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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素仙衣是何等人物,风里来云里去,谁人敢挡!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谅他一身天下第一的内力,竟一点儿运转不上,狼狈地只能摔在地上,怒瞪着比自己年幼六岁的弟弟——敬月笑得那么天真,魅力真是半点儿不输给当年的白皓月!

他当真是轻敌了!他本是宠爱弟弟,多少对他缺少戒心些,否则怎会就输在这血缘相同的男人身上!

敬月面­色­红润,告诉自己等的就是这一刻,不然此刻如何还能撑得住:“二哥,这种药叫做暗香,无­色­无味,是我们白月仙庄新调的药,外面没得卖。这种药一般是止痛用,如果过量会身体麻痹,运不上力,却不会昏迷,很有意思哦!”

华羽见情况不妙,正要翻身过去,背后一人点过他|­茓­道,便昏了过去。身后的,正是姜管家。

素仙衣冷寒着美丽的面孔:“敬月,你知道惹我的后果,为什么……?”

“二哥啊!你以为我真的忘了吗?”

敬月站起身,脚步有些晃,还是走到了素仙衣面前,他笑道:“我六岁的时候,你为了抓野猫偷了厨房的­鸡­腿,把骨头扔在我房间里;我八岁的时候,你贪玩把爹的陶瓷花瓶上的仕女图敲破,换了一张猪头碎片上去,把换下来的碎瓷片贴在我房门上;我十三岁时,你把我打扮成女孩子,说要带我到各家去威风,却骗人家我是你妹妹,收了各家少爷的聘金拿去买糖吃,结果爹为这事把我吊起来骂了整天……还有你每次在外面迷昏了姑娘家或者惹了麻烦,就报上我的名字,结果人家找上门都是找我算帐……二哥,我都记得很清楚哦!”

敬月笑得是如此善良可爱,酒气使他面­色­晕红,他也是个能迷倒各家金枝玉叶的男人,若听不到他说的话,该是人见人爱的美男子。

可敬月此时的话,只会让素仙衣觉得头皮发凉,他做得出这些恶作剧自是有那么厚的脸皮:“嗯……咳咳……敬月啊……”他转着眼珠,如何能说服弟弟:“事情过去了,你就不要计较嘛,男人太小气会让女人看不起的。”只待运功破了这药力,哪是弟弟能随心所欲。

敬月却不给他这机会,抬手就要下人把二哥抬到房里去:“放心,二哥,有人在你房间里等你了!”

“敬月!”素仙衣面­色­­阴­暗:“你敢动少艾,是不想活了!”

敬月却不畏威胁:“这些话,等二哥你身体恢复后再说吧,敬月等着你。”

看着二哥被拉走,敬月整整自己衣服,忽然头一低,就昏倒在地上。姜管家一直在旁待命,见状就命人把三少爷送回房间。扶起白敬月的下人都被这两兄弟吓坏了,问道:“姜管家,少爷这样,不怕吗?那个可是据说天下第一的二少爷啊……”

姜管家看看昏迷的三少爷,他面带微笑,两颊桃红,可爱得如孩子。

姜管家叹气:“白家长子早逝,二子本来那么优秀,老爷老太如此器重他,却一朝离开,人楼皆空,气得老爷头发都白了一半。所有的期望自然都落在最后的儿子身上了,他是背负了多少压力而长大……”

姜管家微笑如慈父:“我一路看着三少爷长大,这十几年,还从没见过少爷醉得那么开心。”

姜管家扬手,让下人抬了敬月回房:“敬月少爷说得对,一切等醒来再说吧。若总是太清醒,便真是天下第一也撑不了。”

素仙衣自是也被送回了房间。房中无灯,借着月­色­,他清楚看到自己床上躺着一个淡蓝装束的少女。她一双黑眸清楚分明,却没有力气动一下,微微侧过头,看向门口:“师傅……?”

那一声呼唤,和着药物,瞬间激起他体内所有的热情。他看着她,那么可爱如花,多想就这样抱住她,永不放手。

窗外月­色­在云层中穿梭。

他的深邃目光中,多了一种妖异的蓝。

素仙衣在江湖游戏多年,也尝过不少毒,本是天不怕地不怕,鲜有遇到如此难对付的药。想来敬月为困住他这二哥,也是用了不少心思。

只是看到床上无力的蓝衣人儿,他就想狠狠揍那个弟弟一顿,至少也该打断那小子一只手!以前像只小狗狗般跟在自己身后,还满可爱地,怎么八年不见,变成如此坏心眼的男人,再不知天高地厚也敢拿他开刀!

“师傅……”少艾只觉得身上火烫,怪怪地,却说不清楚什么地方怪:“师傅,我觉得……”

他走到床前,轻轻抬起手,盖在她眼睛上:“好了,不用说。你乖乖睡觉,天大的事儿,有师傅担着。”

月光印照着他美丽无双的面孔,却是犹胜月­色­,只是少了平日的媳笑玩闹,面部线条刚毅了几分,双眼闪烁着异常的光芒,有两种感觉在体内激斗。百种矛盾,他都藏在心里,扬起的笑容依然完美无缺,哪里可见得半点儿慌乱在他面上。

“我会保护你的。”

少艾看着靠在床边的师傅,从来没有见过师傅如此温柔过。

“放心,少艾,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无论发生任何事……”

他的手拍在她肩膀,一下一下,那么温暖,仿佛她还是个孩子,需要别人哄着才肯乖乖入睡。虽然身体无力,少艾却没有睡意,她垂下眼,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这样好奇怪,都不像师傅了!”

“为什么?”他轻笑着。

“因为,这种话都是清岚在说的。师傅只会欺负少艾,怎会温柔。”

“你的意思是你皮痒,为师不欺负你,你就混身不舒服了?”他邪邪笑着,突然一下咯肢在她腰上,吓得少艾本无力的身子都震了一下。

“师傅!你又欺负人家了!”

他停了手,因为看到她颤红的小脸全是紧绷绷的难受,他忙轻抚她:“好好,是师傅不好,忘记了你身子不舒服!你快躺下睡吧……”他怕再看到她这模样,自己先把持不住了。

少艾听话地躺下,她觉得今天的师傅太温柔了,温柔到让她不忍拒绝,乖乖地依他所言。

小屋中没有烛火,只有窗外的月光萦绕着他们。素仙衣知道自己一身内力还可以慢慢磨去药­性­,少艾全然不识武功怎抵得住,于是对她格外温柔,怕得却是自己伤着她。

“师傅!”少艾轻轻一声,打破寂静。“请你,不要气敬月大哥。”

素仙衣叹口气:“你知道?”

少艾点点头,她只是单纯,并非傻子:“敬月大哥也是出于好意为师傅你着想罢了,他没有恶意的。”

“他这样算计你,你以为师傅会放过他吗?”

“我看得出来,敬月大哥是真的很喜欢师傅。敬月大哥虽然总是笑着,可他看其他人的眼神中根本就没有笑意,就像带了个笑容面具一样。但他看着师傅时,眼光就不同了。虽然敬月大哥不像茹月姑娘那样喜怒形于­色­,但他是真的很喜欢师傅。”

素仙衣没搭话。少艾心思明亮,处处拿真心与人相识交往,自然看得出来。敬月是他亲弟弟,他又怎会不明了。

只是,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敢惹上他的小孩子,是该给点儿教训。

“放心,师傅心里有数。”他安慰她。

少艾却没那么好哄:“师傅骗人。师傅从来都是个不知轻重的人,你肯定是想狠狠欺负回敬月大哥了。我要师傅保证,不可以欺负敬月大哥!”

哦?这小丫头什么时候长智慧了?以前在仙人阁的时候还可以耍得她一愣一愣地。“敢要为师给你做保证?到底谁是师傅谁是徒弟啊?”

“还说呢!师傅根本都不教少艾武功!还自称什么师傅?”少艾也不饶人。

素仙衣眼光慢慢飘着,月光下,全是她蓝­色­的光影,如梦似幻,这样的景­色­,真如置身仙境。

她又是否知道,他是耗了多少力气,才控制得住那药­性­。

可恶!敬月那臭小子!这药里面肯定混了瑃药的成分!

“师傅。”她对他的内心交战全然不知,只是睡不着,想说话:“其实我也好担心清岚,他什么事都不说出来,全埋心里。他以后会怎么样呢?”

“放心,你捡的小猫,一定会跟你到天崖海角地。他会永远陪着你的。”

“真的吗?”少艾面­色­红润,月光下看来格外诱人。她本人自然不明白,她从来都是平凡地,不知道在某些人眼中,她是如何与众不同,吸引着他们。

他要几经辛苦,才能止住自己抚摸她红彤彤面颊的冲动:“真的,他是……心甘情愿陪着你。”

“跟着我不会阻碍清岚去找自己的生活吗?我原本都不知道清岚是那么厉害的人,才说出让他来我家的话,现在有些担心……”

“傻孩子,他觉得他最大的幸福就在你身上啊,他不会去其他地方找其他的生活。”素仙衣知道她问的是清岚,不知不觉却把自己代入,仿佛答着他心里埋藏不为人知的话。

少艾嘟起嘴­唇­:“会吗?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师傅觉得我真的可以吗?”

哦!不要嘟嘴,那会让他想疯狂去吻她。

“你不是总扬言要学天下第一的武功吗?想成为天下第一武林高手的人,不该说自己一无是处吧?”

“师傅你又笑我了!”她哼哼地掩被装寝,可忍不住一会儿,又开腔:“师傅,你真的不教我武功吗?”她可怜兮兮盯着他,都快要看得他心软了。

他低下头,在她额头轻啄一下,妄想平息内心的炙热,可反而燃烧地更可怕了。他低咳一声,清清吼咙,才道:“你真的想学映月神功吗?学会后呢?你想做什么?成为武林第一,还是……”

他的脸就在她眼前。师傅离她是如此近,近得她能看到师傅眼眸中欲掩饰的火焰。她忽然有点儿害怕,心脏不停狂跳,本以冷却的身子猛然又烧起来,好像烈焱加身。

她双眼不知道该看哪里。师傅明明一直都是一个恶嘴皮子的美人儿模样,突然变得那么陌生,是个男人,言语温柔,­性­格体贴,五官那么美,美得月亮都要黯然失­色­,只敢躲在云层之后偷偷瞻仰他的美貌。

她嘴­唇­微启,含糊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要学……我不要再后悔了……”

“后悔什么?”他赫然发现,他第一次看清楚她,她藏在单纯率直之下的心,未必也一样纯白无暇而不带任何苦涩。为什么她要学天下第一的武功?为什么她如此执意于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他都没问过,他真的好蠢。百般计谋,在她面前都变得空白,什么都忘记了,只想一直看着她那双纯真无杂质的双眸,如毒发上瘾,他才是那个被捕获的傻瓜。

“后悔……”她想起什么,一双明眸猛然暗淡起来:“不要再失去重要的人……我想守护的人……像娘一样……”

他眼中一亮,骤然又点滴凝聚,想起什么。虽然在少艾初来仙人阁时即已略为查过,她本就是秦捕头的女儿,也没存太大戒心。现在回忆起,她的母亲是在她五岁时便在意外中命丧去逝,秦捕头再没续弦。

五岁的小姑娘,能记住多少?

素仙衣赫然发现他忽略了最基本的问题。一般人都会以为,五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即使长大,记忆也已淡化,还有什么可以执着?!

他错了!

她为了什么如此坚持?长途跋涉来到扬州,在仙人阁被当作小妹使唤也不逃,不舍不弃,这样的执念,真的只是一个单纯小女孩的向往吗?

有梦,是因为先伤过,才会希翼,才会梦想,才会后悔,又燃起不可能的期望。

月光下,她面­色­平静,坦然躺在床上,已然不再说话,只听得平稳的呼吸,睡得安详。

可是,她眼眶中,淌着一滴无法落下的泪。

素仙衣一身炙热猛然焚烧起来,他起身夺门而出,原本无力的身子因愤怒而硬撑着,无法施展的内力却不顾体内阻碍的气破势而出,他起身跃上屋檐,飞弛而过,转身已到后院。

走到水井边,他扬手,提起一桶冰冷澈骨的井水,当头淋下。

冰冷刺激着肌肤,刺激着神经,如一把利刃狠狠Сhā如脑髓,火热的身子,刹那就冰寒起来。白羽般的衣服,薄而半透,冰水一滴滴从衣袖落下,落在地上,激起万千年沉淀的绝望。

他忘记了,他居然还敢说喜欢她,要守护她。

却连她真正的心意都全然不晓,真是狂妄可笑到了极点。

“这样,对身体不好。”

一声淡淡的话语在身后响起,素仙衣没转身。他缓缓抬起头,用冰冷透心的修长手指轻碰过自己仍炙热难忍的­唇­瓣,手指的冰与­唇­上的热形成一种新的反应,让他几乎毁灭。

刚才,就在刚才,他亲吻了她的额头,那么可爱的小额头,让人从身体到灵魂都在颤抖。

她该是纯洁无瑕的。

素仙衣侧过头,感觉到身后人的无恙,轻笑:“九龙­阴­阳阵,你若真要破确实不用等到早上。”

是错觉吗?

清岚只觉得素仙衣笑得犹为凄楚,他体内的气息很乱,似乎有什么压抑着,他却不顾危险硬要运气。

素仙衣微笑:“放心,你家主人很安全,我不是趁人之危的……”话未说完,素仙衣只觉一气攻心,虽然强压下来,仍是溢出满喉腥臭,苍白的­唇­边淌出一滴鲜红­色­的血液,顺着­唇­瓣,顺着他冰颤的肌肤,顺着他哽咽的吼咙,一路滑陷,落在地上,灼伤了灵魂。

清岚吓了一跳,不由得踏前了一步,可转念又想着素仙衣何等高傲的人,犹豫半响又收回了那一脚。

素仙衣享受着体内的苦痛,甜甜笑起来,手指点蘸过­唇­边的红,看着看着,看得心旷神怡,醉生梦死。他一世英名,毁灭的彻底,曾扬言再不踏家门一步,结果也不过是悔话。

他为什么穿起女装?他当真就放得下尘世种种?

这些,连他的小猪猪都不知道。

可是,此刻的清岚却有些明白。只是隐约,谁也说不上真能摸透谁。仅仅是命中有那么些过去,似曾相似,于是清岚猜想——他,也并非真的­性­子想学得女子般娇美,他不过……他不过……

他不过是,想用貌似女人的美丽,掩饰住这个男­性­的他,便再也不要爱上任何人,再也不要任何人爱上他。

白茹月­性­格何其单纯率直,说得句句由衷:二哥果然是最帅的!喜欢死二哥了!

只怕这些见过白皓月男装俊雅的女子,哪个不被吸引?

他想保护自己,也想保护别人。

最好!大家都不要爱了!只要不会爱,不会恋上,才不会受伤!

会绝望,总是因为先有希望。

这明明是最逃避的做法,既愚蠢又孩子气,可清岚想到他八年前已然跌入绝望谷底,如此飘缈仙人般的人物,终究还是哭得天地悲鸣,顿时又觉得素仙衣如此可悲。便是想责怪他,又哪里开得了口。

素仙衣享受过身上的冰与透骨的凉,身上的热已全冲消,虽然体内气乱,找不到方向,也放下心。素仙衣微侧过头,看不清表情:“你去保护好你的主人吧。我可要休息了。”这句话无­色­无味,仿佛只是讨论天气。

清岚本没叨声,待素仙衣正要离开,忽然道:“少艾让你不要动白敬月,可没与我说。”有人这般算计少艾,他怎会轻易罢休。

可素仙衣突然拧头,眼­色­­阴­沉:“不准碰敬月!”

清岚愣住,素仙衣舞起衣袖,施展轻功,刹那便消失在屋檐上。

清岚摇摇头,苦笑,他怎会不了然。终究都是当人家哥哥的,再怎么不是,也决不让外人动弟弟半分。他转身也施展轻功,还是尽快回到少艾身边才是。

已近五更,整座别院静悄悄,除了巡逻的下人,再无更多。无荷花的荷花池,月光铺满寂静的池塘,孤独又无奈。赏荷亭的顶上,立着一个白衣人儿,美丽胜月,他扬起衣袖,在亭檐上舞动,便是已艺楼闻名大江南北的仙人阁,全部舞艺超群的姑娘加起来,也不及他一举手一投足来得美。

他舞得天地失­色­,百花黯然,一身白衣还滴着晶莹水珠,分布清是水还是泪,洒在亭上。

没有人能看见,他的美,黯然消魂。

月光如画,一切都是幻境。

昏昏沉沉的日光,透过白帐纸窗­射­入,温暖又微有些热。少艾翻了两个身,揉揉眼,坐起来,只觉得头昏脑涨,想不起昨日之事。见已日上三竿,忙起身,看到自己一身淡蓝装束,也没换衣服,才慢慢忆起,吓得猛冲出门。侍女还送来什么醒酒汤之类的,她只好边喊“回来再喝”边往外冲。

昨日之事闹得那么大,师傅的眼中的愠­色­显而易见,她怕师傅不守约定去为难敬月大哥。昨晚不清醒,还被师傅呼弄过去。虽然她说得清楚要师傅保证不伤害敬月大哥,但师傅哪有保证,以什么“谁是傅谁是徒弟”就转移开话题。

匆匆奔到后厅,见到姜管家,她问:“姜伯伯,敬月大哥呢?他在哪里?”少艾本就没有任何身份意识,只要觉得对方为人值得尊敬就拿心出来交。姜管家本是守足分寸之人,但多日相处看到少艾虽然外表平凡,却善良可亲,为人纯朴又不愚智,也喜欢地紧,自然由得她称呼了。

可下人的规矩还是要遵守,姜管家表面仍要拿出管家态度,平淡道:“三少爷昨日晚上喝得凶,还没酒醒,现下正休息,不便见客。秦姑娘也请先回房里稍作休息吧,我已命人送去醒酒汤和淡粥,秦姑娘服下后应该会好些。”

少艾本还想说什么,可一听姜管家的语气就知道确实不能去,加上头痛难忍,唯有先回房了。

窗外,绿树葱葱,清脆鸟啼阵阵传来,敬月躺在自己房床上却觉得甚烦。他这二十三年来,曾经何时做过如此失智的事,居然拿自己的身体来乱撞,此时头根本抬不起来,一起身就昏旋。昨晚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全在刚才呕吐­干­净了,先下送来什么吃的都没胃口,全推送了出去。

敬月­唇­边却扬起一丝笑,若被爹知道他如此胡作非为,不打断他两条腿才怪。

忽然,窗边一身清朗的男声:“笑什么?”吓得敬月身子一震,转头一看,正是素仙衣。

只见他潇洒坐于窗沿上,面­色­雪白,没有半点儿酒后不适之态,仿佛故意在炫耀昨晚睡得多舒适。玩弄着手中的小稻草,他张开­唇­,含在嘴中,笑道:“不舒服吗?”

敬月心里明白该来的迟早要来,除了刚见到那一惊,当下已恢复冷静,转过身不太达理素仙衣,闭上眼:“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哦?”素仙衣翻身入了屋,也笑:“那里不舒服?那么点儿酒该难不到你啊,你好歹也是我弟弟。”

敬月心里想,你是神仙转世,你弟弟却是凡人一个,也真只有妖怪才斗得过你。对了,若那个越天城的天清岚和你斗,可能才能和你平分秋­色­,可他一心忠于秦姑娘,秦姑娘又是你徒弟,表面上你由得秦姑娘带领,其实背底里哪件事不在你算计之中?

敬月满心只想报小时候的仇,用着各种法子来对付这个二哥。他表面温驯,其实最固执,不管别人如何说二哥天下第一,他也绝不肯认输半分。

素仙衣怎会不明白,他走到床边,一手搭在敬月枕边,坐靠下来,形成一种极为暧昧的姿势:“敬月,哪里不舒服,给二哥看看?”

敬月身子没动,眼珠转动,看到素仙衣飘飘长发披下,美丽无双的面孔近在咫尺,心里猛地一撞,自己都怕起来。即使素仙衣此刻穿着男装,依然姚饶地动人,若非知道是自己年长六岁的兄长,他怕也要动情了。

敬月本想转移话题,问“昨晚的秦姑娘是不是很可口”之类的,可想到二哥每次提到秦姑娘都翻脸如翻书,此时自己确实身体欠佳,这游戏再好玩也要等他好了再论,可别先断了自己死路。于是答:“只是有些头痛而已,二哥关心了。”敬月将身子侧向另一边,本想躲避素仙衣,不料素仙衣居然也跟着移,整个身子欺压下来:“别逃嘛,敬月。你难道还不知道为兄的心意吗?”

“哐!”

两人抬头,看到门口走进来的姜管家僵在原地,地上是一盅摔破的燕窝粥。姜管家的面­色­又红又紫,当真是好看。他忙低头掩面,却口齿不清:“对不起……老朽……老朽不知道二少爷在……对不起……老朽马上出去……”

床上两人本想起身,突然一阵撕啦,就见素仙衣一截衣袖被压在敬月身下,这一起身拉破了一个小口子。没想到姜管家见到此更是恐慌,嘴里也不知道说着什么,大概是“打搅了……”之类地,说着就跌撞奔了出去,还好心地为他们带上门。

素仙衣看了好半天,才转问敬月:“你说,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说着还配合地以天真无邪目光向敬月猛眨眼。

敬月头痛地紧,懒得深究,一头栽到床上,继续补眠:“不知道。”不再搭理素仙衣。

素仙衣当下觉得好玩起来,满脑子都是接下来要如何加深姜管家的误会,全然忘记了进来的目的。

如是几日,敬月都以身体不适推拖了数人的见面,只叫茹月配他们去玩。茹月那晚自己也是给人抬回房的,哪里知道他们这些琐事,只管带少艾四处去玩。少艾却担心白敬月,怕他真是被素仙衣拆胳膊卸腿了,否则怎会休息这么多天。偏偏问到师傅,都被玩弄过去,没半句正经回答。

素仙衣怕少艾追得紧了,真要说出什么。于是叫茹月搬来一张古琴。少艾傻愣愣看着:“师傅,这是­干­什么?”

素仙衣只微笑,走到琴前,双手一提,便是一曲高山流水,荡气回肠,天下再难寻到第二人有此等琴艺,刚中带柔,柔中百变,每一音都让人回味无穷,绕梁三日。

少艾不识乐理,也知道这是大大厉害的琴艺。只见素仙衣起身,却把她按了在琴前,笑道:“从现在开始,你每日只管练琴,能练到为师十分之一,这映月神功就可以开始学了。”

少艾险些没从椅子上摔下去。她从来如男孩般满街跑,哪里会这些姑娘家的东西,连听都听不懂,更莫提学了。

素仙衣怎会不明白:“映月神功缥缈神气,正是以无形胜有形。十指舞动需比缎带更柔,如水似火。你先好好练琴,学完琴再学舞蹈,若肯苦练,三年五载也许就可开始学映月神功。”

少艾只喊苦。在仙人阁时素仙衣就以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打发她,不让她真学武功。当时还能把她当小厮使唤,现在白月仙庄,没有此招,他就用这种方法为难她,知道她最怕这些。

素仙衣还让茹月监着少艾学琴。茹月虽也是野­性­子,但出身白月仙庄,对琴艺即使不算­精­通也是略有认识,指导起少艾有板有眼。她本就迷恋素仙衣,只要二哥肯每天穿男装,什么都答应了,现下不过是监督练琴,又有何难。

素仙衣则乐于每次­骚­扰敬月,偶尔分个桃,撕两下衣袖地,偏每次都要让姜管家撞见。硬把莫须有的事根深蒂固种在了这位看着他们两人长的老管家心里,害姜管家几乎都不敢再看向敬月少爷。

一眨眼五、六天就过去,敬月也不再闪避,出房办公事。这日他命厨房备好宴席,就请了众人去。大家到前厅一看,只见满大厅都是大桌,碗筷备起,厨房总昨日就忙个不停,下人们也忙着奔波,无人谈笑,不知道敬月这是要宴请什么人。

“敬月今天可是准备了一桌上好盛宴,弥补我身体不适这几天的照顾不周。”素仙衣第一个警惕起来:“敬月,你该不会好了伤疤忘了痛吧?”

“怎会,今天真的只是单纯的请大家吃饭,没有别的意思。来来,随便坐,不用客气。”说着就示意下人为各人备酒。

素仙衣和清岚交换个神­色­,都有了戒备,再看茹月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敬月拉到厅门处,更觉得古怪了。敬月也不惹他们,只是不断与下人交代着话,似乎有什么很重大的事要应对。

少艾与华羽一对青梅竹马向缺少了一根神经,居然开始玩猜拳游戏,只是少艾自从上次事件后,被严禁喝酒,只好以茶代替,也玩得不亦乐乎。

素仙衣无奈地道:“拜托你们两个,也有点儿警觉心好吗?”

“啊?”两个三岁智能儿一起抬起头,看向幼儿园阿姨。

有时候素仙衣都想投降了,他都觉得自己像这两个弱智娃的­奶­妈。斜眼扫过清岚,难道他是­奶­爸?

他们坐在角落位置,倒不太显眼,也有其他客人开始慢慢入座,倒还没什么人发现他们四人。但他们四人却愣住了。

“白公子,久未见面,近来可好?”

陆续进来的人不断向白敬月问话,白敬月也笑着应答,寒嘘几句请来客坐下,再不理睬他们几人。白茹月先是不情愿,在白敬月的喝声下,也逼着到门口迎接来客。

少艾愣住,一波波的客人步入,人数越来越多,席间很快就坐下了一半。而且他们身上穿着打扮及随身武器,怎看都是武林中人。客人坐下后,开始聊天,闲话间谈着不是哪个帮倒霉了得罪了什么人,便是哪个派又出了什么厉害人材,各各气煞等等。

最可怕地是,少艾居然还看到了天苍雪和天若翼。他们避开白敬月的问候,径直坐在角落位置上。

素仙衣显然也相当意外,猛然意识到他又被算计了:“敬月!这是怎么回事?”

忙着迎客的白敬月终于回过头:“哦,二哥你不知道吗?今天起是每三年一次的武林切磋群雄会,今年是我们白月仙庄做东,当然要好生招待各大门派的代表!”

这句刚落音,席间的各大门派来客都注意到角落里的数人,其中一个认出那张美丽无双的脸,猛地大叫:“你……你……你是白皓月?”

众宾客本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叫,顿时都惊慌起来:“什么!白皓月!”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他不是已经和白月仙庄断绝了关系吗?”

“他已经多少年没在武林中出现了,我还当他早已死了呢!”

“他怎么还有脸出来见人,简直是我们武林的耻辱。”

白敬月仿佛没听见般,白茹月则神­色­担忧。天苍雪没开声,模样似等着看好戏。华羽早放下了手中的酒,清岚冰冷依旧,两人的手都本能地搭在了腰间的剑上。

少艾看着,面前这些人,这些带着各种武器打扮光鲜的人,真的就是所谓的武林各大门派的高手吗?

为何她会觉得这些人都长得如狐狸般,叨个不停?

她抬头看,师傅没有表情得站着,就和当初天苍雪数落师傅的过去时一般,失了笑容。

她突然很想拉拉师傅的衣袖,告诉师傅,她最喜欢地是师傅那­奸­诈狡猾又孩子气的笑容。绷着脸的师傅,好可怕。

可她尚未触及师傅的衣袖,师傅就抬开了手。素仙衣走上前,站在大厅中央,环视过所有人,然后慢慢道:“你们这些人,真的有好好习武吗?”

无人说话,没有人反应过来素仙衣话中意思。

素仙衣挑起眉,微笑道:“武学心法基本功,就是要杜绝杂念,你们这么喜欢道人是非,恐怕学起武来很吃力吧!”

“你……!”宾客终于明白到他话中嘲讽,有人耐不住手持武器已跳出来:“白皓月,别以为你当年武功盖世就可以胡作非为,我们武林同盟绝不容忍你这种败类存在!”

说着,马上人有附和:“正是!当年华山之顶,你伤我师傅,毁我教之名誉,今天怎可以再由得你胡作非为!”

“胡作非为?”素仙衣笑了,笑得天地皆要失­色­:“是啊,我就是喜欢胡作非为!我喜欢的事,我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我!”

“可恶!”这对众武林群雄无疑是火上浇油,人人皆拿起武器。白敬月非但没出声阻止,也拉住欲冲出来的茹月,不让她开口。

天苍雪没附和着起哄,坐观其变,不露声­色­。

少艾的思绪飘倒很远,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些人都没看出来,师傅虽然脸上在笑,表情却是悲伤的绝望。

师傅笑的,是他自己。

八年前华山顶峰,众门派伤害了他最爱的女人,逼他亲手杀了她,他该是百般怨恨,恨透了这些武林帮派才对。

但她大概想错了,师傅最恨地,不是这些武林群雄,不是武林规矩,而是……而是……

他自己。

他恨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师傅纵然再好,也是师傅。可我爱的人,是他啊!

为什么,爱得不是他,为什么……他是那么那么的喜欢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为什么,他要是她的师傅!

天下间百般错,最无奈是有缘无分。他失去地,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宝贝。若能换回她,他可以拿出所有来交换,包括他一身傲视天下的绝世武功和无人能敌的武学天资!

总是要失去了,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地。

素仙衣隐隐也明白,他今生最爱地,永远是八年前那个少女。

少艾,可能是一个替身,可能是一个影子。

他可以为少艾做更多,甚至远远多过霜儿,是他想补偿!因为他今生最宝贵的东西,已经彻彻底底失去了,哪里都没有了!天下如此大,却再没有她的笑,她的倔,她的泪,和她咬着下­唇­不服输的眼神。

所以……所以……他至少期望,少艾能幸福……

“白皓月!我不知道当年别人是怎么称赞你天下第一的,但事隔多年,你大概不知道这些年来武林已经翻天覆地吧!今天,我就要为父亲、为师傅报仇,让你跪在他们面前道歉!”

巨大到吓人的斧头迎面砍来,素仙衣却找不到方向。他轻轻跃起,避开彪形大汉的攻击,退到旁边。但对方可不是认为他退后就能了事,随即又是一横劈,素仙衣仰首朝天,似舞蹈般,游晃在桌子间,衣袖如风,没任何东西能伤到他。

数张桌子倒塌在地,碗筷皆碎花花躺在地上,大汉跑得力竭,素仙衣却稳坐一张八仙桌上,额头不带一滴香汗,手中还顺势拿起一只杯子,品起茶来,喃着:“好茶好茶!”

“噗!”

人群背后一人忍不住笑出声,众人回头,只见立于门口的白敬月面­色­严肃,不带任何笑迹。大家琢磨着,又看向素仙衣。

“混帐!”大汉喘着粗气,被耍得满心怒火。

旁边另一人也提起刀剑,走过来:“白皓月,你确实是强,但我不信我们这么多人拿不下你一个!”说着向其他人使使眼­色­,又有十多人提起武器,竟要齐攻。大汉看到此况,喘息着再次举起武器。

“白皓月!我们一定要你给武林一个交代!”

“拿下你,我们的排名也会上升!”

一对一变为十三对一,战况一下子又变更起来。

“一群傻瓜!”坐在角落位置的天苍雪低声骂。如果这样就可以拿下白皓月,他就不需如此头疼了。

“公子,是否需要我加入?”天若翼恭敬地询问。

“不需要。即使与这群小帮小派的人合力赢了白皓月,也没有任何得益,还不如静观其变,没准能坐享其成。”天苍雪瞄瞄厅门:“你留意白敬月的举动,如果他敢加入帮忙,你就去对付他。”

天若翼心里明白,不再多话。

少艾看着眼前的刀光剑影,人影吆喝,仿佛戏台上的表演,你上我下,来回兜转,荣耀悲壮,全淹没在这战场上,一场没有出路的迷宫。

而师傅的背影,始终是最寂寞的那个。

“你们……”她不自觉得竟踏了出去,华羽和清岚来不及阻止,她已站在大厅中央。刀剑在她身边划过,她没有犹豫。

“你们全都住手!”

嘶心裂肺的吼叫划破天际,所有人都停下手,看向这个平凡普通的小姑娘。

谁!

倒底是谁的错!

师傅在仙人阁的时候,不是笑得很开心吗?他不是可以打从心底里笑出来吗?欺负她的时候,恶作剧得逞的时候,或者,看着所有姑娘们都笑的时候,师傅就可以会心地笑出来。

可是现在!现在即使师傅是在笑,他的笑容却是那么悲伤,好像随时会崩溃般,那样地绝望而失去生气。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说?为什么你们可以毫不在乎得伤害其他人?你们也会喜欢人吧,喜欢上一个人,想守护她,想用尽一切去爱护她,不论她是亲人,是朋友,还是情人,都是一样地!这样的痛苦,可以把再坚强地人都摧毁得不堪一击,即使有天下间最强的武功,也无法挽回!这样的伤痛,是谁都无法忍受地!既然有这样的痛苦,为什么还要去伤害其他人?为什么还要义正词严地说着这些可笑的话为自己找所谓的理由,然后……肆无忌惮地去伤害别人呢!”

泪水蔓延而下,沾湿了素净的心。

“像你们这样的人,也配做武林高手,也配叫做武林人士吗?”

吼叫的声音贯穿过厅堂,迷失找不到方向。

她不懂,她只是一个孩子。或许正如清岚所言,她是在温暖中长大,没吃过苦,没受过伤,才能说出那么非议所思的话,还把这些当作平常。

她是太天真了,太无知了!

可是,至少,她也知道失去最爱的人的滋味,知道什么是锥心的痛,知道什么是无能为力,知道摔下最最绝望的海里,是什么样的味道,才会一直不停地掉眼泪,让盐水把自己都融化。

她希望,师傅不要再露出如此空虚寂寞的笑容了。

她希望,清岚不要再一个人孤军奋战,弄得自己伤痕累累,将自己逼向尽头。

她希望,华羽不要再看到其他人的爹娘与孩子嬉戏时,他只会装作没事般安慰失去娘的少艾,而任由自己心里的腐烂扩大。

这些,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既不会改变国家的命运,也不会改变武林的排行榜。

但是,却是对她来说,最重要也最宝贵的事。

就算用细腻贵重的绵絮包裹得漂漂亮亮,伤口也不会长好,反而会由里往外,逐渐霉烂,最后无可挽救。

如果只是遮蔽住双眼,是很简单的事。

可她不要再失去,不要再失去任何宝贵的东西了,就像娘一样。

她要守护她的真实。

少女坚定的眼神,映在清岚目瞳中,映在华羽胸口,映在素仙衣心里。

他痴了。他刚刚还在想,也许少艾只是一个替身,此刻却清晰感觉着,这个少女,对他而言是独一无二地。

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

“少艾……”

素仙衣目光无法移开,哪里想得这是他首次露出空隙,背后一人看到,月形的钢刀直砍向他后背。

“哐!”

刀刃对刀刃,响起钝实的声音,显示出持刀双方皆是全力一击。杜华羽紧紧盯视着对方,不留任何空缺,手里的剑握地紧。然后一甩手,震开对方:“背后偷袭,也是明门正派的作风?”

偷袭者自知理亏,加上刚才一刀已明了华羽内力非弱,自是不敢再硬来,咬牙吼道:“你是什么人?居然敢帮白皓月,是想和武林为敌吗?”

华羽从怀中掏出锦牌,面­色­刚正:“在下是晴王府带刀侍卫杜华羽。”

众人哗然,刚才几个拿刀围着两人的,都纷纷退后,放低手中刀。

华羽没有否认,提高音调,声音震撼全场:“我也是,他的朋友。”

两人的周围已经退空出两步空间,没有人愿意与京城晴王府为敌。

天苍雪手中杯险些捏碎,他不懂,为什么背叛武林的白皓月会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他拔刀相助。之前在云来客栈,他怎地就看走眼了,没料到那衣着普通的少年竟是晴王府的人。

如果要与晴王府,甚至晴王爷为敌,莫说是他天苍雪了,搞不好便是赔上整个越天城!

可是转念间,聪明如他,马上又反应过来当中矛盾。

人人多了个心眼,不敢靠近,只有少艾他们四人知道——晴王府并没有站在素仙衣这边!若让人知道华羽轻易亮出代表晴王府的锦牌故弄玄虚,该是杀头的大罪!

少艾心里捏了把冷汗。

群雄背后忽地响起一阵笑声,众人回头,一直不露声­色­的天苍雪笑得迷人:“杜侍卫真会开玩笑!”他顿顿气,才又厉声道出下面言辞:“晴王爷南下之巡已结束,前几天才起步回京城,此次巡视遇袭,事件重大。若真是晴王府带刀侍卫,怎会在这关键时刻离开王爷,跑到洛阳来呢?”

少艾惊慌地看向华羽,他面­色­冷静,只是额头多了几颗冷汗。他当然是货真价实的带刀侍卫,此番向王爷请假,已是越规。此时此刻,再亮出晴王府的身份,怕已不妥。

天苍雪目的已达,悄声坐下,心道白敬月也够冷静,居然还不出手。

众人明白过来,低声讨论着,手中武器又抬起,既不敢冒然进攻,也不再那么恐惧。大汉忽然想到,看向少艾:“姑娘你又是谁?”

少艾泪眼朦胧,眼中只看得清师傅和华羽的身影,坚定如初:“我是他徒弟。”

“徒弟?”

他们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全都笑起来,而且笑得面目全非。

“徒弟?她说她是白皓月的徒弟?”

“哈哈……白皓月居然还敢收徒弟?而且又是女徒弟?”

“他是不是傻了?”

大汉笑得眼泪都掉下,伸手想捏少艾的脸:“白皓月是瞎得吗?如果非要收个女徒弟,好歹也收个漂亮妞,这种黄毛小丫头,有什么玩头儿!”

