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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惊梦残天 > 正文 中——十一回 秋波横欲流

正文 中——十一回 秋波横欲流

渔父

——李煜

一棹春风一叶舟,

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

酒满瓯。

万顷波中得自由。

北宫千帆趁严子钦跃墙之际,披衣潜出,施展上乘轻功,随着挽走夜行人的另一蒙面客一路疾奔。夜­色­中,依稀可见来援的乃是一个女子。

不久,二人在一片林中停下。

夜行客道:“我中了‘断魂膏’,要救我,除齐备‘清心丹’、‘清净散’、‘清凉膏’外,还须有‘兰慧露’除了余毒、不留后患,方可保下这条手臂,先不必管我!”

女子道:“三清圣药我都有,至于‘兰慧露’,再另想办法。你别想得那么糟,我一定能救你!”

北宫千帆几乎惊叫出来,原来这二人竟是董非与游西天。

惊诧之下,又不觉叹息:“严子钦本来与山庄众人感情甚笃,她一直视之为兄长手足,却做出这样为人不齿之举,甚至还要杀人灭口。而现身阻止的,反是被她愚弄过的董非,救走董非的,竟然是游西天。”

董非道:“先别管我了,严子钦那小子不知怎么迷昏了你们三庄主。你再不赶去,恐三庄主清白不保!”

游西天道:“原来勾结英杰帮晋崔的人是他。我把药留给你,三姑娘固然要救,可是也不能弃你不顾。”

“崔晋!”北宫千帆忽想起俞清涟提起过英杰帮中有一位高手姓晋名崔,与“崔晋”正好名姓相反。当下再不迟疑,从树后闪出来道:“我在这里,先救人!”

董、游二人见了她,大喜过望。北宫千帆不及解释,跃上去喂董非服下几滴“兰慧露”,撕开他肩上衣裳,从袖中取出银针,封住董非伤口四周的|­茓­道,对他道:“忍一忍!”一咬牙拔出那只枪头,让游西天在他伤口上撒些“清净散”,待紫血流出,便以内力抵在董非背心为他逼毒。小半个时辰后,紫血转红,毒质已去大半,以“清凉膏”敷上,小心包扎好,再将“清心丹”纳入他口中,让他咽下。忙完之后,这才吁了一口气,自行调息。

游西天见她解毒手法如此娴熟高超,举止亦不似西门逸客那般飘逸优雅,微一凝思,已明究竟。待她调息完毕,便笑道:“风丫头,什么不好扮,扮我们三姑娘?”

北宫千帆一吐舌头,笑道:“今夜若真的是三姐,你才措手不及呢!”

董非本来疲惫已极、昏昏欲睡,听游西天一唤,立刻张开双目注视着她,道:“你真的是五庄主?”

“是呀,正是那个为非所歹、被扫地出门的落难庄主。罪行之一是吊你上树!”

董非一声苦笑,道:“当初年少气盛,惹得中原——不,易夫人伤心,成为董某一生无法弥补之过。五庄主那番教训,实在是太轻了!西诸葛说易夫人如今过得很好,我的良心才稍稍好过些,唉,董非实在,咳咳……”

游西天忙劝慰道:“薛妈妈虽与中原姐姐不沾亲,终究是她娘家最亲近的人了,亏你找到了她,如今她把我们山庄还打点得挺不错呢。”

董非淡淡道:“多谢宽慰,这番话你已说过了五十二遍。”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闭上双眼,斜倚在一棵树上。

游西天惊道:“风丫头,董公子他……”

“嘘,别吵!他毒质尽除、疲惫过度,睡两个时辰,天亮醒来就不要紧了。”

游西天放下心中惊惶,找了件外衫替董非披上,拉着北宫千帆走得远些,轻声道:“我知道你满腹疑惑,我也非说不可。”

北宫千帆好奇已久,便坐下来听她细说。

“四年前董公子被陷英杰帮,是我出手相救的。这事本来不想管,可是无意中发现英杰帮里有人拿‘奈何散’涂到兵刃上。此物芳香非常,一嗅即知。”

“江湖中,连我风丫头在内,会制‘奈何散’的,绝不超过五人。”

“知道,除你之外,另有顾护法、叶前辈、传心姑娘会制,连叶公子都不懂。就因为这样,以董公子的武功本不会输,‘奈何散’见血即扩、顷刻而晕。我见他们以多敌少已属下作,还要用麻药加以暗算,心中不平,这才暗施了‘春眠散’迷昏他们,带走董公子。”

“五年前,我曾制‘奈何散’与‘昏昏散’赠于诗铭、独贞、子钦三位哥哥及子铃、妙语二位姐姐,以备防身之用,哼,今天差点着了自己‘昏昏散’的道儿——现世报!”

“正因为我怀疑到了自己人的头上,才不敢说给你知道,告诉三姑娘,想必她也是不会信的。我便将揣测告诉东土姐姐,连她也不信,只好私下与南星、南山瞎猜。”

“东土姐姐如何不信?南星哥哥、南山姐姐又说些什么?”

“东土姐姐说查无实据,不可胡猜。南山、南星则说我想得太多了,没那么严重。”

“‘奈何散’流到了江湖,首先令人猜疑的,自是我这个混世魔王。顾叔叔无家无室、两袖清风;叶姑姑和大姐夫姑侄相依,与人无尤;传心姐姐乃出家之人,清心寡欲、与世无争;惟独我树敌甚多。可是我在自己人里却没有得罪谁呀,怎么会被这样嫁祸?”

“董公子上个月遇到我,告诉我有人用‘冲天腿’伤人,此人却不是庄公子,内力更加深厚些。”

“好像子钦哥哥……严混蛋的身手和诗铭哥哥差不多,他也会‘冲天腿’的罢?”

“董公子说此人戴着斗笠,听声音似是一位中年男子,看其身形举止却并不认识。后来见此人交了枚蜡丸给‘拥翠庄’的晋崔,我们便约好夜探此庄,他入庄我把风,久等他不回,赶过去这么巧就……”

“亏你在墙外那几声冷笑,解了我的围。”

游西天奇道:“墙外有人冷笑,我如何不知?难道还有其他人?”

“如果墙外解围的人不是你,此事岂非更加复杂?可惜子钦哥哥……严混蛋做了人家的棋子而不自觉,反要杀人灭口,真让我痛心!”

“东土姐姐谨慎敏锐,我们要不要同她商量对策?”

“唉,东土姐姐躲桃花劫还来不及,不要烦她啦,我们从长计议!”

“她那么疼你,你居然咒她犯桃花劫?”

“我没咒她!这事最好先私下告诉三姐,暂勿伸张,以免打草惊蛇!”

“该不会除了严公子之外,你还另有怀疑罢?”

“反正没疑到你头上。放心,不会再有严混蛋第二了。我怕的是知道的人多了,各执一端,反而碍事。何况我担心的是,我们中间有人被利用了还不知道。你也不愿打惊蛇,抓不到主谋之人罢?”

“风丫头,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瞒我。去年除夕,东土姐姐来送几件摆设时,顺口问三姑娘,你弃庄出走,怎么没见旷帮主出去寻你。她这一问,我似乎有些明白,又不太明白,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东土姐姐真聪明,三姐怎么说?”

“三姑娘说你想逃婚,慌不择路挑了个最笨的法子。虽说得有理,东土姐姐也点了头,看似相信了,我却总觉得你不对劲。你别骗我,到底为什么出走,还把自己搞得这么孤立?”

“唉,你真厉害!不错,逃婚只是原因之一,我怕连累你们——我打算轰轰烈烈在江湖上­干­一桩惊天动地、集偷骗坑蒙于一身的大事,人在江湖,不就图个永垂不朽么?遗臭万年也可以达以这个目的!总之,不想让你们随我一起臭!没人问起,你最好别说,实在自己人问了,才可以稍露一点口风。”

游西天听得既狐疑又心惊,见她稍整衣冠,起身欲行,脱口道:“你又要做什么?”

“反正不会做善事!昨夜之事你记得原原本本地告诉三姐,我已不想扮她了,先去找家客栈易了容再说。你和董公子多保重!”

“风丫头,听我说!”游西天留不住她,正­色­道:“你说的胡话我虽不信,但若有人问起我也会这么转述。因为我知道,连你都有难言之隐的话,此事必不寻常。记住,你一人是扛不下世间麻烦的,要时时刻刻想着记着,我们都在牵挂你,所以你一定要保重!”

北宫千帆一挥手:“你快罗嗦成老婆婆啦!”迈开步子,流星追月般奔了出去,只觉得自己遍体温暖。冥冥中,无数双眼睛,正关切地注视自己的每一番起起落落。

天­色­渐明,人行拂晓。

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

北宫千帆在树下打了个哈欠,暗道:“江南江北皆大旱,中原也热成这样,不如弃了车厢这个累赘,直接骑马入渑池投店省事些。”

“车把式,雇车!”身后有人哑声轻唤,声音颇为耳熟。她懒得回头,淡淡地道:“天太热,今儿不赶车,找别人!”

“人命关天,车大哥,帮个忙好么?”

“说了不……你们,你们……”她蓦地一回头,后半句话全咽了回去,心中暗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处处皆险途。唉!”

一人气息奄奄、面如金纸被负人在背上,一见可知为内家重手所伤,乃是少林俗家“如”辈五弟子杨天如。背他的人形容憔悴、衣衫敝旧,正是二弟子梅淡如。

北宫千帆心中暗叹道:“先把这遭车把式当了再说罢。”懒懒起身,将破草帽顶在头上,一脸苦相地道:“年轻小伙子就是喜欢打架闹事,脸上又是青瘀又是尘土的,定然打人家不过,只好逃命啦。上车罢!”

梅淡如本已失望,见对方忽改态度,忙谢道:“多谢大哥仗义,银两一定加倍。”一掏怀中,立刻满脸尴尬,低声向身后问道:“杨师弟,身上可有银两?”

杨天如已然昏迷,哪里还能回答他。

北宫千帆见二人身边皆无行李,料想必是道上遗失,怕是已经一文不名了。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上去一扶杨天如道:“受伤的先上车再说!”搀扶间,已施展了“妙手空空”,将几粒半两重的金豆子顺手揣入杨天如的怀中。

梅淡如扶杨天如坐入车厢,自己身无分文,已惭愧得面红过耳,满头大汗。低下头去,伸手到杨天如怀中搜寻,企望能有几两碎银子救急。北宫千帆平日见惯了他的沉默从容,难见他如此窘态,既觉得有趣,又莫名其妙地有几分隐隐的心疼。

梅淡如伸手一探,摸出几粒金豆子,不觉喜出望外,忙递了一粒给她。

北宫千帆接过来用牙一咬,又朝天照了一照,惊道:“不是铜的,是真金呀!好好好,这位爷,您去哪里,俺老樊一定不辞辛劳!”

梅淡如待她确定了那是真金,揣入怀中点头受雇,这才长吁一口气,抹抹额头的汗珠,道:“我们从渑池转洛阳,再去嵩山。樊大哥罢?烦你先等上半个时辰好么,让我师弟在车厢里稍作休息,你也好打个盹儿!”

北宫千帆点头道:“那敢情好,酷日当空,俺老樊还真有点吃不消。小爷,您先喝口水!”将水袋递进车厢,帮他搀了搀杨天如,顺手一搭脉,心中惊道:“好霸道的功力,若非姓梅的小子及时以真气输入,他早就归西了!看他们这样子,行李银两都没了,少林寺的疗伤良药自然也丢了。怎么想个法子把我带的药给他们吃了,好调息养元?”

梅淡如喂了杨天如两口水,见他勉强喝下,自己才喝了两口,将水袋交还给她,便盘膝运功,以掌心抵住杨天如背心,用自身内力替他续命疗伤。

北宫千帆心头又是微微一痛,暗叹道:“再这么下去,他没得救,你却先完了!”念及他同门情深,知道不能劝阻,无奈之下,心中又生出一计来。

梅淡如行功完毕,又是满身大汗。北宫千帆本来十分讨厌他的木讷无趣,此刻见他为救同门,如此不吝自己多年修行,心疼之外又暗自欣赏起来。

梅淡如见她将头探进车厢张望,便问道:“樊大哥,还有什么吩咐么?”

“先吃个梨罢!”她扔了两个梨过去。梅淡如谢过,一口咬下,汁多­肉­甜、大是解暑,乃是上等的雪梨。

北宫千帆道:“嗯,俺们粗人,难得有这好东西。若非有事要问您小爷,也舍不得给您。”

梅淡如本来心中不安,听她一说,释怀笑道:“但凡知道的,梅某有问必答!”

“小爷您走江湖的罢?一看就是个见了许多世面的主!”

“不过是个江湖浪子,哪有什么大世面可见。樊大哥,你要问什么?”

“上个月俺被财主家大狗追,从山坡上摔下来,折了条腿。一个黑衣衫的年轻人把俺拖上去,俺车里不巧有半坛子人家办喜事送俺喝的西凤酒,穷苦人家没钱当谢礼,就把酒给那黑衣衫的年轻人喝了。嗯,他比小爷您还年轻三、五岁,本来瞧着像个女的,可喝起酒来那个劲儿,却比个汉子还猛……”

梅淡如大喜,打断她道:“你在哪里遇上她……那个黑衣衫年轻人的?”

“俺老家,临潼!”

“后来如何?”

“后来他小子喝了酒一高兴,说是最喜欢西凤酒,要帮俺治腿谢俺,就给了一瓶子药,走啦!俺打开瓶子一闻,哎哟,那味儿可不好。人心险恶哪,天晓得是不是砒霜呐,没敢吃,就留在身边揣着,还是找跌打大夫看的腿。俺瞧那瓶子倒像是玉的,没准儿能发笔小财。可财不露白呀,没让别人瞧。俺瞧您小爷对兄弟好,不像坏人,才请您瞧瞧——喏,就是这个玩意儿!”

梅淡如接在手中一看,正是巾帼山庄特制的二寸长药瓶,质地细腻、触手凉滑,瓶底还镌了个黑­色­的“风”字,正是北宫千帆之物。拔开瓶塞,果然药气扑鼻。

梅淡如脱口道:“樊大哥,这‘九龙续命丹’可是救命良药,得一粒已是江湖上莫大的人情,你竟得了三粒!若非那送你药的,是个不知天高地厚、鲁莽糟践东西的霸王祖宗,怎会连瓶子都送了你?”

北宫千帆不禁气往上冲,心道:“好啊,我用心良若,你居然还背地诋毁?”当下冷冷道:“俺管你什么救命良药,你只说瓶子是不是玉的,值不值钱就好啦!”

“这是一种类玉之石,虽不及宝玉珍贵,却也算­精­致之物,叫做‘珂’。”

“既然不是玉的,俺不要啦,你拿去罢。反正俺身子健壮,不需要什么药。”

“送你药的人虽糟践东西,但既然是别人送的,你还是小心收好,以备不时之需罢!”

“迂腐!”北宫千帆见他递还自己,气得切齿,心中暗骂道:“听经参禅弄傻了是不是?这里人命关天,你都自身难保,还顾忌什么不问自取?哼,你若多读几年书,怕比翰林学士还酸!”握马鞭的手越捏越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恨不得把他也咬上一口。

梅淡如见她咬牙切齿,神­色­忿然,还道她因为药瓶不是玉的大失所望。见她不接,一拉她的手,将瓶子塞还她,叮嘱道:“千万收好,这药是千金难求之物!”

“您兄弟不是打架受了伤么,俺送他吃好了,反正俺又不会和人打架。”

“别人送你的东西,我怎敢轻易领受?”

“就当俺是借……借树送菩萨好啦。”

梅淡如怔道:“樊大哥是说借花献佛么?”

“反正都一样!”

“如此大恩,梅某不敢领受。”

“这个人情又不要你还,不是有金豆子么,再给俺一颗,就算是买药的钱罢!”

“这——你送我们回到了嵩山,自然会加倍酬谢。可这药……”

北宫千帆眼见与他无理可讲,气极之下,不怒反笑地道:“俺老樊喝口水,上路喽!”在车厢里搜出个瓷碗来,倒水入碗,见梅淡如照看杨天如不理她,便反手一倾,将丹药扔入碗中。那“九龙续命丹”遇水即化,药味扑鼻。

梅淡如惊道:“你­干­什么?”

“唉!”北宫千帆叹道:“看起来还是像毒药多些,化了水洒到车外头去,青草若变了­色­,必是剧毒了,俺扔了它免得害人。”说罢掀起帘子,端起碗作势欲洒。

梅淡如心痛之下夹手抢过,皱眉道:“你不信我?”

北宫千帆悠悠道:“俺­干­嘛信你?你毒死俺,连金子也不必花,还可以吞了俺吃饭的家伙,岂不更好?不是毒药,让你兄弟吃给俺看。不然俺连金豆子也不要了,今儿睡大觉,这趟生意不做!”

梅淡如见她如此胡搅蛮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低声自语道:“临风姑娘,梅某今日不问自取,虽不光明,却是为了杨师弟的安危着想。它日你若见责,怪我一人便是,万不可怒迁于我不省人事的杨师弟头上。对不起了——”长叹一声,终于托起杨天如的下巴,喂他一口一口地喝下药水。

北宫千帆也是啼笑皆非,觉得他虽迂得可恶,却又是个热血热肠的好男儿,倒也可爱。斜乜着他惴惴不安的表情,心里没由来地一跳,不觉脸庞发热。

梅淡如喂杨天如喝下药水,怕他倒吐出来,又将他扶起,再度用掌心抵住他背心,以内力将药水引入他丹田及四肢各大|­茓­道。这一折腾,又是半个时辰,待杨天如脸­色­由青转白终现红晕,呼吸渐畅、脉象平稳,梅淡如才疲惫不堪地跌坐车厢之中。但见他虚弱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口中轻轻自语:“九龙续命丹果然奇效,临风姑娘,你又帮了我一次!”

北宫千帆见他几近虚脱,忽觉一根利刺扎上心头,痛得十分尖锐。暗自又打了个主意,便自语道:“唉,口喝了,喝水!”再倒出半碗水,转身背向梅淡如,再倾一粒丹药入碗,见药化了,才转回身子,依旧自语道:“不知这粒药丸有没有毒,俺喂你喝好啦。若是有毒,你死了,俺正好谋财害命,把你们剩下的金豆子全都搜走,哈哈哈——你去死罢!”

梅淡如张口结舌,虚脱之下无力抵抗,被她硬生生地将药水强灌入口,勉强喝了。被她灌完了药,犹自叹息:“唉,一个暴殄天珍,一个不知好歹。真是明珠暗投!”

北宫千帆盘膝而坐,口中道:“咦,怎么不死?看来是好药了,俺要藏好最后一粒。可惜了俺的金豆子,终究到不了手!”见梅淡如面­色­渐渐恢复,呼吸也开始正常了,不待他道谢,便一头钻出去,挥鞭走马,开始赶车。

抬头一看,西天似火,艳红炽烈、美不可言,心中忽生感慨:“从前拉诗铭哥哥看夕阳,他总说不如彩虹好看,只因为二姐喜欢彩虹。今生今世,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敢陪我夕阳之下携手欢笑?咦,上次童师兄也陪我看过,也没怎么开心啊——对了,他是打不过我,又怕我欺负他,自然不敢拒绝!”

打马走了一段,忽听梅淡如在车内道:“樊大哥,这里我曾来过。以我们的速度,今夜过不了这座山,不如休息一夜养­精­蓄锐,明日再赶路好么?”

北宫千帆想到车内一伤一疲,便也打着哈欠道:“您小爷的心还真不坏,俺就依您啦。没水了,俺打水去!”拿了空袋打满水,小跑回去,忽听杨天如在车内虚弱地道:“梅师兄,真是对不起,若非我身受重伤,你也不会与她失之交臂了。不过,你们还真是有缘!”

梅淡如道:“不错,没遇上她人,却几经辗转得到她的救命良药,总算是冥冥中有天意,让我得知一点她的讯息。”

北宫千帆心中奇道:“他们说的那个人,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我?”

杨天如道:“她知不知道你对她……”

梅淡如道:“千万不能让她知道。就算她存心逃婚,也轮不到我,若说破了,日后相处尴尬,想再见她一面,那就更是不易了!”

刹那间,北宫千帆如堕云雾,又奇又疑地寻思道:“她不是和妙语姐姐相处得不错吗,与我何­干­?哦,妙语姐姐和李遇也很投缘,浑小子情场失意,病急乱投医了。哼,我又不是任人耍的猴子!东土姐姐敏捷明艳,妙语姐姐亲切娟秀,他浑小子瞎了眼自找罪受,才想到我!”

