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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中——十一回 秋波横欲流

“也要你能欺负得到才行,你行么?这件事我可没资格允诺,需妙语的兄长点头才行。可惜淡如这孩子今天没来!”

白妙语脸一红,低头不语。

李遇深吸一口气,昂然道:“我还是不会同你化敌为友!”

施懋观冷笑道:“连你几位师父都是我师父的晚辈,你凭什么和我师父论交?”

李遇被他一番抢白,便不再说。

旷雪萍轻咳一声,笑道:“打完了、看够了,道个别,让李公子自己下山去罢。”

李遇看一眼白妙语,将头掉开,转身而去。

白妙语见李遇去远了,才问旷雪萍:“旷姑姑,怎么不让我送他下山?他鼻青脸肿地这样下去,是不是太、太……”

旷雪萍道:“这小子太顽固,今天又脸面无光,我怕他把脾气发在你身上。不如别理他,让他寂寞几天,想你想得茶饭不思,就会来找你了。天下间男女的相思,只有分离之苦受尽了煎熬,才能让他们明白!”

白心礼深深看他一眼,幽幽道:“原来,旷帮主也懂情是何物!”

旷雪萍忙转过头问丘逸生:“珍珠和东土可还投缘?”

丘逸生笑道:“娘自见了东土第一面,就喜欢得不得了,我都有些吃醋呢!”

“既如此,怎么东土没和她同来?”旷雪萍一指山下,余东土与严子铃一起上来,却不见丘二娘白珍珠。

众人正在诧异,余、严二女已跑上来道:“我和丘伯母在山下遇到严长老与子铃,他们见面就吵,我们小辈也不敢劝,你们去劝劝吧?”见到李遇不在,地上残鞭断剑,心中了然,不再多问。

白心礼道:“我这堂妹­性­格刚烈,严长老似乎也不随和,旷帮主,你我且去看看。”

年青一辈知道事不关己,便各自散了。

白、旷二人小跑下去,在风中隐隐听丘二娘道:“当年师姐临终之际,含泪拉着你的手,要你将子女教养成才,你却是怎么教儿子的?”

严未风道:“丘二堡主也颇有望子成龙的心愿,你的儿子就很出息吗?”

“逸生家教如何,轮不到你指手划脚!”

“养儿教不成才,我负的也只是阿筠,与你何­干­?”

……

白心礼在旷雪萍耳边轻声道:“这种事也值得吵成这样?”

“二十几年没吵,让他们吵个痛快罢!”旷雪萍一拉他,悄声道:“你我先回去,反正他们吵累了,总会上来的!”

白心礼叹道:“多少年了,还没消气!”

旷雪萍瞥他一眼,忽道:“你也知道此事?”

“怎么不知道?当年连亲事都定了,却赌气分手,在同年同月同日,一个另娶一个另嫁,不就为了争这口气么?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去年发现子钦不争气,未风借酒浇愁,我和飞灵、韵冰去劝,他一醉,不小心说出来,吓了我们一大跳!幸好其他孩子不知道,不然可就成典故了。难怪,丘义正心仪徐眉,珍珠却不吃醋,原来夫妻俩各有隐衷。楼筠心仪雷章采,你我是知道的,未风却不介意——原来,又是一对斗气冤家!”

白心礼见她神­色­惆怅,知她感怀自身际遇,便默默地在她肩上一拍,以示宽慰。

“嘘!”旷雪萍与他另择山路而上,忽地又将他拉住,两人凝神听去,说话的是高镜如与西门逸客。

只听西门逸客道:“为何不让我去劝阻,你明明知道他还会输!”

高镜如道:“你不觉得屡败屡战的人很可敬么?就好像,只要我在西湖上等你,每年总能见上你一次。虽然明知道你所凭吊的一段心事与我无关!”

“临风丫头告诉你的?”

“何必有人相告,猜也猜出来了!”

“那为何……”

“我只想知道,在你凭吊那段心事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心情?”

“和你有关么?”

“对我很重要!”

“好吧!”西门逸客低低地道:“在那里回忆一些相聚的快乐,想到我的心上人,已经和他的心上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远走天涯,那是一份甜蜜的欣慰,这份甜蜜可以取代我心中所有的惆怅。剩下来的,除了祝福,还是祝福!”

高镜如也低低地道:“那我就放心了!”

“与你何­干­?”

“对于我,也是一种欣慰——我的心上人能够替她心上人的幸福结果而祝福,不管我心仪的这位女子心里有没有我,至少我没有看错人,我选了一位值得单恋的女子去祝福,我为我的慧眼而放心!”

“你不必如此!”

“我没什么奢求,只要看到自己心仪的女子过得不错,就开心了。你放心,我不会强求于你!”

“我又为何要对你放心?”

“你若不放心,岂非是心里已经开始有我了么?”

……

白心礼与旷雪萍对视一眼,双双放轻脚步,绕开高镜如与西门逸客,另寻山路而上。

白心礼道:“你也可以放心了么?总算邀月丫头和这小子摊开了说,从此后,不必再相互回避猜忌了!”

旷雪萍想起西门逸客的十年单恋,不觉满心酸楚,提起一口真气,施展轻功开始疾奔。

北宫千帆洋洋得意地进了御书房,想等王昭大骂自己一顿。岂知一抬头,却见两位表兄含笑而立,另一边站的则是萧家兄妹。

王昭笑道:“你跟你娘,不但样貌,连脾气都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唉!”

北宫千帆故意一伸脖子,嚷道:“那边树下的绊索是我下的,侍卫的|­茓­道是我点的,表哥书房里的青瓷花瓶是我拿弹弓打破的,御花园里的花鸟鱼虫们被拔毛剪翅、四处乱赶,也是我的杰作——你惩罚我好啦!最好是赶我出宫、贬为庶民,这才对得起被我套住的太监、被点了|­茓­的侍卫,才对得起表哥的花瓶和那些无辜的花鸟鱼虫!”

王伷、王治见她一身劲装进来,已觉好笑,再看她摩拳擦掌地这么一说,更是忍俊不禁。

王昭向萧人杰道:“丫头官拜贵国监察特使,平时也是这个风度么?”

萧人杰忍不住笑道:“正是!所以皇上特别下谕,要北宫特使回朝之时,不必上朝起奏,直接进宫面圣就行了!”

王昭道:“丫头说话口无遮拦,可曾有损大辽国君的天威?”

萧人杰笑而不答。

王昭这才转头向北宫千帆道:“怎么大理、大辽的国君都管不好你?一定是缺驸马来管了。听说,有一位少年俊杰与你定亲多年却未完婚,难道他也管你不住?”

北宫千帆心头一跳,忙道:“江湖儿女,终身大事都考虑得比较晚,皇舅不必挂心!!”

王昭道:“你将未来夫婿带回国,由舅舅主持大婚,我才能放心。你娘就是因为远离故土,才玉殒异乡,所以你的大事,一定要回国来办!”

萧艳杰岔道:“临风姐姐的心上人不但英武非凡,而且光明磊落,一定能管住她。你再­操­心,她可要臊了!”

王昭道:“既如鲁王千金所言,你怎么不带回来给舅舅看看?”

北宫千帆心头一痛,硬着头皮道:“她妹妹的终生大事更要紧些,所以留在中原先顾妹妹去了。下次回国,风丫头一定带他来给皇舅过目!”

王昭瞪眼道:“什么下次?才在宫里住几天,你就坐不住了?”

北宫千帆没好气地道:“莽古捉回辽国、李均终身监禁、卫靖降为庶民、文元帅悔过、狄元帅安然回朝,不是天下太平了么?”

王伷忍不住笑道:“可是江湖不太平呀!宫里总强过江湖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吧?”

北宫千帆心中暗自打好了主意,便道:“皇表兄说得不错,或许我在宫里多住几天就习惯了!”

萧艳杰失望道:“临风姐姐不和我们回国?”

王昭道:“请二位回国禀告,长生公主归国不久,正在宫中与亲人团聚,贵国国君想必能够谅解。”

北宫千帆估计,正大光明地辞行是不可能了,烦躁之余,又暗自好笑,再与众人寒喧了一番,便回到净贞公主故居去会客北斗。

客北斗见她一脸沮丧,奇道:“你把这里搞得­鸡­飞狗跳,你皇舅怎么不生气,还敢把你继续留下来?”

“他说娘从前也是如此,因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客北斗替她遣下宫女,才道:“你猜我翻到了什么?”

北宫千帆喜道:“我娘的东西?”

“等你不回来,我偷偷先看了,对不起!有两幅画和一本日记——原来,净贞公主最爱扮成蒙面游侠在国中打抱不平,为此,和北宫前辈交手不止一次,有一次他们还打了三天三夜难分胜负,好厉害。嘻嘻!”

“倒先比我先看了,哼,快给我!”

“这几天若非你总被请出去,又是盛宴又是册封大典,闲得我无聊,请希罕看你?”

“还不给我!”北宫千帆夹手夺过一个小箱子,里面是一册日记及两卷画。日记不及细读,先匆匆将画打开来看。

第一幅画的是九个男子:­唇­红齿白、英俊潇酒的,题名乃是雷章采;面目清癯的,是顾清源;神情冷峻、傲然仰天的,是北宫庭森;他身边一个年纪相若,举止洒脱不羁、面带戏谑之­色­的,乃是北宫烈;气宇轩昂、稳重内敛的,正是莫春秋;神态祥和、五宫­精­致的,是已出了家的“智德”,从前的石义德;袖手而立、若有所思的,是白心礼;身形魅伟、咧嘴大笑的,是司马一笑;身形瘦长、文士打扮的,是万俟冷暖。

第二幅画是九个女子:神采韵秀、落落大方的,是金飞灵;杏眼桃腮、俏丽爽朗的,是齐韵冰;柳眉轻扬、凤目含笑的女子神清气爽、­精­华内敛,正是旷雪萍;身边的斐慧婉,则雍容庄重、气度高华;艳质逼人、丽­色­夺目,美得震慑心魂,教人不敢正视的女子,与余东土颇有相似,自然是中原武林的第一美人徐眉了;她身边那个清雅绝伦、素淡如烟的仙子,活脱脱便是万俟传心,不问可知,是端阳郡主卫端;举止从容、妙曼恬静的女子,乃是叶芷雯;她身边一个清纯可亲的妩媚女子,眉目间依稀有些似金飞灵,是已故多年的金飞妙;站在最右首的女子一袭猎装,左手执鞭、右手握剑,秀容削鬓、星目剑眉、瑶鼻如玉、樱­唇­若霞,脸上有一份似笑非笑的嘲弄,飒爽英姿不让须眉,一眼看去,恍然是北宫千帆入了画,又仿佛这个女子走出画卷,变成了北宫千帆,不必多问,必是净贞公主王昕。

客北斗道:“净贞公主与你真是难分彼此,简直连挥鞭的姿态都一模一样。咦,这是旷帮主的笔迹,那是净贞公主的笔迹么?”

只见两幅丹青题款均是北宫烈,而两幅画上又各题了半联。上联的书法含蓄内敛,是旷雪萍的手笔:

“长河独饮,

游野壑寻英才,

燕赵皆俯仰!”

下联的书法狂放疏野,是净贞公主手笔:

“古道空歌,

踏关山访雅客,

楚湘尽思量。”

北宫千帆叹道:“娘和旷姑姑,真算是一双彼此心仪的巾帼奇女子,难怪旷姑姑这么怜惜我,原来不止是爹的缘故!”拿着画卷发了一会儿呆,忽道:“想个办法混出宫,我们回中原好不好?”

“怎么,又只剩下这个法子了?”

“皇舅听人杰和艳杰说了淡如,很想见他。我和淡如是没希望了,可是却不敢相告,以免他为我做主。所以还是先逃为妙!”

“哪有这么严重?”

“我已经提心吊担了!”

“你不等韩公子来信相告莽古是如何发落的么?”

“发落不了啦!或许萧海只一党早挟了莽古的家人,要他一人扛下罪名。萧家几兄弟,如今没有证据,他们大了不被监视软禁,绝不会被捉拿。况且行刺前辽君的刺客尚未逮捕,更不好将先主宠臣加以惩治。”

“耶律璟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依我看,行刺他的几个侍卫,反而是几条好汉!”

“当日我曾与他们擦肩而过。其实我也不愿他们被捕。反正,此事我是不会出力的!”

“你若出力讨好皇帝老儿,我就会瞧不起你!唉,不管他们,先想想我们如何脱身罢?北极在开京内外遛来逛去,都快要发疯了。”

“想郁姐姐了罢?”北宫千帆飞快地转着眼珠,道:“不如把那个赐我的宫女叫来,点她昏睡|­茓­,我换了衣裳易容成她,和你大摇大摆地出宫,就说是长生公主要我们办事,没人敢拦阻的。不过,要先留下书信才行,不然皇舅怒迁于宫女可不妙!”

“那我就替你收拾些净贞公主的遗物,其他的都不带了,以免令人生疑。一出宫会了北极,就立刻买坐骑溜出开京,不可多耽搁时辰。”

北宫千帆知道她想念谷岳风,又硬着嘴不肯承认,便轻描淡写地道:“出了高丽国境,我想去辽国见韩家哥哥,又要和你们分道扬镳。你和北极自己先回中原好了,只须沿途留下记号,我会追上来的!”

客北斗面露喜­色­,却不饶人地道:“怕是你想捣什么鬼,不愿我们碍事吧?”

北宫千帆嫣然道:“正是,你如何知道?”

“我如何会不知道?哼!”

雁门关。

北宫千帆一路追踪越、客二人的记号,入了雁门关,便只剩越北极往开封的记号,却不见了客北斗的记号。

北宫千帆想到客北斗必往太原而去,不想多做打搅,便自向镇州策马独行。

这日才出镇州,便瞥见一人,心头一凛,忍不住跟了过去。

原来,此人乃是西河帮叛徒,许凡夫兄长许庸夫。

北宫千帆随他一路向西,竟然跟到了太原。不意见他与人相会,就此又生出一段风波来。

谷岳风铁青着脸,缓缓走入林中。

“哈,谷岳风,你真是一个人来的!”一个­精­焊的中年汉子迎面而来,身后跟随的,正是许庸夫。

谷岳风皱眉道:“庸夫,凡夫为了你,愧对帮中弟子,羞愤自尽险些丧命。你怎么不知悔过,还和英杰帮一起胡混?”

许庸夫恨恨地道:“可惜没死!俞大当家,你真高明,知道谷岳风为了凡夫的颜面,不会告知于人,一定单刀赴会。果然不错!”

谷岳风铁扇一折,轩眉道:“谷、俞两家虽是世仇,可先人已去,俞大帮主何必惊动先父遗骨?若要了结恩怨,你约好时辰地点,谷某岂有不赴会之理?”

北宫千帆隐在树上噤声不语,心中骂道:“好哇,连人家已故老爹的坟也要去刨,真够无赖的。哎哟,不好!”她四周微一张望,便已瞥见几十个潜伏林中的英杰帮弟子,心中暗暗着急起来。

俞豪英笑道:“你单人赴约,竟如此泰然,俞某佩服!”

谷岳风淡淡道:“谷某乃为私事赴约,不敢牵连帮中无辜弟子。何况以凡夫之能,完全可托帮中大任,我也放心了。你们带了多少人,一起上罢!”

许庸夫­阴­森森地道:“凭你一人一铁扇?没有你,凡夫就好对付了,童丹更是个没脑的武夫,英杰帮收你西河帮,看来已指日可待。”

“你小看我西河帮了!”谷岳风恨他吃里扒外,铁扇一扬,扇柄中铁针疾飞,正中许庸夫舌尖,让他捂了嘴再不敢吭声。

北宫千帆心中一动,想起当年客北斗曾得赠一弹弓,便酬以谷岳风一铁扇,大概便是此物了。心中暗道:“原来我替北斗做的机关铁扇到了他手上。谷匹夫心里若没有北斗,岂会将此扇随身携带几年之久?嗯,我一定要把这个发现告诉北斗,让她高兴高兴!”

忽听到几声呻吟痛呼,原来谷岳风已同潜伏的英杰帮弟子交上了手,十数招间,已倒了三个。

俞豪英在一旁冷笑道:“忙里偷闲,果然不凡。却看你如何敌得过我帮的车轮大战。便是敌过了,嘿嘿……”言下之意,谷岳风打退了帮中几十个弟子,还有他本人会出手。

本来合俞、许二人之力,只能勉强和谷岳风打成平手,可是谷岳风若先在这几十人身上耗尽气力的话,自然不是二人对手。北宫千帆一面暗骂二人不要脸,一面却暗道:“哼,他害北斗牵肠挂肚,先让他吃点苦头,本姑娘再出手,算是替北斗出口恶气!”

两百多招过去,英杰帮弟子已倒了一半,但见谷岳风以一人之力,虽然勇猛,却不禁额上出汗、心头气喘。

北宫千帆心里暗暗佩服起来:“武功不错,人也够义气。唉,谁教你让北斗伤心?再辛苦一百招,我再出手吧!”

俞豪英在箭头涂了麻药,将弓箭交给许庸夫,笑道:“该你出手了!”

北宫千帆见许庸夫拉开了弦,心头一跳,手心扣了一把石子蓄势以发,待他将箭一­射­出,立刻将其打落。

谷岳风犹在圈中苦战,即便知道对方想暗算,也无暇顾及。

“啪”的一声,箭未­射­出,一枚铁弹已打来,许庸夫虎口一麻,弓箭跌落,一个黑衣蒙面女子已飘然跃下,钻入战圈。

“北斗也来了?”北宫千帆一看来者身形,心中暗叹:“北斗真是痴人!”

俞、许二人相对皱起眉来,颇感意外。

黑衣女子在战圈中也不Сhā手相助,却专替谷岳风将飞来偷袭的暗器全打了,退敌仍由谷岳风自己动手。

谷岳风瞥她一眼,心中感动,知道她是为了自己一帮之主的面子,是以只为他防备暗算,却不援手,不禁心头一热:“难怪这些日子,每到挑灯夜读时,总觉得窗外有人,却又似乎没什么恶意。还道自己多疑,原来是她!”

黑衣女子一面替谷岳风打落暗器,一面冷冷地瞧着俞、许二人。待战圈外的人全倒了,才将掌心一摊,递了粒药丸给谷岳风。

谷岳风认得这是“地鳖紫金丹”,自己元气大损,便拱手相谢,坦然将药丸纳入口中。黑衣女子见他服药之后,一指许庸夫与他,再指指俞豪英和自己,意思是谷、许相斗,她对俞豪英,以一敌一。

谷岳风见她要挑战俞豪英,将功力稍差的许庸夫留给自己,便道:“此乃谷某私怨,不必仙子出手。蒙赠药之情,已铭感在心。”

北宫千帆在树上见了,气得咬牙,决心教训一下谷岳风,替客北斗出口恶气。她本是易了容的,又着了夜行服­色­,虽然有心现身,却不敢扬鞭挥剑,怕被看出行迹。这一瞥,瞧见了俞豪英腰上的佩刀,便轻若灵猫地跃下树来,拍了拍俞、许二人的肩。

俞、许二人一惊,蓦然回头之下,俞豪英的腰上便只剩了个刀鞘,许庸夫手中的长枪也已被折下一截去。

谷岳风心里才一松,却见来者拔了刀竟抢上来攻自己,微微一怔,挥扇便格,只觉得腥风扑鼻,不觉脱口道:“断魂膏!”

北宫千帆这才发现刀上淬了剧毒,心中大恼:“还生怕人死得不快么,居然用这歹毒玩意儿。哼,和雷章采定然脱不了­干­系!”

俞、许二人见来者形如鬼魅,本是心头大震,见她居然攻的是谷岳风,也忍不住好奇,幸灾乐祸地欣赏起来。

黑衣女子惊道:“你是何人,可是英杰帮的走狗?”惊怒一问,暴露了身份,果然是客北斗。

谷岳风一边避,一边朗声道:“此事与仙子无关,请不要Сhā手。”

“好啊,还敢嘴硬!”北宫千帆一恼,攻势更猛。客北斗急切之下,一拉弹弓,铁弹朝她面门弹来,趁势拔剑攻了过去。

俞豪英见局面成了谷、客二人联手对付这个夜行客,又见这来历不明的人物武功怪异,合他们二人之力也绝对打不过,便当成看戏,笑嘻嘻地站在了一边高声喝彩。

北宫千帆生怕伤了客北斗,一见她上来,立刻跃出去,反攻俞、许二人。俞、许二人生怕沾到“断魂膏”,吓得倒退了几十步。这一反攻,更让谷岳风一头雾水,不知来者何为。

北宫千帆忽地心生一念,运刀如风,削了俞豪英一丛头发,又割断了许庸夫一根腰带。二人与英杰帮弟子见她武功如此高强,又忌惮“断魂膏”的厉害,终于左搀右扶、颓然而去。

那帮人一走,北宫千帆立刻反手又向谷岳风攻来,招招狠辣。

客北斗见此人武功高强,招数怪异,又挥剑来助。

北宫千帆见二人相互关切的眼神,心头大慰,暗道:“我只将‘断魂膏’擦破谷岳风一点肌肤,北斗一定有本事救他。这一来他又欠北斗一个人情,北斗可就威风啦!”心中得意,故意卖了个破绽,趁二人攻入,刀锋一转,直斫谷岳风右肩。

客北斗惊叫一声,猛地将谷岳风推开,想也不想就用背挡了过去。北宫千帆撒手不及,虽连退数步,刀锋依然划破了她的肌肤。

北宫千帆大悔,心一痛撒了手,钢刀落地,眼睁睁看着谷岳风去搀扶客北斗,迎面忽地又攻上一个人来,为二人垫后。

“怎么这样傻!”北宫千帆心痛之下未及反应,被来者当胸拍了一掌。胸口剧痛,情知自己受了内伤,再定睛一看来者,更是呆若木­鸡­——梅淡如!

一掌拍出,触及对方软绵绵的胸口,已心知无礼,这才硬生生收掌。岂料对方不闪不避,这一掌终究剩下两成余劲打出、伤了对方。

梅淡如面上一烫,尴尬跃开,抱拳道:“阁下何人,为何下手狠毒?”

北宫千帆见了他,放下心来:“北斗有解药能救自己,我可以不­操­心了。淡如既在,他们必能安然返回。唉,我都错手伤了人,还有什么脸留在这里?哇——”一口血吐了出来,见梅淡如还僵在那里,料他不会追踪,便忍着剧痛疾奔而去。

“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他?”北宫千帆疾奔了数里,找寻一处土坡坐下,心中乱成了一片:“淡如!有他在就好,俞豪英想必不敢妄动。只是北斗……”心头一阵气血翻涌,想起心口中了梅淡如两成功力的“少林金刚掌”,自己未用半分内力相抵,又这么一路疾奔,伤势必定不轻,只好坐下来先疗伤。

北宫千帆理了理思绪,心道:“天快亮了,先找客栈把自己打点了,再去看北斗。嗯,要不要见他呢?他会不会压根就不想见我?”勉强咽了粒“地鳖紫金丹”,忍不住仰天一叹。正文 下——第八回 梦里不知身是客

病中诗

——李煜

风威侵病骨,

雨气咽愁肠。

夜鼎唯煎药,

朝髭半染霜。

“水仙子、北斗,你不要死!”谷岳风惊急惶恐、跌坐地上,握着客北斗一只手,却早已­精­疲力竭,无法将真气输给她。

梅淡如俯身下去,握了客北斗另一只手,默运玄功,谷岳风忙抵住她的人中,许久,才见她悠悠转醒,微弱地道:“我怀里有药!”

梅淡如一摊手,表示无能为力。谷岳风无奈,只好自己伸手探到她怀里去,搜出几个药瓶药盒,正想问该用哪一样,她却又晕了。

梅淡如与北宫千帆相处数月,也略知巾帼山庄各种药物的气味,便将各瓶各盒打开嗅了,取出一丸道:“‘九龙续命丹’是续命良药!”又打开一个锦盒,将盒中所放的两只银瓶取出了一只道:“‘兰慧露’能解百毒!”

谷岳风接过,喂客北斗喝了几滴解药、一粒伤药,见她背上伤口渐渐有毒血渗出,心中稍宽,便向梅淡如打了个手势。梅淡如会意,转身过去,不让他们尴尬。谷岳风这才轻轻撕开她背上衣料,俯下头去。

“不许用嘴吸!男女授受不亲!”客北斗睁开眼睛,正见他俯头下来,恐他中毒,忙道:“你敢吸,姑­奶­­奶­咬舌自尽!红塞药瓶中是‘清净散’,撒在伤口上,毒血自会渗出。再将银盒中的‘清凉膏’敷上,余毒就清了!”

谷岳风见她如此着急,不敢惹她,连声应下,慌忙照做,再撕了自己衣襟替她包扎好。终于,客北斗沉沉睡去,脉象虽弱,却算平稳,这才稍稍放心,将她负在背上,与梅淡如同行。

谷岳风道:“梅少侠本在帮中做客,何人惊动你来此援手的?”

梅淡如道:“夜间见到一个黑衣女子在谷帮主窗外徘徊,怕她是来寻晦气的临风,便注意了起来,后来见她身手,又差了临风许多,跟踪过去,见她潜进你的书房不久,即匆匆奔出。不知她会在你书房里做什么,我也跟了进去,便不小心读到留给许先生的书信。待我读了信出来,早已不见这女子踪迹,只好一路追寻。方才听到打斗声才往这边而来,岂料还是来迟了!”

“幸得梅少侠援手。刚才此人武功怪异、来历不明,若非你及时赶来,后果更是不堪。不过,此人想必不是英杰帮同党。却不知谷某是如何得罪上这个高手的。”

“若非此人突然住手,我也难以轻易攻到他。他两边的帐都不买,实在想不通来历。”

“连累了水仙子,却教谷某百身何赎?”

“客姑娘不会怪你的。她的毒不是解了么?”

谷岳风摇头道:“若非她能自救,我更是粉身碎骨难报此情。这已是第三次了,唉!”

两人谈谈说说,不觉已回到了西河帮总坛。谷岳风不愿惊动帮中兄弟,只吩咐了几个弟子打扫出一间客房来,抱客北斗进去歇息。又唤来许凡夫,简略说了一遍夜间之事,吩咐他代为打理帮中事务,自己要全心照料客北斗。

许凡夫既心痛又惊诧,陪梅淡如回去歇了,将谷、客二人留在房中。

谷岳风生怕触到到客北斗背上伤口,小心地让她俯卧在床上,坐在一边,握着她冰冷的小手,思潮起伏,将这些年与她的相识相知、彼此欣赏,统统温习了一遍。

天­色­渐明,曙­色­透进窗来。谷岳风注视着这张娇俏苍白的脸庞,心中忽地一阵惶惧,生怕再也见不到这张脸握不牢这只手,从此这位红颜知已就此而去,再也见不到她的一颦一笑、嗔痴喜怒……

这样注视了许久,谷岳风才心道:“每次与她打过交道,总是特别舒畅,她若不开心,我也会不安。唉,我居然没有告诉她!”

手里忽然间一空,什么也没有了。谷岳风一惊,低下头,见客北斗正皱着眉头,硬生生地将手抽了回去,不让他握。谷岳风忙赔笑道:“北斗,什么时候醒的?该换药了么?”

“北斗是你叫的?”客北斗眼也不抬,就冷冷地塞了他一句。

“水仙子——客姑娘,有没有什么是谷某能做的?”谷岳风听她出言相抵,心中一宽,知道她已无­性­命之忧了。

“我贱丫头贱命一条,不要你可怜。滚!”

谷岳风笑道:“滚去给你端早餐好不好?我吩咐厨房炖了你最喜欢的八宝羹!”

“谷大帮主还记得贱婢的口味,感激涕零!”

谷岳风又去握她的手,被她再度挣开。他无奈,轻轻坐在床边的地上,与她可以面目相对,这才轻声道:“对不起!”

客北斗又冷冷地道:“对不起的是贱婢,这副狼狈死相,让谷大帮主倒足了胃口啦!”神­色­虽冷漠,眼角却忍不住沁出泪来。

谷岳风忽地鼻子一酸,强笑道:“春暖花开的时候,北斗最喜欢听鸟儿唱歌了。你伤好些,我背你出去听鸟儿唱歌,好不好?”

“不好!”

“北斗的水­性­最好了,要是伤好了,可以去捉鱼。我们比比谁捉得多,好么?”

“不去!”

“记不记得上次,我答应过你要亲手做个雕花的弹弓送你?我已经做好了!”

“不希罕!”

“你看这是什么?”

“不看!”

客北斗虽出口回绝,还是忍不住转头去看,见谷岳风捧了个一尺来长的檀木盒子,掀开盖放在自己眼前。她不过只是一瞥,就呆了。

盒子里收集了几十件扇坠子,铜的、银的、金的、骨质的、玉质的、兽皮的、木的、丝织的……

谷岳风轻轻道:“本打算集满九九八十一件再送你,又怕等到那天,你已经跑得芳踪全杳、萍迹难寻——这里只有七七四十九件,我还会再收集下去。你若能在身边监视的话,我就不敢偷懒了。北斗,你说呢?”

“你都记得?”客北斗的眼睛越来越模糊,听谷岳风继续道:“我记得你喜欢用弹弓打人,喜欢吃八宝羹;记得你喜欢在春天听小鸟唱歌、夏日赏荷、秋天葬花、冬天堆雪人打雪战;记得你喜欢收集扇坠子,喜欢河里捉鱼、沙滩拾贝;记得你喜欢乱跑乱逛,却不像五庄主那么惹是生非;你喜欢易容,却总是扮什么都不像,不如五庄主炉火纯青的妆神弄鬼本事;你喜欢和人抬扛斗嘴,却不像五庄主那么刁钻刻薄、得理不饶人……”

“够啦!”客北斗抱起枕头,放声大哭。

“谷匹夫,这样损我!”北宫千帆倒挂檐下,见客北斗­性­命无虞,西河帮又有梅淡如留住,便屏了呼吸,跃出墙去,心里犹自骂道:“哼,北斗日后再伤心,我揪你下地狱!”

谷岳风见她放声大哭,知道她心中积怨已久,此刻发泄出来,就雨过天晴了。想到她为自己吃的苦头,眼睛微湿,含着笑伸手去替她抹泪。

“混蛋!”客北斗抽抽咽咽地道:“可是,不能拔光你的头发、剃掉你的眉毛、敲落你的牙齿,还吊在树上放火烧你的ρi股……”

谷岳风奇道:“谁要这么对付我?”

客北斗一面抽泣,一面拉他的衣袖拭泪,又哭又笑地道:“五姑娘说过要这样整你,替我出气。急得我警告她,敢动你的话,我就不要她了,而且还、还把这方法弄到梅淡如身上去。哈哈哈……哎哟!”

谷岳风见她泪犹未­干­,便得意大笑,牵动伤口又痛出汗来,不禁又好笑又心痛:“活该如此,你们五姑娘若来问罪,我领罪好啦!”

“谁说的?”客北斗恼道:“就是你活该被整,也该我出手,她哪里有资格?”

“对对对!”谷岳风失笑道:“你不养好伤,哪有力气整我?”起身想去给她端早餐,被她一拉,听她气道:“你还想回避我?”

“姑娘祖宗,我去给你端早餐!”

“时辰到了,我要换药。”

“居然忘了!”谷岳风一拍头,笑道:“我去叫个婆子进来。”

“不许走!”客北斗拽住他袖子不放,孩子气地道:“就要你给我换药,不然,等伤口溃烂好啦!”

谷岳风微一踌躇,见她正撅着嘴,问了句:“我的伤口很难看么?”怕她又恼了,脱口便答:“好看,好看,谁说难看了?”

