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没有陪我们坐一会儿就出去了。今天客人多,虽代了那四位公子分头接待,但到底,她才是这卫府的主人。
没有男主人的家,女主人只好前厅后厅两头跑,也顾不得男女有分、内外有别了。若在讲究礼仪的人家,男人在前头接待客人,女人就算想旁听,也要隔个屏风,或挂个帘子什么的。
究其根本,无非是男人把女人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哪怕只是给别人看上一眼,也觉得自己亏大了。所有的男人都这样想,于是上纲上线,理论化系统化,就变成了女人必须遵守的道德准则。越是有声望的大家族,越是以有能力把女人养在幽幽深闺为傲。
但卫夫人这样奇特的人,大概早就超越世俗的吧。不然,单就她一个女人,却开着书塾,带着几个男徒弟,光这一点,就已经不合时宜了。
当然,这也可以归结为,她没有丈夫,没人会有这种吃亏的想法。所以,哪怕她同时还开着当铺,整天跟不同的男人打交道,也没人会出来干涉。
想来,年轻的时候,围绕着卫夫人的闲言闲语肯定很多,她是怎样咬牙挺过来的,我不得而知。但现在的她,由于年龄增长的关系,已经变成了一个超越性别的存在。
所以她可以很从容地在后厅安顿好女客,再去前厅招待男客。没人觉得这样不妥,卫府的下人也好,外面的人也好,都习惯了卫府的这种待客模式。
卫夫人走后。后厅就只有我权且充当主人。陪着两位贵客。
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们刚好是三个,聊天地气氛也还热烈、祥和。唯一地不和谐音,就是道茂小姐有时候会含沙射影地讥讽我一两句。
但我总不招架,她也不会死缠住不放,一般点到为止就算了。她怎么说都是大家闺秀,不可能很尖酸刻薄,甚至泼妇骂街一样地对我,虽然她的话,的确和鱼一个品性——都是带刺的。
一开始。谢道蕴很明显地站在小姐那边,无论她说什么都会附和,但后来,因为我一味地隐忍,谢道蕴反而不怎么帮腔了。甚至于,当小姐有些话比较过份的时候。她还会努力把话圆得好听一点,也就是。让我听起来舒服点。
女人果然都是同情弱者的,有时候,低眉顺眼一点,并不见得是坏事。
尤其是,我的身份立场。都不容我负气赌狠。真硬碰硬起来。我斗得过谁?
面对挑衅,我唯一的办法只有:我不跟你斗,我承认你狠。所以。无论小姐怎么冷嘲热讽,我只打定主意不接招,由她说去。说多了,她自己没意思了,自会偃旗息鼓。
不过,今天时间有限,还等不到她自己熄火,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很大的喧嚷。我刚想叫丫头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道茂就笑道:“不用问,肯定是我四姑父来了。今天到这里来参赛的学子们,哪个不是冲着四姑父地名头来的?”
我也有点激动了:“你说的,可是王右军王大人?他今天会来吗?”.今天不来……”说到这里她笑了笑,没往下说了。但语意已经很明显:如果王羲之今天不出场,卫夫人这里可就不好收场了。
谢道蕴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也点头道:“多半是家大人已经来了。”
外面人声杂沓,很是混乱了一阵子,才慢慢安静了下来,想是客人已经被请进了前面的大花厅了吧
见喜儿从外面走进来,我忙问她:“喜姐姐,是不是七少爷的父亲王右军大人来了?”