当下屏住呼吸后退,离他们远些,估计一下普通人的来回速度,算到差不多了,这才气喘吁吁滞步而行,去与二人打招呼。

待她回去,杨天如已经睡下,梅淡如则坐在车外等候。北宫千帆找出­干­粮­肉­脯与梅淡如分食,自嚼自咽,懒得理他。

梅淡如对着天边发呆了许久,忽道:“你喜不喜欢夕阳?二十年前,我妹妹就是在夕阳之下与我失散的。当年娘死了,契丹人在大梁附近‘打草谷’,我带妹妹逃荒,在这夕阳之下被一队契丹兵马冲散以后,至今不知她的生死!”

北宫千帆一抬眉,想起他对自己所扮的依柳的那番询问,似有所悟。

梅淡如听她不答,忽地意识到自己对陌生人失了言,便道:“一路蒙你照顾,真是惭愧!”

北宫千帆满嘴食物,懒得开口,摇摇头,心中暗道:“自以为是、迂不可耐,谁有一位这样的兄长,才真是晦气!”

“貂羽!貂羽!”他迎着夕阳低唤了几声。

“哼,累成这样,还想钓鱼?见鬼!”北宫千帆抬起头来,只见夕阳染得天地一片金­色­,梅淡如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开心往事,正独自对着西天发笑,牙齿雪白地露出两排,脸庞金黄、眼神灿烂,浑然不觉地自得其乐,说不尽的开朗明畅,根本不知道身边有一个人正盯着他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北宫千帆忽地将头转过一旁,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烫,心中只道:“浑小子笑起来真好看,咦,以前怎么没发觉,他原来长得挺俊的……”

第二日,杨天如渐渐伤愈,勉强能吃些水泡软的­干­粮了。

第三日午后到了洛阳,找客栈投宿之后,又请郎中诊视,确定­性­命无虞,第四日三人便继续上路。

杨天如一路上自言自语最多的便是:“怎么身边有金子,我自己却不知道?奇怪!”梅淡如不明就里,北宫千帆则暗自好笑。

第四日又是烈日炎炎,三人出了洛阳,径向东南而去。

午后,梅淡如恐杨天如难耐酷暑,便吩咐歇息一个时辰,与北宫千帆扶他在树下乘凉。[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

梅淡如见北宫千帆草帽破旧,随手扯些枝蔓,信手编了三顶凉帽。北宫千帆也不客气,拿过一顶便扣在头上。

连日车马,早已满面风尘。北宫千帆告罪一声,便自往溪中去打水。

溪水清凉彻骨,头上又有枝蔓遮­阴­,好不惬意。北宫千帆四顾无人,索­性­捋了袖子、卷起裤管,跑进溪中玩起水来。玩了一会儿,见溪中有鱼群嬉戏,童心一起,再也想不起梅淡如与杨天如尚在等候,竟光着脚丫子在溪水里蹦蹦跳跳地赶起鱼儿来。待到浑身湿透,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却仍意犹未尽,舍不得走。

正玩得忘我,忽听岸上有人道:“当心溪水又把鞋冲跑了,你会给自己编鞋么?”

“我正高兴,敢来打扰姑­奶­­奶­兴致……”蓦一抬头,见梅淡如正站在溪边注视着自己。心里一惊,低下头去,正看到水中自己那双纤秀的玉足。

“啪”地一声,一物落入溪中随水而去,却是北宫千帆贴在自己咽上的“喉结”。

心中既知形迹已露,北宫千帆索­性­一俯身,拿药粉化了脸上的易容药物,用溪水洗净,将本来面目现了出来,这才向他一伸舌头,得意洋洋地做个鬼脸,双手在腰间一Сhā,放声大笑。

梅淡如又叹又笑,摇头道:“居然又是你!果然又是你!”正文 中——十二回 觉来更漏残

清平乐

——李煜

别来春半,

触目愁肠断。

砌下落梅如雪乱,

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

路遥归梦难成。

离恨恰如青草,

更行更远还生。

杨天如笑道:“少林弟子和你们巾帼山庄还真有缘!”

北宫千帆道:“除我之外,难道还有别人?”

梅淡如道:“当日若非二庄主援手,我赶到时,杨师弟已横尸当场啦!我与那人对了一掌,他的内力好霸道。二庄主大概也受了一点伤。”

北宫千帆惊道:“二姐伤重得不重?你们到底撞上什么人了?”

梅淡如道:“当年劫我们上黄山的洪桥掌柜,你可记得?”

“嗯,不错,是条硬汉!”

杨天如道:“我见过他一面,印象不错。当日他被一帮斗笠客围攻,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我未多想,拔剑去援,背心中了那带头之人一掌,第二掌则是二庄主以‘波谲云诡’化解的,我的­性­命才由此而保。不幸此时洪掌柜又中了一刀,二庄主一惊,被他偷袭,肩头为拳风扫中。这时候梅师兄正好赶来了。”

梅淡如续道:“我与东野庄主途中相遇,同时听到打斗,她拔剑先行,我回过神来才跟着上去。她在剑锋涂过药以后,几人中剑即倒,那帮人惧她剑上淬毒,这才退去。倒下的两个,挑开斗笠来看,都很面生。”

北宫千帆道:“那是一种见血即扩、受之昏厥的麻药,没毒的!”

梅淡如点头道:“东野二庄主刚烈耿直,想来也不屑用毒!”

“当然啦!用毒的只有我这种胡作非为的人物!后来呢?”

“东野庄主未带‘九龙续命丹’出门,只能祝我们好运,另赠我们各服一粒‘地鳖紫金丹’,虽比不上续命丹之功,总算让杨师弟这口气撑了下来。可惜了洪掌柜,东野庄主留下来替他办后事,我们便先行一步。”

杨天如道:“岂知梅师兄与二庄主的马匹被他们趁乱拉走,行李、盘缠、伤药全没了。亏得遇上你。”

北宫千帆转头看着梅淡如,见他正向自己深深一揖,便道:“客气什么?妙平空空本是偷儿的行当!”

梅淡如正­色­道:“自然要谢你。不过,你怎么扮起马伕来了?”

“我高兴!本来玩腻了想改妆,又撞上你们,只好将就再扮几天。”

“难怪——你再怎么暴殄天物,也不至于将九龙续命丹随便就送人罢。”

北宫千帆双眼一翻,道:“一路上骂了我多少遍,你浑小子数过没有?”

梅淡如低下头,不安地道:“不知道是你,对不起!”

“背后诋毁,以为我听不到?”

杨天如已伤愈了五六成,也在一旁打圆场道:“我们不知道五庄主如此古道热肠。咳,你不是说要烤鱼吃么,我生火,师兄去拾柴!”

梅淡如想到她这几日的细心打点,哪里是巾帼山庄里那个众人呵护的娇滴滴小女子,更不似当日为了饭食不­精­便在水寨中嚷着要吃人­肉­的女霸王,早已暗翘拇指。再想到自己对她的当面讥诮,心中更增内疚,只暗自松了一口气:“幸而当日她打水去了,我和杨师弟的话没让她听入耳中,不然就更尴尬了。”

杨天如见梅淡如走远了,忽问道:“五庄主,你觉得梅师兄如何?”

“不错!”北宫千帆脱口道:“有侠骨,又有仁心。我还曾担心再输真气给你,他先倒了。现在你伤势渐愈,你们还要往回赶么?”

杨天如不答,只道:“难得你会夸赞梅师兄,我本以为你很讨厌他。”

北宫千帆闷声道:“为什么?”

“他说你讨厌他没趣、木讷,只懂练动。”见她不语,杨天如又道:“其实梅师兄为人很忠厚,很死心塌地,你若要他学什么你喜欢的,为了你,他一定会全力以赴!”

“他学什么,与我何­干­?”

“便是他不喜欢的,只要你有要求,他也会做的!”

“关我什么事?”

杨天如叹道:“你真的不懂?如果,如果师兄他不是……喜欢你的话,不会那么关注你的行踪,为你向旷帮主、北宫护法求情。遇上二庄主,也是为了打听你的消息,才多说了几句。他没打算让你知道,可你难道感觉不到吗?”

北宫千帆冷冷道:“你错了,他并不喜欢我。不过是穷极无聊,寻个开心罢了。”

“五庄主,你不知道……”

“不必说了,我知道。”

见她已皱起眉头,杨天如便不再多说。

北宫千帆忽地想起一事,问道:“追杀洪桥、重伤于你的斗笠客,是何面貌?”

“一群人都戴斗笠,领头的未睹面貌。”

“此人是否右手出掌,左手发劲推右掌,双掌叠出?”

“五庄主知道此人来历?”

“猜到一点,暂时查无实据,不好胡说。不过,不出两年,我必让他现形!”

不一会儿,梅淡如提柴回来,笑道:“师弟已无­性­命之虞,我们这趟不必回嵩山了。不如折回洛阳休养罢?”

“也罢!”北宫千帆远远走开,微微顿首,自去车厢收拾。此时她已恢复女装,仍是黑衫黑裙、白纱束腰、白巾束发,便不再去弄柴生火,等两个男子自己去动手。

一抬头,与梅淡如下巴撞个正着,这才发现他也进了车厢,正盯着她看。

北宫千帆奇道:“杵在这里­干­什么?”

“刚才杨师弟……”梅淡如注视着她,脸越来越红,额上渗出汗来,也不敢伸手去抹。注视了她许久,他轻轻地道:“杨师弟对你说的话,他都告诉我了。”

“哦,看你们交头接耳,我已知道了。”北宫千帆俯下身去继续整理,淡淡地道:“他有些误会。”

“我想说的是——”梅淡如见她秀发洒落、如烟如柳,衬着洁白的脖颈、半垂的星眸,既妩媚又淡雅。一时间只觉得喉头越来越涩,似乎连自己心跳也听得到,顿了一顿,终于横下心来低声道:“杨师弟说的话都是真的,我说的。”

“荒唐!”北宫千帆暗地一咬­唇­,深深吸了口气,抬头冷冷道:“我算什么?你喜我欺负你、讽刺你、偷袭暗算你?你又算什么?”

“我不太懂,不要这样说你自己好么?临风,就当我没说过好不好?”他心里忽地一怯。

“你本来就没说过什么,我也没打算让你懂什么!”北宫千帆横他一眼道:“大家都是江湖儿女好兄弟对不对,梅兄?”

梅淡如轻轻拭去汗水,微笑道:“不错,没说什么!”

北宫千帆心中既恼怒,又有说不出的辛酸,暗暗道:“哼,失意了,想找个滑稽人物来逗趣开怀,也不该这么残忍,找到我啊!”再不多说,跃下车去,道:“火生好了么?该烤鱼啦!”

说罢,丹田蓄气。

杨天如笑道:“老天嫌鱼不够,想多送几条过来。”说罢,暗握剑柄。

梅淡如也轻描淡写地道:“鱼儿太多,撑了肚子怎么办?”手中已暗扣了几粒石子。

北宫千帆笑道:“吃不完兜着走好啦。人家好客,我们怎好意思——”长鞭出袖,反手一挥,“啪”地一声,一人痛呼,她才续道:“——不领情!照单全收就是啦!”第二鞭再挥,人已跃出,剑已出鞘。

杨、梅二人同时窜出,林间来攻的十数人或中石子,或被长剑削去面巾、衣袖。

北宫千帆瞧了其中一人,皱眉道:“早就看到你们了,正奇怪是哪条线上的。又是你石波,前两年没被我耍够么,还要自己送上门?”

那人一听,挺枪便刺。梅淡如伸手一卷,低喝道:“断!”枪头“喀喇”应声而断,正是少林绝技“拨云推月”。

北宫千帆神­色­顽皮地嬉笑道:“有没有见过不必自己动手,就宽衣解带的?”

杨天如笑道:“­精­不­精­彩?”顺手一剑刺出,乃是少林达摩剑法,将对方衣袖齐肩削下,总算他手下留情,并未伤及对方肌肤。

梅淡如微微皱眉道:“临风不方便,这招我来使!”闪开两人的攻击,反手去拔佩剑。

北宫千帆瞪眼道:“有什么不方便?嗯,这里十二个人,我用大姐的‘恶贯满盈’,二姐的‘烟云过眼’,三姐的‘永永无穷’,四姐的‘若有若无’,我的‘万劫不复’,传心姐姐的‘迷离扑朔’六招,你看如何?”

梅淡如点头应道:“好倒是好,不过……”佩剑出鞘,便要动手。

北宫千帆一鞭挥去,恼道:“多事!”挺出属鹿宝剑迎了上去。

梅淡如淡淡一笑,退到一边。杨天如也跳出圈子,奇道:“怎么打自己人!”

梅淡如“嘘”一声道:“有好戏看!”

只见那十二个围住北宫千帆的人,刀枪剑戟皆是刃头发黑,显是淬了毒。

北宫千帆甩鞭守,持剑攻,神情自若地一顿足,十二人便按捺不住,同时后退了一步。梅、杨二人相对一笑,知道她不出十招必定取胜。

北宫千帆一手扬鞭,属鹿剑从自己胁下向后反刺,脚尖半转,“嗤嗤嗤”三声,三人衣袖闪电间即被削去,只剩了一截光秃秃的手臂。

梅淡如脱口道:“好一招‘恶贯满盈’!”一语方出,只见她飞跃而起,长鞭护住下盘,短剑指南打北,“唰唰唰”三声,另有三人头顶被削下来一从头发。

杨天如也笑道:“这招‘烟云过眼’几天前还见二庄主使过,妙呵!”

北宫千帆娇叱一声:“这两招是‘永永无穷’、‘若有若无’!”短剑过去,虽无声响,却听得接连六声惊呼,待她重新站定,那六人已在原地不住发抖,胸前都被她以短剑划开了一道口子,三人胸上口子横开,三人胸上口子竖开,力度恰到好处,既见衣破而胸膛坦露,又未伤及肌肤分毫。

四招之间,十二人尽皆失­色­。

北宫千帆剑眉一竖,冷冷道:“第五招是我的‘万劫不复’!你们且瞧瞧是否感同身受?”

梅淡如脱口道:“不可!”

北宫千帆不理他,低头在剑尖轻轻一吹,似要吹去上面血迹。十二人相顾惊骇,胆大的两个趁她还未出手,先自偷袭了上来。北宫千帆头一偏肩一斜,躲过两招,嘿嘿冷笑,身子一矮,脚踏“千头万绪”,已在十二人跟前转了一圈。

“噹!”几乎是在同时,十二把兵刃脱手摔下,偷袭的两个更是一声痛呼。梅淡如却吁了一口气。原来北宫千帆是以剑柄击打十二人虎口,未用剑锋,故未见血。痛呼的两个,则是被她闪电之间将腕骨卸脱了臼。

十二人惊惧之下,尚不及四散逃去,北宫千帆又是一声低喝:“迷离扑朔、解带宽衣!”长鞭在头顶甩了一圈,众人向后仰头,正中了她下怀,再踏“千头万绪”,宝剑挥出,只听“呵哟”惊呼之中,十二人腰带齐断,长裤同时褪下,露出裤中的双腿来。

杨天如忍不住放声大笑。

梅淡如见她顽皮如昔,不禁暗自摇头,忽地又心道:“这帮人半路伏击,以多欺少、兵刃淬毒,必非正派人物。临风小小惩罚,又不见血,够心慈了!不过这一招也太……嘿嘿!”

十二人惊觉之下见自己没挂彩,提了裤子即作鸟兽散、落荒而去。北宫千帆却并不追赶。

梅淡如道:“抓一个查问来历!”

“不用!”北宫千帆一挥手,见他们逃远了,才一卷长鞭将两件事物带入手中。一件是块腰牌,她端详了一会儿,似有所悟,便揣入怀中。另有一个锦袋,取出锦袋中一幅白绢,展开看了,微微一笑,递给梅淡如——乃是她一身黑衫、两根发辫、执剑挥鞭的画像,画得十分生动。

杨天如道:“原来真是冲你而来,什么人?”

北宫千帆道:“你道我喜欢脱臭男人的裤子?不过一眼瞥见其中两人腰间系有事物,才动了念头下手。呸!”

梅淡如忍住笑道:“这群乌合之众怎会冲你而来?”

“自然有人出钱请他们!”

“为何不多花银子请些高手?”

“此人并非江湖中人,不熟门道。不过,银子想来花得不少。”

“如此说来,你已知道雇主是谁了?”

“若猜得不错,应该是她!”北宫千帆皱眉道:“你们吃了烤鱼自去洛阳罢,我要先走一步。”

梅淡如心中一凉:“你此去何方?”

“自然有地方玩去!你们两个面目可憎,闷死啦!”北宫千帆提了自己包袱,在他肩上一拍,转身便走,施展轻功向西向去,项刻间只剩下小小一个黑影。

梅淡如呆呆望着夕阳下她越来越小的背影,只觉满心失落。

杨天如忽道:“咦,妙手空空好厉害!师兄,你腰上系了什么?”

梅淡如低头一看,刚才那个锦囊已系到了自己腰间,沉甸甸的颇有份量,心中奇怪,解下打开,见囊中画像已取走,却多了十几粒金豆子,另有一只药瓶,装了十数粒“地瞥紫金丹”,以备他们的不时之需。

杨天如叹道:“她还真有心,一直以为她只会胡闹,实在惭愧!”

梅淡如心潮起伏,望着夕阳久久不语。

立秋,华山。

窗前黑影一闪,陈抟微笑道:“等的就是你!窗户没关!”

窗户一推,北宫千帆跃入室中,笑道:“何事劳你牛鼻子恭候?”

“你且随我来静室!”

北宫千帆随陈抟入了静室,只见室中一人安卧,面­色­苍白、嘴­唇­却异常鲜艳,呼吸微弱、形容憔悴,不觉一惊——原来室中所卧,竟是失踪了一年的少林武尼智瑞。

陈抟缓缓道:“上个月去邻山少华山采药,在一条山涧发现了奄奄一息、不省人事的师太,带她回来,把脉探息、察看瞳孔,才知她在这十个月中,被灌服了大量导致兴奋的罂粟汁水,让她处于亢奋后便与人恶斗。如此反覆几十次致气力衰竭,就被人扔入了山涧。”

北宫千帆点头道:“难怪面­色­苍白,­唇­­色­却红得异常,原来被灌了罂粟汁。谁这么歹毒,一刀杀了不痛快,却要如此折磨一个方外之人?”

陈抟道:“强逼她打斗,不是折磨那么简单。智瑞师太尽得少林武学­精­髓,出家之前又另怀两家师门绝技,与她交手的绝非泛泛之辈。两大高手数番交手下来,此人必已尽窥三家武学。”

北宫千帆切齿道:“好深沉的心机!”

陈抟又道:“她第十五日醒来见了我,托我去一处取一件事物,我依她所说取了回来,是一方锁孔已坏的铁匣,与上次的‘迷离匣’颇为相似。因匣中是两本册子,若灌入水银,恐纸质有损,我无技可开,交给你罢!”说罢,递了一方铁匣给她。

“把这东西给我,方不方便?”

“你能想法子开了它最好,免得耽误正事。”

“福湖大师与智瑞师姐被伏击,难道与此物有关?”

“这伙人尚不知匣子已为师太所收藏,更不知锁孔已坏、钥匙无用。他们是为了抢夺福湖大师随身携带的钥匙,才下手伏击的。昨日我已手书令弟子火速送信去嵩山,不知师太能否捱得过少林寺来人。贫道已让她服下了第三粒‘九龙续命丹’。”

北宫千帆惊道:“三粒‘九龙续命丹’,难道也续不上这口气?”

陈抟黯然摇头:“她被扔入山涧以前,胸口中了一掌、肋骨尽断,琵琶骨被‘少林锁骨手’捏碎,手足关节亦已尽碎——便是生怕她死得不够快!”

北宫千帆听得目眦尽裂,切齿道:“何人如此毒辣?待我查出此人,宁可破誓,也要手刃于他,为师姐报仇!”

陈抟忽道:“你此来华山,可有要事?”

“本是去蓝田查些事情,再转临潼,顺路来此拜访,不料却见到这个惨况。”想到智瑞对自己的疼惜与劝诫,心中不胜酸楚,便问:“我能做些什么?”

“我要等你,便想请你打开这个铁匣,让此中秘密大白于天下。对了,你查的,还是那件事么?”

“这件事越来越复杂,千头万绪、层层迷雾。原本以为一年可成,可如今已近两年,头绪却越来越乱。不过,虽无实据,我却觉得所追查之事与师太被掳,以及这方铁匣都有点关系,是什么关系,却说不上来。”

“直觉?”

“不错,正是直觉!”

“也许你是对的,用你的直觉往下继续查罢。江湖事贫道不Сhā手,故人的事却绝不袖手。若有我能做的,你随时上华山来找便是!你此去何处,意欲何为?”

“我先往金陵去拜访一位故人,此后再随机应变,尚无目标!”