“什么?”客北斗大怒道:“中了剧毒的伤口,你居然说好看!这是什么心肠?我也戳你一下,瞧瞧伤口好不好看!”

谷岳风哭笑不得地道:“我该说什么?”

“唉!”客北斗气结地道:“先换药罢!”

谷岳风笑着替她换过药,端了八宝羹来想喂她,客北斗却撇嘴道:“我又不是废物,不要你喂!”也不要他扶,便自己挣扎着下了床。

谷岳风见她倔犟如此,便道:“你的衣裳破了,另有一些姑娘家用的梳子镜子,帮里都没有。我去替你准备。若有吩咐,叫人来找我!”

客北斗喝了羹汤,­精­神恢复了许多,冲着他做个鬼脸,笑道:“又不能烤你来下酒,留你在这里做什么?快回去睡觉,别扰了我的清梦,累死了。还不走?”

谷岳风听她催自己去歇息,心里一甜,俯身在她颈上轻轻一吻,柔声道:“好好休息!”便收了碗碟轻轻出去。

客北斗红着脸,见他出去,才放心安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自己一只手被人紧紧握住,似有无穷的力量传来,便迷迷糊糊睁开眼来看,又是他!

谷岳风正握着她一只手,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也不知道被他这样看了多久,客北斗不禁大羞,问道:“你给我输真气了?谁希罕!”

谷岳风含笑道:“我都自身难保,哪有这个本事?是梅少侠提出要为你输真气,我推却不过,终于领受他的大情。”

“姓梅的帮我,自然是看五姑娘的面子,碍你什么事了?我都敢领情,你凭什么推却?”

“总算好了!”谷岳风长吁一口气,见她不解,便笑道:“有力气骂人,不是好了么?”

“我还有力气打人呢!”客北斗不甘示弱地抵回去,忽见他另一只手拎起一幅画来给她看,画上的人光着脑袋、没有眉毛、嘴里没有牙齿,衣衫褴褛、四肢被缚,正被吊在树上,让一团火烧着ρi股,满脸是痛苦倒霉的表情——赫然是谷岳风自己。

客北斗一呆,忽然又大哭了起来。

谷岳风花了一个时辰来画自己的狼狈模样,满以为会把客北斗逗乐,岂料却惹得她这么伤心,不禁慌了手脚,急道:“是不是画得不像?不够狼狈还是不够倒霉?旁边再加一只斑斓猛虎吓吓我好么?到底哪里不对?”

客北斗抽抽咽咽,哭得更是伤心。哭了好久,才喘息着拭泪道:“我就怕五姑娘把你弄成这样,你还画出来消遣我。难道在你心目中,我是这么恶毒的人,你倒了霉,我才开心?”

谷岳风一搔头,歉然道:“我害你吃足苦头,只想着把自己画成这样你才会消气、和我说笑。没想到反而把你气哭了,真是笨!那么,我把自己画得玉树临风、俊朗非凡,再给你看看?”

客北斗泪水一收,破啼为笑:“好像你也不是什么翩翩浊世佳公子。玉树临风那种角­色­,我在山庄看得眼睛都腻了,你画成那样,岂非倒我胃口?你若变成那副德­性­,我才不理你!”

谷岳风奇道:“你不喜欢我好看些么?”

“你本来也很好看呀!”客北斗嫣然道:“不过,不是我们巾帼山庄里看腻了的那种风度翩翩,是另外一种……嗯,逆风行船、忙里偷闲,不会大呼小叫那种。何况,为什么要看到你狼狈,我才会高兴呢?”

“解恨出气,不好么?”

客北斗醉眼流波、面庞飞霞,摇头道:“若是生气,我自然会骂你的,有什么恨好解?我可从没恨过你!一个,一个……喜欢你的人,怎么可能去恨你呢?你不喜欢我,祝福你就是了,恨什么?所以,我,我……”

“我都知道!”谷岳风见她不胜羞怯,忍不住道:“是我不好!我不是怕被你夹缠不清才回避你。其实在我心里,最怕你和我深交下去,发现我不如你想的那么好,失望之后便不再理我。那我连和你聊天的机会也没有了!我已害你吃足苦头、伤够了心,对不起!你们巾帼山庄里,个个眼高于顶,要是我自作多情的话,可就尴尬了。”

客北斗伸手捂了他的嘴,摇头道:“有你这番话,我就开心了。我不怪你回避我,因为我的任­性­真是没得治、改不了啦,你怕的话,还来得及后悔!”

谷岳风伸出手去轻轻梳理她的秀发,微笑道:“世上若没有你水仙子的刁蛮胡闹,谷某人的耳根岂不清净得会长草?怕的只是,你日后再不肯来­骚­扰我啦!”

“什么日后不肯!”客北斗捣他一拳,笑道:“我此刻不正在­骚­扰你么……嘶!”牵动伤口,又痛得沁了一头汗。

“又该换药了!”谷岳风跳起来拿药盒,揭去她背上那一帖,打算重新换过。岂料客北斗红着脸道:“滚开,男女授受不亲!我自己会换……哎哟!”嚷罢,又倒抽了一口冷气。

谷岳风点点头,叹道:“我明白了,有人的伤口丑得不能见人,怕被别人见了,日后再没人敢要她!”

“哼,换就换!”客北斗被他将了一军,恼道:“总不及某人被火烧ρi股的时候,那么丑得没人要吧?”说毕,又回嗔作喜地向谷岳风甜甜一笑。

北宫千帆懒得追踪越北极的记号,一路南下、按辔徐行,沿途留下自己的记号希望梅淡如来寻,调息休息了几日,走了十天才到长安。

“也不知道旷姑姑可在长安总坛?”寻思之际,自东郊而入,目光一转,发现了东野浩然的云朵记号,也是自东郊入长安。进城而去,又发现了南郭守愚的雷电记号。

北宫千帆忽然心生不祥之兆,暗道:“二姐、四姐同时出现在长安,难道丐帮有事?”急切之下,立即策马狂奔、直往丐帮总坛而去。

一进总坛,丐帮弟子帮她牵了马,便道:“四小姐刚到,二小姐是一早来的,都在庄公子房里。你快去瞧瞧,晚了,怕是来不及了!”

北宫千帆心头一震,直奔庄诗铭房间。推门进去,见严子铃、东野浩然坐在一边,床边把脉的是南郭守愚。三个女子见她进来,都只是默默点头,并不寒喧。走到床边一看,见庄诗铭气息奄奄、面­色­灰败,似是受了内家重手所伤,三个女子眼角泪痕依希,她心知不妙,抢上去也替庄诗铭把脉。

南郭守愚轻轻地道:“‘九龙续命丹’他已服了两粒。是死是活,要捱过今夜才能知道。”

北宫千帆道:“那么,今天是第七天了?谁那么大本事,能把诗铭哥哥打成这样?严伯伯、泽大哥、巧芳姐姐,怎么不见他们在总坛?”

严子铃低声道:“六天前有人夜袭总坛,共有三批,两批引开了爹和金姑姑。然后有人潜进来,想偷帮中秘笈。泽大哥、巧芳姐姐因为见了此人面目,被他以掌力震伤肺腑而亡。诗铭赶到时,只顾去查看他们的伤势,未曾留意暗处有人,被偷袭了两掌一脚,我赶到之时,他……总算没狠心对我下手。”

北宫千帆切齿道:“严子钦?”

严子铃微微点头,道:“爹气得吐了一口血,追踪哥哥去了。金姑姑为诗铭输了些真气,喂‘九龙续命丹’两次,望他能熬过去。”

东野浩然揉着眼道:“风丫头来了也好,多一个人为诗铭输真气,或许多一分希望!”

北宫千帆道:“不错,我娘留下那套高丽文字的秘笈中,有一篇疗伤的秘方,也许可行。我们试试?”

东野浩然眼睛一亮,含泪道:“也许你来得正好,快说说疗伤的办法!”

北宫千帆迅速搜寻了一遍回忆,才道:“有一个邪门的法子,把内伤转为外伤,险是险了些,或许能够搏一搏。”

东野浩然皱眉道:“听起来就邪门。这伤势也能‘转’的么?你且先说说?”

“合我们姐妹三人与金姑姑的功力,以真气为他续命,将体内淤积坏死的血­肉­聚到一处,那块坏死的血­肉­再以药石化开。化不掉的,便用刀来剜掉。”

东野浩然不寒而栗地道:“这种法子,曾听顾护法和叶姑姑提过,若非毅志坚强的人,断然过不了最后化开血­肉­、剜掉坏­肉­那一关,如此危险,不如,不如……”本来不同意,看一眼庄诗铭气息奄奄的样子,又难以反对。

“不如由铭儿来决定!”一人推门而入,正是旷雪萍。只听她轻声道:“铭儿是我一手带大的,我对他有信心!”

旷雪萍说完,缓缓走到床边,塞了一枚铜钱在庄诗铭手中,厉声道:“在诗铭,你活不下去了,放手吧!”

只见庄诗铭半醒半睡地躺在床上,握着铜钱的手微微一松,铜钱几乎要脱手而出。众人见了,心中皆是一跳。

旷雪萍面­色­凝重,又厉声道:“你已无药可救,放手的话,就可以另外投胎转世,再作新人,还不放手?”

“不,裁云……”庄诗铭在昏迷中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微微摇头,呻吟着。然而,他将手一握,握紧了那枚铜钱。

“你没有希望了,还是放手罢,不必如此痛苦!”旷雪萍面­色­严峻,又冷冷说了一遍。

“裁云……不会原谅我的!”庄诗铭的手越来越紧,把那枚铜钱握得牢牢地。

“诗铭,他——”东野浩然含泪笑道:“他不想死!”

旷雪萍终于松了一口气,脸­色­逐渐柔和起来,向严子铃道:“这些天你和飞灵都辛苦了,我来替飞灵,你到外间守护,不许别人打扰。”

北宫千帆知道旷雪萍比金飞灵内力深厚,由她出手,危险又小了两成,不禁心中一宽。

当下旷雪萍、东野浩然、南郭守愚按北宫千帆的安排,依次发功为庄诗铭疗伤,先以药石化开,再施以麻醉,剜掉化不开的坏死血­肉­……待大功告成,已是深夜。接下去要做的,就是等。

一滴、二滴,泪!

东野浩然的泪,洒到庄诗铭­唇­边。

“分雨榭中泪,裁云楼下诗!”庄诗铭呢喃私语、辗转反侧。

东野浩然微微一震,听着这句巾帼山庄初建时,庄诗铭信口而吟的诗,看着他一边轻吟,一边缓缓睁开双眼,凝视着床边的自己。

“你会为我流泪,难道我要死了么?”庄诗铭似问非问,神­色­既迷惑又感动。

南郭守愚起身走近,想为他把脉。北宫千帆抢先一步上去把了脉,蹙眉不语。

“他——诗铭,怎样了?”东野浩然微笑着,握紧庄诗铭的手。

“小命暂时捡回来了。”北宫千帆眼珠一转,正与南郭守愚目光相接,慌忙把头转开,低低地道:“可是,诗铭哥哥不能太郁闷、太奔波,应当好好静心保养,最好有个人能悉心照料他。不然的话,就很难说了。”

“难说什么?”看见东野浩然凝固的笑容,旷雪萍皱起眉头来。

北宫千帆眨眨眼、咳咳嗽,故意叹了口气,才道:“受那么重的伤,还被剜了块­肉­,不死也掉半条命。所以好长一段时间内,诗铭哥哥会和废人差不多,需要人好生照料陪伴。这段做废人的日子有多久,暂时还不知道……不嫌太讨厌的话,我倒有闲暇。”

东野浩然忍不住道:“不欺负诗铭,已算功德无量了,你照顾过谁啊?”

“我也有自知之明。”北宫千帆叹道:“四姐下个月去吐蕃,二姐喜欢闯荡江湖,总该留一个人呀。只有我,唉!”

“不如让我——”东野浩然顿了一顿,低声道:“风丫头一个人,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有二姐当助手,我可以偷懒了,多留些时间来想想怎么捉弄诗铭哥哥。”北宫千帆一抬眉,故意郑重地一拍庄诗铭,诡然一笑。

南郭守愚道:“不要在这里吵了,风丫头,我们看火煎药去。”

东野浩然忽道:“你们都累了,不如我来!”深深看了庄诗铭一眼,才转身出去。

旷雪萍似笑非笑地盯着北宫千帆道:“让铭儿清净一会儿,饮雷、临风,和我去休息!”拉二女出去,径直带入自己房间,反手关了门,才向北宫千帆道:“你想吓死铭儿还是裁云?”

南郭守愚“呀”地一声道:“我早发现不对!看诗铭的气­色­,休息调养不用一个月,就会复元。可是风丫头一说,我还以为自己走了眼,脉又不是我把的。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北宫千帆虽然满脸倦意,却忍不住洋洋得意地偷笑。旷雪萍叹道:“我替风丫头说。她怕云丫头知道诗铭不久康复,会一走了之。是以危言耸听胡说八道,顺便安排这个机会让铭儿和裁云能融洽相处,了我们做长辈的一件心事。唉,可你就不怕铭儿被你吓死?”

北宫千帆被一语道破,不再否认,笑道:“吓不死的,诗铭哥哥只怕我,又不怕死!二姐虽非温柔闺秀,却是肝胆女侠。莫说她心里有诗铭哥哥,就是没有,也会照料得体贴入微。他们多些亲近的机会,就能打开心结了。嘿嘿!”

“鬼丫头,怎么疯成这样?”南郭守愚终于会意,不觉啼笑皆非。

“最冤的是泽哥哥和巧芳姐姐。智瑞师姐才去不久,他们夫­妇­又……”想到这对夫­妇­竟丧命于自己青梅竹马的好友手上,北宫千帆不觉黯然道:“我去看看他们!”

旷雪萍也悲声道:“他们夫­妇­自入丐帮,凡事尽心尽力,我尚未及致谢,却已来不及了!云丫头那边也不要再闹了。天一亮就把实情告诉他们,免得两个人都提心吊胆——疯丫头!”

“风丫头起来,玩出火啦!”南郭守愚撞门而入,掀开被子把北宫千帆往下拖,气急败坏地道:“你­干­的好事!”

“玩火,哪里走水了?谷岳风被火烧ρi股了么?”北宫千帆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道:“谷岳风这个匹夫,烧死拉倒!”

“还贫嘴?诗铭走了!”南郭守愚在喘息。

“诗铭哥哥能下床了?嗯,我医术不错!”北宫千帆拉了被子蒙住头,继续做梦。

南郭守愚再度掀开被子,顺手一杯冷茶泼到她脸上。

“啊嚏!有话好说嘛!”北宫千帆终于翻身起床,清醒了。

“我怕二姐太担心,天一亮就去找她,想将实情相告……”

“多事!让二姐多担心几天,诗铭哥哥也好享享艳福嘛!是不是二姐被气走了,诗铭哥哥要来找我算帐,你来通风报信?”

“哼!岂知二姐不在她房中,我猜她去看诗铭了,那也好,不必一件事说两遍。到了诗铭房间,二姐正坐在那儿抹泪,诗铭已留书出走,说是不要二姐同情,更不愿辜负二姐的青春——好丫头,你的妙计真能安天下,可惜已经天下大乱啦!”

“诗铭哥哥出走?”北宫千帆一惊,顾不得披衣,蓬头散发直奔庄诗铭卧室,果然见东野浩然呆立房中,手中拿着一封信,眼角蕴泪。身边站的是旷雪萍和金飞灵。

旷雪萍叹道:“铭儿真是浑透了,只带半瓶‘地鳖紫金丹’和一点盘缠,就这么跑了。不怪风丫头,怪我考虑不周。”

金飞灵则劝东野浩然道:“幸而他已­性­命无虞。铭儿的脾气不算坏,只是想回避你,不想让你伤心,这才出走。放心罢,他还不致于心灰意冷到去寻短见,既带了药,他一定会好好保重的。你们迟早能够相见——对吧,风丫头?”

“我个当然。我和四姐可是得了顾叔叔、叶姑姑真传的!”北宫千帆涎下了脸来,拼命赔笑。

东野浩然颓然道:“原来在诗铭心里,我是这么一个不可共患难的势利女子!”

“二姐说反了!”南郭守愚叹道:“诗铭太了解二姐的个­性­,知道你惟有在他最危难之时才会不离不弃,实在是怕做了你的累赘才不告而别的。天下情爱之无私,莫过于这远离了。二姐遇到诗铭这般情深意挚的磊落男儿,真是,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感慨。

“真是二姐的福气!惟有二姐这样光明磊落胸襟坦荡的江湖奇女子,才会让诗铭哥哥如此倾慕!”北宫千帆脱口便赞。

“我也很欣慰他再无­性­命之忧了,只是不知为何,唉——”东野浩然眼圈又是一红,低低地道:“没见到他在我眼前好起来,就是心神不宁。”

“你放心,给我三个月!”北宫千帆心一横,向她暗咒:“你只管在中原游山玩水,只须给我三个月,我一定把诗铭哥哥带回你眼前,而且是玉树临风、气定神闲的诗铭哥哥。少了根头发,你罚我好啦!”

所有目光都聚到了北宫千帆身上,她挺直了腰,一拍胸脯,昂然道:“一切包在我身上别忘了,我可是江湖上公认最难缠的女子!”我要拿的人,还有拿不到的?”

“拿人!你把诗铭当成什么了?”东野浩然一脸诧异。

“当成一个惹我二姐伤心落泪,我要好好教训一下的混小子。如果他还有治的话,我或许会考虑考虑,认他作二姐夫!”说完这句话,北宫千帆已经不见了。正文 下——第九回 千里江山寒­色­暮

九月十日偶书

——李煜

晚雨秋­阴­酒乍醒,感时心绪杳难平。

黄花冷落不成艳,红叶飕飗竞鼓声。

背世返能厌俗态,偶缘犹未忘多情。

自从双鬓斑斑白,不学安仁却自惊。

“梆梆梆!”木板被连敲了三声,这边有三个人。

“噹噹噹!”铁板也被连敲三声,那边也有三个人。

太白楼上,两桌人便聚成了一桌。

“主人要我来问你们,准备妥当没有?东野浩然那刁女不知何故,如今总在中原一带徘徊,要对她下手,正是大好时机!”敲铁板的一个江湖客道。

敲木板的那个道:“巾帼山庄的臭丫头不好对付,特别是这个最爱多管闲事打抱不平的裁云楼主,要拿她,须得从长计议!”

一个笑道:“你是瞧着人家大姑娘生得好看,下不了手么?”

另一个笑得更暧昧:“他不是下不了手,而是在盘算,在哪个地方下手,最是销魂!”

远远地,一个独酌客握紧了拳头,几乎将酒杯捏碎。

一个道:“最难缠的北宫千帆听说去了辽国,剩下姓东野的,目标明确行踪可查,对一个单身女流下手还不容易?何况带刺的花……”

一个邪邪地道:“你想?主人只要你办事,人嘛,还轮不到你下手。”

敲铁板的那个道:“主人打算约裁云楼主单打独斗,你们准备得如何?”

敲木板的那个道:“战书一下,咱们就着手准备。看这娘们……”话未说完,忽地痛呼一声,却是口中被人打进一枚石子,磕到了舌头。

“主人么?”那人惊呼一声,猝然起身,其余几人也吓得直挺挺地站起来,埋下头去不敢说话。

“看清楚了,谁是你们主人?”独酌的过客在一角森然道:“你们的主人是何方神圣?”

六个人张望一番,才看清出手的乃是一个衣着简单的斗笠客,互使一个眼­色­,六个人便提了兵刃上去,将此人围在中间。

舌头被打的那个,先提刀砍了下去。

独酌客头也不抬,伸出拇指与中指一弹,一支竹筷疾飞出去。只听“卟”的一声闷响,那人虎口一麻,钢刀脱手而出,刀柄被竹筷一穿而过,竹筷钉子般钉在门板上,那把钢刀便如同挂上了门板,纹丝不动。

六人见了这等功夫,相顾骇然。见他不再出招,六人相互一壮胆,同时举兵刃攻去。

“不自量力!”独酌客一拍桌子,桌上六支竹筷便分向六头飞去,同时打在六人“肩井|­茓­”上,分毫不差。六人上半身一麻,举起来的手便再也放不下去。独酌客脚尖如电,连踢六人脚上“足三里|­茓­”,也不过是左右腿各转了半圈,围在他身边的六人,就成了泥塑木雕。

独酌客顺手取过一人手中的齐眉棍,执其一端,默运玄功震松了木质,然后张口一吹,“啪”一声,棍子便如同被他一口气吹断了似的,吓得六个江湖客面­色­发青。

“我问,你们答,答慢了,就是这棍子的下场!”独酌客冷笑一声,这才厉声道:“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不过是些混混,哪里来的主人?”

六人噤声不答。

独酌客脚一抬,身边一张凳子立刻飞出太白楼,直向楼外一个石阶摔去,“啪”地一声,木凳丝毫无损,石阶却碎了一级。

“出钱雇我们的清风寨主!”六人见此功力,心胆俱裂,同时脱口而出。

“清风寨主是何人?”独酌客不觉皱眉。

“清风寨主任义边,乃是一个武功高强的虬髯汉子,我们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办什么事?”

“我们有十几批兄弟,一批去送挑战书,两批负责安设机关,另外十批便在江湖上散布谣言,说东野浩然不敢应清风寨主之约,是乌龟!”

“你们想以激将法逼东野二庄主迎战这个什么任义边,那么,又要设什么机关?”

“大侠问的,小的们统统不知道!”

“不知道?”独酌客冷笑道:“你们如此清楚东野二庄主的行踪,设机关的是你们罢?”

六人苦了脸齐声道:“小的们真个不知!”

“很好!”他夹手夺过一把刀,在空中信手挥了一圈,六个人只觉得头皮一凉,头发被削去一丛,却未伤肌肤。饶是如此,六人也已魂飞魄散,一起颤声道:“正是小人!”

“哦?你来答!”他信手一指敲铁板的那个,问道:“机关如何安设,设于何处?”

“小的要说了,可就没命啦!”

“你不说,现在就去向阎王请安!”

“可是……”

他一弹刀背,淡淡地道:“你不知道?”

那人忙道:“知道……主子命人将信函送到丐帮,面呈东野……庄主,约于下个月初九正午,在骊山焚书坑决斗,而且是单独赴约。我们负责在下个月初八夜晚去安设陷阱机关。听说北宫千帆是破机关的高手,所以才要那娘儿们……二庄主单独赴约。”

“你们寨主也是一个人到?”

“小的真不知道!我们只是受人钱财而已。大侠爷爷,饶我们一死罢!唉,反正回去也是一死!”

“清风寨主任义边和东野二庄主有什么仇,要如此机关算尽?”

“这个……好像是看上了那娘儿们……二庄主,又怕她武功了得,才这个……”

“清风寨主,任义边,好像来头不小,却未有耳闻,难道是英杰帮或是九州门?”他喃喃自语一番,瞥一眼这几个无胆匪类,冷冷道:“你们回去只要不说,这个什么仁义边就不会跟你们算帐。我不过是个好奇的江湖过客,事不关己,只想听些谣言聊解孤单乏味,该­干­什么,你们就去­干­罢!”

飞身起来,他在各人肩上一拍解了|­茓­道,待六人回过神来,他已无影无踪。

“五月初九,只有二十几天了!”独酌客急不可耐起跃上马、策马狂奔而去,心中暗道:“任义边,我要你走着上骊山,爬着滚下来!风丫头去了辽国,裁云怎么对付这些陷阱?她逗留中原,想必是为了寻我。我暗中替她打发了这­干­匪类,远远看她一眼就走——嗯,就看一眼!唉,风丫头,你又逛到哪里去了?”

这个忧心如焚、在江南独酌的过客,正是庄诗铭。

“任义边,滚出来!”冷月疏星下,一个杏黄裙裾、黑巾束腰的女子仗剑而来。

一个男子猥猥琐琐地探出半个脑袋来,轻咳一声壮了壮胆,才­奸­笑道:“东野二庄主,你早到了半个时辰,我们寨主还没准备好,你们就耐心等等吧!”

来者正是东野浩然。

东野浩然眉头微皱,抬头看看夜­色­,朗声道:“清风寨主本是约我明日正午来此决斗,何以临时送帖改了时辰?”

猥琐男子道:“咱们兄弟几十个本打算今夜布置陷阱机关,可寨主他老人家忽地大起怜惜,怕伤了姑娘的容貌,便要亲赴此处一会佳人。”

东野浩然切齿道:“无耻!我与尔等主人素无过节,何以近月叫尔等在江湖上乱传谣言,非逼本姑娘现身不可?”

“姑娘若不现身,寨主怎能一睹佳人风姿?”

东野浩然见他们行止粗鄙,便仰天无语、仗剑而立,不再多问。

巨石背后,一个痴痴凝望的男子也默然不语,静静遥望这个玉面朱­唇­、凛然英气的女子,望着她仗剑独立的神采,心里说不出是楚酸还是甜蜜。

马蹄声疾奔而近,来者至少几十人。那男子面露喜­色­,欢然道:“来了!”

东野浩然抬头仰望残月,也不去理会来者如何将自己困在场中、亮什么兵刃,只等对方将自己围好了,才冷冷道:“任义边,带这群乌合之众上来,是低估了我还是高估了你自己?”转头双目一­射­,电光雷霆之间,已与圈外那个虬髯汉子对望了一眼,不禁微微点头,赞道:“这群乌合之众虽不怎样,可是任寨主你,目光湛然、­精­华内敛,却是位内外兼修的高手!”

虬髯汉子任义边尖笑一声,也赞道:“我的眼光也不错,二庄主果然够刺,有味!”

“你不必激我!”东野浩然傲然道:“一只野狗狂吠而已!至于这群车轮战的爪牙,可以一起上!”

任义边拍手道:“二庄主想试你们的身手,还等什么?别弄伤美人儿的脸蛋就好!”

三十个江湖人物得令出招,齐攻东野浩然。

“江湖匪类、乌合之众!”东野浩然站在原地,剑不出鞘,只以鞘尖指南打北权作剑使,不过“浩然正气”、“瀚海烟波”两招,已有四人肩头被击中,兵刃落地。

“明知即使三十人一起上,也是枉送­性­命,却不顾他们的安危,你这寨主是最可恶的!”东野浩然以剑柄连敲四人头顶“百会|­茓­”,力度恰到好外将四人击晕,却不伤及­性­命,是一招“波谲云诡”。

“好个仁心娘子,我喜欢!”任义边一面朗声赞叹,趁着她在圈中奋战无暇顾及其他,掏出弹弓与铁珠来想偷袭。远远地拉开弹弓左比右划,口中道:“会不会伤了美人儿脸蛋?”

“无耻之徒!”巨石后的男子再也按捺不住,纵身窜出,一把碎石向任义边撒去,趁他闪躲,也跃入了战圈。赤手空拳不过十数招,又有十个江湖混混趴了下去。

“你们下去,让老子来接他们两招!”任义边挥袖卷了碎石,将三十人喝退,跃下马来。

“诗铭,你来助拳?”东野浩然一喜,几乎忘了眼前的危险。

“裁云,让我来对付这个下流胚子!”

东野浩然摇头拒绝,忽听任义边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只病鹤,还没死么?你凭什么替美人儿出头,是她兄弟还是相好?”

庄诗铭倒竖剑眉,喝道:“不许污言秽语!”

东野浩然深吸一口气,忽地朗声道:“此人与我毫无关系,他来助拳我可没有答应。请到一边去!”后一句,自然是对庄诗铭说的。

“裁云,听我说,此人内功深厚在你之上,你对付他的爪牙,我来替你……”

“你既然可以留书出走,我也没有你这位两肋Сhā刀的朋友。我们毫无关系,请你走!”

任义边也贼忒嘻嘻地一瞥东野浩然,嬉皮笑脸地道:“美人儿不要病夫出头,你走罢!”

“你对我的心上人无礼,我不会放过你!”

东野浩然一抬眉,听庄诗铭继续道:“你原本约了裁云明日正午决斗。那么,今夜不算,我在这里,自然是两个男人的交手,你若能撑到明日正午,再与我的心上人决斗罢!”

“心上人!”任义边笑道:“你敢跟我任义边抢女人?你也配?”

东野浩然眼睛越睁越大,只听庄诗铭厉声道:“不错,我是不配,可你更不配!巾帼山庄的二庄主是什么人物,岂会自跌身份,和你这名不见经传的腌臜下流胚交手?我就是来告诉你——你连和她站在同一块土地上也不配,所以,你必须爬着回去!”

“诗铭,我相信你,你替我打发他!”东野浩然心里一热,含笑道:“我来打发那些人!”伸手在他肩上一拍,跃到那群江湖客面前,长剑终于出鞘。

庄诗铭一揖,立刻踢出一脚,是“冲天腿”中的绝技。任义边也不客气,以拳相迎,硬接了他一踢。

“好功力!”庄诗铭见他虽是满面虬髯,身量却不高大,而以拳硬接自己五成功力的一踢却不倒,足见功力不弱。

任义边退了几步,脚尖一踢,长刀入手,舞得虎虎生风,向庄诗铭攻去。

“诗铭接住!”东野浩然剑柄一抵一人肩头,那人立刻长刀脱手,被她一踢,长刀破空飞过去,“呜呜”声一止,刀入庄诗铭之手。

“那三十个江湖客顾不得体面,守了几招,实在抵不住东野浩然的凌厉气势,招呼也不打,便纷纷丢了兵刃,弃任义边而去。”

“奇怪,以任义边的武功,纠结的怎会是如此一­干­乌合之众?”见任义边身形飘忽、刀法诡谲,东野浩然更是百思不解。

任义边与庄诗铭相斗已过数百招,东野浩然见二人难分轩轾,急切之下又不好援手。

任义边虽与庄诗铭打了平手,却似乎已不耐烦,眉头一拧,伸手往怀里探去。

东野浩然惊道:“小心暗器!”