喜儿回答:“是啊,那边客厅都快挤满了,人手不够,夫人让我过来调点人过去。”
我冲着留在这边地几个下人说:“你们帮我抬两张书桌过来,然后就都到前面去吧,这里留下我侍候两位贵客就够了。”
穿得再像小姐,我也没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卫家地丫头。
谢道蕴听了忙说:“书桌让我们带来的人搬就行了,你让他们都赶紧过去帮忙吧。”
我点头,然后向她道谢
俩出行,自然都带了许多随从,只是我不好意思使唤现在她自己提出来帮忙,我当然求之不得了。
没过多久,前头就传来指令:比赛正式开始了。
我和道茂虽然也参赛,但毕竟是女子,不可能夹杂在男人队伍里跟他们一起挥毫泼墨。所以,他们在前面比赛的时候,我和道茂就在后来的客厅里摆上书案写。这就是我让人搬两张书桌的缘故了。
到这时我才悟到卫夫人请谢道蕴来地用意,她不是来做裁判地,而是来当监考官的:给我和道茂监考。
至于道茂是卫夫人邀请来的,还是她自己临时跑来地,那就不知道了。
写完了,晾干了,谢道蕴封好纸卷,然后派人拿到前面去一起参评。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王右军大人应该是很严格,也讲究原则的人吧。卫夫人请他来当评委,就不可能像她以前说的那样,把我提到前几名里面去,从而让我一举成名。
其实,能不能“一举成名”我倒并不奢望,能参赛,能让王大人评字,本身就已经很幸福了。想我父亲当年,每一提起王大人的名字,总是万分景仰。如果他的字能得王大人一评,还不知道会高兴成怎样呢。
这时,忽听道茂问:“桃叶,今天的评委除了我四姑父,还有哪些人啊。”
我不好意思地摇头道:“这个我也不清楚。”
要说,书塾的那几位先生,个个都是耆老名宿,在大晋书坛都是声名显赫的人物,包括卫夫人本人在内,都是绝对有资格当评委的。
但他们肯定都会回避就是了。
想到这里我问谢道蕴:“王……七少爷今天会参赛吗?”如果卫夫人需要回避,他也同样需要,因为,评委之首正是他爹啊。
就这一问,取悦了小姐:“子敬没告诉你吗?他今天当然不参赛啊,”
“不一定”,是谢道蕴的声音,“他可能会写一种他父亲见都没见过的字体,然后混在里面请他爹看。”
(91) 和卫夫人的一次交锋
天回到书塾,我前脚刚走进教室,卫夫人就来了。只了几句,就把我叫走了。
一开始,自然是问我前晚在宫里的经过。真难为她还记得这码事,我也如实地告诉了她。
在这件事上,我和她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没必要隐瞒。而且,那个幕后之人也已经呼之欲出了。
我也不想再跟她玩那种猜来猜去的无聊戏码,故而直接问她:“夫人是在帮六殿下给我筹划才女选拔赛的事情吧?”
因为我问得突然,卫夫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楞住了,承认也不好否认也不好,只是不吭声。但从她脸上瞬间掠过的不自然,已经足以证明我的猜测没错了。
“那个书法比赛,也是六殿下事先交代的?”我紧追着问。
“不是,是我自己安排的。他只交代我想尽办法把你捧上去。”
“然后呢”,我站住了:“把我捧上去之后,再意欲何为?”
捧上去不是目的吧,他跟我非亲非故,光捧我上去,我再有名有利,与他何干?他捧我,必然是有所图。
卫夫人皱眉说:“这些话,我们进屋再说,这里不是讨论这个的地方。”
我点头,看了看四周,的确有几个仆人在忙着,但我和卫夫人说的话,他们显然也在侧耳倾听。如今,我已经是石头城排名前几的话题人物了,听到我的八卦,说出去会很有市场的。
走进卫夫人的屋子,我还没说什么呢。卫夫人却似笑非笑地反问我:“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他要地是什么?丫头。他可不是害你。他是什么人?他是未来地太子,是要当皇帝的人!你能得到他的青睐,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一副他搞阴谋诡计要陷害你的表情。”
我也反问她:“做一个男人无数妃妾中的一个,而且还是一个喜怒无常的虐待狂手下的妃妾,夫人认为这是天大的福分?”
她不吭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对你跟别人不同的,他是真喜欢你,不然,他怎么会花这么大地心血在你身上?怎么说,他这样都是在帮你。在成就你的名声,为你未来的好日子铺路吧。”
“如果这条路不是通向幽幽深宫中一个受虐待的妃子,我自会感激的。”
这时除了这个,还有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我脑海:要不要把王献之今早说的话告诉她呢?
想了想,我决定暂时不说,只是试探:“如果。我是说如果,王献之也向我求婚。那我怎么办呢?“
她很敏锐,马上就问:“他向你求了吗?”
我摇头:“还没有,但这是迟早地事,不是吗?他喜欢我,这点傻子都看得出来。夫人既是他的师傅。又一向最疼他。这会儿却一心帮着六殿下,难道夫人就不考虑他地感受?”
也许这话太犀利了,卫夫人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语气不善地说:“桃叶,你不要以为有这些男人给你撑腰,你就可以在我面前无礼。再转回去十年,我在男人堆里左右逢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女人吃青春美貌的饭,没几年的,我劝你认清时势,不要以为自己可以拽多久。”
拜托,这扯得上吗?看她一心帮六殿下游说,置我和王献之地幸福而不顾,我也不再跟她客气,当即顶回去:“我只是在讲王献之地感受而已,关别的男人什么事。”
她蹭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我说:“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是我家里请地打杂的丫头,我家里的一个下人而已,你有什么资格跟我顶嘴?”