陈抟送她出静室,不再相邀,只问:“随身药物可齐备了?”

“若不吝啬,赠我几粒‘九龙续命丹’就好,我身边只剩一粒啦!”

陈抟点头允下,又道:“你什么都不错,就只这嘴辣心酸,全天下人都道你朝秦暮楚、最是善变,岂知私底下最倔的就是你。行走江湖的人,应该学得洒脱一点,心情也会好些!”

“我的心情难道还不够好?”北宫千帆不屑地道:“实在不开心,把你的宝贝丹药全盗了去,再推了你的丹炉,哈,心情不好的那个,该轮到你啦!”

听她东拉西扯,陈抟微微一笑,再不多说。

“嘿嘿!”来者数声冷笑。

李煜一惊,便要大喊,抬起头来,只喊了句:“小……”便没了声息,只叹息了一声,轻轻地道:“三年未见,你还是这样出入。让侍卫把你当作刺客怎么办?”来者正是北宫千帆。

她哼了一声,将一团白绢掷在案上。

李煜展开一看,“咦”地一声,抬头又看看墙上的画,奇道:“谁人如此大胆,敢描摹朕的画?”——墙上所挂丹青,乃是薄纱轻履、云鬓高耸的周娥皇,仪态万方的永嘉公主,黑裙双辫、一剑一鞭的北宫千帆。

北宫千帆又是一扬手,将一块腰牌掷到案上,李煜拿来一看,更是奇怪:“我宫中侍卫军指挥使的腰牌,怎会在你手上?”

北宫千帆冷冷看他一眼,将四个月前与梅淡如、杨天如与自己遭遇偷袭之事,简略说了一遍,才道:“有人为了专事内宠,不惜暗令侍卫军指挥使买通江湖人物来灭我。可惜不懂江湖状况的人,空费钱财,却雇了十来个不管用的乌合之众!”

李煜奇道:“你说娥英?仅凭此一幅画像,她便如此横生醋意?”

“你后宫之中的宫闱争斗、擅权专宠与我无关。可是折腾到头上来了,我惟有小惩大诫!”

李煜惊道:“你想做什么?娥英比你还要年幼无知,况且下个月朕……我便要立她为后了,万万不可……”

北宫千帆不屑地道:“江南大旱、百姓大饥,你的册后大典却如此侈靡。真到亡国……唉,你放心好了,我没把她怎样,不过是扮成娥皇姐姐的魂魄吓了吓她,想来日后她会厚道一点,才好母仪天下!”

“不可……”

“你阻拦也没用,我只是通知你一声。两个时辰以前,我已警告过她了,恐怕她受惊不小。你要和我算帐,只须大叫三声‘捉刺客’便好!”

李煜跌足叹道:“她快做我的皇后了,你不看我的面子,也该顾念娥皇,何必惊吓于她?”

北宫千帆淡淡地道:“另有事找你帮忙,你若点头,少不了你的好处!”

“有事相求,你还要惊吓我的皇后,这算是你的回礼么?”

北宫千帆不理他,简略地将李遇之事说了一遍,待他听明白了,才道:“姓李的小子一门心思报仇,可是我觉得实在无仇可报。何况当年不知此李遇非彼李玉,我去火烧托义帮,总算是帮他报过了仇。”

李煜道:“你向我要李承波的卷宗?”

“不错,吏部、刑部关于李承波,及相关冤狱、平反的所有卷宗,我都要副本。当年李承波一事是你上禀先父的,印象不会不深罢?”

李煜一想,她不该做的反正也已做了,数年故交,难不成真叫人拉她去砍么?况且以她的轻功,侍卫未必能够近身,传到江湖只会徒惹笑柄。无奈之下,只好点头问道:“你装神弄鬼,我却到哪里去寻你?”

“天明以后,我会拿着你给的那面金牌,大大方方前去拜访永嘉公主,你遣人送到她那儿好了。既然你肯帮忙,我也不会让你空手。喏,给你!”说罢,将一本小册子掷到案上。

李煜皱眉道:“这又是什么?”

北宫千帆笑道:“前半册是你江南境内一些贪官污吏相互勾结的恶行种种,后半册则是一些含冤百姓的名姓、背景。该怎么做,轮不到我来说了罢?”

李煜大喜,也笑道:“这份回礼还真是实在!趁大婚之机,朕……我可以先大赦天下,让冤狱百姓脱离牢狱之苦,再吩咐监察御史严办!”

“趁此机会,还可以考察监察御史的人品!”

李煜又道:“明日连同从前为娥皇特制的‘点青螺’诸葛笔、李廷珪墨、澄心堂纸、李少微歙池宝砚,遣人都送往永嘉那儿给你,好么?”

“那就不客气了!”

“离开金陵后你意欲何往?能否多留一月,观我册后大典之礼?”

“我要去辽国办正事!”话音方落,人已在窗外。

推开窗,残月如银、疏星点点,芳踪已沓。再回头看去,夜深露重,更漏已残。

冬至。长安雪夜。

一人叩窗。

“风丫头,进来!”

“旷姑姑!”

旷雪萍将北宫千帆揽入怀中,轻抚她的秀发,叹道:“还好,没瘦,人反而结实了许多。在外面胡混,苦不苦?”

“你天天担心,夜里梦里全是我,你更苦!”她偎在旷雪萍怀中,索­性­撒起娇来。

旷雪萍哼了一声,道:“你还知道我苦?不敢当!若非有事,你会不易容就来造访么?有些事太复杂,你累了,就别查啦,让姑姑来接手,好不好?”

“不好!”

“风丫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你说罢,看姑姑能做些什么?”

“旷姑姑果然比我聪明!我这一个月,从金陵一路往长安而来,所查之事请恕暂不能相告。不过因为途中没遇上熟人,只好托你将李承波的卷宗副本派人送回山庄去,还有这些文房极品,也请替我一并送回去罢。我实在回不去了,可这卷宗又很重要,你想必也知道!”

“回不去!你又要去哪儿?”

“辽国!”

“真的有那么重要、那么隐秘么?”

“正因为关系很大,牵涉很多人,才只好一个人出马。对不起,害你们生气担心!你只告诉爹娘就是,其她几位姐姐嘛,就请先替我瞒一瞒!”

旷雪萍叹道:“你长大了,做事更该有自知之明,不要太逞凶好强!对了,你住哪家客栈?”

北宫千帆将她一搂,娇声道:“既然来了,何须投客栈?当然是抱着姑姑睡啦!天亮以后记得叫我起床呀!”

“大风大雪还去辽国?棉衣带得够不够?我送你的狐皮夹袄带了没有?”

“有,风丫头是大人啦!”北宫千帆打个哈欠,靠在她怀中,甜甜睡去。

炉鼎香尽,漏壶更残。正文 中——十三回 几曾识­干­戈

望江南

——李煜

闲梦远,

南国正芳春。

船上管弦江面绿,

满尘飞絮混轻尘,

愁煞看花人。

又是一年。

惊蛰之后,残雪初融,大地斑驳一片。

总在雪消冰解时,人才会感到韶华已去的切肤之痛,繁花如烟的刻骨辛酸。

在辽国境内已度过了三个月,最冷的三个月,长白山的冰、幽州的霜、雁门关的雪,都已经历。

该查该探的,都已查探过,有了结论。

剩下的只有拜访故人,然后返中原、下江南、回山庄。

辽都上京临潢府,虽不及汴梁繁华、江南富庶,但契丹数百年来尚武,又是农、牧业并重之国,故比之关中,更多了份喧哗热闹的豪迈气象。

北宫千帆既到上京,少不了要去韩府拜访契丹儒医韩匡嗣。

韩匡嗣父韩知古,幼年时逢战乱被掳于契丹,以汉人文化而受礼遇于辽。韩匡嗣自幼拜关东顾门,习岐黄之术而成为契丹一代儒医,此时更已成为辽中御医,专为皇族诊治病痛。算起辈份,韩匡嗣与顾清源乃是同门,北宫千帆该当以晚辈自居。

入了韩府,韩匡嗣却不在府中,只有第二子韩德让作陪。韩德让长北宫千帆不过数岁,与她又是十年未见,乍见儿时的玩伴登门拜访,自然欣喜不胜。

北宫千帆一番打量,脱口道:“韩二哥长成英武男儿啦!我若现在绊你的马儿,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摔个仰天一跤?”

韩德让笑道:“你风丫头却除了个头稍微长高些以外,什么都没变,还是这么刻薄,也还是这副老不老小不小,兼之男不男女不女的德­性­。”

北宫千帆奇道:“你的心情怎么这样好,什么好事让你也懂得戏谑别人了?”

韩德让笑而不答,只道:“父亲随皇上往怀陵祭祖,顺便狩猎怀州。你在府中多住几日,说不定有热闹可看。”

“什么热闹?是不是你们那个醉猫皇帝老儿要出什么丑?”

韩德让忙道:“在咱们辽国境内,你若不想惹麻烦,最好别多嘴!”

北宫千帆一伸舌头,满不在乎地道:“好了,不说,以免连累你们。还没告诉我,怎么这副神采奕奕喜上眉梢的德­性­?”

韩德让依然笑而不答,只神秘地道:“你在我大辽多留些日子便知道啦!”

“有人多年心愿一朝得偿,自然得意!”一人跨进厅来,北宫千帆认得他,乃是韩匡嗣第四子韩德崇,也是韩匡嗣五子三女中惟一继承父业、研习医道的儿子。

北宫千帆大喜,涎脸过去一拖韩德崇,笑道:“韩四哥,你快说来听听,若说了,我送你一套江南巧匠打制的银针,作为告密的好处!”

韩德崇见韩德让点头,这才慢条斯理坐下喝喝茶、伸伸腰,手掌朝天一翻——立刻有一个­精­致锦匣塞入他手中,装的乃是一套江南巧匠所制的银针。他满意地点点头,低下头去研究起那方锦匣来。

北宫千帆早已不耐烦,见他磨磨蹭蹭,一恼,又将锦匣夹手夺回,威胁道:“再不说,这玩意儿可就不姓韩啦。快说!”

韩德崇这才慢吞吞地道:“你可记得二哥贵庚了?”

北宫千帆扳指头算了算,道:“快满三十了!噢,我正要问呢,契丹人有早婚习俗,怎么二哥连亲都没订过?”

韩德崇见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却故意咳嗽清了清嗓子,依然不紧不慢地道:“若非心有所属,以二哥的人品,还愁不能攀龙附凤?”

“谁呀谁呀,我认不认识?”北宫千帆越听越好奇,耳朵越凑越近。

韩德让莞尔道:“风丫头这么热心打听别人的私事,都不惜卑躬屈膝了。小心,别把你的腰扭啦!”

北宫千帆横他一眼,腰弯得更低,耳朵也凑得更近。

韩德崇存心逗她,便在她耳边一嚷:“曾经绰立侍丹犀,绽蕊宫花拂面枝!”

北宫千帆是在本来聚­精­会神地打听趣闻,被他一嚷,重重跌坐在地上,气得骂道:“会背几句鬼诗有什么了不起?­干­什么背给我听,去坟墓里背给那些死鬼文人听好啦!嚷什么,以为我不敢像小时候那一样,把你的头发系在床杆上是不是?鬼老四,看我修理你!”一面横眉竖目地起身拍尘,一面挥拳去打他。

韩德让忍住笑,将她拉到一边,劝道:“你四哥念的两句大有玄机,有人的芳名便由此而来,你仔细猜猜看?”

北宫千帆好奇心未死,便自言自语地寻思道:“这诗很普通嘛,那个负心的元稹作的……丹犀……绰立……莫不是三丫头——萧绰,燕燕?真的是燕燕?”

韩德崇拍手道:“聪明,不愧为逍遥宫之鬼——捣蛋鬼!”

北宫千帆不理他的讥诮,跃起来嚷道:“燕燕该有十七、八岁了,你们几时对上眼的?”

韩德让拿块点心堵了她的嘴,笑道:“真是胡言乱语!”

韩德崇微笑道:“萧、韩两家已订下了亲事,待我父亲和萧,萧……驸马此次随皇上狩猎回来,便要择一皇道吉日,好准备——嘿嘿!”

“哈哈哈,原来韩二哥去向萧驸马请教学问,相交甚笃,是为了找借口……呵哟,好笑!”北宫千帆一边捧腹,忽又问道:“萧驸马不是留守南京的么,怎么会陪着去怀州祭祖、狩猎?你们辽国的皇帝老儿,实在有些——唉!”

韩德让道:“正因萧兄……萧叔叔赋闲已久,皇上才命他陪侍左右。长公主身子不适,居上京已久,你今天休息一下,明儿就能见到燕燕……咳,萧三小姐了!”

韩德崇似乎此刻才想起一事,向她道:“我刚才正是去为长公主把脉治疗,长公主心肾不交、外燥内虚。我不懂中原武学,刚才还在想,要是有一位内家高手以内功助长公主导气归元,怕是强过吃药。”

北宫千帆白他一眼,揶揄道:“为了讨好亲家,连我这位远客也要算计?”

韩德崇道:“又耗不了你多少内力,你也不忍萧三小姐大婚在即,还要每日担忧母亲病体、愁眉不展罢?”

北宫千帆笑道:“所以就拿我做人情?好啦,今天不行,我要大吃一顿,换洗梳妆一番,养­精­蓄锐以后,明天随你们去好啦!”

韩德让却道:“早闻你生­性­怠惰、疏于练功的大名,到底你行不行?”

北宫千帆微微一笑,并无愠­色­,一指墙上道:“咦,那是什么?”韩氏兄弟转头过去,她趁机长袖一拂,案上一只茶盏平平飞起,“噹”一声嵌入墙中,茶水却涓滴不洒。

韩德崇拍手称赞,抢过去用手拔那只茶盏,却因茶盏入墙已有寸许,他自小承医道而疏习武,故而双手使力,竟拔不出来。

韩德让哈哈大笑,过去将那茶盏边缘旋转了小半圈,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托”出来,心里佩服,问她道:“你练的是什么功夫,偷了懒都会如此厉害?”

“当然了!”她洋洋得意地道:“我是偷懒派的掌门人,你们说我厉不厉害?”

“你别把燕燕教坏才好,不然日后我可是喊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北宫千帆又与兄弟二人聊了些关中的风土人情、逸闻趣事。黄昏后用过晚餐,便各自回去歇息,一夜无话。

第二日,北宫千帆尚在蒙头大睡,已有丫环前来叩门,说是韩氏兄弟在大厅等候。她不好再赖床,便起来草草梳妆,去见少主人。

韩氏兄弟早已整装端坐,见她一来,韩德让便道:“长公主昨夜失眠,胸闷气结,正等你姑­奶­­奶­的上乘内功呢。今儿一早,三小姐便打发人来,说是情况不好。”

北宫千帆既然睡不成懒觉,也只好撅着嘴随二人出府上轿。

不到半个时辰,已到长公主居处。长公主吕不古,与当朝辽主耶律璟同胞,册为“汧国长公主”,自小弓马娴熟、颇有豪气。倒是她所嫁的夫婿萧思温,自小熟读汉人诗书礼义,温文尔雅,书生气极浓。故夫妻二人颇有“­阴­盛阳衰”之滑稽。长公主下嫁萧思温后,先后生下三女,两女已出阁,待字闺中的三女儿萧绰年方十七,便是韩德让的未婚妻“燕燕”。

北宫千帆一入大厅,便见一个长身玉立、亭亭标致的少女向她强展欢颜,比自己还高了大半个头,依稀是十年前的容貌,正是萧绰。

寒喧几句,萧绰便将她带入内室,令侍从看守室外,好让她安心诊治。

北宫千帆察看一番,见吕不古舌尖泛白、两耳­色­晦,再号脉象,果然是心肾不交所致。所谓“舌为心首,耳为肾窍”,北宫千帆沉吟片刻,即令丫环将吕不古扶坐起来,她则坐其身后,以真气为她导正心脉肾窍。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便已功成。北宫千帆又看看韩德崇所开药方,皆是谨慎周全的方子,倒无偏漏,只是若由韩匡嗣开方,或许会见效些。但用药过于大胆,而吕不古又非武林中人,怕是也不好交待。她便不再多说,吩咐丫环扶吕不古躺下,自己推门辞去。

助人导气耗时虽不短,耗功却不多。故北宫千帆也不疲惫,复回大厅,安慰了萧绰几句,见她渐释忧虑,便与她又跳又笑,大谈起自己在江湖上所做的恶作剧来。萧绰与她十年未见,自也感叹不少。韩氏兄弟亦不再担心,坐在一旁与她们相互取笑。

契丹之地,尚武之风甚浓,故男女间不似关中那般拘于礼节,况且又逢故人远来,更是不亦悦乎。四个青年谈天说地论古话今,不觉已是日下西山。

忽然丫环跑来禀道:“公主醒了,要见三小姐,也请女太医进内室相见。”

北宫千帆心中诧异,随萧绰进了内室,见吕不古倚在床上,披头散发、面­色­苍白,一副满怀心事的模样,见了她们,心不在焉地邀她入座,以生硬的汉语道:“燕燕自与你玩过两次后,一直同我说你,说了整整十年。当年你在韩府做客,我身子不适未在场,如今见到你,又是这样。”

北宫千帆微笑道:“你说契丹话好了,我听得懂!”

吕不古看着女儿,以契丹语道:“本宫……我出自皇家,从小爱个舞刀弄棍,可驸马他却习文弃武,书生气极浓,我还真打心眼里对他……唉,这些年,夫妻间总是格格不入。”

北宫千帆道:“早听说长公主与萧驸马‘颠鸾倒凤’——哦,是‘文武合和’才对!”想起吕不古尚在病中,才不敢再开玩笑。

吕不古不嗔不恼,微微点头道:“北宫姑娘说得不错,我们确是有些……唉,这些年夫妻一场,虽谈不上什么情比金坚,相濡以沫之情却是有的。”忽地握紧萧绰,叹道:“当今皇上喜怒无……咳咳,这个嗯——脾气有些大,你爹陪他去怀陵祭祖,顺道于怀州狩猎,我担心会……”

萧绰为吕不古披上外衫,柔声劝慰道:“娘别担心。爹行事从来都谨慎小心,况且皇舅与娘是同胞手足。皇舅再如何——这个,也不会怪罪爹的!”

吕不古摇头道:“我梦到你爹了,他,他大祸临头,将有­性­命之忧。我一下午心惊­肉­跳。不行,派个人去怀州探望探望,我才能安心!不然,不然我……这些年我只会埋怨他不立军功、无所健树,夫不荣妻受罪,全没半点对他的温柔体贴。可这会儿,我却忽地忧心忡忡起来。娘不方便去怀州,燕燕,你替娘去瞧瞧好么?哦,对了,这位北宫姑娘,听说医卜星卦你都懂,能不能替本宫……替我解一解梦?”

北宫千帆微笑道:“不知公主所做何梦,可还记得?”

“我刚才梦见好大一场雨,黑­色­的……”吕不古打个冷噤,颤声道:“驸马寅古他,他淋着这场黑雨,雨停后天上黑虹当空,驸马他七窍流血,被黑虹吸走啦……是不是凶兆?”

北宫千帆心道:“按解梦之说,梦到雨后见赤虹,主大吉,黑虹则主大凶。虽然这些旁门之术我从来不信,不过他们夫妻连心,会不会真有些感应呢?何况这个辽主耶律璟素有‘醉王’之号,嗜杀嗜酒、凶残暴戾,萧思温是否真会遇险?呵哟,不好!韩伯伯也随行怀州,若萧驸马有事,韩伯伯岂非也跑不掉——韩二哥和萧三丫头的喜事变成了丧事,可怎么办?”

吕不古见她­阴­晴不定的神­色­,急道:“是不是大凶之兆?姑娘但说无妨!”

北宫千帆微一定神,道:“按解梦之说,此为中下之兆,吉中有凶、凶中带吉,乃因人而异。所需当事人有随机应变之能,公主不必担心!”

吕不古摇头道:“不必瞒我!我分明梦见他七窍流血……”

“流血才好!”北宫千帆不待她说完,脱口便道:“本来见黑虹乃是凶兆,可是又因为见了血,反而会有转机。”

萧绰奇道:“临风姐姐何出此言?”

北宫千帆心一横,暗想既已乱说就胡扯到底罢,索­性­道:“按占梦之说,梦中见血乃是大吉,哪怕是梦到自己或亲人被害,若见了血,非日进斗金则平步青云。你们看,这不是吉中有凶、凶中带吉,待能人伺机应变么?”

吕不古皱眉道:“如此说来,终究有凶险之象。不如燕燕……”

萧绰点头道:“那我这便去准备快马,连夜赶赴怀州一趟,好教娘安心!”

吕不古歉然道:“一切小心,千万不可冲撞了你皇舅!”