庄诗铭向后连跃,却见任义边把五六枚暗红­色­小圆物掷向了东野浩然,慌忙踢石子去打。岂知那几枚暗红圆物一落地,立即四散开去,红烟冒起处,辣呛刺鼻。任义边则趁机退逃。

庄诗铭不知这红烟是何物,生怕东野浩然中毒,心中便道:“先制住此人索要解药!”屏了呼吸跃上去阻拦任义边退路,他才一过去,东野浩然已抢到了另一边去阻拦,见他并无中毒迹象,欣慰地嫣然一笑。

刹那间,二人已心意相通,都打算逮了这个任义边来,好生惩戒一番。

任义边本想借暗器退逃,哪知反迫得二人联手来攻自己,拿着刀左顾右望,发起怵来。

东野浩然憋了两个多月怨气,挥剑叱一声“接招”,便一招“烟云过眼”过去。任义边勉强一避,格出的刀与她长剑一撞,东野浩然内力不如,虎口一麻,长剑几乎脱手。

庄诗铭怕任义边伤了东野浩然,想也不想,“冲天腿”一出,正中其肋。任义边还来不及哼,左肩就撞上了东野浩然剑锋,他似乎早已没了斗志,伸手将长刀再一格,阻了庄诗铭第二踢,飞跃起来想要逃走。

东野浩然虽无心杀他,却恼他纠集乌合之众来围攻自己、施暗器偷袭,是以一见他要逃,又连攻十数招杀招,封住他的退路。

庄诗铭则怕东野浩然中毒而不自觉,打定了主意非要拿下任义边不可,以便索要解药。

任义边慌了手脚,又中了一踢一剑,刀法已然凌乱不堪、破绽百出,似乎早就无心恋战,只想退逃而去。这样负着内伤与皮­肉­伤受夹击,不过打了百来招,就又中了庄诗铭一拳、东野浩然一剑。情急之下再一扬手,又是十数枚暗红小圆球掷出,趁二人闪避,任义边立刻倒提钢刀退逃疾奔。

东野浩然怕庄诗铭有失,心一横,屏了呼吸冲入红烟,直取任义边双目。

任义边向后一倒,几乎就要仰天一跤,忽地长刀一撑,又飞身而起。东野浩然见了一呆,竟然忘了攻他,站在当场满脸迷惑之­色­。

庄诗铭见她在红烟中不动,大惊之下以为她中了毒,当即怒吼一声,长刀当头劈下,吓得任义边抱头鼠窜,几乎要滚下山去。

眼见长刀便要劈到头上,任义边就地一滚,已在一丈之外。庄诗铭见他起身,怕追他不着,脚尖一踢,一把碎石照他背上打去,然后长刀脱手飞出,直取他小腿。

任义边似乎已听到声势不弱,忙拂袖卷走了一些碎石,终究气力不济,还是被七八枚打在背上、躲避不及。他却似连哼都不敢哼,只闷了头一阵乱跑,想逃过飞来斫腿的刀。

“噹!”一声,也不知哪里飞来一锭小小的银元宝,竟硬生生地将长刀于半途中打掉,待落地,刀已被银元宝打成了两段。

庄诗铭远远一看,一个人影拿了根衣带在任义边腰上一缠一拉,扛了就跑。此人是何时来的、服­色­如何、身形如何,竟不及看清,便没了踪影。

东野浩然与庄诗铭相顾骇然,说不出话来。

“此人又是谁?如此功力,怕是师父也未必能占上风。难道就是莫春秋?”庄诗铭想不出来历,便奔回去道:“赶快调息一下,可有异常?‘兰慧露’带在身边没有?刚才你怎么不用剑刺任义边?”

东野浩然呆呆地道:“他使师父的‘排山刀法’,却又似是而非……唔,我没中毒,这东西是辣椒粉搓成的,难怪这么呛人!”

庄诗铭听了,心一宽,弃刀便走。生怕一回头,脚就会生根,再也拔不起来。

“听我说几句话,听完了,随你去哪儿!”

庄诗铭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听她在身后道:“你受的伤已无­性­命之忧,风丫头想让我心疼,故意吓你的;我留在中原不走,是因为风丫头答应要拿你来见我,我等的是她,不是你;谢谢你来助拳,可是你把我视作不可共患难的女子,我不会原谅你,你最好走远些!”

庄诗铭的脚果然生了根,再也拔不动了。他猝然转身,放声大笑道:“裁云不会骗我!”

东野浩然想起这两个多月的提心吊胆,再想起他的不告而别,冷冷一哼便转身下山。

庄诗铭呆了片刻,立刻追上去赔笑道:“难怪只服了几粒紫金丹,伤势便再不发作。在江南连看了三个名医,都说我没事了,我却怪他们是庸医!”

东野浩然见他无恙,也放了心。只是怨气未消,仍不愿理他,铁青着脸自回客栈。

庄诗铭顾虑既除,又见她对自己如此关心,感动之下,哪里还肯让她独自离去?索­性­耐着­性­子,随她忽快忽慢、时奔时走,不久已至临潼城中她所住的客栈,又不声不响随着她回房间。

东野浩然走到房门外,冷冷道:“我累了!”

庄诗铭笑道:“太累的人通常会睡不着,不如我陪你聊天解闷?”

“吱呀”一声,对面房门打开,高镜如打着哈欠一抬头,奇道:“庄大哥能来助拳就好了。明日决斗,二庄主怎么不早些歇息?”

东野浩然的房内也探出个睡眼惺忪的头来,揉着眼问道:“说是去喝酒,二姐你怎么去了一夜……怎么成这样子,被偷袭了么?呀,诗铭也在,快进来坐!”与东野浩然同房间的,是西门逸客。

高镜如这才发现二人身上的尘土与血痕,便与西门逸客一个推一个拉,将二人带入房内。

庄诗铭这才将自己二十几日前在采石矶太白楼的所闻所遇、赶到骊山遇上东野浩然单独赴约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西门逸客听得心惊­肉­跳,拍着心口责备道:“二姐说去喝酒,却是去单独赴约,太过份啦!若非诗铭在场,那位武功高强的怪人又只是存心救人,并无伤害之意,一个任义边就够受了!”

高镜如奇道:“这个任义边,不过是近两月才冒出来的人物,如此武功已是奇怪,还冒出另一个绝顶高手来,江湖可不太平了!清风寨到底是个什么门派,从未曾听说,杜撰的么?”

西门逸客托腮寻思许久,也不得要领,问道:“看清楚了,真是司马叔叔的‘排山九法’么?这可是独门武功呀!”

东野浩然皱眉道:“似是而非,不完全像师父的刀法。清风寨、任义边,是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只听一人在窗外笑道:“乃是轻微发疯之人惹火烧身的杰作!”来者竟是北宫庭森。

西门逸客喜道:“师父也来了!”奔过去开窗,果然是北宫庭森,背上还负了一个人。

庄诗铭眼尖,一见立刻道:“北宫护法,原来救下任义边的人是你,难怪如此内功!”

东野浩然也看清了任义边的面目,忙谢道:“左护法把他捉回来,我们就可以细细审问了!”

北宫庭森苦笑道:“可惜还是晚来一步!”小心地将任义边放在床上,无奈地长叹一声。

西门逸客抽鼻子一嗅,笑道:“不晚,这家伙服了师父的‘九龙续命丹’,死不了。怕他自杀,就点他|­茓­道好啦!”

北宫庭森叹道:“他自称为任义边,是清风寨寨主?”

高镜如道:“如此武功早该名震江湖了,却近两月才冒出来,我们都猜是杜撰的。”

北宫庭森摇摇头,心痛地道:“轻微发疯的人,任意胡编一个名号,是名‘清风寨主任义边’也!端碗水过来!”

西门逸客递碗水过去,四个年青人便目瞪口呆地瞧着北宫庭森撕掉任义边的胡子,取了块方绢,将一只银瓶的药末倒上一小撮、洒上水化了药末、浸入绢中,细心地在任义边脸上擦拭起来。

东野浩然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惶恐,轻声道:“此人易了容?”

庄诗铭见北宫庭森微一点头,仍不停地擦拭任义边的脸,怔了一怔,颤抖着手去握任义边的脚,立刻握下一对几寸高的木制大脚板来。再除去罗袜,赫然便是一对纤秀的玉足,晶莹玲珑、不胜纤弱。

高镜如瞠目结舌,隐隐明白了什么。

西门逸客倒抽一口冷气,心痛地一握东野浩然的手,叹道:“风丫头这次可真是绝,点子馊到家了!‘轻疯寨’、‘任意编’,哼,原来如此!”

北宫庭森拭净“任义边”脸上的药物,露出的果然是北宫千帆的苍白脸庞。他转头过去,见高镜如惊诧不语,庄诗铭肩头微颤、神情激动,东野浩然与西门逸客则相对垂泪,便宽慰道:“死不了!风丫头自作自受,权当教训!”

北宫千帆身子微侧,呻吟了一声,睁开眼来,见大家都神情古怪地瞧着自己,又见北宫庭森竟也坐在身边,不禁撅嘴嗔道:“是不是爹拆穿了我?哼,不好玩!”

北宫庭森笑也不是,恼也不忍,心痛地道:“小祖宗,要是你旷姑姑和你娘——你堂嫂见到这状况,我非被这两个女人千刀万剐不可!你要找诗铭,不能想点好办法么?”

“这点子不妙吗?”北宫千帆不服气地道:“你没看到,呀,可惜!诗铭哥哥和二姐那么心意相通、心有灵犀地联手对付我,简直就是郎情妾意、珠联璧合,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啦!”向东野浩然虚弱一笑,又道:“你看,诗铭哥哥心甘情愿地求着回来了,没过三个月,我没食言吧?还是我聪明!”

北宫庭森哼道:“若非我发现这群乌合之众大有蹊跷,偷听到他们是受人钱财演戏,提前赶上骊山,你已被诗铭和裁云打去见佛祖了。反正你死不足惜,可是拖人家下水,你想叫他们后半生每日负疚遗憾呢,还是要他们横刀自刎以谢天下?”

北宫千帆乍舌道:“哪有这么严重?”

庄诗铭鼻子一酸,湿着眼睛道:“谢罪自刎,到了黄泉也没脸见你,严重么?”

“怎么会下黄泉呢?”北宫千帆做个鬼脸,笑道:“专情的人只会上天堂,不会下黄泉!”

东野浩然忍不住泣道:“你想要我们怎么处置你?疯丫头,你快气死我了!”

“这么快就‘我们’了,没有白被你们打。只不过,现在能不能让我先睡一觉?堂兄爹,若你非输真气给我不可,我不会嫌多的!”

“堂兄爹?不敢当!”北宫庭森忍住心痛,责道:“我从来都是你的受气包、出气筒,什么时候被你当成兄长来尊重过?就会让我担心,哼!”

“还不是被你们宠的?活该!”北宫千帆打个哈欠,悠然将手伸出,让北宫庭森输真气,她则毫不客气地睡着了。

“活该挨打!”西门逸客心痛之下,第二句讥讽再也说不出来,叹息着替她盖上被子,只露了手出来。

北宫庭森触到她脉膊渐渐正常,这才转头道:“诗铭一个‘冲天腿’,踢折了她一根肋骨,我已替她接上。裁云在她肩头、小腿的三剑,刺得也够准,所幸血已止住。你们打累了,多订几间房,回去睡觉!”

庄诗铭与东野浩然相对摇头,不愿离开。

北宫庭森见他们依然如此不安,便道:“我要去歇了,你们想守她就守罢。邀月你替我去订房,镜如回去睡觉,明天来助拳的人不少,你们还要去应酬。”

庄诗铭奇道:“会有什么人来助拳?”

“近两个月来,整个江湖沸沸扬扬,传的便是此事。雪萍、飞灵、韵冰、婉儿不用说了,一定会来;丘二娘会带着儿子丘逸生,与东土一起来;湘云和饮雷、审同审异、俞清泓、俞清涟姐妹会来;董非和西天、谷帮主和北斗丫头、白帮主带上妙语,都会赶来;少林寺除镜如外,另有李卫如、梅淡如、杨天如,都会前来助拳。说不定摘星丫头着了急,已和芷雯、公侠在赶来的路上了——大家都知道裁云丫头耿直磊落,怕她孤身犯险,着了任义边的道儿!”

高镜如道:“如此一来,临风岂非更加难堪?”

北宫庭森摇头叹道:“这个残局当然不能让风丫头一人收拾,走罢,天亮了还有许多事!”

东野浩然等他们都走了,才回头道:“别在被子里偷笑了,知道你没睡着。饿了吗?”

北宫千帆睁眼笑道:“如此轰动江湖的壮举出自我手,怎么舍得睡着?”

庄诗铭叹道:“出了这么馊的点子,你还敢得意?唉,哪一回你出的点子不馊?”

北宫千帆忿然撅嘴道:“至少一手促成了两桩姻缘,点子馊不馊,也顾不得了!”见二人相对瞠目,心里一得意,忍不住将三个目前误伤客北斗、被梅淡如当胸一掌的辉煌历史当作丰功伟绩描述了一番。说完之后,见二人相对摇头叹息,似乎并无恭维之意,不禁大为失望。

东野浩然忽道:“今夜单独赴约,我连邀月都瞒了,诗铭怎会知道?”

“当日诗铭哥哥捉住的六个人中,敲铁板那个就是我易容的。不是见了他,我怎舍得说?”北宫千帆说罢,沾沾自喜地作了个鬼脸。

“我懂了!”庄诗铭叹道:“‘死­性­不改’,原来说的就是这种人!”

北宫千帆还想争辩,却已­精­疲力竭,兼又遍体鳞伤,只好叹道:“我睡不着,我要像小时候那样睡!”

庄诗铭笑道:“想拿谁做枕头?”

“当然是二姐!你皮粗­肉­厚,我怕枕你睡会磕破脑袋!”北宫千帆一拽东野浩然,把她拖到床前坐下,自己枕在她腿上,再伸手一拉,让庄诗铭与她并排而坐,顺手把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当作枕头搁在自己头下。

东野浩然皱眉道:“这种睡法你倒逍遥,可是我一点也不舒服。不如你只找我们其中一个人来枕罢,任你挑谁都可以。”

北宫千帆不依不饶地道:“管你舒不舒服,反正我舒服就好。你们的手最好握紧些,我才枕得逍遥。别吵,我要睡了!”一拉薄被,不由分说就闭上了眼睛。

庄诗铭与东野浩然并肩靠在床上,两手紧握却不敢说话,生怕吵醒了腿上这好不容易才肯睡下的小祖宗。

他们静静地握着手,互相无言地凝视。

一切,当然尽在不言之中。正文 下——第十回 人生愁恨何能免

望江南

——李煜

多少泪,

断脸复横颐。

心事莫将和泪说,

凤笙休向泪时吹。

肠断更无疑。

“淡——如——”北宫千帆低低地唤了一声,又轻轻叹了口气。

庄诗铭低头看她一眼,忽向东野浩然悄声道:“如果我替风丫头捉姓梅的,依你看,捉不捉得到?”

东野浩然横他一眼,道:“你们的武功原在伯仲之间,捉他本就没什么把握。何况你敢动他,风丫头饶得了你吗?天快亮了,等到正午,梅公子不是会来助拳么?”

庄诗铭道:“姓梅的当胸拍了风丫头一掌,风丫头咽不下这口气,会不会和他动手?”

东野浩然轻轻一抚北宫千帆削瘦的肩膀,低眉笑道:“两个人骨子里一样的傲气加牛脾气,而且,一个不爱笑,一个不会哭。你不觉得他们庄谐互衬、相映成趣么?”

“风丫头开心就好!”庄诗铭莞尔道:“每次出了馊点子都沾沾自喜。这次闹这么大,看她如何收场!”

“淡——如——”北宫千帆又低低一唤,“咕咚”一声,转侧间竟从床上滚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庄诗铭与东野浩然又好气又好笑,慌忙伸手去搀她。

“睡得好好的,怎么会摔下来?”东野浩然心痛不已,又不忍责备。

北宫千帆抬头一看是他们,忽然怔怔地道:“淡如走了么?”

“天还没亮呢!”庄诗铭扶她重新躺下,笑道:“他正午才会到骊山去。”

北宫千帆皱眉道:“我躺在床上这么狼狈,不想让他看见!”

东野浩然忙柔声道:“脸上幸好没有伤,待会儿换件衣裳,稍微梳妆一下,就不狼狈了!”

“如此说来,现在我真的很狼狈?”北宫千帆又跳起来,拽着东野浩然道:“现在就更衣梳妆好么?若是淡如早到了,看到我这么狼狈,会取笑的!”

“现在太晚了!”庄诗铭顿了一顿,又道:“现在天­色­太早了,你先歇一会儿,好么?”

“不过才打折一根肋骨、身上中几剑而已!”北宫千帆不屑地一撇嘴,岂知伤处又痛起来,她一边抽冷气,犹自嘴硬地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我偏要现在就起床!”

庄诗铭见拗不过她,只好向东野浩然道:“我出去,让你给这个活宝更衣梳洗好了。风丫头想吃什么,我去买!”

“我想吃平安堂的芝麻糕和玫瑰糖,如果庆乐坊的西凤酒也买得到,当然更好!”

庄诗铭笑道:“要求不高!反正快天亮了,我去买你的零嘴,让裁云替你梳洗。”说罢,起身出去,让东野浩然替她敷药更衣。

东野浩然替她梳洗了一番,忽问道:“你怎么不告而别,害你舅舅­操­心?看你风风火火毛毛躁躁,哪有半分公主风范?”

北宫千帆不耐烦地道:“我本来就不是公主,明明是个庄主,现在还作了贼窝的寨主,谁让他们非给猴儿穿龙袍的?自作多情!”

“我忽然好生佩服梅公子,他怎么就容忍得下你呢?胸襟真是超群!”

“他发现快要容忍不下了,赶快仗剑远去也!”

东野浩然听她调侃自己,心中稍宽,低声道:“诗铭真混帐,怎么可以把你打成这样?”

“二姐出剑可更准更稳更狠呢!”她依然满不在乎地道:“一没死到地府去烧阎王的ρi股,二没毁容变成美女,有什么好担心的?不如替阎王爷庆幸罢!你们联手那么默契,那么心有灵犀,不证明我的馊点子也妙用无穷么?”

“答应二姐,日后不许再这么胡闹!”

“好,答应你,下次胡闹绝不被你看到。就是你看到了,我也会抵死赖帐不承认!”

东野浩然气得一拧她耳朵:“还敢有下次?”

“保证:不敢有被二姐逮到的下次!”

两人还在斗嘴,庄诗铭已回来叩门请安了。北宫千帆见他拿了糖糕进来,却不见酒,不禁苦脸道:“我是病人,为什么不能依我?”

庄诗铭道瞪眼道:“你还记得自己是病人?当然依我们!酒坊还没开张,开张了也不给你买酒,只能吃糖和糕。”打开纸包,又道:“再竖眉毛,糖糕也没得吃!”

北宫千帆忿然塞了一嘴零食,转头与东野浩然调笑,不再理他。

东野浩然恐她伤神,趁机哄道:“现在敷了药,再更衣梳洗过,人都­精­神多了。如果再饱饱睡一觉,午间醒来遇到梅公子,才有足够气力和他斗嘴、过招,对不对?”

北宫千帆满口零食,只顾点头,并不反对。

东野浩然忙又道:“你好好休息,我去骊山把梅公子带回客栈,省得你费力,好不好?”

北宫千帆呜呜地说了几句什么,却听不清楚。她见二人满脸关切,微一踌躇,点头答应下来,抱起零食往床上倒去。

庄诗铭见她不再缠着要枕他们二人入睡,终于松了口气,笑道:“睡前少吃一点,当心变猪!”

东野浩然怕北宫千帆生气,忙瞪眼骂道:“你也当心自己太刻薄,会被我打成猪头!”

北宫千帆放下帐子,任他们出去,再不理会。

天­色­渐明,庄诗铭与东野浩然调息了一会儿,备了马匹欲上骊山去会前来助拳的朋友。岂知二人未及上马,高镜如已匆匆赶了出来。

庄诗铭奇道:“我和裁云上骊山就行了,你怎么也要去?”

高镜如道:“邀月去庆乐坊买西凤酒,遇到梅师兄也去那里。原来梅师兄已早到了三日,猜到临风会来,特别为她定了几坛西凤酒。”

东野浩然笑道:“风丫头不会牵挂了,我们去会旷帮主就成啦。”

高镜如道:“邀月欢欢喜喜带梅师兄回客栈找临风姑娘,可是你们姑­奶­­奶­不见了,在桌上留张字条,说是要去骊山会梅师兄,师兄见了字条,就往骊山去了。他们会不会交手?”

庄诗铭顿足道:“风丫头怎么死­性­不改?伤没好人又没了影。唉,先上骊山去再说罢。”

两人谢过高镜如,跃上马便要去追,一人又奔过来,唤道:“不必去找我们,我们已到了金玉客栈等你们呢!”来的乃是客北斗。

东野浩然道:“我与岳风——谷帮主、东土姐姐、丘少堡主在洛阳遇上,联袂过来,今儿一大早在临潼北边捉到一个清风寨的小贼,知道任义边已被打发,就去了丘二­奶­­奶­吩咐提前半个月停业、安排助拳朋友落脚的金玉客栈。旷帮主、齐长老等已齐聚金玉客栈,我猜你们大概又住这家客栈,就过来找。你们不必上骊山了!”

东野浩然急道:“大打出手可就糟了!”

庄诗铭知道一言难尽,便道:“反正只剩了他们两个,我一人去足矣。裁去留下来解释经过好了,我保证让他们动不了手,我去了!”一夹马腹,便匆匆离去。

客北斗犹自一头雾水,东野浩然将她带进客栈,见过西门逸客,得知北宫庭森也去了金玉客栈。东野浩然将北宫千帆太原误伤客北斗,中梅淡如一掌的经过说了,又简略说了几句“清风寨主任义边”的风波,非但客北斗瞠目结舌,连西门逸客也只有叹息的份儿。

客北斗点头道:“姑­奶­­奶­要去骊山会那姓梅的浑小子,她那么要面子,当然是要神采飞扬地见心上人了,怎会甘心让那小子可怜?哼,难怪姓梅的当日表情尴尬,原来那一掌竟打了姑娘。一个粗心浑小子,一个馊主意的疯丫头,他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活宝!”

高镜如忍住笑,劝道:“庄公子既往骊山而去,不如我们先去金玉客栈罢。这笔糊涂帐,或许连北宫护法都说不明白。”

三人当下前往金玉客栈。

果然,北宫庭森正向旷雪萍、白珍珠等叙述经过。客北斗禀了北宫千帆的去向,白珍珠立刻安排设席,想等三个年轻人回来。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正午已过,酒席亦已撤去多时,才见满脸沮丧的庄诗铭一人回来。

客北斗道:“姑娘伤得不轻,难道还敢和姓梅的浑小子动手,不肯回来?”

庄诗铭道:“淡如追到焚书坑时,已没了临风的影子。我陪他等了许久仍不见风丫头,劝他与我回来他却不肯,还拿着坛酒在那里发呆,我只好一个人回来了。”

斐慧婉心痛地道:“风丫头又去了哪里?”

庄诗铭摇头道:“连淡如都不知道。不过,淡如要我代他向各位谢罪,说他不下来拜见大家了,我只好由他。”

旷雪萍无奈地道:“一个清风寨主的挑衅,搞得沸沸扬扬,传言满天飞。虽幸得裁云无事,风丫头这次吃的苦头却不小,不好好调养,居然又不见了人。唉,这两个,一个偏执木讷、不懂变通,一个妆神弄鬼、热心过度,怎么偏偏凑到一块儿了?”

白妙语忙道:“哥哥­性­情宽厚,临风又身负内伤,他们即使撞见了,哥哥也一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只有受欺负的份儿!”

白珍珠也笑劝道:“既然聚到了一起,不妨叙叙旧情。风丫头那边,我派两个人去客栈候着,她若回去了,就接到这里来。”

事既如此,也只好权作聚会叙旧。斐慧婉与旷雪萍相对一番苦笑,无奈点头。

“临风若来会我,当然不会提前离去。是不是恼我在巾帼山庄向她辞行,是以虚晃一枪便走了?若如此,倒是我活该!”

梅淡如抬头见正午已过许久,心中又道:“她这么好面子,说是来找我,难保不是反话,为的正是回避我,不想让我看到她的遍体鳞伤。当初我向她辞行独去,难道竟然做错了?她依然很在乎我,并不似我想的那样,她对我已经心生厌倦,是么?”想了想,拔出匕首来,在酒坛上刻了一颗心,心中一个“淡”字,又恋恋不舍直等到日薄西山,才放下酒坛,东南而下。

“临风若在这里,我们一起看日落,一起下山……嗯,如果没有上一代的尴尬,那一夜我会如此胆怯地离开么?或许会迟些日子,我们才分开?我们两个,有可能长相厮守么?”

梅淡如怏怏地思考着,一抬头,忽见一根白丝带挂于树梢,丝带末梢系着两对银铃,正是北宫千帆日常束发所用的饰物。诧异之下,他飞身取了丝带,双足落地站定树下,这一瞥之际,才发现树­干­上几道剑痕,划成一股旋风,正是北宫千帆的记号,心里不禁暗暗着急。

“她果然来过了,留下信物记号又匆匆而去,自然是有了什么突发状况。我怎么如此粗心,现在才发现?她伤得不轻,若遇上高手,岂不危险?唔,旋风既向东南而刮,她必是出临潼、下骊山,向东南而去了——原来,她并没有和我斗气,太好了!”心急之下,揣了丝带便东南而下,再也顾不得入临潼去会同门了。

一路东南而下,顺着北宫千帆的记号,梅淡如先至唐州,又往寿州、庐州,待转东北至江都,却没了北宫千帆的踪迹。梅淡如只好耐着­性­子,沿途打听江湖传言,却也未曾听闻发生什么大事。这样几经辗转,已是二十多日过去,依然未再寻到她的记号。

过江直至金陵,南下宣州,算一算离杭州已不远,梅淡如索­性­再东南而出,径直往杭州而去,打算会会童舟,顺便讨论武学,聊解郁闷。

时值盛夏。梅淡如待日已偏西、暑气稍减,才出客栈直奔水寨。

未近水寨,远远地只见黑影一晃,便纵出数丈,俯身蹲到一处去细看一个横卧地上的人。黑影形如鬼魅,竟是梅淡如追踪了一个月而未寻到的北宫千帆,横卧水寨外的,却不知何人。

北宫千帆偶一回头瞥见了他,便遥遥地向他招手,似是不胜焦急。

梅淡如不及多想,疾奔过去会她,只见她形容憔悴,面­色­疲惫,似乎奔波了多日,未得好好休养。未及问询近况,便听她叹道:“果然来迟了!”

梅淡如一低头,见倒地的乃是一个守寨的普通弟子,喉骨尽碎,气息全无,乃是被“锁喉爪”所伤,不禁皱眉道:“好狠毒的心肠!”

北宫千帆咬­唇­道:“童师兄处境堪忧。此事一言难尽,先进去再说。”

梅淡如见她神­色­紧张,拉了她一同往寨中奔入。一路进去,满眼所见尽是寨中弟子横卧其中,死伤无数,其状惨不忍睹。直至奔入大厅,满厅刀光剑影下,终于瞥见犹在一角浴血苦战的童舟,已然摇摇欲坠。

北宫千帆朗声道:“姜贤忠、许庸夫,丐帮与西河帮后援已将抵达水寨,你们想自刎谢罪,还是由本姑娘动手?”

与童舟交手的许庸夫听在耳中,微微一震,跳出战圈,犹疑地看着两人。

童舟见了他们,嘶声道:“后援真的来了?”

梅淡如一路赤手空拳打晕十数人,近身过去,也朗声道:“你看五庄主如此风尘仆仆,就知道是去报讯带援兵所致。她施展上乘轻功过来,乃是来探查他们虚实,好去回报!”

北宫千帆见他如此从容,不觉嫣然一笑。

姜贤忠与许庸夫一惊,相顾变­色­。

北宫千帆提一口真气,纵身跃过去,往梅淡如与童舟手中各塞一粒“清心丹”,低声道:“再撑十招!”梅淡如会意,依言吞下丹药,搀了童舟,又踢倒五六人。

“倒!”北宫千帆一声低喝,厅中的人立刻应声倒下去七成。

“你用‘风月散’!”姜贤忠的独眼中满是­阴­鸷,一掌横扫,阻了北宫千帆两招,便向后跃开,连推了数名手下为盾,挡她的长鞭,一面急急掏出自制解药来服。北宫千帆鞭长莫及,眼睁睁看着他推出十数个手下来挡,心中不忍伤及他们,撤了兵刃空自切齿,却抽不出身来捉他。

童舟转头过去,见许庸夫也伸手入怀,欲掏自制解药,当下奋力凝聚真气往他背心一踢,见他晕去,而被北宫千帆下迷|药的,无论对方还是自己兄弟,均已倒了九成以上,寨中再无厮杀,这才放下心来,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厥在梅淡如怀中。

北宫千帆取一粒“九龙续命丹”纳入童舟口中,将他放平躺下,才抬头向梅淡如道:“你我拿了‘清凉膏’,见了水寨兄弟,就在他们人中下抹药,若是姜贤忠手下,就点他们|­茓­道,让水寨兄弟绑了再说。这‘清凉膏’不似口服的‘清心丹’那般立竿见影,要多等一会儿,抹了药,再来看童师兄。

两人忙了一个多时辰,寨中兄弟陆续转醒,他们才重回厅内。

梅淡如见她如此疲惫,不忍地道:“童兄服了你的续命良药,料无­性­命之忧,我扶他回房,你去歇一会儿好啦!”

北宫千帆面­色­凝重,匆匆写了几张药方,分别吩嘱几个只受了皮外伤的弟子去买药,转头来才向梅淡如道:“先扶他回房!”

梅淡如背童舟回去,只觉他的肌肤犹如火灼一般,炽热非常,心中暗知不对劲,微微一惊。等到将童舟背入房,北宫千帆反手关了门,才脱了他的衣衫,仔细察看,赫然一个暗红­色­手印拍在童舟背上。

“赤神掌!”梅淡如一声低呼,忙问她道:“可还有救?”

“只能靠你了!”北宫千帆一咬樱­唇­,强打­精­神道:“我近日以来内力耗损过度,实在无能为力。若非遇上你,我早就手足失措、无计可施了。不过,童师兄若能跨过这道鬼门关,日后必是百炼成钢之躯,修为不在你之下。”

“你只说我该如何出手就好,你再不可消耗自身内力了!”梅淡如听到不必再由她出手,心中宽慰,先自微笑起来,丝毫不介意自己将如何辛苦。

北宫千帆深深看他一眼,低下头去轻轻地道:“你还是这么宽得,好得让人……唉!”

“你嘀咕什么?太累了吗?能不能说大声些?”梅淡如满脸关切地注视着她,心中大急。

“哦,没什么!我在琢磨……你先将整盒‘清凉膏’抹遍童师兄全身,我再以银针刺破他几处|­茓­道的肌肤,散一点热毒。”

梅淡如依言,将整盒药抹遍了童舟全身,北宫千帆则取出银针,先刺童舟眉心“印堂”、鼻下“人中”,再刺肘下“曲池”、虎口“合谷”,又刺其胸膛“膻中”“巨阙”、背上“灵台”,最后是脚上“足三里”、“悬钟”、“涌泉”。

梅淡如见她施针完毕,点头问道:“是了,我须以内力把热毒从这些|­茓­道逼出去。我的手应该抵在童兄的哪一处|­茓­道?”

“你把‘清净散’倒在手心,贴在童师兄背上‘灵台|­茓­’,同内力将‘清净散’一起输入他体内,连续三次,热毒便可从他被刺破的|­茓­道中散出来,最后给他服一粒‘清心丹’,此后几日再以其他药物调养,就无大碍了。”

梅淡如欣慰笑道:“这倒不难!”扶起童舟,坐在他身后,便伸出手去,等她将“清凉散”撒在手心。

北宫千帆注视他片刻,放了一粒“九龙续命丹”在他掌心,低语道:“你先将自己的气息调一调,好吗?”

“不必浪费这种续命良药,你给我一粒‘地鳖紫金丹’足矣!”

“那么,请你走开,我来运功好了!”

梅淡如见她脸一沉,知道自己若不服下丹药,她是绝不会让自己出手的,想到她的关怀,胸口一暖,立刻坦然将丹药服了,调息片刻,向她微笑点头,手心中终于被她撒了一撮“清净散”。

轻轻拭着梅淡如汗水涔涔的额头,北宫千帆忽地发现,自己的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多亏你的丹药,我行功三个时辰,居然只是略微疲倦,睡一觉便恢复了体力。”

“若非你的深厚内力,我即使有百粒灵丹,也续不上这口真气输给童师兄。”

梅淡如扶北宫千帆躺下,轻轻替她覆上薄被,责道:“昨夜行功之后,我没有多作考虑,倒头就睡,却害你在身旁守了一天。你真浑,不想要命了吗?”

“不守在你们身边,我回房也睡不安稳呀!”