“不准碰少艾……”素仙衣和华羽同时喝道,但距少艾甚远,再快来不及到她身旁。

大汉的手停在少艾面颊前,不敢再触碰,一把锋利钢刀架在他颈项上,竟是快得他压根看不到持刀者何时到他身边,颈上已流下一滴赤红鲜血。

“拿开你的手。你没资格碰她。”清岚握着刀,面­色­冰冷威严,话说得极慢,全是寒气。

大汉忙后退几步,清岚也不阻止,只要肮脏的猪离开少艾便好。大汉一身汗水淋漓,摸摸无事的脖子,才怒吼:“你……你是谁!哪里冒出来的,想杀人啊!”

清岚不屑回答,只是站在少艾前面。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着少艾瘦小的声躯,不让她再露于这些丑陋的人前。

“可恶!你知不知道,我是昆仑派的!我师傅可是大长老,你是不是想和我们昆仑派为敌!”大汉不甘示弱,武功不如人,好歹也想口头胜利。

清岚依旧无声,瞪了大汉一眼,威赫之下,大汉竟被气势压倒,不敢再开口。

角落里的天苍雪看着,面­色­黑地吓人。

众人僵持着,不退开也不放下武器,却又不敢上前,紧盯厅中被重重包围的四人。

“可恶!白皓月,我管你有几个帮手还是什么地!今天不拿下你,我们明门正派的颜面何存!”终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傻瓜首先冲上去。其他人面面相觑,犹豫几分,也吼叫着杀来。

素仙衣不慌不忙,在厅中轻舞,没人能伤他半分。华羽跟随晴王爷出巡多次,武功虽不算极强,一时半刻都还招架得住。只是他们想靠近少艾身边,却几步出不了包围圈。

华羽见状,提刀猛然连击,开出一条路。素仙衣明白华羽是故意让出,心里感激,飞身晃到少艾身边。

“师傅!”

前面有武功盖世的清岚守护,没有任何攻击能近少艾身,可抬起的小脸泪水不断,似铺天盖地而下的雨滴。

“对不起,师傅,少艾……又给你添麻烦了!”

素仙衣走过去,一把将小泪人抱在怀中,热乎乎地,温暖到无懈可击。

“傻猪猪!”他笑意盈然:“为师感动得都快掉眼泪了!”

“可是……可是!”她止不住泪水:“如果我没有冲动得跑出来乱说话,也不会让这些人如此生气……”

“不要再说了!”素仙衣低下身子,轻轻抹去她的泪:“如果你只是个躲在事实背后,不敢说话的人,为师早一脚把你踢出师门了。”

他们恋地,便是她坚定真实的心。

——你们也会喜欢人吧,喜欢上一个人,想守护她,想用尽一切去爱护她,不论她是亲人,是朋友,还是情人,都是一样地!

——既然有这样的痛苦,为什么还要去伤害其他人?

她的话,可能只是一个看不惯现实残酷的小女孩,才能义正词严说着的天真。

可是,对于素仙衣来说,那却是最温暖的话,比起任何安慰更能唤出他渴望的真实。

不掺任何杂质。

——这样的痛苦,可以把再坚强地人都摧毁得不堪一击,即使有天下间最强的武功,也无法挽回!

是的,这样的痛,他们都知道。素仙衣知道,清岚知道,华羽知道。

少艾,也知道。

要逃避,太简单了。

可他们需要的,不是逃避,不是硬撑,而是,能帮他们扫清堆积如山的尘埃、封闭住内心毒素的力量。

刀来剑往,不曾停歇,他们,大概无法安然无恙离开这里了。

“白皓月!你去死吧!”

密不透风的保护网,还是挡不住所有苍蝇。透过师傅的怀抱,少艾清楚看到刀要落在师傅背上,她想喊,可师傅抱得那么用力,紧紧地不让她动半分。她知道,师傅想要为她接下这一刀。

可是她不要啊!

“咻!”

一轮长鞭划破天际,如蛇缠绕在攻击者手臂上,阻止了砍杀。

“大家,该差不多了吧!”

素仙衣慢慢松开怀抱,手仍搭在少艾肩头;清岚面­色­无改,连汗水都没一滴;华羽以一敌多,早气喘如牛。所有人回头,看到白敬月微微笑着,仿佛满大厅的混乱不过尔尔。

但他手中月神长鞭泛着寒光。

天苍雪笑了,他等地就是这一刻。

“大家似乎弄错了地方。”白敬月笑得温和,却是不容违抗的眼神。“你们,以为自己是在山野中打仗吗?这里是白月仙庄的地方,今天是群雄会,不是讨伐大会。各位多少也该注意点儿分寸!”

白敬月的眼神令人颤瑟,群雄低着头,看到满厅琅籍,自知理亏。勒令者白敬月虽只是后起之辈,但背后可是有白月仙庄撑着!

天苍雪看到大部分人都放下武器,四人已看似平安,便站起身:“白公子所言甚是,我们此次来,是为了广结各大门派,是群雄聚会,怎会为了一个销声匿迹多年的武林败类,乱了自己的阵地。”

连越天城都如是说,众人也忙称是,又各自搬弄好倒塌的桌子,想找个地方坐下,好假装无事发生。

白敬月知道天苍雪卖地不是好药,不出声。

天苍雪见时机已到,于是提高声调,再言:“可是白皓月确是武林之大耻,人人得以诛之。我们都知道,白皓月早已和白月仙庄断绝关系,如今白公子如此说话,难有偏帮之嫌,白公子是否也该明言一句,这白皓月,究竟是不是你们白月仙庄的人?”

什么?

这家伙,在说什么?!

少艾心慌,看向师傅。素仙衣也明白到天苍雪的刁难,凝视着弟弟。

“如果白皓月不是你们白月仙庄的人,请白公子帮忙拿下他,我们今日便算了此事,将来处置了白皓月,还要多谢白公子。又或者……”天苍雪故意拉长后面一句:“你们白月仙庄还认白皓月是自己人,誓要袒护?”

全大厅的目光又落在白敬月的脸上。天苍雪心中狂笑,他扔下这难题,谅白敬月再聪明,又如何能解开。

哼!以为有白月仙庄撑腰就可以了吗?!

白敬月如要澄清他们白月仙庄的清白,就要帮助这些人拿下他亲哥哥,而且他公然在武林群雄面前否认过两者关系,以后也不能再以白月仙庄之名护白皓月。若是他存心护兄,等于白月仙庄要与武林为敌,自会被武林排挤甚至灌上邪教之名,以后,白月仙庄便是毁了。

无论哪个结果,于他天苍雪,于他越天城,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顺便……顺便……在混乱中,得到映月神功……

白敬月环视了四周一圈,目光在素仙衣身上停滞了一会儿,最终看向了少艾。

八年前的事,他知道地并不很清楚,二哥为了一个女徒弟,背叛武林,背叛家里,污了他们白月仙庄百年下来的清誉。他没见过那个令天下第一的二哥抛弃一切也要守护的少女,可是,事隔八年,他看到了秦少艾。

这样一个平凡普通的少女,二哥,没有教给她任何武功。

可是,二哥把她当宝贝般守护。

他仿佛看到八年前没见到的缩影,华山顶峰,武林群雄,以一敌百,白皓月为了一个少女,成了武林的神话,也被武林背弃。

他是心甘情愿!

当年还小,并不知道当中曲折,不明白二哥怎可以为一名女子放弃一切!可是今日,他赫然明白到——天下种种,命运轮回,都不过如此,威震天下的名声,仅仅是一道云雾,抓不到摸不着!

这种东西,无法给任何人带来幸福。

——这样的痛苦,可以把再坚强地人都摧毁得不堪一击,即使有天下间最强的武功,也无法挽回!既然有这样的痛苦,为什么还要去伤害其他人?

他,好羡慕二哥!

“天公子,看来,你们越天城虎视眈眈白月仙庄多年了,这个时机,你是不肯错失。”白敬月笑得风清云淡,未曾惊慌。

天苍雪哪里让他转移话题:“白公子,我们越天城从来都是站在武林群盟之间的,你说话可要注意措词。应该说,虎视眈眈地是你们白月仙庄吧,没准白皓月这八年来,就是被你藏了起来,还欺骗我们已断绝关系,撇开自己的责任。”

“你信口雌黄,也不怕有报应。”

“天苍雪行得正坐得正,做人光明磊落,从不怕报应。该怕的人,是你们白月仙庄吧,你快给在座各位一个交代。”

素仙衣知道,敬月拖拉下去是在想对策,他心里一转,开口道:“天公子,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了!”

天苍雪哪甘示弱:“未知哪里不对?”

素仙衣突然一把拉住静立一旁不想惹事非的清岚,笑得调皮:“明明是你留下你大哥在我家小徒弟身边,让他保护映月神功的密笈,现下出尔反尔,不怕咬到自己舌头啊?”

映月神功?!

大厅中顿时人声沸扬,当年祸端的映月神功,天下第一的映月神功!人人渴之,人人又惧之。

天苍雪面­色­一暗,他百般顾虑的,就是不能道出映月神功,否则人人知道,他如何夺之!

清岚没说话,也没开声阻止。既无意偏帮素仙衣,也不会开口否定。他只要少艾安全,便任由他们折腾了。

群雄思索,刚才天清岚施展的武功,确似越天城只传自家不传外的越天剑法。当下,攻击的矛头从白敬月又指向天苍雪。有人道:“天公子如此怂恿我们反白月仙庄,是否是因为想得到映月神功?”

天苍雪冷汗直淌,怎料道素仙衣反将一军!他抬起头,面­色­艰难,缓缓道:“没这回事,我根本不认识此人。”

清岚面­色­不变,似乎什么都没想过,一片空白。少艾看着他的神­色­,再看看师傅,以及走近的华羽,门口处的白敬月、白茹月……她突然冲出来,从怀里掏出映月神功密笈,拉开书本内页朝外,让其他人都清楚看到:“既然如此,我今天就当着你们越天城和诸位的面,亲手将这本映月神功烧了,从今往后,天公子也莫要再跟少艾要什么映月神功了!”说着,将书扔在地上,跟白敬月借火刀火石。

天苍雪冷汗淋漓,那句“从今往后,天公子也莫要再跟少艾要什么映月神功”正正刺到他心头­肉­,看着武林第一的秘笈将要毁与一旦,他夺也不是,弃也不是,当真是为难。

眼见雄雄火焰点燃,烧到书上,一页页化为灰烬。有人在叹息,有人在质疑,有人在心疼,有人顿觉痛快。

天苍雪咬着牙,看着火光中照出的人影:秦少艾!白皓月!白敬月!杜华羽!

还有,大哥!

今天的仇恨,他清楚刻在了心里,这个屈辱,他不会忘记!

“若翼,我们走!”

低声喝道,天苍雪带着随从偷偷离开。只有素仙衣他们看得分明,其他人眼中只看得见燃烧中的映月神功。

少艾偷偷缓过气,拉拉师傅的衣袖,又向华羽使眼­色­。

他们明白,四人悄悄退出大厅,回到后院。

“师傅,我们就这么离开不要紧吧?大厅还有一片瑯籍。难道都留给敬月大哥收拾吗?”少艾略为担心,毕竟,那些可是各大门派的代表。

“没事!没事!”素仙衣挥挥手,他那个只会跟在ρi股后面的小弟看来真的已经长大了,居然独自面对这么多武林人士,面不改­色­心不跳。月神长鞭使得如雨如风,冷冽强劲,难怪大家都说白敬月在新起晚辈中,是最被看好的一个。

敬月,你已经过了跟在哥哥身后苦着脸喊背不下内功心法的年纪……

“敬月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怎么收场的。只要那个烦人的天苍雪不在,其他人都是蠢蛋而已。”突然,素仙衣想起刚才好像利用过某人,于是回过头全无歉意地笑道:“对了,清岚,刚才谢了!”

硬把别人扯入混乱场面,还拿对方过桥,之后一句“谢了”就了事?

清岚淡淡道:“你救过我一命,这便算平了。”然后不再理其他人,独自走开。

“平了?”素仙衣大笑:“他居然还记在心里!少艾,你捡了一只很有趣的猫啊!”

“师傅,清岚不是猫啊,你刚才那样把他扯进来,就没想过会给清岚添危险吗?”少艾也担心,万一天苍雪发起飙来,想杀人灭口,第一个倒霉的肯定是背叛他的清岚。

“不会的!你放心吧!”素仙衣笑地似天下没任何愁,仿佛刚才劫难从没发生过:“你捡的小猫有九条命,师傅我不会看错!”

华羽仔细拭擦过手中剑,镶入剑鞘,才叹气:“那我刚才帮你两次,你要如何报恩呢?”

“你?”素仙衣挑高眉毛,两人对视,火花蹦出。“你就算了吧,你给我添的麻烦还少了吗?你该感谢我照顾了你的前女朋友这么久啊!”

少艾脸­色­滚烫:“什……什么前女朋友啊!”

可两个男人并未理睬她的少女羞涩,还在抬杠:“你放心,我要求不多,只要你以后乖乖当个称职的师傅,别再打少艾的主意,我就很满足了。”

“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帮你照顾她那么久,该你给我大谢礼啊!只要你以后别在出现于我家小徒儿身边,我就谢天谢地,顺便把那个云来客栈的赵姑娘送给你做伴如何?省得你寂寞!”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发现到你这个人实在是非同一般地厚颜无耻!”

少艾想阻止却无力,幸好一串腹饿打鼓声响起,两个大男人才发现到他们今天压根没吃过东西。

“敬月那臭小子,又说有大餐请我们,结果什么东西都没吃到,还惹了一身麻烦!”

少艾抬头,看向尉蓝­色­晴空,美丽到让人心动。两个大男人终于停止没营养的争吵,开始齐心协力去找食物。墙后的角落­阴­暗处,清岚远远看着少艾,他根本不会离开少艾半刻,又怎会真的独自走开。

——你们也会喜欢人吧,喜欢上一个人,想守护她,想用尽一切是爱护她,不论她是亲人,是朋友,还是情人,都是一样地!

“吃饭吃饭!我要饿死了!”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少艾一直担心敬月独自一人能否应付其他武林人士,只听得宴客厅灯光酒声未灭,又不敢踏出去看。等到夜深,见仍未结束,耐不过疲倦,终究还是睡了。

第二日起了个早,她简单梳妆过,换回她习惯活动的装束,步向前厅,哪里还有客人的喧闹声,只有几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调。

“不行!这是我先看中的……啊~~~你这个强盗!”

拌着华羽的叫喊,少艾看到师傅、华羽、清岚三人早已对着一席上好的早点开始动筷。看到少艾出现,华羽笑容灿烂:“少艾,你起来啦!快来吃早餐,不然全让你那个惹人厌的师傅都塞肚子里了。”说着不忘朝素仙衣做鬼脸。

素仙衣刚从华羽筷中偷了一个灌汤饱塞进嘴里,此刻咬着筷子偷笑。清岚背对少艾,倒没转头,只是眼角扫过,依然沉默。

华羽忙搬来椅子,放在自己旁边:“少艾,坐这里。”没想到话音未落,素仙衣轻移身影已然坐到那位置中,指指左侧他刚才的位置,含着满口美味嘟道:“这才是小猪的位置。”

“你滚开!少艾坐我旁边。”华羽当然不依,这一移位,变成自己右是清岚,左是素仙衣,少艾只能退到素仙衣旁边了。

“滚开?”素仙衣咽下食物,挑高眉毛:“你胆子倒不小,居然敢用这口气和我素仙衣说话?天下各大门派掌门都忌我三分,你这黄毛小子真是吃了狗胆了。”

“我管你什么当年天下第一,什么映月神功啊,我只看到一个好­色­贪吃的恶毒师傅!整天打着自己徒弟的主意!”

少艾看着两人吵闹,也不急,笑着在师傅刚才让开的位置上,边吃边看好戏。

素仙衣柔手一展,笑得惊心动魄:“黄毛小子,给你个机会马上求饶,不然别怪我替你师傅赏你几巴掌。”

华羽见他竟然要动手,心里一惊,倒不含糊,握紧手边剑:“好啊,文斗还是武斗?来,清岚,别让他小看了你们越天城的功夫!”说话间,居然把打斗对象转换到清岚身上了。

清岚向来沉默不理众人的胡闹,此刻也轻轻抬起头,看了素仙衣一眼,又瞟了华羽一眼,低下头,继续吃早餐,不予任何理会,活像一大早看到两个白痴耍闹。

素仙衣笑容柔媚:“清岚不理你呢,怎么办,黄毛小子,自己上就不敢动手吗?”

华羽大汗淋漓,当真动起手来,别说对招了,怕要把他打成猪头都碰不到素仙衣一下衣角。看着一桌琳琅满目的美食,灵机一动,拿起一个大­肉­包,忙道:“谁要和你斗武啊!我要和你斗吃东西,怕是你不敢了!”

素仙衣哪是肯认弱的人,他样样出­色­于人,接口就道:“怎么斗?”

“简单的很,从现在算起,看谁吃的多谁厉害!”原来少艾未来之前,素仙衣处处与他做对,他夹到什么食物均被抢去入了素仙衣口中,他才吃了不到两分饱。他看素仙衣那么纤瘦一个身子,能吃得下多少东西,是以想到这个“斗吃”。

素仙衣应得倒爽快:“好!”

于是两个男人席卷起满桌美食来,忙得嘴巴没空说话。华羽年纪小,不免稚气些。素仙衣虽然年长许多,但他向来嬉笑玩闹没时正经,比华羽更是孩子气得紧,自然玩得开心。

少艾看着两人这般闹,也觉好笑,一顿早餐吃得更是开心有味。

忽然有人走进来,又送进数盘食物:“还有很多,你们可以放心吃,不用这么狼吞虎咽饿鬼投胎似的,我们白月仙庄不会连点儿吃的都拿不出来。”说完径自坐在清岚旁边的位置也动起筷子。素仙衣忙里偷闲,抬头一看,来人正是他那为害不浅的­奸­诈弟弟。

素仙衣柳眉一皱,见敬月筷子伸向一盘­肉­饺,竟故伎重演,抢先夹了那块­肉­饺吃得津津有味。

敬月无奈一笑,又转向另一盘炒面,没想到素仙衣又抢了个先,把那整盘炒面转了个位置,移到自己旁边,动作之快,怕是除了清岚无人能看清。

敬月知道素仙衣是存心刁难,手里动作也加快,攻击过来。素仙衣筷子功自是不弱,轻易化解了敬月的攻击,还顺势又吃了两口好菜。

两人眼中寒光一闪,各自有了计量,当下动作越来越快,已使上内力,斗得难分难解。这以筷子在餐桌上相斗,可谓前所未有,少艾只见到桌上一阵白煞煞的筷子­色­,根本分不清哪个颜­色­是哪个,也觉得有趣。只是两人如此斗法,其他人如何夹菜?只见白光中心一截青光自下而上闪过,两双筷子竟被震开,众人低头,清岚面­色­不改,一声不吭,只顾给少艾夹菜。但看向两双筷子,非但没有折断,连个被震的痕迹都没有,不禁都心叹清岚内力收放自如之强。

少艾捧着堆得满满的碗,忙呼:“够了够了,清岚!”清岚才停下手,又往自己碗里夹菜,至于另外三个,扫都没扫过一眼。

素仙衣知道清岚此举已是大大不悦,轻吐舌头,又转移目标,继续和华羽斗吃:“黄毛小子,看你的样子已经快撑不下了吧?唉,不行就趁早认输,别把胃撑坏了。给我这样的美人赏两巴掌,你师傅见了也道你招姑娘喜欢而已,你该得意啊。”华羽塞得嘴里满满,无法搭话,唯有怒瞪回应。见素仙衣嘴里没停过,也不知道他那么般苗条身形,食物都塞到哪里去了。

两人吃得正狠,忽然一个身影从大门飞跃而入:“二哥!”猛地就撞在了素仙衣背上,害他忽地被嘴中食物噎着,连连咳个不停。

众人一看,这天下,恐怕也只有素仙衣连狼狈咳嗽都能咳得那么优美如画,当下汗颜。

素仙衣好不容易缓和过自己饱受摧残的身子,低声威胁:“茹月,为兄自认小时候没有怎么亏待过你(主要你那时候年纪太小,没摧残的价值,敬月还好玩儿些,可惜现在就一点儿都不好玩了),你要自杀就走远点儿,别害得你二哥噎死后而被其他怀恨的女人乱­棒­打死了,那可死得太没美感……”

“二哥真可爱,呵呵,二哥最帅了!”

发现茹月根本没听他说话,素仙衣无奈地吊着背上的大包袱,继续痛苦郁闷地吃早餐,想来这两个弟妹,是专门生来克他的。

少艾看众人玩闹,那么开心,昨日的种种不快仿佛只是做梦,心里不禁涌上一种温馨,希望这种幸福快乐能一直蔓延下去,永远不会改变。

但看到华羽和师傅的笑容,心里又忧起来。

当日她离开师傅,是想回京城去见华羽,是逃避的做法。她感觉到师傅和华羽给她感觉如此不同,她想认清楚,但途中层层变卦,京城未到,倒是见到了华羽。可为什么,心里的迷惑仍是无法解答?

她以往和阿爹住在京城,日子过得简单无求,现在出门拜师,想学得天下第一的武功,想看看她向往的武林江湖。结果所遇皆是混杂,认识的每个人一个比一个难缠,她那单纯率直的心眼哪里应付得来。好像有些失望,可转念一想,目标却从未变过。

她执着,是因为有必须执着的理由。

一席早饭吃下,看着众人玩乐虽然开心,心里却又感概不少。

华羽看到,记在心里。饭后随她到花园散步,想引她笑,却总见不到她真心的笑。他念头一转,道:“老是在府里呆着,会闷吧?要不要出去洛阳城走走?”

少艾一听,忽然想到清岚,欢了:“好啊!和以前一样是吧?”

“和……以前?”华羽愣住,但面对少艾欢乐的笑容,也笑了:“好!就和以前一样吧。”

“碰!”副厅一张麻将桌,放了四副牌,却只坐了三个人,但他们并不在意,知道缺的那个角很快就会回来。

敬月率先拿下一张牌,凑起三张同花­色­,压在一角,随口问到:“秦姑娘呢?”这个缺角实在跑得太久了,也许把秦姑娘找来顶替还方便些。

素仙衣冷静地摸牌,答道:“去约会了。”

“约会?”

席间唯一的女子白茹月嚷着,顾不上摸牌。素仙衣不耐烦地敲敲桌子,提示她别拖累大家时间:“他们小两口一别半年多没见了,现在约个会弥补两人失去的时间,也很正常。”

白茹月忙摸牌:“二哥你真冷静。约会也!是约会啊!”

“急有什么用,又不能改变事实。”素仙衣显然比较焦急他这动作太慢的妹子:“你快扔牌啊!”

“可我一直以为,二哥你喜欢秦姑娘!”

素仙衣笑得理所当然:“没错,我是很喜欢她。”

白茹月和白敬月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素仙衣反倒觉得他们两人的表情才奇怪:“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矛盾。”

茹月好半天才扔出牌,本来空荡荡的下家刹那已闪回位中,只是清岚的表情有些奇怪。

素仙衣笑意盈然:“怎么了?那两个人约会快乐吗?”

清岚愣住:“约会?”

“是啊,他们不是去约会了吗?”

负责探查军情的清岚略为思考才答:“如果你觉得两个男人上街也叫约会的话……”

“两个男人?”

这可能是白家三兄妹最齐心的一次,不约而同一起吼出。

清岚面­色­依旧平静,摸起牌,看过自己牌­色­,扔出一张“西”风:“是啊。少艾穿了男装,还真像足了男人。”

牌桌上突然沉默起来。只有素仙衣无奈地叹气声。

那个野丫头啊……不!杜华羽才是那个大猪头!这样的约会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洛阳城那么繁华,街上叫卖不断,客栈茶栈饭店人潮涌涌,来客络绎不绝,只见出出入入,小二忙得不亦悦乎。少艾换了一身少年装扮,头戴毡帽,可爱惹人怜,但她本来就是直爽男孩­性­子,一路奔奔跳跳,没人端眼看得出是个女儿家。

“华羽华羽!你看,是桃子,好鲜好大啊!你要吗?”

华羽只觉得好像回到京城时的日子,每天逍遥快活,晴王府工作结束或休息日里,就这般和少艾一起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工作是工作,武林是武林,少艾是少艾,好像每一样都那么不同,分得清清楚楚,现下搅为一团,总让他心头乱。

少艾不知他心里所思,递上铜钱给小贩,捧着两个大桃子走过来,送到华羽­唇­边。华羽本来还笑容满面,一闻到桃子味当下就有种强烈呕吐感袭来,忙转身:“不……你吃吧,我不吃了!”

“为什么?你不是也很喜欢吃吗?”

华羽无奈地翻白眼:难道她没看到刚才那个所谓的早餐在和素仙衣逼斗中,他究竟往嘴里塞了多少食物和非食物吗?塞到后来,他自己都不知道塞得究竟是食物,还是呕吐物了……

最可怕的是素仙衣,那人至少吃了比他多两倍的东西,怎么还可以笑嘻嘻全然无事?那么纤瘦的身形!怪物啊!

少艾没想那么多,见华羽没胃口,就自己吃起来。

两人一路四处观看玩闹,凡见到什么有趣的都停下来。少艾什么都喜欢,面人啊,卖艺的啊,吃的啊,除了女孩子家的水粉胭脂珠花她是全然无兴趣。两人本就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珠马,彼此习惯说话都是再熟悉不过,数月不见,不禁都更觉贴心。少艾自小朋友众多,但大家辗转变迁,能一直相处到大的却不多,华羽又是与她年纪最相近,两人都一般善良孩子气,自然觉得没人能比得华羽更好,少了华羽在身边,便觉得很是寂寞。

华羽比少艾略为年长,却也是忠厚老实­性­子,单纯得紧,但又没少艾那般单一,身边人情世故,双眼看得分明,尤其自己本就是孤儿,更是看得透彻。他进入晴王府工作,就知道武林官道,都复杂得紧,所幸他人缘极佳,武功平平从不争出头,否则不出三五年,他这没任何背景的小男孩不被人排挤着一脚踹出门才怪。正是因为如此,他分外珍惜与少艾之间单纯的相依之情,好像所遇到的各种各样姑娘家,都没一个及得上这平凡外表的小丫头。

然而这次分别数月,却觉得少艾全然改变了。她不是依然对女­性­装扮不感兴趣吗?她不是依然天真纯朴吗?是哪里改变?好像……好像就是有一种感觉……她心里有些什么变了,尽管依然不施脂粉,尽管依然无邪天真,可她就是变了,好像……更多了一份女人才有的韵味?

是女孩子已到了这般年纪,自然而然的发生改变?还是——因为那个师傅——那个美丽无双又狡诈古怪的素仙衣?

华羽弄不懂,他也同样年少经事不多,这些事哪是一眼便能判断?便是聪明如素仙衣,也摸不透这无知丫头片子的心思,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两人一晃已到中午,连早上几度以为自己险些沦为世间第一个死于撑死的华羽也饿肠漉漉,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正是多吃的年纪。两人马上就看到附近一家颇为不错的饭店,快步跨入。这段时间在白月仙庄,敬月每日请来当地最好的厨子准备各种美食,所以众人虽然日日佳肴,其实都在白月山庄吃的,甚少在外吃馆子。现下步入饭店品味一番,也是地道风味。

谁知两人刚找到一张桌子坐下,便听到二楼有个熟悉的喊叫,具体喊什么是没听清楚。但两人一惊,跃上二楼,看到角落一桌,不正是程华衣和赵灵儿!而与他们同桌的,便是那日小店中见到地名为红莓旭的镖局姑娘!

只见灵儿背对他们,气得背肩颤抖,吼叫着与红莓旭骂着,程华衣低头瞅着怒气中的师妹,不敢说话。华羽没见过红莓旭,不知她是何人,但他这小师妹向来­精­灵可爱,人见人喜,脾气也是好得很,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气怒,不知为地何事。

却听灵儿骂道:“红姑娘,我们本来是信任你,才拜托你送我们到洛阳。谁知你收了我们银子,一路上却左兜右转,一会儿晃到东边的村子去,收个什么信件地,一会儿又跑到南面去,带只黄狗的,一会儿又转个圈回到西面,把黄狗交给谁谁谁地……你这不是作弄我们嘛,拖了这么多个时日才到洛阳!我们本来就有要紧事赶着过来,你这左兜右转地,累得今天才到!一路上所有吃喝开支都是我们出的银两,你居然也厚得起这个脸皮!”

红莓旭慢条斯理地吃着桌上的小菜,全然不在乎地掏掏耳朵:“那些都是我的工作啊,我本来就是准备如此走地,你们自己硬要跟来,难道也怪我不是?”

“红姑娘你倒说我们不是了?既然你早有如此多\\\‘工作\\\‘,怎么不早告诉我们,我们自然没必要让你带这冤枉路!”

红莓旭早已袋袋平安,于是对灵儿种种叫骂全然当耳边风:“你又没问我,我怎知道你想知道?你想知道就说嘛,难道我会不告诉你。反正现在不是带了你们来了嘛,我没夹款逃了就是你们好运!”

程华衣也怕了灵儿的怒火,忙应道:“是啊,灵儿,我们都到了,何必再争呢。”说完,冲红莓旭笑笑,可惜佳人完全不卖帐。

灵儿却不肯善罢甘休:“还说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偷偷甩开我们吗?若不是你发现大师兄武功比你高许多,想我们保护你保的东西,你不早把我们扔在路边喝西北风才怪呢!大师兄!你也受得了这口气,这臭丫头身上不知道带着什么,一路惹来数不清的危险,若不是你路上保护周密,我看啊,她那三角猫功夫早死了一百次。应该她给我们保镖费,而不是收我们的钱财!”

程华衣最怕地就是这个小师妹的气焰,压得他每次都抬不起头,比什么武林高手都厉害百倍。此刻咬着杯子假装喝茶,忽然抬眼竟见到华羽和少艾,忙招手呼唤:“华羽?少艾?你们怎么在洛阳?”

灵儿听到这句,才转移注意力:“二师兄,少艾?”

程华衣如见救星,感动地边抹泪边迎上两人:“见到你们太好了!太好了!”终于找到能与他共担灵儿气焰的人了,开心地泪眼花花。

华羽无奈一笑,这大师兄除了见到美人时俊雅潇洒风流倜傥,平日都无半点儿师兄的威严,活像个小孩子。寒冰派本是程华衣武功名望最高,但真有事反都是他杜华羽在担着。

四人招呼过,华羽才问出疑惑:“华衣大哥,灵儿,你们不是要去参加什么……群雄会……”他忽然想起,难道就是昨天白月仙庄的……吓得一时说不出话。

“是啊是啊!大师兄总走错路,我们怎么都到不了洛阳,所以才不得已找人带路。”说着同时瞪了满不在乎的红莓旭一眼:“谁知遇到个女骗子,今日才刚到洛阳。”

少艾和华羽面面相觑,对看了许久,才缓缓说出:“……其实,群雄会昨日已经……结束了……”

“啊?”

程华衣和灵儿这一吓可不得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灵儿一ρi股跌在椅上:“这下可惨了,我们如何……向师傅回报……?”她扫视到旁边吃个不停的红莓旭,怒火中烧:“都是你这贪财的臭娘们累事,我看你怎么赔给我们!”她本是斯文乖巧的小姑娘,气极了居然连粗口也冒出来。

“我只答应带你们来洛阳,又没说准是哪一天到,关我什么事。”

红莓旭一幅事不关己的态度,气得灵儿面­色­发绿,当下­阴­着脸,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小球。众人一见都吓得脸­色­大变,程华衣第一个挡在灵儿面前:“等等,灵儿,不用这用对付红姑娘吧。她……她也没怎么……”华羽忙接口:“是啊,灵儿,先把东西收起来,出人命可不得了。”说着和少艾两人已经扑过去,抱住了灵儿的身子,声怕她忍不住当下就出手。

灵儿使劲想甩开两人:“放手,二师兄,少艾!我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现在不教训她,只会为害世人……”

红莓旭愣住,不知道他们是在上演哪一出大戏,灵儿手中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球,有点儿像绣球但又没绑红缎绫子,看不出有什么了不起地。偏偏那三人如见牛头马面的勾魂夺魄钩一般,死也要拦住灵儿。程华衣连忙向红莓旭使眼­色­,叫她快离开。

红莓旭没放在心上,见自己也吃饱喝足了,便起身:“好,姑­奶­­奶­我也已经把人送到了,那就走了。这餐你们请,算你在姑­奶­­奶­耳边吵了那么久的一点儿小小赔礼,我大人大量就此算了。后会无期啊。”说完不理会临别想问她家里住址的程华衣,转身提起她那大包袱就要离开。

说时迟那时快,一记飞刀随风而至,直冲红莓旭颈项而来。程华衣反应最快,飞身扑过去一个倒冲,双手横抱红莓旭猛力一踢,飞刀转了个向,Сhā回到来向那桌上,吓得桌边黑衣黑帽人忽地弹起。

程华衣潇洒落地,手里并未放开美人,而是笑着看向黑衣人周围几桌:“诸位跟了我们这么久,一直没觅到机会,今日总算是逮着……啊!”

红莓旭甩手就一巴掌盖在程华衣的俊脸上,顿时帅气全消,只听她一个人骂得大声:“谁准许你抱我的?我的身体是你随便能碰的吗?看在你之前那几餐饭的面子上,就收你五两银子,下次没得我同意不许碰我一根毫毛!”说着,径自跳出程华衣怀抱,全然没再理会那个可怜兮兮的救命恩人,盯向五名黑衣人:“你们是哪个门派的?也是……也是冲那个来的吗?”

少艾四人不知她说的那个是哪个,但灵儿和程华衣之前已因她数次遇袭,心里都清楚定又是这钻钱眼儿里的女人身上带的什么东西所致。灵儿见有人替天行道,收拾这祸害女,当下也不急着动用绣球,得意笑道:“报应啊报应,这就是贪财的后果。大师兄,这贪财女自有天地收她,我们已经到了洛阳,与她再无瓜葛,你可别再滥好心帮她出手啊!”灵儿虽然武功平平,也看出那五个黑衣人武功不弱,尤其是为首的,这里数人中除了大师兄程华衣怕是无人能胜。

红莓旭倒也不担心,冷哼一声:“谁要你们帮啊!臭脾气的小丫头,你姑­奶­­奶­我就让你看清楚,我的功夫只在你们之上,从来没需要过你们相助的!”说着翻身立于一空桌上,把背上巨型包袱一放,掀开黑布,里面竟然一把碧玉琴。

众人不禁都深感惊讶,古往今来,只有人用上好古木做琴,哪有人用玉石做琴。这琴又厚又大,通体碧透,翠玉如水,世上竟然有如此大块的上好玉,该是价值的宝贝。而这般巨大又厚重的玉琴,别说做武器了,就是想翻转抱起也不简单,这红莓旭居然随身携带如此一个玉琴,更是匪夷所思一件奇事。

红莓旭不理众人怪异的神­色­,笑道:“你们该感谢姑­奶­­奶­我啊,天下人人渴望听到我一曲,争得头破血流,今天大优惠,折价献曲,听完记得要给钱啊!”

灵儿一听她话语中嚣张之气就火起:“你……!”

那为首的黑衣人忽然打断话:“莫非……”他惊诧地犹豫着,才缓缓道:“莫非你是\\\‘魔琴师太\\\‘周晓月的徒弟?”

程华衣和华羽对视一眼,从来没听过江湖上有什么“魔琴师太”的称号,而这黑衣人竟面路惧­色­,想来该是十分了得之人,怎会闻所未闻?

红莓旭狂笑:“她是我徒弟啊!”说着,双手抚琴,连串琴音拨弄而出,众黑衣人当即便掩上耳朵,然而依然逃不过琴音入体。只觉全身滚烫,那琴音怪异无比,竟像无数虫子由耳朵窜入脑子,沿着全身五行六脉四处游走,走到哪里就肆虐到哪里,哪儿还有反击的能力。琴声越来越快,热气也越走越快,身体几乎要不受控制,走火入魔般。

“华衣大哥?灵儿?华羽?你们怎么了?”少艾不懂,怎么大家忽然好像都不舒服起来了,直掩着耳朵面­色­惨白,就连旁边另几桌坐着的两三人也立刻痛苦倒在桌上。她近日被师傅逼迫,练了一段时日琴艺,略为懂了些乐理,只觉得那琴音满好听地,却无任何不适。她怎知道,红莓旭这魔琴专攻周身经脉要|­茓­,少艾不识任何武功,经脉未通,当然不受影响。

红莓旭看到旁桌也有几个普通人倒桌不耐,心里笑道果然还有不敢露面等待时机的,只是旦凡听到她这琴声之人,除了本门修炼过的师徒,谁也挡不住这音­色­侵袭。因她这琴声是专攻那数名黑衣人而起,她的音调走势,也专攻那几名黑衣人的要害,是以程华衣数人虽有不适,却并不会受内伤。

那为首的黑衣人内功最强,痛苦之余竟还能分心。他知道魔琴师太一生沉迷钻研琴理,极少踏出峨眉山半步,自然江湖上鲜有所闻。可听闻周晓月数年前已仙逝,年纪少说也有八、九十岁,怎会是这年仅二十的小姑娘的弟子,必然是这小丫头狂妄自大,其实她才是魔琴师太的弟子。据说魔琴师太晚年研究一门将乐理融会于经脉内功的琴艺,即内息随琴音而动,若正确抚琴,可增强内功调息,令内力大进;若故意改向而奏,则会破坏内息,顷刻之间让人走火入魔,内力全废。其实这些都不过是传闻,因为谁也不知道魔琴师太是真是假,只是黑衣首领如此一想,也恐惧起来,当下忍着全身热气,硬是弹出中指,“叮”一声,只见玉琴一弦断裂,断弦弹起。

黑衣首领这一招凭空弹指,也是高手绝活。但红莓旭不惊不急,左手仍自在抚琴,右手捏到玉琴边上,一拉,竟然还有备用的琴弦藏在琴底。只见她一绕一缠,眨眼间已换好琴弦,双手合奏,更是直攻黑衣人心房,教他们再也无法分暇还击。

只听一曲终了,数名黑衣人和假装普通食客的三人皆口喷鲜血,倒在地上。华羽三人也腿一软,跌在椅上,虽然他们没受什么内伤,但如和敌人大战一场,内力毫得七七八八,疲倦累极。

红莓旭笑道:“现在知道谁才是最最高手的高手吧?你们自认内力武功都高我许多,谁叫姑­奶­­奶­我连功夫都不用使半招,就叫你们全数倒地,谁也逃不了。”程华衣看在眼里,只觉得相处这么些天,红莓旭这个笑容最为动人可爱,也最真实。

红莓旭说完,立刻小心翼翼将玉琴收起,好像是最宝贵的宝贝。她得意洋洋地正要迈步离开,猛地脚上被什么缠住,摔倒在地,只见脚上一把弯钩,却正是满嘴鲜红的黑衣首领。

“臭丫头,老子今天就是死也要让你交出那东西,你若不拿出来,老子就先削断你那双弹琴的手,让你再也不能弹这什么破曲子!”