北宫千帆见母病女幼,心中不忍,脱口道:“准备快马,我替燕燕走一趟好啦!”

萧绰摇头道:“耗损功力为娘治病,已欠了你一个大人情,还让你替我奔波,教我此心何安?”

“信不过你临风姐姐?”

“燕燕绝无此意!”

北宫千帆一瞪眼,嗔道:“你两位姐姐都不在此处,惟你一人尽孝。你一走,难道要我替你尽孝不成?何况你那个皇舅的德­性­,你冒昧夜扰了他,反而横生枝节。若是我着上夜行服­色­混入怀州行宫探一探,应该不难。你的未来公公也随君出行,你不守在这里,教韩二哥又如何安心?”

萧绰心中不安,回头看看母亲,见她满眼焦灼、满脸憔悴,心中一痛,叹了口气,终于点头道:“你只到行宫探一探,看到爹和韩大人没事便好了,千万别惊动了皇舅,他、他这个人……爱生气!”

吕不古心中稍安,道了声谢,萧绰又扶她躺下,见她沉沉睡去,才道:“我去准备快马和夜行服,你千万保重!”

北宫千帆笑道:“你变得如此唠叨,当心韩二哥不敢要你了!还不去准备?晚餐也不吃了,你给我装几块­干­粮、­肉­脯,我边走边吃!”

萧绰送她出去,只对韩氏兄弟说吕不古要请她留宿、有事询问。韩氏兄弟见是私事,也不多问,自行告辞。

过了不久,萧绰备了快马,夜行服及水粮,北宫千帆换过装,拿了通行令,策马独去。因有皇家通行令牌,是以出上京奔怀州而去,一路关卡无人敢阻。

按萧绰所画的简易指示,未至深夜已抵怀州,离行宫已不过大半时辰路程。

借着星光,北宫千帆在夜­色­中展开图来参照,辨明方向,继续策马前行。忽听对面马蹄嘚嘚,似乎一行数人正向自己飞驰而来。她仗着功夫不弱,也不多想,大着胆子向对方迎面驰去。

双方渐近,夜­色­下看得分明,飞驰过来的六人六骑均着契丹武士服­色­,身形威武、骑术娴熟,一见可知是有武功根底之人。北宫千帆暗暗留神,看对方是否冲自己而来,可有偷袭暗算之嫌。

六人渐驰渐近,见马上不过是个文弱少年,只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理会,就此与她背道驰去,越来越远。

只听其中一人道:“辛古,这黄口小儿骑的可是御马,不知是不是偷的?”

另一人道:“小哥,你管他那么多,反正皇家的民脂民膏,偷不偷与我们何­干­?盥人花哥,你瞧这小子是不是汉人?”

被叫盥人花哥的那人道:“逃命要紧!唉,给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酸汉骑这骏马,真是鲜花Сhā上牛粪。看这个汉人小子,风一吹便没了,胜之不武,咱们又要急着逃命,不然非抢下这匹马来不可。”

北宫千帆听闻六个契丹武士眼力不凡,心中奇道:“难道他是失职的侍卫,怕被耶律璟五马分尸,就连夜逃命了?这更好,人少了方便我潜进行宫找人。萧驸马虽不认识,只须找到韩伯伯,一问便知。”不再理会那六人,继续飞驰前进,估计离行宫不远了,便找一隐秘处将马缚了,戴上面具、扎好面巾,再顶上一个斗笠,以防其一掉下,其余两样还可遮掩面目。

她一路按图索骥,寻到行宫,辨别君、臣方位,择一处偏帐潜入,见除了外面一两个侍卫,帐中只有一人酩酊而卧,却不知是谁。她走上去将此人的手扳开,见手中满是老茧,手掌又粗又大,乃武将之手,萧思温儒雅温文,必非此人。

无奈之下,只好潜出来,另寻偏帐潜入,仍见帐内只有一个醉卧男子。走近一看,正是韩氏兄弟之父、顾清源师兄韩匡嗣。

北宫千帆过去又推又摇,见他不过支支唔唔嘀咕了两句,翻身过去,依然大醉不醒。北宫千帆只得掏出药盒,挑些“清凉膏”在他鼻下一抹,又掐一掐他手心“劳宫|­茓­”,终于见他打个哈欠,懒懒地睁开了惺忪睡眼。睁眼乍见她的装扮,不觉惊叫道:“刺……”

北宫千帆蒙住他的嘴道:“韩伯伯,是我临风丫头,别吵!”见他满脸诧异,她“嘘”一声,仍是一手蒙他的嘴,一手去摘斗笠、面巾、面具,让他辨认。

韩匡嗣一揉眼,看分明了,奇道:“你这副德­性­进来,可有要事?”

“若非怕你认不出来,我直接易了容就进来,何须这摘摘戴戴的麻烦?是这样之故……”北宫千帆将昨日拜访见他,今日为吕不古诊治、受萧绰之托一事简略说了之后,问道:“萧驸马还好罢?”

韩匡嗣打个哈欠,挥手笑道:“你们女人真是好笑,做个梦而已,就要连夜策马前来求证。你这丫头,还跟当年一般多事!”

北宫千帆一伸舌头,笑道:“到底有没有事?我好去回话!”

“怎么会有事。今儿皇上高兴,白天­射­死一头熊,晚上摆酒设宴,我们都多喝了几杯。大概萧驸马、高大人也跟我一样,醉倒了。”

“南院枢密使高勋?”

“你知道?”

“刚才不小心进了他的帐。”

韩匡嗣道:“你回去报个平安罢。大不了萧驸马明天酒醒了闹个头疼而已,喝碗解酒茶就没事了。”

“醉也会醉出病来的,你还是去探视探视,我再回去。反正是去看未来亲家。”

“你还真多事!”韩匡嗣轻笑一声,提高嗓门喝退帐外左右,便领着北宫千帆往外走。未至萧思温处,一人却气急败坏迎过来,正是刚才前一帐中的醉汉、南院枢密使高勋。

高勋一见韩匡嗣,便道:“出事了,快跟我走!咦,这位是……”

韩匡嗣忙道:“亲戚!”转头吩咐北宫千帆回帐等候,便匆匆而去。

北宫千帆想到二人均是公职在身,私事自当稍候,便转身回去,一面四下环顾,心中奇道:“皇帝老儿的行宫里怎么禁卫如此松懈。暴君不是最怕被人行刺谋杀的么?哼,必是耶律璟残暴不仁,侍卫们故意松懈,留给刺客可趁之机!”回到韩匡嗣帐中,许久不见有人来唤,无聊之下,托了腮打起盹儿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外脚步声渐近,北宫千帆一惊,还道韩匡嗣议完公事回来了。岂知帐外侍卫郎声道:“北宫公子,萧驸马、韩大人有请!”

北宫千帆烦躁已久,见有人来请,便掀帐而出,随他去见韩匡嗣。

那侍卫将她带至一处,远远指着一帐,垂首道:“公子请进,大人们有要事相商!”便站在当场不动。

北宫千帆心中更奇:“契丹人的事,­干­嘛叫我去商量?呵哟,莫不是——呸呸呸!”心中既惊且疑,握牢鞭剑,自行往帐中而去。

掀帐进去,帐中一灯如豆,高勋见过,为首一位儒雅的中年文士自是萧思温无疑了。帐中惟有萧思温、韩匡嗣与高勋三人,皆是面­色­灰败、如临大敌。北宫千帆不知进退,嬉笑道:“怎么,喝酒真喝出了毛病来了!是头痛脑热,还是上吐下泻?”

萧思温抬眼打量她片刻,转头向韩匡嗣道:“这便是你所说的那位轻功盖世的姑娘?可比燕燕大不了两岁呵!”

韩匡嗣颓然点头道:“惟今之计,只好再托她一次了,果然公主的梦……唉,夫妻连心,真是不假。只是要她连夜再跑三趟,还真难为她!”

北宫千帆道:“是皇帝老儿……皇帝有事要留你们,托我向你们家眷报讯,还是你们惹恼了皇帝,要我去报讯,让你们家人避祸?”

萧思温惨然笑道:“姑娘果然冰雪聪明,一点便透三分。我们确是托你去萧、韩、高三府报讯,并非吩咐家人避祸,而是叫他们逃命,有多远便逃多远!”

“这么严重,难道三位犯了欺君大罪?”

高勋淡淡道:“既然有事相托,我们就不瞒你了。你可知道,这座金碧辉煌、豪华气派的营帐是何人所住?乃是我大辽皇上!”

北宫千帆笑道:“你们辽国皇帝这么老大不小了,也玩弃宫出走么?是不是想学汉人皇帝那样,到民间去微服私访?哈哈哈!”

萧思温等她笑完,才缓缓道:“今日皇上­射­中一头黑熊,设宴行宫,我们三人朝拜庆贺,喝得群臣皆醉,辛古、小哥、盥人花哥等近侍六人正当今夜守卫之职,可这六人如今已然不知去向。”

北宫千帆想起途中所遇的六名契丹武士,心念一动,暗道:“是了,当差的六个近侍居然趁皇帝老儿大醉,逃出怀州。皇帝老儿醒来,难免怒迂于他们,可也罪不及诛,更祸不及家眷呀。耶律璟果然残忍暴戾、小题大做!”

萧思温见她一脸迷惑,续道:“高大人,你带北宫姑娘去屏风后看看。”

高勋一拍她的肩,示意她随自己过去。北宫千帆心道:“难道那六人还偷走了皇帝老儿的什么宝贝?”随高勋走到屏风之后去看究竟,一惊之下,忽地“呀”一声,忙将自己的口蒙住,不敢再吵。

只见屏风后面一张榻上躺着一人,容貌粗莽、双目紧闭、面无人­色­,全身又是酒气又是血腥味,腹、胸、颈皆有利刃所伤的深痕,血已凝成紫­色­……虽不认识,观其服­色­,仍可知此人便是辽国国君耶律璟!

北宫千帆倒退几步,念头飞快地转动、迅速地串到一起,已明就里,便低低地向高勋道:“是不是那六个近侍行刺了这个暴……你们的皇帝,然后逃之夭夭?”

高勋黯然点头,一拱手,垂泪道:“韩大人说姑娘古道热肠、急人所急,我死不要紧,可是家中老小,宗室族人几百条人命,却要拜托姑娘啦!”

北宫千帆乍遭如此变故,乃是生平第一次,也自手心冒汗、神经紧张,微微点头,随高勋出去,见萧思温与韩匡嗣也对着她拱手而立,心中方知既入旋涡,再难独善其身。保护圣驾不周,致一朝天子遇刺,牵连何等重大。若自己不替他们去报讯示警,三家宗族近千条人命,皆会化作刀下冤魂。既知自己无法袖手旁观,惟有暗暗叹息。

萧思温道:“我们会尽量拖延时辰,封锁圣上遇刺的噩耗。两日之内,便靠你的轻功与机智了。萧某初见姑娘,不意是在如此惨境之下,还要再三劳烦……”

“他死了倒好!”北宫千帆脱口打岔,突发奇想地道:“我弄不清楚你们契丹皇族间的宗室关系。不过,却有一个­妇­人愚见的大胆想法,似是虚妄了些。”

萧、韩、高三人听她诅咒,本来皆是不悦,忽听得她说有主意,病急乱投医之下,仿佛一个溺水之人抓了根救命稻草,要作一番临死前不甘心的挣扎,于是三人齐道:“姑娘冰雪聪明、文武全才,愿闻妙计!”

“先别夸我!”北宫千帆再度低头沉吟片刻,才低低地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本来你们这个辽国皇帝就罪该万……咳咳,若能在宗室之中另寻一位宽厚些的继承人,拥立此人为新君。三位不说是功臣,至少死罪可免。听说这个耶律璟——你们这位皇帝无后,不如商议一下拥立新君的事,再封锁遇刺的消息,由高大人——唔,高大人是武将,连夜回京向新君报讯,带他连夜赶往怀州奔丧,柩前嗣位,再诏告天下捉拿刺客……”

她见三人眼睛越睁越大,情知自己所说太过荒唐,声音也越来越低,终于叹息一声,低头道:“好吧,我这就连夜往回赶,替你们三家报讯去。我年轻识浅、­妇­人愚见,你们当我信口开河好啦。江湖浪女本不懂朝中之事,我走了!”

萧思温忽道:“好姑娘别走,你的法子也许真能管用!”

北宫千帆道他垂死之人口出讥讽,低了头便想出去。高勋将她一拉,低声道:“好姑娘别走,我也赞成你的法子!”

韩匡嗣抢过去将她一拦,也道:“临风丫头,你虽异想天开,所说的却是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计,未必不可行。坐下来,大家从长计议!”

北宫千帆皱眉道:“我一非契丹人,二不关心朝廷事,只是个能为故人跑跑腿的江湖浪女而已。有什么好和我商量的?”

高勋将她强拉过去坐下,道:“这个妙计可是姑娘想到的!”

“呜呼悲哉!”北宫千帆头皮发麻,想到要自食这胡说八道的恶果了,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正文 中——十四回 往事已成空

浣溪沙

——李煜

转烛飘蓬一梦归,

欲寻陈迹怅人非,

天教心愿与身违。

待月池台空逝水,

映花楼阁漫斜晖,

登临不惜更沾衣。

北宫千帆硬着头皮坐在三位重臣身旁,暗骂自己多嘴。她本不懂什么天下兴亡的大道理,也最不喜欢朝堂中复杂­阴­险的权变斗争。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不过几句信口开河,便卷入这皇族宗室的权变旋涡里。心里除了骂自己多嘴多事之外,也只好扬手抽自己一嘴巴,自认倒霉。

韩匡嗣道:“皇上并无子嗣,太宗一支尚有皇弟太平王庵撒哥。此人一样是个好勇斗狠的人物,又是皇上的胞弟。拥立了他,我们仍没有什么好处!”

高勋亦道:“太祖一支,尚有第三子李胡之子,便是如今身在狱中的喜隐。他曾因图谋造反而下狱,也不是厚道之人。此人合适么?”

北宫千帆闲着无事,管不住自己的嘴,居然又道:“自古皇室多­操­戈!这皇帝老儿凶残暴戾,难道不能拥立他在宗室里的对头,或是被他迫害过的皇室宗亲么?”忽想到自己若再多嘴,说不定还会揽麻烦上身,忙反手一拳往自己口中捣去。

萧思温一拍大腿,微笑道:“姑娘与我所想,不谋而合!”

北宫千帆又是一惊,再也不敢多说一句,低下头去暗骂:“糟了,难不成还作了篡权的同谋了?你这么多嘴,活腻了是不是?”虽不说话,耳朵却竖得比狼还尖,听韩、高二人道:“驸马说的是……”

萧思温道:“不错,正是此人。自‘察割之变’后,他一直谨小慎微、暗藏锋芒。若能还政于世宗一系,拥立了他,他自当珍惜这个皇位,不会是位暴君。况且世宗一支受难十九年,若他继承大位,一定会对我们法外施恩,就算追究起来,顶多降职而已,总好过株连九族,全家­性­命不保罢!”

韩匡嗣吁了口气,道:“若是真的能够拥立他,实在是由祸变福、转危为安了。”

北宫千帆听了,知道他们说的是世宗耶律阮之子耶律贤,便不经意地附和着点了点头。

高勋笑道:“连姑娘都点头了,驸马果然与姑娘英雄所见略同!那便这样罢,萧驸马、韩大人留守怀州行宫、封锁消息,我和北宫姑娘连夜回上京报讯,联系飞龙使女里,率领侍卫迎他前来奔丧……”

北宫千帆惊跳起来,苦着脸道:“这好像不关我的事罢?你们契丹人要换皇帝便换好啦,我也没什么用处,对不对?”

韩匡嗣柔声道:“怎么没用?你身手强过高大人,轻功也高,模样又不起眼。扮个耶律贤……未来皇上身边的侍卫,既掩人耳目,又让人放心。你也不愿韩伯伯被满门抄斩,你韩二哥、燕妹妹鸾漂凤泊罢?”他素知她吃软不吃硬,见她面有难­色­,便动之以情。果然,说了这番话后,她的面­色­越来越踌躇了。

萧思温也柔声道:“好姑娘你放心,若大事不成,我们不幸被车裂或凌迟,绝不供你出来,连累于你。况且凭你的轻功,若见势不妙,必能逃得一命。你若发现我们失了利,便想法子逃生去,头也不必回,我们绝无半分怨恨!”

北宫千帆知道再劫难逃,长叹一声,终于点头道:“拿套侍卫服给我换上罢,反正,是祸终究也躲不过。”

当下高勋与她快马驰回上京,赶往耶律贤居所。高勋禀了事故,留北宫千帆为近侍,便与藩氐旧臣飞龙使女里去急召侍卫。

北宫千帆坐在下首,冷眼看去,那耶律贤不过三十多岁,同耶律璟一般的高大健壮,却没有皇族的骄纵之气,更没有武人的凌厉之势。可想而知,以一个辽国皇子身份,他是如何谨言慎行、战战兢兢地在自己堂叔的­淫­威之下苟活了十九年。

只见这耶律贤面容僵直漠然,虽然强装镇定,眼神中却忽喜忽忧,前途是权倾一国、君临天下,还是五马分尸、凌迟处决,自己毫无把握。北宫千帆不禁暗暗叹气,想起当年文献太子为承大位,不惜鸠杀叔父,自己又病卒于其后,结果成全了李煜这个除风花雪月以外毫无宏志的书生。世事难料如此,而她现今竟也成了一个生死未卜的契丹皇室子弟的贴身近侍,将她自己陷入如此复杂境地的,全因她异想天开的信口开河……

正在胡思乱想,忽见女里奔来回禀:已集结了侍卫五百,即刻赶赴怀州,凌晨可抵怀州行宫。

北宫千帆皱眉道:“胡闹,五百人护驾,于新君嫌太少,一起出京又太多、惹人起疑,出了岔子谁负责?”

高勋与她相识不过几个时辰,却已极为钦服她的机智,便道:“姑娘有何高见?”

北宫千帆不答,却向耶律贤道:“不知道这位皇子是否愿意降尊纡贵?”

耶律贤苦笑道:“如此骑虎之势,还顾什么体统?但说无妨!”

北宫千帆这才道:“我和你换套衣衫如何?”

耶律贤会意,点头道:“姑娘扮我本来也可以,然而姑娘身量娇小,如何掩人耳目?”

北宫千帆笑道:“我骑上你的御马,穿你的衣服出去,必为官兵所疑。借着夜­色­,我戴上头盔出京,好歹也是你们皇室中人,他们便是怀疑,也不敢拦阻,终究要放行。然后我前脚出去,你便可以扮作侍卫,随高大人、飞龙使一起追赶,说我是假冒的,想要加害于你。借着夜­色­和五百人的掩护,你们不但可以名正言顺出京追捕于我,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责备守城士卒的不察,放跑了­奸­细……”

耶律贤又惊又喜,叹道:“姑娘晚生于我十年,智谋变通,却是我生平所见的女子第一人,佩服!”

“不必客套了,你快换衣服去。先委屈几个时辰,回来时威风凛凛,才好出了这口恶气!我们分头行动,日出前在怀州行宫接头!”北宫千帆一面催促耶律贤,一面与高勋、女里商量接头暗号。一切商议已定,便分头而行。

北宫千帆心头烦闷,顺手又拿起刀来,继续琢磨。

“临风姐姐,很无聊么?”萧绰在身后一拍她的肩:“咱们骑马去!”

“等一下,快好啦!”北宫千帆低头琢磨了一番,不知道手中这五寸长的玉人儿该是怎样的脸庞,怔了片刻,忽地在玉人儿心口上刻起来。萧绰凑脸过去,见她边刻边吹,不到小半个时辰,便在玉人儿胸口上刻了一张自己笑靥如花的脸庞。

萧绰若有所悟地道:“临风姐姐有心上人了?我认不认识?是不是咱们契丹人?”

北宫千帆微微一叹,淡淡道:“没你命好,一箭穿心!我连­射­两靶,靶心都已给人先占了。刻来玩玩,天知道这玉人儿会是谁的尊容?”

萧绰听耳中,存心打趣地道:“唉,原来有人单恋不甘心,暗地里还吃醋呢!临风姐姐,教你吃醋的姑娘,武功高过你,还是容貌美过你?能否说来听听?”

“吃醋?”北宫千帆停下手来,若有所思地一松手,玉人掉了下去,萧绰一惊,伸手接住,奇道:“琢磨了好些日子,你怎舍得摔?多好一块玉呀,若非是你,爹怎舍得送?”

北宫千帆不理她,只是忽地觉得理不清头绪,满心迷惑起来:

“我吃过二姐的醋么?不然为什么从不曾帮诗铭哥哥多加几把火?我算什么,婚约不过是上一辈的许诺,若非这层障碍,我才是他们之间那个多余的、横亘其中的人!”