我也站了起来:“多谢夫人还记得我只是你请的杂工,我们只是雇工和雇主的关系。一旦雇佣关系结束,大家就可以各走各的,从此毫不相干。就献给谁的吧。”
“你……”她气得七窍生烟,但又不知道如何反驳我。
我朝门口走去,这个屋子我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她却一个箭步挡在我面前说:“谁准许你走了?你既然是我花钱请的丫头,我就是你的主子。主子的话还没讲完,下人自己就不管不顾地走掉,你爹娘从小没教你规矩吗?”
我眼神一冷:“夫人教训我就教训我,不要扯上我的爹娘,请对往生之人放尊重点。”
卫夫人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嘴快了,不再说什么,只是用手示意我坐下。
我也并不想真的跟她闹僵,我还要在她的书塾里做事呢,得罪了主人,对我有什么好处?再说,她对我,其实也不算很坏,现在不过利字当头,有点猪油蒙了心而已。
坐下来后,我语气放软了:“刚刚是我说话冲了,请夫人原谅。其实我之所以这么着急,都是六殿下闹的,他的那些惊人事迹,想必夫人也都听说过。这个人还到我家里去过几次,我亲身领教过他的变态调教,身上挨过他的鞭子,至今想起来还火辣辣的,所以,说起做他的妃子,我就觉得脊背发冷,实在是不敢想象。”
卫夫人这才惊疑地问:“他去你家里找过你?”
“嗯”我苦笑道:“第一次就带了鞭子,我被他打得在地上满地打滚,遍体鳞伤,只剩下半条命了。”
说到这里我撩起衣服,身上有的地方还能隐约看到鞭痕。因为他打人的时候是真打,下死力地打,可不是做做样子。
卫夫人一脸震惊地说:“我没想到他真这么变态,传闻我也听到过一些,但我都以为是三殿下故意放出这些话来丑化他的。他们兄弟俩争太子之位,这些年互相诋毁,三殿下被形容成伪善之人。六殿下则被形容成变态狂。我也将信将疑的。想不到,他真的是这样,还跑到你家里去打你。桃叶我刚才……实在是对不起。”
看她一脸歉意,我笑着摆手道:“夫人不知道这些,以为他是真地喜欢我,会抬举我、呵护我,会给我幸福,夫人也是一番好意。”
又把后来和六殿下交锋地几次经过都讲给她听,当她夹,痒痒粉的时候。笑得咯咯的。后来再听到一个“笑”字卖了六万贯钱时,卫夫人不笑了,感叹地说:“难怪六殿下这么费尽心力捧你的,果然聪明慧黠,你这样的人不当选才女,谁能当选?”
居然又这么夸起我来了。倒叫我不好意思了。我低头道:“我也是急中生智,当时那种情形。夫人你想想,不是我制服他,就是被他往死里整。我实在是被他打怕了,每次和他在一起,都会提起十二万的警觉。毫不夸张地说。每根寒毛都竖起来了。和这样的人斗智斗勇,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我实在是招惹不起。只想有多远就躲多远。”
卫夫人点头,然后问我:“那你和王献之在一起就不紧张不辛苦吗?那小子也是个刺儿头,一贯桀骜不驯,很自我很霸道的人噢。”
这我当然知道,“但好歹他没有变态嗜好,不会暴力相向吧。而且,夫人既然是他的师傅,就应该了解他,他其实是很真心地人,不虚伪,不做作,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这点卫夫人也不得不承认了:“是的,这孩子,就因为太骄傲,所以不肯作假。为人行事独立特行,不肯迎合世俗,他甚至对为官做宦谋取功名都没多大的兴趣。”
我感概地说:“是啊,他的家,已经是大晋第一权臣之家了,所以对于他来说,根本就不存在‘光耀门楣’这一说,他家的门楣已经够光耀了。更不需要努力挣钱养活家人,他要做地,只是在奢靡腐败的上流社会保持一分高洁,这样就很难得了。”
“难得你这么理解他”,卫夫人突然笑看着我说:“既然你知道他家是什么门第,你也肯定知道如果你嫁给他地话,只可能是什么身份吧。”
我黯然道:“我知道,不就是妾吗?”
卫夫人讶异地问:“难道你不介意?”