红莓旭一听要削她的手,慌起来,可哪里来得及再去拆布拿琴,眼见那锋利弯刀就要割下,吓得忘乎所以大叫。只是等得许久,也没感觉到那本该到来的巨痛,才抬眼看,却见一枚细小的八角飞镖格开了弯刀。黑衣首领尚未起身,程华衣已一脚踩在他手上,让他松了那弯刀,道:“弯刀门崔余庆师傅,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个武功薄弱的小女子,未免轻了你们弯刀门的名字。”

那崔师傅本已受了重内伤,也是凭着余力一博罢了,此刻再也无力提刀,只得叹气:“你是……你是寒冰派的大弟子程华衣是吧。当今天下本就没几人使八角飞镖为武器,还能使得如此好,怕也只有你一个了。”他摇摇头:“终究是老了,这武林,注定是要起场大洗血了。”

程华衣皱起眉:“崔师傅所言为何?难道……和那东西有关?”程华衣其实并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东西,但这时候如此往下套,却未尝不可套出是何物。

红莓旭却忍不住先大叫了:“你偷看了我的东西?你……你无耻!”说着满面赤红,扬手又狠狠给了程华衣另一边脸颊又一巴掌。

程华衣大惊,不知道她究竟把那东西藏在什么地方,会看了就“无耻”地……难道是……

就这一转念间,却被脚下崔余庆翻身逃了起来,眼看着他要跳下饭店,来不及阻拦,只见一红­色­绣球绕在崔余庆脚下,险些绊他摔个大跟头。崔余庆回头也见到那红­色­绣球,原来绣球中夹有细长银丝,缠绕着脚踝,一路延伸,另一头落在灵儿手中。崔余庆也懒得和那黄毛丫头斗,提起手里刀想斩断银丝,奇异是那银丝明明如此细,竟是连削铁如泥的刀也斩不断。

“没用的!”灵儿笑道:“那是我赵灵儿特制的鱼丝,无人能断。”

“­干­得好,灵儿!”程华衣说着跃向崔余庆。崔余庆心里害怕,见银丝斩不断,竟奋力连同灵儿一起想拽过来。灵儿武功平平,内力缺缺,哪里经得起这大汉如此拽,当下飞了在半空。

“大家快爬下!”灵儿见势头不利,忙呼,然后放开了银丝,摔在地上。程华衣和少艾、华羽早已深受训练,一听这句马上伏地,脑袋都不敢抬起。红莓旭不明就里,也被程华衣按倒。

只见绣球忽然炸开,里面烟雾弥漫,蹦出一大堆东西,什么飞镖飞刀四处乱飞,崔余庆哪里料到小小一个普通绣球里面那么多门路,所幸他武功高强经验丰富,才勉强及时避开了攻击,可忽然又一软绵绵东西跳到他脸上,被遮住视线,无法看清。等他看到和他亲密接触为何物时,吓得大叫一声“妈呀”然后口吐白沫昏倒在地。

灵儿见已经安全了,才起身,爬到崔余庆身边,捏起他脸上的小东西:“小彩,他不喜欢你啊,真没品味。”她拿在手中的竟是一只­色­彩鲜艳缤纷的大毒蜘蛛!在和宝贝打完招呼,她又摸索着找到其他飞出球体的蜘蛛:“小黄,阿红,绿珠,你们没吓倒吧?放心,坏人被消灭了,我回去就给你们喂吃的啊。”说完小心地将四只大蜘蛛与那些散落在地的各式飞­射­武器全数塞回进绣球里,提起绣球收入怀中。

红莓旭感到自己的智慧在这一刻产生了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难怪刚才那丫头拿出绣球时人人见之丧胆——谁会想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随身携带着数只巨毒蜘蛛,还当宝贝咧!

红莓旭起身缩头就想假装无事离去,却快不过灵儿的喊叫:“红姑娘,怎么走这么快?不是还要跟我大师兄收五两银钱吗?”

红莓旭咬牙转身,硬挺住伸手向程华衣:“对,五两银子,快给钱!咱们人财两清,以后就互无瓜葛了!”

灵儿大怒:“你居然还真敢要钱?若非大师兄刚才救你­性­命,你早死了,只能到­阴­间去继续骗钱了!”

“你们刚才也听到了我琴声吧?我的琴声可是千金难求,算你们便宜点儿,顶回刚才的救命费就是了,没什么了不起。”

“你……!谁要听你的破琴声啊,你那琴声扰得我们浑身不舒服,我们还没向你算帐,居然还敢要钱?”

程华衣和华羽对视后,不禁疑惑更多:“姑娘你真的是那个魔琴师太的徒弟吗?魔琴师太……真的存在吗?”

“与你们无关!反正我琴艺天下第一,只凭那个救命费已经是大大便宜你们了,不要得了便宜又卖乖。”

少艾想了想,也问:“红姑娘,我只想知道,那琴声真的不会伤害他们身体吗?”

“那自然,我的琴声只会影响我的敌人,其他都无碍。”红莓旭扁着嘴,似乎极不甘愿被这么些不识琴理的杂人看不起。

少艾看到地上的玉琴露出半边在袋子外,心想红莓旭如此宝贵,于是小心翼翼地捧起琴,送到红莓旭面前:“真是好漂亮的琴,来,红姑娘,你的琴。”

此情此景便和当日送回双刀如出一辙,红莓旭老大不满意地接过琴:“哼……”她尚未“哼”完,目光却失了方寸,直盯着少艾那双普通的小手。

“怎么了,红姑娘?”

“这……这双手……你……这双手!”红莓旭去惊讶地连呼几声,放下手中玉琴,一把拉住少艾的手。

少艾不解自己的双手有何问题,没沾什么脏啊,既非纤纤玉指,也没有细腻的肌肤,还不就是一双哪里都可以见到的手,有何奇怪地?“我的手,有什么问题吗?”

红莓旭仔仔细细手心手背看了好几遍,忽然问:“你没练琴吗?”

少艾更觉诧异,抬头看看同样不明所以的华羽,才笑道:“这几日有被师傅逼练学了点儿,不过我好像完全没有天份,总是弹不好……”

红莓旭大呼:“这是双练琴的好手啊!你……你真的不懂琴吗?你!真是太浪费了……可惜啊可惜……你……你要不要学琴?”

“啊?”众人嘴角抽动,不明白这拜金女怎么忽然冒出这句话。

红莓旭也不介意他们白眼,直瞅着少艾,笑容满面,口沫横飞,仿佛挖到了全世界第一大财宝,来回看了数遍,硬是不舍放开少艾的手:“你这双手真是天下无双的上好美手,你真的不要学琴吗?如果是这双手,也许……也许真能练出师傅所说的……‘生­阴­长乐曲’……”

少艾更觉得这真是荒天下之大谬,若是像素仙衣那样的手,说是什么“天下无双的上好美手”还有几分可信度,但自己这双普通无常的手,随便那个普通家有做家事劳务的姑娘都有,怎算得什么了不起。

红莓旭也看出她的疑惑与犹豫,咬牙道:“这样吧,如果你肯跟我学琴,我答应你,以魔琴帮这三个猪头弹一曲天域养生曲,包他们内功大进。怎样?我可不是经常做这种蚀本大出血的亏本生意啊!”

“可是……”她实在是怕了练琴,也从来没想过要在琴艺方面下什么苦功夫。以前在仙人阁时,也见过琴艺一绝的姑娘没日没夜的磨练自己的琴技,练得十指通红见血,她看得都觉得痛苦。师傅要她短时间练琴,她已够吐血,若要一辈子练,嗯……明明是夏天,怎么浑身不自觉在打冷颤啊!

“不了,红姑娘,说实话,我对琴艺实在是……怎么说呢,我只想成为武林高手……”

“那也可以啊!我师傅虽然是琴艺高手,也是武林上闻名的‘魔琴师太’,她的武功真是很厉害,你若把这门琴艺绝学学会了,保证你定能成为武林中一大高手!”红莓旭为劝少艾入琴门,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却忘记了自己也是学着这门琴艺,可绝对称不上什么武林高手。

灵儿哧笑道:“就跟你一样吗?拜金女,可惜了你说什么也是枉然,少艾啊,她已经有个很厉害的师傅了,才不会去学你那什么破琴!”灵儿本不知道少艾的师傅是谁,此刻不过争个口,便如此道。

少艾不知所措,只见那红姑娘软硬兼施,苦口婆心,好像她真是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般,最古怪是她如何也看不出自己这双小手有哪里厉害了。

忽然,饭店一楼传来一声柔­嫩­­嫩­的呼唤:“姐姐!姐姐是你吗?”

那一秒,少艾感觉到,握着她手的红莓旭面­色­僵了,手指上一阵惊人的冰凉急速蔓延。

“姐姐……姐姐你在哪里?我刚才听到姐姐的琴声,她定是在这里……我们上二楼找找……”

原来真有命运这种东西,红莓旭扭过头,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偏偏躲到天涯海角也还是躲不过。她急速收起玉琴,往肩上一背,忙道:“姑娘,未请教你姓名,哪里人氏?”

少艾未料到她忽然如此礼貌,呆了一下,才答:“我叫秦少艾,京城人氏。”

“秦姑娘,我是镇南镖局的红莓旭,你何时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不管去哪里的镇南镖局都可以找人传话。我承认我确实是比较喜欢钱,但请你相信,你那双手真是难得一见的最佳美手,不练琴便可惜了!”

说完她翻身就准备从二楼楼台跃下去,灵儿一看忙死拉住她:“等等,我们的帐还没算清楚呢,你别想溜!”

红莓旭急起来:“你快放手!”

“不放!”

“放手……”

“姐姐!真的是你!”

两人争吵间,那寻人者却已上到二楼,听到红莓旭的声音,当下确信无疑。众人看去,是一对年轻夫妻。那叫红莓旭为“姐姐”的少­妇­看来也不过十多岁年纪,却已扎着­妇­人发髻,长相和红莓旭有六分相似,想不认姐妹都难,只是比之红莓旭的活泼狂辣,那少­妇­却全然是温柔闲静气质,又似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而年轻男子则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夫人,好像把她当作易碎瓷娃娃般宝贵,不离寸步。

“姐姐!姐姐,你要逃吗?为什么你要逃,难道你……你这么不想见到我吗?姐姐你一直躲避着我们,若不是今天我听出姐姐的琴声……”说着年轻少­妇­想向前再迈步,却撞到桌椅板凳,幸好男子及时搀扶住她,才没有跌到。众人细看,不禁触目惊心,原来那美丽的年轻少­妇­竟然是个瞎子,双眼一片淡白。她直奔上楼,全是凭着听力判断目标方向。但再看她走路步伐矫健,显然却是学过武的人,自是有听声辨位的本事。

“姐姐你……你又要去哪里,无论如何也不肯见我……是了,是我累了姐姐,姐姐又怎会原谅我……”她说得肝肠寸断,泪如雨下。

如此悲痛在心的话,句句掏心撕肺,即使不知前因后果的闻者也感心酸,谅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一走了之。红莓旭叹口气,推开灵儿,走到年轻夫­妇­面前,先看看那泪眼朦胧的女子,看了许久,才又抬头看向男子。男子微微一笑:“旭,好久不见。”

红莓旭眉间深重,无可奈何又带着些微指责:“我不是……我不是叫你照顾好梅雪吗?”

少­妇­忙摇头:“不!不!姐姐,是我要来见姐姐,不管群昉的事……姐姐,你回来和我们一起住好吗?姐姐,你一个人在外面,我好担心啊!你……你现在武功全失,都是我……”

程华衣心里一惊,原来红莓旭并不是真的武功如此不济,而是被废武功后又重新修炼。

红莓旭苦笑:“什么因为你因为我,那是我自己选择的,你不要老是把你姐姐我想得如此伟大。我啊,只是贪钱而已,在峨眉派又捞不到什么油水,才下山的,才不是因为你呢。”说完,她还笑得轻松。只是这笑容有多少是装出来多少是真心,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周群昉也道:“我也觉得你回来好,我们三个可以像以前一样共同生活。以你现在的武功,还在镇南镖局工作实在太危险了,梅雪和我都很担心你。你的脾气­性­格我再了解不过,定是寸步不让,处处­精­于计算,这么容易得罪人,如何能叫我们放心?”

红莓旭还装傻笑:“别开玩笑了。你们也知道我不适合平淡的生活,要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简直是要我的命。我有分寸的,你们放心。倒是你们,生活还好吧?没有了我这开心果,可不要闷伤了身体。”

周群昉看看妻子,才道:“我们过得很好,梅雪……她怀孕了……”

红莓旭惊讶地大呼:“真的!这……这真是太好了!”说完笑着捅了周群昉一下:“那你还让她出门,你这夫君到底是怎么当的!真是……真是……太好了……”她轻轻掬了把眼角的泪,­唇­瓣的笑苦涩又动人。

她期盼的愿望啊,不就是这样吗?

最好最可靠的朋友,最亲最爱的妹妹,他们能幸福,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可是,为什么心里又有点儿酸苦酸苦的感觉?

群昉啊,认识了你也有七、八年了吧,五年前把梅雪介绍给你,从此你们一起坠入情网,不顾两边师傅的阻止,不顾峨眉派的教规,不顾任何阻碍,经历了那么多折磨,才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该是可喜可贺的。

至于自己心里的那些无关紧要的多余感情,要埋得紧一点儿,再紧一点儿。

她看着那个人,那个最好的兄弟朋友。

群昉,你永远不会知道……

周群昉注意到后面少艾等数人:“旭,那是你的朋友吗?”

红梅雪一听,忙上前两步:“姐姐真是的,有朋友都不先介绍。各位好,家姐给各位添麻烦了,望各位海涵。家姐生­性­脾气易得罪人,还请各位多照看些。”说完,便拱身。

灵儿忙回道:“没有……哪里,夫人您言重了。”她向来直爽,遇恶更恶,遇善嘛,也只能更善了。对方一名盲女如此大礼对待自己,她哪里还敢提:你的姐姐那个臭丫头骗了我们钱财,又累我们错过重要的群雄会,真想立刻掐死她泄愤。

程华衣答得倒爽快:“妹妹你别担心,莓旭的终身幸福就交给我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周群昉和红梅雪听到都大惊:“难道你是……”

“在下不才程华衣,寒冰派弟子,我与莓旭早情意互许了,只是她生­性­害羞,才没提起……唉呀!”

程华衣的介绍被某女的狠力一捏阻断,红莓旭忙解释:“才没有,你们不要听这个家伙乱说!这个花花公子的话没有任何采信的价值!”说完又狠狠跺了程华衣一脚:“你给我滚远一点!”

周群昉看来,却觉两人是在打情骂俏,顿时心里一松。他这位好友,明明长得那么漂亮,却从来都没有半点儿女孩家的仪态,还担心她会嫁不出去呢,看来现在是无忧了。只待无外人时,也说给妻子知,免得她时时挂心。

红莓旭终究没逃成,被妹妹和妹夫拎住脖子,提回了家去。只是以她的­性­格,怕是没呆多少时日又会偷溜出去赚钱工作。

“秦姑娘!镇南镖局啊!别忘了,改变心意随时来找我!”临别,红莓旭不忘仍要多番叮嘱。

“知道了,小梅旭,我一定会去找你的!”程华衣笑容可掬地答道,自动自觉把对方的呼唤对象移到自己身上。

灵儿叹气道:“真没想到,两姐妹­性­格居然差那么多,一个泼辣贪财,一个那么温柔得体,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啊!若不是看到她们那极度相似的面孔,我真是打死都不相信那两人居然会是姐妹。”

“是啊!”程华衣甚为惋惜地道:“两人站起在一起真是一幅美丽的画。可惜那么年少就结婚了……为什么那么年轻就嫁为人­妇­呢?真是可惜,那么美丽的姑娘……嗯?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

另三人顿时都翻白眼——程华衣,别怪大家鄙视你的人格啊!

“现在问题来了,怎么办?那臭丫头和她的妹妹走了,这个弯刀门的崔余庆怎么处置?群雄会也已经结束了,如果我们就这么回去,铁定回被师傅打断腿啊!”

程华衣看看昏迷中还口挂白沫子的男人,摇摇头:“江湖上的事从来是少知一事好过多知一事,而且崔师傅为人硬脾气,是江湖上出名的好汉,我们也不好逼问出什么,还是随他算了。至于群雄会嘛……这个就……”

华羽略为思索后,道:“这样吧,不妨先到白月仙庄与现在的当家白敬月打个招呼,反正我和少艾现在也住在白月仙庄别院。”

程华衣和灵儿不禁疑惑:“为何你们会住在白月仙庄?”

华羽笑道:“此事说来复杂,我们边走边谈吧。白月仙庄就在城南……大师兄,你这是往哪里去?”

只见到众人目光注视下,程华衣独树一格地率先往西走去。华羽无奈地道:“大师兄,你走得那边的西啊!”

“啊?是吗?我……我只是想视察一下有没有其他危险份子埋伏在附近……嗯,没有……我们很安全,哈哈,城南是吧,我知道啊……”

众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路痴还要装得那么口硬。

一路上,华羽和少艾细细说来途中所遇,当真是Gao潮迭起,几度遇险,听得程华衣和灵儿大惊。

忽然,少艾看到路边的店子,停下脚步:“你们等我一下。”

“少艾,你要买什么?”华羽问道。

“很快就好,只是拿些东西。”少艾只留下这一句,就奔进了店子。稍后会儿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包。她仅是笑笑,没说买什么,众人也没太追问。

到了白月仙庄,白敬月听闻寒冰派有人来访,自是放下手中活儿出来寒嘘一番。到了前厅,只见程华衣冲着茹月大呼:“白姑娘当真是闭月羞花啊,不知有婚配人家没有?在下寒冰派程华衣,今年31,尚未成家。”

“我已经许配人家了,不劳烦你多嘴!”茹月­性­子爆躁,见到程华衣这种无礼的人马上就拔剑出手。

“哎呀,白姑娘已经有许配人家了?真是可惜啊,怎么这年头市道如此好吗?各位美女都如此急将自己嫁出去……真是痛惜啊!好心痛!”边说边避过茹月的剑招,顺便指点两句:“白姑娘,你这招挺得过高了,虽然在下比你略为高一些,但你该坚守自己剑招范围,不需要跟随敌人的高度移高剑位,你这一晃动作,反而给了对手闪避的机会。白姑娘这招如果能再低一点儿就好了……对,就是这个高度……对了,白姑娘,你只是有许配人家,还未完婚吧?还能不能退婚?啊……白姑娘你怎么又打过来了,别急,我慢慢跟你讲解啊……”

敬月还没看完大戏,另一边灵儿已叫住他:“白公子,幸会。请问我可以在你们家的院子里捉捉虫子蝴蝶吗?我的小彩它们饿了,我今天还没有给它们喂吃的……我不会弄乱你家的庭院,只是找点儿吃的而已。”

敬月看着她手里­色­彩斑斓的大蜘蛛,嘴里虽然还带着微笑,脚上却不自觉的退后了一步:“没问题,赵姑娘请用。不过请小心,别让你最宝贵的‘小彩’它们掉到院子里了。你知道,这院子里来回下人多,万一不小心踩到了你的‘小彩’它们,可就不好了。”

灵儿道谢后,忙奔向院子,途中所遇到的每个人在看到她手中是何物后,都迅速跳向两边,给她让路。

素仙衣打着大哈欠走进厅里,嘴里不忘叨:“讨厌的清岚,明明在地底蹲了那么久,怎会手气那么好,一连吃了我十几张牌,都是地胡、大三元、清一­色­对对胡的,害我输得什么都不剩了……对了,从一开始,那家伙就是针对着我而出现的,他一定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我居然让那种人跟在小猪猪身边,是不是拿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好漂亮的姑娘啊!当真是天仙般的容貌……”忽然一声大赞,程华衣眼睛一亮,目光停驻在素仙衣脸上,当把素仙衣从头到脚扫视过后,他眼神暗淡下去,掉头就走:“原来是个男的……真是衰运……”

敬月将一切看在眼底,然后转身吩咐姜管家:“准备两间客房给寒冰派的两位。”

姜管家跟在少爷身边久了,对他自然是更多了解,当下笑了:“少爷似乎心情很好?”

“是啊。”敬月面­色­平和,眼中却带着恶作剧的笑:“又多了几个古怪的家伙。”

看来这个夏天还真不是一般的有趣。

少艾回到白月仙庄,跟各位招呼过,便奔向清岚的房间。走到门前,里面一片寂静,仿佛无人。她犹豫一下,正要敲门,忽然门开了,清岚静若止水立于门后。

“清岚!”少艾欢喜地拉着他进房,拿出那包刚买的东西:“这是我给你买的,不知道合身吗?”

清岚缓缓打开纸包,却见是一套深­色­男装衣服,从里衣、上衣到裤子、鞋子都齐全一套。

少艾嘿嘿地笑着:“我见清岚一直都穿着深­色­的衣服,可能你喜欢吧。我自己是不会做衣服的,就把清岚你的大概身高身材告诉店家,让他们去做了,你不要介意啊。”敬月虽然也为清岚准备了新衣,但清岚不知道是不喜欢还是怎么,都没有换。总是一身破洞的旧衣也不好吧,清岚不喜欢接受其他人的东西,希望可以接受她送的东西。

“那……那你快换啊,换好了,我重新给你束发。”说完,她跑到房外,关上门,静静等着。

稍会儿,门开了,少艾回过头,看到清岚真的乖乖换了衣服,心里欢喜得紧。忙又把他拉到椅上:“你先坐下。”然后开心地为他梳洗。

清岚有种错觉,难道他是一只可爱的猫吗?有这种牛高马大的猫吗?可有时候,他又觉得,少艾那么珍惜他,不为任何其他因素,就是单纯珍惜他。

上次有人为他买衣服是何时?

上次有人为他洗梳头发是何时?

一起彷徨而难以寻觅,所有东西绞和在一起,除了少艾,除了遇到少艾后的记忆,其他的东西都浑浊而古怪,好像一种心魔,缠绕已久,成为身体一部分。

直到这个少女走近,所有一切又骤然光明起来,能清楚辨析,阳光刺眼。

“怎么了,清岚?”少艾笑起来,第一次看到清岚也会有呆呆的表情,让她觉得可笑又可爱。

她不禁想,以前的时间,清岚是把自己逼迫得太紧了,他似乎不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可其实,他就是一个人,一个会笑会哭的人类,一个会受伤害会痛苦的人类,一个会感受幸福的人类。

“没有……没什么……”清岚喃喃说着,他只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真实存在的。

在黑暗的地牢里,没有一丝光明,他连自己都看不到。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没事就好!快看看,我帮你束的这个发可以吗?”少艾将镜子递到他面前。

他注视着她,他只看得到她。

因为她是他那道唯一的光。

清岚怔怔得拿起镜子,望向镜中那个白净的男人,骤然浅笑起来。

“­干­嘛突然笑了?你今天好奇怪哦!”

一直以来,他都被人称为野兽,他也慢慢认为,自己真的是一头野兽,他该长着一张野兽的脸,而不是,而不是……镜中这个白晰清澈的男人到底是谁?

白如雪的肌肤,细长的发丝,如夜星般的明亮双目。他微微扯起­唇­角,竟是一个动人心澈的笑容,云来客栈那些女子的尖叫,并非没有来由。

他确实是个天地动容的伟男子。

十二年来的黑暗,扭曲了他的灵魂,扭曲了他的­精­神,也扭曲了他的面孔。他认为自己该是狰狞地,而事实,总与他的“认为”背道而驰。

他是个人类。

无庸质疑。

庭院一角,绿树隐葱,本是不太显眼的角落,此刻却因为一名白衣人儿的出现变得光芒四­射­。素仙衣坐在简单木制的小秋千上,随风摇荡,稍一晃动,旧木上便传来轻轻的“吱”声。他叹口气:“果然是太旧了……”

这秋千,是十三岁的白皓月亲手做的,虽然当时的目的只是想把年幼的弟弟荡上天空,看他吓得哭泣。

没想到,这小秋千竟然能留到今日——难道十六年,其实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漫长?

十年离家,不过是南柯一梦。

素仙衣眼角扫过树隐后面的人,漫不经心地笑着:“你要怎么决定,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事,即使你真要说,也该向小猪猪报告,而不是我。”

树后的人眼神转动,没有说话。他本来就不擅长说话,也不喜欢说话,仍由沉默围绕,反而比较自在。

“反正你决定的事,也没人能改变吧。”素仙衣又轻晃秋千,一种说不出的意境伴随着他,白衣如风,无真实形态可寻觅。他突然一笑,千娇百媚凝聚­唇­间:“是啊,那晚的话,你終究还是听到了。”

清岚低下头,看着远处凉亭中苦着脸被迫练琴的少女。久久,才道:“既然是她的希望,我当然……当然……”他有点儿惊讶,没错,这是她的希望,可是他自己的希望呢?

长久的时间,心里都是一片空白,忽然一下子拥有这么多,他反而难以适应。

——其实我也好担心清岚,他什么事都不说出来,全埋心里。他以后会怎么样呢?

——跟着我不会阻碍清岚去找自己的生活吗?

少女担忧的神­色­,他看得清清楚楚。

是他错了吗?以为自己给出的承诺,是单方面的付出,原来,害她那么扰心。

“本来就是你自己决定要半步不离守护在旁。可即使你没有时刻守护,她也不是笼里的金丝雀。”素仙衣说完,跃下秋千,径直走向凉亭,再没理会背后的人。

清岚知道,其实都是他自己的心作祟,本来,就没有任何人是为另一个人而活的。

所谓的守护,是承诺,是仪式,也是他付出方式。

他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而那个少女给的,却太多,多到塞满整颗心而溢出。

他深深叹口气。终究,他也要学会成为一个人,一个普通人……

素仙衣走入凉厅,茹月忙跳起来,欢喜地如牛皮糖缠着他:“二哥!”少艾则是苦着脸可怜巴巴地仰视着师傅,满眼泪光闪烁:“师傅……”

好刺眼!

不要老用这种目光看他,再看下去他迟早会走火入魔。

“好了好了!今天放你半天假吧。”他无奈地发下大赦令。

一接到皇帝老爷子的特赦圣旨,少艾一扫­阴­霾,兴高采烈地跳起来:“万岁!那我去找华羽玩。”

杜华羽……

素仙衣面­色­顿时一暗,低声喝道:“不准去和杜华羽玩……”

“啊?为什么?”少艾不解了经。

“不为什么,这是圣旨。如果违抗就把你拖回来练琴,不让你放假了。”素仙衣说着,转身便撒开了如八爪鱼般缠绕住自己的茹月,施展轻功离开了。只要他先去把杜华羽支开,没了个正主儿,谅少艾也没办法。

少艾不满地叫道,和茹月分开后就直奔华羽的房间,奇怪却是没人。问到路人,都没人知道华羽去了哪里。

少艾无奈地在后院乱晃,郁闷地快发荒了,却不知道背后有师傅的­奸­笑。

正想着去找谁玩儿,忽然看到白敬月从院子走向后山。

“敬月大哥,你去哪儿?”

敬月回过头,见到少艾,温文尔雅地微笑道:“秦姑娘,我正要去后山摘草莓,要一起去吗?”

“草莓?”少艾眼中放光,顿时口水狂流。草莓啊!北方的京城可是很少见的草莓啊!

敬月看到她一幅标准饥渴相,不禁轻声笑道:“一起来吧。”说完,带着她和两名侍女走向后山。

整片后山都是白月仙庄的土地,除经营药铺用的各种珍贵药草,还有自家的菜院,也种有美味的水果树田。白月仙庄因为独善其法,在种植方面尽心尽力,所以药材食材都收获丰盛养殖得道。

少艾站在一整片草莓田前,在得到敬月的“请随意”指示后,连摘了三四颗草莓塞入小嘴:“嗯……好甜!”

敬月则接过下人递来的篮子,蹲下身开始挑选上好成熟的草莓入筐,自己并不吃。

少艾觉得有些奇怪:“敬月大哥,你是在摘草莓吗?”

敬月淡淡回道:“嗯。据说我的未婚妻很喜欢吃,想送点儿新鲜的草莓给她。”

“未婚妻?敬月大哥你有未婚妻啊,恭喜你!什么时候成婚?”少艾欢喜道。

“还不知道……”敬月忽地笑了,他轻摆手:“啊……对不起。因为其实我连她的样子都没见过。”

少艾惊讶:“为什么没见过她样子?你们不是已经谈论婚嫁了吗?”

敬月站起身,和少艾走到另一处果实盛多的位置,又继续摘:“结婚这种事,都是依父母之名、媒妁之言,哪里有自己挑的份。”

“是这样的吗?”少艾仿佛第一次听到般。

“是啊!”敬月笑道:“秦姑娘现在多少岁?”

“刚满十六。”

“十六岁是个很特别的年纪,从小孩子变成大人的年纪。”敬月一笑起来,­唇­瓣都是俊气,和素仙衣如出一辙。“二哥背叛家里时,我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之后那年我变了许多:开始第一次质疑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是否真实,也是第一次明白,除了爹所言,还有很多别的观点、别的看法。知道的越多,看得越广阔。”他看向远方,眼神飘去,似想到什么很怀念的过往:“我很羡慕二哥,他年纪轻轻就拥有很强的能力,天涯海角,任他来去。”

“秦姑娘也到适婚年龄了,可有婚配人家?”

“没有,阿爹没提过。”

“难道令尊不舍得你出嫁?”

“不。阿爹曾问过我想不想嫁人,我说不想,爹就不再提了。他说反正我想嫁人的时候自然就会嫁出去,他留也留不住。”

敬月温柔的笑道:“你有个很好的爹,要好好珍惜。”

少艾看着敬月,有时候觉得他那么像师傅,有时候又觉得他们根本完全不像。是错觉吗?还是……

少艾低头蹲在地上,一边往嘴里塞草莓一边问道:“敬月大哥,为什么你要故意安排这么多事呢?”想起段时间,师傅每次见到敬月大哥都黑着脸。这些日子来,敬月针对素仙衣做的种种,谁人不是看在眼里。

之前的若还只是小小恶作剧,那么群雄会的恶意安排,就不是笑笑能混过去。

她不懂,会有人故意让自己喜欢的人讨厌吗?

敬月大哥明明是那么地喜欢师傅。

敬月专心摘草莓,不甚在意地道:“秦姑娘,你知道我小时候在二哥的调皮下倒了多少霉?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无法顺利活到长大。”

是这样吗?

可是,她却觉得敬月所做的全部,都是为了师傅。为了解开师傅的心结,为了……为了让师傅可以更靠近她……?

少艾觉得敬月的笑容有些奇怪,虽然敬月大哥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微笑温文的表情,可是,好像总觉得——他的表情为何又带着一丝寂寞?

她也不在知道自己何以会如此觉得,只是单纯直觉。

“嗯……那个……”她思索着如何可以让敬月大哥更开心些,忽然说出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既然没见过面,为什么不直接去见她呢?她是敬月大哥的未婚妻啊!”

敬月略为吃惊地看着她,少艾也知道这么说太失礼了,但又不知道怎么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思,挠着头苦恼:“我只是觉得,以后你们要一起生活吧。如果两个完全没见过面的……就是……总觉得怪怪地,当然,即使见面了也未必能改变什么,可是……可以互相了解,比较容易互相喜欢上吧……”少艾实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面­色­羞红尴尬,恨自己不够聪明,若有师傅的口才,一定可以想到更好的法子才对。

敬月看着她,她平凡的小面孔微微涨红,看着看着,他“噗哧”地一下笑起来,吓了少艾一大跳。

因为,从来没见过敬月大哥笑得那么……真实而又开心。

“你说得对,我明白!”

敬月强忍着笑。少艾却感得疑惑:“你真的明白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啊。

敬月看看远处晴朗的天空,忽然站起身,将摘好的草莓递给下人:“帮我包好,我要带去送人。”

“啊?”少艾更不懂了。

敬月温柔俊秀的脸­色­永远是高深莫测的笑容,和着上午的朝阳,有点儿潮红­色­酒醉的味道:“你说得对,我确实太失败了。其实我早就知道,无论我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做到比二哥更优秀。是我自己要困在这个圈子里,却怪到二哥头上,是我太小孩子气了。”

他深叹口气:“也太笨了,找了条没出路的路。”

“嗯?”少艾奇怪,自己怎么完全听不懂敬月大哥的话?她刚才不过希望他能提起­精­神,怎么忽然说到这些?敬月大哥真的确定是在跟她说话吗?

难道他在跟外星人通灵?所以才自言自语?

“那个……敬月大哥……”那可太危险了,她要怎么才能唤回他的神智?“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承认自己太逃避了。走吧!”

“走?去哪里?”外星球吗?

敬月又笑:“当然是去看我那未曾谋面的未婚妻啊,秦姑娘也一起去吧。”

少艾完全跟不上故事的发展速度,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点了头,于是奇怪的组合诞生了。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演变为她和敬月大哥一起去见敬月大哥那个未曾谋面的未婚妻?

“因为我一个人胆子小,不敢去啊。”敬月笑得童叟无欺。

好吧,她承认自己天生迟钝,而且无法抗拒师傅啊、敬月大哥啊、华羽啊这些人的笑容,其实这也没什么可耻吧。

和敬月走在路上的感觉,与跟华羽一起又很不同。白敬月在这里附近很有名,一来白月仙庄的名号本就响亮,普通百姓虽然不太清楚武林的事,但白月仙馆可是全国都闻名的大药店和医馆,还出过数位御医,而且白月仙庄白庄主为人乐善好施,镇灾助人从来是一马当先,自是深得人心。二来,白敬月年轻未婚又长得俊美秀气,能文善武,和他父亲一般善良可亲,无半点儿有钱公子哥架子,想当然也是极受百姓喜欢。虽然他已有婚约在身,仍免不了想结识的姑娘家多到能从黄河这头排到另一边。

一路上走来,都有各式各样的人向敬月打招呼,他都礼貌地笑着回应。少艾不禁想,若非师傅遇到那般的过去,或许,也会是如此这般。俊美无双、武艺高强的白月仙庄继承人,未来,也该是光芒万仗吧。

少艾忍不住道:“敬月大哥,你在外面……好像和在家里不太一样。”

敬月心里暗自赞赏这小姑娘观察细微,­唇­上还是依旧的温和:“确实,大家都很羡慕秦姑娘,你人前人后无论面对谁,都可以拿真实一面对人,这不是谁都能做到。难怪大家都喜欢你。”

“啊?我?”少艾吓一跳,怎么话题一下子又转到自己身上了?“才没有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我都那么好……”

“他们都很爱你。”敬月觉得这小姑娘是得到了最难得到的东西。

少艾半低下头:“我知道。”

“怎么了?”

少艾只是不明白,非常不明白:“难道……这不是很奇怪吗?我并没有做过什么事,可是他们都对我那么好,甚至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到了愿意为我挡风遮雨的地步……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少艾不知道如何表达她的疑惑。

敬月听着,略为一愣,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爽朗动人,与平日冷静虚伪的微笑截然不同。少艾莫名其妙,不懂自己的话哪里可笑。好半天,他才勉强停下,遮挡不住嘴角的抽搐,盯着面前少女不解的神情,白晰的面孔全是粉红­色­欢快。

二哥,你真的找了个好平凡的女孩子,平凡到让人不忍移开视线。

“秦姑娘。”敬月笑温柔:“你觉得这世界上有完美的人吗?”

少艾不懂他何以如此问,摇摇小脑袋,等他往下说。

白敬月眼光飘远,仿佛回到八年前,他的向往、他的崇拜:“是啊,没有完美的人。我小时候也曾经以为,二哥就是那个完美的人。他没有缺点,完美到无人能比,永远都是迷人的笑颜。可我错了,二哥也有痛苦,也有难过的事,当他受伤了,也会化脓,也会掉眼泪……看到如此完美的二哥如此悲伤,我很希望有个人,能为他解开毒,能温暖他,让他再展笑容。”

他想着想着,自己却先醉了:“无论多优秀的人,也不可能真的完美无缺,人生中总会有些失去、有些不完整的部分。”

少艾听着,心里隐隐有些什么在蠕动,也许,只是也许,那是可以解开她心头锁的东西。

“小姑娘,你就是他们生命中缺少的那一部分,你能弥补他们的不足。”

“弥补?”少艾更糊涂了:“那究竟是什么?”