“我吃过东土姐姐和妙语姐姐的醋么?不然为什么不帮淡如去从中破坏丘逸生和东土姐姐,只鼓励过淡如一次?妙语姐姐、李遇、淡如,他们三个算什么,我在其中又是什么角­色­?为什么我遇到的靶总是被别人先­射­了心去的?还是我根本就觉得开弓­射­靶是件麻烦事,没打算去­射­,即使是个空靶?”

“我从小在逍遥宫、在山庄里,无论才智、武功、文采、容貌,都比不上她们。是不是因为自惭形秽才总往外跑?还是我真的很野、很刁蛮,不愿受管束呢?”

萧绰见她呆若木­鸡­,口中念念有词,心中害怕,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北宫千帆回过头来,嗔道:“都快要出阁了,还这么没心没肺、动手动脚?”

“我倒羡慕你,自在了这么多年!”

“是不想嫁,还是不想做韩夫人?我去帮你说!”

萧绰见她作势欲起,急了,一拉她道:“谁说不想嫁,谁说不想做韩夫人?”

“哦,原来是想嫁想得发烧,急着做韩夫人,连矜持都不顾了!”

萧绰这才自知失言,大羞之下,满屋子追跑着打她,两人闹成一团。

“吱呀!”一声,丫环推门进来,向萧绰禀道:“公主、驸马已在大厅,等着接旨,请三小姐前去接旨!”

北宫千帆笑道:“你的皇帝表兄大概要封你做什么公主郡主的,还不去领赏?”

萧绰趁机追上去,在她颊上一拧,也笑道:“要封赏,也是爹、韩伯伯和你才对,我又没出力,哪里轮到我了?”

北宫千帆叹道:“若非等着观你大婚之礼,我早离开辽国了!还不去接旨?”将她与丫环一起往门外推去。

萧绰回过头来,趁机又捣她一拳,笑道:“等着我回来和算帐,用你教的长拳来打你!”话一完,便被丫环拖走了。

北宫千帆见房中又冷清了下来,百无聊赖地拿起那个没有脸庞的玉人儿发呆,许久无人来叩门,便伏案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推窗看去,又是日薄西山了,仍未见萧绰来找她,稍坐了一会儿,丫环便在外面叩门,唤她去用晚膳。

北宫千帆推开门,向那叫韶儿的丫环笑道:“你们的……”不知萧绰是否已册为公主,“三小姐”便未说出口。

丫环韶儿见她问,便道:“三小姐不舒服,姑娘用过膳再去看她不迟。”

她还道萧绰玩得累了,也不在意,心中暗道:“哼,好个耶律贤,萧驸马可是首功之臣,连燕燕的公主封号也不册,韩二哥也做不成韩驸马了。这一个多月的皇帝,他究竟做了些什么?”这才顺口道:“三小姐怎么了?”

“三小姐晕倒了,说是什么郁结于心,急出来的!”

北宫千帆一皱眉头,又问韶儿:“谁让小姐急成这样的?公主还是驸马?”

韶儿低下头去,不安地道:“本来很好的。圣上下旨,册封三小姐为贵妃,她就晕了。”

“贵妃?”北宫千帆一惊:“册燕燕做谁的贵妃,他表哥么?”

“知然是皇上!”

北宫千帆头一麻,心中茫然起来:“怎么会这样?萧驸马首功之臣,皇帝老儿不加封赏,还要抢人家快出阁的女儿,那韩二哥怎么办?”

韶儿怕失了言,便小心翼翼地道:“姑娘请用……”

“不用了,我去看燕燕!”北宫千帆手一挥,直奔萧绰闺房。一路过去,见一个丫环端着托盘出来,盘中汤药、饭食都未动过,便道:“你们三小姐没醒?”

丫环禀道:“三小姐嫌药苦,又没胃口吃东西,让端走。”

北宫千帆拿了药碗道:“你先回去,我去看她!”遣退丫环,推门而入。

“临风姐姐?”萧绰隔着纱帐虚弱地道:“失礼了,不能起床!”

北宫千帆过去掀开床帐,见她斜倚床上,目中含泪、神­色­酸楚。想到她一落千丈的心情,不禁握紧她的手,柔声道:“傻丫头,怎么连药都不吃?你爹是大功臣,让他去求个情,我也替你去说几句,应该不致龙颜大怒罢?”

“没有用了!”萧绰惨然摇头道:“皇上虽不知我与德让的心事,这桩婚约他却是有所耳闻的,不过他以为是萧、韩两个家族的联姻罢了。正是为了赏赐萧、韩两家,这才下了圣旨。”

“这算什么赏赐?”北宫千帆一头雾水。

萧绰含泪道:“皇上打算先册我为贵妃,吩咐宣旨的太监私告爹娘,为表示嘉奖,我一入宫,就册我为皇后。至于德让,为了奖励韩伯伯的功劳,皇上打算另选一位皇室中身份高贵的闺秀,赐婚给德让。皇上以为,这是一种最好的封赏。其实,我以为皇上会赐婚于我和德让,岂料事情会变得如此复杂!”

北宫千帆听得目瞪口呆、张口结舌。本来她以为萧绰会被册为公主,韩德让为驸马,以此来嘉奖萧、韩两家。岂料这个“封赏”比她想象的还“重”,只是太过出人意表。

萧绰断断续续说完,便仰着头发呆,北宫千帆也同样无话可说,心中暗道:“其实这个辽国新君还真是个感恩图报、是非分明的大丈夫。明明已有妻室,为了感谢拥立自己的功臣,竟以皇后桂冠相赐萧家,又要将皇室闺秀赐婚于韩家。比起勾践杀文种、刘邦诛张良,倒算个饮水思源的君子了。虽然皇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这个皇帝比起那耶律璟来,契丹百姓的日子一定会好过许多。”

忽地想起赵匡胤,心中又道:“所谓‘杯酒释兵权’,赵匡胤在汉人的皇帝中,也算个客客气气、君臣分明的人,虽说是防臣功高震主不算磊落,但比起杀戮功臣的君主,已算很不错了。不过这个耶律贤,似乎胸襟更宽些,对近臣如此,对百姓又会如何呢?”

“咳咳!”萧绰咳嗽了几声,泪珠滚滚而下,喃喃道:“什么荣华富贵,全是假的!不能依照心­性­而为,徒然辜负有情人的青春,才是真的不开心!”

北宫千帆不再遐思,也想不出什么劝慰之词,只轻轻问道:“可有什么打算?”

“十天后入宫,还敢有何打算?”

“我会帮你!”

萧绰一看屋中无人,忽地道:“无论我作任何打算,你都会帮我?”

北宫千帆点头道:“一定帮你!”

萧绰眼睛一亮,悄声道:“你的轻功那么好,如果帮我送封信给德让,一定神不知鬼不觉罢?你在中原或是西域,有没有什么莫逆之交可以信赖?”

北宫千帆注视着她,心底忽然升起一份不安,一字一句地道:“若只是送封信,于我是举手之劳。不过若有它想,还望三思而行。但愿我所猜有误,你是不是打算……”压低声音问道:“私奔?”

萧绰迎着她的目光,毅然点头。

北宫千帆肃然起敬,敬她为了不负自己的心,连皇后也不屑做。钦佩之下,咬牙道:“好,豁出去了!只是不知韩二哥怎么想,我先去探探他的心意,回来再从长计议。”

萧绰双颊绯红,不胜娇羞地道:“我去写信,拜托你啦!”

“你还是先喝药罢!”

萧绰接过碗,仰头喝了药,立即下床铺纸,北宫千帆在一旁帮她研墨,回头笑道:“为了不让人起疑,夜阑人静之后我再出去,天明以前回来。你听到有人叩窗三次,每次三声,便是我了。你只须开窗不必开门,我会窜进来。”

萧绰犹疑了一会儿,喃喃低语:“若他不肯,我会谅解的!”

夜深人静,萧绰辗转反侧,心绪纠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叩窗之声终于响了,她此前已将丫环遣出,此刻听到声音,似乎连心跳也停了,轻轻下床去开窗,但见自己的手颤抖个不停,心中只想着:“德让他会点头吗?会吗?……”

北宫千帆扯了面巾,喘了一口气。萧绰见她面带微笑,知道韩德让已然答应同自己携手私奔,心中不胜欢喜,轻轻地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还道你埋怨去得太久呢!”北宫千帆笑道:“我去的时候,他正打算天明后接我回韩府,好替他传信,赶在你入宫之前,他要带你远走高飞。恭喜了!”

萧绰又羞又喜,吃吃笑道:“他也这么打算了,真的么,我没做梦?”

“我去这么久,便是在和他商量,如何将你掉包出府,与他相会。”

“是呀,既册为贵妃,我进进出出必不方便,这是大问题!”

北宫千帆道:“二天之后,我来替你易容,你扮成我便可以大摇大摆出去。我随后扮作小丫头跟上去会你们。碰头之处,就是你们常去的那间酒肆。待天一亮,我便去市集预订三匹好马,是你介绍我认识的那个姓台的马贩,二天后你去取马,他便会将你当作我,把马交给你。牵了马,你直奔那间酒肆,我出去后再替韩二哥易容。我们三人会合之后,由我护送你们出辽国边境。”

萧绰又惊又喜地道:“来回两个时辰,你们便商量得如此仔细?我听德让说过,韩伯伯的师父是位易容国手,可这位前辈连自己儿子也没传授易容术,韩伯伯也不会,你怎么会?”

“韩伯伯的师弟是我逍遥宫右护法顾叔叔,顾叔叔他爹易容术的惟一传人便是我,因为顾叔叔被他爹扫地出门、没机会学。而稍懂易容术的北斗和蕊姐姐,都是我的传人,厉害吧?”

萧绰见她不无得意的表情,虽不认识她所说的人,却也替她开心,更为自己高兴。

辽国上京南郊,三人三骑谈笑风生。

正是春风拂面、暖日醺人的时节,有情人的携手,更加显得甜蜜珍贵。

是否所有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是否所有终成眷属的有情人都能够不离不弃、相伴白头?

是否所有相守到老的有情人,最终都不会怨恨对方的拖累,不会因厌倦而互相心生懊恼?

是因为相思的距离使人甜蜜,还是因为相守的琐碎使人不堪?

北宫千帆将萧绰扮作书生,韩德让扮作随行侍卫,自己则扮为普通书僮,三人三骑,向南而去。

北宫千帆道:“我们出了辽国的边境,再向西而去。我送你们到吐蕃投奔南郭驸马,先安顿下来再说。想再远些,可往波斯投奔波斯的镇国大将军仲长伯伯。你们若隐姓埋名、不露锋芒的话,没人会想到去那么远逮你们!”

萧绰低头道:“娘听了圣旨,本来很高兴。这下我留书而去,她一定气死啦!她身体一直不好,姐姐们又不在身边。”

韩德让也道:“不知爹会不会气厥过去!”

北宫千帆一收缰绳,静静地看着他们,让他们自己决定。

韩德让与萧绰对视良久,各自叹息一声,不再疾驰,任座下的马徐徐而行,不加鞭笞。一见可知,二人均是满怀心事。

忽听一队人马从身后奔来,遥遥望去,乃是一队辽兵。

北宫千帆低声道:“镇静些,遇到熟人不可相认,人家便认不出我们来了。见机行事!”

那队人马越来越近,不过数丈之遥。三人不敢回头,皆强自镇定,任座骑缓行。

忽听一人吩咐道:“你们先回去,我要会几个朋友!”乃是一个中年男子,声音甚是耳熟。韩德让听在耳中,面­色­一变。萧绰也是神­色­惨谈。

那队人马走远了,身后那中年男子才道:“临风丫头果然尽得顾门易容术­精­粹,可惜你小子却处事不慎,换了衣赏易了容,却仍套着有韩府标记的靴子出来。若非如此,我不还真的认不出你小子。”

韩德让一声长叹,回头道:“叔叔好眼力,德让粗心了。您是奉皇命来捉我回去的么?此事与燕燕无关,我回去自首。”

来者正是韩匡嗣胞弟、韩德让叔父、辽国南京都统韩匡美。

韩匡美绕骑到三人面前,向另二人道:“不知哪一位是萧贵妃凤驾,哪一位是北宫节度使?冒昧冲撞,得罪了!”

萧绰与北宫千帆相对苦笑。萧绰拱手道:“韩叔叔,放我们一条生路好么?”

韩匡美听她说话,确定了各人身份,便叹道:“一对不知天高地厚的痴男怨女,若连累家人也罢了。皇上一心欲封临风丫头为云州节度使,辽中第一汉家女臣,你们却将她也牵连进去,岂不悲哉?”

北宫千帆本在一旁冷眼不语,忽听到与自己也有关系了,只觉头大如斗,不胜其烦!

韩匡美见三人均是低头不语,又道:“不管萧、韩两家如何立功,但皇上就是皇上。他册封的贵妃留书而逃,与他要赐婚的功臣之子私奔,你要一国之君的面子往哪里搁?拿不到你们,自然会问罪家人,那时候功臣也变罪臣了!”

韩德让毕竟长了萧绰十二岁。本来以他的谨慎,并非未曾考虑后果。只是三日之间,由欢喜转为绝望,又好容易有机会与心上人远走高飞,冲动之下才未计后果。此时听叔叔将利害说出来,知他所言非虚,不由得噤声不语。

韩匡美见他神­色­郑重,知道他已冷静了下来,继续道:“如今萧、韩两家已经乱成一团。公主急切之下,吐了一口血,嫂子也吓晕了过去,尚未醒来。你们都是有孝心的孩子,希望喜事变丧事么?”

韩德让与萧绰齐声道:“娘怎么了?”绝望地再度对视一眼,各自黯然垂首,软化了。

韩匡美道:“这等大事岂敢伸张。萧、韩二家除至亲外,他人无从知晓。我与你几位叔叔、你几个兄弟各自带人分头寻找。若非这双靴子,连我都找不到你了。回不回去,你们自己定度。临风丫头,累你这一个多月奔波劳碌,还牵连你惹上杀身之祸,韩叔叔替萧、韩两家向你谢罪了!”说罢,拱手向北宫千帆深深一揖,长叹数声。

北宫千帆淡淡一笑,道:“帮人私奔、瞒天过海的孽,我造的已不止一桩了,何曾惧怕过什么杀戮之祸?即便有情人成了一朝的眷属,十年、二十年后,谁敢保证能够不厌不恨、不离不弃?他们作下的决定,我一定会成全、尽力相助。他们若有悔意,我便随他们回去。总之,要他们自己决定才好,分合总有因,聚散皆是缘!”

萧绰热泪盈眶,咽声道:“临风姐姐,咱们不过十年前的两面之缘,你便如此赴汤蹈火一再援手,却又轻描淡写不屑一提,却教我如何再忍心牵连于你?何况娘……”

韩德让忽道:“不错,上不尽臣力子责,是为不忠不孝,下愧对挚友、连累故人,是为不仁不义。燕燕,你回去做你的皇后,我答应你终生不娶,尽一切可尽之力成为朝中重臣,为你所用,巩固你的后位。他日皇上即使存了念头,不顾恩义要废你,我必笼络朝臣死谏,保你此生安坐皇后之位,荣享太后之誉……咱们回去罢,去看各自的娘,然后忏悔!”

萧绰再也忍不住,泪珠滚滚而下,哽咽道:“傻瓜,你怎能终生不娶?你一定要封妻荫子、儿孙满堂才行。这样,咱们的儿女才能够在一起,在一起……”

北宫千帆知道他们走不掉了,一挥鞭,向韩匡美道:“你我先回去,各自回报消息,以免其他几路人马的搜寻引起不必要的猜疑。让他们再多聚片刻罢!”

韩匡美放下心头大石,点头道:“临风丫头,你确是一个热心肠的姑娘,真不知该讽刺你还是该欣赏你。不过这些日子你的妙计百出,实在又教人钦佩——十年如一日,‘依然故我’之号,斐宫主应该把它让给你才对!’”

北宫千帆笑道:“你们不怪我拐带未来皇后,已经海量汪涵了。只是他们这后半生……唉!”回望韩德让与萧绰一眼,心情黯然。

“所谓政治联姻无力自主,便是如此了。非但个人无能为力,连至亲的父母、手足也难加援手,古今皆然。”

“所以最讨厌和官府打交道,更遑论皇室中人?”北宫千帆一声苦笑,忽地想起大理段素丹、蜀中慧妃费含蕊、江南国主李煜、宋主赵匡胤,及其远在吐蕃的长公主曼娜、驸马南郭守拙,如今更多了辽国的未来皇后萧绰。喟叹之间,但觉世事之难料,直如棋局。却不知她自己,算棋子、棋盘、棋谱还是棋手。

又见夕阳红西天,关山古道人断肠。

最是断肠处,有情生别离。

北宫千帆再度搬回韩府,不愿见萧绰的泪水,也懒得再理会吕不古的病体。

这日,韩德崇跑来找她,问道:“二哥不痛快,怎么你也懒懒的,不再往外跑了?”

“跑不动,没人陪!”

“皇上不知如何为二哥指婚。二哥对所见过的贵族千金、皇家闺秀都不中意。今天萧贵妃进宫,我们带二哥去打猎好不好?鲁王世子与千金相约今日去打猎,你若去,二哥必不好意思推辞。”

“鲁王是不是述律后兄弟的世孙,赐姓萧的?这位千金,想必也是韩夫人的人选之一了?”

“好聪明的丫头。鲁王千金,皇上有意指给二哥,这位世子嘛,皇上有心留给你这位未来的辽中第一女节度使!”

北宫千帆倒抽一口冷气,摇头道:“我才托燕燕进宫后替我求情,千万不能为官,免得麻烦。你们这皇帝老儿还想乱点鸳鸯谱,我只好亡命天涯了。我可是自小就订了亲的!”

韩德崇笑道:“可是据我所知,你这个婚约已经不算数了。关中江湖传言,你为了悔婚,不惜弃家逃跑。你又没有心上人,或许惟有我辽中勇武之士,才治得了你这种人物!”

北宫千帆冷笑一声,道:“好罢,那位鲁王世子萧人杰,我便去见识见识。不过丑话先说在前面,我若弄得他­鸡­飞狗跳,可是不能受责怪的!”

韩德崇吓了一跳,惊道:“又想用你那一套对付人家?人杰虽然弓马娴熟,武艺也不错,可怎么禁得起你来折腾?何况皇上向鲁王和世子力荐你品貌端正、娴良淑德,你也该替皇上绷一绷面子才是!”

“好,我不整他!”北宫千帆又是一声冷笑,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向这个萧人杰请教琴棋书画、医卜星卦、天文地理、歌赋诗词、圣尊贤史……你看如何?”

韩德崇苦笑道:“人杰其实挺忠厚的,你何必要吓唬他?”

“没有呀!”北宫千帆圆睁星眸,故作天真地道:“我最喜欢和忠厚的人谈论文章学问啦,谁让我如此品貌端正、娴良淑德呢?”

韩德崇低低地叹了一声:“人杰真可怜!”

“他可怜,谁可怜我?”北宫千帆也在心里叹了几句:“谁希罕欺负这些膏粱子弟?我想欺负的那个人,他现在身在何方、心在何处?唉,我又未必打得过他,不然,能和他打上三天三夜,也是件开怀的事!”

低下头去,北宫千帆开始把玩手中的那个未琢五官的玉人儿——依稀仿佛,一张英气内敛、沉默从容的脸,已藏在玉人头上那没有容颜的面庞之后。正文 中——十五回 浮生苦憔悴

虞美人

——李煜

风回小院庭芜绿,

柳眼春相续。

凭阑半日独无言,

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笙歌未散尊罍在,

池面冰初解。

烛明香暗画楼深,

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萧人杰悄悄打量过去,只见一个面庞白皙的黑裳女子安然闲坐,剑眉微挑、星眸略扬,鼻翼­精­致、樱­唇­小巧、齿如编贝、窈窕妩媚,生生一个江南的文秀女子。想到新皇对她的夸赞,不禁微微一笑。

北宫千帆微微抬眼,也略作端详,见韩德让身旁这个英武男子身形魁伟、行止豪迈,眼一花,忽地嫣然一笑,眼前依稀间换成了另一张英气勃勃的脸。

萧人杰见她笑得妩媚,忙又报以一笑,心中暗道:“皇上说得不错,她确实是品貌端正。可是这副文弱的模样,怕是风大些也能吹得倒,哪里像什么武艺超群的巾帼人物?还比不上妹子呢!”

萧艳杰则坐在她身边不停地打听江湖趣闻,问三句,北宫千帆便答一句。韩德崇见她不撒野,也就放了心。

韩德让忽道:“说是打猎,怎么在此聊天。带箭弩出来何用?”