“现在轮到你好好睡了,我来守着你,好吗?”他伸手放下帐子,打算出去。

她拽住他的手,强拉不放,逼他坐在床边相陪,打着哈欠问道:“你怎么不问我,是如何从临潼辗转来到杭州的?”

他任她拉着手,笑着哄道:“睡醒了同样可以说,不急于这一时嘛!”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舍不得放,嗔道:“都怪你去得太迟,放跑了许庸夫和俞豪英。”

他一呆,凝视她片刻,才缓缓道:“那夜,莫名其妙夺了俞豪英佩刀、伤了水仙子后站着发呆,被我当胸一掌的……”

她微微点头,简略地将自己误伤客北斗之事说了,然后才说起受伤后自己独往骊山及此后一个月的经历:

“我还未上骊山,就发现了漫无目的四处游荡的子钦哥哥……咳咳,严子钦,似乎受了伤。可我明明记得他偷袭诗铭哥哥之时,自己并未受伤,便上骊山匆匆留下记号与随身饰物,一路跟了下去。严子钦在唐州会了俞豪英,我才偷听到,原来他二人联手与童师兄已打了一场,童师兄硬接两大高手的内家掌力,也受了些内伤。我又跟踪俞豪英到了寿州,见他与姜贤忠会面,为了试探姓姜的武功深浅,我便易了容去偷袭他,硬生生接下他的‘赤神掌’。你看到我有些许的憔悴,就是因为我也受了轻微的伤,不过,在赶来的途中已经痊愈了!”

“是不是姜贤忠的手下一路追踪,是以你到了庐州之后又易容改妆,无暇沿途留下记号?”

“你真厉害!我偷听到姜贤忠会趁童师兄旧伤未愈,与许庸夫在杭州会合,突袭水寨。是以我热毒一经逼出,就日夜兼程地往杭州赶,指望能早些见到童师兄,让他带着水寨兄弟们回避出去。没想到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实在太不争气,受一点小伤就会延误多日行程。唉,水寨的兄弟几乎死了三成。若非你来拜访,我恐怕更是叫天不、叩地不灵。”

“你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前因后果既已说明,就安心睡吧!”

“睡不着!”

“我吵了你?”他好脾气地一笑:“那么,我出去好不好?”

她拽牢了他的大手,枕在自己颊边,半扬星眸,撅嘴道:“知道你要走,才睡不着!”

他忙道:“保证不走,可以安心睡了么?以你的轻功,我也跑不掉的,对不对?”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想,把自己的枕头让给他靠,依然枕了他一只大手,不舍地道:“我要枕着你的手才睡得着。所以你不许走,只许坐在这里陪我!”

看着她一脸执拗的稚气,他柔情顿生,轻轻拂开她额前的一束青丝,低下头去,微笑着一吻,不住地点头。

她见他点了头,心满意足地做个鬼脸,向他嫣然一笑,欢欢喜喜地枕着他一只大手,又伸手去拉住他的另一只手,再度打个哈欠,终于甜甜睡去。

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等她醒来,已是第二日正午。见自己竟然枕着个枕头,她心慌之下草草梳洗了,去他房中找他。岂知他却不在房中,不知何往。

北宫千帆侧头微一凝思,便翩然跑去酒窖,想去拿坛酒找梅淡如共饮。跑了一段,忽地一拍脑门,自语道:“对了,他不爱胡饮滥醉,我拿酒­干­什么?”又绕到厨房,沏了一壶清茶,包了些许点心,心中暗自思忖:“淡如会遛到哪里去?嗯,我们第一次在西湖擦舷而过的地方……说不定他正无聊得一个人在船上发呆呢!”想好去处,北宫千帆便匆匆赶去岸边,寻了一叶扁舟,迅速上去摇起桨来,再不多想。

梅淡如推门而入,见童舟正在房中研读拳谱,却不见北宫千帆的影子,脱口道:“风丫头不在这里?”

童舟“噢”一声,答道:“寨里有兄弟来报,说师妹沏了茶、包了点心,匆匆出去找你。你们没遇上?”

梅淡如心一宽,托着酒坛笑道:“见童兄酒窖中的西凤酒已喝完,我的行李还在客栈,就回去收拾,又怕风丫头酒瘾犯了会胡闹,顺便替她带了坛西凤酒回来。我去找她。”

“你知道她在哪里?连寨中兄弟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还会在哪里?自然是当年我和她相约决斗之处!”梅淡如摇头叹道:“她­精­力恢复,正好去舒展拳脚。说不定一个人已闷得发霉了。我去天竺山南面找她!”

童舟伤势渐愈,余毒亦清。梅淡如心中宽慰,笑呵呵地托着酒坛,往天竺山南面而去。

日暮客愁新。

黄昏已过,伊人未至。她不在山南等候。

梅淡如想不出她会去哪里。她不是最喜欢有人陪着,在黄昏下携手看夕阳的么?

“临风师妹呢?”不知何知,童舟已来了。

梅淡如不解地摇摇头,心中微憾。

“临风师妹不是个不告而别的人。”童舟看着他无言的惆怅,想起北宫千帆喜怒无常的强烈,忽道:“会不会你来的地方,不是她心中所想到要与你相会的地方?你们之间,还有没有其他可以怀念的故地?”

“你是说——”梅淡如瞿然一省,点头道“不错,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西湖的……”

童舟见他发足狂奔,幽幽一笑,沉吟不语。

琴声,缥缥缈缈、若有若无,是焦尾琴。

梅淡如一路奔过去,心中自嘲道:“她都记得我爱喝清茶,不喜滥饮,我却只想着她的好勇斗狠。也不知道,她又会用什么法子来作弄我,才会不恼。”

暮­色­袭来,淡淡的星光之下,隐约可见那叶小小的扁舟上,一个黑­色­裙裾、长发飘飞的女子,安坐在扁舟里,轻舒玉腕、微拨古琴。

还有歌声!

然而,似乎越来越远——

“一夜风云乱,诗残起坐闲。

欲填江月令,琴剑醉尘寰。

宝剑凄凉意,瑶琴怅惘心。

谁人相唱和?孤胆寄知音。

清歌倦客游,浪迹恨何求。

袅叶随波坠,寒烟自敛愁。

恨愁堪落寞,衰草对樽前。

泛梗飘萍处,伶仃瀚海眠。

涛声千万里,牵动浪淘沙。

却看风波定,狷狂笑未遐。

狂人行此路,沽酒杏花村。

古镇寻阡陌,青旗映竹门。

遥叹忆仙姿,河传塞雁迟。

盏杯觥爵斗,尽饮楚湘辞。

离愁最断魂,壮士纵昆仑。

若使悲歌彻,天星荡剑痕!”

歌声袅袅,舟已不知所踪。

梅淡如犹自托着一坛酒发呆,咀嚼着那句“谁人相唱和”:“她果然一走了之,以诗寄意了!也许,我不是那个‘唱和’之人罢?”

暮­色­越来越浓。

北宫千帆回过头去,凝望一眼那个犹托着一坛酒发呆的男儿,­唇­边漾起微笑:“猜得不错的话,淡如是跑去天竺山南面会我了。也好,总算他心中铭记的,是那个生龙活虎、神采飞扬的我,而不是这西湖舟上青涩的惨绿少年。可惜,我却不能多等片刻……”

低下头去,看一眼身边那壶茶,想起他手中那坛酒,更是感喟:“又记得去替我买酒,真不错……唉,刚才经过的那艘官船内,隐约谈论什么辽国魏王萧思温闾山被杀,真有此事,与萧海只、萧海里兄弟必有关系。借用盗匪之手,目标是辽国新君吗?这‘盗匪’,是英杰帮还是九州门?这件事必不简单,说不定还有内应——韩伯伯­性­情平和,没什么野心,应该不会勾结萧海只兄弟。新君耶律贤共有的六位信臣,萧思温身亡,再排除韩伯伯和我,尚有女里、耶律贤适与高勋三人,是哪一个呢?”

“……此事既涉异族朝廷,又牵连到江湖帮会,还是只身暗访算了。若是回去告诉谈如,他一担心,必会被我的多管闲事拖下水,那可不妙!还是不回去告别了罢,以免还要费力撒谎骗他,更麻烦。大概,他把我当作小气鬼了罢?以为我是因他找错了地方,就此负气而去……随他怎么想吧,只要别拖他下水就好!”

“……这次一走,我身上系的麻烦可就更多了,难缠女惹麻烦事,真是活该!我日后在江湖上若再遇到淡如,该怎么解释?嗯,总有法子让他在得前俯后仰!总之,现在绝不能回去,免得我的麻烦连累了他……唉,天地之大,怎么却连找个商量、分析的人,都如此不易?”

北宫千帆想得头昏脑涨,连回头也不敢了,生怕自己会一个冲动,就划船回去找他。索­性­横下心来,一咬舌尖,迅速摇了桨,越去越远。

疏星几点,凉夜如水。再回首时,人已难觅——难道,这就是失之交臂、有缘无份?

北宫千帆最后一次回头时,夜­色­中已难分辩岸上是否尚有人影,惟一亲近她的,是水里自己的倒影。

忽然之间,北宫千帆感到一阵彷徨恐惧。

怕什么呢,是寂寞吗?正文 下——十一回 芦花深处泊孤舟

自赋诗

——李煜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孤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哎哟!”客北斗猝不及防,被一跤绊倒。

“赢了,一文钱拿来!”北宫千帆跑过去欢呼。

“嗖!”一声,一文钱破空而出,呼呼直响。北宫千帆轻描淡写一抄,笑嘻嘻地接下。

“主角不是你们,腻味了?”客北斗没好气地解了绊索,一粒铁弹向俞清涟弹去,也是挟着风声,颇为凌厉。

“不要玩!”俞清涟抱着头往旁边一闪,险些摔倒,口中嚷道:“北斗的弹弓好狠!”

“怎么会有俞二姑娘狠?打赌只下注一文钱,亏你出得了手!”客北斗刺了俞清涟一句,又向北宫千帆道:“好好的公主你不做,远远地跑来我们中原武林做贼祖宗!”

俞清涟笑道:“更像贼祖宗的狗头军师!”

“是呀,那时候我叫依柳,做了狗头军师,谁做的贼祖宗?”

这次轮到客北斗拊掌大笑。俞清涟瞪眼道:“东西女诸葛于丘家堡同日大婚,你们应该很忙才对,怎么那么闲?”

客北斗道:“五姑娘除捣蛋外,什么都不会做,难不成要她去捉弄宾客?审同、审异都在丘家堡,你也不该闲着呀。和审同吵架了?”

一人在身后笑道:“审同不被她欺负已很走运,哪敢跟她吵架?”过来凑趣的,是郑西海与俞清泓。

俞清涟见了他们,趁机转移话题道:“欺负别人,当然比被欺负划算。大姐已深得其中三昧,大姐夫你说呢?”

郑西海微微一窘,笑而不答,反讥客北斗道:“请你们上丘家堡帮忙,你们倒好,只顾自己玩乐,事情全推给谷帮主和俞三帮主来­操­心。懒成这样,当心没人敢要!”

“俞三帮主,这么生分?”北宫千帆斜乜道:“俞大姐姐若不是因为和你——咳咳,和我们都已熟得不分彼此,怎么会­操­这份闲心?”

客北斗接着以牙还牙地道:“聂姐姐嫁个东贼,我已替她捏了把汗。如今西贼也有人要了,实在呜呼!‘东西侠盗’不如改作‘东西瞎搞’算了,偷儿本事还不如五姑娘!”

“我那点能耐,实在不及某人!”北宫千帆故意叹息一声,引得俞清涟好奇道:“什么人有如此能耐,竟会让你甘败下风?”

北宫千帆轻咳两声,板下脸来四顾一番,才神秘地道:“此人能从我眼皮底下偷走一位仙子的芳心,让这位仙子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天南海北奔劳、替他分忧解困——厉不厉害?”

客北斗听她拿自己取笑,抢过去拧她耳朵,咬牙道:“当心你人太刻薄,夜里会撞鬼!”

“仙子都能变鬼,练什么功如此厉害?——哎哟,饶命!”北宫千帆耳朵一痛,不敢再说。

郑西海叹道:“你们怎么不学三姑娘,规规矩矩下棋看书不好,非要把丘家堡搅得像山庄一般­鸡­犬不宁?”

北宫千帆听了,一拉客北斗与俞清涟,笑道:“对呀,三姐和未来三姐夫不是谈论词赋音律,就是品茶对奕,一定闷坏了。我们去给他们解闷!”说罢,三人便嘻嘻哈哈跑开了。

郑西海跌足道:“没想到还提醒了她们,三姑娘和高公子非被这三个野鬼吵死不可!”

见他一脸懊恼,俞清泓却笑道:“涟妹率­性­单纯,自得知兄长所为不够坦荡之后,一直闷闷不乐,亏了有她们。我倒羡慕你们,无论到了哪里,那儿就热热闹闹、蓬蓬勃勃,连一草一木都跟着有了生气。”

郑西海摇头笑道:“我们这位五姑­奶­­奶­,从小到大没掉过一滴泪,你道是为什么?不是她坚强豪迈,而是她任意妄为,眼泪全让被她修理捉弄的人流去了,轮不到她!”

“江湖上盛传她是最难缠的女子,也是巾帼山庄内惟一背恶名而不负侠名的,我却喜欢她的风格,不愧为­性­情中人!”见郑西海注视着自己,目光热切,俞清泓臊道:“我的脸很脏么,这样看我?”

郑西海脸一红,低头笑道:“‘英杰二雄’与‘泓涟二秀’如隔天渊,我只是奇怪,你们怎会是同胞兄妹?”

“唉,这些年我一直在做睁眼瞎子,如今涟妹又愤然离帮……没能劝得兄长回头,实在是我的过错!”

“你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凡听到英杰帮有何动作,立即设法通知对方提防。所到之处,做的全是替他们积­阴­德的善举,他们已陷得太深,你想去拉他一把,或许他们还乐在其中地嫌你多事呢。你惭愧什么,内疚什么?雷章采那种人,不是一样有东土这样的女儿么?到了如今的局面,也没有谁将雷章采的罪孽怒迁到东土身上啊,他们父女本就各不相­干­!”

俞清泓一呆,强笑道:“不说这些,说说涟妹吧。她这么泼辣,若是连捧剑金童也招架不住的话,我还真担心……”

“你妹妹至多只能算风丫头的徒孙、北斗的徒弟,我们都不替风丫头担心,你替妹妹­操­什么心?况且审同生­性­平和,命中注定就该有个难缠的磨人­精­去扰他安宁,如此才算庄谐互调,不失五行相生相克之道!”

“这也算天经地义?”俞清泓失笑道:“涟妹的无理取闹还成了顺理成章。难道,这也算你们巾帼山庄的道理?”

“正是!”郑西海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深深地注视着她。

北宫千帆拉了客北斗与俞清涟,奔去“等闲亭”­骚­扰西门逸客。到了亭前,却呆了一呆,寂然不动。

亭中多了一个叙话的人:梅淡如!

客北斗清清嗓子,抢上去嚷道:“梅少侠别来无恙否?去年三个帮派都抓不着于小野,你却不费任何迷香、暗器,凭一人之力逮着了此人。玄门正宗的高手,果然不凡!”

俞清涟打个招呼,就跑到一边去堆雪人。北宫千帆自觉无话可谈,也跟了过去低头弄雪,思绪凌乱。

梅淡如见了她,轻轻一咳,步出“等闲亭”,微微一揖,勉强笑道:“听说你皇舅去年病故后,你回高丽为皇舅与双亲守陵半年——去者已矣,不必难过。”

北宫千帆轻轻一点头,也强笑道:“三年不见,你又做了不少行侠仗义的事,哪里像我这么个恶名远播的人物?想来,你过的不错罢!”

“前年人杰大婚,去年艳杰出阁,你都是礼到人不到,很忙么?”

“忙着捣乱,日子倒不算无聊!”

高镜如见二人不再冷场,吁了口气,朗声笑道:“进来喝口热酒,玩什么雪,又不是小孩子!”

俞清涟犹自研究着那堆雪,头也不抬地道:“后天东西女诸葛一出阁,就是正月了,雪也快没得玩啦——对了,雪融之后,是什么?”

高镜如怔道:“雪融之后,不是水吗?”

“不,是春天!”客北斗欢然拍手。

北宫千帆捧起一堆雪,低头道:“是前尘已矣,往事飘零……”

梅淡如注视着她飘飞的长发、轻拂的长袖,目光开始延伸,口中轻轻地道:“雪融之后,就是真相!”

采石矶,太白楼。

白妙语皱眉道:“太白楼当然是喝酒的地方,为什么只叫茶点?”

李遇笑道:“昨天你已喝了许多久,今天换一换不好么?”

白妙语不屑道:“是怕我喝醉了不能保护你的安全罢?没胆气!”

“我们是来逮石波的,他遇到你姑­奶­­奶­,逃都来不及,怎敢来找我晦气?酒毕竟伤身!”

“若是临风闹着要酒喝,你敢罗嗦?”

“那是你兄长的事,轮不到我来劝!”

“二位俞姑娘腊月间就要同时嫁进巾帼山庄了,我们送什么好呢?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轮得到哥哥。咦,你看什么?”

李遇展颜一笑,道:“他乡遇故人,真是难得。我去去就回!”折扇一收,便跑下楼去。

白妙语懒得理会,趁此机会嘱咐上了酒菜,转脸过去,远远地看见李遇与一个中年文士正聊得起劲。聊了一会儿,那中年文士向他一揖作别,自行上舟远去,拿了根钓杆独坐舟中,悠然地钓鱼为乐。

李遇重回原座,向白妙语笑道:“十年不见,若水兄变了不少。当年的他,可是愤世嫉俗,把江南朝廷恨得入骨三分的。”

白妙语奇道:“你这位故人在江南朝廷受了什么冤屈,我们能帮上忙么?临风和江南国主也算旧识,请她代为通传一声就成了。”

李遇摇头道:“当年我落难之初,流离江湖,遇上这位同样落魄的秀才,颇有同病相怜之意,曾共同在一家寺院中挂单,聊了不少。这位仁兄姓樊名若水,这些年在江南朝廷中屡试不第,是以有些愤世嫉俗。”

“那他怎么不继续苦读,反而在此钓鱼?”

“就因为考了多年,依然屡试不第,这才索­性­放弃仕途,游山玩水、以遣胸怀!”

“这倒不错,怎么不请他上来坐?”

“他不想打搅我们。”

“咦,你这个朋友既在钓鱼,怎么拿着浮标长绳去测量水位深浅,还念念有词?”

李遇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笑道:“我明白了,读书人不懂武功,水­性­大概也不好。或许若水兄想测测水位深浅,免得落入江中无法上岸吧。他也该学些功夫才对啊。”

“钓鱼也这么心惊胆战,读书人真没用!”

李遇见她不感兴趣,不再多说,只笑道:“白帮主和旷帮主在等我们,你快些好么?”

“还是慢点好,免得你又和我爹打起来。”

“我和白帮主已经休战很久了!”

“你怎么这样笨呀!”白妙语一伸懒腰,扔了锭银子上柜,不耐烦地与他下了楼,嗔道:“爹和旷姑姑能够单独相处,不是很好么?”

“那就不去了。”

“反正都出来了,去看看他们到了什么程度,嘿嘿!”白妙语童心一起,拉了他就跑,上了舟,沿江而下,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处浅滩。白妙语指指芦苇旁的一束白丝,笑道:“爹就在前边不远了,我们轻一些,看他有没有和旷姑姑在一起——哈!”

二人将舟划入芦苇深处,相对微笑。

笛声悠悠扬扬地飘过来,仿佛情人喁语,又如伊人独远。听在耳中,不胜缠绵。

“嘘!”白妙语做个鬼脸,在李遇耳边道:“果然两个都在!一定是爹吹笛子给旷姑姑听,有戏啦!”

李遇向她一眨眼睛,心中却道:“可惜就算我想吹,你也未必肯安安静静坐下来听!”

夕阳尽头、芦花深处,隐约只见一男一女在扁舟中相对而坐,似有笑语戏谑,却听得不甚清楚。

白妙语拉李遇伏下身子,收了桨,以手轻轻地向前划去,悄悄拨开芦苇,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吓他们一跳。

只听一个女子道:“喝一口茶罢!”正是旷雪萍。男的应了一声,是白心礼。

白心礼轻笑一声,朗声道:“我还是不吹了,以免催人入眠,这里雾深露重,打瞌睡一定会着凉的。所以,三只小猴子还是出来的好!”

白妙语一惊,知道藏不住了,向李遇一伸舌头,起身冒出脑袋来,笑嚷道:“什么耳力?明明只有两只猴子——不不不,两个人而已!”

旷雪萍见了他们,转头向白心礼笑道:“阵年的西凤酒虽然香醇,你我毕竟不擅饮,这酒,还是洒入江中,让鱼虾水草们一饱口福吧!”

白妙语未明其意,正欲发问,忽听耳畔里风,芦苇深处不知何时闪出一个黑影来,飞跃上白、旷二人的舟头,急急地道:“不可暴殄天物——好呀,旷姑姑骗我!”

白心礼笑道:“雪萍好耳力,原来是你!”

跃出来抢西凤酒的,自然是北宫千帆了。

李遇见了她,奇道:“辽国侍中耶律昌珠承旨回访中原,与宋主商议和好,五师父不是随行的么,这么快就跑到江南来了?”

北宫千帆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怕你们白跑一趟,找你们来了。”

白心礼点点头道:“你要来报讯的事我也听说了,石波带着一帮贼人投到雷章采麾下,现已离开江南,你们不必再追踪,以免危险。”

白妙语没趣地道:“这大半个月岂非白忙一场?没趣!”

旷雪萍微笑道:“连你爹也未必打得过雷章采,你若被他扔下江喂鱼,有人可要哭了!”

“扔下江有什么了不起?”白妙语一脸不屑地道:“我才不像他们读书人,连钓鱼也要测一测水深水浅、江宽江窄,没出息!”

北宫千帆向李遇凶道:“你好歹也学了几年功夫,北斗也教过你溺水之术,怎么钓鱼也钓出这副没出息的德­性­来?”

李遇一窘,忙辩道:“不是我!”

“近朱者赤,我看差不多!”白妙语一撇嘴,将大半个时辰以前见到樊若水江上垂钓的情形说了一遍,说两句,免不了又顺便损一句,李遇只好在一边往口中塞点心,不加辩驳。

白心礼与旷雪萍毕竟是老江湖,听在耳中,脸上均现出诧异之­色­。

北宫千帆听了,一口酒全呛出来,喷了自己一身,边咳边低语道:“糟了!”

李遇奇道:“五师父,你怕若水兄有危险?是呀,读书人手无寸铁,又不知他水­性­如何。”

旷雪萍见北宫千帆神­色­郑重,便问道:“风丫头,你可是想到了什么?需不需要旷姑姑?”

北宫千帆微微摇头,道:“上个月在汴京,宋主赵匡胤听耶律昌珠言我也在京中,便召我入宫一叙别情。多年不见,自然谈得不少。”

白妙语笑道:“凭你们十几年的交情,他一定送你不少佳酿罢?”

北宫千帆不答,继续道:“我拣了些无关紧要又十分有趣的江湖往事说给他听,也简略说了说自己如何会这么不走运,不但当了辽主的爪牙,还做了高丽国的第二个逃跑公主。他自然是当作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白妙语笑叹道:“一阔脸就变,都不可怜可怜你。当上皇帝果然不同了。”

白心礼一拍女儿肩膀,道:“别打岔!”

北宫千帆继续道:“他也说了一个朝中的掌故给我听,当时权作笑话,没放在心上。赵匡胤当日向我说,一个江南屡试不第的书生投靠了大宋朝廷,这个书生的名姓颇为新鲜,他便问名出何典。那书生上禀道:前朝倪若水得遇明主,一展才华,他心向往之,亦望得遇明主、报效尽忠,是以取名‘若水’。”

李遇忍不住奇道:“倪若水又是哪号人物,怎么读了这些年的书,竟不知有这么个贤臣?”

旷雪萍皱眉道:“难道是‘倪若冰’?”

白妙语也忍不住岔道:“果真如此,他屡试不第还真是活该。连水字上面一点都没看清楚,还有脸瞻仰古人?”

北宫千帆点头道:“赵匡胤当日也是笑得几乎喷茶,说此人连水字上面那一点也不愿多看一眼。不过好在此人还知道有这么个古人,不完全是不学无术之辈,便赐名‘知古’,此人便从‘樊若水’变作了‘樊知古’。”

李遇惊道:“可是刚才明明见他悠悠垂钓!”

白妙语恍然道:“难怪钓鱼钓得如此鬼鬼祟祟,原来是这种货­色­!”

旷雪萍深深看一眼北宫千帆,缓缓道:“赵匡胤果然深谋远虑。攻取江南,看来已谋划了多年。此人宏图伟略,是个开疆辟土打江山定天下的人中之龙,坐稳了龙椅却不屠戳功臣,客客气气收回兵权了事。日后的人君若能效仿这‘杯酒释兵权’,青史里也会少记许多功臣的冤魂!”

白妙语道:“怪只怪这个江南国主太无能,除了歌舞作乐就是舞文弄墨,从不把才智放到治国上去。不过,虽说良禽择木而栖,那个樊若水依然为人所不齿。哼,姓李的,日后你再和姓樊的往来,我和你绝交!听到没有?”

北宫千帆又道:“三年前南都留守林仁肇求李煜许军数万,趁宋攻取岭南、无暇增援江北时,收复江北旧土。为怕事不成宋廷问罪江南,林仁肇还自请为逃叛之臣,则事成而国荣,事不成而林家受诛、不致累国——如此一个忠肝义胆之臣,李煜竟会听信反间之计,前年鸠杀了林仁肇。”

白心礼续道:“去年卢多逊逢迎拍马一番,这位江南国主便飘飘然不知所以,听闻宋廷要编修天下地图,史馆独缺江东,居然就巴巴地紧急下令眷录江东各州舆图送去宋廷……”

李遇瞠目道:“江南十九州的地形、驻军防卫、道路远近、百姓户口,岂不都在赵匡胤的掌握之中了?”

白心礼点头道:“所以卢多逊已被重用。如今又多了个去测量长江宽窄的樊若水——江南国主比起那位辽国国主,可真是不一样。”

北宫千帆跌足道:“李煜怎能与耶律贤相提并论?前两年我在辽国朝中时,不过随口提了一句‘穷苦百姓有冤无处可伸’,他立刻下令恢复钟院,令铸大钟一座,刻勒铭文,说明重置缘由。这个李煜……”低下头去看一眼自己的双足,叹息道:“那时候,他大概正在研究怎么让女子把脚缠得变形,好铸支金莲让女子在上面翩翩起舞罢!”

白妙语道:“你也听说了那个什么窅娘‘三寸金莲舞’的掌故?哼,真混账!我们江湖儿女脚太小妨碍练功,他却当作妙不可言的事物来欣赏。昏君!”

白心礼顿首道:“而且以李煜一国之君的身份,如此推崇这种无聊消遣,更是不妙。”

旷雪萍也点头道:“不错,他以人君之尊将此加以赞赏,怕是千年之内,流毒无穷。”

白妙语乍舌道:“有那么严重吗?”

北宫千帆叹道:“楚王好细腰,国人多饿死,在男尊女卑之势下,女子为了对自己生存有利,挖空心思取悦男子,民间跟风效仿往下流传,岂是几百年内就能绝迹的?”

白妙语不觉恼道:“强行以布裹足、逆天而行,还怎么走路?”

旷雪萍不理会白妙语打岔,却向北宫千帆道:“你要三思!”

“关我什么事?”北宫千帆一皱眉,顺口答道:“我又没食他江南国主的奉禄!”

“你是高丽国公主,又是辽国特使,现今高丽国年年向宋廷朝贡,辽国也在与大宋议和,你的身份特殊,不宜相助李煜。你若现身,宋、辽、高丽的压力都会让你难以做人。”

“我不会管的,本来就不关我的事!”

“你和裁云丫头都是一个脾气,故人遇困,绝不会袖手。就算你瞧不起这个李煜,看在一场故交的份上,也一定会赶去示警的。旷姑姑说得不错罢?”

北宫千帆低头不语,默认了。

李遇道:“我是江南人,当然不愿故土遭遇战火。可是五师父确实不宜现身去见李——江南国主。就是要示警,也该多加小心!”

白妙语瞪眼道:“临风不是个对朋友不闻不问、没心没肝的人。她想办法易容混进去,只暗中通知李煜一人,也算仁至义尽,做到了故人本份。临风可是我们的江湖好儿女!”

李遇仍道:“潜入深宫内苑,危险是不必说了。到闰十月初一,我们约好在洛阳相见,你兄长也会赶去,五师父赶得及么?”

白妙语又道:“以临风日行千里的绝顶轻功,还有两个月,什么地狱天堂去不了?你婆婆妈妈的,不如你去好啦!最好是被人当刺客捉去,才有好戏看!”

李遇点头道:“正是想到还有两个月,足够我来准备。先父曾在江南朝廷为官多年,我正有代师前往、替父亲尽忠之意。这样,也不会误了五师父与你兄长……”

“你还真想去,就凭你那几招花拳绣腿?”

北宫千帆沉思许久,才缓缓道:“赵匡胤诏令薰风门外建成巨宅,取名‘礼贤宅’,连亘几条街坊,宏伟壮丽,宅中器皿无所不有,就是等江南与吴越二主李煜、钱叔去降,为他们而备。攻取江南已是势在必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尽点朋友本份,从旁警诫两句,他未必会听到心里去。我潜入深宫见过李煜后,立刻趁夜出来、绝不久留,你们不必担心。李遇更没有必要替我去。”

旷雪萍看了白心礼一眼,不再阻拦,将李遇与白妙语召上自己这叶扁舟,留一舟给北宫千帆,拍拍她肩头,道:“自己小心!”

白心礼一划桨,四人便远远荡舟而去,不再打搅她思索。划得远了,才向旷雪萍道:“这一关她终究是要过的,别为她担心了!”

旷雪萍回头看一眼,轻轻地道:“这一次我帮不上什么,只愿烈子和净子在天有灵,能保佑风丫头!”

夜雾渐渐袭来。千里江山,寒­色­尤暮;芦花深处,孤舟独泊。

焦尾琴鸣,声声催促秋江月。南国正清秋!

“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行人绝。

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

已经是闰十月二十三日了。

梅淡如最后看一眼洛桥,知道北宫千帆不会再来,策马西南而出,向长安驰去。

北宫千帆确是无法赶到洛阳去。这一日她才到庐州,就听到宋廷南院宣徽使曹彬入池州、拔芜湖、攻当涂,最后驻军采石矶的消息。

而这时的李煜,刚和她吵过一场,依旧不以为然地与皇后诵经拜佛,希望佛法宏大,保佑国泰民安。与之论经的高僧中,自然也有赵匡胤“特派”过去的“高僧”,告诉这位人君:他乃是“一佛出世”,可保百灵护体、万事通达。

本来她是负气离开的,现在却又快马加鞭,从庐州日夜兼程赶回金陵。

“临风,别管了,你再去见这个昏君,说不下他恼羞成怒,会将你当作刺客拿下!何况,江南朝廷中若有宋廷卧底,你的处境可就大大堪忧了!”

