿忍不住,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不再让她离开半刻。

突然他笑了,吐吐舌头,调皮如往昔:“不愧是我家小猪猪,没白喂你吃饭!”

素仙衣笑得温文尔雅,少艾反倒腼腆起来,低下头。

她的脸红红地,就像春天的桃花,淡白之上盛着灿然。

素仙衣看得醉了,竟不自觉得伸出手,想捧住那朵最艳丽的花朵。可手旋在半空,他又仿佛被定住般,无法再动半分,脑海中全是八年前那同样灿烂的一声呼唤:——师傅!

彷徨间他忆起,她也是这般,犹胜桃花的双颊,映着羞怯。她可能只是想微笑,却反而敌不过别人的一个笑容,于是两人都沉沦不起,一路下陷。

悬在半空的手,明明只距她一个指尖的距离,却被一道透明墙阻隔难近,又似千斤重,他触碰不到她,又无法收起手,只是颤抖不已,竟到了无助的地步。

他微皱眉,双目闭上,脑海全是霜儿肆虐的笑容,顷刻间战得他片甲不留。

深吸口气,咽喉中全是让人想呕吐的苦味,他也几近艰难,才收回那只手。

“怎么了?小猪猪,看到为师太帅,被迷住了?”

他自己也意外,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少艾只是看着,­唇­明明张开了,道不出一个字。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能说什么。

华羽吓得差点儿没摔在地上,这名如此伟岸正气的男子真是那个不男不女的素仙衣?他再看看他的少艾,她的眼中似乎除了她师傅,什么都看不进去了。

华羽心里暗叫不好,他最好现在马上就写信向少艾的爹提亲,否则再过些时候,少艾的七魂六魄恐怕都要被这俊美无双的男人拐走了!

正想冲出外面,却碰上迎面闯过来的茹月,两人一头就栽到一块儿。茹月揉揉自己的头,看清是何人,骂到:“原来是你这呆子,怎么,已经破了五廊八卦阵?”

也懒管得这废人了,茹月冲进后厅:“少艾,我找不到二哥……啊!二哥?”

她欣喜地大叫,扑上去狠狠搂住素仙衣:“二哥!你好帅哦!不愧是我千挑万选出来最适合二哥的衣服,果然只有二哥才能穿得这么好看!”

茹月本就是个直率­性­子,这下搂住了素仙衣就赖死不走了,缠住不放。素仙衣也不推却,就由得这任­性­妹子了,看到她如此开心,心里也有几丝宽慰,但嘴中仍是不饶人:“茹月,你就这么光明正大抱着你二哥,也不怕被其他姑娘看见了乱棍打死。”

“不怕不怕!”茹月眼中溢满了“红心”:“二哥果然是最帅的!喜欢死二哥了!”活像见了偶像的戏迷。

清岚没理会混乱的众人,早已晃回到少艾身后。他告诉自己要沉着,别被少艾这一身净兰秀装迷了心志,却总是忍不住将目光停在她身上,好像这世界除了她,什么都没有。

白敬月见人都来齐了,吩咐下人备上酒菜,笑着道:“二哥,昨日过来得急,也没备什么酒菜招待各位。今天敬月做主,大家好好吃一餐,可以尽情地玩。”

华羽想起今日被困之事,怒起拉住白敬月:“白公子,你是不是应该先解释一下,为什么分配给我的客房有个五廊八卦阵?你知道我费了多少时间才走得出来吗?”咬着白敬月的双眼已然烧起红光。

白敬月笑得那般无邪:“杜公子言重了,那八卦阵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而设的,天公子的客房也有一个啊。我本相信杜公子既为秦姑娘与二哥的朋友,应该不把这些小东西看在眼里,只为困住些小毛贼罢了,难道杜公子出来还需费功夫?相信一定您言词上谦虚了。”

一席话说得华羽骂也不是气也不是,抬头看看旁边的清岚,他面­色­虽无大变化,但既然不否认,必是确实如此。华羽的功夫如何比得上清岚,他咬咬牙,扔下白敬月,一个人坐在旁边先开始喝闷酒,郁闷于自己是老实单纯人,实在斗不过这些疯子。

素仙衣一把拉开他的小猪猪,看到弟弟笑意的眼神,心里怕又是一个计谋,道:“敬月,手臂这么快就好了吗?”