北宫千帆知道他心里不畅,便笑道:“果真想打猎,又何须弓弩?”

萧艳杰大感兴趣,奇道:“若是猛兽,不用弓弩,岂不为之所伤?”

萧人杰有心显示身手,便道:“酒已喝够了,咱们再不上马,怕要空手而归了。”说罢一拍手,侍卫便将马牵了过来。他翻身跃上马,心中得意,吩咐妹妹道:“艳杰,扶北宫姑娘上马,这女真马­性­烈难驯,别伤了客人!”

萧艳杰便要去搀她,北宫千帆轻轻摆手,以示不必。韩德崇也笑道:“临风丫头,女真贡马可不好骑,你到底行不行?”

北宫千帆瞟他一眼,淡淡道:“出门之前,你怎么吩咐我的?”

萧艳杰不知他们打什么哑迷,但见她身形单薄,便道:“不如我们同乘一骑罢?”

北宫千帆笑道:“谢了,我是怕女真的贡马经不起我来折腾!”一言方毕,飞身便起,衣裙轻拂、青丝飘飘,姿态极美。她在空中转了半圈,落到树梢一端,居高临下望了望,说一句:“这匹不错!”纤腰一拧,飘然而下,衣袂生风,发梢铃响,宛如舞蹈。

萧氏兄妹犹自目瞪口呆,她已在一匹白马上落坐。白马黑裳,如诗如画。北宫千帆矫扮了一个时辰的斯文,早已不胜烦闷,见萧氏兄妹与一队侍卫都眼睁睁地瞧着自己,不禁得意洋洋、仰天大笑,一收缰绳,率先冲了出去。

韩氏兄弟也各自上马追赶。韩德崇扬声道:“丫头,别跑太快,你还没带上弓箭呢!”

“不用啦!”北宫千帆远远道:“你们快来,有好戏!”

等四人循声追去,只见北宫千帆悠然坐在马上,手里已多了只山­鸡­,却不知怎么来的。见他们过来,她将猎物递出去,萧艳杰拿在手中,见山­鸡­身上没有丝毫伤痕,兀自扑着双翅,心中大是奇怪。

“野兔!”萧人杰一声低呼,纵马追去,反手抽箭搭弓。北宫千帆也不客气,与他并骑同追。萧人杰将弓箭向她一递,想看她出手。北宫千帆淡淡一笑,一面追、一面长袖挥出,袖中倏地钻出她日常所用的那条南海鳄鱼皮绕银丝的长鞭。只见长鞭到处,那只野兔立即被拦腰卷住,长鞭一收,野兔便毫发无伤地落入了她手中。

北宫千帆笑吟吟地将野兔递出,萧人杰自知看低了她,接过野兔,再不罗嗦。

北宫千帆也不多说,长鞭在地上一抽,碎石纷起,满天花雨般洒下来,被她另一只长袖一卷,碎石立刻颗粒不剩,尽收于她袖中。

萧艳杰与韩氏兄弟跟在后面,见了她高妙的暗器手法,都齐声喝起彩来。

“嘘!”北宫千帆竖起食指,悄声道:“看到树上的三只雀儿没有?左边那只没右眼,右边那只没左眼,中间那只嘴里有石头!”

萧艳杰大奇:“你怎么知道——呵哈!”只见北宫千帆扬手三粒石子飞出,十丈之外的三只麻雀皆被打中,扑楞着翅膀未及飞逃而出,北宫千帆石出人即至,闪电之间,三只麻雀已被她困在手中。待她从十丈之外的树梢上重新跃回,萧氏兄妹一看,果然左边的麻雀被打中右眼,右边的麻雀被打中了左眼,中间那则只口中塞了粒石子。

萧艳杰拍手欢呼道:“临风姐姐,你一定要教我。真好玩,你们中原武功原来不光可以打架,还可以玩儿。”

“打不打秋千?”北宫千帆见她笑得天真,也自童心一起。

“哪里有秋千?”

“小心啦!”北宫千帆不待她多问,长鞭又出,卷了她的腰,往一棵树上抛去。

“呵呜——呀!”萧艳杰花容失­色­、惊叫出声,伸手掩面。

韩氏兄弟也同时惊道:“小心!”

北宫千帆人随鞭出,跃上树端,刚好接住萧艳杰,挽了她一同飘飘荡荡又跃了回来,不偏不倚将她置在马上,自己才跃回去。

萧艳杰惊魂未定,拍了拍心口,忽地欢声道:“皇上说你会飞,原来是真的!我还想飞!”

北宫千帆笑道:“我却累得飞不动了。”

萧艳杰意犹未尽,撅了一会儿嘴,忽地又道:“你们关中武功,使的都是巧劲儿,若论真气力,你一定不如我哥哥和韩家的二公子与四公子。”

北宫千帆转头过去,见不但萧人杰微微点头,连韩氏兄弟也微笑不语。她本是好勇斗狠之徒,又一心想吓倒萧人杰以免麻烦,便笑道:“何以见得?”

萧艳杰也不多说,自己拔了箭一搭弓,“啵”地一声,Сhā入七丈外的树­干­上,深入寸许。

北宫千帆暗暗点头,心道:“契丹人尚武,连女子也英姿飒爽,身手不凡。”正自神游四海,“啵”一声,韩德崇也一箭­射­出,十丈外的树­干­上,箭入寸许。他幼承医道,外表虽然文质彬彬,在契丹尚武的风气下,气力也自不弱。

萧艳杰递了弓箭给她,却见她拿在手中沉吟不语,若有所思,还道她会谦逊几句,就此退出。

“啵啵”,又是两声,萧人杰、韩德让同时引弓发箭,二十丈外的树­干­上Сhā了两支箭。萧人杰所­射­的,剑入树­干­五寸,韩德让­射­入树­干­的,则深入尺许。二人收了箭,都冷眼瞧着她。

北宫千帆抽了三支箭,握在纤纤素手中,哪里是握剑,简直就像执着三支花在玩儿。她见四人都注视着自己手中的箭,一声轻笑,暗运玄功,将丹田中的真气尽聚一掌,也不用弓,扬手便将三支箭向二十丈外抛去。

“卟”一声,三支箭同时­射­入树­干­,一支正中萧人杰箭尾,一支则中了韩德让的箭尾,两支箭被她抛出的两支箭硬生生抵进树中,没了踪影,只剩她那两支没入几寸。第三支箭则直没树­干­至箭翎,再也不见箭杆。

北宫千帆见了,大是沮丧:“始终是偷懒怠练,内功既不如少林寺的融会,也不如丐帮的深厚,更比不上逍遥宫的­精­绝。若是淡如将这三支箭抛出去,必定直没三尺,哪里见得着箭翎?若是诗铭哥哥出手,必定分毫不差,不会将树叶震落下来。若是爹……嗯,这三支箭定然穿树而过,非但枝叶纤毫不动,三个洞还该是‘品’字形。如果是旷姑姑,也不会比爹差,——嗤,他们怎么会像我那么无聊?”

一阵喧哗之声将她惊得回过神来,但见身边的人都在欢呼,一脸钦叹。本来目的已达到了,北宫千帆忽地满心索然,只觉得十分烦躁,也不再向他们吹嘘几句,便怏怏地一勒缰绳,缓缓地自行往前而去。

众人见她不得意,反而闷闷不乐,均大感奇怪。

北宫千帆解下革囊,仰头狂饮了几口契丹烈酒,对着西天发起呆来,想起那句“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心中蓦地升起一份悲凉。

韩德让心情也自凄楚不胜,自制了多日,见她神情黯然,感怀自身际遇,也解下革囊来狂饮了数口,策马过去问道:“想家了?”

北宫千帆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韩德让道:“有没有兴趣,你我过几招?”

北宫千帆­精­神一振,朗声道:“好,你用沙场所使的长戟,我拿剑和鞭同你喂招!”

“巾帼剑法?”

“也算巾帼剑法罢,今天我们打个痛快!”北宫千帆知道他心情郁闷,自己亦烦躁多日,也指望以自己的逼人声势吓一吓萧人杰,让他头痛后知难而退,便一抽剑、一甩鞭,蓄势待发。

韩德让此时也图个痛快,向侍卫道:“拿长戟过来!”侍卫只图有热闹可看,欢欢喜喜将兵器递了过去。

萧艳杰张口结舌地道:“不是出来打猎吗,怎么成打架了?”

韩德崇微微一叹,悄声道:“他们十年没动过手了,让他们打!你们不是很想看关中武艺么?临风丫头可是江湖中年青一辈的高手,和二哥打起来一定­精­彩!”

萧人杰忽道:“北宫姑娘,你会不会使少林寺的武功?”

北宫千帆嫣然道:“你知道少林寺?好,我使‘少林达摩剑法’给你看……”一扬鞭,“唰”的一声,十数片树叶纷纷落下,她将属鹿剑向身后连挥数下,看也不回头看一眼,待树叶被她以剑锋划过后,再反手以长袖将叶片一裹、向萧人杰一撒,树叶全落在他马前,每片从中划开,左右大小分毫不差,完全相同。

“就是这个,果然是这个!”萧人杰一声欢呼,连声道:“与上次一模一样,就是这个!”

“这小子见过达摩剑法?”北宫千帆心中一动,便懒得再多想。

北宫千帆恨恨地随太监进了御书房,见耶律贤端坐其中,萧绰侍立身后向自己微笑,想到大概会有不妙,便朝她做了个鬼脸,才微微一拜。

耶律贤笑道:“爱卿不必多礼。以爱卿文武双全之才,不为我大辽所用,确是可惜。是以朕未下旨以前,爱卿不妨三思?”

北宫千帆淡淡道:“江湖女子本不问朝中大事,当日所为,误打误撞而已。小女子已请贵妃娘娘代为辞谢,便是不想因小女子的江湖恶习败坏了朝堂的庄严风范。小女子江湖中的种种行径,想必皇帝老儿——咳咳,皇上已从娘娘口中略晓一二了?”

耶律贤对她印象极好,一心想留用朝中。兼之契丹尚武的风气,故此萧绰叙述她的江湖作派,在他眼里却成了英雄气概。现在听她亲口推辞,便道:“有功之臣,朕皆已赏过。惟你这位先锋首将,不但武艺超群,兼且智谋出众,若不加封赏,岂非让天下人耻笑朕是赏罚不明的昏君?”

北宫千帆淡淡道:“不敢!”心中却道:“你被耻笑活该!哼,若非怕韩伯伯和燕燕没面子,我便是拂袖而去,你到哪里逮得着我?”

萧绰在身后笑道:“你的脾气我也略知两分,倘若真做了什么镇守一方的节度使,不闷坏你了?是以臣妾向皇上斗胆提议,这节度使,你可以不做了。”

北宫千帆喜上眉梢,欢声道:“真的?君子一言九鼎,不可不算数!那么、那么我回去收拾行李,明日便回返中原去啦!”越想越乐,竟在下首拍起了巴掌。

耶律贤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暗道:“萧妃说得不错,要让她镇守一方的话,每日闷得闲了,还不知道弄出什么花样来,搅得­鸡­犬不宁。可她又是功臣,自然不好责罚。怎么想个法儿留下她?”便微笑道:“萧妃的建议不错,说你是天降福星,朕便赐一个新的封赏,可文可武、任你自由发挥,封你作‘福音监察特使’,北宫爱卿,你意下如何?”

北宫千帆一恼,沉下脸道:“换汤不换药,没趣!还不如赏我黄金千两,可以买酒喝!”

耶律贤又道:“鲁王世子为人忠厚,对你也颇有赞誉,你对他评价如何?人杰可算是朕多年以来的玩伴了,犹如朕的一位小兄弟,你们……”

“那不行!”北宫千帆也顾不上什么冒不冒犯,脱口嚷道:“我已有心上人啦!再不然,就当我不男不女又可男可女好了,反正不行!”忽地想起只是自己单恋梅淡如,心中更加沮丧。

耶律贤见她语无伦次,微微皱眉道:“爱卿说已有心上人那倒罢了,自毁名誉之言不可胡说。好了,私事朕不跟你讨论,你自己去跟人杰说。不过你这个‘福音监察特使’是非受不可。朕已吩咐拟好圣旨,明日到韩府去听旨罢。若留住上京,朕会另赐你府邸。萧贵妃,你将福音特使的责职告于北宫爱卿。”

萧绰见她脸­色­越来越难看,担心她出言不逊,忙道:“‘福音监察特使’乃我大辽特设,在辽中无兵权,亦可不用上朝参奏,凡民间有冤情、疾苦、百官失职渎职之事,皆可密奏。特赐金牌一面,持此金牌,可随时入宫面圣!”

北宫千帆脱口道:“这和告密小人有何区别?我不要!何况,我天生了报忧不报喜的煞风景德­性­,‘福音’二字于我,岂非南辕北辙?”

耶律贤见她嗔怒的表情,比萧绰还显得稚拙,好笑之下,倒也不恼,微笑道:“你便是报忧,所报及时,让我……咳,让朕得知民间疾苦,有利社稷,于朕而言,同样是喜讯、福音呀!”手一挥,萧绰立刻将案上的金牌传给她。

北宫千帆知道若不接下,是无论如何出不去了,索­性­咬牙心一横,暗道:“反正我一两年游山玩水来一次,专拣天灾人祸报上来触你霉头,看你能忍几年?”拿起金牌来一掂,笑道:“份量不轻呀!”

耶律贤拈须笑道:“你会嫌金牌太重?”

北宫千帆淡淡道:“一面自然不重,可若是多几面一起随身带上,份量就不轻了。”

耶律贤笑道:“难道江湖人也用金牌做信物?好阔气!能否让朕瞧一瞧?”

北宫千帆走上去,在怀中一探,“啪啪啪”数声,几面大小相似的金质腰牌扣在案上,数一数,竟有五面。

耶律贤翻看了一遍,见这些皆是皇家之物,不禁奇道:“你们江湖中人也用这个?”

北宫千帆指着一面镌了行书的金牌道:“这是唐主李煜所送。”再一指镌了隶书的那块,道:“这是宋主赵匡胤给的。”又指着两面镌刻了白族文字的金牌道:“这一块是大理先主段思聪所赐,这一块是大理新君段素顺所赐!”

耶律贤转头向萧绰笑道:“算上咱们辽国这第五面,北宫爱卿可就身佩四国金牌啦!”

萧绰则道:“戊寅日端拱殿册后大典,你留下来多住几日罢!”说罢,向她涩然一笑。

北宫千帆知道她初入后宫,不堪繁文缛节,兼之对韩德让相思未减,心中想必寂寞,便点头应了,向耶律贤道:“得此贤后,皇上之福!”

“何以见得?”

“若萧妃娘娘只是一心求宠,专注于取悦,甜言蜜语自然不少。若非心怀皇上的江山社稷,怎会不顾皇上反感,直言苦谏逆耳之言?再则,若非皇上贤明,娘娘便闲居后宫了,哪里轮得到来向皇上进言呢?”

耶律贤自认识她两个多月,第一次听她出口恭维,心中受用,不禁拈须大笑。

萧绰知她若非为了怕自己愁眉不展惹耶律贤怀疑,加之心存不悦偶尔讥诮引起耶律贤的不快,以她的个­性­,天王老子也是懒得奉承的。心中感激,向她报以一笑,道:“半月之前,我已遣人快马急入中原,南下转巾帼山庄报讯,相告几位庄主你的行踪。相信再过些日子,她们便会来找你,你也就不闷了!”

北宫千帆横她一眼,本想怪她多事,转念又想到自己此来辽国,该查该探的,都已得知,也不必再以弃徒身份掩人耳目,有人来找,大可以光明正大回去,便一拱手向她道了个谢。

耶律贤见虽不能留北宫千帆长居辽国,但她既然接下金牌,日后总能为他所用。再见她哈欠连天的一脸不耐烦,只得微笑道:“萧妃才入宫,颇不习惯,你多陪陪她!”一挥手,让萧绰带她下去。

当下北宫千帆随萧绰东一折、西一绕,好容易到了寝宫。

萧绰见她一路欲言又止的表情,遣退了宫人,等她开口。

北宫千帆见房中再无他人,这才正­色­道:“这里没有其他人了,我不把你当作贵妃、皇后,只叫你燕燕,有几句话是说给燕燕听的。”

萧绰诧然点头:“临风姐姐有话请说!”

“所谓伴君如伴虎,你的地位只是皇帝老儿对萧驸马拥立新君的赏赐,所以,你要居安思危,好自为之才是!”

萧绰甚是不解,讶然摇头。

“后宫佳丽如云,你年纪轻轻便一步登天,必然招惹疑忌。这些人,可能是你父亲的政敌,也可能是对韩二哥心生忌恨之人,更可能是后宫里要想争宠的妃嫔。所以你听好了,你与韩二哥,只有双方家长的口头婚约,从无儿女私情,更不曾有过双宿又栖、私奔外逃之念——你要永远记住,那只是萧、韩两家的口头戏言,你们从不曾互相爱慕。对至亲的宫女、嫔妃要这么说,对皇帝老儿要这么说,日后对儿女也要这么说,心里要永远地埋藏你们的历史。如果不想被­阴­谋家抓住把柄,牵连萧、韩两宗室近千人命的话,把你和你们的过去全部忘掉!”

萧绰见北宫千帆如此郑重,而她也是熟读汉人史书、自幼知晓权变倾轧之残酷的人,知她所言不虚,便郑重地点头,以礼相谢。从此,她处事冷静、言行谨慎,将自己的情感封闭了一生,协助耶律贤励­精­图治。多年以后,她以二十九岁的太后身份,助十一岁的儿子主持国政,将辽国推向盛世。

而韩德让,则凭着他的文韬武略和对心爱女子的诚挚祝福,为辽国鞠躬尽瘁几十年,协助萧绰与幼主这对孤儿寡母,指点江山、笑傲青史。

又是黄昏微雨时,酒入愁肠醉相思。

西凤酒尽,属鹿剑斜,弹奏焦尾琴的女子,则在低唱: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脚步声渐近。来者步履稳健、气息匀和,是个内家高手。

北宫千帆轻轻一叹,放琴入匣,一眼瞥见匣盖那个枝蔓编结的凉帽,不觉心绪纷乱。一年过去了,为他编结凉帽的人就在身后,她却有些不知所措:“谁让你来的?”

“巾帼山庄得辽国快报时,我正在山庄做客,怕你闷得无聊又跑掉,就先二庄主、三庄主一步,快马赶来了!”

北宫千帆听了更觉心烦,将琴匣一负,起身便走。

梅淡如大急,见她起身,便追赶上去,生恐轻功不济,被她甩掉了。忽见她长袖一挥,一物自袖中摔入草丛,她却只顾往前跑?并无察觉。

梅淡如追在她身后,将草丛中的物件拾到手中,忽然间开怀大笑起来:他拾起的,是一个五寸长的玉人儿,玉人胸口上,一个心形的脸庞笑靥如花,正是北宫千帆。而玉人儿的容貌,赫然就是他自己——玉人儿拿在手中一看,一切不言自明。

北宫千帆听他大笑,不知为何,不由收了轻功,走得越来越慢。忽听梅淡如在身后道:“好俊的玉人儿,好高明的手工!”

北宫千帆一惊,这才发现自己没了玉雕。心知不妙,脸一红,不再前行,淡淡道:“你说什么?”蓦地转身过去,注视来者。

一个伟岸男子一步步缓缓走来,满面风尘、胡子拉碴,一见可知是连日奔波所致。只见他举着玉人儿,轻轻地道:“送我好么?我会珍藏一生!”

“凭什么?”

“凭这玉雕上有我的一张脸。”

北宫千帆嗔笑道:“凭什么说是你的脸?看你胡子拉碴、衣衫不整,不丑死也邋遢死啦!”

梅淡如一呆,不再往前走。

北宫千帆恼道:“你就不会说几句让我开心的话吗?”见他风尘仆仆,大是心痛,又低低地道:“眼睛红红的,你几天没好好睡过了?”

梅淡如搔搔头,讪讪笑道:“三天而已,凭我的内功,不在话下!”仍站在原地,不往前走。

北宫千帆微微一叹,知道再问什么,恐怕天打雷劈他也不会说了,只好勉强算作“尽在不言中”。

梅淡如只见迎着夕阳走来的女子,脸庞的笑容比夕阳还要灿烂,眼神之中流光溢彩,尽是璀璨霞烟。黑衫黑裙、白绢缚腰、白巾束发,腰间发梢的银铃,伴着她轻拂的裙裾、飘扬的衣袂、轻盈的微步,竟说不出是梦是真。

北宫千帆越走越近,越笑越甜蜜。在辽国的几个月,她早已郁闷太久,这下见到梦寐思念的心上人,岂不心花怒放?本来她虽任­性­,于男女之情却懵懵懂懂一知半解,此刻见到梅淡如,再也不顾矜持,走近了,两人四目相接,她便伸出手去揉弄她本来已乱成了草的头发。

梅淡如与她一年未见,此刻盈盈而来的女子嫣然巧笑、甜蜜妩媚,想到自己一身风尘,红着脸将头低了下去,不知该说什么。

北宫千帆伸手一揽他的脖子,把头深埋在他胸上,吃吃低笑。另一只手又握紧了他的手,轻轻叹道:“还‘惊风破云’,也不知是谁惊吓了谁,我很可怕吗?”