虽是一路自警自责,依然忍不住策马飞奔。

“……虽说昏庸无能,到底不是个暴君。以孝行天下、亲赴大理寺审囚、大赦天下……娥皇姐姐去了那么久,还记得收藏她的琵琶、为他们夫妻当年共植的梅树题诗,也不算彻底寡情。罢了罢了,大不了被他叫几声‘捉刺客’而已,那些草包侍卫又逮不了我。看来,淡如也不会等我了,赶到洛阳也没用,日后再向他道歉罢!真失败,里外都不是人!”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今夜,小周后不在身边,又只剩他一个人灯下独思。

是寂寞还是惶恐,搅得心如此不安?

临风和他吵得那么厉害,负气而去,却宁可误了恋人之约,中道折回重加警诫,甚至不怕他会恼羞成怒。

如今的她,已是一国女营武教头、另一国特使、第三国公主,又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人物,不是为了这份故交,她图什么?从他那里,她可是从未得过什么功名利禄,每次也总是来去匆匆。她承受着大宋、辽国、高丽的压力和被赵匡胤疑忌、深宫内苑禁卫森严的危险,不止一次潜进来通报对方的军事计划。

他本来应该高兴、欣慰才对,毕竟她是真正关怀自己的肝胆之交啊!可是,为什么他会如此愤怒,再次把她给气走?是不是因为,无论她是当年的五庄主、之后的武教头,还是如今的辽国特使、高丽公主,她都从未对他有过请求,永远保持着那份隔膜与高傲?十年前的她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快乐、风趣——对了,那时候,她是娥皇的闺中密友!

为什么娥皇一死,他们之间就如此隔膜?不是连娥英都已了解,不再胡乱猜疑了么?可是这十年以来,即使是她诚心挚意为他设想,他也没什么感激与喜悦,只有压抑、烦躁和眼下莫名其妙的愤怒。

要命的是,她言之凿凿,似乎句句有理、掷地铿锵。

“长江浮桥”,多可笑的儿戏!宋军怎么可能攻破长江天险,就凭那个落魄书生樊若水的信口开河?

也许是这些年在险恶江湖混太久,弄得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临风,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她的胆­色­哪里去了?可是无论如何,她真的是念及一场故交,才如此不计较得失甚至不顾及安危啊!

为什么他没有一句道谢,再度将她气走?

雪那么大,风那么紧,他连杯热酒都没替她备下!

“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雪又簌簌而下,李煜最后低吟了一句,心中不胜悲凉凄戚。

临风,你负气去了哪里?

疏星倚夜!

宫墙外,一个黑衣女子也不胜感慨、满心惆怅。她正是北宫千帆。

从嘉,你真是十年前那个谦谦君子“钟隐居士”吗?你怎么成了这样?

冷月无言!正文 下——十二回 销魂独我情何限

破阵子

——李煜

四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

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

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

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素点端上,小陆子替李煜夹了子母馒头放在碟中。

李煜漫不经心咬了一口,心事重重地把半个馒头放回碟里。

“皇上,你看!”小陆子一侧身,在他耳边轻轻地道:“有东西在馒头里。”

李煜低头一看,馒头里竟然滚出个蜡丸来。他微横了小陆子一眼,见小周后犹自心神不宁地吃斋,便取了蜡丸扣在手心。

小陆子知趣,便不再吭声。

匆匆用过斋饭,李煜将蜡丸捏碎,取出一幅小小的白绢来,只见上面的字迹凌乱疏野,正是北宫千帆的手笔:

“皇甫继勋,不报军情;尔军逼近,彼主不知;吃斋念佛,岂能回天?”

李煜心头大震:“兵临城下了,我怎么不知情?临风……她怎么不来见我?蜡丸是何时送进来的?”

小周后见他面­色­铁青,轻轻一咳,李煜恍然一省,喝道:“叫皇甫继勋来见朕。还有,经文都撤下去,朕要巡城!”

小周后诧道:“皇上不是要诵经祈福,保佑国泰民安……”

“军情告急朕犹不知,诵经何用?”

小周后见他疾言厉­色­,便退了下去。

李煜宣上守城兵士,乃知数月来他只顾诵经论道,而宋军二个月前就已师拔金陵关。待他登城巡视,只见旌旗遍野,方知北宫千帆所言非虚,立刻下旨拿了神卫都指挥使皇甫继勋。

返朝后,李煜又与陈乔、张洎一番密议,金陵此刻惟一强援乃是神卫都虞侯朱令赟。即连夜遣使,请朱令赟来援金陵。

第三日晨,使者来报,言李煜先遣的密使已持金牌往湖口求援,因该密使艺高人胆大,赟已请他代送密函,召柴克贞代守湖口,以免湖口失守断了粮道、再无后方支援。故请使者回奏,待柴克贞往,即刻来援。

使者禀罢,张洎奇道:“皇上宣过密使了?朝中有此等人物,微臣竟然不知。”

李煜不动声­色­地道:“朕的安排,还须向你请示?”

张洎一惊,恭身退下。

李煜心里有数,知道去的是乃北宫千帆,心里却不知为何,颇为不快:“她倒会拿着金牌去假传旨意。哼,以她轻功,难怪比使者还快,现在又送密函去给柴克贞,该到了罢?装神弄鬼,却不现身一见……”

自此澄心堂军机,皆为张洎等刚愎专断而出。

柴克贞得密函,惊惧交集,敷衍走了“密使”,教“他”先行回报,不日将至。几日后却又以重病在身为由,托辞不往。

六月,曹彬等部金陵城下大败江南军。

七月,赵匡胤命李穆护送从镒归国,亲笔诏书催李煜速降,并令众将围城缓攻,待李煜作投降的准备。

九月,侍卫都虞侯刘澄率众开城投降,润州平定。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满目疮痍是什么?现在的李煜也许最清楚。

数月以来,各地不是大败就是投降。就是想宵衣旰食,怕也没什么机会了。

小陆子和黛儿侧侍左右,都在打哈欠。

可他李煜却睡不着。放下奏折,只能长长地叹息一声,悲衰自己的无能为力。

“皇上!”小陆子和黛儿一惊,醒了。

他一挥手:“换小卫子和晴儿上来,你们也累了。”

他们正要劝慰什么,小陆子忽地指着案上一本奏折,惊道:“血!”

李煜转过头去,也看到奏折上的血,一滴、两滴——从梁上滴落下来。

李煜缓缓抬头往上看。黛儿大惊失­色­,便要嚷出来。忽地一阵黑风飒然飘下,小陆子和黛儿刹那间忽地难以动弹、难以出声。

“临风,是你!”他低呼一声:“快解开他们|­茓­道,不然侍卫进来你就麻烦了。小陆子、黛儿,不许嚷,是北宫姑娘!”

那人在两人肩上一拍,踉踉跄跄退了数步,倚墙而立,才定住身形,正是北宫千帆。

李煜见她形容憔悴、面­色­苍白,惊道:“你被侍卫发现了么,怎么受这样重的伤?”

她摇头:“江湖恩怨,与大内侍卫无关。”

小陆子和黛儿默然上去,扶她坐下。

北宫千帆调息片刻,才道:“我替柴克贞回报朱全赟后,就去了辽国。黄龙府卫将燕颇叛变,韩家哥哥被挟为人质之一,我潜入叛军营中救人,等到耶律葛里必去讨伐,我就回了中原。岂知正遇上东土姐姐刚满月的女儿被人掳劫,我就一路追踪雷章采直到大理,雷章采自大理折回宣州,不巧我撞个正着,一个人对付雷章采、申晓波、姜贤忠、青诚、严子钦五大高手,子钦淬过‘断魂膏’剧毒的枪头擦伤了我。等到风海师兄、独贞哥哥带素丹营中女兵来援,我已受了伤……不幸风师兄和青诚同归于尽,独贞哥哥受伤太重,武功尽废……”

李煜一指案上自己的参汤,低声道:“你少说点话!”黛儿将参汤端过去喂她勉强喝了,又绞了手巾为她拭脸。

北宫千帆喘息了一会儿,淡淡问道:“我过金陵时才知道,不但柴克贞没去代守湖口、金陵无援,而且几天前连池州刘澄也降了,所以……反正我已­性­命无虞,寻找东土姐姐的女儿也毫无头绪,就潜进来看看。我死不了,不必着急,也不可外泄我来这里的消息,拿套宫女衣裳给我换上就好。”

李煜凄然道:“难得到了这时候,我还会有朋友。养好了伤,你不如自行离去罢,我不想连累你。”

北宫千帆皱眉道:“你打算死守金陵还是率族投降?”

李煜酸楚地道:“我本欲降,张洎、陈乔力谏之下,最后还是决定搏一搏。”

“既如此,何不先使缓兵之计?”

“如何缓兵?”

北宫千帆深深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李煜道:“有话便说罢,最后的决定还是由我来作,这亡国的罪名不会扣到你头上的。”

北宫千帆摇头道:“这倒不重要,我也不在乎。我正在考虑,是否来得及!”

“有话但说无妨,反正已是这样了。”

她轻轻叹息一声,才道:“赵匡胤令众将缓攻,就是等你去投降。不如将计就计,备下锦帛、银两,遣使入宋朝贡,一方面拖延攻城时日,看宋军动静,同时可以遣密使去湖口求援……”

李煜点头道:“也只好如此。可以密令朱令赟从湖口而出,切断采石矶浮桥,暂保天险,续以各处坚守壁垒疲劳宋军,再觑时机夜袭金陵城下的宋军,他们没了采石矶的后援,必然溃败。”

北宫千帆微微一笑,以示赞许。

“我这就宣修文馆学士徐铉与周惟简进宫!”

“那个夸夸其谈的道士周惟简,懦弱无能,只会浮夸,你想派他与徐学士一同使宋?”

“就因为他是出家人,或许谈论一些清心寡欲之辞,能打消赵匡胤的南攻之念。”

“并非每个人君都会听信这套说辞的。唉,先缓住进攻再说罢。我可以施展轻功赶去湖口。朱令赟号称驻军十五万,或许这惟一的后援,真的能力挽狂澜罢。”

李煜叹道:“又是重伤又是中毒,算了,我另派使者去!”

“你是瞧不起,还是信不过我?”

李煜忙道:“你手腕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了,小陆子快宣太医!”

“不必!”北宫千帆低喝一声,起身为自己包扎,一边口述了十几味药,吩咐小陆子去取来煎,转身向李煜道:“小陆子为我煎了药,我喝了,连夜出宫赶去湖口,你去宣徐学士吧。我武功高强,一点点小伤,又怎会、怎会……”一语未毕,已厥了过去。

梅淡如含笑,向她遥遥招手:“临风,我们闯荡江湖去,萍踪四海、浪迹天涯,你弹琴吟诗,我来听;我舞刀弄剑,你来看!快跟我过来……”

北宫千帆只觉得四肢乏力、头疼欲裂,只奔出几步,就一跤摔倒,不禁急了:“我好累,淡如等等我……”却见他一面含笑挥手,一面越去越远,无法追寻。

她挣扎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他的微笑忽然变成冷冰冰的讥讽,淡淡地道:“你来不了啦!”

“淡如,我会来!”她脱口而答,挣扎着,想跑快些,可他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

“临风妹妹,你追淡如去了,那我们呢?”

她一回头,见一个轻纱薄履、云鬓高耸的女子走过来。恍惚间,见这个女子神采端静、容貌秀丽,正是周娥皇,不禁黯然道:“娥皇姐姐,风丫头不学无术,只会捣蛋,只怕帮不上你和从嘉了,对不起!”

她迷迷糊糊地抓住娥皇的手,却被对方轻轻挣开,只听娥皇叹息道:“拖你下水,是我们不好!”说罢,用手巾在她脸上、额上轻轻地擦拭。

她依然执拗地伸手出去,想要握牢那只手。另一只手忽地握住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唤道:“临风,临风!”

“淡如,你回来了?”她惊喜地握紧了这只手,枕在颊边,呢喃道:“我知道你不会走,扔下我一个人……”

这只,不是梅淡如的手!

这只手纤细柔滑、掌心冰凉。梅淡如的手,粗糙温暖、大而有力,可以把她从深不可测的深谷里拔出来,再紧紧地拥着她。而这只手,似乎只会把她推向深渊,一丈,两丈……

“淡如!”她一惊,睁开眼来,见李煜正尴尬地看着自己,却抽不回被她握住的手,心里一失望,终于松开了那只手。

“娥皇——”她再一转头,见到梦里那张脸,恍然道:“娥英?永嘉公主也在!”原来自己正躺在瑶光殿里。

小周后见她醒了,心里一宽:“你高烧一天一夜,小陆子用你开的方子抓药,黛儿喂你喝了两服,这才退烧。”

李煜道:“金银已备,徐学士不日动身。往湖口求援的密使也已出发。”

永嘉公主拉着她的手道:“我是‘永嘉公主’,你是‘长生公主’,我们为皇兄来传福音,此次一定所向披靡、嘉懿长生!”

李煜强笑道:“宫里也有西凤酒,不如……”

永嘉公主忙道:“长生公主——临风她伤势未愈,皇兄怎能请她喝酒?宫里那个姓史的御厨,点心最拿手了,临风喜欢他的铛糟灸和五­色­馄饨,不如先用膳。”

北宫千帆挣扎起来,笑道:“什么长生短死,我呸!先填肚子,有酒更好!”

李煜道:“这酒,不喝了罢?”

北宫千帆慢道:“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罢,连酒都舍不得请我喝?”

小周后劝道:“你的伤……”

“我是武林高手,这点分寸还有。”

李煜无奈地笑了:“一壶?”

“什么一壶?最少一大坛!”

鹭鸶饼、铛糟灸、红头签、五­色­馄饨,一样样摆上来。

北宫千帆大马金刀坐下来,欣然大嚼狂饮、左右开弓,看得一个皇后一个公主都眼睛发直。李煜自酌了一杯酒,与她对饮。

小周后吩咐黛儿为她与永嘉公主也斟了一杯,四人同饮。

北宫千帆见多了三个陪饮的,索­性­换杯为碗、酒到碗­干­,一边简略将雷章采、徐眉及北宫烈、王昕、“关东四友”等上一代恩怨说了一遍。三人听了,不无唏嘘。

李煜叹道:“你作辽国新君的宠臣,已出我意料,后来又听闻你成了高丽公主,更是怪哉。这段江湖旧事尤其惊心动魄。你和淡如原来还有这段上一代的宿怨——造物弄人,果然如此!”

小周后道:“两情相悦不容易,你们当年的江湖趣事我也有所耳闻。逝者已矣,你们何必一拖再拖?”

“两情相悦?”北宫千帆黯然摇头,仰面又­干­了一碗。

“淡如不是三心两意的人,你虽然有些疯疯癫癫……”李煜­干­了一杯,摇头道:“却是个­性­情中人。不然,何以如此魂牵梦萦?”

“魂牵梦萦?不,是自作多情,活该!”

李煜见她神­色­凄楚地又­干­了一碗,奇道:“此话怎讲?”

“从前曾有一段日子,我真的以为他喜欢我跟我喜欢他一样,可现在,没信心啦。”她望着空空的碗底,忽道:“雪融之后是什么?”

“当然是水!”小周后脱口道。

“池面冰初解,眼前满园春。”李煜轻声地道:“春天!”

“是前尘已亦、往事飘零……”她淡淡一笑:“也像淡如说的那样,雪融之后,就是真相暴露的悲衰!”

永嘉公主撅嘴道:“我不懂!”

“我懂了。”李煜注视她:“你的真相,还是淡如的?”

她摇头,又­干­了一碗,悲哀地道:“是我太天真,以为一切都可以因为喜欢而迁就。”

“这个‘真相’,是他迁就不了你,还是不喜欢你?他亲口说不喜欢你了么?”

“没有。他从来没说过‘喜欢’,当然也不必多说‘不喜欢’了。”

“那么,你们相对的日子里,究竟都在做什么?”

“我在欢天喜地‘以为’他喜欢我,即使他从没说过一句。他呢,在小心翼翼‘以为’能忍受我。我们都太天真,所以天涯互远的时候,就连籍口都不屑说了,够坦白罢?”

李煜晃晃脑袋,托着头笑:“好复杂!”

“反正我是江湖上最难缠的女子。”她醉醺醺地笑:“说不定还会是日后史官们笔下‘祸水’的千古第一典范。你败了,是我亡你江山。你胜了,是我不顾和赵匡胤的故交……来,­干­!”

小周后推她一把,摇头道:“祸水的罪名还轮不到你来担,史官只须记我一笔气死胞姐、专擅后宫之宠、兵临城下犹惑人君不理军务,一笔足矣,够我遗臭万年了。昏君身边,理当有­奸­妃妒后——我陪你­干­!”

永嘉公主也嘿嘿地笑了:“当然也该算上我了。从王嫱到文成、金城二位公主,哪一个不是用和亲来换取安秦的?我连这都办不到,我也­干­一杯!”

李煜一推碗碟,嚷道:“你们都替我扛了罪名,我千古第一昏君的名声岂不埋没?不要你们代罪,我要遗臭万年。千古第一昏君就是我——李从嘉!哈……”

四个人的手相互交握,在一张桌上你看我、我瞧你,一会儿嘻嘻傻笑,一会儿又相拥呜咽。

共怀伤感,有谁得知?

北宫千帆在李煜案前摊开布阵图,道:“曹彬、潘美共列三营寨围困金陵,我昨夜潜到各营去探视,列了这张图:粮草在西寨,北寨目前似乎相对稍弱,却是表面之相,也许早已挖战壕以为固防,故作薄弱实则伏有暗兵。若江南军得援,当趁势夜袭西寨,再自西而向北延,攻夺北寨。”

“那么东寨呢?”

“东寨近水,江南水师尚待湖口来援,东寨不可妄攻。”

“朱令赟要先切断采石矶浮桥,才能增援金陵,岂非还要再等?”李煜踌躇道:“快到腊月了……”

北宫千帆忙劝慰他:“来得及!我先去湖口看看朱令赟进境,再折回山庄不迟。凭我的轻功,赶回去庄替俞家姐姐筹办嫁妆应该来得及。是以打算即刻动身。”

“这么急?再过两个时辰就天明了,不如后天动身?”

北宫千帆叹道:“我是怕朱令赟为了显示军威,导致事倍功半。若是他以巨型战船大张旗鼓行进而不巧又遇上江河涸旱、船不能迅行的话,就会贻误军情。若能使用用小艇,虽不如巨船平稳,却不致因江涸而滞留不前。”

“朱令赟带兵多年,这点分寸应该有的。”

“既然来得及,我还是去一趟安心。你手书一道密旨让我带去就是了。”

李煜见她一言既出便要动身,心里既感动又不安:“你旧伤未愈,再奔波的话……”

“再婆婆妈妈的话就天亮了!”她不耐烦了:“既知我辛苦,就不要再拖延。我来研墨,你来写。天明之后你还要赶到澄心堂决断军机,不要再耗啦!”

李煜涩然一笑,提起笔来,心头沉重不已。

朱令赟斜乜着“他”:朝中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指手划脚、巧言令­色­!明知“他”心忧军情,心里却漾起莫名的不快。

北宫千帆拱手恭维他:“皇上常夸朱大人忠肝义胆,乃国中第一栋梁。此刻虽遭江涸,巨筏不能迅进,然以来大人的赤胆忠心兼又如此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即时改作小艇的随机应变,更教宫某五体投地。”

朱令赟微笑道:“以宫特使高见,本侯若用火攻,可能扭转乾坤?”

北宫千帆一惊,不觉皱眉道:“小人只奉命来送密旨,本来不该……”

“怎么不往下说?”

北宫千帆只好硬着头皮道:“时已冬季,刮的乃是北风。我们增援北去,宋军若借北风来火攻,尚且防备不及,若以火攻,岂非引火自焚?”

朱令赟微愠:“你是暗讽本侯不懂兵法罢?这半个月来,可曾刮过一丝北风?”

“正因半月无北风,一旦风起,必定势强。非但火攻不妥,还须提防宋军借北风火攻湖口。”

朱令赟冷冷道:“一日不刮北风,本侯就要草木皆兵一日,一年不刮,就要提防一年?那你说,何日才能增援金陵?”

北宫千帆见他趾高气扬,早想打掉他两粒门牙,转念想到他是金陵惟一后援,且在李煜如此孤立无援之际,尚为金陵的安危心忧,只得忍住了气,在一旁赔笑。

见“他”不反驳,朱令赟又道:“既不刮北风,定是皇天有眼、不亡我国,为何不借天机而动?”

北宫千帆依然沉默,心中却暗骂自己不学无术,顾清源上懂天文下知地理,便是仲长隐剑、南郭守愚的所学也比自己渊博,是以明明知道逆风火攻不妥,却算不出北风何时会起,只好叹道:“小人虽不懂天文地理,却也知道风起则云涌。朱下人不妨登高一望,北天若有云涌,必有北风将至;若北天无云,也至多暂保两日无北风……”

“不用你来教诲!”朱令赟斌终于不耐烦了,凌厉地看“他”一眼:“皇上是派你来送密旨,还是来督军的?怀疑本侯勾结宋军是不是?”

北宫千帆见他如此,也急了,知道再说下去,他先起异心,更是不妙,只好忍气笑道:“密旨已送到,小人要回去复命了。朱大人真有火攻之意,还望……”

“登高望云是不是?本侯知道!宫特使,你还要回去复命,本侯就不多留了。”朱令赟念“他”一片恳切,也不好再见怪,便另备了马匹,让“他”速回金陵。

北宫千帆言已至此,再说下去恐君臣见疑,贻误军机,也只好无奈地辞别湖口,复往金陵。以她的绝世轻功,已在“飞天红颜”金飞灵之上,不过一日,便返至金陵深宫、向李煜回话。

她既回去,李煜感念她好意,便设宴瑶光殿,另备了许多重礼,打算她休息一番,就为她洗尘,再以礼相赠。

岂知黄昏后李煜自澄心堂而归,永嘉公主却向他回道:北宫千帆不愿浪费他的光­阴­,已留书辞去,另附了金陵宋军三营寨的兵马详尽数量,望他保重。

李煜信函握手,不觉不喜又悲:“她就这么走了,不要说收我一份薄礼,连酒水也不喝一杯,更不当面辞行——人说江湖险恶,可险恶江湖却出了这么个怪诞人物!看来惟一可以谢她的,只有祝她和淡如早成佳偶、白头偕老了。临风,你也多保重!”

的确,没有一种喜悦能够高尚,除非祝福!

五台山,丘家堡。

尸体!尸体!除了尸体还是尸体,一百四十二具焦尸——放在雪地上。

白珍珠眼见这一幕,从马上栽了下去。

丘逸生与余东土相顾骇然:丘家堡已成焦土,幸存的只有呣子、儿媳三人。

严子铃在发抖。

许凡夫黯然道:“西河帮闻讯后立即兵分三路,北路寻丘二­奶­­奶­,南路找丘少堡主和少­奶­­奶­,我们第三路赶到时,这里已成焦土,只能收尸了。”

余东土切齿:“我与逸生南下、婆婆北上,分头追寻女儿下落,连风丫头也险些搭命进去。英杰帮、九州门,这笔帐有得算!”

丘逸生惨然:“一百四十二条人命,其中不乏无辜­妇­孺,怎么下得了手?”

严未风神­色­凝重,扶起昏厥的白珍珠,正­色­道:“为找孙女,你娘已奔波了三个月。你们不保重的话,丘家堡就后继无人了。先找地方落脚,再另谋良策。”

事已至此,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风雪渐紧,寒意越来越浓了。

冬。

十月末,神卫军都虞侯朱令赟乘大船抵皖口,以火油燃烧船只欲以攻宋。忽刮北风,火反烧江南军,赟投火而死,其部不战自溃。宋军缴获武器数万。金陵从此再无后援。

十一月上,修文馆学土徐铉承旨入宋,求保江南一邦。赵匡胤以卧榻旁侧、不容他人鼾睡为答,拔剑相对;十一月中,江南军夜侵北营,为曹彬等诱之深入而全歼,获江南佩挂符印将师十数人;十一月下,金陵城破,陈乔自缢而亡。李煜无意蓄财,将黄金尽数分与近臣侍奉;又令保仪黄氏将所藏书画图籍,尽数付之一炬;续欲堆柴自焚,然见宗室数百,不忍同焚,终于举投降。

十二月,江南告捷书入宋,共取十九州、三军、一百零八县、六十五万五千零六十五户。

腊月初八。

苏州灵岩山,馆娃宫旧址。

俞豪英皱起眉头:“你们怎么跟来了?”

“丧心病狂的事你们能做,我们就不能来?”

“涟儿,冷静!”俞清泓拉住俞清涟,直视着两位兄长,一字一句地问:“丘家堡惨案,有没有你们的份?”

俞豪杰冷笑:“丘家堡的人还没死绝么?”

俞清涟一阵痛心:“当年爹的所为已教人不齿,你们不积德还要造孽,良心哪里去了?”

俞豪英四下张望一番,才道:“我们兄妹早已断情、各安天命,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俞清泓点头:“你们真在这里约了雷章采和申晓波?”心里既痛楚又失望,眼圈一红。

俞豪杰森然道:“我们不怪你们吃里扒外,你们居然追查到了这里。哼,再不走,我和大哥也保不住你们两个丫头了。”

“谁保谁不住,还没见分晓呢!”夜­色­中,二男二女联袂冷笑而来,看分明了,原来是诸葛兄妹及庄诗铭、东野浩然。

俞豪杰怫然:“两个贱丫头,居然带帮手来对付亲兄长?”

俞情涟摇头:“我们没约他们!”

俞情泓含泪道:“莫春秋、雷章采还有什么­阴­谋?你们走到这一步,再不收手,就永远回不了头啦!还有,余姐姐的女儿呢?”

又是一阵冷笑,另一边过来的是雷章采、申晓波、严子钦。

庄诗铭一见雷章采,想到母亲受辱父亲遇害,怒吼一声挥掌攻去。东野浩然恐他不敌,也拔剑随之而上。

诸葛兄妹则各自拔剑,分战申、严二人,剩下俞家四兄妹对峙。

东野浩然厉声道:“东土的女儿呢?你竟然掳劫自己外孙女!”

雷章采­阴­阳怪气地道:“在一个好地方!”

庄诗铭则道:“我们练的都是《披靡宝鉴》,且看看鹿死谁手?”

“你思慕我们姑娘,我也视你为兄长,今日却刀兵相见。子钦兄,我们真要一决生死么?”

诸葛审异只守不攻,心里十分犹豫。

严子钦冷笑:“我只思慕传心剑法,至于那座冰山,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你当我是姓过的傻瓜?”一面说,枪法越加凌厉,枪头腥臭扑鼻,淬的是剧毒“断魂膏”。

申晓波久攻不下,手指一弹,毒镖飞出,直向诸葛审同印堂、咽喉、膻中|­茓­三处击去。

俞清涟一声惊呼,诸葛审同霍地一个“凤点头”避开两枚毒镖。第三枚眼见无可回避,将­射­上胸口,诸葛审同深吸一口气,用足十成功力以剑反拨,正是传心剑法中的“古往今来”,待毒镖掉头回­射­,他已用尽全力,“卟”地摔倒。

申晓波不料偷袭的毒镖会­射­回来,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它­射­入自己胸膛——莫说是淬过“断魂膏”的毒镖,以诸葛审同的十成功力,就是寻常利物­射­入胸瞠也能索人­性­命。他这番自作自受,连哼也不哼一声,当场便毙命倒下。

俞豪杰见诗诗铭与东野浩然联袂,与雷章采打得难分难解,诸葛审异与严子钦也是半斤八两。申晓波既亡,诸葛审同已重新站起,向自己这边来了。急切之下,反手在俞清涟咽上一掐,厉声道:“你敢过来,你娘子就过不了门啦!”

诸葛审同见他竟以亲生妹妹为挟,呆在当场,不敢动弹。

俞清泓瞪大眼睛,眼见两位亲哥哥挟着妹妹往山下退,又看着俞清涟的绝望神情,心头大恸,不敢作声。

严子钦故意卖个破绽,诸葛审异久未占上风,早已烦躁,见此破绽,果然去攻。严子钦一声冷笑,枪头直取她“肩井|­茓­”。她一惊,情知中计,即刻跃起半尺向后连退数步,直退到俞氏兄弟身后,腋下夹紧了枪杆,不敢稍松。

俞豪杰听到身后打斗声、腥风气息愈近,想也不想,挟着妹妹掉转身子,用妹妹在身前一挡,严子钦的枪头,便径直Сhā入了俞清涟的心窝。俞清涟颊上泪水犹在,当场气绝。

诸葛审异转头过去,见身后中枪的竟是自己未来的大嫂,脚一软,晕了过去。

诸葛审同眼见未婚妻被她的亲兄长作盾,不觉目眦尽裂,提了剑一招“扑朔迷离”攻去,俞豪杰放开幼妹,抽身内避,岂知他反手一招“西风送晚”划回去,俞豪杰咽喉立断、当场倒毙。

俞豪英见势不妙,拔脚便逃。严子钦的枪还在俞清涟身上,又被晕倒的诸葛审异夹得甚紧,不及取回,便向另一方逃去。

雷章采久斗未果,已自心虚。忽听一人大笑而来,竟是北宫庭森,大惊之下,扬手飞出几枚毒镖断后,抽身而逃。

笑声未绝,北宫庭森人已落地。

东野浩然喘息道:“左护法,我们追——”

“不必!”北宫庭森面­色­沉重,见三人分头而逃,越去越远,这才摸了块大石头盘膝坐下,取出一瓶宁神养气的丹药出来,自己吞下一粒,再把药递给几个后辈。

“为什么不追?”东野浩然犹自不平。

庄诗铭轻轻将她一拉:“你看,左护法气息不匀,必是与人恶斗许久耗了元气,岂能再去追赶雷章采?能教左护法如此耗损功力、大伤元气,此人难道是……”

北宫庭森调匀气息,点头道:“不错,莫春秋现身了。我们恶斗一日一夜,双方半斤八两而回。想必他此刻也不轻松!”

诸葛审同握着未婚妻的手,以真气相输,俞清涟却早已气绝。

俞清泓泪如雨下,惨然无语。

诸葛审同将未婚妻的头搂在怀里,轻轻地道:“涟儿,再过半个月我们就要成亲了,你怎么舍得一走了之……”

夜­色­渐渐变薄。

凉意,却越来越浓了。正文 下——十三回 晚凉天净月华开

浪淘沙令

——李煜

帘外雨潺潺,

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

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李煜放下笔,推窗仰望,不觉欲哭无泪。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猝然回头,见那个黑衣女子不知何时已飘然入室,便懒懒地招呼道:“临风!”

“对不起,没想到——实在是江湖多恩怨。”

李煜强打­精­神,摇头道:“难道真要把葬送江山的责任全推给女子,才算男儿本­色­?不敢也没资格怪你,只怪我错生皇家!”

北宫千帆深深看他一眼,低头道:“我是为公事而来!”

李煜看她不安的神情,心中微有几分明白,轻声道:“先坐下再说,我能做什么?”

北宫千帆转开头,不与他目光相接,以更轻的声音道:“辽主耶律贤有意扶你再做江南国主,命我前来试探,你若点头,我便为你联络宋廷中的旧臣,以为内应,你意下如何?”

李煜淡淡道:“特使认为,从嘉的能耐,够资格作儿皇帝么?”

北宫千帆不动声­色­地瞧着他,道:“这是违命侯自己的决定,我不敢妄论!”

李煜仰天一笑,迎视着她,朗声道:“做个阶下囚、亡国之君,至多是受辱,也算自作孽。可是要我李从嘉去作傀儡儿皇帝玷污宗族,却生无颜立于世,死亦愧对先人。你不是也希望我回绝么?不必为难了!”

北宫千帆依然无言地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的同情变成了欣赏。

李煜又道:“就算我点头,你会回禀么?”