“介意。”我当然介意。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再看看吧。”
卫夫人不以为然地说:“你这个‘再看看’,打算‘看’多久?我可告诉你,女孩子的青春就那么几年,有些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可别像我一样,年轻时候一大堆男人喜欢,挑剔得不得了,到老了,却只能做个老姑婆。”
“不是,我不是在挑拣谁”,我抬起头来,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告诉她我的打算,怕她回头就跑去禀告六殿下。
我的打算是:先拒绝王献之的提议,一心参加才女大赛。然后尽一切努力取得一个较好地名次,为自己争取到一个身份,和一定地社会地位。到时候,也许王家会改变对我的看法,让王献之娶我为妻的。
我知道这过程非常艰难,因为,扶持我上去、让我打响名头地是六殿下,我的目标却是借此获得进入王家的身份。六殿下那关过不过得了,王家又会不会把这才女身份当一回事,这些都是未知数。但看如今这阵势,我也只能这么拼了。
如果我连争取都不争取,那我怎么对得起王献之的一番苦心?又怎么对得起我自己的这颗心?如果就那样轻易放弃,那我就连秋儿都不如了。
正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卫夫人突然说:“看这雪下的,过几天只怕就冰冻了。书法比赛必须提前,我看,就明天吧。”
啊?明天?“会不会太仓促了?”我还没准备呢。
“没时间了,你这就回家去,好好练练字。其他的事,我自会安排人去做的。”
“是。”既然她都下命令了,我也只能照办了。
临走之前,我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提醒她一下:“夫人,有一件事,您自己大概也已经了解到了吧,就是关于戴贵嫔娘娘。”
“戴贵嫔怎么啦?”
“戴娘娘是不是跟皇后关系很紧张?”
卫夫人沉吟了一会儿才问:“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不需要听谁说,稍微过细一点,察颜观色就知道了。”我把那天看到的,彩珠和那个小什么公公的表现都说了一遍。
卫夫人先不吭声,末了才老狐狸一样笑着说:“其实这些我早有耳闻的,不然你以为我老在宫里走动,却不知道戴娘娘就是戴楚楚?”
这下轮到我惊讶了:“您早就知道戴娘娘是您的故交?”
“嗯”,她点头道:“因为皇后娘娘喜欢收集古玩,我店里收了什么稀罕东西都会拿进宫去给她看。一个人在宫里行走,自然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所以对戴娘娘和皇后娘娘的过节,我自然是知道的。正因为这样,我一直没去拜访戴娘娘,直到今天无意中遇到,被她认出来了,我才跟她相认的。”
可怜的戴娘娘,我敢打赌她当时绝对是真情流露,却不知道自己的这位“故交”,早在八百年前就知道她的存在了,却硬着心肠不理她。
不过也不能责怪卫夫人薄情,平头百姓,一旦卷进皇后和贵嫔之间的矛盾里去,会有多危险不言而喻了。
因此我也不再问什么,敛衽为礼后就匆匆告辞而去。
一想到明天就要进行书法比赛,我就不由得紧张起来。
(95) 亦喜亦惊
待比赛结果的时间是漫长的,也有些心焦。虽说没有拿到名次,但也不能太差吧。
只是有一点我越想越纳闷:卫夫人举办这个书法比赛的初衷,是要为我打响名头——至少她是这么说的。可是现在看这架势,她完全不能掌控局势啊。
参加比赛的人,据说已经超过了一百个,分别来自石头城中官家和私家的几大书馆,可以说,都是各个书馆的佼佼者。主评则是王右军大人。王大人对书法的认真和执着是众所周知的,绝无可能帮她造假。
也就是说,本次比赛,无论参赛选手的水平,还是评审的资历,规格都相当高。我要在这样的比赛中脱颖而出,是非常难的。
而这样的比赛,也根本不可能由卫夫人操控,只能凭我自己的真本事。
说实话,这样我心里反而坦然些。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不用日后老是揣着鬼胎,总怕别人会揭露出去。做过贼的人,总免不了心虚的。
我满心紧张,道茂小姐也不比我好多少。虽然她一直都在跟谢道蕴没话找话说,但她不停翻绞的手,还有不时瞟向厅外的目光,都泄露了她的心事。她,也很希望借这次比赛打响她的才女之名吧。
自从道茂宣布参加才女选拔赛之后,我并没有向人打听过她的名次,这个时候问问她本人,会不会唐突了点?
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就在这样一个大家都紧张不安的敏感时刻,我如鬼使神差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小姐现在在才女榜上排名第几?”