梅淡如手中温软,握紧了她一只手舍不得放开,随口道:“每次见你穿女装,都这么……嘿嘿,挺俏皮的!”

“也不知怎么神差鬼使,居然还第一次戴起首饰来,是不是卜了一卦,算准你会来,专门在这里弹琴等你呢?”

梅淡如轻轻揽住她,两人迎着夕阳坐下,深深对视。

北宫千帆笑道:“穿戴这么拘紧,烦死了,今晚萧驸马大宴贵宾,我才不去!你睢,头上凤钗是诗铭哥哥送的,耳环是子钦哥哥给的,独贞哥哥送的项链,夏大哥送的手镯,审同审异送的戒指——你全替我摘下来好么?”

梅淡如含笑摇头,不愿替她摘下首饰。

北宫千帆心里微微泛起一丝失望,再一想起他行为端正,乃君子所为,比起趁人之危的严子钦来,更让人放心,也就坦然一笑作罢。见他打了个哈欠,忽地想起他的连日奔波之苦,便取出水粮来交给他:“吃些东西,打个盹儿,你就不累了。”

“我本来就不累!”

北宫千帆一凶:“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梅淡如不好违拗,一笑接过水粮来,饱餐了一顿。

北宫千帆掏出一方丝帕,轻轻拭去他面上的尘土,收好水粮,在一旁抱膝微笑。

梅淡如吃饱喝足,便问道:“上京的客栈不会这么早打烊罢?容我找家客栈去更衣梳洗,穿戴整齐些,好么?”

北宫千帆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又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伸手拂拂自己额前的一束青丝,又去玩弄他的头发。

梅淡如叹道:“我知道自己这副尊容很抱歉,可你也不必这么看我呀!”

“我借你的眼睛做镜子,看看自己的头发有没有乱。你要不要借我的眼睛,也当镜子照照?”

梅淡如忍俊不禁地道:“你是在逗笑我,还是我这副尊容本来就很好笑?”

“哪里?”北宫千帆正­色­道:“我只是很奇怪,怎么这个人明明衣衫不整、满面风尘,看上去还如此伟岸挺拔、气宇轩昂?”

梅淡如明知她说的乃是反话,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嘴一张,立即被她塞了粒丹药入口,只听她在耳边道:“这是‘宁心丸’,你连日奔波、气息不匀,还不咽下去,盘膝调息么?”

梅淡如心里一甜,知道她在心疼自己,一笑咽下药丸,盘膝调息,眼观鼻、鼻观心,不久便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日出东方、天­色­大白。梅淡如只觉得头触处软绵绵的,抬头一看,北宫千帆倚在树旁正闭目养神,嘴角犹自含着微笑,自己则是枕在她腿上睡了一夜。

一眼瞥去,见那紫檀木的琴匣十分­精­致,心中好奇,悄悄起来将外衫披在她身上,伸手去摆弄那个琴匣。琴匣一掀,但见匣盖上那顶枝蔓编结的凉帽,正是自己去年随手编给她的,不禁会心一笑,合上琴匣。

梅淡如拿了自己包袱,悄悄走到树后去更衣,想教她醒来不皱眉头。忽地心里又是一阵好笑:他这二十几年中,满面风尘的尊容已经记不清楚有多少次了,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在意过。或许是她的在意,才让他在意了起来。

热恋之中,总以为可以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弱水三千惟饮一瓢,乃因自以为曾经沧海难为水。

风云变幻只取一段,亦因自以为除却巫山不是云。

倘若热情褪­色­,是否红颜未老恩先断?

倘若炽热降温,是否还君明珠双泪垂?

没有人知道。

元稹诗云: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如果不是酬知己,而是酬情侣呢?

————中部完

请看下部《往事只堪哀》————正文 下——引子

武侠小说《惊梦残天》连载——下部

作者:占戈

下:往事只堪哀

……

“观音菩萨!”众侍惊呼间,残雪中一人徐徐升起,白衣胜雪、青丝如云,头扣金冠、白巾束发、足踏莲花,一手托玉净瓶,一手执杨柳枝,正背对众人,嘿嘿冷笑。

“在本大仙面前,尔等竟敢刀兵相对?”观音冷笑转身、扫视全场。只见她剑眉入鬓、星眸犀利、瑶鼻­精­巧、樱­唇­如花,在白衣黑发金冠的映衬下,尤见英气逼人、不怒自威。

众侍卫见了她的气度与英姿,不自觉地都把手垂下去,不再高举兵刃。

……

……

古道西风,天边血痕依稀。

梅淡如长久地伫立在那里,注视着北宫千帆仗剑抚琴的身影。

长久地伫立,在浑浊长风的荒漠。

他不知道,此后的半生,自己是该旷达超诣,还是该铭心刻骨地酸楚悲恸。

……

第一回欲寻陈迹怅人非

第二回到处芳魂感旧游

第三回春花秋月何时了

第四回三十年来梦一场

第五回小楼昨夜又东风

第六回一片芳心千万绪

第七回还似旧时游上苑

第八回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九回千里江山寒­色­暮

第十回人生愁恨何能免

十一回芦花深处泊孤舟

十二回销魂独我情何限

十三回晚凉天净月华开

十四回浪花有意千里雪

十五回万顷波中得自由

尾声广陵台殿已荒凉正文 下——第一回 欲寻陈迹怅人非

望江南

——李煜

多少恨,

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

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船在下沉,心也在下沉。

五个兄弟,头上都中了一斧,往下沉……

谷岳风心痛如绞,他没有受伤,但最终也难免一死。他的船正在茫茫大海中下沉。

提一口真气,谷岳风开始漂。天知道他还能浮多久?手里的浮木还能让他撑多久?

但只要有希望,他就一定会活下去。为了这份冤气,也为了追查真相。

长安,丐帮总坛。

所有人都在,旷雪萍、严未风、金飞灵、齐韵冰、北宫庭森、斐慧婉、东野浩然、西门逸客、南郭守愚、游西天、董非、庄诗铭、严子铃、沈独贞、莫湘云……

少了一个——严子钦。

“那么——”严未风艰难地、一字一句地问游西天:“这是真的?钦儿勾结英杰帮暗算西河帮,与雷章采是同谋?”

北宫庭森沉吟道:“不错,雷章采制的断魂膏是当年通过阿眉向芷雯学的,他若真的没死,最危险的就是东土。东土哪儿去了?”

“你早就知道?”金飞灵冷冷地看着儿子:“你早知道子钦泥足深陷,居然不加劝阻,也不告诉我们?知不知道子钦在做什么,你竟然不说?”

沈独贞深深地埋下头去,默然无语。

严未风长叹道:“飞灵,你不必怪贞儿。钦儿自甘堕落,即使我们早知道,结果也一样。幸而当日被下迷|药的是临风丫头,若是邀月的话,我还有何面目见你们?”

游西天忙道:“当日若非沈公子墙头一声冷笑,董公子和风丫头可都脱不了身。沈公子救下两个人来,功过相抵,总该够了罢?”

金飞灵目光凌厉地盯着儿子,森然道:“子钦的事你早就知道了,你和他之间有什么协议?你真的只是在回避而已?”

沈独贞嗫嚅道:“本来只想对付诗铭,后来多了个湘云,就打算一起下手。”

庄诗铭与莫湘云相对诧然。

金飞灵点头冷笑:“是了,子钦冒充诗铭以‘冲天腿’攻击英杰帮弟子,二死二伤,又暗算云儿……若非风丫头叫西天来拆穿,你打算隐瞒多久?有什么好处?子钦怎么也学了‘冲天腿’,雷章采教的是不是?”

沈独贞一点头,低声道:“当年临风遇到的所谓‘田立木’、今日雷章采,入西河帮杭州分舵以前,曾遭诗铭与子钦联手重创。因当年遇他散功之期,故他偷袭子钦未遂,诗铭及时赶到援手。当时子钦见已稳占上风,便想以淬毒枪头偷袭诗铭、嫁祸雷章采。岂料姓雷的趁诗铭未及察觉,逃走前顺手夺了那只枪头,此后便以此当作要挟子钦的把柄。当年在钟山山脚下,诗铭出手援助子钦击退一位蒙面客,想必诗铭还记得?那就是雷章采,他受你们的重创之后,暂时栖身于童舟舵主的水寨,此后又不巧遇上了临风丫头。”

庄诗铭侧头回忆了一会儿,印象已十分模糊,便微微一点头。

沈独贞又道:“按雷章采之计,先灭了西河帮,嫁祸英杰帮,子钦和我再以侠义道身份替西河帮捉出内­奸­许庸夫、打击英杰帮,雷章采趁机收了英杰帮与西河帮,助子钦继承丐帮衣钵,我则至少可以做个副帮主!洪桥掌柜无意间撞到我们在密议,便被雷章采带人追杀,不料又误伤了裁云和少林的杨天如。至于英杰帮无奈于雷章采,听说好像也有把柄被他抓住了。”

金飞灵悲愤至极,不怒反笑:“雷章采,你真厉害,几个相亲相爱的孩子同室­操­戈,真比杀了我们还狠!太源呵太源,你死得太早,不能看我们的好儿子认贼作父。当年你被雷章采以淬了断魂膏剧毒的匕首所害,我们的好儿子却把他当恩人,哈哈哈,报应!”

沈独贞一呆,颤声道:“爹是他害死的?”

金飞灵颓然道:“你姨母飞妙、诗铭他娘便是被此人迷Jian要挟、羞愤自尽的。你姨父诗铭他爹庄群与你爹,皆为此人所害。他那半边鼻子是被我削的。他的满脸刀痕,乃是徐眉姑姑、东土她娘用剑划的。”

庄诗铭微微点头道:“此事我略知一二。”

严子铃低低地道:“此事与独贞无关,他打不过哥哥,说出来会被……现在最主要的,是去向西河帮报讯。英杰帮两位女当家为人不错,也该知会她们一声。”

北宫庭森忽道:“雷章采所知英杰帮的,是什么秘密?临风不惜弃家远走、掩人耳目,两年间孤身追查,易容改妆,直追到了辽国去。这事也许还不止如此罢!”

旷雪萍点头道:“连我想接手,风丫头也不肯泄露一点口风,真难为她了!我早说风丫头是个好孩子,烈子、净子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但愿上一代的恩怨,能够就此而终。”

斐慧婉则道:“风丫头教人担心,东土也不安全,一笑找得到她么?”

北宫庭森劝道:“东土处事谨慎,不像风丫头喜欢招惹是非,我们对她要有信心!”

金飞灵忽地想起一事,又向沈独贞道:“薛妈妈并非江湖中人,怎会莫名其妙为内力所毙?这件事你参与了没有?”

沈独贞摇头道:“听子钦提起,好像是雷章采出的手,原因是什么,连他也不知道。不过事发之前我真是一无所知,她是中原惟一的亲人,若我事前知道而袖手的话,还有何颜面面对巾帼山庄?”

金飞灵道:“好,你跪下!”

沈独贞低着头,依言跪下。

严未风抢过去,拦在沈独贞身前,急道:“飞灵师妹,不可!”

旷雪萍与齐韵冰一人拽了金飞灵一只手,齐声道:“飞灵,你做什么?”

金飞灵深吸一口气,含泪道:“好,我不废你武功,你长大了,有本事啦,丐帮再也容你不得。日后江湖海阔天空,你好自为之!”手一抬,止住众人劝阻,又道:“谁也不许再劝,我不但在执行丐帮门规,更在执行沈家家法。独贞,你去罢,日后不许再自称丐帮弟子,你也没有叫沈太源、金飞灵的爹娘!”

沈独贞面­色­惨白,叩了三个头,起身向庄诗铭道:“对不起!”又向莫湘云道:“我和饮雷的婚约由我而毁,你看着办吧!”头也不回,自行去了。

严子铃含泪道:“哥哥怎么办?爹,你饶哥哥一命好吗?”

严未风长叹一声,惨然道:“我不会杀这个逆子。不过他走到今天这步,再也无法回头,自会有他的恶果。我只是愧对你们娘,当年她去的时候,含泪拉着我的手,要我一定把你们教养成才——爹没有用!”

严子铃含泪望向董非,目中尽是恳求之意。游西天暗中掐了他一把,董非忙道:“你兄长只是刺我一枪,我要报仇,大不了踢他一脚。我没练过‘冲天腿’,踢不死他的,放心罢……哎哟!”却是游西天怪他不会说话,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旷雪萍见事已至此,便吩咐道:“一笑生­性­耿直,恐遭雷章采暗算,我们之中要再去几人寻东土。子铃赶去西河帮报讯,饮雷去天台山拜访英杰帮俞三、俞四帮主,裁云、邀月去辽国会临风丫头,看她究竟查了些什么,顺便押她回山庄!”

北宫庭森道:“我去寻东土,会合一笑。雷章采再狠,我与一笑联手,他也无可奈何。”

斐慧婉道:“子钦这孩子,我去寻他罢。能劝他悬崖勒马最好。西天、董公子一起回山庄,距李遇约白帮主决斗还有一年之期,董公子是男儿,或许能够从中调和!”

众人知她有心撮合董非与游西天,皆无异议,点头称是。

莫湘云忍不住道:“我和诗铭兄做什么?”

旷雪萍道:“根据两年间临风丫头的追查方向与我的推断,‘八仙匕首’既出江湖,‘关东四友’必存其一,猜得不错的话,此人该是使‘锁喉瓜’和‘赤神掌’的姜贤忠。江湖之中,数‘九州门’最诡秘,一方面四处施惠,一方面在关内关外扩张势力,也许姜贤忠也投身了‘九州门’。而申晓波这个掌门,也似是而非,说不定只是个傀儡。”她看了一眼董非,顿了顿,才道:“至于铭儿,闯荡江湖久些,你带湘云出去查一查‘九州门’和申晓波,可不能让湘云有什么闪失!”

庄诗铭一瞥东野浩然,低头退下。

莫湘云则不服气地笑道:“诗铭虽是兄长,可我也不是小孩子呀!”

旷雪萍又道:“未风仍留守长安总坛。飞灵、韵冰去守金陵、杭州分舵,我去黄山,会一会白帮主!”

众人商议好分头行动,便各自回去打点。

已经漂浮了三天。到了哪里,还要漂多久,还能撑几天,统统不知道。

三天之中,吃了一条生鱼,在海浪中顺手抓到的。没有淡水可喝。除了海水,还是海水。

谷岳风死命地抱着浮木,嘴­唇­­干­裂、耳鸣目眩。然后在炎日下、海水中,他晕了。

“醒一醒!全天下的人都弃你而去,但至少还有我!”有一个温柔、焦急的声音在耳畔不停呼唤。全身清凉、口舌滋润,那种肌肤寸裂的­干­涸感觉渐渐没了,只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一位熟悉的女子,似乎一直陪伴左右。

谁呢,勾魂使者吗?

“醒一醒,你什么都没给过我,不许死!”一滴、两滴、三滴……水滴,掉进他的口中,咸的!有人为他流泪么?

谷岳风睁开眼时,已置身于一条小小渔船的船篷里,躺在一张凉席上。

船篷的另一角,一个黑衣女子抱膝而坐,蓬乱着秀发,倚在一旁熟睡,是他曾经拒绝过的“水仙子”客北斗。

谷岳风顺手拿了件外衫给她披上,心里明白了几分,不由胸口温暖,柔情顿起。

客北斗一惊,揉揉眼,见他醒了,欢声道:“拉你上船的时候,你抱着块浮木昏睡,像条烤鱼一样。知不知道,你身边围了一群鲨鱼,幸好你身上没有伤口,不然我见到的,便是一堆白骨啦……咳咳,你醒了就好,饿不饿?”

谷岳风见她咳了两声,立刻换了张冷冰冰的脸,想起自己的毫不留情面,心里内疚,轻声道:“谢谢你,客姑娘!”

客北斗取过一筒淡水递给他,淡淡道:“我是偶尔路过,碰巧撞上了你。我喂你服了粒清心丹,让你不致脱水。丹药是姑娘制的,你日后谢她好了。”又端出个托盘放在他面前,盘中是一些糕饼,几片鱼­干­与一碗鱼羹。

谷岳风饥饿已久,道谢一声,便狼吞虎咽大嚼起来。鱼羹喝了一半,忽然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客北斗冷冷道:“啊哟,对不住,我手艺不佳,谷大帮主食难下咽了?”

谷岳风尴尬地一摇头,道:“这鱼羹的味道好熟悉,我吃过……对了,我晕了几天?”

“四天!”

谷岳风凝视她片刻,忽道:“这四天里,是你煮了鱼羹,一口一口喂我喝下的?”

客北斗仍是一脸漠然,淡淡地道:“既然拖你上船来,让你饿死,岂非成了我的罪过?”

谷岳风见她一脸苍白、形容憔悴,知道这些日子她泛舟在茫茫大海中找寻自己,又加以照料,定是寝食不安,辛苦非常。再想到前两年她替自己挡下那一镖,心中更是不安。这些日子,他也曾扪心自问,其实在她未表白之前,已对她颇有好感。但他毕竟长了她十岁不止,自认身处险恶江湖,若有闪失,连累了眼前这个美貌伶俐的姑娘,实在罪过。是以心存爱怜,仍无法也不敢相告。

“她怎么会知道我遇险?当然不会碰巧‘路过’。”明知她是借口,谷岳风也不说穿,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内疚,看看她憔悴的面庞,更觉心酸心痛。

客北斗收了碗碟,才向他道:“你们帮中出了内­奸­,将你的行踪相告于九州门的申晓波,你竟毫不知情么?”

谷岳风奇道:“西河帮从不犯九州门。怎么,这次不是英杰帮么?”

客北斗叹了口气,淡淡道:“再有两天,你我该上岸了,大概船会在广宁附近停靠。你赶快回太原总舵去,不然起内讧另立帮主,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谷岳风见她虽神­色­淡漠,口气却十分郑重,不似玩笑,便道:“你如何得知?”

“你们许凡夫先生任他足智多谋,怕也会捶胸顿足。童舟舵主远在江南,未必清楚内情。你不回去,许庸夫正好做代帮主。”

“许庸夫?许氏兄弟是帮内忠厚之人,不会出卖我的!”谷岳风犹自不信。

客北斗也不分辩,只淡淡点头道:“算我说谎,挑拨你们帮中兄弟的感情好啦!”

谷岳风不再多说,心中起伏不定:“客姑娘自然不会说谎,可是,怎么会是庸夫?不,此中必有误会。”转头过去,见客北斗正盘腿调息,便悄悄起身,将船内略作整理。

二人又在船上漂了两日,客北斗除了唤谷岳风饮食之外,不多说一句,也不与他接近,始终对他冷冷淡淡。谷岳风见她冷漠,也不好打扰,独自将用具、行装整理了,放在一边。

第三天清晨,渔船果然停靠于广宁附近。客北斗与谷岳风西北而行,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碣石山。

谷岳风见客北斗凭海远眺,也不知想什么,想到自己死里逃生,将面对的是非怕是不少,舒了一口气,对着大海朗声吟道: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客北斗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待他吟完,立刻将头转开。

谷岳风笑道:“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果然幸甚至哉,有位肝胆相照的朋友如此仗义援手,人生何幸!”

客北斗冷冷道:“我不过是巾山庄里一个打杂役的丫头侍婢,谷大帮主如此抬举,小丫头我受宠若惊!”说了,转身便走。

谷岳风讨了个没趣,也不生气,一路在她身边赔笑道:“客姑娘此去何处?”

“你我所处的既属辽境,我自然要赶到上京临潢府去会五姑娘。她现在可跩了,是辽国新君的座上贵宾,我想去沾沾喜气。”

谷岳风听她不与自己同路,心里一空,大失所望。

客北斗又道:“到广宁县城买两匹快马,先去冀州,我们逍遥宫有分坛设在那里。你没了行李,我的盘缠也不太够,在冀州备好盘缠水粮,你我就分道扬镳。”

从广宁到冀州,至少还有三日路程,谷岳风想到还能与她同行三日,心里微微一喜。

客北斗仰头冷冷道:“可怜谷大帮主一路随着吃苦受罪,我还真是作孽!”