其他人都没听懂,敬月温驯地说:“还见好,多谢二哥关心。”说毕见酒菜都已上来,端起两杯酒水就送到少艾与素仙衣手中,自己也拿起杯子:“秦姑娘,二哥,敬月先敬你们一杯。谢谢秦姑娘,要陪着我二哥,定然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哪里……”少艾一颗心还悬在变装后的师傅身上,整颗心扑嗵扑嗵狂跳。师傅只是换回了男装而已,为何突然高大了那么多,像另一个人似的。

她也没怀疑,接过了敬月的酒杯就要往嘴里送,却被一只玉手挡住。少艾抬起头,看到师傅警惕地盯着敬月大哥。

“敬月,你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我敬二哥一杯不是天公地道吗?我们两兄弟也有八年未见了,敬月见到二哥心里有多欢喜,二哥不会不知道吧。”白敬月笑得人畜无害。

素仙衣提起少艾手中酒杯,嗅了嗅,只是普通的米酒,该没什么,但他心思严密,还是说:“既然如此,我们两兄弟喝就是,何必扯到她。”

“敬月敬秦姑娘,莫非也关师傅的事?”

“敬月!”

素仙衣笑容全是威胁,敬月也觉得再拉扯下去确实不是办法,于是也不再强迫了:“好!既然二哥想喝,敬月一定奉陪到底。我们两兄弟把酒言欢,不醉无归哦!”

素仙衣笑得甜:“敬月,你还真敢说,我怎从来不知道你的酒量如此好?居然也敢和我说不醉无归。”

敬月怎会不知道。白皓月十八岁那年就喝遍江湖,是无人能敌的千杯不醉,当年多少酒仙酒痴不服气来挑战,都是豪气进来,被人抬着出去。白皓月还扬言,若有人能喝倒他,他白皓月可以任人处置,无论什么都答应。此言一出,多少人来踏破门槛,谋得不是他的绝世武学就是想为做白日梦的妹子找个如此出­色­的夫婿,可惜无人能敌,皆是烂醉而回。

久而久之,白皓月酒仙称号也就传遍江湖,再无人敢来挑战。他大爷玩够了,又去找别的游戏了。

敬月心里清楚得很,他这二哥确实天衣无缝,无孔可入。可他偏也是个贪玩­性­子,谋算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怎肯轻易放手。

“就是知道才要找二哥喝的!”他挥开淡而无味的米酒,叫下人拿来珍藏的烈酒,杯杯皆是能断人肠:“二哥还记得十年前放下的豪言吗?若敬月当真不小心胜了……”

他瞅着素仙衣的双眸如月如星,思量着什么:“二哥还会对允承诺吗?”

众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人来真的,居然附和起来。茹月从未想过能见到三哥与二哥对垒的情景,叫得最大声:“好啊!三哥,你要赢了,就要二哥留下来,别再走了!”

素仙衣看到弟弟眼中有什么在闪烁,知道他不可能像茹月这般单纯。他欣赏敬月的挑衅,便笑着答:“我答应你,你若能喝倒我,什么都答应你。”

少艾心里却担心,在仙人阁的时候从未见过师傅喝酒,也不知道师傅酒量如何。她自然是不知道以前的白皓月如何如何地,她只知道,在她面前的是师傅,是素仙衣,再不是其他什么。

游戏就这么铺开。其他人边吃边喝看好戏,就见他们两兄弟,一杯接一杯,连下两、三坛,竟都轻松地还在开玩笑。素仙衣本便是贪图玩乐的­性­子,即使换回男装也不改分毫,他命人又拿来多几种酒,竟是要搀和着喝。

“我怕天明了也分不出胜负。”素仙衣笑得贼,他也没料到,多年未见的弟弟竟能和自己战得不分胜负,当下更是兴奋。

“二哥既然如此说,敬月哪有不奉陪的道理。”

几坛又下去,敬月只觉头昏脑涨,心里暗叫不好,却是个不上头的酒­性­,假装冷静没人能看出来。

“师傅!敬月大哥!别喝了吧!”