北宫千帆一呆,忽地笑道:“你很了解我!不错,若非此事为难,我十天前就已赶来了。”

“我却想反问一句。”李煜直视着她道:“若不是我李从嘉,辽主吩咐你去试探他人的话,你又是何立场?”

北宫千帆昂然与他对视,清清脆脆地道:“若换个人,我根本不必为难,因为我不会去试探此人,大不了潜逃江湖,打仗终究不好!”

“那么现在你可放心了?”

“这当然!”北宫千帆走过去盈盈拜下,仰头道:“从嘉,受我一拜!”

“拜我做什么?我身为人君时,你尚且出言不逊,如今非但不加奚落,反而拜下。只为了这个‘放心’么?”

北宫千帆嫣然道:“你是亡国之君,我是逃跑公主。你不觉得我们很配吗?”

李煜脸一红,念及亡国之恨,更是痛心疾首、黯然摇头。

北宫千帆恼道:“好歹我也算江湖的成名人物,哪里配不上你了,这么拒绝我?”

李煜叹道:“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

“哼,多个妹妹陪你下棋喝酒,还委屈了你不成?算了,没面子!”

李煜一怔,心中暗叹一声“惭愧”,才道:“你想和我拜把子?”

“唉,我知道自己不像公主,只像贼窝里的寨主,这么没面子的事,不用你来提醒。”北宫千帆颓然叹道:“以你的盖世才华,要拜把子,确是我沾光、你被折辱,对不起!”

李煜一声苦笑,轻轻跪下来问道:“你们江湖儿女结拜,还需要什么礼节?”

“嗯,你是兄长,不必拜我,刚才你已受我一拜,也不摇头推拒,就算已承认我这个妹妹了。”北宫千帆回嗔作喜地道:“当年我也曾想过和赵匡胤拜把子,不过当年我才八岁,他已二十有六,料来他也不肯,才打消了此念。”

李煜忍不住道:“你很喜欢和人拜把子?”

北宫千帆本想说,最想和周娥皇结拜,见他愁眉不展,终于不敢说出口,只默默起身。

李煜忽地想起一事,问道:“记得蜀中花蕊夫人编撰《古卉谱》载,有一种奇物,一百年开花,两百年结果,三百年实成。《古卉谱》副本你相赠娥皇时,我曾拜读过,不知世间是否真有这奇物?”

“蕊姐姐也是从古籍中得阅,未曾见过实物。当年天石舍人夏大哥为寻此物之种,踏遍五湖四海仍无所获。也许此物早已绝迹了罢。”

“此物花种有拇指大小,呈心之形状,莹白纯净,真是一粒‘情种’!”

“当日我也是这么叹息的,蕊姐姐也叫此种为‘情种’。”

李煜见她漫不经心,不再多说,起身将砚台上的墨又研了一会儿,待墨汁渐浓,便端起砚台走近一个小小古藤架,将墨汁浇在架上一个碗大的瓷坛里。北宫千帆好奇之下,凑过去一看,即刻便嚷道:“这粒情种……夏大哥多年寻觅而不得,你在哪里找到的?”

李煜见她手舞足蹈,问道:“你确定?”

“当然啦!”北宫千帆激动得不得了,笑道:“我送娥皇姐姐的《古卉谱》副本上,因为偷懒没有临摹Сhā图,正本上却有蕊姐姐亲笔的五幅丹青。”

“什么样的五幅?”

“第一幅,是白­色­心形的花种;第二幅,是白­色­渗冰纹黑边的芽叶,乃三年后冒出来的芽——和你瓷坛中这株一模一样;第三幅,是第一百年内花开之态,碗口大的黑­色­花朵,心形花瓣,白­色­花蕊,花瓣边缘同样渗出冰纹,乃是白边;第四幅,是第二百年中果实之状,乃是心形的白­色­果实,碗口大小,晶莹洁白,纯净可爱;第五幅,是三百年后果实成熟的模样。这一百年中,果实在饱受风霜雨雪之后,渐渐枯萎成荔枝大小,果­色­灰暗萎缩,食之辛涩无比,却有返老还童、长驻青春之效。据说实成之夜,第一对许愿的爱侣,还能保佑他们天荒地老、此情不渝,也不知是真是假——你是怎么找到情种的?”

“宋主安排我入住此间已历数月。上个月无意于院中墙脚发现已呈枯黄之态的一小株­嫩­芽,想到《古卉谱》所载,不知真伪,便以手刨开泥土,果然见到一粒拇指大小的心形种子,已裂得有些畸形了。这­嫩­芽便是从心形种子的深处冒出来的。我将此物移入瓷坛,抄了二十几页词赋诗文,连夜燃烬为壤覆于其上,再研浓墨浇灌,每七天一次。果然,不过一个月,这奄奄一息的情种,就在墨意诗情下,长高了两分芽叶不说,且枯黄之­色­尽褪,成了你今日眼中所见的模样。”

北宫千帆动情地道:“天地间原来真有情种。从嘉,恭喜你!”

李煜淡淡地道:“吟风弄月以丧志、沈腰潘鬓枉消磨,娥皇已去数年,恭喜什么?”

北宫千帆深深看他一眼,道:“你立娥英为后,是因为她像娥皇姐姐?难道你不认为,这既对娥英不公平,于娥皇姐姐也算是薄倖么?”

“当年娥皇重病、娥英入宫探视,见了她,我恍如回到新婚燕尔时,我不是人君,娥皇也不是国母,我们开开心心、逍遥悠哉,真是羡煞鸳鸯。可是自我嗣位后,宫中礼仪繁琐,娥皇渐渐不复娇憨率­性­,逐日端庄沉静起来,整个后宫仿佛一潭死水,没半点生气。娥英一来,简直就是新婚前的娥皇。那时娥皇病体日益沉重,我探视她后,沉闷之余忍不住便去偷会娥英。岂知娥皇得知以后,病情加速……娥英年幼无知,这笔气死姐姐的糊涂帐不该算在她头上。负心薄倖、不念十年夫妻恩情的人是我!说起来,确是我负了她们姐妹。好在,如今她也算解脱了。”

北宫千帆这才回过神来,问道:“我正想问你,怎么不见娥英?你说她解脱什么?”

李煜低头道:“娥英现封为郑国夫人,十几天前入宫随侍去了。唉,也好,以免……”

“李从嘉,你浑帐!”一人冲了进来,婉丽端静,憔悴的脸庞上满是怒­色­,正是小周后娥英,两人在厅中各怀心事,竟不知道她是何时回来的。

小周后冲进来,双目蓄泪,向他厉声道:“让你的皇后被一个武夫玩弄,欲哭无泪却要强颜欢笑,你居然说我解脱了。是你解脱了罢?何不摇尾乞怜,光明正大将我送去领赏?说不定,你还会被封赏作国公呢!”

李煜一脸尴尬,低头不语。

小周后满心委屈,靠在北宫千帆肩上放声大哭,泪如雨下。

北宫千帆知道她生长于江南温柔之乡,所欣赏的是李煜这样懂得情趣、才藻风流的雅士,心里极为鄙视赵匡胤那种冲锋陷阵的“粗人”,也无言相劝,只好搀她坐下,让她尽情一哭。再想起赵匡胤那句“未离海底千山黑,绕到天中万国明”之句,心底也暗自觉得,以他如此气魄之国君,却这般所为,确实有失厚道。

将小周后扶入卧房,北宫千帆轻轻弹出一缕“春眠散”替她催眠,才抽身回去见李煜。

李煜窘­色­未褪,向她摇头苦笑。

北宫千帆道:“如今你们要尝试做一对比普通夫妻处境更难堪的夫妻,确实不易。希望你体谅她的辛酸,多多宽容。”

李煜轻轻一点头,问道:“你总是来去匆匆,江湖真的如此多事?”

“我要赶往辽国去回报你的意志消沉、无心卷土重来一事。耶律贤若想另外找人来扶持,我就从此潜逃无踪、再不见他。就此告辞!”向他一揖,她即刻飘然跃出窗去,没入夜­色­之中。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

小周后又不在。

李煜研好墨,浇在情种四周,这才回头对梅淡如涩然一笑。

“龙井茶沏好了,尝一尝!”梅淡如不擅劝慰,只好道:“可惜不是金山中泠泉泉水所沏,不然就更妙了。”

“金山中泠泉泉水所沏的西湖龙井,三个月前我已尝过,是临风从镇江取了泉水,施展绝顶轻功奔了一夜,专程送来的。”李煜盯着他,不露声­色­地道:“我真有口福!”

梅淡如微一抬眉,淡淡道:“三个月前她就来过了?”

“她特意跑来和我结拜,亡国之君和逃跑公主的结拜!”李煜依然盯着他,道:“我不明白,一个对义兄都如此肝胆相照的女子,你居然没有动心?”

“你也说过她可以肝胆相照,怎知我没有动心?她说的?”

“我知道你动心没用,可是你从没亲口对她说过,让她渐渐失去了信心,误会了你。”

“这句话说或不说,真有那么重要?”

“至少对临风来说,真的很重要。她外表虽是嘻嘻哈哈,骨子里却同你一般倔强要强。你们打算再耗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

梅淡如讶然道:“我以为你会恨临风没有帮上你,原来你也很关心她。”

“我恨她什么,恨她忠言逆耳我不听么?我这种人君,亡国是迟早的事,非但没理由恨她,还该怪自己拖她下水。为了替金陵解困,她负着重伤去夜探宋廷军营绘制阵图,又赶往湖口求援,回金陵后,连洗尘宴也不受,就此飘然告辞。她所做的,全是陷自己入绝境的事,我有资格恨她么?”

“你真的不能恨她。我就是担心你对她心生怨恨,才专程赶来向你解释的。”

“你不必解释,她受重伤中剧毒的缘由,已尽数告知于我了。”

“此后更是错综复杂。”梅淡如又将丘家堡遭毁、俞清涟遇害之事说了,李煜怔道:“这些她倒没告诉我!”

“你的心情如此恶劣,她自然报喜不报忧了。”梅淡如叹道:“谷帮主不愿因为宿仇,致使西河帮与英杰帮火拼、伤及无辜,如今已和童舟兄解散了帮中弟子,避居巾帼山庄。临风如今正忙着替谷帮主与童兄的麾下兄弟安排后路,一点也不逍遥。莫春秋不似雷章采那般恶名远播,受恩于他的江湖中人不少,只有北宫护法能够与之一搏。凭临风的脾气,我还担心她又会易容改妆,孤身探查莫春秋的行踪与罪证。唉,她从来都是这样!”

“她确是多事。”李煜微微一顿,又道:“却也是个­性­情中人。你是外冷内热,她是里外一团火。你们骨子里如出一辙!相信凭她的自负,这些都不是她亲口告诉你的罢?”

“是谷帮主从客姑娘那儿探了口风听来暗中转告我的。我打听这些,也是希望有迹可寻,能够见缝Сhā针地为她做些事情。”

“如果你亲口对她说出心意,她会更开心!”

“这句话,非要说出来不可吗?”

“你们都欣赏彼此的肝胆、信任对方的能耐,却看不透彼此的心思,就因为你们的表达出了问题。”

“她和我在一起,本来就闷,为了打破沉闷再去挖空心思,闷上加累,何苦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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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曾觉得娥皇、娥英在­骚­扰你?”

“这就对了,把你对我说的全告诉她。说不出口,你就约她比武、斗酒、结伴出游,她总会明白的!”忽见梅淡如用一种奇怪的神­色­盯着自己,李煜不觉苦笑道:“不错,治国的本事我没有,可是我知道一个女子希望她的心上人如何对她。你不必这么看着我!”

梅淡如静静地道:“我们认识十几年,我却此刻才发现,你很像诗铭:一个是朝廷里的凤凰,一个在江湖上武林中鹤立­鸡­群。你们一样地宽厚、温和、淡泊、儒雅,你们也一样地宠爱临风,好像宠自己的亲妹妹。我甚至觉得,你更欣赏临风,不像诗铭那般对她既怜惜又回避,你也比诗铭更了解她,因为你们共有一样东西——赤子之心!”

“其实,你和她,你们才真的……”李煜转头向外一瞥,叹息道:“这么快就天亮了!”

萧绰见了北宫千帆大是开心,神神秘秘地遣退宫女,拉了她坐在身边。

“这么贼,有宝贝送我?”

“不,是有事和你商量!”

“国事就免谈。李煜此人心无宏志,已回过皇帝老儿了!”

“听艳杰说你有位心上人,怎么五六年都过去了,还没见你把自己解决掉?”

“我不想说私事。你贵为国母,岂知江湖儿女的辛酸?”

“凭你五庄主、北宫教头、福音特使、长生公主,还会有什么辛酸?笑话!”

“再谈私事,我要甩手走人啦!”

“不谈也罢,我是给你通风报信的!”

北宫千帆惊道:“我一年只回高丽半个月,就是讨厌连元辅也要打趣我这个姑姑,难不成是高丽国中我的皇表兄心血来潮,拎了人要往我头上乱点?还是你们辽国皇帝老儿……”

“两个月前,秦王高勋将鸠酒赠于驸马都尉萧啜里,事情败露,被削名籍流放铜州,此事你该知道罢?”

“高勋权倾朝野,为皇帝老儿所忌。这鸠酒之事,必定是个借题发挥的理由!”

“临风姐姐果然厉害!事败以前,高勋曾上奏吾皇,把你夸得举世无双,你又知道吗?”

“妙啊,他说过我的好话,如今他遭贬,怀疑我是同党罢?我正好从此一去不回,看你们契丹武士可逮得着我?可是,今天看你们皇帝老儿对我和颜悦­色­的样子,未曾目露凶光呀。”

“谁敢猜忌到你临风姐姐头上,我会给他好果子吃?近月女真侵犯我贵德州东边,又抢掠归州五寨,我大辽又要增援刘继元的汉朝廷,你的事只好先搁浅一年半载了。”

“什么一年半载?放我半辈子长假最好!”

“你听我说呀!当日秦王夸赞你时,曾说你至今未托终生,又是朝中女重臣,若皇上迎你入宫为贵妃,不但能辅佐治国,更能与高丽结为秦晋之好。我在一旁听了,忙禀告皇上,说你已经名花有主。皇上才说,此事暂且搁浅,若你一年半载之后,仍不见动静,让我再来问你。”

北宫千帆心头一震,恍然大悟。

萧绰见她如此神­色­,劝道:“本来临风姐姐你能入宫,我非但不担心,还高兴多了个军师替我分忧。可是你芳心已属,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一定痛苦,这份辛酸我岂有不知?是以背着皇上先放风给你做准备,是允是拒都可以多些时间考虑。不然,等到皇上下旨,遣使前去高丽提亲,事情可就复杂了。”

北宫千帆沉默许久,终于向她正­色­道:“有一件事,因为查无实据本不敢妄言,如今却不得不相告,你心中有数便是。”

萧绰见她如此郑重,讶然点头。

“高勋素知我放浪形骇,想置我于死地!”

“秦王对你向来敬重,怎会如此害你?”

“以我的德­性­,当个混帐特使已十分勉强,又心有所属,怎会愿意入宫?高勋想多加溢美之词、催促皇帝老儿下旨册妃,待我抗旨不从或潜逃江湖,皇帝老儿恼羞成怒之后对我下追杀令,他便达到目的了。”

“那么他为何要如此害你?”

“听好了!”北宫千帆一字一句地道:“几年前你爹萧驸马遇害,背后的真正主谋是高勋和另一位权臣。”

萧绰一惊,茶杯脱手掉下,几乎摔碎,北宫千帆脚尖一踢,茶杯又稳稳地重新回到她手上,茶水涓滴未洒。

北宫千帆等她回过神来,才继续道:“表面上是萧海只、萧海里勾结盗匪行刺,你爹由此遇害,其实真正的目标是你爹。萧氏兄弟买通这伙匪盗意图弑君的同时,高勋以更高的代价买通了江湖中的一个大门派以盗匪家人作为要挟,逼他们虚张声势。是以他们被捕之后,只敢招供萧海只、萧海里、萧神睹。而这个大帮派的高手在行刺的混乱局面中,以你父亲作为真正目标,得手之后又趁乱逃走。”

萧绰天­性­机敏,又身处最为勾心斗角的宫闱之中,听她一说,立刻省悟道:“是了,所以只招供了萧氏兄弟,另一党人则隐而不出。既然以父亲为目标,所为的自然是争权夺利。皇上旧部的六位重臣中,我爹以驸马身份拥立新君,当然是以他为朝中第一人。另外五人是燕王朝匡嗣、秦王高勋、太尉女里、北院枢密使耶律贤适和你福音监察特使。以萧、韩两家的交情,燕王不会起歹心,你更不会。那么,另一个勾结高勋的,是耶律贤适还是女里?”

“我不过胡乱推测,没有实据之前,你不可轻举妄动。我猜,此人乃是太尉女里!”

“不错,应该是女里!有一次高勋上表,求引渠水入封地,耶律贤适反对,女里却赞成。皇上从此开始怀疑高勋有划土屯田私招兵卒之意,怕他以封地为据点叛乱,未许引渠。女里如此极力耸恿,看来两人似有默契。谢谢你了,燕燕心中有数,不会轻举妄动的!”

“高勋才狠!”北宫千帆想到勾心斗角的险恶,叹道:“冠冕堂皇抬我一番,比进谗言还厉害。若真到了辽国皇帝老儿遣使提亲、高丽皇表兄又点头的那一日,我再潜逃江湖,让两国人君都颜面无光的话,他们恼羞成怒起来,恐怕我会比娘还惨。我也多谢你啦,若是能在皇帝老儿面前为我多说几句坏话,更是感激不尽!”

萧绰握着她的手,恳切地道:“一生之中,能找到一个与自己两情相悦、两心互许的人,真是不容易。错过了,就再也无法回头,只能收藏遗憾。我是因为牵连太广而无能为力,至少你没有我这种悲哀。所以,好好把握罢!不要拖到真心想饮这杯酒时,它已越酿越浓、越陈越久,最终只会伤心断肠。”

北宫千帆注视着她眼里深切的悲哀,一份酸楚与无奈涌上心头。忽然间,自己也感染了浓浓的悲哀、淡淡的惆怅。

下雪了。

一年前的今天,亡国生涯开始;而今天,违命侯被“赐封”为陇西郡公。因为新皇登基,要示以“隆宠”,顺便也将郑国夫人娥英召进宫里去“宠”了。

李煜关起窗,回头瞥见一个黑衣女子不知时已坐进厅内,也不诧异,只微微点头道:“你刚来?”

“来好一会儿了。”北宫千帆放下一坛汾酒,轻轻道:“我听你在吟‘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不想惊扰你!”

“你也来替我庆贺新君的加官进爵,连酒都准备了?”李煜惨笑道:“多谢了!”

“我记得你爱喝汾酒。你来看这是什么!”她打开食盒,将碗碟摆上:子母馒头、天喜饼、密云饼、铛糟炙、五­色­馄饨……

李煜看着这些熟悉的食物,目瞪口呆地听她道:“记不记得你宫里那个姓史的御厨,祖籍长安那个?原来他在邯郸默默无闻地开了间酒馆。上个月我遇到他以后,就在汴京南面买下一家小店送他,请他搬来此处。日后你想尝他的手艺就容易多了,他只会为你一人而下厨。那家小店叫‘津然酒馆’,离熏风门很近的。”

李煜黯然道:“你费心了!”

“又不止是为你,我也很好吃,趁机沾你的光!”见他面无喜­色­,北宫千帆忙又提起一个大包袱上来,打开给他看,笑道:“我陪辽国皇帝老儿去狩猎,打了几头狼,就请匠人将狼皮剥下裁好,亲手缝了两件狼皮大氅,送给你和娥英。新皇登基,自然赏赐不少,这也是寻常之物。不过我临风生平第一次为人缝制衣物,即使手工粗陋,你也非收不可。就连堂兄爹、二姐夫和淡如,我都没为他们缝过衣物,所以你不许嫌弃!”

抖开狼皮氅,但见线迹歪歪斜斜,针法果然不敢恭维,有几处还依稀可见血迹,想必是她缝制之时被针扎了手。想象她缝制时的狼狈与被针扎后的诅咒神情,李煜终于忍不住微微笑了笑,轻轻摇头。

“唉,你终于会笑了,我的血汗没白流。菩萨显灵!”她心里一宽,塞了块天喜饼到他口中去,不无欣慰。

李煜口中塞着食物,含含糊糊地问道:“你见过淡如没有?”

“两个月前重阳佳节日,他妹妹妙语出阁,嫁给我的好徒儿李遇,我们曾经打过招呼。你有事找淡如么?”

“只是打招呼,淡如没说别的?”

“有什么好说,难不成还约我打架?现在山庄里我的帮凶可多了,四个姐姐都已出阁,除二姐每年有半年要在丐帮以外,山庄里多了好多人。素丹明年元宵出阁,驸马是我的独贞哥哥。丘少堡主与东土姐姐、董非与西天姐姐、南星哥哥与南山姐姐、北极和郁灵姐姐、少林大弟子李卫如和审异姐姐、西海哥哥和俞大姐姐,他们成亲之后都住在山庄里。谷岳风和北斗也好事将近,打算明年与许凡夫、子铃姐姐一起办喜事。最可怜的是审异哥哥,抱着灵位和俞二姐姐成亲之后,就执意出家,做了道士!”

“你再这么东飘西荡,有人也要和出家差不多了,你知道么?”

“怎么可能?等他遇上一个温柔佳人,就不会无聊得想找人去欺负自己了。连严伯伯和白姑姑都能重新结伴游历江湖,白叔叔和旷姑姑也有一场好戏看,还会有什么不可能发生?”

“到了那天,你会追悔莫及!”

“不连累他陪着亡命天涯,我已很满足!”

“你又得罪谁了,会如此凶险?”

北宫千帆慌忙摇头道:“我的德­性­你还不了解?难缠、惹是生非外加兴风作浪,迟早是亡命天涯的下场,当然不能把淡如扯进去。他姓梅,也不应该倒霉呀!”

“你们怎么搞的?”李煜不觉皱眉。

“我高丽国遣金行成入学国子监,想中个进士回去。这人和我有点私交,所以我代他来请教你,在朝中考取功名,可有什么必读典籍?你开张书单子给我,让他去自己翻书!”

李煜叹道:“连这种小事你也要Сhā手,难怪喊累,报应!咦,这是什么?”见北宫千帆一挥手,袖中掉落一团纸,忍不住好奇,拣来展开,乃是她信手所成一首古风《风云夜》。

“随手乱涂的,忘了扔啦!”

“扔什么?写得不错!尤其这段‘宝剑凄凉意,瑶琴怅惘心。谁人相唱和,孤胆寄知音。’”

“我反倒喜欢‘离愁最断魂,壮士纵昆仑!’这两句。”

“文如其人,在你身上还真是现世报。难怪说‘惟­性­所宅,真取弗羁,拾物自富,以率为期。’果然疏野至极。有空的话,我因诗成境,为你的《风云夜》作画一幅如何?”

北宫千帆眼睛一亮,笑嚷道:“还有东西要给你,本已塞到你床底下想吓你一跳,现在却等不及,非要拿出来现宝不可了!”

“你已给了我很多惊喜,还有?”

北宫千帆张牙舞爪径直奔向他的卧室。李煜正暗自摇头,她已大抱大揽跑了回来,将文房四宝摆了满满一桌。

“当年你为娥皇姐姐特制的‘点青螺’紫毫笔三支;李超、李廷珪父子制墨三丸;玉屑笺五十页,‘澄心堂纸’五十张;这方砚更不陌生了,你还请我赏玩过两次,是你最珍藏的宝石砚山,李少微制的那一方,记起来了罢?还有这只铜蟾蜍也是你的,你用篆字在它身上刻了《砚滴铭》,你看,丝毫未损!”

李煜的双眼越来越湿,握一握笔、摸一摸墨、又抚一抚纸,最后捧起那方宝石砚山来仔细端详。

李少微所制宝石砚山之绝,就是利用石质本身的天然起伏,在径长咫尺的砚石上,雕刻了参差错落、手指大小的矗立奇峰三十六座,两侧倾斜舒缓、势如连绵丘陵。中间一平坦处金星密布、亮光闪烁,排列为龙尾之状,制成砚池。一眼望过去,咫尺砚山竟见群峰叠翠、山­色­空濛,一泓碧水波光潋滟。既有黄山之雄奇,又有练江之隽永。其鬼斧神工可谓妙手天成,世所罕见。

北宫千帆指着砚山上的景观,轻轻道:“华盖峰、方坛玉笋、龙池、上洞、下洞……都是你指给我看的!”

李煜双眼模糊,哑声道:“这些笔墨纸砚都是哪里来的?”

“这些东西收归宋廷后不被重视,随意赐给文臣武将。我把大理国主段思聪与段素顺、宋廷赵匡胤、辽国耶律贤、高丽国我皇舅和皇表兄,以及当年你送我的金牌,七块一起熔成了金豆子,拿来换这些东西,还剩下几粒换酒喝,并不怎么费功夫!”她轻描淡写地道:“给他们也是明珠暗投,还不如物归原主。你那些澄心堂纸……”忽想到“滑如春冰密如茧”的御用极品纸张,被设于库中大批贮存却不加重视,连库房都结满了蛛网、尘埃遍布,就住了口不再说,怕李煜难过。

李煜见她千辛万苦将这些文房找来相赠,却如此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心中更是不安。

北宫千帆又叹道:“若非当日你吩咐保仪黄氏将所藏名画上品九十九种、中品三十三种、下品一百三十九种付之一炬,毁前人心血,恐怕我能找来的更多!”

李煜听到此处,想起当日所为,惭愧不已,心中暗道:“不错,为什么一定要属于你的才能是好东西,不再拥有了,便要毁灭呢?可见你心地狭隘,就只是个穷酸书生而已。”

北宫千帆一面把玩文房,心中暗道:“幸好淡如不心仪这些,不然非琐碎死!”

李煜轻轻地道:“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北宫千帆漫不经心地随口道:“还有一件事告诉你,也许你会安心些:你的保仪黄氏,如今嫁作商人­妇­,是个书画商人,夫妻还算相敬如宾;当年娥皇姐姐引见给我认识的那个弹琵琶的流珠,现今供养于齐王的王府中,依旧做乐工;三寸金莲而舞的窅娘,已做了洛阳首富路荣的填房夫人;簪花引蝶的秋水,任丞相赵普府中花园的护花侍女,也算平安;那个抄经的乔氏,听说如今居住于一座庵堂,整日里只会拿着你手书金字相赠的那卷《心经》,垂泪发呆,具体在哪里的庵堂,我尚不清楚……而你呢,眼下要做的,就是珍惜娥英,把儿子仲寓教养成才。也算我这北宫姑姑一份好啦!”

李煜听她一口气说完,却头也不抬地玩弄纸笔,并无邀功或讥讽之意,不觉踉跄后退数步,默默地注视着她,心底升起一份无奈与凄凉,还有钦叹与震惊——临风、临风,你的心,是水晶做的吗?正文 下——十四回 浪花有意千里雪

乌夜啼

——李煜

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

理还乱,

是离愁。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从嘉兄!”一人在肩头轻拍,李煜惊觉之下,笔掉在地上。

“淡如,是你?”李煜揉揉眼睛向外一看,又是黄昏了。

见他醒了,梅淡如才道:“你以为是谁?夫人又……”

李煜微微点头,轻轻道:“临风是今天一早走的,昨夜喝了两大坛酒,天一亮就跃窗出去了。我还道是她去而复返。”

梅淡如皱眉道:“她既然喝得不少,你怎么不位住她,她出去惹事怎么办?”

“我哪里拉得住她?惹事大概也惹不了啦,看她醉成那样。”

“她醉得厉害?”

“怎么不是?对了,有事问你。”李煜拍头想了想,问道:“江湖上是不是有个九州门,掌门叫什么轻描淡写的?”

“‘轻描淡写’莫春秋,是临风告诉你的?”

“不错,她说了一夜酒话,此人武功如何?”

“旷帮主的内功逊他半筹,我福居师伯祖年事已高,大概也逊他半筹,只有北宫护法能够与之一较高下,你说他武功如何?”

“糟了,临风她……唉,你赶快去沧州!”

“莫非临风要去惹莫春秋?”梅淡如惊道:“怎么回事,她疯了么?”

“昨夜临风陪我喝酒,她喝得挺醉,说了一大堆醉话……”

“唉,你说要紧的那部分成不成?”

“我说,我说——她醉醺醺地告诉我,莫春秋约北宫前辈了结恩怨,下了一封战柬,是她先接下来拆阅的。战柬上约好双方于四月十一日在沧州一决生死,她怕对方暗设埋伏,可是又不能匿战柬不交,就私自将‘四月十一日’改为‘四月十六日’,推迟了五天。风丫头打算易容为北宫前辈去应战。至于在沧州哪里,我不知道。你快去沧州帮她,今日已是初七了。”

梅淡如跌足道:“不知天高地厚,北宫护法都未必是对手,她去逞什么能?唉,不叙旧了,就此谢过,亏你没同她一般醉!”

李煜也不相留,只道:“你快赶在她和姓莫的动手之前找到她,不然我也不能安心。”

梅淡如一揖,立刻跃出窗去。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北宫庭森”注视着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点头道:“你自信打得过我?”

莫春秋淡淡道:“够胆气,竟一个人来!”

“既为私怨,当然是一个人,难道你不是?”

“你若是真的冷面秀才,我确实需要帮手。可惜你不是!”

“北宫庭森”微微一怔,听他继续道:“你的身手太敏捷了,甚至胜过飞天红颜,猜得不错的话,以你的易容术和轻功造诣。应该是北宫烈和王昕的女儿——现任逍遥宫右护法、长生公主北宫千帆!”

“北宫庭森”仰天一笑,也不否认,只是盯着他,许久,才道:“不错,是我,他是不会赴约了。不过,你也未必能从我手中溜走……一、二、三!”

莫春秋冷冷看着她,纹丝不动。

北宫千帆手心一惊,沁出汗来。

“‘清心丹’我也有!”莫春秋淡淡地道:“刚才远远见你奔过来的轻功造诣,我已猜出是你。你最擅长的手段,我岂有不防的?别忘了,我曾和芷雯在一起。你用的是‘春眠散’还是‘风月散’?”

被他拆穿,也逮不住他了。北宫千帆忽感头皮发麻、背脊发凉,知道只能找条退路逃跑。

“既来了,还打算轻松告辞?”见她眼珠飞转,莫春秋抢上去拦了退路,低喝道:“王昕的秘笈和藏宝图呢?交出来,留你一命!”

北宫千帆“唰”地拔出剑来,连攻五招,都被莫春秋轻描淡写地一一化解。

“属鹿剑也在你手上?看来,此番满载而归的人是我了。”

“不要脸,欺负后辈!”

“谁说你是后辈?我明明是在和冷面秀才交手呀,哼!”