她显然也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这么直接问她。楞了一下。才笑着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第三吧。”
真厉害。从她宣布参赛到现在,也就十来天吧,就冲到第三了。最后这三天,还不知道会不会继续往前冲呢。
她第三,那我的名次肯定就是第七了,或者更低。这些天生病在家,我没有过问才女榜的事,病好后地几天,好像大家也只顾着问候我地身体。竟然没人提过我现在到底在哪个名次了。不提,估计就是名次掉下去了吧。对一个刚刚病愈的人提她名次下滑的事毕竟不大好,大家都是有同情心的人。
(92) 魁首目标,花魁理论
望已久的书法比赛终于要开始了。
虽然很仓促,但由于操办者财大势大,一切也还像模像样的。据说,昨天卫府从其他几家借来了好些仆人,大家忙到很晚才睡。
像是响应大家的热情,比赛当天,雪居然停了。
但积雪还是很厚,所以从卫府大门一路走进去,滑的草甸。
这样的忙碌,这么大的工程,先一晚我却安安心心的在家里练字,一点都没有参与准备工作。第二天早上,当我赶到书塾,看到眼前的情景时,心里满是愧疚。
这个书法比赛本来是为了我举办的,我却袖手旁观,让别人来替**心操劳。如果我真是什么千金万金的大小姐倒也罢了,可我偏偏不过是个丫头。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就叫受之有愧吧。
走进书塾,里面也早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我根本找不到任何事情做。正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叫喜儿的丫头跑进来说:“桃叶,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啊,夫人在房里等你半天了。”
“哦,我这就去。”
我也是慌了神。今天这种场合,我当然应该一进来就去向卫夫人报道,听从她的调遣,却自己跑到书塾里发起呆来,真是糊涂了。
进了卫夫人的院子,老远就看见她站在门口招手说:“桃叶你快过来。”
我三步两脚走过去,她把我让进屋里。然后伸手就开始脱我身上的衣服,我一边后退一边咯咯直笑,笑得满脸通红说:“夫人。您这是干什么?”
她白了我一眼说:“少做那种羞答答的样子给我看。我是女人,不吃那套的。你这衣服,是自己爽快脱下来呢,还是我亲自动手扒掉?”
我已经退到门边,退无可退了。不停地笑让我浑身不力,实在抓不住她地手。我只好蹲下身,护住自己胸前已被她扒掉一半的衣服说:“夫……人,我……我不是害羞啦,我知道您……是要给我换衣服,不是对我有非分之想。只是,我……我怕痒痒。”
“你怕痒痒?”她总算停住手说:“我没挠你痒痒啊。”
“您是没有,可是您的手一挨到我,我就会痒痒,就会忍不住想笑。”
“你这么怕人家碰?”卫夫人伸手把我拉了起来,然后迟疑的看着我问:“那你以后出嫁了怎么办?你嫁的丈夫。不可能不碰你吧。”
“那是两回事啦。”王献之叶抱了我好几回了,我却没有这种反映。但卫夫人刚刚的动作,可能太……,我忍不住了。
卫夫人袖着手说:“那好吧,那你自己脱。脱了,换上这套衣裳。”
她从床上拿下一套衣服。我为难的说:“夫人。这套衣服是不是薄了点?今天虽然没有下雪,可融雪耶。融雪比下雪更冷的。”
我是爱美没错,可我也不想“穿得像油子。冻得像猴子”啊。
卫夫人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上衣抖开给我,嘴里说:“克服一下,克服一下,今天可是你出风头的好日子哦,你要是穿得像个大肉粽,那些人会很扫兴的。他们可都是看美人来地。你放心,你等会坐的地方,我会放一个大火盆。”
我哭笑不得地说:“夫人,如果我记得没错,今天是书法比赛,不是选美比赛。更不是某某楼的花魁第一次见客。”
又是老大的一个白眼:“你那是什么话?什么‘某某楼的花魁’,你存心气死我吗?以前我就跟你讲过这男人选女人的道理,你都没听明白?还是你现在故意跟我找茬?”
“夫人,再借小地一个胆子,小的也不敢跟您找茬啊。您是谁,桃叶地衣食父母啊。”我努力谄媚道。
“少来!”她终于忍俊不禁,笑了起来,“你到我这里来这么久,别的没学会,就是学会了油嘴滑舌。”
“哪里哪里,都是夫人教导有方。”
话音未落,“啊!”胳膊上挨了狠狠的一掐,我尖着嗓子小小声地喊了起来,“快来人啦,非礼啦。”
“哈哈”,卫夫人纵声而笑:“桃叶,今天就保持这种状态。女人光长得美还不行,还要聪明慧黠,机智可爱,那才真的所向无敌。”
“夫人当年是不是也是聪明慧黠,机智可爱?”