白敬月手指一划,指向少艾心脏:“是温暖。”

一阵秋风袭来,吹起少艾的长发,吹动她的心,也吹走她心里的­阴­暗迷惑。风过无声,她只觉心底有些什么痒痒的东西破碎开来,溢满全身,让人舒心。

她并不聪明,这是早就知道地。

能让人心里迷醉的,从来不什么天仙般的容貌,不是天下第一的武功,不是身份地位。只有用心真的去感受,去聆听,才会知道,真正能让人恋上地,该是如何动人的姑娘。

温暖到融化身心。

她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没有漂亮的面孔,没有温柔体贴的­性­子,不会半点儿功夫。她从没想过男女之事,有的,只是用时间累积而起的温暖。

可是,从今天起,她是该好好想一想了。

诺大的府第门上,悬挂着“薄府”两字。

薄令春薄大人是当今朝庭官员,江南巡府,深得皇上重用,又得这宝地美差,自然是日进斗金。白月仙庄虽然在武林与行商方面都占有极尊地位,但如何能与当今圣上的宠臣相提并论,这门亲事,是白月仙庄高攀了。

二十多年前,薄令春还是地方小官,与白月仙庄当家非常投缘,以兄弟相称,并定下指腹为婚之约。可惜白家长子早夭,还没等到薄小姐长大,次子白皓月又惹下大祸,被断绝关系。白老爷也是深有愧疚,幸而薄大人对白家三子白敬月非常喜欢,也是赞赏有加,才免于一场毁约的尴尬。

敬月带着少艾进入薄府,送上礼物,并求见薄小姐。薄府的丫环虽然意外白敬月的忽然来访,还是通报了家中主人。不久,一名年轻女子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盈盈走来,手中提着一把轻罗小扇遮面,微一拱身。

“白公子安好,薄氏有礼了。”薄小姐看向跟在敬月身边的少艾,“不知这位是……?”

“是妹子,巧遇上,一起过来。”

薄小姐声音清脆如玉:“白月仙庄三位兄妹都是闻名人,天下人人皆知。恕薄氏孤陋寡闻,听闻白家小姐虽然美丽动人,可­性­子泼辣武功了得,这位姑娘……怎看也不是令妹吧?”

敬月略为挑眉,道:“这位秦姑娘确实不是舍妹,而是在下兄长的徒弟,年纪相近,白某自当她如妹子般看待。”

“原来如此,就是那位臭名远扬的令兄吧,呵呵。可惜啊,今日家父有事不在家中,还请白公子另择日再来吧,小女子不便陪了。”说完,竟准备送客。

敬月笑得温文,话中却是不容忽视的语气:“在下今日不是来拜访令尊的,而是特地来见薄小姐。”

少艾感觉扇后年轻女子的­唇­瓣微微翘起:“白公子这不是强人所难吗?虽然薄氏已婚予白公子,但仍未正式入你们白家门,这相见,怕是不得宜吧。”

“如何不得宜?我们是指腹为婚的未来夫妻,未来夫君不过想看看新娘的面­色­,难道也要先上报薄大人,等待批示下来才能来求见吗?”

“批示就不必了。但薄氏今日若说,定是不让你见这面,你又能耐得什么何?白公子,难道你们白月仙庄的人,还耍硬地要看一名未婚姑娘家的容貌?”

是错觉吗?

虽然这两人都是微笑,少艾却觉得两人话语间都是火药味,可怜她那单纯的小脑袋想来想去,也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只听得两人愈说愈张弩拔弓。

“薄小姐,白某今日不过求见一面,想更了解一下你的­性­格为人,以加深我们彼此的感情,姑娘何苦用如此刻薄的语气灼灼逼人?”

“呵!还了解为人呢,莫非你还怕薄氏这名门之后的身份还配不起你们白月仙庄,查完家底连­性­格内涵也要查吗?那是不是还要先试婚,怕薄氏无法满足你白公子的需求?”

这个……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

少艾再单纯不知世事,也觉得这薄小姐好像说得已……已经太过火了吧,莫说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了,就是任何一个良家女子都不该在男人面前说出这种话啊!连薄氏身后两名小侍女也觉得小姐这句话实在离谱,想劝言,可薄小姐全然不理。

敬月自然也发觉了,于是顿了顿,稍微缓息过两人之间的气氛,才跳过那句尴尬的话,说道:“恕在下愚钝,未知白某是否在哪里得罪了姑娘,以至姑娘对白某如此厌恶?”

“得罪?厌恶?呵!说得好!”只听薄小姐这几个字竟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是啊!我就是讨厌你,怎样!”她竟然连客套用词都省略。

敬月不怒不急,慢声道:“不知如何才能平息姑娘的努气?只要白某能做到,定然为姑娘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薄小姐似乎也发觉到自己的失礼,微微坐正,轻笑道:“好个刀山火海!倒不用那么麻烦,只需白公子回家跟父母说,取消婚约就是了,很简单吧?白公子,薄氏在此先谢过了。”

取消婚约?这次少艾更是糊涂了,为什么这薄小姐要取消婚约?究竟是发生过什么事,让白小姐如此怨恨,连婚约都要取消?

显然一切也超乎敬月的想象,他犹豫过少许,答道:“请姑娘谅解,恕白某无法做到这一点,这婚约是两家父母早年订下。两家长辈感情之厚,薄小姐想必也不是不明白,这实在非白某一人之口能决定。不知有否其他方法,能平息薄小姐的怒火?”

隔着轻罗扇感到薄小姐刺咧咧的火怒目光,只见她一转身道:“好,你说不能取消是吧!那么……那么你就自尽好了!这个你能做到吧?你死了,我就不生气了。”

少艾一听更是吃惊,这也太离谱了吧,这薄姑娘何以怒得要敬月大哥自尽了断!敬月大哥既然没见过她,两人自是无从结怨,怎会有人第一次见未婚夫婿就叫人自尽的?

敬月微侧起头,看不出喜怒。他略为思量过,忽然道:“失礼了!”然后大步流星踏上去,竟不顾侍女与薄小姐的惊恐与阻止,伸手拿下遮颜的小扇。

少艾也没反应过来,只见那扇后是一张甚为娇巧美丽的面孔,细眉杏眼樱桃­唇­,眉心一片高傲不可一世态度,却是清装素颜,无甚脂粉,清新中泛着一种高贵。“好漂亮的姑娘……”少艾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薄姑娘又羞又怒,夺不过敬月手中扇子,叫道:“白公子好生无礼啊,竟然连姑娘家的扇子都不放过……哼,你们白月仙庄原来是如此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专欺负不会武功的姑娘。”

敬月端详过薄小姐的相貌,才递上扇子:“白某确认过了,我与姑娘确实未曾谋面,实在不知是何时得罪了姑娘,竟要下此杀着。”

薄小姐连哼了三声,才一手夺过扇子:“就是现在,你大大得罪了我!我要叫父亲找你们白月仙庄去声讨,到时候看你怎么跟我爹交代!”

敬月不慌不忙,浅笑道:“薄小姐要告诉令尊今日之事当然好,未知是白某夺小姐扇子无礼。还是小姐叫白某去自尽过分呢?”

“你!”薄小姐忽然顿住,这才发现这白敬月其实一点儿也不好对付。她冷静下来思索,转念一想,忽然挥走了旁边两名侍女,让她们退到厅角,才慢慢道:“你真的是想来看我相貌吗?想来加深了解?”

敬月笑容依旧潇洒:“否则姑娘如何以为?”

薄小姐眼珠转动,忽然靠近她自称“讨厌”的敬月耳边,低声道:“既然如此,你就帮我离开这薄府,怎样?这可比自尽什么都容易吧?”说完不待两人反应过来,就大呼:“白公子,你邀我去散步?好啊!咱们慢慢走慢慢谈慢慢加深了解啊!呵呵!”说着起身一手拉起少艾一手拉住敬月,就朝大门走去。

“小姐!这可使不得!”侍女忙追上来,想阻止她。

薄小姐凑到敬月耳边:“喂,你啊,会武功吧?快飞啊飞地,带我飞出这屋子去,我就什么都不怨恨你了!”

敬月一脸淡薄的笑,还是看不出任何心思所想,只是道:“薄小姐,你想在下带你出去,在下可担不起你出逃后的责任哦!”

薄小姐微皱柳眉,一脚狠狠跺在敬月右脚:“你少那么多废话,叫你带我出去就出去,你放心,我会说是我自己要跑的,和你这胆小鬼没半点儿关系!”

“可是你根本就没打算回来吧?”

“闭嘴!你只要照做就好了。”薄小姐使了个恶面­色­,可惜长年千金小姐教养下,哪做得出什么凶表情。她这恶毒样除了让敬月觉得好笑又可爱外,实在没有任何威胁感。

敬月叹口气,忽然翻手抱起薄小姐在怀,单手抱着,另一只手小心地勾住少艾的腰:“秦姑娘,得罪了。”

这一声后,薄小姐只觉得身边风声阵阵急袭而来,吓得她只敢趴在敬月身上,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直到感觉已没有动静,才睁开眼,竟然已到薄府侧面的小巷。

敬月轻轻放下两人,潇洒依旧,马上退开一步:“刚才有得罪之处,望姑娘莫怪。”

薄小姐才不管他什么得罪不得罪人地,见到外面光景,热闹街道,欢喜地好像孩子:“出来了!我真的出来了!”她深吸口气:“难怪古人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啊!外面连空气都清新好多啊!”她好奇地四处看,好像什么都有趣漂亮,其实这些市井小贩走卖,哪里有她薄府的­精­美环境好,她只是忽得自由,觉得外面什么都比家里好。

敬月和少艾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大小姐可能被困在家里困得无聊过头了,才那么渴望出外。

敬月上前道:“薄小姐,你已经看过外面的光景了,是否该回去了呢?你家下人怕已闹开锅了吧。”

薄小姐面­色­从热诚中顿时冷了下来,她嘟起嘴:“我才不回去。”

敬月淡笑道:“薄小姐,你渴望自由当然好,但你这番私自出来会可是会给其他人添麻烦的。做事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

“哼!我不管!反正到时候倒霉的也只有你吧,所有人都看到你亲自带我出府的!”她一改之前的说词,笑道:“别老担心这些了,还不如想想怎么玩得开心!”说完她拉住少艾的手臂,俨然姐妹般可亲:“秦姑娘,刚才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未请教大名。”

少艾不明白这薄小姐怎么忽然地改了刚才的态度,变得那么可爱可亲,笑答道:“我叫少艾,秦少艾。”

“少艾……少艾……”薄小姐喃了两次,似要记名字,然后也笑了:“我是薄怜惜。刚才抱歉了,因为啊,那些侍女都是我爹的爪牙,我可不能在她们面前表现得太亲近。”说完她吐吐舌头,全无小姐架子,煞是可爱。

“薄怜惜……”少艾也轻呼:“好好听的名字,‘怜惜’啊,真是好名字。”

“才不好呢!”薄怜惜道:“叫‘薄怜惜’,天生注定了要缺少爱怜珍惜。”

敬月也道:“薄姑娘何苦如此想,‘红颜薄命需怜惜’,正是好名。”

薄怜惜白了敬月一眼,才说:“是‘薄情郎君莫怜惜’,白公子。”

敬月知道这薄姑娘不喜欢他,恐怕是因为不喜欢那段指腹为婚的婚约而引起,也不和她争:“那么薄姑娘,你预备何时回府呢?”

“回府回府!我才刚出来,就叫我回去了,等我玩够了再说吧!对了,你刚才不是送我草莓吗?我一颗还没吃到呢,正好,你快带我去摘草莓吃,我要吃新鲜的!”

敬月不置可否,只扫了薄怜惜一身美服,道:“薄姑娘,你要这样去山上采草莓?”

“是啊!你不满吗?”

“没有,没有不满。”敬月强忍着笑,随着两位姑娘走向白月仙庄后山,途中说着几句诸如“天气不错啊”、“挺适合攀山”之类言不由衷的话。

他忽然发现,这个脾气­性­格古怪的薄怜惜还满有趣的。

白月仙庄别院,后面整整一片山头,都是白家的地盘。绿荫丛丛,空气清新,慢步其间,心旷神怡。

“真的?少艾你爹都不会逼你嫁人啊?你好幸福啊!”

一路上,都是薄怜惜的声音伴随路程。她好像一辈子住在荒山没跟人说过话般,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问,却独独只和少艾聊,把后面的白敬月全然当透明。白敬月对她的无礼也不介意,淡淡笑着伴着两名女子,潇洒依旧。

“啊!”又是薄怜惜的惨叫,这已是今日第六次了。薄怜惜拉着自己千仓白孔的裙子,叫道:“讨厌的树枝!”她狠狠踢了一下旁边的树­干­:“和白敬月一样讨厌!”说完瞪了后面的敬月一眼。

敬月笑道:“薄姑娘是否要回去换件衣服再来?你今天的打扮,确实不宜行山……”

“少艾你好幸福啊!”薄怜惜无视后面那人的话,继续哭诉自己的可怜:“你都不知道,我爹娘才残忍呢,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他们就把我什么时候结婚和谁结婚都决定好了!这太过分了,我的丈夫啊,应该我自己挑选嘛,要和我渡过一辈子的人,万一以后那个男的长成个歪脖子瘸腿的,或者是个大­色­郎二世祖的,我不是凭白无辜赔上了一辈子?!我也好希望有个像少艾的爹那么民主的爹妈哦!”她低头靠在少艾的肩膀,双肩颤抖,似乎在哭泣,看来还当真是我见犹怜:“不但如此,他们居然还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那些下人啊、侍女的,都是我爹命令来管着我的,你说我有多气!就算家里住得再好,吃得再好,也是金笼子里的小鸟,没有自由!好羡慕少艾你可以自由自在,爱去哪里就去哪里!”说完,她又提起手帕擦擦眼角。

少艾看得心都软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嗯……薄姑娘你不要哭……你可以告诉你父母啊,告诉他们你想要自由,告诉他们你现在困在家里很痛苦,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一定会理解你的……”

敬月突然在后面深叹一句:“从十四岁开始,离家出走二十一次,真是壮观的数字啊!相信薄大人薄夫人也是深为头痛,薄姑娘离家出走的各种手段真可谓一绝,让人防不胜防,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想到。”

薄怜惜猛地弹起身,扭过头吼道:“你……你怎么知道的?”一张美脸上哪有半点儿眼泪的痕迹。

敬月笑容可掬:“薄姑娘是在下未来娘子,自然要多方了解,以后才能‘渡过一辈子’啊!薄大人当真是位宽容大智的人啊,世人都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薄大人却请人教晓薄姑娘读书识字。不过那时候薄大人又怎知道,薄姑娘喜爱上读书后,思想大为开阔,就开始燃起出门见世面的念头,甚至还想取消定婚,女扮男装出外游玩。近几年薄大人早生华发,想来并非官场是非的原因啊!”

“你!你!你!”薄怜惜气得直跺脚:“白敬月,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难道不是吗?为什么自己的丈夫要别人来挑选?为什么我不可以和男人一样去四处游历名川山水?为什么我只能困在家里绣什么嫁妆!我根本不喜欢弹琴刺绣,可是大家都认为女人就只能做这些事,然后等着嫁人!哼!你们这些武林人士、商人哪里明白,我从小就失去自由,天天就呆在家里,吃什么燕窝啊桂花膏啊的,烦死人了,我也想去各个地方游历,吃各地的街边地道食物,却谁都不允许。每次出门都只在镇上兜转,还一堆下人左拥右呼地,坐在轿子里什么都看不到、吃不到!”说着说着,薄怜惜的眼角竟真的泛出几滴泪花了。

少艾有些吃惊,这些事,不都是再平常不过,可竟然是薄怜惜最大的愿望,想尽办法也要实现。少艾从前在京城,也是满城野猴子般玩耍,说要去拜师学艺,阿爹也没多加阻止,只是叮嘱她要小心。无论是华羽、师傅、清岚、华衣大哥……从来没有人禁止过她的行动,甚至没叨过一句:女儿家应该怎么怎么地的话。她不禁心里有些同情起薄怜惜,没想到一个如此美丽娇巧满身华服的官家少女,却连这样简单的事都得不到。

“薄姑娘……”少艾正想安慰薄怜惜,忽然,一只大手比她更快一步,抱住了薄怜惜小小的身子。敬月将薄怜惜揽在怀中,温柔地道:“乖,别哭。我知道你不开心,放心,以后我带你去四处游玩,带你去吃遍各地美食。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薄怜惜略为惊讶,但从来没人跟她说过这些话。爹只会责怪她不守­妇­道,娘只会要她听话再听话,那些下人,她都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把她当怪胎来看,好像她说的话多么怪异,她的渴望多可笑。她本是那么讨厌白敬月,讨厌这个没得选择就必须接受的未来丈夫,可第一次有人这么跟她说,白敬月的怀抱又那么温暖,还散发着阵阵清淡的桂花香。她吸了两下鼻子,然后“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讨厌!讨厌!我讨厌你!”薄怜惜一边哭还一边不时骂敬月两句,顺便轮起没有力道的粉拳捶打敬月的背。

敬月却始终轻柔抱着她,直到薄怜惜哭够了,自己离开他怀抱。薄怜惜看到白敬月依然是那般笑着,想起自己刚才在这个自己说最讨厌的人身上哭泣,不免有些羞辱,忽然朝白敬月一伸手,撒起娇来:“我要吃草莓!”

敬月苦笑:“草莓还在田里,还要走一段路才到。”

“我不依!我现在就要!”

敬月看她双颊娇红,眼中还带着几滴未­干­的泪珠淌啊淌地,可爱地能杀死人。其实他心里何尝没有计较。大哥早逝,二哥离家,所有的担子都压到他这个么男身上,什么继承家业,什么指腹的未婚妻……他明明是那么狡猾的男人,却也没有逃避,一一承担了下来,并尽力做好他白家少主身份。

无论是什么,他都担了下来。

若将来要迎娶地,是个贤良淑德官家小姐,那样的女子,他就是再会演戏,也不过是相敬如宾。

可薄怜惜,却是个教人意外的异数。

薄令春也觉得这女儿实在太丢人,更何况还是跟白月仙庄定下婚事的女儿。纵然她有万分丢人行为,也全数瞒着,除了薄府的人,绝无多一个人可以知道。

然敬月何等聪明,他要知道的事,连隐姓埋名的白皓月都躲不了,更何况同在洛阳的薄府。

敬月笑得温文尔雅,一双黑眸柔和地能融化万物:“马上就到了,到了,就让你尽情吃好吗?”

薄怜惜面­色­忽地一红,仰头道:“好,我就勉为其难再忍耐一会儿吧。”忙转身,怕被白敬月看到她的眼中竟是轻微的心动。

她拍拍自己双颊,呼唤回自己的神智。开玩笑,她是要悔婚的,怎么反而被白敬月迷住了!

少艾看着薄怜惜面­色­雨转晴,心里也略为宽松,笑道:“薄姑娘,少艾向你保证,那些草莓真是非常甜,你一定会喜欢地……”

就在一刹那——那么快,快地她根本没反应过来,连话都没说完,一只本来不该出现在她面前的大手,按住了她的嘴。敬月面­色­大边,喊道:“秦姑娘,小心背后……”说话间,腰上的软鞭已甩过来,却快不过她背后的人。

少艾惊慌地看着背后树丛中步出的天苍雪与天若翼等人。天苍雪按着她的脸,笑道:“秦姑娘,真是巧遇,看来我们之间真的很有缘分呢。我远远看到你,就觉得非要打个招呼才行呢。怎么今天不是跟着你那个不知廉耻的师傅在一起,又跟他弟弟对上了吗?”说话间,却避开了敬月的攻击。

少艾咽下口水,清楚听到自己心跳因紧张而愈来愈快。为什么会遇到天苍雪?对了,群雄会才刚结束,天苍雪还没离开也很正常。而且……映月神功虽然被烧了,可天苍雪目标还有清岚,他怎会甘心就此回去!

她太天真了!

天苍雪笑容邪佞,他和白敬月本都是相貌幽雅俊朗的武林名门后继者,可两人的气质又截然不同。明明两人都穿淡雅白衣,却如黑白般全然相反。

敬月收起所有笑意,这次既是他伴着少艾出行,就必须负起全部责任。最糟糕地是,薄令春大人的千斤薄怜惜同行,若有个三长两短,便是整个白月仙庄也承担不起。眉头多了数滴冷汗,他明白自己的责任重大,当下不等众人再有所动,扬起月神长鞭便如雨舞起来。天苍雪武功了得,险险避过,却没松过抓住少艾的手,旁边几个反应不及的霸天­精­锐,紧跟着鞭声便惨叫着倒在地上。

敬月没留手,立即跃前,紧接着又有数人轮为鞭下亡魂。他的目标是天苍雪,自然手手攻击紧抓天苍雪。天苍雪虽然轻功不错,但树林之地,自己身边人又多,反倒阻碍了他闪躲。他忙起身想跃向上树,可手里带着少艾如何快得过鞭子。眼看鞭末就要落在身上,他忽然把少艾挡在面前,那毒辣辣的鞭子,便要血花了少艾的平凡小脸。

敬月心里一慌,忙改了鞭子的方向,虽甩倒了霸天另两人,却让天苍雪这一跃躲得更远了。

“啊!”

背后一声尖叫,敬月才发现背后的薄怜惜也被两人挟住。霸天的人数远比他所料得多,竟是倾巢出动,将敬月围在中心。

此处乃无人土坡,天苍雪再不用顾及,双眼眯得极细:“白公子果然了得,不愧是白月仙庄的月神长鞭。不过顷刻间,便取了八、九人­性­命。不过在下希望白公子能放下你的月神长鞭,咱们才能‘平等’地谈谈。”说着,把少艾交给了旁边的若翼。

“不要!敬月大哥!”少艾不识任何武功,如何能挣脱开束缚。但她与天苍雪见面数次,也深知此人卑鄙程度。敬月大哥若依言放下武器,岂不是任人鱼­肉­?

白敬月看看被缚的少艾与薄怜惜,没有犹豫,随手便扔下手中鞭:“天公子,要挟女子不是光明磊落作风,你若还道自己是一代明门掌门人,就放了她们……”

他话未说完,天苍雪已猛地一脚踢落他身上。他不敢闪躲,那一下却是如此重。敬月刹那便倒在地上,口里咳出鲜血,手按住胸口。白月仙庄主营医药,敬月自然也略识一二,这一摸,已明白自己内伤不浅。

天苍雪笑得那么开心,好像这些日子里最开心的一次:“白公子,你刚才说什么?风声太大,苍雪没听清楚。请你再说一遍好吗?”

敬月连咳了许久,硬撑着身体勉强站起来,才喘气着开口:“我说……请天公子送两位女子回去……若天公子有事,可以找……找在下商量,无需耽误到两位小姐吧……”

天苍反手提起手里宝剑,拔出剑鞘,剑尖顶在敬月颈项,缓慢道:“苍雪还是没听清,请再说一次。”

剑尖划破表皮,渗出一滴绽红的鲜血。敬月神情不变:“请天公子送……”尚为说下去,那剑狠狠砍下。没划破敬月的颈部,却是落在他身上,从右上到左下,血如泉涌!天苍雪紧跟着踹下一脚,敬月再次倒在地上,将地上土壤都燃红,这次,是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了。

敬月咬着下­唇­,逼迫自己不能昏倒,撑着苍白的脸­色­,他恍惚地抬起头,想点自己身上的止血|­茓­,却是手上没力。

天苍雪看着满地鲜红,眼光都明亮起来。

从小,天胜就拿白皓月当赞赏对象,好像巴不得他是自己的儿子般。天下豪杰后代,谁人能及那个白皓月!天苍雪那么恨那么恨,天胜就只会骂他这个那个不如白皓月,他甚至连地牢中的大哥都不及!自问他哪里不如人了?他是越天城的掌门,他十六岁就走上江湖,他做得每件事都尽量完美,每个人都尊敬他。以后,他也该有个光明的未来才对。

为什么——优秀的他要活在大哥和白月仙庄的­阴­影下?!

无论他如何努力,即使他成了越天城的掌门,即使每个人都尊敬他。可是,父亲还不满意,父亲欣赏地是白皓月,那个千年难得一见的武林奇材!

他恨!

看到白敬月那张和白皓月有六分相似的面孔气质,天苍雪就想一剑杀了他!

天苍雪看着倒在地上鲜血不断的白敬月,咬牙切齿地忿忿道:“你跟白皓月都该去死啊……”

敬月按着伤口,气若游丝地轻道:“一直带着面具很累吧?”他略为抬起失血的面孔,看向气怒盖天的天苍雪,嘴里扬起一抹匪异所思的笑:“一直带着面具……死撑着不放下,天天装着你的贵公子相,以为自己是被所有人爱戴着,就逼迫自己……非要做到多厉害多了不起地,才能配得上这个名号……一定非常累吧?”

天苍雪愣住:“你说什么?”

敬月淡淡笑着,仿佛地上的鲜血根本不是流自他身上般淡然:“我看得见啊……你每天带着那么厚的面具做人,逼迫自己一定要怎样怎样的。身边人又无法分担,于是一到了无需带面具的时候,就想……想欺负那些你认为比你幸运的人,来满足自己心底的不平衡感。”敬月笑得如鬼似魅:“真可怜呢,你无法面对自己,就只能扭曲自己的­精­神……”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我没有强迫自己!”天苍雪忽然,竟有些害怕起来。

敬月的双眼明亮通透,似能看穿天苍雪的内心,­唇­上的鲜血都活过来般:“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知道……没错,因为我和你是同样的人,我们是同类啊!都是表面上佯装善良温柔,把自己装得尽量完美无缺,可其实心里都知道,自己根本攀不上!你心里是不是也同样这么想,你担心自己不够格做越天城的掌门吗?啊……你已经是越天城的掌门了……是因为……天清岚是如何了得的人,纵然你努力一世,也绝不可能超过他。若非一件意外,你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越天城的掌门……我听闻,天胜是个极其挑剔又高要求的人,定是你无法让你父亲的满意,什么要把越天城推至武林第一啊,其实,只是你想让父亲认同吧……”

“闭嘴!闭嘴!闭嘴!”天苍雪叫道,一下下狠狠踹向白敬月身子。他就是异常讨厌白敬月,讨厌到想把这个小子拆皮煎骨,把那张漂亮俊美的面孔一层层撕下来,看着白敬月尸骨无存,他才心满意足。

他讨厌这个人,这个总是笑容满面好像什么都看穿般的表情!

讨厌——简章是和白皓月一个模子印照出来的家伙!

讨厌死了!

“敬月大哥!”少艾惊得泪水满面。只见敬月一身白衣已被染得通红滴血,面­色­却苍白如鬼魅。薄怜惜吓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又怕又惊,心里还有一种异样的心痛感隐隐作用着。

为什么呢?她不是不打算嫁给白敬月吗?那他只是一个外人而已。

可是,他却是为了少艾和自己,才会束手就擒,甚至不做任何反抗……

“住手,快住手!”少艾哭喊着,恨自己无力挣脱身后人的钳制:“你快住手!再踢下去……再这样,敬月大哥会死的!”

天苍雪却似全然听不到,只顾自己猛力一遍遍踹向白敬月的身子,看到血沫横飞,看到白敬月因痛苦拧紧的眉,他就觉得心情畅快。

是的,这个人刚才说了什么?他,怎会是个伪装的人呢?他怎会可怜呢?

还是被这个高傲虚伪的白敬月说可怜……两兄弟都一样的讨人厌,总是用那种好像看透人心的眼神盯着人……

­阴­暗的笑容亮在那张白晰美丽的面孔上,荼毒了灵魂。

你们白家的人,都该去死啊!

“公子!”天若翼靠近:“公子,你再打下去,白敬月真的会死的。他……好歹也是白月仙庄的人,这怕有不妥吧?”

天苍雪使着全身内力将白敬月踢开数步远,才转过身:“将他们都带回越天城去,让白皓月来领人。我倒要看看,在我的地盘,白皓月还能怎样嚣张。”

少艾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敬月,眼泪沾湿了所有。

——原来是秦姑娘,敬月久仰了。

——秦姑娘,其实敬月是有私心:敬月八年未见过兄长了,难免……何况茹月待嫁在即,若错失此次机会不知要再等何时。

——怎可以!秦姑娘是上宾,若被人看了岂不是笑我们白月仙庄待客不周?!

——你有个很好的爹,要好好珍惜。

一直以来,敬月大哥都是个温和微笑着的大哥哥,使着孩子气的恶作剧,却不愿当面承认对师傅的敬爱。那么温柔又和善的敬月大哥,好像温柔的风,有时候又偷偷恶作剧一场,那么孩子气的敬月大哥,连让师傅都无可奈何的敬月大哥,又那么温柔,为守护着她和薄怜惜,连句求饶与喊叫都没有……

——小姑娘,你就是他们生命中缺少的那一部分,你能弥补他们的不足。

敬月倒在地上,没再动过半分,一身白衣染满鲜红的­色­彩,仿佛美丽妖异的花朵,俊美的五官苍白无­色­,眉头都是无法抑制的痛苦,只有微弱吃力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

“敬月……大哥!”

天空之下,是无人回应的喊叫。

晚上,黑暗的天空忽然下起浠浠沥沥的小雨,延绵而下,断断续续,却没有停下的迹象。烛火在夜风下跳跃,连带房内的几束黑影不安定地跳动着,影子印在纸窗上,好像皮影戏,又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素仙衣捏着手里的信,几欲捏为碎片。

清岚向来平淡无波的面孔深锁起来,原本­阴­沉的面­色­更为­阴­沉,许久,才喃道:“我该寸步不移,是我的责任。”

“不……”素仙衣转过身,­唇­边虽然仍是媚笑,眉宇间却没有半点儿笑意:“你要自责是你的事,但我从没把守护少艾当作是你的责任。”

旁边的华羽低声道:“是,都一样。”

程华衣扭头与灵儿对视过,道出问题重点:“那……你们决定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素仙衣扔下手中扭曲的信件,拂弄一头秀发:“当然是拿‘映月神功’来换人啊,那种东西,怎能和我家小猪猪的­性­命相提并论!”

“二哥!”茹月轻呼:“还有三哥……”

素仙衣藐视地道:“那个傻小子,是活该!”那么容易就被别人缚了,还算他白皓月的弟弟吗?

华羽道:“‘映月神功’已经烧了,如何给他?”

素仙衣丢过去一个“你果然是笨蛋中的笨蛋”的眼神,白了他一眼:“再写一本不就是了!”

华羽却有几分怀疑,毕竟事隔八、九年,谁还能清楚记得秘笈内容?体内的功夫不会随被时间废掉,但记忆不是,就是自己写的东西也难以记全吧。素仙衣看出他的担忧,笑道:“这种东西,写多少本都可以,有何难。”

“问题是,那个天苍雪会拿到‘映月神功’就放人吗?”

清岚深叹口气,忽然道:“霸天。”他环视过众人,接着往下说:“是越天城的­精­锐部队‘霸天’。苍雪……将他们带来了。”那日在群雄会上,清岚就认出来了。若只是几个还不碍事,但霸天受过­精­密训练,阵型与整体素质都十分高,一但整个部队上战场,将是超强战斗力。“我曾在战场上做过霸天的前锋,对他们略有了解。”

终究,是他种下的孽,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仍是逃不掉。他必须回去,回去面对:“我去越天城。我会带回少艾。”

“不是你,是我们,我说过了,别把这事单方面当成是你的责任。”素仙衣说完,讪笑道:“要我说啊,你最错就是错在做哥哥的教导无方,才养出这么一个混球弟弟来来,不好好修心养­性­,净是偷啊抢啊拐带的!”

“素仙衣!”华羽喝道,但清岚的眼中已经多了一种从没有过的火焰。

“那你那个弟弟呢?有他在还让少艾被缚,连自己都一同送去给敌人做人质,你们白月仙庄的继承人也不过如此。”

“你说什么?!”素仙衣的眉头也翘起来。

“好了!别吵了!先救回他们两个再说吧!”

华羽感觉自己再不出声,这两个人会先打起来。而如果这两个家伙打起来,恐怕没三天三夜根本分不出个胜负。尽管他们都已和自己家族断绝关系,但显然都是宠爱弟弟的笨哥哥。

素仙衣嘟嘴轻哼一声,看过屋里数人:“那就是已经决定了,我们三人去越天城。”

程华衣眼眸闪烁:“我也去。少艾嘛,虽然没打算娶她回家,但她如同我妹子般,我断不会看着她被拂而袖手旁观。”

“大师兄!”灵儿和华羽都吃了一惊。

素仙衣眼珠一转,掩嘴笑道:“好好!这样,你去,把黄毛小子留下来!”他一看就知道,在场数人中,就数自己、清岚、程华衣三人武功能上得台面,当然希望强力帮手多多益善少少无拘。

华羽忙道:“为什么?我也要去救少艾!”

“嘻嘻,黄毛小子就留在洛阳吧,或者你回京城去。你不是还要工作吗?晴王府老请假也没解雇你吗?”

华羽急得大叫:“不管,我肯定要去东北救少艾!你这­色­狼师傅才该滚远一点儿!”

素仙衣却笑得更­奸­诈,就喜欢嬉弄这种单纯的小孩子:“我滚?如果我滚了你还有信心救回少艾,那我也不介意乖乖先回仙人阁等你们回来……只是怕你不舍得放我走……”

“你……!”

“好了好了,华羽。”程华衣忙劝下华羽,伸手安抚他的头:“一起去就是了,少艾的师傅只是在逗你的。”就自己这师弟最单纯,和少艾一样,天真单纯像个孩子。

华羽可怜巴巴地看着程华衣,委屈的样子倒是满可爱。

“茹月,过来帮我准备文房纸笔!”

茹月答应着,忙将纸备好,将笔递给素仙衣,眼中闪着希望:“二哥……我……”

“不行!”素仙衣接过笔,提笔就是一手秀丽的揩体,面­色­却没有半点儿宽容:“你留在白月仙庄。”

茹月尚未开口,就被素仙衣看出念头,嘴巴翘得老高,知道此次不是闹着玩儿的,便闭了嘴。程华衣也叮嘱了一番,让灵儿留下来陪白茹月。素仙衣一整晚伏在书房,其他人则和下人去准备明日启程的事宜。下人们虽然看到了三少爷没回,虽不知道是何事,也明白事关重大,可看到众人如此黑着脸,反而把不敢问,只是将消息告知了另一别院的老爷与夫人。

第二天一早,众人又回到书房。茹月半夜已让素仙衣遣人送回房了,书桌边只剩素仙衣一人在努力,只见他靠在椅子上仰天望,毛笔杆子被他叼在嘴里,翘着腿摇来摇去似乎还挺悠闲好玩地,哪有半点儿一代武学大师的风范。

华羽一看险些昏倒:“你还玩儿!到底写出来没有?”

素仙衣这才回过神,抓抓满头秀发:“这次还真被你这黄毛小子说中了,有些东西实在想不起来。”说着,他又在纸上乱写了几行字:“算了,反正也没人知道真正的映月神功是写什么的,随便写画点儿东西就是了。”想当年,映月神功本来就是他无聊到极点想恶作剧而创的武功,随便想到什么就写上去了,别说事隔十年,其实转个头他便忘记了。

“你!你!”华羽气得真想当场拔剑砍人,但介于他武功大大不如对手,所以他决定“善良”地放素仙衣多活几年好了。

“那你写了一晚到底写了什么?!”

华羽怒不可竭地抢过桌上的纸簿来看,程华衣见状也凑过来,面­色­却越来越诧异,额头不自觉多了几滴汗。

如果,这份武功秘笈真是素仙衣一晚上临时想出来胡扯的,那此人已远远不是一句“奇才”能概括的武林高手。

程华衣摇摇头,拿过那份纸簿,叫旁边的灵儿去订起来:“够了,不管这是否真的映月神功,也已是足够应付天苍雪了。”那一刹,他也不禁自嘲起来,天下武功果然微妙不可斗量,若非亲眼所见,他怎会相信当真有如此绝妙的武林。如此的武功境界,怕是花一生难以参透。

众人准备就绪,素仙衣连休息也免了,便准备尽快上路。忽然,门外一阵吵杂。

“老爷……老爷……您不要如此动怒,其实……”

门完一路大呼小叫,又远而近,大家尚未反应过来,只见一白须老人步入房间,紧跟着后面一名中年女子。老人面­色­红润,双目炯炯,一身健朗的身骨没有半点儿老态,但一把白须白发却透露出与之不符的老态。而身后的­妇­人年岁已是不轻,也遮不住当年风华美貌。两人步伐轻盈,皆是武功上乘者。

老者看都不看旁人一眼,径直立于素仙衣面前,­妇­女立与老人身后,看着素仙衣略有些激动,但不敢冒然上前开口。

素仙衣早收起了刚才戏闹神­色­,他怔怔地看了老人许久,强忍住低头的冲动,眼神中展转流光过什么。终于,美­唇­轻吐出一个颤音:“爹……”

便那一句,老人狠狠地盖下一巴掌,抽在素仙衣白­嫩­­嫩­的脸颊上:“闭嘴!我……我没有你这种儿子!你是不是嫌害地家里还不够,连敬月都不放过!”

素仙衣觉得­唇­边有种腥涩,答不上一句。只有­妇­人拉扯着老者:“老爷,别……”话没出口,眼泪已落下。

老人圆目怒视,咬­唇­切齿,手颤抖着指向素仙衣:“你……你还敢回来……咱们白家就剩下敬月一个男儿了,你累了家里名声不够,还要来害了唯一的弟弟,你是不是想我们白家绝后……你……你才安心……咳咳……咳……”

老人气得咳嗽起来,­妇­人忙安抚他:“老爷,你先安安气,皓月他……他……”­妇­人说着又忍不住看向素仙衣,眼中全是宠爱与不舍。

素仙衣则一直低着头,面­色­冰寒,没抬眼看过任何人。

“还皓月什么!我儿子白皓月已经死了,他连名字都能改了,就是再不当我们白家人了!”老者慢慢缓过气:“你当年既然敢走,就再别回来了!敬月的事,我白月仙庄会去处理,你不要再­干­涉了!你……哪里来就回去哪里,再也别回来了!”说完,不待回复,径自甩袖便离去。

­妇­人见老者离开,才回过头愁眉深锁看向儿子:“皓月!皓月……”她又深叹口气,眼中有种期望:“皓月,你……你这是回家里来吧?娘相信,敬月的事与你并无关系……所以……皓月……”她重复几遍,忽然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素仙衣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忽地,他­唇­瓣扬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他抬起如天仙般的美丽面孔,与­妇­人擦身而过,走向门外:“娘,抱歉……敬月毕竟是我的弟弟……”

“皓月!”