北宫千帆边攻边盘算道:“千招之内我不致落败,须在千招内探条退路逃命。”当即朗声道:“你从智瑞师姐那里偷学的招式,使出来便是,我会怕你?”进攻退守之余,开始暗自张望退路。

两个时辰间,九百招已过。北宫千帆渐感体力不支,打算暗施迷烟暗器,手便向怀里掏去。

见她已然力竭,莫春秋拳风更紧。

北宫千帆手扣迷烟弹,正欲发出,忽听一阵快马急驰之而近之声,一人远远地朗声道:“风丫头,你真顽皮,竟敢用迷|药困住你爹,易容来赴约,若非你娘赶到……唉,还是晚了两个时辰,他们随后就到!”来的正是梅淡如。

莫春秋心头一凛,侧耳听去,一里之外果然有两匹马飞驰而来,心中暗道:“原来这毛丫头来会我,非是冷面秀才的授意。不好,我已和她缠斗了近千招,北宫庭森来了,必然讨不了好,再加一个斐慧婉……”

“我们联手再撑十几招,后援即到。我来了!”梅淡如跃下马,将北宫千帆肩头一扶。

莫春秋虽然心生疑窦,可是听到双骑愈近,也有些犹豫起来。北宫千帆趁他这一迟疑,迷烟弹脱手而出,再一扬手,又是七枚毒镖。

莫春秋手腕一麻,自知在烟雾中目不能视,淬过“断魂膏”的毒镖不及弹开,已有一枚划破了自己肌肤。本来以他的内力与自制解药,对此并无所惧。可是一来不知对方深浅;二来即使赶到的不是北宫庭森夫­妇­,仅梅淡如一人再与他缠斗千招,也会导致毒气攻心、施救困难,当下一咬牙,借着烟雾遁逃无踪了。

烟雾散去,已不见了莫春秋身影。北宫千帆气呼呼地转过身来凶道:“刚才若合我们二人之力,趁他中毒自闭心脉之际,必能克制于他。你­干­嘛拉住我不放……你,你怎么了?”这才发现梅淡如印堂发红、双手滚烫,一把他脉门,不觉脱口道:“你中了赤神掌?”

“不错,我们遇上了姜贤忠!”两骑飞驰而来,却是诸葛兄妹。

北宫千帆忙扶住梅淡如,急道:“要紧么?”

“我已服了‘清心丹’,调息几日就可痊愈。可惜不能出手帮你,不好意思!”

北宫千帆一阵心痛,歉然道:“都怪我太逞凶,让你如此担心。对不起!你们又怎会……”

诸葛审异道:“本来是我们兄妹和卫如三人同行,在瀛州遇到少公子力敌姜贤忠,已奄奄一息,我们赶到时,少公子已经……巧的是梅公子也到了瀛州,我们四人联手对抗姜贤忠与雷章采,因为少公子被挟持,我们投鼠忌器,梅公子就被暗算了一掌。总算在少公子临死前,拼着­性­命刺了雷章采一剑,姜、雷两人见我欲施迷香,便撒手撤去。”

梅淡如颓然道:“李师兄已将安如师弟的遗骨护送回嵩山了,可惜我去得太晚。”

诸葛审同叹道:“本想分道扬镳,可是梅公子将从李煜那里听到的你的醉话说了,吓得我们心惊­肉­跳、连夜赶路。好在梅公子机警,知道我们无法力敌,就想出这个疑兵之计,分两批快马先后赶来……若不是梅公子,你这条小命,就该去­骚­扰阎王了。”

北宫千帆撅嘴道:“我正奇怪,堂兄爹明明五天后才会到,现在或许还在路上呢,我改战柬的手笔如此高明,他怎么看得出来。多事!”

梅淡如坐在一旁调息,不与争辨。

北宫千帆嘴上虽不饶人,心中却甜蜜无比,喑自乐道:“一听到我会遇险,他就如此跋山涉水,伤也不及疗治就披星戴月赶来。唉,世间除他之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与我如此相互关怀。而且浑小子还真聪明,知道虚张声势!”

诸葛审异又道:“不如留下记号,左护法——前任左护法可以去客栈会我们,你看呢?”

北宫千帆道:“我要去幽州找韩伯伯,请他派人密切监视辽国境内九州门的动向。莫春秋如今又勾结了辽国新君的权臣,那两个家伙想捏死我呢。”当下将高勋、女里怂恿耶律贤纳自己为妃,故意逼自己日后抗婚逃跑、惹上杀身之祸的意图说了,听得三人心惊,不敢留她。

“把莫春秋的事解决了,我就去向耶律贤请辞。”北宫千帆握着梅淡如的手,俏脸绯红,扭捏道:“我是江湖上最难缠的女霸王,淡如,你敢不敢要我?”

梅淡如诧异地注视她片刻,坦然一笑。诸葛兄妹见了,也相对一笑。

“这样我就放心了!”她心一宽,吁了口气,笑道:“从今后,每年你放我三个月大假,任我游荡捣蛋,三个月足矣。其余九个月,我全用来­骚­扰你一个人,直到你想逃跑为止!”

“我不会!”他握紧她的手,正­色­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该去给那个辽国皇帝一点颜­色­,让他头痛得不敢要你才好。不然,逍遥左护法后半生过上亡命天涯的日子,可就名不符实了,我等着你回来扮鬼吓我!”

“我哪有这么可怕?”她握着他的手在颊边一贴,嫣然一笑,飞身上马而去。

辽国南京,幽州。

韩匡嗣道:“你的府邸已御赐了三年,宅子的布置还是韩伯伯的心血,你居然不去瞧瞧?”

北宫千帆撇嘴道:“连皇宫我都不想住,谁希罕区区府邸。进出一大堆人跟着,烦死啦。我在山庄的时候,就算扮鬼吓人,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围着转,哼!”

“你府上的人围着你转,自然是为了照料你的起居。”

“我又不是小孩,反正我临风对你说的话,你留心注意一下就好。”

“你说得如此严重,我岂有不留意的。只要在大辽境内有九州门的人走动,我必会过问。你明天就走,不太急了么?”

“行李都收好了,我还有其他的事。”

忽见管家来禀,说是北宫千帆的府上有人送信给她,转到了这里来。

韩匡嗣笑道:“活该!你若回府去住,何致于管家还要往这里转呈信函?”转头吩咐道:“传上来罢,看看风丫头又惹了什么麻烦?”

北宫千帆满心诧异,接过信函与一只锦盒,拆了封,不过匆匆一读,立刻神­色­大变,再打开锦盒,果然见盒中装了一支五寸长的玉人儿,正是她数年前雕了送梅淡如的那件定情物。

韩匡嗣见她神­色­惨淡,奇道:“可是朝中有事?”

“江湖恩怨!”北宫千帆回过神来,忽嚷道:“烦请替我备下女真贡马,我现在就走!”

“你还没用午饭!”

“不吃了,请帮我备些­干­粮即可,尽快!”

韩匡嗣见她惊怒交集的表情,又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韩伯伯能帮什么忙吗?”

“只须立刻替我备下快马和水粮、盘缠,能让我马上动身就够了!”北宫千帆把信和锦盒收好,冲了出去。

诸葛兄妹和梅淡如已落入莫春秋之手,要北宫千帆以秘笈、藏宝图交换。信是姜贤忠所写,附送上那个玉人儿,让她如何不惊不急?

“审同、审异、淡如,你们要等我!”北宫千帆跃上马背,忽地满心恐惧,只觉得天旋地转,孤立无援。

兖州。

三天了,他们三人被缚在炎炎烈日下,滴水未进,下半身埋在土里——何况梅淡如在旧伤未愈的情况下,还第二次中了“赤神掌”。

这是五月的暑天。白天,是暴晒;到了夜晚,高高堆起的柴燃起熊熊烈火,炙烤着他们的心肺。

五月二十五日,正午,北宫千帆单骑而来。

梅淡如看到她越驰越近,却欲唤无声,恍恍惚惚中,心里既焦急又甜蜜:“疯丫头痴丫头傻丫头,怎么一个人来了?快走啊,你若有事,我必然负疚一生!真是我的风丫头!”

“姜贤忠,还不叫莫春秋出来见我?”

“有这三个,你会投鼠忌器,所以我一人足矣!”

“算你赢了,东西拿去,先查验一下!”北宫千帆一甩手,锦囊与铁匣向姜贤忠飞去。

姜贤忠接了,先打开铁匣,见两张羊皮地图均是发黄的百年古物,锦囊中的三本册子同样旧得发黄,文字却都不认得,不觉皱起眉来。

北宫千帆冷笑道:“地图是古扶馀文字的释文,秘笈是古高丽文,你们礼聘高人翻译出来后,再慢慢谋划宏图伟略罢!”

姜贤忠这才想起,若是汉文,必为伪造品,莫春秋亦曾对他嘱咐过此事,知她所言非虚,忙收入包袱中。东西收好,立刻掌心蓄劲,想在梅淡如背心暗算一掌,送他归西。岂知掌一抬,北宫千帆已如鬼魅一般闪到梅淡如身旁,伸掌去硬接了他一招“赤神掌”。

姜贤忠胸口一闷,大股热浪反激回来,如同火箭­射­入心头一般,不禁背脊发凉。

北宫千帆冷笑道:“你不是心仪秘笈上的功夫吗?净贞公主当年横扫武林的‘自掘坟墓’,你不会没听过吧?这一掌,你用了七成的功力,你只好承受这七成功力,慢慢自掘坟墓来享用了。要我再补上一剑么?”玉腕一舒,属鹿剑已出鞘。

姜贤忠受了自己掌力的热毒,早已心虚,忽听一阵车马之声,远远只见客北斗驾了辆马车过来,还不知道车厢里是何高手,心头一寒,窜上自己的马车,吩咐弟子打马,立刻逃远了。

北宫千帆转身过去,用宝剑斩断三人身上的铁链,各喂了一粒“清心丹”,颤抖着手搀了梅淡如,向他勉强一笑。客北斗打马走近,车内跳出谷岳风,将三人扶入车中避暑。

梅淡如哑声道:“风丫头,你真冒失!怎么不见你吃药?”

北宫千帆将他的头揽在怀中,用布沾了水,轻轻将他的双­唇­浸湿,柔声道:“药我已事先吃过了,疯丫头可不是傻丫头。我没事,你睡一会儿,好不好?”

梅淡如拉住她的手,在她腕上把脉,见脉象果然未乱,再翻看她手心,亦不见赤红之­色­,这才一宽心,沉沉睡去。

“姜兄,你果然守约!咦,你受伤了么?”

“雷老弟有所不知,北宫千帆那丫头和我对了一掌,被她那‘自掘坟墓’的损招激回来,‘赤神掌’热毒伤了自己,倒霉!”

“你我兄弟若能尽习秘笈的武学与毒术,再掘出图中宝藏,从此共享荣华,这点苦头也就不值一提了,不是么?”

“成大事岂有不付代价的?不过雷老弟,你特聘的两位懂古扶馀文与古高丽文的高士,到底可不可靠?”

“雷某重金礼聘的,自然可靠。等他们办完事之后,杀了灭口,谁会知道?我已将掉包的秘笈地图带来了,将掉换之物交给莫春秋即可。你怕老弟我不可信,不妨秘笈与地图你我各自私藏一半。老弟我吃点亏,只留一册秘笈、一张地图,等事成之日……”

“好,我这两册秘笈、一张地图先收着,莫春秋的武功,你我联手尚无胜算。雷老弟,你那个法子真的有用么?”

“我已在掉包的羊皮地图与假秘笈上涂了‘奈何散’,他翻看之后就会沾到手上。我们窥好时机,弄破他一点肌肤,那东西见血即扩,就好象当年他对付齐韵冰那样,不过一柱香功夫,准会全身酸麻,有力无处使!”

“此计不错!可是百年古物不好仿造,雷兄你真的有把握?”

“掉包的这两件也是百年古物:地图是前朝高僧鉴真东渡与玄奘西行的路线图,是异族文字;三本册子,则是两百年前大昭寺中梵文所抄的佛经,等莫春秋慢慢去译罢!”

“雷老弟真高明!就此别过,莫州再见之日,该是你我兄弟下手之时了,哈哈哈!”

两个黑影左右一闪,不见了。

黑暗中,另一个隐身树上的黑影则握紧了拳头,向另一个方向跃出去。

“临风,临风!”梅淡如轻唤两声,有只手为他拭汗,一握,是只男人的大手。他睁眼一看,是谷岳风。

“临风呢?她受伤了?”见北宫千帆不在,梅淡如心头一紧。

“放心吧,临风姑娘给你出气去了!”谷岳风微微一笑,以示宽慰。[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

“什么?你们不加阻拦,还笑……”梅淡如急切之下,撑坐而起,问道:“她走多久了?”

客北斗叹道:“这会儿知道急了,当初你一走了之,有没有想过姑娘同样会着急伤心呢?活该!”

“北斗,别刺激他了。”谷岳风迅速打断她,道:“还不快告诉他,好让他放心?”

“我们姑娘接到姜贤忠的信之后,从幽州分坛遣人飞骑送出了三封密函,一封交给长安前任旷帮主,一封交给洛阳的我、岳风及童舟,一封送往徐州去给前任北宫护法。正巧庄帮主和二姑娘也在长安,就赶往贝州去会五姑娘,我和岳风来沧州接你们,童舟去兖州通往贝州的途中拦截姜贤忠、和他交手。然后丐帮前旷帮主与五姑娘就着手安排,让自称懂得古扶馀、古高丽文的异国文士在莫州到贝州之间的几个州府放风,说自己走了财运,被江湖高人重金礼聘。莫州到兖州,均是九州门的地界,这种异状,自然会引起莫春秋的注意。”

谷岳风续道:“临风姑娘如今自己扮作姜贤忠,赶去会庄帮主所易容的雷章采,到贝州去和假雷章采掉换地图与秘笈。”

梅淡如点头悟道:“是了,莫春秋听到风声,定会潜入贝州,说不定早就在他们约好的暗处,眼睁睁看着假姜贤忠和假雷章采上演那场掉包戏。童兄则是半路拦截,耽搁真姜贤忠的行程,临风真是够刁钻!可是,真秘笈和地图在姓姜的手上,童兄要去夺回的话,又何须去演那场掉包戏给莫春秋看?还有,北宫前辈也得了临风的信,难道他要去找莫春秋?”

客北斗叹道:“才聪明了一半,怎么又笨起来?”

谷岳风忙道:“童兄弟只耽搁姓姜的半日行程,让莫春秋对姜、雷二人起疑。这样做,是怕临风姑娘今日来见姜贤忠时,莫春秋会潜在暗处下毒手,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去跟踪假雷章采,姜贤忠就好对付了。顺便还可以挑起他们内讧。假姜贤忠与假雷章采在贝州已商议好了算计莫春秋的大计,故意让暗处的他听到,等到真的姜、雷二人赶到莫州,必为莫春秋所忌。北宫前辈得到的那封,乃是临风姑娘的求援信,因为他和你都同练少林内功,可以替你疗伤,你可以放心了吧?”

“真秘笈与地图落入莫春秋手中,虽非汉文,到底也,也……”

“那两件东西也真的是如假包换的梵文佛经、鉴真东渡与玄奘西游的路线图,五姑娘给姜贤忠的就是这个。姓姜的不识异族文字,可是莫春秋文武全才,即便不通全文,也能辨识出来。不过装秘笈和地图的锦囊、铁匣倒是原物,姑娘说,当年的关东四友见过这两件东西,是以无法伪造。”

“临风好机灵!”梅淡如虽然听明白了,仍不放心地道:“莫春秋非等闲人物,她会不会遇险?”

“就因为姓莫的不简单,所以他一定会咽下这口气,等到了莫州再说,贝州的他绝不会贸然出手。”客北斗见他着急,心中暗暗替北宫千帆高兴,终于向他展颜笑道:“也亏了姑娘!那东渡、西行的路线图和梵经,全是辽国萧皇后当作古物,命人送到幽州燕王府给她赏玩的,是以能够信手取用。本来莫春秋留那半个月给她,是要她回高丽皇宫去取东西的,为了让跟踪她的九州门弟子能够具实回报,她遣人快马分头送信后,真的光明正大快马回了一趟高丽,以迷惑九州门的耳目。然后,姑娘再重返幽州会合庄帮主,将他易容为雷章采,让假雷章采掩面连夜出城,再从瀛州开始暴露行踪,以雷章采面目先会了两位前旷帮主安排的异国文士,引起莫春秋的注意后,再往贝州而去。至于真的雷章采,目前在燕王韩匡嗣的围追堵截之下,大概已遁到了怀州附近,到昨日燕王停止追截,恐怕姓雷的才喘了一口气,正小心翼翼地往莫州方向而返。”

谷岳风见梅淡如双目红肿,热毒未褪,不禁问道:“你们是如何遇袭的?怎么服了‘清心丹’,也不见你热毒褪去?”

诸葛审同道:“四月十六日我们见过前北宫护法后,他得知约会已作罢,临风也没遇险,第二日便离开沧州,往徐州而去。莫春秋窥见前护法离去,就率众来客栈搜人。我们本想回避,可是九州门弟子先杀掌柜、小二,又杀客人,连害十几条人命,我们岂能回避不理?只好现身硬拼,掩护剩下的无辜百姓逃命。梅分子硬接了姜贤忠十成功力的‘赤神掌’后,见莫春秋要掌毙一位六旬老翁,又迎上去接了姓莫的这一掌,体内热毒未及逼出,便被迫郁积心头,又受了几日暴晒炙烤,滴水未进,我们兄妹服了‘清心丹’尚可自行调息,梅公子怕是有些麻烦啦!”

客北斗瞪眼道:“信不过五姑娘的医术,山庄里还有叶姑娘、叶大哥、四姑娘,说不定前右护法也在山庄,担心什么?梅公子,我弄些‘春眠散’给你催眠,你一觉睡醒,姑娘就回来啦!”说罢,不待他答应,便往他鼻下一抹,梅淡如打个哈欠,懒洋洋闭目睡去。

这一觉睡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梅淡如先是浑身燥热难当,不久,胸口又清凉沁骨,头上有人为他轻轻拭汗。伸手一握,是一只纤滑细腻的手。睁开双眼,只见一张剑眉星眸、瑶鼻樱­唇­的娇俏脸庞近在咫尺,正在擦拭他额上的汗水。

“淡如,你醒了,饿不饿?”她俯下头,毫不犹豫地在他额上轻轻一吻,柔声道:“我扶你起来吃点东西,你已睡了两天一夜,像个孩子一样,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和我上次一样地固执呢!”

北宫千帆伸臂去搀他,他却将她一推,哑声道:“你从不曾对人温柔体贴过,告诉我实话,我是不是没治了?你是不会骗我的,是吗?”

“你信不过的医术?”她握紧他的手,道:“我每天在你心口擦‘清凉膏’,喂你服‘清心丹’,等到堂兄爹与我们会合,他再以内力将你郁积心头的热毒逼到四肢,你就没事了。我用风丫头的名号向你保证!”

“可是我也知道,把毒逼到四肢后,我便成了废人,再不能练武。这就好像你风丫头有舌头却不能贫嘴、有耳朵却不能听音律一样地悲哀。”他静静地看着她:“对于一个醉心武学又苦练了多年的人来说,废了武功甚至比常人的气力还不济,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念头,开始在她脑中飞转。

“你不会成为废人,为了我,你绝不会!”她毅然迎着他的目光,郑重地道:“长白山有一种‘冰屑花’,属极­阴­寒之物,开放于立秋之日,你该对我有信心,这一个半月之内,我会赶到长白山摘下‘冰屑花’,百日之内赶回山庄,将你四肢的热毒以‘冰屑花’汁化去。三日后,我便起程去长白山,由北斗带你回山庄先静养。”

“真的?你不会骗我,对吗?”他的双眼顿时一亮。

“骗你的话——”她一字一句地道:“天诛地灭!”

她看见他眼里的生机,心里也燃起了希望,尽管她也知道将要付出的代价。因为,仅用“冰屑花”是不够的。为了他眼里的生机,她微笑道:“现在,你该先吃东西!”

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她的照料,开心地喝羹、吃药,再让她替自己梳洗。

“有西凤酒?”他一眼瞥见桌上的酒坛,忽道:“虽不擅饮,可是今夜,我想醉。”

她犹豫地道:“这是替我自己准备的。何况,你有伤在身!”

“我只求一醉,你陪我——就今夜!”他固执起来,显出一份与她相同的稚拙。

“好吧,我们一起醉!”她和他开始狂饮,一人一口轮流狂饮……酒坛于是见了底。

“淡如,你醉了,我扶你去休息!”她踉跄着过去扶她,收势不及,一头栽到了他怀里。

他伸手扶住她的肩,醉眼朦胧地向她笑道:“醉的是你,你永远都在做白日梦,以为自己是万能的、潇洒的,口是心非!浪迹天涯……嘿嘿,你以为,你是一条船还是一阵风?”

“就因为有一片叫‘惊风’的‘破云’,好容易让我找到了岸,却怎么也划不过去,偏偏又总会牵肠挂肚——都是你不好!”她轻轻地捶在他的胸膛上,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摇头道:“你是我的岸吗?为什么我会觉得累,没有力气划过去?是因为我太贪玩,费了太多气力,还是你这个岸太远?或许,是你我之间太风平浪静、太安宁琐碎,让人乏了、累了,就失去了向前的斗志?”

“没有你,我会寂寞;没有我,你更懵懂!”他耳语着,一俯头,吻在她的额头上、眼眸上、鼻翼上、脸庞上,将她的肩搂得更紧。

她伸出手,去揉弄他那头浓密的发,让它们乱成了一团糟。然后,她得意地笑起来。

他的头俯得更低,埋在她的青丝深处,轻轻唤她,然后,往下吻去:小小的耳垂、光洁纤长的颈项、柔滑如丝的肩头,一直下去……

床帐低低地垂了下来。

窗外,星星们全被云遮了起来。

微微辗转,手打到他胸口,睁开眼一惊,北宫千帆的酒全醒了。

枕边的梅淡如尚在熟睡,揽紧了她仍舍不得松手。

北宫千帆出手如电,点了他的昏睡|­茓­,才用力扳开他的双臂,跃起来穿戴,又忙乱地替他整整衣着,收拾了床单悄悄跑出去。这本是出乎意料的事,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心乱如麻。

再回来以后,北宫千帆挂起床帐,将自己的一只手塞入他的手掌中,反手解了他的|­茓­道,和衣倚在床边假寐。

梅淡如打个哈欠,惊觉而起,见自己仍握着她的手和衣而睡,而她则倚在一边打盹儿,恍惚之间,他想起些什么,却不真切。

他一起身,她便假装被惊醒,揉着眼睛讪笑道:“还说照顾你,结果两个人都那么醉,你的头痛不痛?”

“你一直坐在这里?没有,没有……”

“是呀,我一直坐在这里。”她眨着眼睛道:“怎么,怕我发酒疯打你呀?”

“咦,床单没了!”他低头一看,心中狐疑起来。

“说你不能喝,非要吵着喝。知不知道,昨晚你吐得稀里哗啦,我只好把床单撤了。”她回忆着,责备道:“你还想喝,我好容易才把你哄睡了,大概我也顺便打了个盹儿罢!”

“可是我明明记得……”他涨红了脸,不敢再往下说。

“我敢对天保证,绝对没有发酒疯欺负你。”她奇道:“你该不会别的梦不做,只梦到我欺负你罢?”

“那倒没有,不过……”他拍着头,只觉得身畔余温犹在。

“不过在你伤好之前,再也不许喝酒了。我会吩咐北斗和谷岳风看紧你,不许你在再滥醉。”

“你后天才动身,怎么现在就吩咐起来了?”

“早两天动身不好么?”她嫣然一笑,道:“我去收拾行装,你多保重!”

“临风!”她站定,听他道:“我们还会不会再——一起……数月亮?”

她深深地看他一眼,点头道:“会!”

“临风!”他再喊,她不再回头,离开了。

靠着床,他开始迷迷糊糊地回忆。也不知过了多久,头开始隐隐作痛,是宿醉,他实在不擅饮。慢慢躺下去,一转头,瞥见枕角的几缕青丝,翻过枕头来看,一只银铃掉在枕下,是她平日束发丝巾的饰物。

没有做梦,昨夜,他们真的……

他微微一震,撑下床来,跌跌撞撞想奔出去,“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临风!”他一抬头,进来的却是谷岳风。

见他往外走,谷岳风伸手扶住他,奇道:“临风姑娘一个时辰前不是向你辞行了么?她已骑女真快马走了,你有事找她?”

“临风走了?”他怔怔地问,见谷岳风点头,他低下头,看一眼手中的银铃,不觉自问:“她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就走了?”

“北宫爱卿平身!这大半年以来只见你密折,不见你入朝,朕有事要问,望你具实以答!”

北宫千帆盈盈退坐一旁,嫣然道:“不如小臣先向皇上报个喜讯如何?”

耶律贤拈须笑道:“既有福音,不妨先奏!”

“小臣已有一月身孕,欲返中原奉子成婚。望皇上念小臣几年辛劳,能够准假一年!”

耶律贤一呆,笑容忽地僵住了。

北宫千帆笑道:“适才入宫进见皇后,身子不适请御医诊治,未料把出了喜脉。”

耶律贤怔道:“可是你……”

“江湖儿女,是故礼教不甚严守。”北宫千帆继续微笑:“所以在成婚以后,想做位贤妻良母!”

“好罢,准你一年假期!朕本来想……”

“皇上有事需要小臣尽忠吗?”她故作歉意地叹道:“小臣惭愧!”

耶律贤一挥手,意态寥落地道:“算了,不必办了。你回南京府邸安心生养去罢!”

“皇上赐假一年,已是隆恩了。如此体恤小臣身为人母之心,感激涕零!”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多看此处一眼,索­性­说得­肉­麻起来。

“爱卿是回南京还是去中原?”

“小臣先回长白山,赶在立秋之前,向族中长辈禀告喜事!”

“即日起程?”

“正是,小臣不敢拖延!”

“那么,朕赐你紫金顶良驹马车一辆,以免骑马动了胎气,国失良才!你也真糊涂,下次入宫进见,别忘了带上朕御赐的金牌!”

“哼,早熔成金豆子换酒喝了,天知道在哪里!”她心中窃喜,忙称谢一揖,趁机告退。

立秋,还有七天就是立秋了,一定要采到“冰屑花”。

淡如,要等我!正文 下——十五回 万顷波中得自由

虞美人

——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丫头,回来了?快让堂兄看看,有没有变瘦?”北宫庭森向她欣慰地微笑。

“堂兄?不想要女儿了?淡如可好?”

“在凝慧门的静室,四肢已有些不听使唤了,你哥哥——做爹的只剩这点能耐了,听清源和芷雯说,‘冰屑花’未必管用,你有把握么?”

北宫千帆吐舌头笑道:“信不过我?”

“信你馊主意最多,这次可不能胡来呀!”

“我要借谷岳风、童师兄、追风和迎风!”

“童舟已在山庄学了岐黄术,前天往天台山去了。”

“那我借顾叔叔好了!童师兄想做什么?”

“童舟打算与俞豪英了结宿怨。他不愿两派厮杀,是以只身前往。”

“你去帮我请谷岳风和顾叔叔,我去叫追风、迎风!”北宫千帆转身便跑。

兰影、兰魂将“冰屑花”汁捧进静室,寂然辞出,留北宫千帆与顾清源、谷岳风、追风、迎风在室中。

梅淡如注视着她,摇头微笑:“我没什么事,不如你休息一夜,明天再来?”

“可我还有事!”她微笑:“超心绝爱,什么都别想,我用‘春眠散’为你催眠。”

“可是……”

“可是你的伤最重要,其他的全是次要!”她自信地与他的目光相接。

“好罢!”他盘膝坐定,让她施“春眠散”。

“追风、迎风,除下他的衣衫,我好施针!”

顾清源点头:“这个方法不错: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足少阳胆经、足少­阴­肾经,四经|­茓­道施针之后,涂了‘清凉膏’,续以‘冰屑花’汁吸除热毒,我与岳风再合力从‘中府’‘极泉’‘阳白’‘俞府’四|­茓­输入真气,将余下热毒从针孔中逼出来。”

北宫千帆默默点头,等追风、迎风在梅淡如各|­茓­道上涂好“清凉膏”,立刻出手如飞,连刺他的“中府”“尺泽”“列缺”“太渊”“少商”等手太­阴­肺经|­茓­道,滴上“冰屑花”汁,反手一针却戳在自己手心的“劳宫|­茓­”上,也涂上花汁,一声不响地将戳破的掌心贴在他各个施针的|­茓­位上,以内力吸他的体内热毒。

除顾清源默不作声外,其余三人皆感诧异。

吸毕手太­阴­肺经热毒,她又施针刺在他手少­阴­心经的“极泉”“少海”“神门”“少冲”等|­茓­,涂了花汁,依法以掌心吸走热毒,然后是足少阳胆经与足少­阴­肾经。等到四经热毒吸走,她已是挥汗如雨、娇喘不止。

顾清源轻声道:“你口含‘清心丹’埋自已于深雪之中三日,将­阴­寒之气积聚心头,以此为淡如吸取热毒,知不知道这对自身伤害甚大?你风丫头,真是……唉!”

谷岳风听了更是感动,心道:“我还道北斗已是世所难觅的奇女子,原来还有她。童兄弟果然没有走眼,可惜这个朋友,今天才让我真正了解钦佩!她和北斗,真是难觅其三的­性­情中人,我有福气,梅公子也很有福气……”

北宫千帆也不否认,只道:“再等半个时辰,有劳谷先生发功于手太­阴­肺经、手太­阴­心经的‘中府’‘极泉’二|­茓­,有劳顾叔叔从‘阳白’‘俞府’二|­茓­逼出淡如的足少阳胆经、足少­阴­肾经的余毒。追风、迎风再替他穿上衣衫,守护三日,醒后喂服些补气调元的汤药,不出半个月,他必能生龙活虎!”

顾清源道:“你却受损耗元,将会大病一场!”

“总比人家四肢残废无法练功划算罢?”北宫千帆笑道:“半个时辰已过,靠你们了!”

谷、顾开始行动。然后,追风、迎风为梅淡如穿上衣衫,扶他躺下。

北宫千帆长吁一声,起身出了静室。

北宫庭森、叶芷雯已在外守候多时,顾清源出来将北宫千帆的疗伤方法说了,众人大是感慨,再看一眼她的疲倦与憔悴,更是心痛。

叶芷雯一搭她的脉搏,见她摇头,不觉叹息。

迎风则兴致勃勃地道:“五姑娘好高段,莫春秋果然在猜疑之下,掌毙了姜贤忠!”

追风也笑道:“雷章采逃出莫州后,为了自保,让姓莫的无暇顾及自己,竟将自己所知莫春秋的多年罪行,从人证到物证,全托人交上了少林寺,是以不到两个月,武林同道已群起而攻莫春秋,雷章采这条丧家犬也没了影!”

北宫千帆淡淡道:“这倒出乎我的意料。当日只怕莫春秋在暗处偷袭,是以随便想个法子引开他的视线,无法亲赴兖州,实在是他们自作孽,我高估了他们!”

顾清源道:“别再闲聊了,回去休息!”

北宫千帆摇头道:“我猜童师兄会手下留情,放俞豪英一条生路,可是其他武林人物必会痛打落水狗,加以狙杀。无论如何,俞大姐姐只剩这位亲人了,我该替他想条隐遁之策。”

叶芷雯皱眉道:“你的虚弱程度,自己心中必然有数,怎么还想赶去天台山?”

“又不用动手,我自有分寸!”北宫千帆满脸乞求地看一眼叶芷雯,见她无奈地轻叹一声,知道她答应为自己隐瞒了,这才转头道:“追风、迎风,立即替我打点!”

“马上动身?知不知道……”叶芷雯顿了一顿,道:“不等淡如醒来道个别?”

“我知道他不久便会英气勃勃,足够了!”

叶芷雯最后警告了一句:“带上调养的药,不要动手,不要奔波,总之——你好自为之!”

天台山。

童舟冷冷地看着面如死灰的俞豪英,道:“你输了,俞、童、谷三家宿仇从此了结,你解散了贵帮兄弟以后,快快逃命去罢!”