“那是,当然!”是很自豪的语气。
“但是”,她话题一转,继续进行刚刚地说教:“会跟我斗嘴皮不算什么,要是等会在那些男人面前放不开,只会低头红脸,还是不会受
地。这种羞涩美女如果转回几百年,在汉朝那时候可但我们大晋的风气所趋,男人喜欢的是活泼机智地美女兼才女。”
“是是是,承教承教。”
就在我们不时的Сhā科打诨和逗趣中,我的改头换面仪式总算是完成了。
还别说,卫夫人确实有眼光,经她的手一拾掇,我就跟换了一个人一样。本来只是有几分姿色的小家碧玉,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美貌绝伦的大美人了,浑身都散发着无穷魅力。
卫夫人啧啧赞叹道:“桃叶,你要是真把才女选拔赛当回事,是有希望问鼎魁首的。”
我噗哧一笑道:“您别开玩笑了。我想问鼎魁首,起码还缺两个必要条件。第一,家世背景,第二,才华修养。我一没出众的才华撑腰,二没庞大的家世背景撑腰,怎么可能越过那么多又有家世又有才华的小姐,爬到榜首的位置呢。”
卫夫人不以为然地说:“第一,你的确没有家世背景,但你有一个最强有力的靠山,就是六殿下,那可是未来的太子爷啊。她们的家庭背景再显赫,抵得过你宫里有人吗?只要六殿下真想捧你,跟皇后说一说,皇后不会不买他这个面子的。因为,这本来就无关军国大事,不过是游戏性质的比赛,皇上不会干涉,皇后也不用为难。”
又是六殿下!
我知道她讲的没错。可是,如果我完全靠六殿下爬上去,这么深的恩情,将来怎么开交?
她继续说:“第二,说到才华,你以为那些千金小姐真有多了不得的才华吗?著名的谢大才女,也就是说了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舞’,你再听闻过她有其它传世名作吗?所谓大家闺秀的才女之名,多半是这样来的。不过偶尔说了一两句有意思的话,或做了两句还算押韵的诗,家人一宣扬,外面再一传,就成就‘才女’之名了。”
我好笑地打断她:“您也说得太离谱了吧。”要真这样,那才女也就不值钱了。可如今这世道,怎么男人们都对才女趋之若骛呢?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别不信。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所谓的才女选拔赛,就是变相的美女选拔赛。女人长得不美,再有才,谁鸟你呀。而又有美貌又有才华的女子本来就是希罕物种,所以才会这么隆重地选拔,你明白吗?说穿了,这就是上流社会的男人选妻的一个途径。”
我的心猛然一跳,立刻正襟危坐。她的一句“选妻”,触动了我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
“所以,你一定要全力以赴,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是,我知道了,谢谢夫人。”
她说的“唯一的机会”,跟我理解的“唯一的机会”完全是两码事。但无所谓,这不妨碍我们对话。
我们今天这样一团和气,其实双方都不过在努力掩饰昨天剑拔弩张的尴尬。昨天我们等于吵了一架,今天再不嬉皮笑脸点,正儿八经地谈话会不好意思的。
等她完全打扮好了我,又欣赏够了后,我站起来说:“那,我现在是不是就去门口站着迎宾?”这个时候,客人也快到了吧。
卫夫人大笑:“你去门口站着迎宾?那不真成了某某楼的花魁的搞法了。哈哈。”
我有点窘,想想那场面,也的确是: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站在门口说:“大爷,欢迎您光临。”
我嗫嚅道:“可是,以前,谢玄就说过,到时候我要在门口迎宾的。”
卫夫人笑道:“他打趣你的呢,别听那小子瞎说。丫头,我告诉你,就算是真正某某楼的花魁,也绝不会站在门口迎宾的。她会等到所有的客人都上门坐好了,等到别人的歌舞表演都结束了,等到所有的客人都望穿秋水的时候,再最后一个出场。”
我恍然道:“所以,您今天也会让我最后一个出场?”