少艾担心,可是清岚和华羽都不阻止,还觉得有趣。茹月更是高兴得不得了,自己也饮起来,几杯下去就脚步不稳,桃红­色­脸蛋在旁边吆喝:“少艾姑娘,被担心啦,我三哥也是个高手。以前有人敢向我提亲,三哥都是以比酒将他们推回去的。我心里也知道,他输给马向君那猪头是故意的,否则那一个­干­瘦小书生如何能把我娶去……”说到后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啥,倒在了桌上。这一屋子下人约莫也习惯了他们少爷小姐古怪的­性­子,都没说啥。姜管家命人把小姐送回房了,没阻止他们。

酒坛已堆起小山,敬月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眼珠子一转,转头笑着向少艾说:“秦姑娘,我担心小妹,可否麻烦你去看看她,回来告诉我?我不便离开。”

少艾看看师傅,又看看敬月大哥,点点头,跟着姜管家就去了。敬月看着清岚紧跟少艾寸步不离,心里暗笑。

清岚走出屋子,看到满天星斗,不知不觉竟已是半夜。他一路跟着到后院,才转身便不见了其他人,马上发现不对了——九龙­阴­阳阵!这下就是他天清岚,怕也难以轻易破阵而出。气自己掉以轻心,对方竟然是备了陷阱等他的!

“敬月少爷说,天公子是越天城的原掌门继承人,五廊八卦阵自然是不放眼里,所以命我们准备了这个。如果天公子努力点儿,应该还是能在天明前破阵的。”

姜管家的声音夹在黑暗中,清岚只听得,却见不得对方人在何处。

少艾!

他当然相信白敬月不会伤害少艾,可这当中的算计……

他只能先集中­精­神,尽快破阵而出!

后厅里,众人还在喧哗,连下人都忘记了身份喝得一塌糊涂。只有华羽还没醉昏头,发现少艾不见了,忙呼:“不对!少艾怎么去了那么久没回来?”

敬月心里明白:“秦姑娘又不是小孩子,也许累了回去睡觉罢了,别担心。”

素仙衣却道不好,他自己虽然没事,但少艾单纯不知事,敬月要算计她简直轻而易举,当下黑了脸,扔开酒碗,提起一坛就豪饮而下。众人都被吓坏了,就是再能喝的人,也不可能将如此烈的混酒整坛而下!

素仙衣甩下酒坛,里面当真一滴不剩:“敬月,等你喝完了这一坛,再来找你二哥吧!”说着,起身就快步跨向后院。

敬月一头冷汗。月光下,素仙衣气势赫人,一双明眸全是威胁,哪里还有平日玩笑态度!他早知道二哥绝非一般对手可比,然而这一刻还是被震地不敢动半分!二哥明明什么都没做,不过是一瞪,他心里全是寒凉。

这就是白皓月!当年谈笑天下,把武林当做游戏场的白皓月!

居然……也会如此在乎一个平凡的小姑娘……

素仙衣还未跨出房门,腿上一软,竟险些摔在地上。他咬牙,撑着旁边的椅子,手上竟使不出一分力,连站着都勉强。他狠狠瞪向后方的弟弟,心里清楚自己的酒量决不会这点儿就倒下:“敬月!你在酒里下了什么!”

敬月早已站不起来,他看看旁边惊人的酒坛堆,笑得全是欢快:“二哥你离家太久,连我们白月仙庄最赚钱的生意都忘记了?”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