俞豪英哑声道:“为什么你不杀我?”

“恩怨已了、胜败已定,何须以命相抵?”童舟仰天长啸一声,内力充沛,行神如空、行气如虹,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他袖手一立,知道俞豪英已无能为力,忽地朗声道:“两位朋友是哪条道上的,请现身一见!”

南来雷章采,北出北宫千帆。

俞豪英颓然道:“雷先生,你用严公子作盾挡了莫掌门一掌,却来我帮躲藏。莫掌门若追踪而来,你岂非连累我帮数百兄弟?”

北宫千帆听到严子钦已死,心中大痛,向雷章采道:“你确实够狠!可是虎毒尚不食儿,你把自己的亲外孙女弄到哪里去了?”

雷章采森然冷笑道:“东土就算是我的骨­肉­,她不听我的话,就连一条狗的价值也不如。我女儿不听话,便要让她女儿也不能听她的话!”

北宫千帆听得心寒,切齿道:“你害死发妻,夺走亲外孙女,害我两位丐帮的好哥哥泥足深陷,还在这里自鸣得意?”

雷章采趁她愤怒之际,踢出了“冲天腿”。

“师妹小心!”童舟一声惊呼,见她缓缓抬掌,乃是净贞公主的独门内功“自掘坟墓”,正抵在他足心“涌泉|­茓­”上,既知雷章采终究自作自受,便不再担心。

果然,雷章采的足心被他一抵,立刻往地上重重一摔,“哇”地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北宫千帆点头冷笑道:“原来子钦哥哥也没闲着,临死前也偷袭了你一脚,加上莫春秋余震的三成掌力,现在你又自掘坟墓,实在报应!我不杀你,自己找个清静的地方去苛延残喘去罢!”

雷章采知她话既出口,就绝不会痛下杀手,便恨恨地捡了根树枝,撑起来慢慢离去。

北宫千帆一扬手,包袱扔在俞豪英脚下,向他淡淡道:“就这么下山,还不知有多少人会趁机对你下手。这里有一套平民布衫、一张人皮面具和一百两黄金,你解散了贵帮兄弟,戴了面具逃命去罢!”

童舟笑道:“师妹想得真周全!”

“我只是不想俞大姐姐失去惟一的亲人。”

俞豪英拿了包袱便走,再不多言。

“鬼——”雷章采收势不住,一跤摔倒。原来,迎面走来了白珍珠、丘逸生、余东土与严未风。

看着那张明艳的脸,雷章采坐在地上狞笑道:“徐眉,你不听我的话,又不让女儿听我的话,现在,我也让你女儿找不到女儿来听话,哈哈哈!”笑声凄厉,响彻山间。

严未风见他已是穷途末路,不觉皱眉道:“你用我儿子作盾,勾结莫春秋、俞氏兄弟烧毁丘家堡,这一百多条人命暂且不和你算。可是,你怎忍心掳走自己亲外孙女?这样罢,你说出珍珠孙女的下落,我放你自去逃生!”

白珍珠看着余东土的憔悴面庞,默然点头。

“爹,求你告诉我,你的亲外孙女在哪里?”历经两年的奔波寻访,余东土早已肝肠寸断,此刻再也撑不住,双膝一软跪下去,泪如雨出。

丘逸生心中不忍,蹲下去扶她,转头厉声道:“你有今天,全是自作自受,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子孙来承受你的罪孽?”

“徐眉,你终于来索命了!”雷章采神智越来越乱,狂笑道:“你来索命,也找不到你的女儿,哈哈哈,找不到……”

“爹——”余东土撕心裂肺地唤了一声,见雷章采双眼圆睁,已然气绝。不觉也双眼一黑,倒在丘逸生怀里。

北宫千帆在童舟耳边悄声道:“我先走了!”

“你去哪里?”童舟见她倚树而立,面­色­苍白,似是重病在身。他在巾帼山庄向叶芷雯学了大半年,略通医术,便拉过她的手来把脉。

她一惊,迅速抽回手,疾奔而去。童舟与她并肩跑了一段,四顾无人,才低语:“你怀孕已有两个月了,赶回山庄替淡如疗伤,又大耗元气,刚才再硬接雷章采那一踢——你这样很危险,我送你回山庄!”

她转过身来,星眸粲粲,昂然道:“不许管我!此事你若对第三人说出,我从此绝迹江湖,不见任何人!”

童舟静静地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摇头,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叹道:“两个月前,北斗陪我从兖州南下,有一天无意听到她和谷先生私下聊天,才知道这些年……对不起,我是个粗心马虎的疯丫头,配不上你!”

“你已知道?”童舟微微一震,低下了头。

“我宁愿不知道,不致如此负疚……原来,我是这样一个这样不敢承担责任的人!”说完这句,她已在十几丈之外。等到童舟惊觉抬头时,已追赶不及,眼睁睁地瞧着她消失在夕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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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远、近、轻、重’?”

“远者,远招贤士;近者,近去佞臣;轻者,轻赋万民;重者,重赏三军!”

“何谓‘虚’,何谓‘空’?”

“轩冕浮云绝尘念,三峰长乞睡千年!”

“扶摇子,真隐逸高人、风流名士!”

“临风居士,虽有慧根,却惜之偏执,直尘世情种耳!”

北宫千帆与陈抟相对大笑。

“丁少微已入朝,下一个自然会召你扶摇子。真人若是拒绝,赵炅可能容你?”

“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

北宫千帆再出黑子,淡淡道:“世传‘烛影斧声’弑兄篡位之谣言,即便是讹传,也足见赵炅觊觎龙椅久矣,路人皆知。若赵炅一意强留,真人何去何从?”

“有意求仙到洞门!”陈抟下一白子,微笑道:“另觅他处隐居便是。若辽主要居士献图,尔待何如?”

“我的身份,和莫春秋之于高勋、女里有何区别?一样是为人爪牙罢了!”

“如今居士已是逍遥宫新任左护法,果然稳重了!”见北宫千帆不答,陈抟又道:“新任的南郭宫主很需要你的协助!江南既取,吴越自是囊中之物,巾帼山庄北迁于千山,乃是明智之举。而凝慧门捧剑金童承衣钵,丐帮又得庄帮主与严副帮主掌握大局,逍遥宫有饮雷轩主这位宫主和东诸葛这位右护法,皆非逞凶之徒,江湖中想必能安定很久!左护法你为何不去见见他们?”

“再过半月,我去终南山见他们便是!”

“九州门弟子众多,此番莫春秋所为被雷章采全数揭发,必然引发腥风血雨。但愿终南山上,能由莫春秋一人了结旧怨,减少许多杀戮,那就好了!上个月慨善大师上华山来拜访贫道,然后去了嵩山。”

“当年关东四友仅存其一的董开山——慨善大师?他有什么事找真人吗?”

“正是……”

六月初六,终南山的黄昏。

北宫庭森静静地道:“莫春秋,你若还有点人­性­,就不要连累贵派弟子,解散他们之后,你我再决胜负,以免他们因你而被同道殂杀。”

莫春秋淡淡道:“九州门的事不用你管!”

北宫千帆冷笑道:“我高丽的李均已下狱,卫靖被贬为庶人,辽国耶律贤已同敌烈部议和。半个月前,已查到女里私藏铠甲五百于内库,追查当年魏王萧思温遇害,高勋、女里皆有参与,现赐女里自尽,流放的高勋已在铜州伏诛,其产业尽赐萧家。而你九州门,耶律璟在位时,的确曾风光不尽,此后先搭上新君的二位宠臣,又勾结敌烈部与高丽叛臣,再联络江湖门派,遍施小惠,经营半生,到头却是一场空。如今九州门被全数驱逐出辽国国境,你又打算拿什么来邀功、投靠宋廷呢?爹,你尽管放手一搏罢!”

斐慧婉与旷雪萍相对一皱眉,面带隐忧。

梅淡如在北宫千帆身边低语:“他们的武功半斤八两,交起手来必然两败俱伤,别怂恿!”

“堂兄爹不会输!”她直视着莫春秋,在北宫庭森身边耳语了一阵。北宫庭森只是微微一笑,叹道:“小鬼!”

莫春秋早已领教过她的诡计多端,不知她又出了什么馊点子,心中疑惑,不觉皱眉。

莺狂应有恨,蝶舞已无多。

正午,两个人相对肃立。

八个时辰过去了,所有人都在观望。

北宫庭森疲惫起来,他几乎耗尽了元气。

莫春秋则开始起了一种奇怪的变化:只不过半个时辰,他的头发就从发梢微白成了满鬓堆霜,眼角额头从光滑变得鱼纹遍布。

斐慧婉奇道:“风丫头,你对庭森说了什么妙计?”

“我不过告诉他,他若败了,我会放火烧他ρi股——而已!”北宫千帆朗声笑道:“扶摇子告诉我,一个至阳至刚的男子,贪功躁进将玄门正宗的内功反过来练,已是危险。何况智瑞师姐被罂粟扰乱神智以后,使出来让他偷学的武功之一,乃是智瑞师姐早年行走江湖做女侠时,第一位女师父教给师姐的,是一种会让人经脉逆行、却加速练功进程的邪门心法。是以练过这种心法后,练其他武功皆是事半功倍。可是,倘若元气耗到极致之时,就会使人于瞬间衰老而亡。那位女前辈不但是智瑞师姐的师父,也是董开山——慨善大师的师娘,他们师姐弟是亲眼看着这位女前辈衰亡的,据说情形十分恐怖。今天我们又见到了。”

顾清源这才笑道:“不错,我听说这种邪门心法若致自伤,必于正午发作,血脉贲张、经脉乱窜,苦不堪言。你倒会卖关子。”

“所以,爹虽虚弱,却留了一命,自然是我们赢了。我的恐吓大法看来还挺管用呢!”

莫春秋倚树而立,喉头“嗬嗬”作响,叶芷雯、齐韵冰心中皆感不忍,都低下了头。

顾清源与斐慧婉走上去,搀住了北宫庭森。

“我想知道,”莫春秋嘶声道:“净贞公主留下来的,究竟是两幅什么图?”

“好,我告诉你!”北宫千帆在他耳边笑道:“一幅是关中各州府的地形图,乃是行军之宝;一幅是关中的水脉分布图,乃治国之宝。我岂会让你拿去献于耶律贤,以此进兵中原?你或许会成为他既往不咎的新宠,可是一旦打起仗来,又不知道会有多少汉、辽平民遭殃,而你则又找了一个更大的靠山,岂不糟糕?水脉分布图,我已相赠扶摇子,赵炅若召他入朝,大可以此防身、图赠宋廷,以防水灾。这些年黄河大名决堤,荧泽、顿丘决口,凭此图导河、引渠,天灾必能减少。此乃前朝虬髯侠张仲坚的宝物,未遇高士,轻易不敢交托。另一幅地形图在哪里,请恕我不能奉告!”

莫春秋缓缓拍出一掌,正中她肩头,却连半分劲力也使不出来。

北宫千帆淡淡道:“你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还如何偷袭于我?”

顾清源朗声道:“别理他了,我们走!”

“叶公侠是你亲儿子!”莫春秋嘶声一嚷,顾清源微怔之下,回过头来看他。

叶芷雯抬头仰天,面­色­苍白。

“新婚不过三天,你就对自己青梅竹马的新娘说,自己已移情于徐眉,迫得芷雯羞愤之下弃家出走。本来她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若不是发现自己薄倖的丈夫让她怀了孕,使她前途无望、回头无岸,你道她为何会自尽?”

叶公侠呆了,狐疑地看着“姑姑”。

“芷雯的兄长确是英年早逝,可你们见过叶夫人吗?没有叶夫人,哪来这小子?没这小子,岂会让我歪打正着地趁虚而入,照料当年万念俱灰的芷雯、学得制药之术?”

“莫春秋,你听好!”顾清源深深看一眼叶芷雯与叶公侠,郑重地道:“自听说有公侠这孩子起,我就心里有数了。芷雯不说,我也自知没有资格过问。现在我儿子与我徒儿夫妻和睦,他认不认我都不重要,我已很满足、很欣慰。你想激怒我一掌打死你么?我不想玷污双手,芷雯是个善良、念旧的好女人,她更不会!”

“可惜你妻子怀了你儿子,心里却想着我!”莫春秋挤出最后一丝笑容。

叶芷雯略一定神,点头道:“当年你照料我们孤儿寡母,从无半分其他企图,我曾将你视为最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的男儿,心中钦叹思慕,甚至暗叹冰儿舍你而嫁义德,没有眼光。不错,我的确曾经思慕过你,羡慕过冰儿。可是现在,我对你只剩下可怜同情,到了今天,连一个为你流泪的女子也没有,实在可悲。雷章采,至少还有东土为他流泪,而你呢?”

“原来他心里早已有数,而冰儿和你……”莫春秋一脸失望、满心惆怅,睁大了双眼,果然连喘息的力气也没有,倚着那棵树,就这样,寂寞、凄凉、苍老地,衰亡了。

九州门的弟子,已悄悄散去。

其余人静立无言,不知是思索还是凭吊。

客北斗忽道:“咦,五姑娘不见了!”

北宫千帆也已趁乱而去,她有些不对劲了。

七夕深夜,汴京。

连徐铉也告辞了,只剩乐妓在那里弹琴。

夜深人静,临风怎么还不来?李煜百无聊赖地听那乐妓唱着自己刚填的一阕《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一指案上的金锭,道:“好,不必唱了,这是赏你的,退下罢!”心中暗道:“莫非临风不想见到其他人?”

岂知那乐妓头也不抬,玉腕轻舒,又唱道:

“白云苍狗斯须了,

富贵何曾少?

欲凭酒­色­诵西风,

哪料国亡家破弄吟中。

萧条异代君犹在,

只是江山改。

若能一醉解千愁,

枉教古今贤圣砥中流!”

答的,也是一阕《虞美人》。

李煜一呆,失笑道:“风丫头,这次不扮老虎,却扮起乐妓来了?”

那乐妓掏出方绢在脸上一抹,果然是北宫千帆。露出面目,她即笑道:“我穿着黑­色­衣裙进来献艺,正是向你暗示。岂知你又是填词,又对旧臣洒泪忏悔,不快些打发了人走,当心言多必失,招惹横祸!”

李煜叹道:“十八年了,你依然这般花招百出!噢,对了,你的孩子是男是女?三天前淡如前来与我叙旧,见他似乎一无所知,难道孩子不是他的?——对不起,我无意污辱!”

北宫千帆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去年中秋你来看我,桌上那碟酸梅被你吃了大半,再见你体态微丰,我就心里有数了。因为娥英在场,问多了怕你难堪。孩子是不是淡如的?”

“你没向淡如饶舌罢?”

“三天前他来看我,他不说,我岂敢问?不过我将《风云夜》那幅画送他了,是我亲手以小回鸾织锦装裱的。想要画,你找他好了!”

“什么,我的诗,你的画,送他做什么?”

“我想,你们之间又何必分彼此呢?”

“你真多事,比我还多事!”

“那个孩子……”

“我赶到西域去生产,是个儿子,送给一对因我当年疏忽而致膝下无子的朋友了,我欠他们夫­妇­一个孩子嘛。这个儿子一生下来,就一幅嬉皮笑脸的死相,毫无半分收敛从容——你若对别人提及此事,我就和你绝交!”

“那么说,真是淡如的骨­肉­了。你不告诉他,对他很不公平的!”

北宫千帆掉开头不予置答,只笑道:“情种的芽叶好美!”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他低语:“我已另取了名字。这颗情种,开花以后,名曰‘天长地久’,等到结果,再名曰‘此恨绵绵’!”

“取得好!”她痴痴地瞧着芽叶道:“《古卉谱》载,情种开花结果,三百年实成之夜,第一对见到此物的爱侣,可庇佑他们长相厮守、携手白头,却不知是真是假。”

李煜固执地道:“一定是真的!诗香氤氲、墨气芬芳,再浇以烈酒之醇馥,续以风沙侵之、寒霜袭之,如此坚如石贵如金之情,怎能不千帆过尽、誓守今生?”

北宫千帆也点头道:“虽然等不到三百年,可我也相信是真的!”

李煜心中暗道:“我告诉淡如,临风子夜之后会来看我,让他去‘津然酒馆’等她,看来他们没碰上。”心念一动,忽笑道:“我还道你会去‘津然酒馆’替我带坛汾酒回来,再请史御厨为我做些天喜饼呢!”

“呀,竟然忘了!”她一拍脑门,笑道:“快天亮了,我现在去会不会太晚——太早?”

李煜故意一板脸,道:“这我就不管啦!”

“买了汾酒,再请史大厨亲自动手,恐怕两个时辰才回得来。”她向他一揖,歉然笑道:“义兄息怒,小妹这就去也!”纤腰一拧,跃出窗去。

“但愿这对冤家碰得上,痛快打一场都是好的,免得空耗光­阴­!”李煜见她风风火火的身影已跃过墙头,不觉泛起一丝酸涩。

“齐王到!”有人在外叩门禀告。

“赵廷美这时候来此何为?”李煜回过神来,心中大是诧异。

“从嘉说七夕子夜过后,她一定会来,果然不错。”梅淡如见她托着一坛汾酒,提着一只食盒,心中暗自好笑:“她还知道带点心!”

北宫千帆一路小跑,竟不知身后有人。

“从嘉哥哥,我买了——从嘉!”她奔进去,只见李煜身躯弯曲成弓状倒在地上,面如金纸、表情痛苦,身边搁着一个空壶。拿起来一嗅,她脱口道:“牵机药酒!你喝了一整壶?”

李煜满头汗水,微微点头。

北宫千帆抱他坐起来,以掌抵住他背心,急急地将真气输入,保他一丝微弱的气息,又伸手入怀,取“兰慧露”灌入他口中。

李煜勉强咽了小半瓶解毒药,摇头苦笑道:“我喝下牵机药酒已过一个时辰,‘兰慧露’也救不了我,趁着还有这口气,我有事相托!”

北宫千帆心如刀绞,拼命点头。

“情种旁有一本小册子,乃我生平之作,算不上杰作,亡国之音而已。然而汇编成集,亦是心血,你务必想办法替我传世!”

北宫千帆默默点头,不敢打岔。

“至于这情种,也交托给你传世,待此物开花结果后,能保佑有情人厮守白头——原来,种情的虽是我,能够守情而无悔的,终究是你。我真的很羡慕,不,是嫉妒淡如,因为最终你心里欣赏选择的人,是他!”

梅淡如一路默默跟去,不知道是否冒昧打扰了他们,手未及推门,忽听李煜在门内问道:“临风,你喜欢过我吗?我们已相交十八年了,唉,竟然恍如昨日一般,往事历历在目!”

梅淡如心头一震,放下手不再推门,想听她的回答。他并不知道,门内的李煜已是弥留之人,只屏了呼吸,听她的回答。

北宫千帆握着李煜越来越冷的手,心一横,脱口道:“以你的倜傥风流、盖世才华,我怎会不动心?可惜,你却没有在意过我!”

“我在意过!这件事,其实娥皇心里有数!”他倚在她怀中微笑:“娥英吃醋,收买江湖人物来对付你,是因为有一次我醉后失态,拉着她,口中却叫着娥皇和临风。只不过,我先是得知你已有婚约,后来又听到你和淡如……我知道你欣赏专情的人,我若说出心意,必为你所鄙视。”

“怎么会,你始终是我的从嘉呀!”她轻轻一笑,让他枕在自己腿上,低语道:“我弹琴给你听,娥皇姐姐的《霓裳羽衣曲》,好不好?”

玉楼瑶殿秦娥舞,狼藉落花阑珊酒——北宫千帆颤抖着手,开始拨弦:画堂月影、清歌舞凤、霓裳飘羽、琼窗梦残……

原来如此!——刹那间,梅淡如百感交集,屏住呼吸连退数步,飞身跃过墙头。

北宫千帆近年来奔波辛劳,分娩后又大伤元气、听力不济,竟不知门外有人来而复去。

一道暖暖的液体,忽从她左眼流了出来。

李煜枕在她腿上,半倚在她怀中,抬起头来,忽地惊呼一声:“泣血!”然后,闭目而去。

北宫千帆一阵歉疚,忽又心如明镜,恍然道:“我平素嬉皮笑脸说惯了玩笑,是以对从嘉能够说谎安慰,见了淡如,却羞于表白真情。巧言令­色­如我尚且这样,又怎能怪淡如不示心意?原来,我和淡如,骨子里如出一辙,乃是同一类人物!从嘉,我不想骗你,对不起!如果说诗铭哥哥是我最初的起点,从嘉义兄应该算我在漂泊中猎奇而访的一个岛了。童师兄呢,或许是我懵懂中邀约同泊的另一只船……可惜,当我真正明白淡如是我的彼岸,又因最初的不堪琐碎、辞而远游了,待到大彻大悟之时,已离这岸太远,没有力气漂回去,也找不到扬帆而归的方向了!”

北宫千帆扶起李煜,将他安放在榻上,整理好他的仪容,让他从容、雍容地安卧在那里,这才转头去搜寻他的遗稿与情种。

“泣血!”一瞥之间,她看见铜镜上的自己,左眼中流出了一行鲜血、挂在颊上。

“不错,我快不行了,千万不能让淡如见到!”她生平从不流泪,这第一次,眼中流出来的,却是血。她自然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趁着最后的日子,我要把情种托付给有心人,愿‘天长地久’、‘此恨绵绵’的三百年时,后人能够得到祝福。嗯,要替从嘉把作品流传于世……还有我的楼兰——淡如,别了,我不能见你最后一面了!”

李煜逝,赠授太师,追封吴王,葬于洛阳北邙山。

是年,小周后不胜悲,亦卒。

钱俶献地,吴越亡。

次年,刘继元降,北汉亡。

五代就此而终,共历七十三年。

赵炅乘灭北汉余威攻辽,围困辽国南京幽州。宋辽两军大战于高梁河,宋军大溃,赵炅受伤,乘驴车南遁。回京后,赵炅怒迁于赵匡胤之子武功郡王德昭,德昭自刎。——距当年赵光义今之赵炅立誓:“共富贵,勿忧!”仅仅三年。

永嘉公主随族入宋后,嫁宋供奉官孙某,幽州之战后被掳。其后于辽国宫中俾隶乐部,辽圣中封之为“芳仪”。

夜凉如水。

一个面目清癯的道士执拂尘而来,含笑道:“前江南国主、钟隐居士,幼探释氏未达,误有所见,今为师子国王,偶思钟山而来。”

梅淡如向他一揖,诧道:“从嘉兄何往?”

李煜微笑道:“异国非所志,烦劳殊清闲。惊涛千万里,无乃见钟山!”吟罢,拂尘一甩,飘然而去。

梅淡如一惊,醒了。

“是了,从嘉想托梦相告,当日临风所言,不过是安慰之语。唉,连从嘉也走了,天大地大,我和临风共有的知己,也越来越少了。对了,我要去找临风!她最重故人之谊,此刻还不知又在哪里断肠摧肝、孑然独醉?”

金秋,西湖。

金飞灵、齐韵冰、旷雪萍、叶芷雯、白珍珠,五人同上一画舫,谈笑风生。

白心礼、顾清源、严未风则在岸上无言地挥手道别,知道留不住她们。

“有缘江湖再见。我们五个,如今重任已卸,要联袂逍遥去啦!”齐韵冰微微一笑,不忘叮嘱石湘云一句:“智德大师如今自顾修心,娘不想打搅他,你最好也不要搅人清修!”

石湘云携着腰腹微丰的南郭守愚,不住地微笑点头。

“我不惯与长辈同游。”万俟传心已然还俗,盈盈一袭白裙,在岸边轻语:“淡如很笨,什么都不对临风说。”

过中州悄声道:“那么我呢?你的意思是说……”

万俟传心静静地道:“我什么都没有说,你想到什么,就算我说了什么。”

过中州默默地注视着她,激动不已,听她续道:“爹娘私奔潜入江湖,我所以为道,乃是想用十年的修行来保佑双亲平安,并无其他意图。岂知,有人说要守着我,反倒让我多等了十年,出家竟长达二十年之久,真是自作自受。”

过中州会心一笑,伸手指着湖上,道:“那边的轻舟,乃是我所备,现在,过某人邀传心姑娘同游胜境,姑娘先请!”

万俟传心再不多言,飘然上了轻舟。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正文 下——尾声 广陵台殿已荒凉

子夜歌——李煜

人生愁恨何能免,

销魂独我情何限!

故国梦重归,

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

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

还如一梦中。

宋,太平兴国四年。

深秋。

西域丝路,楼兰旧址。

黄昏,残阳如血——如流尽了鲜血、身躯濒临­干­涸时,那股最后的、半凝固而又最腥红刺目的血。

腥红黄昏的西域古道上、断壁颓垣中,一个孑然而坐的女子抚琴仗剑,在此独饮。

琴,仍是那把“焦尾”;剑,仍是那柄“属鹿”;酒,仍是那坛“西凤”。

“叮,叮——咛!”驼铃声轻轻飘过,越来越近。

腥红黄昏中,女子没有回头,她只淡淡地道:“你?怎么来了!”

驼上跃下来的男子站在她身后,轻声地道:“童兄曾告诉我,这里是你最大的梦想,所以,我就寻访而来。”

她仍旧不转头,仍旧轻描淡写地道:“很多事情,因为简单而重要。我讨厌具体的每一天,它太实在,由此而琐碎,你不懂。淡如,你走吧。”

梅淡如急切地道:“临风,我会懂的,因为我想去懂!”

北宫千帆依然漫不经心,轻轻摇头道:“我不会因你而改变,你也不该为我而改变……总之是我不好,我找了一万个籍口出来,目的就是为了远离你。”

“为了什么?”

“为了这颗心!”

梅淡如摇头,惘然道:“我们的结,到底在哪里?怎样才能解开?”

北宫千帆头也不抬,抚弄琴弦,饮尽了最后一滴酒,这才淡淡地道:“根本没有结,便无所谓解与不解!”

“你希望我怎么样?我一定会……”

“你和我,最好都不要对彼此有希望!”

“为了从嘉吗?是不是死去的人,总比活着的那个显得重要?”

北宫千帆微一顿首,心中沉吟:“只要他能死心……”随即点头道:“不错,因为失去,便最为珍贵,他的书画琴棋、盖世才华!”

梅淡如终于死心,点头道:“我明白了。对不起,扰你雅奏。”

说罢,他一步、两步,缓缓地后退。

乱山高木、萧萧落叶,破云惊风、浩然弥哀——她开始弹琴,头也不抬,头更不回。

他退出数十步,便悄悄站定,心中明白,一曲既终,便会与她互远天涯。满腹凄酸之下,决定听罢一曲,再独自远去。

骆驼自顾缓行,驼铃声悠远而轻脆。

她的双眼开始模糊,但没有泪;头越来越沉,仍未倒下;听觉似乎也不太管用,却未曾轰鸣。半醒半梦之间,驼铃声起,她以为,他已去远。她于是长叹。

她知道,即使懂得珍惜,她也没有时间了。她更知道,真正的两情相悦,是不必管什么风花雪月、蜜语甜言的。她却不能告诉他。

她宁愿,他恨,然后遗忘。

心力交瘁,证明自己时日无多,因此她必须狠下心肠;油尽灯枯,她若回头,便是五雷轰顶也轰不走他了。

甜甜的,涌上喉头,发腥的液体已涌到嘴边。她知道是怎么回事,掏出一方丝绢来,掩口一咳——又是血,腥红刺目,如这残阳。

眼角一湿,暖暖的液体从右眼流出来——泣血!

她一生从不曾掉过泪,等到心神俱碎,最终流出来的,只有血。

风轻扬!扬起沙、扬起尘,扬起她飘然若仙的黑­色­衣袂、如云青丝,扬起那方带血的丝绢。

手一松,丝绢随风而去——她已经虚弱得连握一方丝绢都很勉强了。

红粉凋零、英雄独去——叹息一声,她只好抚琴。

一物飘来,拂过眼前时被他一抄,握在手中——一块带血的丝绢,从她那边飘来的。

他高高举起,瞪大了眼睛,欲言无声——不忍打断她的琴声;欲行无力——震惊,让他双腿灌铅一般,无法前行。

握着那方丝绢,他似有所悟。

然后,他听到她抚琴,低唱道:

“­阴­阳两界惜分飞,悱恻缠绵任所羁;

怕见杜鹃空泣血,孑然且自饮风雷。

剑气不堪残叶掩,风雷岂忍独低徊?

浮云沧海悲行远,夜雨潇湘苦去迟。

夜雨浮云无限恨,惊涛骇浪枉空腾;

枭雄今古如烟浩,惟见红尘滚滚声。

乾坤辟转又如何,枯骨功名叹几多;

九五至尊今遂愿,难为磊落止­干­戈。

冷朝帝位思衰盛,仗剑江湖载酒行;

断梗飘萍随逝水,江天野渡伴渔灯。

破阵子时愁彼岸,渔歌子处泪江心;

文章处处皆肠断,荷叶杯中对酒吟。

醉看巫山一段云,潇湘神唱武陵春;

破云孤月鱼肠剑,落寞佯狂不独君。

从来刀剑笑九州,可怜偏劳作楚囚;

胡汉饥餐天下梦,何辜壮士枉为谋?

最叹长歌空当哭,广陵止息凤凰台;

最悲长笑空天仰,霁月光风去复来。

欲拼慷慨付胡笳,唱和谁人浪淘沙;

知己愿将酬热血,泊漂不悔度年华。

肝胆死生凭一誓,命俦啸侣托红尘;

恒河沙数君臣义,寥若晨星勇与仁。

西风吹尽玉楼春,激浊扬清话檄文;

古调今弹将尽酒,等闲不屑谒金门。

世俗几番寒暖意,浮云富贵任平生;

人间几度炎凉态,波诡云翻亦独行。

一饮烟楼醉百年,半眠雪洞卧千秋;

山遥水阔身为客,不负江河万古流。

江山为水人为舟,满目江山满目愁;

过客但随烟雨渺,风云来去寄甘州。

拟将沉醉换悲凉,凄紧霜风几断肠;

却怅客身轻似叶,飘零千里落他乡。

砚­干­疏野寄狂狷,诗冷云笺好梦残;

秋水误传离别句,伶仃苦映奈何天。

何人剑胆挽天河,荡扫飞星夜独哦?

何处琴心摇天阙,尽销霜电月轻歌?

狂歌烈马年年泪,剑胆琴心岁岁痴;

待到江湖空寂老,楼兰今古共相思!”

……

“噌!”——一曲既终,焦尾弦断、属鹿鞘残。

残阳渐没。西天,连最后一抹腥红,也黯淡为丝丝血痕。

血痕里,那孑然安坐的女子,身躯,似乎随着衣袂与长发的轻扬,微微晃了一下。缓缓地,一手仗着属鹿宝剑,一手轻抚焦尾古琴……她便不再动了。

刹那间,梅淡如大梦初醒、彻悟一切。

在渐渐袭上来的暮­色­之中,他痴痴地凝望着残天血日之下的她的身姿,不敢多言,亦不敢妄动——言行之间,生怕惊醒了她的梦,更怕扰得她不能入梦。

他只能紧握那方带血丝绢的一角,看它随风飞舞,还有她那宛然若仙的衣袂、飘逸如云的青丝。

古道西风,天边血痕依稀。

梅淡如长久地伫立在那里,注视着北宫千帆仗剑抚琴的身影。

长久地伫立,在浑浊长风的荒漠。

他不知道,此后的半生,自己是该旷达超诣,还是该铭心刻骨地酸楚悲恸。

正是:

“万事到头归一死,

醉乡葬地有高原!”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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