“是啊,”
我嘀咕道:“那还是跟某某楼的花魁一样的搞法嘛。”
“叮”,头上挨了狠狠的一下,“少胡说。”
但说完,她自己也掌不住笑了起来,半天才承认道:“其实,道理的确一样。”
“因为,千金小姐也好,贫女也好;才女也好,倡女也好,面对的都是一样的男人。所以,道理,手法,只能是一样的。”
我彻底无言了。
(96) 抢手的字幅
头沉吟了一会儿后,我再次把目光投向那耀眼的红榜看出一点端倪。
然而,没有,一切都很正常。第二名是谢玄,第三名是超,第四名、第五名是两个陌生的名字。桓济排第六。
他们名列前茅很正常,名字排在上面,看起来也很顺眼。只有我的名字摆在最前面,怎么看怎么扎眼,我也越看越脸红,恨不得穿上隐身衣遁去。
卫夫人真是厉害呀,难怪她以前敢夸口说,要借这次比赛让我打响名头,她果然办到了!
只是我真的想不出来:她是怎么办到的。
如果王羲之决不可能帮她搞假,参赛选手也决不可能为了捧我而故意把字写坏的话,我还能得第一就只有一个理由了:我的字是真的写得很好,好到让王羲之都毫不犹豫地把我攫为榜首。
可是,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人贵有自知自明,我的字,真的没那么好!
这其中,到底还有哪个环节是我没想到的?
我再次看向红榜,一个一个名字地看过去。事到如今,除了这榜,我也找不到别的地方可以挖掘这不正常的结果背后的缘由了。
又从头到尾看了三遍后,我心里突然一动,好像有什么大胆的猜想就要呼之欲出了。
不是因为我在榜上看到了什么,恰恰相反,是因为我在榜上没有看到什么。
榜上没有王献之的名字。
这时,站在我旁边的道茂也小声嘀咕了一句:“子敬果然没有参赛。”
她的语气是失落地,因为,在此之前。她曾经预言。王献之会故意写一种他父亲没见过地字体,然后用一个假名参赛。而我预测的,是他根本不会参赛。现在榜上既没有他的名字,显然是我猜对了。
这也可以理解成:我虽然认识王献之的时间比她短得多,却比她更了解他。
然而,真的是这样的吗?我不敢再往深里想了。怕想得越多,自己的表情就会越不自然。
在想象中做了贼,也同样是心虚的,生怕别人发现了自己心里的秘密。
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红榜上,这才发现。其实榜上也同样没有道茂的名字。
可是她关注地,并不是自己有没有名次,而是王献之有没有参赛。
在这一瞬间,我对她的看法有些改变了。她只是一个痴心女子而已,不管她怎么针对我,其出发点。也不过是为了爱。
这从她对王献之的称呼上就可以体味出一二了。王献之明明是她的表弟,她喊谢道蕴二表嫂。喊谢道蕴的丈夫就应该是二表哥了。依此类推下来,她应该喊王献之七表弟才对。可是我从未听她喊过表弟,都是像朋友一样喊他的字,大概,也是有意要抹杀这姐弟地痕迹吧。
就连谢道蕴。起初看见红榜上我的名字赫然列在首位时。表情也是大吃一惊地,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回头向我道贺:“恭喜你。桃叶,你的书法得到了家大人的肯定,他亲自点你为第一名呢,真了不起!”
我诚惶诚恐地低头致谢:“桃叶惭愧。此次能侥幸上榜,全赖上苍保佑,先严先慈庇护,以及王大人的青眼有加,不然,以桃叶地微末之技,怎么可能有榜首之幸?”
“诸葛小姐谦虚了。”周围地人纷纷赞叹。
“真是不敢小觑啊,不意平民之家亦能飞出真彩凤。”
“是啊是啊,想不到平民女子中也有真才女,我们以前真是狭隘了。”
在周围不绝于耳的赞美声中,我汗流浃背,不知不觉又打了几个寒战,于是心里一阵惊慌:糟了,不会伤寒病又复发了吗?
都怪卫夫人,让我穿这么少,现在还在寒风中接受一大堆男人放肆的打量。
我地手死死地藏在宽大的袍袖里,根本就不敢伸出来,因为,手臂上肯定爬满了鸡皮疙瘩吧。原来,受人夸奖也是一件这么难受的事,尤其,当自己心里清楚这夸奖不过来自一场欺骗的时候
一方面是冷,一方面是惊,我站在影壁下、人群中,甚至都有点瑟瑟发抖了。我提心吊胆地想:要是这会儿突然跳出来一个人,宣称对比赛结果有疑义,要和我现场单挑,那我不就完了?