其他人那么默契,再没多问,拿齐东西便紧随他身后而出。入得马房,素仙衣拉出几匹马,挑了一匹全白的,翻身而上,其他人也依次上马。

­妇­人追出来,慌忙拉住马缰:“皓月,你爹……他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你也知道,他这么个身份,在武林如此的地位,当年若他不说与你断绝关系,此事必然牵连上白月仙庄,白月仙庄就毁了……其实,你爹一直都很关心你,他虽然不说出来,可是,他常常都叹气……皓月!”­妇­人泪眼婆挲:“你们一场父子,他放了多少希望在你身上,你也知道。他只是爱之深恨之切,他不懂得如何表达,可是……可是……”

素仙衣看着母亲的眼泪,看得那么心疼。他记得清楚,当年,母亲也是如此苦口婆心地请求他杀了她……

到底是命运弄人……还是,他当真自作孽不可活!

他拉起缰绳,一阵气息冲过来,­妇­人无法阻挡不得不松手,可又那么柔和,不会伤她半分。

他低下身子,嘴边带着笑,低沉沙哑的声调有想哭的冲动:“娘……”他微颦眉头,原本千头万绪的痛苦怜惜,都挤压在胸口,沉重地几乎无法呼吸。最终,只吐出三个字:“你保重……”

说完,他甩起缰绳,骏马长啸跃起,激起一阵尘土,奔将而出,越过母亲,越过他心里那块丑陋的自己,朝北方奔去。

他不敢回头,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

他并不恨母亲,他也明白,父母都没做错,可是,总有些东西,伤在心里,会让人终生难忘。

错的人,是他自己。

“你没事吧?”

最先忍不住忧心的,果然是杜华羽那个单纯善良小子。素仙衣哼哧一声,夸张地捂住胸口,挤出几滴泪:“唉呀,我的心好痛哦……为什么我这么命苦,难道真是天妒红颜……”

华羽本来还略为担忧,谁知一抬头看到素仙衣朝自己做了个有够变态的鬼脸,强忍住想扁这俊美男人的冲动,果然——就是同情一只待宰的猪也比同情这个人有意义啊!

素仙衣仰天大笑:“傻小子,有时间想这些没用的事,还不如考虑一下怎么活着从越天城回来啊!我们要去的地方可不是什么旅游观光景点!”

四匹马,四个人。即使看穿一切也沉默不说的清岚,漫不经心四处瞅美女的程华衣,很想海扁那个­色­狼师傅可心有余力不足的华羽,以及,笑容动人到天地失­色­的素仙衣。

目标,在东北。

那里有武林中称霸北方一带的越天城。

“好陡的山啊!”

华羽头部仰成与身体水平的直线,看向耸入天际深的高山绝岭,嘴角在抽动。

“别看了,黄毛小子,快走!要不,你留在山下烧好饭等我们也可以。”

华羽瞪了素仙衣一眼,开始了徒手攀山课程第一堂。前面有三个优质老师,个个身轻如燕,轻易就在陡峭笔直的山壁上找到立足点,飞跃在云雾间,没人回头看看他这可怜的学生,于是他只能每过一会儿就适时地喊两句:“等等我啊……”以求没被老师们遗忘。

“好慢好慢好慢好慢……你是乌龟哪还是蜗牛……好慢好慢好慢好慢……都说了,你可以选择在山下烧好饭等我们,你偏要上来……”素仙衣倒是非常“体贴”地每攀一段就停下来等华羽,但很显然,他的目的在于­精­神轰炸,而非真的当个善良可亲的攀山老师。

越天城建于冲天山之顶,山峰没入云层,从下往上看,是绝对看不出山顶环境。也正是占此地利之便,使得越天城长久以来,从未被任何敌人入侵过。

华羽一边气喘嘘嘘地攀爬,一边向旁边如苍蝇般不绕死人不罢休的素仙衣怒吼:“给我闭嘴!”可惜程华衣也无暇分身帮他,只有清岚偶尔看他实在跟不上了,会稍微帮他些少。

“蜗牛蜗牛小蜗牛……呵呵,小蜗牛你再不快点儿,妈妈们就要抛下你,自己回家了……”

“闭嘴!你好烦啊……”华羽正骂着,忽然看到山峰上有一个小点儿,似乎是什么正掉下来,直到靠近再靠近,那东西逐渐清晰可见,才从惊恐中尖叫出声:“是……石……”

“有石头掉下来!”

当华羽终于大喊出整句话时,素仙衣已经几步飘然跃了在众人之前,白袖抚弄,缠绕上巨石,轻柔舞动下,巨石改变了跌落的方向,擦着众人头顶没入山下,一声巨响。众人才略为呼一口气,只见上面又跌落数块巨石。清岚拔出剑,施展轻功,跃到比素仙衣更高之点,剑落石开,削石如泥。碎裂的石块同样落入山脚,击起一阵阵沉重的回音。

“看来,对方也已经发现我们的到来了。”

素仙衣笑着搭上清岚:“怎么样?我借你这把剑不错吧。”

清岚没答话,思索着什么,才问道:“你确定要从这条路上去?”这可是直接上越天城的正门啊。

越天城的正门有两条路可到,一条是山石马匹可走路,一条是悬崖绝壁。一般人都不会选择悬崖绝壁之路,而选择普通上山的石路大道,但大道当然设置了重重机关,若没得到通报许可,轻易不让人入城。悬崖自然不会有路障,但很明显,来访者若从这头过来,就怪不得越天城砸大石来招待了。

“安啦安啦……”素仙衣笑容依旧:“你认为你那个可爱的小弟弟会准备好大路让我们上山吗?要我选择,还不如走悬崖上山,比走到大道还安全多了。”

清岚扫视一眼下面叫骂不断的华羽,低声道:“我倒认为,你只是想欺负人才选择这条路。”

素仙衣挥挥衣袖,嘟起嘴:“讨厌,你怎么这样想我!现在是什么关键时候啊,小猪猪和我弟弟有危险啊,我是这种不知分寸的人吗?哈哈……”说着,几步轻功,先向上去了。

清岚看着素仙衣优美的背影,心里肯定了自己的推算——素仙衣刚才没有否认。

两个时辰后,数人终于来到山顶越天城,华羽拍拍一身的灰,一头冷汗,还以为明年今天就是自己的死忌呢。他们攀爬的途中,少说也遇到了二十几块巨石砸下,幸而全得素仙衣和清岚破坏了石头,否则,他一定会被砸成­肉­酱掉入山下等着喂狗啊。

程华衣看到面前气势磅礴的守城,不禁吹起口哨:“这就是越天城啊……”

越天城虽然在武林响有名号,但一来位于东北深山,二来越天城主天胜为人高傲甚少友人,所以极少拜访者。武林中人只知道越天城所在位置,倒鲜少有人亲眼看过。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城墙高逾三丈,砖石坚壁,群林环绕,又见一护城河环绕,河沟挖得极深,莫说是要进攻了,就是走进城一步,也非容易事。

城墙上守卫的弟子发现刚才攀爬悬崖的人居然爬了上来,不禁大感惊讶。此山本就陡峭高耸,峭壁之路极少人能攀上来,偶尔发现了,他们守卫自己也看不清下面来袭的人是谁,只是一律以巨石砸击,从没人能在攀途中遇到巨石还能安然上来的。看来这四人绝非普通寻常小辈。守城的弟子忙喝道:“来者何人?有什么事?”

素仙衣歪嘴一笑,轻柔抚媚地道:“讨厌,是你们家天苍雪公子邀请我来的,我是什么人,该问你们公子!你们公子和我的关系可是非比寻常,你们快开门吧,否则小心回头天公子教训你们!”

守卫弟子面面相觑,从没听说过此事,只是这名女子真是美丽非常,人人看呆眼,想来公子也是男人,会喜欢上也是情理之中吧……众人拿不定主意,只好谴人去询公子,剩下的人回复素仙衣:“姑娘请稍候,我们去禀报过公子就请你进来。”

“不用这么麻烦!”素仙衣眨眨大眼睛,可爱无邪地笑着走到大门前,忽然抬脚往丈来高的木制大门上一踢,只听“哐嘭”一声巨响,诺大的门上被踢出一人高的口子来。

城墙上的弟弟吓得面如土­色­,明明见着是一名娇弱的美丽姑娘,不过轻轻一踢,竟然把越天城坚牢的大门都踢穿了!

难道是建城的时,被贪了款项,这城偷工减料掺了水?

素仙衣也懒得与那些弟子纠缠,掩嘴偷笑,指指门上的洞:“既然有门,那我就不客气进来了。”说完,径自进了城。后面三人也跟了进去,几句“打搅了”、“啊,景­色­不错啊”、“那我就不客气了”的,好像来观光旅游般轻松地自出自入。

众弟子被吓得魂飞魄散——百年来无人能破的越天城啊!竟如此轻易就被入侵了?!

终于有名弟子反应过来:“快……快敲警钟!”其他人忙敲响城墙上的警钟,立刻,不远处另一守卫台的警钟闻声也响起,一遍遍,又近而远,传入城中心。

“他们在敲警钟呢,我们是不是该小心点儿?”

素仙衣满不在乎,笑容不变:“那是在为他们自己敲丧钟。可怜啊!我们也来为他们哀悼一下吧!”说着,还真作出哀悼状。

程华衣环顾过四周,只见四处人们听到丧钟……警钟的反应都是迅速冲回自己所属门下,倒没人太在意这四个本就打扮不像入侵者的入侵者。程华衣略为思索,道:“天苍雪并没有见过我,也不知道我和你们是一路的。我们在此分道,我从后面进去救人,咱们分头行事,觉得可好?”

众人心想也是。于是清岚细细告诉程华衣地牢多在位置,与越天城的大概结构分布。但他多年来都居于地底,对于外部环境是否有变动并非十分清楚,其他的就只能靠程华衣随机应变了。

程华衣也是天资过人,听了一遍便全部记住,几个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剩下三人悠闲地漫步走向城中心,素仙衣和华羽顺便讨论几句“哇,越天城弟子的衣服好难看啊”、“那栋建筑一看就知道养小老婆的”、“这越天城居然没有女弟子,这是­性­别歧视啊”的问题。只有清岚清静无声如个影子。

他很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很清楚记得在这里渡过的每一日。

但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了那些呕吐与反胃的感觉。

阳光明媚,春风依旧,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是清新,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竟然可以那么平静地走进越天城。他本以为,他下次踏入,是要把这里铲平毁灭才对……

是越天城改变了吗?

不,是他改变了吧,是他。

现在的他,心里只记挂着那名单纯无邪的少女,其他,都恍惚淡然,好像从来不曾存在。

那明明是段刻入骨髓的痛啊!

原来忘记,并不是想他所认为的那么难。只知道绝望的恨,才是野兽。

可他,是名人类。

面前走来一人,清岚身子一颤。只见刀伯淡薄的表情微微笑着,扫视过数人:“少主在西城头等各位,请各位跟老朽过来。”

素仙衣注意到清岚面­色­的变化,走上前,盈盈笑道:“好啊……反正我们本来就是来找天公子的。”说完,向清岚抛了个媚眼。清岚打了个冷颤后,倒马上恢复了平日神­色­。

三人心里都明白,这一去,在劫难逃。

警钟响起,各门弟子都匆忙回到门下待命。程华衣潜入倒满轻松,路上逮了几个越天城的弟子,逐个询问,终于抓到一个问出了“最近被天苍雪带回来的客人”所在。可惜他路盲的严重,明明知道在哪里却半天寻不着地方,左思右想,他决定不管什么这条路那条路了,­干­脆凭自己的嗅觉算了。如此一想便顺着直觉走,在越天城这座和尚城里,年轻少女的味道气息尤为清新吸引人,他来到一院子,只见那是个普通的庭院,人还没进去,就被两个穿着越天城弟子服装的小身影撞上。低头一看,正是女扮男装的少艾与一名年轻美丽的女子。

“华衣大哥!”少艾一直低头小心逃匿,没料到忽然遇见认识的人,忍不住欢叫:“为什么……为什么华衣大哥会在这里?”

程华衣环顾四周,将两人拉入树丛后,才低声问:“少艾你呢?你没有被天苍雪困住吗?”说着扫视了一下旁边的美女:“这位是?”

少艾着急,倒没太在意程华衣­唇­上的笑意:“她是薄怜惜,是薄府的人,她是江南巡府薄大人的女儿,敬月大哥的未婚妻。当时她正巧和我们在一起,就一同被天苍雪缚来了。天苍雪把我们关在里面的房间,我们刚才用计偷了钥匙才换衣服逃了出来。华衣大哥,敬月大哥没跟我们关在一起,他被越天城的人带走了,可能在……在地牢,但我们不知道在哪里。”

程华衣一听险些昏倒——怎么一路上遇到那么多美丽动人的女子,不是有婚约就是已婚呢?幸好,还有小莓旭水灵灵一个人儿未有结婚对象,如此一想,也不是那么难过了,忙道:“我知道了,我去救人,你们两个赶快逃走吧。华羽和你那师傅、保镖都来了,他们好像在西城头那边和天苍雪对着。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们那里,你们要出城应该不是太难。回头我救了白敬月,咱们再汇合一起离开。”

少艾听了,脸­色­刷地变白:“清岚和师傅、华羽都来了?”她不自觉地手抖起来,一想到清岚与越天城之间的孽情,她就不由自主地担忧起来,而且,天苍雪那么卑鄙的人,会如何对付他们呢?“华衣大哥,我要去西城头那里找师傅他们。”

“小傻瓜,你去能有什么用呢?”程华衣摇头:“你还是速速离开,大家才能安心而战啊。”

“不!”少艾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华衣大哥你不懂,清岚他……他和越天城的关系……我怕清岚他这一次来了,是不打算离开……”她越想越惊慌:“华衣大哥求求你,我必须过去,我一定要确定大家都平安无事。”

程华衣见她如此执着,叹口气,也不再阻止:“我明白了,但你一路小心,虽然你现在换了越天城弟子的服装,但是不代表就一定安全。还有,一有机会,就一定要先逃跑。记住,你只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女孩。”

“嗯。”少艾点点头。

“我……”薄怜惜犹豫着开口:“我可以跟你去救……救白……敬月吗?毕竟……毕竟他是因为我们才会……”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面­色­会那么烫,一说到“白敬月”的名字,整颗心就好像要跳出胸口般狂躁,总惦记着他满身鲜血的模样。

她是怎么了?连她自己都不明白。

程华衣倒没发觉她的异样,道:“这也好,让薄姑娘你单独行动太危险了,跟我一起还安全些。”其实心里念着,总算有个“能正常认路的人”帮忙,得救了!刚才是在男人堆里找年轻女子,还能凭借自己多年经验(什么经验?)直觉,现在去找个大男人,他可没有嗅感男人位置的本领。

接着,他跟少艾约好汇合的时辰与地点。说完,三人便分头离开了。

少艾脑海中不断浮现清岚的话,来回击荡,面­色­越来越苍白。

——我……我不是人类……我只是一个瘟疫,一个人人厌恶的存在,我是……

——我没有亲人。

他答地理所当然,无需犹疑。

少艾只觉自己连指尖都冰冷地能心都能冻僵,她那么害怕,到了几乎不能呼吸的地步。

她问:没有能回去的地方?

他冷笑:有,黑暗和地狱。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清岚就无欲无求,好像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希求,他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做一个影子,无人知道,无论任何时候消失,都淡然处之。

——我,天清岚!在此起誓:从今以后,秦少艾就是我的主人,我将奉上所有一切来守护她。今生今世,永不离弃。任何人与秦少艾为敌,就是我的敌人!

不行!

她绝对不允许他擅自离开,她绝对不会让他消失的!

就当她自私,她必须留住清岚。

谁说他是黑暗的影子?他明明,是个阳光般温暖的男人!

少艾穿着越天城弟子的装束,一路上倒没什么阻碍。从南面穿到西边,她看到许多人或隐或现地围在哪里,便感觉到大大不妙。可她一个小个子女孩,如何能钻入里面,找到师傅他们呢?

她心里担忧又着急,看到旁边墙上一块不起眼的暗洞,洞口小又黑暗,不知道延伸到哪里,也只有她那么小的身形才钻得进去。她没时间犹豫,便趁其他人不注意之时,爬了进去。

黑暗小洞深又滑,可能是排水口,就见那小道蜿蜒扭曲,始终不见出口,她小心翼翼地爬着了许久,终于听到了几声熟悉的声音:“天公子,你要的映月神功。不过,我家小猪猪呢?我想你也领教过了我家小猪的食量,你留她在这里作客,小心吃垮了你们越天城!”

可恶的师傅!

少艾扁嘴在心里狂骂,又听天苍雪冷笑:“我不知道你的什么小猪母猪!你们居然有胆从正门走进我越天城,就该知道,你们今天是绝不可能平安离开这里了,还是速速把‘映月神功’交给我吧,反正你现在不给,稍后也会到我手中。”

少艾爬到尽头,摸到一块石板在头顶上。她轻轻推起,不敢贸然用力,万一不幸这是在天苍雪或越天城人的脚下,她这不是自己送入虎口做人质嘛!

黑暗中微微渗出光亮,她眯起双眼,当适应光线后,她看到天苍雪在不远处,另一边是师傅、清岚和华羽,双方僵持着。

老天!

她该马上出去还是再看看才决定?

正犹豫着,素仙衣倒很爽快,甩手就把映月神功抛向天苍雪:“好啊!拿去吧!”无所谓地像在扔垃圾。

天苍雪眼里大亮,飞身就要接下那本秘笈,才触到书页,就感觉到一股重重的冲力由此而发。他心里叫不好,忙松开手翻身后退,才免了被震开的危险。无人接的书轻轻掉落在地上,全然看不出抛书者竟蕴涵了如此­精­妙的控力。

“怎么了?小苍雪,人家好心听你的话把书送给你了,你却不要吗?”素仙衣幸灾乐祸地笑。

天苍雪正想骂,却转念一想,反正书也是囊中之物,何必与他们争一时口舌之快。于是怏怏拾起地上的书,只见上面斗大的字写着“映月神功”四字,旁边画有一只可爱的小狐狸,狐狸眨着媚眼曰:送给苍雪小弟弟,小心不要走火入魔哦!

天苍雪懒得理会素仙衣的冷笑话,忙翻开书细看,深怕内里有诈。却见他翻着翻着,细细一条条看来,冷汗狂渗,心里恐惧油然而生。

他忽地那么害怕!

越看多几眼“映月神功”的内容,越是恐惧无比。

他抬起头,看向面前三人,看向素仙衣,慌地几乎说不出话,和笑容潇洒的素仙衣截然鲜明反比。

华羽察觉到天苍雪的怪异,靠到素仙衣身边:“他……怎么了?”

素仙衣和善地笑道:“没什么,他不过是终于察觉到了狗和人类的智慧差距而已。”

天苍雪怒气冲天,猛地扔下了手中书。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到——他这一生一世都不可能练出映月神功!他这一生一世,都不可能成为另一个白皓月!

那本非常人能习的秘笈,蕴涵了全天下最­精­湛绝伦的武学奥秘。这样的武功,这样的招式,并不是每个习武的人都可以做到!

只有白皓月!

只有那个傲视天下的奇皅白皓月!

古往今来,只此一人,他是如此特别。他可以凭映月神功成为武林第一的神话,并不代表,谁都可以。

即使拿着映月神功,他也是天苍雪,他也不会变成白皓月。

他做不到,里面的内功变化之玄妙,招式之莫测神奇,那是如何的天资过人,那是如何的聪颖绝妙,才成就出一套如此匪异所思的神奇武功。

素仙衣忽然想,如果告诉天苍雪,其实他早已忘记了映月神功的内容,这本书是被逼迫下一晚上临急胡捣出来的,不知道能不能气得天苍雪心脏病发作,免了这场无谓的争斗。

“小苍雪,人家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东西,你怎么看了两下就扔掉了?人家会难过啦!”素仙衣恶心地作出哭泣表情,惹得离他最近的华羽和清岚­鸡­皮疙瘩落满地。

“闭嘴!”天苍雪从没如此气愤过,恨老天不公平,同为天下人,怎会就有人如此优秀,优秀到他想一刀砍死这人。他冷笑:“当日群雄会你们如何当众侮辱我,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让你们几个走离越天城。而且,秦少艾与白敬月还在我手里……”

城墙上黑暗的天空,连少艾都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她一把掀开石板:“师傅!我在这里!”

众人皆诧异不已。少艾爬出排水道,才发现自己身后竟是大批埋伏的越天城之人,只怪她一心担忧他们,竟望了看看身后环境就贸然跑出来,这不是平白送上来待宰吗?

少艾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面前,紧接着被拥入某个温暖厚实的怀抱。她抬起头,看到清岚淡然的面孔,盯着那些对她有所目的的越天城弟子。

是啊!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不用她开口,清岚就会给她最密实的守护。熟悉的气息,温暖的拥抱,这样的人,只有清岚。

可是她,又能为清岚做些什么呢?

“小猪猪?你怎么会突然……”素仙衣瞄瞄面­色­发青的天苍雪:“从地上冒了出来?”

清岚放下少艾,由她跑到素仙衣身边:“师傅!”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低声道:“师傅……敬月大哥,他受了很重的伤,他……不知道怎样了!华衣大哥去救他了……”

素仙衣眉头一翘,只是刹那,转头又恢复过往笑容:“天公子,你刚才说我家小猪在哪里来着?哎呀,风声大太,我听不清楚。”

清岚突然伸手挡住其他人,走到前面,高大的身影,刚好将少艾遮挡住。他看着面前的弟弟,天苍雪俊秀无双的面孔已变得狰狞,本来,他们都是天之娇子,但神舍弃了其中一个。于是他们都认为,苍雪才是被选中的人。

可事实,也许正好相反。

“苍雪,算了吧。你这样,已经不是越天城的天苍雪了。”大家口中的越天城,该是威严壮丽的,大家口中的天苍雪,该是一身高傲英气逼人地,是大家可望不可及的贵公子,而不是这样——疯狂失控的野兽。

“闭嘴!我还没惨到需要你来教训!”天苍雪吼道!大哥是失败的,他才是成功的,大哥是被越天城抛弃的,他才是被选中的,这个事实,根深蒂固在他心底。

他不会错的!他绝对不会错的!

是的!他没有做错!错的是大哥,错的是这帮人,他们以为他们真的可以赢他,赢越天城吗?

笑话!

“我是越天城的掌门!我是武林群雄称赞的人!我什么都有,但你什么都没有,你凭什么教训我!”天苍雪狂妄地笑着,他相信,自己没错!

清岚看着天苍雪,他对这个弟弟向来宠爱有加,他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了这个弟弟,希望他能变强,变得更强。但是,也正是因为这个弟弟,那些人才背叛了他,舍弃了他。十二年的黑暗中,他让恨腐蚀了一切,不留痕迹。

清岚慢慢张开口,然后远远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笑了,非常清淡地:“因为,我现在比你幸福。”

天苍雪不敢相信,这个人是他那个野兽般的大哥?这个人就是黑暗地牢中那个连眼神中都透露死气的双目的主人?

不……不是他!

这个人是谁?一身清素装扮,温文的表情,幸福的笑容……谁?这个人是谁?

“你说你幸福?”天苍雪不相信眼前所见,死不放弃他的信念:“你哪里幸福了?你什么都没有!而我,我什么都有啊,我才是越天城的掌门,不是你!”

清岚笑了,笑得更开心了,那是从心溢出的温暖:“我有少艾。”

“这样的小姑娘?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哈哈哈……”天苍雪仰天狂笑,果然,大哥是疯的,他早该知道:“大哥,你是被抛弃的人,你被命运抛弃了,你什么都没有,居然还敢说幸福?”

“苍雪,我是被抛弃了,但是不是被命运。而是对越天城的寄生,是对父亲的盲目遵从,是名利下的傀儡,是所谓‘要成为越天城最强的掌门,让越天城成为武林最强’这些虚幻又无聊的观念所抛弃。而留下来的,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

“不……不是的……”天苍雪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竟不断后退。

“因为大家都说我强,就认为自己很强;因为大家都说我要成为越天城的掌门,就拼出一切要成为最强的掌门。因为别人这么说,因为大家都这么说,爹也这么说,所以,就打从心底相信,确实是如此,不曾怀疑过。”

“别说了……住嘴!不要说下去了!”天苍雪眼中是从来没有过的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大哥说得这些如此熟悉,仿佛就和他过往二十四年来所做所言一模一样?

“到最后,就因为大家都说我是野兽、是疯子,我也深信不疑,甚至产生自己只能当疯狂的野兽的信念。”清岚神­色­淡然,回过头,看到少艾,只要看到她平安地待在自己身边,他就感到温暖而舒心,自由自在。“人的语言才是最可怕的毒,只要所有人都如此说了,那么一件对的事也会变成错,一个活的人也会变成死。可其实,我是一个人类,我不需要父亲的赞赏,不需要成为越天城的掌门,不需要为越天城奉献一生。”

清岚轻轻地,轻轻地,一伸手,将那个温暖如春的少女搂在怀里:“我也……可以抱住我的幸福,她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不!”

天苍雪惨叫着,举起手中宝剑扑过来。

他不懂!他不懂!什么幸福!什么人言!什么真实!什么伸手可及!他全不懂!

他要变强!他要得到映月神功!他要将越天城推至最顶峰!这些,是他从出生就注定好的一切,是他必须做的,是他的荣耀!

他不需要任何选择!他是幸福地!

没错!他很幸福,他什么都有,所以,他没有错!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没有错!”天苍雪发狂似砍向清岚,刀刀皆是全力而上要取对方­性­命的狠招。“错的是大哥!大哥你是错的,我不会错的!”

清岚忙将少艾推至后方,提剑接下天苍雪的攻势,双剑对击,手上竟是一震,隐隐有些酥麻。他出招只为护身,并不想伤苍雪。但此刻天苍雪用剑极为狠辣无章法,清岚竟接地有几分吃力。

不亏是越天城的现任掌门!

清岚心里暗笑,看到苍雪武艺成长至此,居然有丝欣慰。

当所有的恨都被冬日的阳光融化,留下地,是许久许久以前对小弟的爱护与关怀。

——清岚,我们越天城的每一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个值得自己牺牲一切来守护的人。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少艾觉得天空仿佛缺了一块,突然黑暗下来,她抬起头。

“少主!”

黑压压的一排人影,从东绵延到西,整个围墙上都是,遮挡住一片天空,手中弓箭冒着寒光,­阴­暗如鬼刹手中的勾魂锁链。清岚没想到,苍雪为了杀他们四人,居然出动到如此阵容——霸天的­精­锐弓箭队!

退到围墙下安全之地的天苍雪冷笑:“若当真比武论高下,我确实不如你们,可显然,命运是站在我这边的。”

天苍雪的笑容犹如死神,眼中除了杀人的残忍,再没有更多。

死吧!你们这些人,全都去死吧!

“你们就一起被乱箭­射­成马蜂窝吧!”

素仙衣十指转动,运起内力,华羽手上刀剑出鞘,正要上前,清岚突然挡住其他人:“不要出手,这是我和苍雪之间的问题,由我们自己来解决。”

这是他和苍雪之间的牵绊,是他们越天城遗留下的诅咒,他和苍雪都喝下了这个毒,就注定,无法逃避。

他的眼中,有着赴死的觉悟。

“不……”少艾叫道,她那么惊慌害怕,好像清岚要消失不见。

清岚是空气,是风,是水,是大地,是密不见缝的守护。他总是淡然无表情地,立于一边,不动声­色­,既不发表他的意见,也无意参与任何事件,仅仅是躲在黑暗中,不求任何。他在身边的时候,不会有任何感觉,但只要她有危险,他总会最及时出现,不惜一切,守护着她,哪怕让自己陷入最危险的境地。然后,她安全了,他会再次回到黑暗角落,没有任何要求,静静地,静静地。

必须到将要失去他的时候,才会知道,他是如此重要。

清岚温和的目光中,已没有死人的气息,却是为他要守护的少女战死的决心。

不!不该是这样的!

“啪!”一个清脆的巴掌盖在清岚脸上。

清岚愣住,他曾在战场最前方遭受过多少伤,流过多少血,从来都没有感觉,他以为自己早已对痛苦麻木。

可少艾留在他脸颊上的印,却是痛得要燃烧起来,让他无法忽视她眼眶中溢出的泪水。

她只是一个不会任何武功的普通少女。

“这里并不是地狱,你也并不是在孤军奋战,为什么……要把一切都独自抗下?”

他心里在痛,不是因为她的巴掌,而是她的泪:“少艾,我发过誓,你是我唯一的主人,我会用一生来守护你,所以我不会死的。”他温柔笑着。

少艾任由泪水泛滥,她知道,现在她再不争取,她会失去,失去这个像空气般永远在她背后最有力的守护。

“不,我不是你的主人!我们是朋友,是朋友啊!清岚,你曾经说过,你不知道什么是朋友,也没有朋友,但现在有了!这里还有我们,有我,有师傅,有华羽,我们是一起的,我们有难同当。当你有困难时,难道只让我们站在一旁看着,什么都不做?!虽然我……很没用……不会武功,也没有聪明的头脑,不能制敌,可……可至少……当你受伤时,我可以为你包扎伤口……”

清岚张开嘴,却说不出话,任何借口,在这个纯净少女的面前,似乎都会化为乌有。他抬起头,看到另外两人。

素仙衣双手抬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好久没认真动过筋骨了!你放心,这次不用你还人情,别老记着,好像我是高利贷。”

杜华羽笑得憨直:“我也一样。我们是出生入死的同伴,要我站在一边只能担心不能动手,简直比直接砍我几刀还难受。”

朋友……?同伴……?

啊……这一定是以前延续下来的梦,因为,现实中又怎会有如此动人的名词,像梦般,幸福的感动。

清岚心里酸味在荡漾,这样的事情,是不应该地,他该拜托素仙衣和华羽把少艾带走,带她到最安全万无一失的地方,然后他才可以全心全意,归还他过去二十七年来积累起的孽债。

这是他和苍雪之间的毒,该由他们自己来解开!不该,再牵连上其他人地!

“弓箭队,准备!”

命令的声音如此遥远,好像那根本不是死刑执行声,仅仅是幻觉。

面前这三个人才是现实。

在白月仙庄别院的时候,他们是为什么在笑,为什么而闹,那么轻而易举,就可以笑得如此幸福,为了芝麻绿豆的事情,争论不休。这样的事情,很渺小,不会成为北方大门派的掌门,不会扬名武林,不会有人敬仰,素仙衣已然在下命令:“我负责西边,黄毛小子的负责东边。”

“都说我不是黄毛小子啦!”华羽气得想提剑先砍这个下流师傅几刀。

素仙衣压根没理睬华羽,笑着凝视清岚:“而保护少艾这重任,就交给你了!如果她少了一根头发,我就拿你开刀!”

这就是同伴?互相信任,互相帮助?

清岚只觉头上几度昏旋,胸口的酸味不断涌上,可那种温暖,让他感到舒服。

“发­射­!”

万箭齐发,生死一刻,他不该想这些,他不该犹豫,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野兽,怎会……怎会掉泪……?

少艾看得分明,清岚是那样前所未有温柔的表情,他骤然转过身,手上刀剑快得她看不见,她只知道,没有一箭能­射­到她身边。

清岚的背炙热得在燃烧。

“杜华羽你这头驴,动作就不能快点儿吗?!”天苍雪和弓箭队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素仙衣已沿堡壁跃上墙头,轻而易举得击倒一个个弓箭兵。映月神功本便是轻柔至幻的绝技,飞檐走壁,他一转身便幽雅降临,哪需流一滴香汗。

他担心他最宝贝的小猪猪的安全,担心到不舍得离开她一步。可现在无从选择,他只想快,更快,把这些香蕉罗卜解决,然后回到她身边。

可另一边厢的华羽就没这么好运了。他虽几步攀上墙边,但以他的轻功如何能与映月神功相比,一边抓着墙壁一边提剑抵御弓箭队的攻击,根本没机会爬上墙头。

“你是笨蛋吗?幸好你不是我徒弟,否则我一掌打死你算了!”素仙衣一路从西往东攻得弓箭队和霸天其他­精­锐一塌糊涂,还闲得能扯皮。

“闭嘴!”华羽气得半死,千辛万苦终于攀上墙头,还来不及喘口气,敌人已乱刀砍来,又要招架。

他只是想保护他的少艾而已,为什么一面受敌,一面还要被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数落啊!

是的,保护少艾!

西墙头上攻得敌人措手不及的素仙衣,东墙头上吃力应敌的华羽,以及,墙下抵御万箭的清岚。他们并没有想过要当英雄,要成为武林第一,他们有的,只是想保护那个少女的信念。

那个平凡普通、不会任何武功的少女。

清岚独自一人挡万箭,已渐渐吃不消,汗水洒地,箭光幻影,刀如铅铁,背影却纹丝不动。

他知道自己背后是谁,他知道自己不能动一分。

天苍雪看着这一幕,看着他那被神所舍弃的大哥,那个所谓的最强,那个地狱的野兽,也有疲惫的时候。

他该笑的,他该狂傲的大笑,为什么,竟笑不出?

他不懂,大哥明明是那么累,为何还笑着,笑得心满意足,好像守护着他最重要的宝贝。

那个少女吗?就那样一个少女?她不是皇族的公主,不是其他门派掌门的女儿,不是威风凛凛能助他得天下的侠女,不是聪明卓越能力高强的智圣。

值得吗?!

为这样的女人,太浪费了吧……

天苍雪正想呼叫若翼,抬头才发现天若翼已无暇分身。素仙衣已杀到墙中,天若翼和他对垒上,手中剑坚持不下十招,已快败了。

十指能转动的最高魔法,没有半丝浪费的动作,即使十个天若翼一起上,也不会是素仙衣的对手。

天苍雪抬头看着,看着,墙头的激斗,若翼倒下,西半截墙上,只有素仙衣的一人的身影,整整两支弓箭队伍,无人能再站起。

“你会输的,最后能剩下来的,只有我们四个!”

墙头上的素仙衣调皮地向天苍雪喊道,夕阳在他背后映照,看不到他背光的表情。

天苍雪说不上为何,忽地想呕吐,明明是冰冷的东北天气,胸口一股热酸却在做怪。

弓箭队人数大减,清岚已然轻松许多,他抱起少艾,猛地冲过来,占领了天苍雪原本的安全之地。

“苍雪!”清岚放下少艾,一把拽起天苍雪的衣领:“停止这场无意义的争斗吧,你还有越天城,还有无数人的爱戴,还有似锦前程,根本没必要把自己逼的那么紧!”

“不……不……”天苍雪摇着头,突然邪邪笑起来:“大哥你不明白,没有退路,我根本没有退路!”

“没这回事!根本没人逼你,是你自己逼自己而已!现在越天城的掌门是你,你根本不需要听爹的那套,他自己迷失了,就要逼迫他的儿子,他的子子辈辈陪他一起,谁都不准走出这迷宫!”

“不是这样的!”天苍雪吼叫着,挣脱开清岚的手:“我是……自己想成为武林第一,与爹无关!我自己……是我自己!我没有迷失,我是对的,我所做的全是对的!”

“苍雪!”清岚紧握住苍雪的双肩,他感觉到弟弟在颤抖,为什么要颤抖?如果你真的没有错,为什么要像个孩子般颤抖?“放下吧,只要你放下那些东西,你就会快乐了,你被压得太重了。”

“放下什么?你要我放下越天城的掌门,和你们一样,被武林背弃,一辈子只能活在­阴­暗中吗?”天苍雪嘲弄地笑。

清岚摇摇头:“不,是你心中的压抑,你被所谓最强的掌门逼到如此,逼得忘记了仁义道德,忘记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为了一本所谓最强的武功秘笈,居然欺骗别人,伤害别人,甚至要杀人!苍雪,我还记得,我最后一次和你去狩猎时,你说杀害小动物太残忍了,为了自己的一时荣誉与快乐,居然毁灭一个生命。那时那个清澈的目光去哪里了?你告诉我,那个善良到宁愿被爹骂无能也不愿伤害动物的小男孩,到底……到底在哪里?!”

天苍雪愣住,他坚信自己没错,可是嘴里的声音,为何失了气势:“那是我……小时候太蠢了……要成功,要做大事,当然要学会……残忍……”

“残忍?用残忍换回来的名利,又有什么用!最后没有人会陪着你,一个人,即使得到武林第一的名号,又什么用!”

墙头上,素仙衣从西往东,已将所有人解决,擦擦双手,一把扶起气喘如牛靠剑撑着身体的华羽。

“我不需要你扶。”华羽嘴里虽逞强,却并没有推开素仙衣。

“这么几个人就累成这样,我实在怀疑你到底学过武功没有。亏你还是晴王府的带刀侍卫,晴王爷就是想自杀,也不需要用这么烂的方法吧。”素仙衣不忘嘲笑几句,说着几手拔出华羽身中的三、四根箭,痛得华羽“哇哇”大叫。

幸好没­射­中要害!

素仙衣随手点下止血|­茓­,口不饶人:“蠢驴,这么几根破箭也避不开。万一少艾回头责骂我让你受伤了,损害我们师徒感情,看你拿什么赔我!”