我心里也明白,他们不提出质疑,不是看卫夫人的面子,而纯粹是因为相信王羲之的人品。他这么耿直,这么骄傲的人,绝不会弄虚作假的。
想不到卫夫人这次为了我,连自己多年的老朋友都利用了。
坊间关于王羲之和卫夫人的关系有着诸多揣测,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王羲之年轻的时候曾经向卫夫人学习书法。这点可能真有其事,王羲之的年龄也的确比卫夫人小一些,他今年不过四十多岁,卫夫人可能已经超过五十了——这还是我从戴贵嫔的年龄推断出来的,不然,单看卫夫人的外表,会以为她顶多四十岁。
但这二人肯定不是严格的师生关系,不然,王献之就不该喊卫夫人师傅了,而是喊师公?不过;师太?也不对。师太师太,听起来像老尼姑了,卫夫人一准气死。反正不管怎么说,如果王羲之当年正儿八经地拜了卫夫人为师的话,王献之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称呼她了,不然,岂不乱了辈分?
“恭喜你,桃叶,想不到你的字写得这么好,我以后可要好好向你学习了。这次荣膺榜首的那幅字,可不可以送给我,让我好回家临摹?”
“什么?哦,那幅字啊……”,我仓皇应答。
刚刚有一瞬间,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到哪儿去了,以致于道茂跟我说话,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桃叶你不会是舍不得吧?”
“当然不是,只是我……”我再次汗流浃背了。那幅字,那幅被评为今日魁首的字,到底是不是我写的,我心里根本就没底啊。
这时一个人的声音从外围传了进来:“姐,你讲晚了啦,那幅字,我老早就问她要了的。”
看到王献之现身,围在我们周围的学子们鼓噪起来了:“子敬兄,今天一直都没看到你,你躲到哪儿去了?”
“子敬兄,今天愚弟专门冲着你和令尊大人的名头来的,结果,令尊大人倒是不负众望,当了评审,你却躲起来不参赛,让我们好生失望。”
“是啊,不能和子敬兄一决高下,真乃人生一大憾事。”
一时间,王献之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
可见王献之人气之旺,即使美女当前,也丝毫不减他的影响力。
但他挤进来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显然让他的儿表姐不开心了。气恼之下,也顾不得人前人后了,翘着嘴嚷:“明明是我先说的啊,你什么时候跟她要那幅字了?”
王献之冲道茂一笑:“哦,我是没比赛前就跟她说了的。”
“那怎么能算?这幅字明明是刚刚才写的。从她写好到发榜,还只有我和二表嫂看到过,是我第一个问她要的耶。”道茂对我那幅字是志在必得。
“不好意思了姐,我早就订好了的,就算买东西,也可以预订的,是不是?”王献之虽然一面说一面笑,可听那口气,丝毫没有相让之意。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都只能干笑着,不知道如何调解。
字只有一幅,却有两个人想要,难道扯破了一人分一半?
我的心却越发明镜似的——清晰如明镜,清冷亦如明镜。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等着那出面解围的人。如果我猜得没错,她很快就会出现了。
(97) 桃心砚正式回归
两位要的那幅字,我已经藏起来了,你们都要不到了
伴随着笑声出现的,自然就是今天这场比赛的举办人,卫夫人是也。
“师傅……”,王献之小小声地抗议。
“怎么,你想跟师傅争?嗯?”带笑的眼,却搭配着威胁的语气。
“弟子不敢!”王献之低头做含恨忍受状。
“这才是我的乖徒儿,哈哈。”
一个人,一旦心怀鬼胎起来,看谁都觉得别人的言行举止不正常。就像我现在看卫夫人,总觉得她笑声夸张,语言和动作都很做作。
(101) 第六小姐
转眼,喧喧嚷嚷的才女选拔赛初赛就结束了。道茂名,第一名则是一位比道茂更晚参赛的小姐——因桃色丑闻而不得不退出比赛的舒小姐的妹妹,芳名畅。外面的人戏称为“鱼肠”。
据说,畅小姐在得知自己被冠以此等“美号”后,竟嫣然一笑道:“鱼肠?很好啊,专诸刺吴王僚的时候,用的就是‘鱼肠’宝剑,那可是一柄又精巧又锋利的传世名剑哦。我很高兴能与稀世名剑同名。”
此番言论一传出,小姐的声名更盛了。再据见过她的人说,她比中途退出比赛的姐姐舒更美,简直沉鱼落雁。绝色美人再加上见解不凡,自然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和拥护。畅小姐因此一跃成了此次比赛的最大热门,并在最后一刻拉下了已然爬到第一的道茂小姐,成了才女榜的榜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