华羽无奈得斜眼扫视过这个美丽动人兼在打他的少艾主意的男人,他实在没力气再和这人争执了。

天苍雪已感到无力,清岚握着的力度却没减轻:“苍雪,你要什么时候才能看清你自己?”

“大少爷,这可不行啊!你怎么能唆摆少主呢?”

背后冷嗖嗖一声,清岚猛地回头,只来得及推开少艾已无法避。“咻”一把弯月钢刀闪出,只见寒光浮过,清岚向前倒去,背后结结实实挨了一刀,皮开­肉­绽,鲜血飞溅,旦见一滩赤红,清岚紧皱眉头,倒在天苍雪面前,没爬起来。

“清岚!”

少艾正想扑过去看清岚,一只玉白纤手挡住她。少艾抬头,师傅不知何时已跃下墙头,立在她面前。

素仙衣收了笑容,看着面前­阴­暗处一双死神般的眼睛,如一汪沼泽,黑压压地,浊不见底。

华羽不如素仙衣轻功了得,慢慢爬下城墙,这才跑到少艾身边。有华羽在,素仙衣才略为宽心,放下手任由两人过去查看清岚伤势。

华羽到底是习武之人,他微微掀开清岚背上衣衫,只见伤口极深,血流不断,使力者武功必是深不可测。这一刀,分明是要置清岚于死地,若非清岚反应快,在极短时间内转换方向,此刀是必死无疑。

华羽撕开­干­净布,简单扎住伤口,回复素仙衣:“伤口极深,我看要马上送他去大夫处。”不然很危险!后半句没道出,自是怕少艾担心。

素仙衣一动不动,凝视着黑暗的腐朽双目,无奈叹道:“知道了,你和少艾快带他离开,这些小杂鱼我会对付。”

黑暗中的人影移动一下,又停住,犹豫些会儿,才缓步走出来。面目和蔼的老人身着武衣,手提巨型弯月钢刀,步伐矫健,哪里如面孔所见年迈。

“能有当年天下第一的白皓月做老朽的对手,是老朽的荣幸。”刀伯笑盈盈道。

素仙衣看得分明,此人眼中哪有半分笑意。

天苍雪仿佛失了分寸,眼神恍惚,无力地坐在地上,突然轻声道:“没有……没有人能赢刀伯……”他不愿承认大哥的话已刺入他心间,然而那般脆弱不堪,为地又究竟是什么?

难道,他也在等一个救世主吗?

“莫非我也赢不了?”素仙衣回笑。他清楚感觉到面前老人的高强内功,可天生的傲慢与口舌之快,让他不愿承认此点。

天苍雪如此狼狈,却是已迷失方向:“赢不了……谁都赢不了……”他喃喃着,或许也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必须说:“刀伯……他是另一个大哥……他和大哥一样,是越天城的武器,是终极的死神……没有,没有人能赢下他……”

华羽震住,他刚抗起清岚,立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所闻:“你说……什么?”

天苍雪笑道:“没错!他是另一个大哥。他和我爹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刀伯看起来年纪大,是因为他同样在黑暗的地牢中生活了几十年……他是最强的武器,比大哥还强,所以……所以没人能赢刀伯……”

华羽只觉得自己手脚在颤瑟,他看向老人,老人面­色­刚正,皱纹无数,但笔直的身子看来远比他的面孔年轻许多。他的眼中,视生命为杂草般轻描淡写,他不会怜惜任何一个生命。

那是杀人无数的死神,才会展露出的残忍。

“越天城……是受了诅咒地,每一代都会出现两个继承人,一个是被选中的,另一个就是被抛弃的野兽,这是越天城的宿命……所以只有刀伯才能控制大哥,因为他们是一样地……”

天苍雪还喃着什么,其他人却已听不清了,他们的焦点放在素仙衣和刀伯的对峙中。冷峻的空气,冻结在中间,让人无法喘息。

华羽明白,这样的怪物,只有素仙衣能对付。冰寒的气焰,他无法招架,少艾留在此,更是危险。

华羽抗起高大的清岚,正要离开,肩上的人竟然发声了:“苍雪……”

清岚已经失了大半意识,眼睛睁不开,却仍见得坐在地上的弟弟:“不要……留下苍雪……”

华羽暗地骂了句粗口,不敢让少艾听到。回过头,拉起站不直身的天苍雪:“快走!”

刀伯怎会让他们把天苍雪带走,人尚未动,暗器却直­射­华羽颈项。素仙衣也不放半分,手起风动,身子不曾动过,暗器已变更方向。

“咔!”

飞刀钉入天苍雪背后墙壁上,离华羽的颈部动脉只差一寸距离。华羽冷汗直冒,一咬牙,拉起茫然的天苍雪和身边的少艾就直冲入门。

不敢转身,他相信素仙衣,不会让他们陷入危险,尤其是有少艾在的情况下。

天苍雪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好像断了线的木偶,任由人摆布,眼中只看得到华羽背上的清岚。他分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大哥的话,围绕不断。

——停止这场无意义的争斗吧,你还有越天城,还有无数人的爱戴,还有似锦前程,根本没必要把自己逼的那么紧!

——根本没人逼你,是你自己逼自己而已!

——放下吧,只要你放下那些东西,你就会快乐了,你被压得太重了。”

真的吗?大哥?真的只要放下,就可以得到快乐吗?

他迷糊地,只想解脱,却没有看到任何光芒,能照入黑暗。

——你心中的压抑,你被所谓最强的掌门逼到如此,逼得忘记了仁义道德,忘记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为了一本所谓最强的武功秘笈,居然欺骗别人,伤害别人,甚至要杀人!

大哥,苍雪可不可以说,其实……在云来客栈中,苍雪听到大哥的誓言,就觉得……好羡慕……

为什么,他就找不到,一个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来守护的人呢……?

华羽拉着少艾与天苍雪就走入城廊,一路­阴­暗难行,还要避开越天城的弟子,当真是难上加难。

华羽正头疼中,突然旁边暗道中伸出一只枯老的手,竟一把将天苍雪拉入暗道。随即暗道的门立刻关闭,无论两人如何敲按都没有再打开。

“怎么办?”少艾问。

华羽无奈地瞅瞅昏迷中的清岚,双手合拾:“抱歉了!清岚,不是我们不带你弟弟出去,是我们无能为力。希望你大人大量,别记怪我们啊!”重要是,如果清岚记恨,凭他杜华羽的武功无论如何结果也只有倒霉一途啊!

然而这一吵闹,却又惹出那些追赶的越天城弟子蜂拥而来。

“少艾,你退后。”华羽将肩上的清岚扶到少艾身上,转身便要拔出配剑。

清岚高大的身子都依靠在瘦小的少艾肩上,少艾略为吃力顶着。只见华羽拔起长剑,来一个挑一个,却不敢用十分力,怕伤了那些越天城的弟子。他虽是晴王府带刀侍卫,总有不得不杀人的时候。但现在眼前的对手并非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善良如他,怎愿下杀手。

他非常清楚,他不是天清岚,更不是素仙衣。

武林虽总有神话,却绝非人人倦顾。

学武练武,始终是一步步踏实而学,十年能入江湖,二十年成就小有名气,能活过三、四十个年头才有名望,幸运地能熬到七十岁以上还没死的,才算长老级别。

这才是武林。

而不是天清岚、素仙衣那种妖怪样的天才啊!

华羽好不容易挡架住弟子群,没待他有时间接过清岚,却又有另一批弟子冲过来。越天城不亏为东北第一大门派,门下弟子数量就能压死大象。人数如此之多,就是能挡一时也马上就会被追到,华羽转念,带着少艾从另一条道跑去,后面追着大批弟子。

“少艾!”

“啊?”

“你……你是怎么进到西城头这边来了?”

“大概……是排水道吧,小小的,刚好够钻进去……”

“排水道啊……那确实只有你才能钻得进去啊,只好再想其他出口了。”华羽努力寻找逃脱的路。

“华羽……”她跑得不停喘气:“我遇到华衣大哥,他和……薄姑娘去救敬月大哥了,约好了,在马房碰头……”

“薄姑娘是……?”

“敬月大哥的未婚妻啊!我们一起上山的时候被抓的……”呼!好累!幸好平日在仙人阁就被师傅和各姑娘当杂工“训练”有素了,否则真受不了这种折腾。

“好!好!”

华羽正应着,忽然看到前方墙边草丛边有一黑­色­隐秘小洞口。

是暗道?

算了!这时候是什么都无所谓了!他指示少艾带着清岚先过去,自己转身一翻吊上悬梁,手里便是数发六角飞镖直冲向后面追来的越天城弟子。只听到一阵惨叫声,便有数人中镖。

“抱歉了,虽然我不如大师兄厉害,但对付你们还是轻而易举的。”说着他翻身跳跃回到地上,从怀里拿出三只小黄绣球。见少艾已跑入暗道,忙将小黄球抛向越天城弟子。

小球滚了两圈,停在众人脚前,只听一声炸响,顿时烟雾弥漫,全是越天城弟子咳嗽不断的叫骂声:“咳咳……这是什么烟?都看不东西了……”

“是……是胡椒粉?还有辣椒味……咳……”

趁着众人混乱,华羽溜入暗道,朝少艾吐吐舌头,轻声道:“是灵儿的发明,正好派上用场。”说完,背起清岚,和少艾延着地道走去。越天城的弟子没发现两人踪迹,便一路往前寻去了。

“这地道通到哪里?”

“不知道,这些老城中经常会有地道,到哪里就只有靠运气了,说不定啊,又会见到天苍雪那家伙。”

两人走了一段,时而寂静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黑暗空间里回响,幽灵般的踏步声诡异缠绕。时而又清楚听到外面的混乱吵杂叫喊,好像就近在旁边的墙外,破墙就能见到他们。幽暗的空间静谧寒冷,少艾担忧师傅:“不知道……师傅……师傅怎样了……”明明和华羽走在一起,明明还有负伤的清岚,她仍是不自觉想到师傅。

华羽叹口气。果然,这小妮子始终还是只记挂着她的宝贝师傅啊!只好故作轻松:“放心吧!你那个师傅啊,可是当年的天下第一,他的武功超凡可是你难以想象的!我看天塌下来了他都不会有事!”

她舔舔­干­涩的­唇­,像强迫说服自己,抬起头。是啊,师傅那么厉害,大家都说,师傅是最强的,她也从来没见过师傅会输给人。

可又为什么,心里有种抽搐的痛?

她突然好后悔留下师傅一人。

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涌上胸口,似能毁灭一切。

“有光了!”

华羽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两人加快步伐,出了暗道,并没有越天城的弟子,却是越落地底的悬崖峭壁。

“是悬崖绝壁的方向。”华羽走到崖边,往下一看,忍不住也缩缩脑袋。天啊!万丈深渊,就是有一百条命,摔下去也绝对尸骨无存:“越天城建在这种地方也有够变态的!”

空虚寒冷的强风呼啸吹袭两人,仿佛能将人卷落深渊。华羽不自觉将探上来的少艾拉后几步。

“小鬼,越天城也是你能开笑话的吗?”

背后­阴­沉冰寒的声调,如蛇滑行般恶心。华羽忙站到少艾身前,警惕地举起剑:“什么人?”

然而,当看到来人时,他们两人都呆住了,几乎不敢相信。

那是刀伯,他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四肢如枯萎的朽木,­干­瘦的面部却又异常地散发出奇异的光彩。

为什么?

为什么刀伯会出现在这里?而且……除了身上的小伤外,几乎无恙。

少艾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狂跳地几乎冲破胸口,瞬间,她忘记了所有的恐惧,冲到华羽面前:“师傅……师傅他怎么了?!”

刀伯的脸上是面具­色­的微笑,以及残忍无度的杀人欲望。他淡淡答道:“死了。”

那句话那么轻,轻得几乎是幻听。

可她几近疯狂:“不!不会的……师傅……师傅是不会输!”她无法置信,狂乱地摇着头,双眼中呆滞着一种沉溺而毙的痛。

他不是那个天下第一吗?!

他不是那个最强吗?!

他不是自信满满地让她先离开吗?!

眼泪晶莹,美丽非凡,破碎在心里,却会割出满心伤痕。她不懂,她不相信地,究竟是师傅的本事,还是他那理所当然的笑容?

他总是笑盈盈地,好像快乐就那么简单。

他自负又得意,高傲到不得了,怎么……怎么会允许输给别人!

华羽叫她退后,她听到了,却觉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那样模糊,心里溢满了素仙衣的影子。笑地,苦地,傲慢地,无奈地,那样孤独又无药可救,将自己包裹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任由从内心开始腐烂,也不让任何人知道,还是没心没肺的笑。

师傅……死了?

那个美丽动人高傲不可一世的师傅怎么会死!

“不!师傅不会输的!”她第一次哭得天崩地裂,原来,心碎是那么容易的事。

和娘去世时一样……

不!不一样!

“小丫头,无论你是否承认,你的师傅都输了。白皓月输了,他死了,再没有人能救你们……”天胜握着轮椅的手臂兴奋地颤抖。

“师傅不会输……”

突然,东边城头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整个越天城似乎都在震动。天胜和刀伯那么惊讶,只看到东边城头燃烧起的火焰,越烧越红,整个东边天空都是红云覆盖,好像要吞噬掉这拥天而建的高城:“怎么了?为什么会那样?那里是……粮仓!”

少艾忽然想起来:“难道……是华衣大哥?”记得华衣大哥和薄姑娘便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混蛋!”天胜叫骂着,愤怒使枯萎的身体更加萎缩,颤抖着手指指向少艾肩上的清岚:“把……把那劣畜给我拿过来,其他人都杀了!”

华羽惊恐之余,还是本能挡在少艾和清岚身前。

然而,电光火石。

太快了!

华羽只感觉到胸前一抹红艳的花朵挥洒开来,胸口便都是血红­色­,硬撑着身体没倒下,抬起头,却见到清岚已经到了刀伯手中。

“清岚!”少艾想救清岚,却被华羽一把拦住。

华羽当然明白她想救清岚的心,但他在乎的,是她的安全啊!

天胜将清岚拉到暗道,身子隐没在黑暗的隧道中:“剩下的垃圾,就交给你了。”

刀伯没答话,但拔出的巨刀,已代表了他很清楚自己的任务。

华羽一抹胸口的伤,虽然很重,幸好未伤到要害。只好随后再救清岚了,首先要先对付了这个老怪物!

而面前这个人,这眼中没有生命­色­彩的老人——可是打败了天下第一的素仙衣的怪物!

华羽­唇­角扬起自嘲的苦笑。他是何时变成如此重要的人物了,居然要担任这么重的任务?一直以来,不是有两个强得如妖怪的家伙老围着他的少艾转吗?他们不是把她围得密密实实不留任何空隙吗?

喂!在说你们啊!

不要一个装重伤被人拖走,一个跟人打完了,就让对手回来传话说被­干­掉了,然后连个影子都没有!

老人拱起身子,­阴­暗的眸子里没有任何­色­彩,眸中的漆黑地能吞噬所有生命,像具机械,而非人类。

他确实是越天城的杀人机械,他不需要是人。

华羽擦把汗——这次的对手,未免太强了吧!

老天为证,他只是个普通人类啊!

刀伯年迈的身子又提了提,尚未反应过来,便直冲向华羽。华羽不敢怠慢,绷紧的神经在第一刻作出反应,勉强挡住对手的刀。然而,两者的臂力实在相差悬殊,明明挡住了,华羽仍是被弹出十多尺,才擦着地面勉强没摔倒。紧接着,又是另一轮更猛烈的攻势。

少艾想冲过去暗道阻止窜入暗道的天胜,却无法靠近。刚一接近,刀伯便发出一记飞刀,直刺向少艾无防备的背后。

“少艾,快躲开!”华羽见到了,然而距离如此远,如何能阻止!更何况他此刻连接住刀伯的刀都如此困难。

少艾直觉背后强风般的杀气,她回过头,便是一把锐利无比的钢刀近到眼前,眼看便会刺入她双眼。

她俍伧一步,就要摔下去。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从背后抱住她瘦小的身子,那么温柔,那么轻盈,一段纯白­色­羽袖划过面颊,轻柔如风,截断了钢刀的袭击。

这场面,何其熟悉!

她不相信!

她本来就不相信!

她不相信师傅会输!

那个美丽恶劣,却又天下无双的师傅!

“师傅!”她回过头,欢喜叫道,把所有希望欢喜都凝聚在眉间。她要告诉师傅,清岚和天苍雪被带走了!她还要告诉师傅,华羽有危险!

一直以来,师傅都是这么化解了所有危难。

他是无敌的!他不会输的!

然而,为什么转身看到师傅后,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素仙衣立在风中,白衣舞动,如鬼似魅,脸上没有平日的笑颜。素­色­白衣上全是点点红斑,右臂悬在身旁,刺眼的红从肩膀上流窜到手腕,全都只有一种­色­彩。那只手臂,他已经提不起来。

沾染了他的生命而盛开的红花,怒放着。

“你们两个退下。”他冷冷命令道,眼中除了刀伯,什么都看不到。

刀伯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好一会儿,才有皮质古怪角度的抽动,带出缓慢冷冽的声音:“以为你已经死了,看来是老朽低估名震天下的白皓月了。”

素仙衣没有动,甚至没有包扎右臂的伤,任由鲜血落满地。他明白面前的对手已经超乎他所能想象的强,能将他伤到如此地步的,天下绝没几人。

可他不是白皓月了。

虽然这并没有区别。

如果一直哭,一直哭,把最难过的眼泪都流光,是否,能换回最重要的人?

那个最宝贵、最想守护,甚至甘愿付出一切来爱惜珍视一辈子,却又失去了的人。

看不透,摸不着,触不及,便已失去。

除了胸口诞生出的心魔,其他什么都得不到。

什么都不剩。

人的一生究竟有多长?

伤心,难过,绝望,毁灭……是不是也要品尝过所有的痛,才有资格说出“人生”?

还是说,当拥有的时候,面对面说出一句“我爱你”,才是一辈子的幸福?

只要曾经深深拥抱,拥有了那个无人能比的最爱,便能称为幸福过。

天下足矣。

可是,我很抱歉。

我忘记了说出那句最重要的话。

只怪我太天真,忘记了这是一个如此颠沛流离的世界,谁也不知道明天的事。

也许,明天就是天人永别。

原谅我,我会马上告诉你。

现在就告诉你……那最简单又最无奈的幸福……

“师傅!”

她的呼唤是那么深刻入怀的情吗?他怎么从来不知道。

素仙衣站在崖上,狂风吹袭,他美丽得如诗如画,又哀艳凄绝,好像时间从没在他身上攀延过,这里依然是八年前,华山顶峰。

他用二十一年的光­阴­,不过成就了一段武林悲剧。

他该恨,却不知道该恨谁。

他恨武林,那些任意妄为用语言和所谓伦理来评价别人价值观的人种。

他恨她,那么怜惜那么珍惜,原来都是他自以为是。

可他最恨地,是他自己。

他曾不止一次幻想过,有人来杀了他算了。

天下第一!不过是个恶心至极的神话!

可是,谁能杀他?

正如他依然是八年前的武林第一般。

即使忘记了映月神功秘笈所写的内容,那梦幻般的神功依然熟悉到随口捏来,如混合搅拌在他的血液中,融化在他骨络里,根深蒂固,磨灭不下。

他希望有个人来毁灭他,从头到脚,从武功到内力,从表皮到灵魂,全部都摧毁!

毁灭吧!把这个愚蠢又讨厌的自己,彻底毁灭!

可是,为什么当真正到了生死一刻,他又不甘愿地站起来呢?

如果就那样躺在地上,任由血液流光,让沙尘覆盖,让阳光熔化,化为土,化为泥,无人知晓,就这样,让白皓月消失在天地间。这,不就是他的愿望吗?

那为什么,当身体无法再动时,他的脑海却在肆虐,不断想起一些不该想起的音容画面!

——师傅,你会教我天下第一的武功吧?

不,天下第一不过是笑话。我绝对不会教给你任何武功的。

——痛死我了!你­干­什么欺负我啊!”

呵呵,为师就是喜欢欺负你,怎么样?看到你捧着脑袋眼泪眨吧眨的表情,就是为师最大的幸福。

——你们也会喜欢人吧,喜欢上一个人,想守护她,想用尽一切去爱护她,不论她是亲人,是朋友,还是情人,都是一样地!这样的痛苦,可以把再坚强地人都摧毁得不堪一击,即使有天下间最强的武功,也无法挽回!这样的伤痛,是谁都无法忍受地!

可是,少艾。这是世界就是这样。

包括你,包括我。

喜欢是句很奢侈的话,他一生都没说过。不论是霜儿,还是少艾。

太圣洁了,他没资格。

他厌恶又害怕,八年来小心翼翼地维持平凡的生活,用破碎残缺的瓷器碎片堆砌出活下去的理由,带着高傲的面具,掩饰住所有腐烂真实,直到总有一天支持不住,将整个心再砸碎。

没有怜惜,这是他罪有应得。

他活该死无全尸啊!

素仙衣略一低头,看着自己白玉砌成的双手。大家都只看到这张表皮的美丽,而内里的腐烂,从来都被掩盖住的败絮。

这里是战场!没有分心的余地!

“师傅!危险!”

素仙衣缓缓抬起头,才发现刀伯的刀锋已砍至面前。他头一歪,落樱飞雪,飘然避开那一刀狠裂的攻势。与刀伯的快攻完全相反,他一直都是飘忽如风,轻柔幽雅,十指缠绕衣袖,形成最动人的画卷。

身上额头的血随风划落,红­色­的斑点落在如雪白衣上,染上红花。

华羽咬牙硬撑着将身上伤口扎实,确定暂时不会再出血了,才奔到少艾身边,一边保护她一边观察战况。这一看却让他吓傻了:“他在做什么啊……”他简直无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忍不住吼起来:“他……素仙衣!你在做什么?!你是想死吗?”

虽然动作如风,虽然卷裹住刀伯的动作依然如幻,虽然他脚下从没停过。

可是,华羽清楚看到他的眼睛——那双没有任何生气的眼睛!他竟像死人般,单纯的身体动作,眼中没有任何焦聚与眼神。

少艾的眼睛跟不上两人战斗的速度,她微一愣,竟冷颤起来。

她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师傅那用层层美丽掩饰起来的绝望。

他想死。

她知道。

可是……可是,她不希望啊!

然而,战斗中的两人如此之快,就是华羽也无法跟上,她一个不懂武功的少女,又能如何帮助师傅?

就和六岁时一样,眼看娘死在盗贼手中,她看到了,听到了,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在最爱的人消逝……

不!

她不要看到师傅那种了无生气的目光!甚至抱着死了也无所谓的念头战斗!

师傅!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师傅一身的艳红那么凄绝美丽,她必须要去阻止!当刀伯那把巨大到吓人的到砍向师傅,当师傅用种无变化的表情迎接死亡,当所有电光幻影都凝聚在那一刹,她扑了过去。

她想救师傅!

她不能再看到他露出这种比死亡还可怕的陌生表情!

如此而已。

……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用全身的力气扑了过去,撞在了刀伯健朗的身体上,刀伯诧异的眼神,素仙衣眼中的迷惘一扫而空……

啊……对了,就是这样……师傅,还是恢复生气的师傅最好看,那么美丽而动人……

“少艾!”

素仙衣高亢的呼喊震动云层,他没有犹豫的时间,飞身跃出拉住她瘦小的身子,甚至没有想过要用哪一只手……

越天城下,万丈悬崖绝壁,刀伯不甘的表情逐渐坠落,终于变为一小点,然后消失。

甚至连为什么那个不懂武功的小女孩能将他撞落悬崖的原因都无法思透。

武功盖世,并非不死的怪物。

然而,素仙衣眼中根本看不进那个对手。他从来就没把刀伯放进过眼中,其实,死在谁手中,怎么死,他根本不在乎。

可是,他的少艾!

当她抬起头,她几欲恨死自己——为什么自己不在那一下摔死算了呢!

素仙衣本已染为艳红的右手拉住她的手,支撑住她所有体重。他本是不会在乎的,他那么缥缈如烟般出神如化的武功。

如果,没有刚才那一战,没有那一身透红的伤。

他的左臂羽毛袖缠绕住崖上的一块摇摇欲坠的大石,断崖上形成了一种无法跃上的锐角。他纵然武功超凡,此刻又能如何?

风,吹动万物。两人纤瘦的身子在峭壁上轻轻晃动。

下面,是万丈深渊。

他那么后悔。他只是想自己消失,没想到,会拖累她。

他早该知道,她不会允许他放弃自己。

“师傅……师傅……求你放手……放手好吗?”

眼泪模糊了一切,除了素仙衣右臂上不断倾落而下的血红,所有一切,她都看不到。她只知道那只拉着她手腕的右臂有种不自然的形状,而红,是唯一的­色­彩,沾污了他的白衣,沾污了他犹胜白雪的肌肤。

素仙衣面­色­比雪还苍白可怖,他张启­唇­,轻轻弹出两个音:“不放。”

“师傅!师傅……我求求你……我求你……”少艾哭得忘乎所以,她那么绝望,那么害怕,又碎裂心肠。

那一刻,她真希望自己手上有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砍断自己的手臂,因为——只因为,她不想看到那么美丽妖惑又自负悲伤的师傅满额头冰冷澈骨的水滴。

血,沿着白­嫩­­嫩­的臂膀,缓缓淌下,从他的右肩,到他的手臂,到他的掌心,然后渗透入她的手中,又沿着她的臂膀,蔓延而下,如藤如葛,用他的生命力,来维持住她的命运。

她哭得撕心裂肺。

他笑得淡薄温柔。

那是一幅何其凄绝壮丽的画面。不懂任何武功的少女为了救那个武功绝世的男子落下悬崖,而他为了救回少女,不惜赔上自己的手臂。

美的惊心动魄。

要恨一个人,也许是很容易的事,只需一刻的背叛,便让人难忘终生,到死都不会原谅。但要爱一个人,却要花那么多时间,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甚至用上八年的时间,去爱,去守护,去惦记着那个唯一。

“也许,”他注视着眼前的泪人儿,心里有些东西碎了,一片片地,在眨眼流泪:“我只是把你当作霜儿的替身,只是想从你身上,看到那仅存的霜儿的笑容,来宽慰自己。甚至欺骗自己,到自欺欺人的地步。”他喃喃说着,目光无法移开。“可即使如此,我还是清楚知道,你对我的这份吸引,比什么都来的重要且珍贵,我也确确实实喜欢着你,就像——”

——师傅,你会教我最最厉害的武功吧!

“就像,我那么喜欢你的笑容,希望能看到你笑。为了这一个目的,我可以拿出所有。”

“师傅!”少艾哭喊着,可是素仙衣的手握得那么紧,紧得不给她任何挣脱的机会。

为什么师傅还可以笑?

为什么师傅总是拿自己垫在她背后,那么温柔背负着她?

可是——她想看到的,也不是这么淡薄无神的师傅啊,她喜欢师傅那样狡猾又­奸­诈的笑容,她喜欢师傅总是伴在她身边,她喜欢师傅恶毒的玩笑,她喜欢——“少艾,傻猪猪,因为我喜欢你啊。”

就像看穿了她的想法,素仙衣轻柔地说道,声音异常地轻,好像只是说给他自己听。

可是她听到了,而且刻骨铭心,融化在心里。

对不起,华羽。

她将要背叛小时候的诺言。

对不起,清岚。

她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偿还他对她的好了。

她用尽所有力气,让声音贯穿整个峡谷。

“我……我也喜欢师傅啊……”

声魂震动,柔肠万千,生死一刻,原来都不过是那么简单的事。人生如迷宫,来来回回,反复走着每一条路,犯着相同的错误,而幸福的出口,谁也不能直线到达。

——如果你成为了一个最最最一流的武林高手,我就嫁给你。

说这话时,她才六岁,稚气一身,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丫头。却给出了一个一辈子的承诺。

原来,这是早就决定好的命运。

天地为证。

那一秒,是永恒。

她记得,第一见到他时,他盈盈从众姑娘身后走出来,一身白衣,发如黑幕,骄傲笑容中透露着一种暗淡伤神的绝­色­。

在没来仙人阁前,她不知道天下间有那么多美丽又多才多艺的姑娘。在没见到他前,她不知道,天下间真有人比神仙还美丽。

他微启­唇­,声如音籁:我就是素仙衣……

他是一个看不出男女的美人。

三天后,她看到一个所谓的武林中人调戏殷红姑娘,正要跨步上去多管闲事,却见到他柔弱地走上前,轻扭起对方的手腕,就那么轻——哀号响遍仙人阁,壮硕的大汉痛得倒地,被他揪起后衣领,一脚踹了出门。

她真不明白,他看来那么柔弱的身子,那么细的腰身,怎会有如此大的力气。

他笑起来,有媚惑人心的力量。

仙人阁日日客似云来,可若非情急之时他是绝不会出现。他似乎刻意在躲避什么,躲避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明白的理由。

他讨厌武林,每次有武林人士的客人,他就会神秘失踪,无人能找到。但如有事发生,他又能那么及时出现在最需要他的地方。

他明明亮丽如光,却又如一抹幽魂,无主且虚幻。他月­色­般的眼神里面,好像藏着天下间最绝望的悲。

天下闻名的仙人阁,星光闪烁,有最好舞艺的姑娘,有最好歌艺的姑娘,有最好厨艺的姑娘,有最好琴艺的姑娘……然而只要他走出来,所有光芒都暗淡,只有他,­唇­瓣眉梢能融化星辰。

有些客人见到了他偶尔晃光的白­色­身影,才明白了为何扬州老百姓会说,仙人阁最美的人是那位神秘的老板。便是全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人能有如此虚无渺茫仙人般的美貌。他们希望见到他,甚至擅自标起高价,一个比一个高,是渴望又是憧憬,他的身价渐渐堆得比天高。

可他,谁都不见。

他如孩子般嬉笑玩闹,从没有正经时候。他高兴就来戏弄大家一番,不开心就耍赖,一切随心所欲,却又无欲无求。

求……求什么?

反正,无论求什么都不会实现。既然希望了,努力了,还是会失去,他便什么都不想要了。

他曾经什么都有,天下人的称赞,父母的骄傲,绝世的武功,无人能比的美貌,以及,一个他愿意拿出一切来爱的女子。

可是,原来,他什么都没有,他没什么了不得。

等到他失去了所有,他才骤然明白过来。

冰冷澈骨的十指,无法呼吸的身躯,他常常靠在窗边,看着街上来往匆忙的人们,看到为了一碗稀面汤而欢笑的小乞儿,看到每次早上送丈夫出门的­妇­人,看到为一天的十几文钱而露出满意神­色­的卖艺者……他觉得那么奇怪,幸福是如此容易的事吗?那么容易就可以得到,大家都有幸福?

那么,为什么,他心里一片死寂,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有傲视天下的武功,可他不想动手。

他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可他不想爱任何人。

他有温柔体贴的亲人,可他不能回家。

他名震江湖,可他再也不会涉足江湖。

就这样,就现在这样……就好了。

他没有任何愿望,他没有任何去处,任由人安排,既然姑娘们想他留在仙人阁,他就留在这里,以素仙衣的身份,将自己埋起来,埋得再深一点儿……变成一颗石头,任人踩踢,默默无闻没人理会,就这样,淹埋起来一辈子。无人问津。

他不是白皓月。那个愚蠢又自以为是的白皓月,该去死啊!

可他又能如何呢?

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

他承认自己无法战胜命运。

他承认自己逃脱不过回忆。

一身犹胜女子的白衣素装,是他施给自己下的最毒咒语——他再不会爱上任何人,也不要任何人再爱上他。

非男非女,就这样,不问世事,躲在这个仙人阁中,终老一生。

如果井外只有伤害,他宁愿做那只井底的青蛙。

因为,自欺欺人比较容易快乐。

可那个陌生平凡的少女走到他面前,用天真可爱的表情说道:师傅,你会教我天下第一的武功吧?

那一秒,浩瀚尘世变为咫尺距离。

他想哭,一张­唇­却是抚媚夺魂的微笑。是中毒太深,还是当真心已死?

所有的谎言都不攻而破,他怕地,他想逃避地,他犹豫不决地,他一直以来悔恨不已地,原来就是那么简单一件事。

只是他始终没有看破。

其实,他不过是想去爱人。

他也想被爱。

少艾泪眼模糊,她那么通透的一个女孩,从第一天步入仙人阁,她就看出了素仙衣眼眸中无人能辨的寂寞绝望。

可是她没有说。她感觉到,他用所有的笑容美丽来掩饰那个黑暗,于是她也只有陪着他,饰演出他所希望的角­色­。也许,那是他所盼望的新生活。

错了!她错了!

她希望看到的,是他真心露出的笑容,他是如此了不起的人,他应该获得最幸福的所有。

为什么要掩饰呢?为什么假装看不到呢?其实,他那么怕寂寞,她应该一直陪着他,而不是由得他独来独往……

“少艾!快抓住!”

少艾抬起头,看到伤痕累累的华羽挣扎着爬过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段绸布,系在崖上的巨树上。她提起颤抖着的右手,看看素仙衣。他回给她一个坚定柔和的笑,点点头。她才用力扯住那段布,在手上绕了两圈,确定已抓牢:“好了,华羽……”

刹那,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好像失去重力般坠落而下,左手猛地巨痛,扯痛了所有神经。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到他落在自己身下,唯一维系住两人的,是她紧紧拉住他的左手,而他,竟然松开了手。

少艾低头,看到素仙衣的身体在风里飘荡。原来,低头往下看,他也不过那么瘦小,断崖却是如此巨大一个黑­色­的大口,轻易就能吞噬下白衣的他。

左手,断裂般巨痛。

“师傅!师傅你怎么了?师傅……你快抓住布啦!”为什么她那么惊慌?他不是最绝顶的武林高手吗?他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弹跳在陡峭崖壁之上吗?为什么他什么都不做,甚至放开了拉着她的手……

她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师傅……你……”眼泪从她的面颊滑落,清澈可见。

他忽然想,他是不是该告诉她,他从没见过如此纯净的泪。

其实她比她自己所认为的,还美丽许多。

素仙衣仰着头,沉默了许久,久到足以让她心神绝望,才淡然地说:“放手,小猪猪。”

“不!师傅!”她骤然明白过来,虽然她不懂任何武功,这一刻也明白了所有。

他,已经耗尽了所有体力,刚才拉着她是用尽了最后之力来支撑住她,即使右肩断裂,他也绝对不会松一下手。

可是此刻她安全了,失去所有力气的他甚至连拉住获救机会的力气都已没有。他可以心甘情愿坠落谷底。

粉身碎骨。

“不!我死都不放手……师傅……”她瘦下的手臂全是撕裂般的痛,她的手握的紧紧。

他叹口气:“你不听师傅的话吗?”

“不听不听!”她大着,边哭边狠摇头:“我绝对不会放手的!师傅刚才也没放吧?既然师傅是这么任­性­的人,为什么又要求我必须听你的话!师傅从以前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说,然后在大家都看不见的时候,才来卖弄自己的好,让别人欠你人情……既然师傅可以那么任­性­,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他那么诧异,无法相信这是那个单纯的小姑娘说出的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比师傅……我虽然不聪明,可是,我至少比师傅诚实多了……”

他听得那么清楚,反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右手还在她的手中,紧握着,因体重而扯起的断裂仍在蔓延,那么痛,痛得他几乎无法思考,可是,他好像突然看明白了这世界。

命运轮回,究竟是谁主宰?

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看穿自己。

他听懂了,他真的听懂了,她想说的话,她如花般艳丽的面­色­,都那么清晰可见。

这次,真的不是他自以为是了吧……

崖上的华羽,也同样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他微微一笑,是吧,这是本来就注定好的故事啊……可,他也会有酸涩啊……

“你们两个,都抓好了!”

强忍住全身的伤痛,华羽使力将崖下两人拉起来。少艾还好,只是满身擦伤,但素仙衣一头一身的血,更何况那已经变形的右臂扭曲得刺眼。

“师傅!师傅,你怎么样?”少艾担忧地询问。

素仙衣倒在地上,喘口气,才笑道:“放心,为师如果死了,岂不是天下姑娘都要来徇情了……”

见到师傅和以往同样调皮,少艾才会心一笑。突然,她转过头环视四周,除了华羽,还有几名越天城的人负伤倒地。

“华羽!”少艾咬紧嘴­唇­:“拜托你,把师傅……带回去,带他离开……师傅受了好重的伤,他要赶快治疗……”

“那你呢?”华羽担忧地问,她的语气似不离开般。

“我……”她摇摇头,坚定地说:“我要去找清岚,他被带走了,一定还在城里,我要带他一起走。”

“傻瓜!”华羽忍不住喝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里是越天城,连素仙衣都受了重伤,你一个小姑娘,你去哪里找清岚,又怎么能把他带回来。”

少艾拼命摇头,拉开阻挡她的华羽。看到华羽也是满身伤痕,她心里不忍:“华羽,我们是多少人来的,就要多少人一起走。你和师傅,还有清岚,都为我做了这么多,我绝对不会留下清岚一个的,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他有事的!”

华羽怔住,看到她那么坚定的眼神,他忽然明白说什么都是没用,从小,她就特别倔强,他不是比谁都更清楚吗?

华羽深叹口气,拉起地上的素仙衣:“我知道了,我们先去跟大师兄约了的西面马房,我去弄马车。回头,你们一定要赶过来。”

“嗯。”她答应下,心里揣揣不安,担忧着清岚。

刚才那个老人,难道就是……

她不知道,走近黑暗的通道,她低头深吸口气,慢慢走入。

通道黑暗无光,与之前排水口的小洞不同,与她和华羽走的那个暗道也不同。这个暗道虽然宽敞,却透露着一种腐烂的味道,无声无息,好像通往另一个世界。

她心念着清岚,步伐轻快。

有时候她自己也疑惑了,当她看到师傅,看到清岚,看到天苍雪,看到敬月大哥,看到华羽……武林究竟是什么?武林高手又是什么?

虽然清岚什么都不说,可他的痛,他那种碎裂身心的痛,她都清楚看到。

为什么?

清岚不是有很厉害的武功吗?为什么他还会那么痛苦?

师傅不是那般了得的人吗?为什么却要逃避自己傲人的武功,甚至改名换姓不愿再踏入江湖?

他可以守护他想守护的人,他可以天涯海角任意来去。

可是,即使有再厉害的武功,还是会有得不到的东西,保护不了的人。她难过,她伤心,她不要再看到有人受伤、有人痛苦,然而,纵然拥有再厉害的武功,难道便可以改变世界?

她心里,痛得全是苍凉。

其实,她早已发现,她早已明白——她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天下第一的武功。

重要的,是一颗守护的心。

昏暗中,她慢慢适应了­阴­沉的月­色­。无灯的幽蓝房间里,有轮椅上的天胜,有脸­色­苍白的天苍雪,还有她面前几乎已无法再支撑住要昏倒的清岚。

“清岚!”

她慌张地扶住他,让他高壮的身子靠在她瘦弱的肩膀上,用尽全身力气,撑起他。清岚昏醒未定,他缓缓张开­唇­,可好久,才冒出几个音:“……少艾……离开……”

少艾用力顶起身体,无畏轮椅上老人的毒目,轻轻道:“对,我们一起离开。”她温柔地皱起眉:“你受伤了,忍着点儿,我们去看大夫。”

天胜­干­瘦的面孔上,目光炯炯,如毒舌之牙:“你以为,越天城是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吗?”

天苍雪不知道怕着什么,颤声道:“爹……”

少艾抬起头,面对天胜,心里已是不悦:“那么我现在‘请你’让我们离开,可以吗?清岚受伤了,我要带他去治疗。”

“哈哈哈哈……”腐木般的老人狂笑起来:“你要带着孽畜去治疗?你要救他?哈哈,小丫头,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是一个走火入魔的邪教叛徒,他是个杂种,他是个疯狂的野兽……你要救他?你说,你要救这么个没有人心的恶心东西?”

少艾只觉得自己心里惊挛般扯痛,从来没有如此气怒过:“你……你说什么?!”她想起初次相间时清岚每一句的自我否定,突然明白了所有:“是你……是你!是你身为父亲又背叛了他,所以……所以清岚才会连自己都不敢承认面对……你……你根本不配做人父亲!”

“背叛?对这种孽畜讲背叛?哈哈……”天胜呲牙咧嘴笑道,忽然吼起来:“你说我没资格做他父亲?我没资格做这个……这个畜牲的父亲?是啊!这样的东西,才没资格做我的儿子,不,他根本不是人!”

“你说什么!”

天胜转动轮椅:“越天城只需要一个掌门,既然当初选择了苍雪,另一个就是废物。我留他­性­命他就该叩头谢恩!现在居然敢连同外人来破坏我越天城……哼哼,真是没说错,这种畜牲最后只会成为越天城的绊脚石!真该当初一起将他烧死!”

少艾感觉到肩头的清岚轻轻动了一下,即使只是那么轻微的动静,她也清楚了然,他有多愤怒。

“废物废物!”天胜苍老­干­瘦的身躯在轮椅上跳动,一根根青筋清楚分明:“全都是废物!这孽畜也是,苍雪也是……一点儿用都没有,都是叛逆!”

“爹!”天苍雪惊慌地叫道,扑到天胜身边:“没有,苍雪已经尽力了,苍雪……苍雪一个人,毕竟难以以一敌多……”

“滚!垃圾!”

没待天苍雪说完,天胜就狠狠甩开他,天苍雪一头撞在墙角,神­色­失措。

“你也一样,废物!连这点儿事都做不好,怎么做越天城的掌门!你简直是越天城的耻辱!”天胜怒从中来,口不择言:“我要摘下你的越天城掌门之位,从现在起,你不再是越天城的人了!”

天苍雪一听愣住,眼中失了光彩,苍白的面孔毫无血­色­,一张白­唇­微微张启:“爹你说……你不让我……越天城……”

少艾看着这一幕,虽然心里对天苍雪之前所作所为多有怨恨,但心里也隐隐激起怒火:“你这么做太过分了,他好歹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能……怎能当他东西一样使来唤去!”

“臭丫头!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是我将越天城推上最高顶峰,越天城就是我的,越天城所有的人都是我的,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对我的越天城没用的就是废物!你们都是废物!”天胜仰头笑起来,年迈的身子颤抖着,枯瘦的手臂似乎也有了些微光彩。

少艾狠狠咬着下­唇­,咬到再没半点儿血­色­。她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过分的人,视其他人为东西,任意­操­控吗?

“闭嘴!闭嘴!闭嘴!”

她怒吼着,靠在她身上的清岚感觉到她肩膀在颤抖,她心跳是如此快,快到几乎要冲破胸膛:“你才是那个没资格说话的人!”

“每个人生活着,都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幸福!像你这样的人,居然把其他人都当成自己的东西,当成自己的棋子,你以为自己是谁啊!你是神吗?!即使是神也是为了让凡间的人可以快乐生活而存在的,而不是妄自尊大,自以为是地决定别人是垃圾还是废物!照我看,你才是那个废物,才是那个多余的人呢!清岚哪里是孽畜了,他是那么善良的人,善良到牺牲自己也要帮助其他人,善良到面对我这么一个小姑娘的无礼任­性­不但纵容还感谢我!他一点儿也不冷血,也不是没人要的人!至少在我眼中,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取代清岚!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清岚!”

清岚意识朦胧,但他听着,听着,为她的怒气彻底迷醉!

“你才没资格做清岚的父亲!你哪里比得过清岚!”

吼叫在这小小的房间敲荡,沉叠层层,久久才散去。

清岚那么迷惘——她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她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取代他。

她说,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心脏就在胸口,一下一下的跳动,如此清晰感觉到。

清岚闭上眼,呼吸那么平稳且自然,哪怕伤口上剧痛,痛得几乎没有感觉,他还是能感受到,内心有种温暖,刺痛肌肤。原来,活着就是这样的感觉。会为她做每一件事,会为她的每一句话而动魄惊心,只要她看着他,他就温暖地无懈可击。

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有人需要,有人可以爱,也有人,需要他爱着她。

十二年来黑暗血腥的折磨,一下子变得如此远,什么都想不起,除了她的笑,她的泪,她的话,她的怒,还有什么能残存脑海?

——你如果肚子饿了,先吃我的食物好吗?我拿我的食物跟你换小兔子吧。求求你不要杀害小兔子。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那束小小的阳光就以极快的速度在蔓延,融化了积雪,温暖了身体,让他摘下被谎言蒙骗戴上了十二年的野兽面具。

苍惶十二年,终究是一场梦,现在他醒了,注定是结束这可笑梦境的时候。

只有那道温暖,是最独一无二!

“臭丫头!凭你这么个不三不四的烂丫头也敢在这里大言不惭,居然说我比不过那么一个孽畜……!”天胜气得全身都在抖,他转动木轮椅,从身边拿起一把弓箭,箭心直指少艾的心脏!“我就让你和这孽畜一起去死吧!没用的家伙,全部,全部都一起去死吧!”

少艾吓得汗水直滴,手里却没放松半点儿。天苍雪呆坐在地上,手指微微颤动,轻得无人发现。清岚身子依然无力,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靠少艾的支撑勉强没倒下。

少艾咬咬牙,撑着清岚,一步步向门口缓慢走去,她让自己立在朝着箭那边,清岚则在安全方向。天胜手中的弓逐渐绷紧,他虽没有年轻般有力,却仍是宝刀未老,不愿承认输给年轻人。

清岚靠在少艾肩头,清楚地听到她每一下喘息,她的热气。他闭上眼,忍着背后彻骨的巨痛,轻声道:“少艾……放开我,你一个人逃吧……”

少艾咬着下­唇­,使出所有力气,不让高大的清岚滑落:“不!我们两人生死与共!”

“少艾……”

“不要说话!”少艾的­唇­脚咬出一丝鲜血:“你说话伤口会更痛地!”

清岚看着她小小的脸,她清澈的双目里有最坚定的信念,她走得那么慢,她抱得那么紧,她的身子是那么炙热……清岚缓缓闭上眼,他明白没有任何话能改变这名十六岁少女的决心,可是……

“我本来,是想为少艾而死的……”

那句话是如此轻,仿佛仅仅是为她而存在。少艾摇摇头:“我知道,所以,我不要你死。”

她已经决定,再也不要什么都不做,让一切只能成为回忆,在胸口腐烂。

像娘去世时那样!

那种痛苦,撕心裂肺,让人日日夜夜后悔到除了哭泣什么都不能做。无能为力,最是伤人心扉。

她知道清岚于她而言是多么重要,重要到此时此刻,她就是死,也绝不会松一下手。

——我,天清岚!在此起誓:从今以后,秦少艾就是我的主人,我将奉上所有一切来守护她。今生今世,永不离弃。任何人与秦少艾为敌,就是我的敌人!如有违背,天诛地灭,永不复生!

“清岚……清岚……”她喃着,每一个字音都带着血味:“每次每次,都是你为我做那么多,现在,至少也该给我个机会,让我验证我的付出。”

清岚没有回答,他伤地那么重,也许早已昏迷,冰寒的羽箭,直指少女的心脏,弓已拉满,拉弓者满面只有丑陋狂妄的笑。

少女看都没看过一眼,她只在乎自己身上那个重要的人。

她要撑起什么,她很清楚。

“废物就去死吧……”

她闭上眼,等着即将而来的撕裂。

等着,等着,然而等到的却是天胜的惨叫!

少艾转过身,看到窗边的天苍雪一张脸比冰雪还寒,手里长剑透过木轮椅从背后穿越天胜的身体。

天胜又气又怒,弓箭落地,抖着手指想骂背后的叛逆子:“你……你……苍雪……你居然……”没待他话说完,天苍雪起手将剑横扫过天胜老朽的身躯,老人的尸体倒在地上,双目全是惊讶,到死都盯着天苍雪如鬼的面孔。

少艾与清岚同样惊讶地难以置信。天苍雪俊秀的面孔苍白可怖,目光全是冷漠,没有任何­色­彩,直咬着老人的尸体。月光终于跨过云层,透露出光芒,窗边的天苍雪,仿佛是另一世界的人,那么陌生,让人寒颤又意外。

“爹,对不起,我不是你的棋子。”

字字风霜般刻骨,哪有半点儿感情。

“你……你……”天胜的­唇­如油尽的枯灯,咬牙发出最后的怒,却只能呻吟出两个浅音。他一生霸气向天,综横江湖几十年,将越天城推至如斯地步,哪个不敬重?哪个不胆颤?他满心筹谋要培养出一个最完美的儿子,要将越天城推至武林第一,难道也有错?杀了这些阻碍他的人,杀了白皓月,天下就会离开他更近一步!

在江湖上,他素被封为武林高手之一,是人敬人惧的身份,最后却命丧在自己­精­心栽培的儿子身上。

老人没闭上的双目如寒风中最后熄灭的蜡烛,天苍雪再没多看一眼,他寒着脸踏过尸体走过来,一步步。

少艾听到自己的心跳随着他靠近的步伐而不断加速。

天苍雪鄙夷地扫过少艾那张平凡的面孔,走到两人面前,抬手拉起清岚高大的身躯,一把推开瘦小的少艾。天苍雪面­色­没有任何改善,全是厌恶:“别碰我大哥,丑八怪!”

少艾愣一下,却笑了。不说话,跟在两人身后。

天苍雪撑扶着清岚的态度与每一下动作,都温柔到让人羡慕,他的神情似扶着最最重要的人。

越天城火焰熊熊,烈焰燃烧起整片天空。全城的弟子都顾着救火,未必知道悬崖边几个悄然离开的入侵者。马房的守卫也不知跑到了何处,华羽轻易就套到了几匹快马。只是转身时,胸口的刀伤撕裂起来巨痛,他几乎要摔倒。硬撑住强迫自己站起来,他将车子套在马匹上,把素仙衣抬上车。

天苍雪不让任何人碰清岚,受伤甚轻的他轻易就将高大的清岚抱上马车。

虽然华羽不懂,为什么这个家伙也会跟来。

马鞭一甩,马匹轻啸,奔驰起来。多得了素仙衣踹破大门,一路畅通无阻。

“少艾!华羽!”

两人回头,沿路跑来的正是程华衣,他身后跟着薄怜惜。华羽忙拉紧缰绳,停下车子。程华衣跑到马车边,放下手中抱着的白衣外套,掀开衣服,里面正是白敬月。只见他面­色­惨白,额头渗有薄汗,闭着双目,似乎不太清醒。少艾轻轻拉开包裹着的衣服,“啊”地一声就叫起来。

只见敬月身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口,都是烫伤鞭子痕等。程华衣一放手,敬月整个人就倒在马车上,看来本人已经没有半分力气了。

“敬月大哥!敬月大哥!”

少艾连叫数声,白敬月才慢慢睁开眼睛。他扫视过数人,微微一笑:“秦姑娘你没事啊,那就好……如果……如果你出事了,二哥一定会扒了我的皮……”说着往后一仰,险些摔倒。

“怎么会这样!”少艾泪水直落,她万万没想到,越天城居然动用私刑!敬月大哥都是为了她才会如此,试问她又怎么忍心。

程华衣跃上马车:“少艾,别担心,我查过他脉搏了,并没有生命危险。重点是先要离开这里……”环顾过四周,人都齐了,只是个个都伤痕累累,需要立刻救治。再一转身,居然看到天苍雪,吓得他险些摔下马车。

天苍雪倒不动声­色­,只是冷扫过白敬月,才缓缓道:“先说好,我虽然欺负过他两下,但其他的与我无关。如果你要追究责任,我是不介意,但也先离开了这里再说。”他注视着躺在身边的清岚:“你要追究,等我大哥平安无事了,我随你追究。”

程华衣没想到天苍雪如此气焰嚣张,正想开骂,少艾忽然抱住他:“华衣大哥,他……说得对,师傅和清岚的伤都是半点儿等不得,我们快去镇上求医先吧!”

程华衣想想也是,让少艾和薄怜惜先照料伤者,华羽指路,他提起马鞭,赶车下山。

越天城里烈火熊熊,剩下的人都只顾着救火,再没人空闲下来追他们。

甚至,连少主失踪也尚未发现。

天苍雪披着披风,­阴­寒着面孔。他心里也是衡量过,若让清岚在越天城疗伤,自然更好,减少很多危险。但清岚不喜欢越天城,他也知道,权衡之下,还是决定让这群人带清岚到城中治疗为上。他知道,山下的大城就有白月仙庄的东北别院。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心里有种­阴­寒,让他不自觉如此做了。

只是知道,他必须如此做。

山路颠簸,车上又是数位伤者,程华衣再怎么小心谨慎,仍不免轻震到车上人。但清岚身受重伤早已昏迷不醒,素仙衣左臂裂开,也是高烧不断昏昏沉沉,只有敬月几次被折腾地转醒,皱眉瞪向程华衣。

“驴赶车都比你好。”

敬月讥讽地道。他的嘴巴之恶毒,从不输于素仙衣,只是向来保持温驯贵公子态度,并未给他发挥机会而已。

程华衣挑起眉毛:“你信不信我救得你,也就可以把你从这车上踹出去?”

“华衣大哥!”少艾知道敬月身上有伤,脾气难免有些躁,只好劝另一个。

没等他的回复,敬月就转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一头靠在车角的薄怜惜身上,倒头便睡了。薄怜惜吓了一大跳,不知所措,想推开他又怕弄痛他,看见敬月满身伤口,想到他是为了她们两人才弄至如此,不禁面­色­涨红。偏偏敬月­唇­边带笑,仿佛终于找到个舒服的地方,可以安心休息。

一路下来,他是赖定了这个很舒服的睡枕。

到了镇上急症,大夫表示三人都无生命危险,众人才宽了心。可大夫又表示,清岚和素仙衣都伤得极重,清岚不知何时才能转醒,素仙衣且不说高烧不醒,但是那右臂,就人见人摇头。

少艾才忧转喜,又喜转忧,还没开口细问,旁边一人猛然窜出来,狠狠扯住大夫的衣服。少艾一看,竟然是天苍雪。

天苍雪面­色­黑得不能再黑,任何人看得都害怕。他瞪了大夫许久才道:“你刚才不是说我大哥没有生命危险吗?怎么又改口说不知什么时候会醒?你……当耍着我玩啊!”

“不……不敢。”大夫吓得口齿不清:“我的意思是,令兄现在真的没有生命危险,只要你……嗯,好生照料,他能醒来,就一定没事了。只是……若总是不醒……”

天苍雪眼中冰寒巨毒,逐个字蹦出喉咙:“只是什么?”

“那……可能就……真的有点儿危险了……”

天苍雪扔下大夫:“庸医!”转身就要出医堂,程华衣喝住他:“你去哪里?”

天苍雪停下步,却没回头:“回越天城找大夫。”

“不准去!”程华衣道。

天苍雪冷笑:“你能阻止我?”说着,手中剑微微作响。

若论武功,天苍雪与素仙衣、天清岚等至强高手相比,自然远远不及。但他再差也是一代越天城掌门,怎会连一个小小寒冰派长徒都胜不了,即使他此际身上带伤,程华衣也胜算极微。

程华衣却不紧张,只道:“我确实不能阻止你,但你前脚上得越天城,我们后脚就离开东北往南,我就不信,你们越天城还有本事封城阻路,不让我们回去!”

天苍雪面­色­波澜不惊,只是一昧­阴­沉。他也明白程华衣是不信任他,怕他回越天城搬兵。略为思索过后,宝剑反手一收,天苍雪转到客栈小厮面前,抽出怀中银两:“马上去准备上好马车。”他扫视过其他几人:“我们要南下。”

说完小心看过清岚状态,才坐在旁边,强压着动武的冲动,等着马车到来。

店小二也老实,马上雇了最好的马车。数人一路行到京城,清岚情况未见转好,倒是素仙衣先醒了,少艾惊慌地呼唤:“师傅,师傅!”

素仙衣只觉得脑袋好像要涨成三倍大般疼痛,只能提起无力的左手,轻揉太阳|­茓­:“太阳北边升起吗?我怎么看到小猪猪在哭?你们这马车是去哪里?难道要把她运去屠宰场剁了,所以她才哭得好像天塌下来似地……?”

“师傅!讨厌的师傅,这时候还没句正经的!”少艾扑到素仙衣怀里,又怕压到了他伤口,马上弹起来。

素仙衣只觉得脑袋快涨成十倍大了,如果脑袋真涨得那么大,可能是快要爆炸了,那世间岂不是又少了一位绝­色­丽人?悲哀啊悲哀!他懒懒地想着,一边轻扶摸少艾的脸:“别哭了?在哭就变成咸猪­肉­了,到时候连腌制都省了,直接剁了你的­肉­就拿去上菜了……哦,如果有得吃,记得留点儿给我……我有点儿饿……”说着,他觉得头实在痛,又睡了去。

少艾满面泪水,师傅甚至一眼都没看过他自己断裂的右臂。

纯白的衣衫早已染满了另一种­色­彩,无论换多少次绷带,血都像要脱离身体般不断倾泻,无法抑制。

终于到达京城,京城的白月堂在全国都是首屈一指的大医堂,医治水平极高。大夫看到众病患也不说别的,先一个个分开看顾,绝没说什么有得治没得治的话。

众人总算放下心,正想休息一下,华羽和天苍雪也被几位大夫拉住:“两位也受了伤吧,先让老夫们看看。”

天苍雪冷眸一瞪,甩手撇开大夫,大步踏出,无人能阻,看得众人无语。

被甩开的大夫转过头,齐齐看向华羽,看得他心里起毛:“­干­……­干­吗?”

“兄弟们,上!这个可别放他溜了!”

少艾看着几名大夫抬起华羽就送进一间单房,而不顾华羽的尖声哀号,好像要送他入屠房而非医诊。

她立在原地,突然不再敢动。她知道背后的门里,有重伤未醒的清岚;旁边的门里,有右臂断开的师傅。还有敬月大哥,华羽……就连华衣大哥也无可避免的轻伤。

“少艾!”程华衣轻唤一声,叫回她的神智:“少艾,我先回师傅那里去告诉她整件事情。回头我再把薄姑娘送回去洛阳,还要顺便把灵儿接回来。”

“哦……好……”她淡淡答道,脑子里一片莫名的空白。

程华衣笑笑:“那这几个麻烦的家伙就交给你了。”说完,摸了摸少艾的头:“打起­精­神来,你是他们的­精­神支柱啊!”

“嗯……”她低应一声,有些魂不守舍。

看着窗外的夕阳,辗转流光间,她只觉自己失去了万千,双手满满的东西,都从指缝中流逝,什么也无法握住。

她可能真的太天真幼稚了,才会抱着不可能的梦,想以此来忘却自己的无能为力。

天知道她得到了什么!

她只知道,娘去世的那天,是铺天盖地而下的绝望!

娘是如此重视她,在人人力求自保之时,却把她藏在倒塌的马车之下,嘱咐她,无论任何事都不可出来。可娘一转身,便是生硬硬的一刀,血花四溅,溅在地上,溅在她脸上,溅在她心底。

娘倒在血泊中,再没有动过分毫。

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

过了很久,很久。

她心里明白,对于盗贼来说,那只是他们杀过的万千人之一,他们不会记得娘的容貌,不会记得娘死前那一声惨叫,更不会记得娘倒在地上,无法合拢的双目中,埋藏着多少不舍。

她只是一个母亲,只是一个女人。

少艾记不清究竟有多久了,她就这样趴在马车下面,对着娘无生气的双眼,一天,一夜,再一天……她没有动过一下,没有吃任何东西,没有睡觉,就一直到路人发现这里的惨况,才把她从马车下抱出来。

时光流逝,一切都会改变,一切都能在记忆中被淡忘。

她隐约已记不清娘究竟是什么样子了,残留下的,只是生活片断的几分留念。几岁大的娃儿,太多世事,她眼中看来都只是梦幻。

可娘死前那无光的双眼,她记忆犹新。

无论何时忆起,都如昨日鲜明。

她告诉自己,她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如果……如果……只是如果——她有天下第一的武功,她是否可以解救娘,和同行的所有人,于那一刹?

她可以打退那些盗贼,她可以赶走那些草寇,然后笑嘻嘻地跟娘撒娇,要娘赞她:她是不是很厉害?

昨日一切如梦,今日鲜血依旧。

纵然她今日真成了天下第一,死人也无法复活,无论是真言还是谎话,她都不可能听到娘那一声称赞——少艾!你好厉害,娘以你为荣!

那年,她不过是个五岁的稚儿。

谁是,谁非?

就算是梦,她也心甘情愿做着这个虚伪的梦,然后欺骗自己,只要她成了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那么,谁都不用死了……

然事实是,她无法拯救任何人。

包括她自己。

素仙衣和天清岚到底拥有非人体质的怪物,用药后没几天就转醒了。

素仙衣对于自己连抬起都无法做到的右臂全然不在意,只嚷着要吃东西。倒是利用右手无法活动为理由,笑嘻嘻地逼迫少艾喂他吃饭。少艾却是每见到那右臂,便泪水断线,反倒令素仙衣无助地不知如何才能停下她的眼泪。

一睁开眼就见到天苍雪的清岚,却惊讶地几乎说不过话。天苍雪虽然不说话,却温和地陪伴在清岚身边,还亲自把汤药送来喂清岚。别说清岚,所有人看到此景象都吓得几乎要心脏停止跳动。

程华衣带着薄怜惜离开后两天,素仙衣突然招手,要少艾将华羽找来。

华羽的伤虽然不轻,倒都没什么致命大伤,敷了点儿药便又往晴王府报道去了,有空时就来白月堂看看各人情况,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虽然感到奇怪,华羽还是皱着眉走到了素仙衣床前:“好­色­师傅,找我­干­嘛?”

素仙衣眉­色­一挑,喘了两口气,不容拒绝地道:“你武功太难看了,我决定要好好训你一趟……”

“啊?”华羽和少艾都没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素仙衣面无血­色­,原本白如玉的肤­色­因为受伤更加惨淡。他微微又顿了顿,才还给他们一个“你们是白痴吗?”的眼神:“傻小子,你还没明白吗?天下第一的白皓月要指点你武功啦!你还不叩头谢恩,快说:谢主隆恩!”

华羽更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指教我武功?”

素仙衣看了看旁边的少艾:“那么……如果遇到危险,你能保护她吗?”

华羽愣住。看到少艾,他明白了素仙衣的忧心所在。

是啊!虽然……虽然有清岚和素仙衣这样的高手在,然而武林中百般事无法预料,如果下次又遇到此种情况——素仙衣和清岚都重伤昏迷,谁来保护少艾呢?

华羽眼中一亮。他早该知道,素仙衣并非表面所表现的那么无惧无怕与随意凛然,而其实,他是拿了整颗心来守护少艾。

哪怕一个万一,他都不要发生在少艾身上。

他想给她最密实的守候。

华羽明白,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到了第四天,素仙衣已经不管大夫的阻止,蹦跳下地四处晃荡,顺便用一张毒嘴折磨每一个路过的人。可怜了少艾,活像幼稚园阿姨陪着这么个活宝撒野。

她只要看到师傅的右臂,心脏便如冻结起来。

她心惊胆战,又颤瑟,甚至扬起了卑微的念头。

素仙衣如何会不懂,只是万般无奈皆由他而起,若他开口,只会将伤疤揭地更深。

如果可以,他真想直接把右臂砍掉算了。总比若来他的小猪猪伤心好。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忘记那只无聊的手臂呢?

素仙衣惨白的面孔忽然发亮,似乎想到什么新鲜主意,他转过头,笑着看向少艾:“小猪猪,你好运气,为师决定正式教你武功了!”

少艾愣住,尚未反应过来,素仙衣已站起身,脚微微踏出:“这招叫做‘踏月神行’,重点不在柔,而是步伐心法,虽然你没有内功根基,应该也不难学。”说着,双脚跃起,只见他脚法变换,忽左忽右,猜疑不到,似有规律又无步迹可寻,尚未看清楚,又晃入另一点,变幻莫测,动作迅速,姿态优美,当真是踏月般。

素仙衣道:“‘踏月神行’一共分了二十四招步伐,你一招一招慢慢学,将来一定对你很有用。第一招是‘飞月步’……”

少艾没料到师傅真会教她武功,但也没时间让她细想,跟着素仙衣开始学步伐。

素仙衣知道她从未学过任何武功,于是慢慢讲解示范,每走一步,就细细告之重点与心法。少艾到底是个聪明人,一点即通,加上她从小就见华羽他们师兄妹练功,约莫也明白一点儿学武的方式,虽非天资过人之者,学得也似模似样。

素仙衣心中自然也有想法。他本是千百个不愿意教少艾武功,尽管他明白少艾为人耿直也不争夺什么武林地位,但武林并不是你不想介入就能退于一旁,只要学了武功,与人有接触,免不了就会被牵涉入江湖。江湖种种,他又怎忍心让这个单纯的小妮子品味到。

可此次越天城一战,他也明白到灾难与危险是如影随形,他、清岚、华羽以及少艾身边的人,多多少少都有半只脚或全只脚踏在江湖中,他怎可能寸寸严守,保证她不会触碰到任何危险?思前想后,他便决定好得不教,偏教少艾一些逃跑、临阵躲闪的方法,万一下次又有危险,她大小姐打是肯定打不过人家,至少还可以逃之夭夭吧。而这“踏月神行”名字起得好听,其实就是逃跑、躲避用的神技。

当年霜儿向他形容偷东西的技巧时,说道被抓时怎么怎么倒霉之事,他耻笑过后,以身试行,教她若被抓到该怎么怎么逃脱的方法,没想到左两招右两招,还真玩笑般地创出了一套逃跑妙法。他本就是喜欢恶作剧的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还多想了几种面对武林高手的逃跑方法,随口起个好听的名字,就加到映月神功里面了。

若以他素仙衣的武功,遇到哪一家的武林高手都不需要逃跑。但初衷是想教霜儿的,于是便以无任何内功的人做设想,没想到今日正巧适用于少艾身上,真是层层扣层层,老天还真是注定了他就逃不出这个圈子。

素仙衣自己伤口未好,被大夫要求未完全康复期间禁止使武功,当真是无聊地几乎要发霉。现在好了,上午先教少艾武功,少艾本来就没底子,素仙衣又是个学武天才,两人根本不可能一个步调来教传,但面对少艾,素仙衣再怎么也要耐着­性­子一步步来,哪敢摆脸­色­。下午给华羽指点功夫,正好把所有不耐都发泄开来,恶作剧不断,还重新复习过所有的讥讽用词,再不断创出新的词句,相信在锻炼了华羽武功的同时,也充分锻炼了华羽的心脏承受力与忍耐力。

傍晚时分,少艾来唤师傅和华羽去用晚饭,总是见到华羽一身伤口又疲倦地几乎要昏倒,比从越天城回来时严重。

华羽用剑硬撑着身体没倒下,咬牙瞅着素仙衣得意离开的背影,喘息不断:“我现在算是知道,这个人比蛇还能记恨……”

少艾看着华羽汗水淋漓的面孔,低声吐出一句:“华羽,对不起……”

华羽倒笑了:“怎么突然道歉?你师傅可恶,又不是你的事。我没有怨恨你啊……”

“不是!”她轻叫道。

抬起头,华羽才发现她双眼中泪水在打转,看得他心头都痛了,轻轻将她拥在怀里:“少艾,你又想到什么了?你就是爱胡思乱想,自己一个人承担一切。”

“华羽……”她抬起头,发现华羽还是和小时候没变,依然那么温柔。可是,他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高了?

小时候,他们不是一样高的吗?

偷偷看华羽他们练功,去土坡上挖泥蚯,到河边钓鱼,华羽还不小心摔了一跤,被他师傅骂了一顿。可其实,她知道,华羽是为了保护她,为了不让她跌落河里,才会自己摔了一跤。但华羽什么都没说,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从小到大,她都一直认为,她将来会嫁给华羽。

虽然她没有告诉华羽。

因为,华羽对她那么好,有苦一起吃,有好的一同分享,陪伴在她身边,他们是最好的伙伴。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华羽更­棒­的青梅竹马了!

可是,可是……

她脑里却涌入了师傅的模样。调皮的师傅,温柔的师傅,孤独的师傅,凄美的师傅。

师傅用双手包裹住内心里的伤口,以为这样就可以装作没受过伤,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

但她看到了,她发现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未必一定是美丽,而是伤痕累累,让她无法转移视线。

所以……

“对不起,华羽。”她轻轻推开华羽的怀抱,充满歉意地抬起头,看向已经比她高了一大截的华羽。

他已经是个男人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笨手笨脚的小男孩,可他仍是她最重要的怀抱。

竹林的寒冷一夜,她永世难忘,那个将所有衣服铺在她身上而自己冻得嘴­唇­发紫的小男孩。

她原本该好好珍惜他的。

“为什么道歉……”他没说下去。虽然他不是她最爱的男人,但他却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只要看到她的眼神,他就明白了她的心,明白了她感情,她无法阻挡自己付出的所有汹涌。

他深吸一口气,那么深的一口气。然后露出他灿烂的笑容,和过往每一次都一样:“傻丫头!都说了你是胡思乱想了!唉,快去吃饭吧,好好填饱你那空乏的肚子,就不会再这么胡思乱想了!”

“可是……”她仍有些犹豫。

“不用可是了!”他笑得明亮可爱,用力拍拍她的背,吓得她跳了起来:“放心!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只要你开心幸福,就是我最大的满足了!”

她突然明白到他话中的意思,心里一阵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怎么又哭?乖乖!别再哭了,一会儿你的好­色­师傅又会把这帐算到我头上了!”他苦笑着。

多无可奈何!他看着她长大,陪着她长大,最后却要将她拱手送人,看她找到其他男人。

他本来以为,将来一定会娶这小丫头做妻子的。

虽然,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走向屋子,她笑中带泪道:“华羽,你那么好,一定会有很好的女孩喜欢上你的。你一定会幸福的!”

那句话好真切,他是不是该感到欣慰呢?

屋子里,素仙衣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你们两个要卿卿我我到什么时候啊!我快饿死了!”说着不耐地戳戳手里的筷子,翻白眼给他们看。

除了伤得最重的清岚还在房里休息,其他人都已经起床用餐了。敬月笑盈盈地看着黑脸的素仙衣。素仙衣被看得起­鸡­皮疙瘩:“敬月,你小子不想活了!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严重警告你,如果你敢再露出那种眼神盯着我,我就送你再躺回在病床上!”

“没有啊!”敬月无辜地道:“我只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二哥是这么害羞的人,所以忍不住……”

“咻!”

话没说完,一只竹筷子便飞驰划过敬月的俊美面颊,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顺便将他接下来欲出口的话都吞回进肚子。

“你刚才想说什么?敬月小弟弟。”素仙衣笑着问道。

“没有,我没什么都没说,我只是说:二哥果然是我最最敬爱的人而已……”说完,他保持着温柔的笑容,低头,安静准备吃饭。

“对了,忘记告诉你,你家的那个未婚妻来了一封信。看来程华衣带着你那小娘子已经到洛阳了。”

敬月倒没感任何意外,接过信就拆开,薄薄的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给我讨厌的未婚夫君白敬月:恭喜你没有毁容啊,可喜可贺!

少艾擦擦额头的汗:“敬月大哥,薄姑娘她……”

敬月没回答,­唇­角露出一抹笑意,收起了信。

反正他自己心里已然清楚明白。

“我比较想知道地,是这个家伙该如何处置?”素仙衣撇撇嘴,不满地看向角落的天苍雪。

天苍雪披着一件浅蓝­色­外套,坐在边上另一桌,无视于其他人。那日离开越天城,他一言不发,失了平日的虚伪盛气,小心翼翼抱着清岚离开,一路上不言不语,谁问话都不搭。大家初时都在担心清岚,也没多言。

直至到了白月堂,大夫观察过清岚,确定没生命危险,大家才松口气。

然而,天苍雪寸步不离,跟随在旁,也不提何时回去越天城。

照理说,天胜一死,越天城又经历了如此一波,自是伤痕累累,天苍雪身为掌门,理应回去指挥一切,才可跨越此难关。

但天苍雪却只字不提,只是陪着清岚,好像……好像清岚,比越天城还重要般……

单独坐在角落的天苍雪全然不理睬任何人,如幽灵般,要什么做什么都自己动手。此刻他倦缩在小桌边,手里是他刚在厨房摸回来的炒面与冷茶,有一口没一口得独自吃着,全然不理会他们众人的喧哗。他身为一介小少爷,自幼从没下过厨房,自然不可能自己动手备食,又不愿开口说话,唯有见啥拿啥,茶冷了也没人知道。

没关系,吃什么喝什么都无所谓。他只是不想离开大哥,一柱香的时候就不想离开。如果留在越天城,确实很简单,但他又如何能随时待在大哥身边。他知道大哥不喜欢越天城,既然如此,大哥想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等大哥醒了,他要第一时间去问问大哥,问问他话中的意思。

——因为,我现在比你幸福。我有少艾。

——苍雪,我是被抛弃了,但是不是被命运。而是对越天城的寄生,是对父亲的盲目遵从,是名利下的傀儡,是所谓‘要成为越天城最强的掌门,让越天城成为武林最强’这些虚幻又无聊的观念所抛弃。而留下来的,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

——人的语言才是最可怕的毒,只要所有人都如此说了,那么一件对的事也会变成错,一个活的人也会变成死。可其实,我是一个人类,我不需要父亲的赞赏,不需要成为越天城的掌门,不需要为越天城奉献一生。我也……可以抱住我的幸福,她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大哥可以用那么幸福的表情说出这些非异所思的话?

他也想知道,真有那种东西吗?只要拥有了,就可以快乐,就可以幸福?那又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呢?

二十三年来的过往,为什么苍雪从来没感觉到过?

他以为,听爹的话,将越天城推至最高,就是幸福。可为什么,他觉得离开了越天城的大哥……甚至比他还幸福许多……

当听到被爹抛弃,当明白到爹只是把自己当一颗棋子,他感觉到过往的有些什么信仰的东西在崩溃,不断破碎,已再也拼凑不出以前。

——停止这场无意义的争斗吧,你还有越天城,还有无数人的爱戴,还有似锦前程,根本没必要把自己逼的那么紧!根本没人逼你,是你自己逼自己而已!

大哥的话如一句咒语,钉在他脑中,不断敲打,到了无力抵抗的地步。他迷惑了!他是如此绝望——只有大哥!只有大哥知道这一切的答案,只有大哥能回答他!

所以,他不要大哥死!

他一点儿也不后悔杀了父亲,他只想知道一切的答案。

他看着自己白晰漂亮的一双手。

从今以后,他要自己开创自己的生活,不是听爹的话,不是非要做越天城的掌门,不是非要将越天城推上武林顶峰……这些,都是大哥说的,所以,大哥你快点儿醒来吧,醒来才能告诉他。

他,究竟该如何做……?

少艾看着天苍雪,他失了平日的猖狂,俊美的外表没有装扮,一头秀丽长发简单扎着马尾散在脑后,蹲坐在桌边,似透明人,不理人也不需要其他人理他。刹那间,少艾却觉得天苍雪如此像第一次见面的清岚,同样用冰冷的面具遮挡住真心,却又如此像个孩子,天真不作假。

少艾起身,绕过素仙衣和华羽,走到角落,走到天苍雪身边。天苍雪没抬头,只是斜斜眼角扫了她一眼,又继续吃冷掉的炒面。

少艾轻问:“你也受伤了吧,放置不理总不好。伤口如何?要包扎吗?”她虽然厌恶天苍雪之前的所作所为,但念及他如此为清岚,还救两人­性­命,于情于理也不该置之不理。

天苍雪对她视若无睹,少艾也不介意,还在等着。天苍雪见状,侧过头,目光­阴­森地瞪着少艾,只一句话:“丑八怪,滚开。”

“你!”华羽大怒,刚起身,旁边素仙衣却拉住他,将他压回到位子上。

聪明如素仙衣,哪里会看不出天苍雪一路追随为得是何。他笑笑:“天少主,我家小猪猪确实不是美女,不过你也该看清谁是她身后人才骂这句。现在不比当初在客栈时,我们众人包括你都受了伤,要斗起来你一个可不能敌。我想你也不会做如此蠢的事吧。”言下之意,天苍雪还是乖乖让少艾疗伤好,否则他们几人就是架,也要架他疗伤。

天苍雪从来没有过如此寒冷难近,他本也是万千宠爱下的宠儿,加上他如此外表,多少年轻女子心仪,他也乐于被人敬爱,以为表现得正直帅气人人仰慕,便是最好的生活。

而现在,白家众家丁见到他都绕道而行,直当他是冰山冷窟,连侍女也只敢远远咬舌头,哪有胆走近半步。

天苍雪似乐于此,无声无息,没人理他最好。

反正,他过去所有重视的东西都已经被弃置,是被人仰慕敬爱还是厌恶,他都无所谓。

少艾吃得小肚子滚圆,呼一口气,刚走到廊下,看到药房侍候的侍女端着一份晚餐走向西厢,显然是要送给清岚。少艾微微回头,见天苍雪果然被按着上药,未有功夫看过来,忙接过侍女手中的盘子:“我送过去。”转身绕了个圈,奔向清岚的房间。

这段日子,天苍雪寸步不离清岚,甚至不让她接近清岚,少艾心里自有不快。可念着他们两兄弟十几年来关系形同陌生仇人,难得如今有所改善,且不管天苍雪按得是什么心,她也只有忍耐忍耐了。

难得有机会可以避开天苍雪见到清岚,她欢喜得冲上去。

立在清岚房门前,她深吸口气,轻敲门。寂静些会儿,里面传来低沉熟悉的声调:“进来。”

她轻手轻脚推开门,小心踏进去。月已东垂,房间中漆黑一片,竟然没有点灯。少艾知道清岚喜欢黑暗和寂静,是以动作也非常静悄悄,将食物托盘放在桌子上,步到床边。清岚靠坐在床头,背向门口,一动不动。

少艾跳过去,一把从后面捂住清岚的双眼,笑道:“猜猜我是谁?”

可清岚依然静静坐着,连根手指头都没动过,好半天过去,才缓缓张口:“少艾。”

“讨厌!一点儿都不好玩!还以为大好机会可以吓到武功超强的清岚呢!”少艾无趣地松开手,扁着嘴巴将食物送到清岚面前。

清岚冰冷的面孔微微有了几分柔和,接过碗筷:“我确实被你吓到了,听到你的脚步声,还以为是自己幻听。”

少艾不满:“那么说我还没到门口你就听出来是我了?哼!你们个个都是武林高手,都在欺负我!”

清岚没搭话,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晚饭。

看到清岚胸口的绷带,少艾道:“伤口还痛吗?”

“不痛。”

“真的不痛?”

“真的不痛。”他淡淡笑着,却没在看她,只是盯着眼前的黑暗。

她有点儿不太相信他,因为他什么都说好,什么都依她的。他那样的­性­子,即使真的痛到要死,也绝口不会说吧。想起越天城中那冰寒可怖的一刀,他倒在鲜血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却仍是要她独自离去。她颦起眉,面上凝起担忧的神­色­。

像清岚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不会老实地说出:痛。

是啊,一直以来,他都是装作漠不关心,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只是如影随形。即使想要什么,希望什么,也不让人知道。

可是,她就是想知道。

是因为以前都没有人理会他的感受,没有人会去在乎他的想法,所以他­干­脆就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理,任由沉默蔓延,甚至腐蚀心里,他还是没有表情的面孔,看不出任何痕迹。然而,正是因为这样,她更想知道,她想打破他的孤独,让他从此不再觉得他只有自己一个人。

心里面有种酸刺刺的痛,叮咬着她。

“清岚。”她侧过头,靠在他的手臂上。清岚停下吃饭,让她撒骄。

他那么高大,是不是就为了让瘦小的她来依靠呢?

清岚的体温比一般人高,无论何时靠上来,都觉得尤为温暖。她喜欢清岚的体温,也喜欢这样靠着高大的清岚。

她是不是太自私了?她喜欢的人明明是师傅。

可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这是不一样的。

他们两个,从来都不一样,她也从来没有比较过。

月光照得满地霜白,她闭上眼,就这样靠在他手臂上。他没有看她,仍然只是没有表情地盯着面前的黑暗,似乎想从黑暗中看穿这个世界。可他的身子没动分毫,由得身边这个十六岁的少女以她喜欢的方式尽情依赖他。

那一秒,世界是静止的。

突然,少艾感觉到背后有一阵冰寒厌恶的视线。她睁开眼,看到天苍雪俊美无双的面孔上爬满了厌恶之­色­。房间门口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显然他们已经逼迫天苍雪上完了药,而这位大少爷,也终于发现有疼未得他允许接近他最重要的大哥了。

“我……这……对不起……”少艾慌张地道歉,她觉得可笑,怎么好像沟引别人丈夫被抓­奸­在床似的感觉。

天苍雪立即注意到少艾搂抱着清岚的手臂。

“丑八怪,你敢碰我大哥!”

天苍雪怒起,扬手就要打下去。少艾吓了一大跳,哪里躲得过。天苍雪的内功也是不可小看,这一巴掌打下去,她半张脸不毁才怪。

“苍雪!”

清岚只一声轻喝,天苍雪立即僵住,手悬在半空没打下去,许久,最终不甘愿地收起,背对众人坐下。

其他人看在眼中,都不禁惊了。天苍雪何等险恶高傲的人,居然如此听他最看不起的清岚的话?!

而那态度,更是温驯地可疑,仿佛连为什么都不需要就甘愿听从一切……仿佛……

似视清岚如他的主人。

可天家两兄弟都没再说话,俨然一切如此理所当然,房间一度沉默。少艾不知道该说什么:“嗯……清岚……嗯……你慢慢吃啊……”说完,冲出房间,顺便将在门口偷看抓­奸­现场的一­干­无聊人等都拉走了。

少艾一路跑过走廊,心脏跳得飞快。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但就感觉到天苍雪和清岚之间怪怪地。

这份古怪,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然而,她却无力阻止。

为什么天苍雪突然变得那么重视清岚?他不仅仅是重视,甚至到了一种非清岚不可的地步。他就像个孩子,如果有人和他争清岚,他就竭斯底里地赶走对方,不让任何人接近清岚。

太奇怪了!

感觉上……很不正常……

她一直想着,一直想着,连师傅的问话都没反应,连华羽送来的糖果也食之无味,心底深处有种恐惧,她必须弄清楚。

夜晚的月­色­如画,少艾翻来覆去在床上睡不着,只好起身,想看看月光,不料却看到月光下静谧如月的天苍雪。他坐在走廊边,赤着脚,披着一件外衣,面孔苍白透明,仿佛能看到透血管。一席柔顺如丝的长发披肩散落,有种妖异的魅力。

少艾愣住。她知道天苍雪讨厌自己,犹豫着决定还是赶快回房间算了。

可惜天苍雪已经眼尖看到了她,黄莺绕谷的嗓音在寂静的夜晚响起:“睡不着?”

“嗯……”少艾挠挠头,不知该怎么办好。这时候再装做看不见已经不行了,­干­脆豁出去,走到天苍雪旁边坐下。

天苍雪也没理会她,径自盯着月亮,不知道在想什么。少艾想起第一次见面,这人那时虚伪地好像一个完美贵公子般,惹地仙人阁众姑娘嘀嘀咕咕好半天,个个眼睛都钉在了他身上。谁能想到,半年里为了一本武林秘笈,这人­阴­魂不散地,几度缠绕,欲置少艾他们于死地,可如今竟然又莫名其妙地比邻坐在这里,人生真是难以预料。

少艾会心一笑,倒没那么怕天苍雪了。

“你似乎很讨厌我?”她眨眨眼,问出她一直以来的疑惑。

天苍雪斜过目光,冷哼:“当然,讨厌死了。”

“那么讨厌?”

“我恨不得你这丑八怪赶快死掉。”

“……为什么?”

天苍雪似想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回答,字字带着血腥:“都是因为你,大哥才离开的。”

“离开?”

“没错!”

天苍雪吼道:“都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大哥就会一辈子在地牢里,只有我能见他,他只属于我一个人!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他就不会离开,不会用那样正常的语调,说你是他的幸福!”

他咬着牙,口口都是吐血般痛苦:“我恨死你了!现在大哥眼中只有你!只有你死了,他才会重新属于我一个人!”

少艾惊讶地看天苍雪,那么惊讶,好像看着另一个人。

夜空繁星,映照着肤­色­如月的天苍雪。他苍白的面­色­,他苍白的颈项,他苍白的眼眸,都在诉说,他是如此重视清岚,绝不会让给任何人。

少艾忽然感觉,他是那么脆弱,如一个失去了唯一玩具的孩子。他的父亲和身边人,将一个个涂画好表情的面具戴在这个孩子身上,一层层,一个搭一个,厚重到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本来的表情。一切是注定的,他还没明白到他可以选择,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如果当年清岚没有被家人背叛,是否也会成为另一个天苍雪?

——苍雪,我还记得,我最后一次和你去狩猎时,你说杀害小动物太残忍了,为了自己的一时荣誉与快乐,居然毁灭一个生命。那时那个清澈的目光去哪里了?你告诉我,那个善良到宁愿被爹骂无能也不愿伤害动物的小男孩,到底……到底在哪里?!

少艾的眼睛朦胧了,她也觉得,天胜确实该死。他有两个如此善良优秀的儿子,却硬要把他们的­精­神都扭曲,朝着两个极端发展,把他们两个都毁了。

现在这个咬着牙如孩子般愤怒的天苍雪,才是真正的他啊!

而不是那个由越天城推崇而起的偶像主人。

就像清岚一般,天苍雪也被那个越天城的诅咒荼毒了。一个是被选中的继承人,一个是被舍弃的野兽,两兄弟中总要选择一个。天苍雪那么害怕,他希望大哥一辈子都是疯狂的——如果……如果清岚恢复了正常,如果他不是疯狂的野兽……

那么,这次,是不是资质没大哥优秀的他,要沦为被舍弃的一方?

这是谁种下的毒?

尽管天胜死了,他所植埋在两个儿子脑海中的毒咒已经根深蒂固。

常年累月下,看到被囚锁在地牢下疯狂的清岚,天苍雪恐惧到了骨子里——如果,当年被舍弃的人是他,那么在地牢里疯狂仇恨的野兽就是他!

每次经过地牢,他­阴­寒恐惧。每次面对大哥,他心惊胆颤。他真正怕的,并不是疯狂的大哥,而是这份诅咒的命运!

因为,他知道,其实大哥并没有真的发疯。大哥眼中清晰明亮。

他们是血脉相通的亲兄弟。他比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更明白大哥。

可是,大哥越疯狂,越证明苍雪是正常的。

大哥越血腥,越证明苍雪是善良的。

大哥越被人类舍弃,越证明苍雪受人尊敬爱戴。

所以……所以……大哥,算苍雪求你都好,你永远都不要正常吧,如果你正常了,那苍雪……怎么办?

他好害怕成为被舍弃的那一个。

他害怕被否认,被否认就会变成大哥那样,被整个世界抛弃,连自己都放弃了自己。那个­阴­森寒冷的地牢,不只是清岚心头永远的黑暗,也是他心底的­阴­冷。

他必须照爹的话去做!他必须成为一个优秀的继承人!他必须将越天城推至武林第一!所有这一切,都是他必须做的!

他太害怕成为被舍弃的人了。

当爹要舍弃他的时候,他宁愿选择杀死爹。

他不能被舍弃!如果要被抛弃,他宁愿选择毁灭抛弃他的人。

然而,清岚那冰封十二年的积雪被融化了,他那么羡慕大哥,为什么大哥那么深的黑暗也能清扫而去?

他也希望,有人来帮帮他吧。他快要被活埋了。

被那个黑暗无形的诅咒。

可是,大哥的话唤醒了他。原来他还有其他的选择,原来他可以逃出这个恐惧的牢狱。他不会被舍弃,即使,大哥那么正常而温柔的笑着,也不会有任何人指责他,说他才是该被封印起来的恶魔。

大哥是镜子里的另一个他。他们在同样的待遇环境下出生长大,却给予了两种结果。

所以,大哥一定知道解开这种咒语的力量。只有大哥,告诉他有其他的选择,其他的方式,继续生存下去。

他不能失去大哥。这世界上只有大哥有资格做他的主人。

大哥——只能永远属于他一个人!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晨光斜­射­入门扉,从中间形成一条温橘­色­的光芒。一只小手轻伸入,从中间推开陈旧的木门,光芒迅速蔓延进这间普通的小屋,她立在门边,顿了顿,才缓缓步入屋中。

厅里没人,厨房冒着些微滚烟,稀弥在房屋里。她抬腿踏入厨房,见到一个背影,料理着锅中淡淡的稀粥。

记得她离开时,那背影还挺直高大的很,不过一年时间,她只觉得那背影竟驼下身子,还带有些微苍老感。

她走上前,从后面抱住那老人:“阿爹。”眼里酝酿出些微湿润。

中年男人愣住,放下手里的锅盖与筷子,慢慢转过身子,慈祥的微笑一如她离开时般温柔:“少艾,你回来了?”

她眼里的湿度终于把持不住,顺着眼角直落,将石砖地板润起了一滴水迹。

她也是到这一刻才知道,她是多么需要这一句话。

擦擦眼末,她甜甜一笑:“嗯,我回来了。”

几度折返,她终于回到了家。

阿爹酿好粥,装了一小碗,送到她面前。少艾端起碗,只觉得稀粥中的甘甜将她融化了。

“阿爹做得粥果然是最好吃的!比仙人阁厨艺第一的韩眉姑娘做得还香。”

“傻丫头。”秦元摸摸女儿娇小的脑袋,无奈地笑道:“你呀!就只有‘有所求’的时候才会叫得好听,你当阿爹第一天被你哄啊。”

“讨厌,阿爹!我才没有呢!我只是……我只是有点儿抱歉,回到京城这么久,都回家来看你……”

秦元笑道:“所以说你傻丫头啊,难道阿爹会和你计较?华羽已经跟我说过了,你有朋友重伤,当然要照料好朋友优先,阿爹难道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吗?”

少艾想起去到扬州以来遇到的种种,突然忆起那本“映月神功”的秘笈,所有的祸端,皆是由此而生,不禁扁嘴:“阿爹你还说。你骗我去找师傅,还要我交给他的什么本子,根本就是武林秘笈,结果害得我们好惨。”

秦元不以为然,依然呵呵笑着:“有素仙衣在,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担心。阿爹可不认为你是这么胆小的孩子。”

“阿爹你是把所有事情都推到师傅头上了!可是师傅……他现在……”

少艾低着头,­唇­瓣有丝微凉,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秦元看出了她的心思,问道:“怎么了,孩子?”

她抬起头,看着模糊了阿爹,心里涌上数不清的寒颤。

用外表的坚强包裹腐烂过去的师傅……被所有人背叛而孤独冷漠的清岚……违背了那个最最善良最最爱护她的华羽的儿时承诺……为了目标不惜牺牲一切的天苍雪……

她感到恐惧又寒冷,昨晚天苍雪那不顾一切的忿恨目光让她害怕。她知道天苍雪是个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而不择手段的人。过去,他把“将越天城推至武林第一”视为绝对的目标,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现在,他又把得到清岚当作一切。

他想独占清岚。

他想把清岚困在自己一个人的怀中。

少艾那么恐惧。她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那么扭曲极端的占有欲,她在天苍雪白魅的眼眸中,看到疯狂的­色­彩。

越天城的诅咒,每代注定了会有两个孩子。一个是疯狂的野兽,一个是继承人。

她拿着碗的手在颤抖。

究竟谁才是会毁灭越天城的野兽……

他——天苍雪,对清岚的这份异常的执着,对清岚究竟是幸运,还是劫数?

她不知道。以前,她也以为世界就那么简单,喜欢,怀念,失去,依然会爱着。

可是现在她不敢再说了。在她单纯的世界里,涌进了许多伤痛,她看得更远了,可是世界也不可能再恢复过往的简单纯净。

“孩子,如果有什么,就告诉阿爹吧,放心。”

她心头一热,这一年来发生的所有如洪水般袭入心窝。她害怕,她做的究竟对吗?她做得错吗?她的出现,是否改变了师傅、清岚、华羽、天苍雪……他们的命运?

而这改变,是让他们更幸福,还是更痛苦……?

手中的热粥逐渐滑入喉咙,阿爹坐在旁边。天­色­从淡橘转为艳阳高升,门外人声吆喝此起彼伏,木门后的小屋寂静的像另一个世界。

只有她轻柔的说话声,淡薄缓慢而真实,述说着这一年来她遇到看到的每一件事。

秦元静静听着,最后抱住女儿:“傻丫头……”

“可是……可是……”她哽咽着,几乎泣不成声:“师傅……师傅的手臂……”她摇着头,她知道时间不可能倒流,她知道,破碎的东西不是粘起来就就能复原。

可是,谁来狠狠打她一顿吧。

秦元叹口气,笑道:“这真是大大超出阿爹的预料了,没想到白皓月那小子居然挖走了我这个不懂女儿家情事的小女儿的心。哈哈,这次华羽该恨死我了!”

“阿爹!人家说正经的!”她无奈地嘀咕着。

“是!是!阿爹当然知道!呵呵!”搞半天,原来这傻丫头是在烦恼这些,果然女大十八变啊!“那么,你究竟是不明白什么呢?”

不明白什么?

是啊,她苦恼的究竟是什么?

是师傅失去的右臂?是清岚和天苍雪的未来?是对华羽的失信?是自己不够可爱的­性­格?

不……都不是。

其实,这些她都明白。

看着窗外已经高照的阳光,心思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她微启­唇­,晶莹的双目闪烁着什么:“阿爹,为什么他们都对我那么好?”

她虽然不甚在意,但心里也清楚,她并不是什么漂亮的小家碧玉。论样貌,她平凡的紧,莫说仙人阁里任何一位姑娘都远胜于她,即使是在家中,她平淡的小脸也不会惹来任何人的多一眼注视;论才智,她一个傻丫头只会跟在他们后面跑,除了给他们添麻烦没有任何帮助,还总要麻烦他们照顾;若论­性­格,她更是一个粗野的­性­子,从小就被阿爹当男孩般养大,常常一身汗水一身脏习以为常,哪里懂什么女儿家的端庄秀丽。

天下之大,像她这样的姑娘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该没有任何男子需要惋惜。

可是,师傅放仙人阁中个个人皆渴之的姑娘不理,只抱住了她;华羽在竹林寒冷的十月天,将衣服都盖她身上,冻得双手赤紫;清岚向她发誓承诺,今生今世,他会用尽自己一切能力来守护她,牺牲一切,在所不惜。

眼睫毛上沾染了几分湿润,她或许不聪明,她或许不温柔,她或许没有任何优点。

可却有如斯为她的男子。

她迷惑了,而难免地,开始想到些以往不曾会想的东西。

秦元突然笑了,笑得如个孩子:“傻丫头啊傻丫头,如此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反而看不清了。你从小便不轻易被别人的传闻话语迷惑,任何事情都要亲眼所见才相信,从不妄下定夺。你一心想学绝世武功,却对名震天下的越天城全然不知。人人说素仙衣武艺盖世,你偏只有自己看到才信。”

秦元笑着叹口气:“傻丫头啊,他们爱你的,便是你的天然纯净。素仙衣当年被武林中人抬为天人降世,任何武功一学就会,万千宠爱在己身,怎会不得意,偏偏又输在这武林规矩上,身心俱伤,更是恨透了这世俗定论。而华羽与你一同长大,他无父无母,跟了林镣侠女学武却又缺少天份,难免自卑,认为自己比不上其他普通人。至于清岚,依你所言,他和素仙衣的遭遇有几分相似,只是遭最亲的人背叛,谋夺走他本来理所当然可以得到的光明未来,所以满心仇恨。最亲的人都不把他当人看,在他内心深处,便是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人看了。”

秦元顿了顿,少艾看着阿爹,没有说话,眼神慢慢转淡。

秦元又叹:“这世间的人啊,都或多或少被世俗的规定所影响,崇拜强者伤害弱者,人云亦云。素仙衣宠你,是因为你心底没有他最厌恶的世俗规条;清岚守护你,是因为你用最平等的眼光看他,让他能重新做回一个人;华羽爱你嘛,呵呵……就是爱你平易近人。你何曾时提过他无父无母之事?你何曾时介意过他天资缺乏之事?你和他做朋友,只是因为他是他,而不带任何其他因素。”

少艾小脸赤红赤红地,只觉得阿爹说的话那么好听,都不似自己般:“阿爹你胡说,我哪有那么好。跟其他姑娘比起来,我该是索然无味才对,哪会有人喜欢。”

“所以说你傻丫头啊!”爹摇摇头,可惜他这女儿钝啊,苦了那三个!“他们爱你就是爱你的‘索然无味’,是你不含任何杂质的眼光,吸引了他们。他们若只是求美丽贤惠的女子,又怎会靠近你,牺牲­性­命也要守护到底。”

天下间男女之间的感情,都是一本无字天书。书上说得什么,若是能看懂,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为情而苦,忧郁终生。

少艾抬头看向窗外明朗晴空,外面的美景,她都看过了,却忘记了自己家里的景­色­。阿爹叫她看夕阳,她却只道着如何能学会天下第一的武功。

可其实,天下第一真的如此重要吗?

十年前,她失去了娘。

那锥心的痛,就如烙印般刻在心底,无论何时想起,都是撕裂心扉的伤痛。就像……就像……华羽在竹林整夜默然守护在旁的温暖,就像清岚重伤倒床不醒时,就像师傅右臂断裂的声音,都是一样的苦,一样的伤。

一样无法抚平也无法忘记。

师傅的顽皮,华羽的笑容,清岚的沉默,就像夜空中闪亮的星星,在她心中发光发亮。

总有些事,会让你一生难忘,总有些人,会值得你用尽一生去爱。

只是,你必须先找到。

你要先看懂自己的心。

五年后。

仙人阁。

“少艾!少艾!”

房门前一阵急速的奔驰声,即使没见到来者,也知道只有一人会如此急躁。少艾扔下手里一堆堆呈山状的各地武林请约,整个人扑倒在已经没有桌形的桌子上,气若游丝:“莓旭,什么事啊?”

“少艾!”红莓旭冲得太快,到了门口来不及转弯,一个急刹车,最后是“嘭”一声撞在了文件堆中。

“莓旭,你没事吧?”少艾一把拉起面前的美人儿,拍拍她满头的灰:“什么事,这么急?”相处五年来,她比谁都清楚,莓旭的人生中甚少对钱以外的事激动。

“你猜谁回来了?”莓旭也懒得管自己脑袋上的不洁,兴奋得大叫。

“谁来了这么激动?”少艾伸深懒腰,一看到房间里堆积如山的请约,她就想立刻昏倒:“就是皇帝哥哥来了,也解决不了我面前这些烦恼。”

莓旭倒不以为然:“谁叫你是武林盟主,武林盟主当然就是要为武林做事啦!别人有什么搞不好的事儿啊,都推给你!好的也推给你,坏的也推给你,你就是有十个分身,也处理不完!”

“所以这就是我觉得最难理解的地方啊!”草食­性­恐龙终于暴走变身为­肉­食­性­,发出咆哮吼叫:“为什么要我做武林盟主啊!我根本什么武功都不会!这种事,无论是哪个门派的掌门啊、长老啊,不都比我适合一百倍吗?!为什么要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女孩做武林盟主啊!”她真想什么都不管,把这些塞满房间的乱七八糟东西都扔出去!啊!门外的空气明明那么好的说!

莓旭笑嘻嘻跳上桌子,从文件堆中挖出一盘梅花饼,舔舔手指自动自觉品尝起来:“你说什么啊!你不是凭生­阴­长乐曲和踏月神行直闯江湖,连破三大门派,铲除了西华门,还跑进皇宫救了皇帝老子,连皇太后的病也是你医治的。现在你是皇帝的拜把妹子,谁不敬你三分,这武林盟主啊,你是当之无愧了!”配合着话语的,却是一张­奸­笑的面孔。

“莓旭!”不说还好,越说少艾越气:“你明明知道,这些都不是我愿意做的。不过是弹琴和落跑的技俩,我根本屁武功都不会,这些事儿你明明也有参与,为什么最后都落到我头上!”

“嘿嘿,那是因为我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溜啊!”

“你!”少艾瞪了她一眼,叫道:“你刚才大呼小叫的冲进来,说什么‘谁来了’,到底是什么事?如果没事就快离开!”

“啊!对对对!”莓旭跳下桌子,不说她还真忘了:“有人回来了。”

“所以就问你是谁回来了啊?需要你如此激动得冲进来。”

“呵呵!是一个你很想见到的人啊!”说着,莓旭犯贱的掩嘴笑起来。

“所以问你是谁啊……”

话未说完,背后的门口就被一个身影遮挡住,少艾抬起头,却见不来人,再朝后仰,终于见到那张永远艳美胜天的脸:“小猪猪,这么仰,不怕闪着腰啊?”

“师傅!

她那么欢喜,弯身就要抱住他,可身子却在往后摔,险些就要脑袋撞地。他抬起左手,轻轻一拉,便将她卷入怀中,温柔抱着,享受三个月未见的思念解药。

“师傅,我好想你!”他身上全是醉人的香气,把少艾麻醉地几乎要昏倒。

拥抱过后,她忙把他拉到椅子上,兴奋又紧张地叫道:“师傅!师傅……这次的治疗怎样?”

素仙衣温文一笑,右手捏起莓旭手中的梅花饼:“要吃东西还是不成问题的。可惜……”说着,他眼神又暗淡下去。

“可惜什么?”少艾紧张地追问,直怕是什么不好消息。

没想到素仙衣突然右手揽到她腰上,邪邪笑道:“可惜想吃豆腐有点儿难度。”

“师傅!”

她怒吼着,扬手就给他一巴掌,却被避了个空。素仙衣感叹道:“抱歉啦,武林盟主大人,凭你想要打我还早了三十年!”

“可恶的师傅!”什么三十年啊,三年内她非得教训师傅一顿不可,总不能被欺负一辈子了!

自六年前手臂断裂以来,师傅废掉的右臂一直是她心头最痛的那根刺,无论用尽什么方法也无法治愈,大夫都说:一个已经坏掉的东西,怎可能恢复到完好?就是神仙在世也无用啊!

她那么绝望,直到一日清晨,有人求见。来者是一个少年,肩上有一通灵白雕。

素仙衣见到少年,面­色­却有些难堪:“不过是一只手臂,怎么连你也引来了?”

少年没说话,面孔苍白无血­色­,纤瘦单薄,好像重病快亡的病夫,不停得咳啊咳地,肺都快咳出来了。可他看过素仙衣的手臂,却说:可以治好,让手臂几乎完好如初,只是需要时间,不可急进。

她问:多少时间?

少年在一轮长久的咳嗽后,答道:三十年。

三十年.这是已逝的天下第一医仙的弟子,所说的约定时间。

三十年有多长呢?她才十六岁,三十年,对她来说太长了。

可即使要她拿三十年的生命去换回他的手臂,她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这是她欠他的。

一生一世。

之后,素仙衣“被迫”每年三个月时间被送去治疗,虽然他本人强烈反对并表示没有一只手臂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其他人根本罔顾他的“没有人权啊,反对暴力啊”之类的呼叫——七手八脚将他抬去了治疗。素仙衣不禁抱怨:反正三十年后,也是个老头子了,既不能嗯嗯,也不能呀呀,不管手臂能不能用,都没有什么大影响了。

可抱怨是无效的,在某猪的眼泪攻势下,他只能弃械投降,什么都无法反抗。

天知道,比起手臂能不能治好,每年有三个月时间不能去­骚­扰小猪猪对他来说更是酷刑啊!

少艾轻轻托起师傅的右臂,小心翼翼,好像那是她今生最最重要的宝贝。

素仙衣看到她的眼神,她那表情虔诚到仿佛愿意拿出一切来换回这只手臂。他已经许久没喝过酒了,可是自从见到这只小白猪,他就变得很容易醉。

而且一醉倒下,至今仍无法醒来。

可他彻底迷上了这种醉倒的感觉,最近,他甚至开始觉得,那场腐蚀了十几年的伤毒,开始有了减轻的迹象。

是他的错觉吗?“小猪……”

“少艾姐姐!”

一团白花花的小东西撞到了少艾腿上,打断素仙衣的话,并且一抱住少艾就不放了。少艾低下头,看到一身白衣的小男孩抬起可爱俊美的面孔,明亮的大眼睛闪烁如光,甜美的笑容能蛊惑全天下4岁到80岁的女人,老少通杀,绝无放过。

“小骆!啊!你也跟师傅一起来了?”

看,又一个女人成了笑容下的俘虏!少艾放开师傅的右臂,欢喜地抱起5岁的小男孩,捧起可爱蛋的小脸亲了又亲,快亲得素仙衣想跳起来屠杀了这只小­色­鬼以免将来成为他们感情严重恶化的第三者,然而怎样从欢喜的少艾手中夺过这只可恶小­色­狼才是他当前第一难题。

“小骆……”素仙衣美丽动人的面孔呈现出想杀人的表情,十根利爪搓揉着关节发出怪异的响声:“你爸好像忘记教育你什么叫女授受不亲了啊!”

白­嫩­­嫩­的小馒头从少艾姐姐胸口弹起来,瞅了瞅旁边怒火中烧的素仙衣,用无邪的稚声叫了两个字:“人妖!”然后再次一头埋进少艾胸口:“少艾姐姐,二伯好可怕哦!”边说着,两只大眼睛淌起了泪花花,人见人怜。

“小骆,别怕别怕!二伯和你开玩笑的而已,你肚子饿了吗?韩眉姐姐做了点心,我去拿给你吃啊!”不行!小骆真是太可爱了!少艾抱着他忍不住蹭蹭他的小脑袋,然后转过头,一脸正­色­:“师傅你不要吓小骆嘛!他还小,有时候说话是直了一点儿,小孩子都是这样,你不要和他斤斤计较啦!”

什么叫做“说话是直了一点儿”?什么叫做他“斤斤计较”?

而且重点是——难道少艾你也认为师傅我是人妖吗?

看着背对他离开的少艾,以及少艾肩膀上对他做鬼脸的小骆——可恶!敬月,你是故意弄这么个小鬼来破坏他们两人感情的吗?这混帐小鬼简直就是敬月的翻版!

紧握拳头强忍住冲上去掐死那小鬼已绝后患的冲动,素仙衣唯有回头对身后笑得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红莓旭微微一笑:“小莓旭,你热爱­干­净,牺牲自己的衣服来清洁地板这种伟大情­操­我是不阻止啦!不过你不去前厅不要紧吗?”

“啊?”莓旭没明白他话中意思。

素仙衣白袖一舞,略皱起眉头:“其实我是不好意思打搅你的,不过你家程华衣刚和我一道回来,如果他再继续­骚­扰我店里的映霞和韩眉,实在是严重影响我店里的生意。你也知道,我们店中的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可他那种逢见姑娘就问人家有许配婆家没有的习惯,会降低我们仙人阁的格调……”

没等素仙衣放完他的大言,红莓旭已抽出两把柳月弯刀冲向前厅:“程华衣那混蛋,今天非阉了他不可。”少艾只觉得身边一阵旋风袭过,再抬眼早失了她的身影。

“莓旭怎么了?”少艾不解地回过头。

“没什么。”素仙衣回给她一个童叟无欺的笑容:“可能肚子饿了,去剁两条香肠吃吧。”

少艾歪过脑袋,不明白。

“好了。”素仙衣非常“顺手”地从少艾怀中接过小骆,不再让这可恶小­色­魔继续侵占他专署的怀抱,陪她走向厨房:“敬月将这小鬼头放过来一个月,你可以有很多时间和他玩儿,不必急于一时。”

“少艾姐……”

不待小骆用可怜兮兮能唤起所有人同情的音调呼唤出少艾的名字,素仙衣就以速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避开少艾视线点了这小鬼头的哑|­茓­。

哼!想和你二伯斗,还早了一千年吧!

“少艾,武林上的杂事忙吗?如果不喜欢,就别做什么武林盟主了,那些人只是看你好说话,故意将这为难事推给你而已。”转移话题,转移话题!

“嗯……还好。”少艾挠挠头:“真的很多麻烦事儿。不过大家都在帮我,莓旭啦,华羽啦,还有敬月大哥……大家都很帮我,所以我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那就好。如果什么时候不想做了,尽管开口,别勉强自己。我保证没人能阻止你。”他不信有哪个是不怕死的。

她露出明亮的笑容:“是,师傅!你放心。”

“说起来……”素仙衣也是此时才想起那个很久没提到的名字:“杜华羽那小子已经做了御前带刀侍卫了……我还以为这世界上只有晴王爷那种没神经的人才会善心大发聘用他,没想到原来我也高估了你家皇帝老子的智慧。唉!自杀的途径那么多,何必一定要选这个最烂得呢!”

“不会啦!皇帝哥哥是真的很赏识华羽,还老是叫华羽偷偷带他出宫去玩,华羽最近正为这事儿头疼得要死了。皇帝哥哥什么都贪新鲜,又不知道喜欢上了那里的小家碧玉,天天朝思暮想,就念着出宫会情人。华羽的武功也进步了很多,很可靠啊……对了,华羽早就想谢谢你了!那时候你不是指导过他几个月的武功吗?他说你教的方法果然厉害,他之后一下子突飞猛进了。”

素仙衣歪着脑袋努力回忆。是吗?有这么件事儿吗?他怎么只记得当初是为了虐待那个傻瓜来泄愤呢?难道杜华羽那黄毛小子有被虐倾向?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世界上什么人都有!

“还有,清岚……”

清岚?

一听到这名字,素仙衣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少艾却面­色­红润如苹果:“清岚来信说,这些天有事要去苏州,顺便过来扬州看看大家。”

素仙衣不满地嘟起嘴:其实不用这么刻意的“顺便”,也不要紧啊!乖乖留在越天城不是满好!

少艾看着天空深吸口气,一想到可以见到清岚,心里顿时欢快起来:“不知道清岚过得怎么样?他做越天城的掌门也定是会吃了不少苦头吧!”她一直很担心。清岚当初是被越天城抛弃的野兽,如今成为越天城的掌门,肯定很多人反对,也许还会给清岚难堪。

素仙衣心里郁郁不欢,随口答道:“只要有他那个­阴­魂不散的宝贝弟弟在,我看也没人敢得罪他。你不就不用替他担心了。”

少艾也笑了:“这倒是。清岚太善良了,天苍雪倒正好补足了他欠缺的那一面。”

素仙衣感到委屈不满,扔下手里那个累赘的小“哑巴”,环抱住少艾,嘴巴撅得老高:“小胖猪,人家三个月没见你了,你就只会抱抱其他男人,说其他男人说个不停……”

少艾笑道:“师傅,你连小骆也吃醋吗?呵呵,小骆才四岁,怎么算是男人。”

素仙衣­性­格高傲,仰着头不愿承认:“啊?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吃醋?没有啊没有!我……只是抱着一个属于我的东西而已,我什么都没做啊。”

她吃吃地笑起来,阳光铺照,映得她的小脸春光明媚,笑容能融化世间所有的不快。云彩随风飘动,为扬州这间普通艺楼的一角,带来动彻心扉的光芒。

他看着她的笑容,想看一辈子。

云驰风骋,岁月流逝,如梦似幻。

他记得很清楚,六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就在这里。

“我要找素仙衣。我要学天下第一的武功。”

一个陌生的小个子女孩穿着朴素的男装打扮,看来长途跋涉过来,面上隐隐带着倦意,­精­神倒好得很,嗓门更是有够响。他打了个哈欠,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小脸,用媚惑人心的笑容清楚告诉她:“我不收徒弟,尤其是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子的野丫头,你回去吧。”说完,转身就走。

她用脏脏的小手一把拉住他素白如莲的衣襟:“你就是素仙衣?我爹有东西给你!”

他庸懒地接过那本牛皮封面的册子,身心在刹那间冻僵。

“拿回去,我不要!”

“不行!这是我爹说一定要给你……”她话没说完,只见素仙衣轻一飞跃,已踏上了旁屋屋顶,回过头笑盈盈看着她。

少艾的惊讶没维持两秒,立即冲向旁屋,随手搬起旁边一条沉重木梯,搭在墙上。爬上楼梯,她艰难地递出手里的簿子:“我爹说了一定要给你,你怎么可以逃……”

他好惊讶,他第一次见到有女孩是搬着木梯来追他的。微微一笑,他转过身:“好啊,你若能追到我,什么都答应你。”接着,又飞跃至另一处屋顶,动作缥缈如舞蹈,两下就消失在众人眼皮中。

“你……你……”少艾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怎么可以……好!她决定了的事从来不会轻易放弃,别以为她会轻易离开!

然后这一场追逐,延续了足足四年。

“华羽那小子说,你小时候许过承诺:如果对方成为了一个最最最一流的武林高手,你就嫁给他。”

“啊?”

他笑得明眸皓齿,光彩如月:“那么,你找到那个最最最一流的武林高手了吗?”

……

——好啊,你若能追到我,什么都答应你。

不要忘记他说过的。

无论什么,都会答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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