谷岳风听她讥讽,知道她心里还有气,幽幽一笑,心里忽地冒出一份甜蜜。

韩德崇叩叩门,北宫千帆开门让他进去。见她又是一袭质地华贵的黑­色­衣裙,不禁笑道:“你一天到晚往外跑,穿女装怎会方便?”

北宫千帆笑道:“二姐三姐还不到,我去看她们。”

见她风风火火的样子,韩德崇忍不住又道:“今晚满堂宾客,这个宴是为你而设的,鲁王府的世子与千金也会到,你早点回来!”

“一个人好闷!”她眼珠一转,问道:“可以带我的朋友回来么?”

“你两位姐姐还没到,上京之内,你还另有朋友?”

“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的朋友嘛!是不是跟你一般刁钻的小丫头?”

“见过就知道啦!”她说完这句,人已不见了。

梅淡如遥遥挥手,北宫千帆一路奔过去,往草地上一坐,皱起眉来。

梅淡如奇道:“谁惹你了,这么闷闷不乐?”

北宫千帆注视他片刻,忽道:“怕我、恼我、躲我的人很多,你怎么没讨厌过我?连爹娘也头疼我,旷姑姑也被我折腾,你为什么不讨厌我?”

梅淡如笑道:“哪里生出这些问题来了,我闷坏你了是不是?”

北宫千帆点头道:“你真的有一点闷。大概是我不好,太野了!”

梅淡如低头道:“是我不会逗你开心,我真的很闷。”心中暗道:“原来两个人在一起,仅仅相互喜欢,看来确实不够。”

北宫千帆心里则道:“为什么见不到他,心里总是牵挂,总算朝夕相对,却又无话可说?夏大哥和蕊姐姐千辛万苦才在一起,却最终平平淡淡遁迹西域,他们会成为一对怨偶吗?会怪我和三姐当初的多事吗?爹娘在一起二十年没有互相厌烦,我和淡如不过大半个月相对,就如此疲倦,真的是我太疯太野了么?”

见她若有所思,梅淡如也不打扰,随手又扯了些枝蔓编结几下,戴在她头上遮荫。

北宫千帆似乎想到什么,忽问道:“记得你说,你妹妹貂羽很顽皮,眼睛很大?”

“怎么想起问我妹妹?”

“我也很顽皮,眼睛很大,你怎么没想过我是貂羽?”

梅淡如莞尔道:“貂羽最爱哭了。你是鳄鱼眼泪,几曾见到你淌过?何况貂羽最怕打雷闪电,你呢,可怕过什么,只怕别人不头疼你罢?”忽见她神­色­郑重,便道:“你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打听到了什么?”

“你妹妹身上可有什么印记、胎记之类?”

“我好像没对你说起过此事,你如何知道?”

北宫千帆洋洋得意地道:“有一个少年郎在师门前偷劳吃狗­肉­……看到人家漂亮大姑娘,就跑过去乱搭讪,师承门派、年龄家世全都问了个遍,这个人是谁呢?”

梅淡如注视她许久,忽地轻轻自语:“我正奇怪,有一个临风丫头,江湖已是­鸡­犬不宁。再来一个诡计多端、武功不凡的依柳,岂非天下大乱——又是你!”

“生气啦?算我不好成不成?我可不是玩儿,是为了到英杰帮查实一些事情。”

“所以不惜惹恼北宫护法掴你一巴掌,再弃家出走?”他笑叹道:“原来你不只是为了赌气逃婚,我低估你了。”

“你倒挺了解我的,这都明白了。”她一抬眉毛,歉然道:“我不是有心瞒你的,所以你不许生气!”一挽他的手臂,又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喜不喜欢妙语姐姐,和她亲不亲近?”

梅淡如见她盯着自己,心里忽地紧张起来,瞪眼道:“你绕这么大弯子,只想问这个?你不开心也是为这个?我对她就好像对其他几位庄主一样,绝无邪念。只是看她伶俐可爱,觉得与她相处特别亲切……你不信我?”

北宫千帆故意一板脸道:“我也很伶俐,为什么不觉得我可亲?嫌我太丑还是太野,我哪里不好了?从实招来!”

梅淡如渗了一头汗,张口结舌地道:“你这么问,我会以为你在吃醋……我和妙语,不,白姑娘真的没有……她和你那么好,你怎么……”

北宫千帆啐道:“不害臊,你是宋玉潘安么,我为你吃妙语姐姐的醋!”

梅淡如吁一口气,放下心来笑道:“我就说自己绝不会走眼,你绝不是争风吃醋的小女子。不过你还真吓了我一跳。”

她白他一眼:“争风吃醋,也不争你!”

他点头:“这倒是!其实我和妙语、白姑娘,倒真有些投缘。”

“你记不记得几年前,我放火烧托义帮总坛那段掌故?”

“你还好意思提?白帮主不追究,白姑娘也不为此和你翻脸,你却为别人出了口什么‘怨气’,贻笑大方?”

她回忆着,缓缓道:“记得那几日我扮作托义帮总坛的一个小厮,把黄山和托义帮总坛都走了个遍,本想找白叔叔书房来烧的,可焚书终究太作孽……我居然没找到灵堂。”

“你想焚烧白帮主家人的灵位?作孽!”

“正有此意!可是真奇怪,找不到安置白夫人灵位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难道你不奇怪吗?从来没听到过关于白夫人的事,妙语姐姐也没提过。”

“或许白夫人早逝,白姑娘对母亲没有印象,是以不提。”

“通常丈夫不给妻子设灵位,有几个原因:一是未曾娶为妻室,儿女是私生的;二是妻子与人私逃,丈夫觉得丑脸而不提,自然没有灵位。”

“白姑娘与你感情不错,白帮主也那么宽容。你放火烧屋子、吊人家帮中长老在梁上。在施公子脸上画乌龟……白帮主全不追究,你还诋毁白夫人?”

“还有第三种原因,你瞪什么眼?三是,根本没有白夫人,妙语姐姐是白叔叔收养的,还有可能是你妹妹貂羽!”

“我何尝没想过?可白姑娘是九月初三的生辰,貂羽是七月生的。”

“你们在大梁失散时,是哪年哪月?”

“丁未年八月廿七日,我一生都记得!”

“那么可不可能是九月初三那天,貂羽不巧被白叔叔收留,此后收养了她,将那日当作她的生辰,貂羽变成妙语了呢?听说丁未年的第二年戊申年,托义帮从中原迁至江南。白叔叔当日已有了三岁的女儿妙语姐姐,却没有白夫人……”

他眼睛一亮,欣喜地道:“怎么我从没往这条线索上去想?”

“貂羽身上可有什么印记,或是有什么随身信物?再不然,她有什么嗜好?”

“貂羽爱吃水果,见了什么水果都很开心。一到打雷闪电,她就会吓哭,不敢睡觉。至于记号,我记得她臀上好象有一块褚­色­胎记,当年有小拇指般大小,在左边还是右边,就……”

“左边!”她冲口而出。

他奇道:“我都记不清了,你知道?”

“我十二岁那年,因为一点小误会和妙语姐姐打过一场。后来她在黄山的温泉里玩水,我抢跑她衣裳泄愤,就那个不小心……看到她左臀上有块大拇指那么大的褚­色­东西,不知是伤疤还是胎记——非礼勿视嘛!”

他握紧她的手,急切地道:“你看得真不真切?”越握越紧,她已在皱眉,他却不知道。

“手要碎了,你用金刚指和我握手?”

他慌忙松开手,结结巴巴地道:“对不起,我是太高兴,太意外……如果貂羽还在世,我下了十八层地狱,也不会无颜见父母!”

她一边揉手,一边脱口骂道:“你这种人,下地狱才活该!可你下了地狱才能见爹娘,哼,你诅咒双亲不得好死么?”

他只顾傻笑,也不和她分辩。

见他忽而满面笑容,忽而满腹心事,她早已烦闷多时,看看天­色­已不早,便懒懒起来,伸着懒腰欲走。

“今天怎么急着走,不看夕阳了?”

“韩伯伯今晚为我设宴,不好缺席。辽国皇帝老儿又拎了个什么皇亲国戚出来,要我今晚去相亲,真讨厌!走吧!”

他急了:“你,你不是,唉,为什么……”

她不耐烦地道:“所以穿得整齐一点,才好见人嘛!”

他心里一酸,暗道:“原来她换回了女装,不是为了我!”默默站起来,寂然不动。

她转过身来,见他不动,奇道:“怎么不走?穿戴整齐,才不会失礼呀!”

他淡淡一笑:“你穿得还不够整齐么?连首饰都戴上了。”

“所以你要跟我一样嘛,我扮独角戏,怎么会好玩呢!”

“关我什么事?”他转过头去假装欣赏夕阳,心里又诧异又酸楚:“看她的表情,不似在逗我吃醋,好像是真心赴约。那我们这大半个月以来的朝夕相处,到底算什么?”

见他仍不动,她恼了:“我换回男装衬你好啦,哼,不给面子!”

明明该是他生气,她却气呼呼地怒目相向,他忍不住道:“你去赴宴相亲,为什么要我换装,关我什么事?”

“你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他摇头,看着她的嗔怒,酸楚愈甚。

她的千般恼怒,惟有化为一声长叹:“我知道你英武、伟岸、不拘小节。可我说过了要带朋友回去向大家引见,你好歹给个面子都不行么?真是不近人情!我到你们少林寺拜访,哪次是风尘仆仆去拜见福居方丈的?你也是我们武林中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不该丢中原武林的脸,更不忍心让我没面子,对不对?”

他依然诧异:“不是辽国皇帝要你……你带我去,不怕别人闲言闲语损你名节么?”

“你道我是什么人?我半个月来,天天和你爬山打猎,难道是想和你拜把子吗?”她终于会意,不禁大怒道:“我不带你引见给那些狗屁王孙贵胄,等到皇帝老儿乱点鸳鸯谱,哪天突发奇想颁道圣旨赐婚,再让我为了抗婚亡命天涯是不是?还嫌我不够倒霉,已经逃了一次婚,弃家远走,又来第二次?你心里想到什么了?混帐,没心没肺的浑小子!”

他讪讪地笑道:“原来不是!”

“不是什么?”她余怒未息,嗔道:“我就是要让满堂宾客见识见识你,不然才懒得应酬他们。哼,不去了,我也不想去。知道你讨厌那种­肉­麻吹捧的场合,找地方我们喝酒去!”

“丫头,你知不知道我的衣服尺寸?”见她转身走了,他在她身后嚷道:“都换回女装了,步子迈小些,这样走路不好看!”

她已奔出了十丈之遥,听他一嚷,回头瞪眼道:“你说我什么,敢说我不好看?哼,你更不好看!”

“出尔反尔!”他走过去,笑道:“刚才是谁夸我英武,还有什么……这下子翻云覆雨,全体否决。要开席啦,还不走?”

她终于回嗔作喜,将他一挽,笑道:“我给你备的衣裳放在客栈里,快去换换,看我把你打扮得多英俊?”

“辽国皇帝想指给你的那个公子哥儿,会不会把我生吞活剥了?”

“不会!”她喜孜孜地把他挽得更紧:“一来他打不过你,二来他不如你这般英俊挺拔,见到你,自惭形秽还来不及呢!”

他正­色­道:“我是因为你,才甘愿被折腾得花枝招展。下不为例!”

“很委屈你吗?”她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作势欲咬,恐吓道:“还是嫌我眼光差?如果我眼光差,又对你、对你……哼,你岂不是也很糟糕?”

他知道说不过她,只好硬着头皮沉默以对,和她携手同回客栈。

她递给他换的,其实不过是套式样简洁的黑­色­劲装,确实没他想象中那般花俏不堪,拿来换在身上,寸毫不差,似是量身订做的一般。

她替他整整衣领,盯着他又看了许久,看得他心里发紧,悄声道:“不丑罢?”

她“嗯”了一声,忽地脸庞飞红,低下头去轻语:“浑小子挺俊的,前几年怎么都没发现?知不知道,你冲着我笑的时候,牙齿雪白雪白,眼睛又亮……真的很好看!”

他难得见她害羞脸红,只觉得既是有趣,又是可爱,忍不住将她额前一束青丝拂开,俯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一吻之下,忽又心生懊悔,怕惹恼了她,忙闭上眼睛不敢看她的怒目。

也不知过了多久,仍不见她有反应,他睁开眼来,见她依然近在咫尺,握着他的手舍不得放,脸庞似乎更红了。

“对不起!”他轻轻地道。

“对不起韩伯伯才是!”她回过神来,拉着他往外横冲直闯,一边嚷道:“不能太迟了!”

“不必这么急!”见她又原形毕露、风风火火,他忙劝道:“你穿了裙子,别跑那么快!”却不得不和她一样,大步流星、一路狂奔。

韩匡嗣与宾客们寒喧了几句,转身问道:“临风丫头怎么还不到?鲁王世子、千金等她很久了,她又野到了哪里去?”

韩德崇德:“她说要带朋友来,大概是接朋友去了。”

韩德让奇道:“她在上京还有朋友?是逍遥宫里的玩伴吗?”

韩德崇摇头道:“天知道!”

三人正在着急,忽听丫环嚷道:“北宫特使,你总算回来了。老爷派了三拨人出府找你!”转头过去,见北宫千帆正挽着一个男子进来。

厅中所邀,虽是些契丹贵族与重臣,但契丹尚武之风甚浓,故此对北宫千帆的放浪不羁、任­性­好斗不加指责,反而多有欣赏。是以众人对她印象颇佳,听她回来了,都过去寒喧。

萧氏兄妹见她携了个男子进来,两人神态亲密、笑容灿烂,都十分诧异。

萧人杰见了,惊讶之外又颇感醋意,缓缓走上去,想与迎面而来的这个男子握握手,用力捏一捏,给此人一个下马威。

梅淡如与萧人杰目光相接,脱口道:“人杰,是你?”

萧人杰一呆,讷讷地道:“梅兄,怎么是你?你们……”正文 下——第二回 到处芳魂感旧游

感怀

——李煜

层城无复见娇姿,

佳节哀缠不自持。

空有当年旧烟月,

芙蓉池上哭娥眉。

白心礼送旷雪萍下了山,见她一挥鞭,坐骑长嘶一声扬踢便跑,忍不住也快马加鞭,默默与她并骑飞驰。

旷雪萍淡淡地道:“贵帮内­奸­已然驱逐,该做的我也做了。李遇那孩子非要与你一战不可的话,念他是晚辈,望你海涵!”

“这些事烦劳你亲赴本帮,真是教我不安。”

旷雪萍眺望前程,漫不经心地道:“顺路而已,不足挂齿,更无须挂心!”

“这些年来,若是我的心意你从不曾考虑,算我唐突好了,对不起!”

旷雪萍黯然摇头:“不是你的错,阿眉走了这么多年,妙语也大了,你应该为自己考虑了,这个人却不该是我。旧恨未了、新忧又添,雷章采尚不知踪迹,对于妙语而言,亲娘也是不可取代的……”

“你难道从没奇怪过吗?”

“轮得到我奇怪什么?”

“你为何不奇怪,妙语没有娘,而我也只字不提自己的妻室?”

“或许,你还在思念阿眉?”

“你不奇怪,没有疑问,那就听我说:一,阿眉已经走了二十年;二,妙语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旷雪萍蓦然转头:“你说什么?”

“对阿眉来说,不管当年还是如今,即使她没有走,我也只是一个朋友而已,与清源、一笑、庭森都没有什么分别,我早就认了。对于妙语,我也没有辜负她的娘,因为我根本就不认识她的亲生父母!”

“当年你从大梁举帮南迁,带来的妙语,竟然是你收养的?”

“不错!”

“妙语知道么?”

“不知道。我不说,她也从没问过关于她娘的事,大概是不敢问罢。我打算对她像你们对风丫头一样,待她终生有托以后,再把她的身世告诉她。我不想妙语知道自己是孤儿的时候,身边没有人陪她、安慰她。她从小最爱哭,连打雷闪电都不敢睡觉,我不希望她觉得无助。”

“你一个人父兼母职,还真不容易!原来妙语和风丫头一样。”

白心礼见旷雪萍目中尽中怜惜,脱口道:“难怪风丫头和你比和斐宫主还亲,你真是位慈母!”见她脸­色­倏地一变,情知失语触痛了她的心事,忙又道:“我和妙语还真算有缘!”

“那些年,契丹人在大梁附近‘打草谷’,你能在兵荒马乱中遇上妙语,确是颇有父女之缘。”

白心礼回忆着,缓缓道:“那些年托义帮南迁,懋观的爹带帮中弟子先行,我作善后,独自上路。有一夜又刮风又下雨,雷电交加,我好容易才找了个破庙避雨,就在那庙里见到一个小女孩儿蓬头垢面坐着,被吓得哇哇大哭,看得我好心疼。”

“是妙语?”

“不错!当时她似乎有二三岁,两天没吃东西,饿惨了。我把冷馒头泡了水喂她,她一口气吃下半个,然后倒在我怀里呼呼大睡。”

“你的名儿也取得不错,所以她如今伶牙俐齿,却又不像风丫头那么信口开河。”

“当夜是九月初三,我索­性­把这天当作她的两岁生辰。说起她的姓名却也好笑。我问她姓什么,她摇头,说跟她哥哥同姓,不记得了。再问她叫什么,她口口声声说叫‘钓鱼’,我就乐了,哪有这么可爱的名儿?后来想了想,便以‘钓鱼’的谐音‘妙语’给她作了新名儿。听她说,好像是和哥哥被‘打草谷’的契丹兵马冲散之后,被一群乞丐收留了几天,又将她置于破庙里,正好让我碰上。”

“妙语还有兄长么?可知下落?”

“她连童年的事都忘了,当年她太小,我问不明白,此事便搁浅了多年。”

“难怪妙语和风丫头投缘!”

白心礼怕触痛她的心事,忙道:“诗铭外圆内方、庄重严谨,若传衣钵,可堪大任。临风虽任­性­了些,却是个热血热肠的孩子,又如此亲近于你,还感伤什么?”

“我怎能不感伤,风丫头情归何处尚无所知,铭儿和裁云又夹缠不清,空误青春,唉!”

白心礼低头道:“其实妙语也很崇拜你,很羡慕临风有旷姑姑疼爱……你不嫌妙语笨、不如临风讨你喜欢的话,她一定会很开心。”

“妙语可比风丫头省心多了,风丫头有妙语那般懂事的一成,我也会笑得睡不着!”

“你喜欢妙语,我就放心了。有妙语相陪,你也不会寂寞,她知道身世之后也不会那么无助……你看呢?”白心礼忽地有些忸捏。

“妙语聪明伶俐、嘴甜心热,我怎会不喜欢?”旷雪萍诧异地瞥过去,正见白心礼目光灼灼地瞧着自己,似想透过她的双眸瞧到心底去。她立刻转开头,叹道:“心礼……白帮主,你不明白!”

“除非你还在想着雷章采,不然,还顾虑什么?孩子么?妙语可以做你的孩子,临风和诗铭早已是你的孩子了!”

“够了,不要再提雷章采!”旷雪萍挥手打断他,淡淡道:“我会疼惜妙语,把她视若风丫头和铭儿一般地庞爱,你可以放心了。至于其他的,我都无法保证!”

白心礼微微点头,涩然道:“妙语日后有福了!日薄西山了,我送你入城。”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心礼——咳,白帮主,请回罢!”

白心礼又是一声苦笑:“那就不远送了,雪萍——嗯,旷帮主,你,多保重!”

日薄西山,西天如血——心里滴出来的血!

北宫千帆奇道:“你们认识?那我就不必介绍啦!”

梅淡如微笑道:“萧公子侠骨仁心,可算辽国俊杰、人中龙凤!”

萧人杰谦道:“梅兄英雄出少林,技高而不骄、艺博而不狂,才是谦谦君子、关中侠士!”

北宫千帆啧啧称奇:“这又不是互吹法螺的­肉­麻大会,牙酸满地哉!”拉了梅淡如坐在萧氏兄妹身边,对二人的相识甚感兴趣。

萧艳杰忽道:“去年在中原救了哥哥一命的,便是这位梅少侠么?难怪你景哥哥仰少林武功。临风姐姐原来也是梅少侠的朋友。”

北宫千帆圆睁星眸,更是好奇。

萧人杰见梅淡如并无叙述之意,便道:“去年立秋日,我随一支商队同行。过邯郸之时,遇到了一伙蒙面匪人半路拦劫。本来失财免灾,我入关也只是想四处揽胜,玩一玩而已,便也拿了财物出来奉上。岂知这群流寇动了杀机,拿刀出来砍人,眼见他们砍倒了四五个人,我气不过,不自量力跑出来挑战,却只打倒了五个。为首的那个和我交手几个回合,被他在背上一戳,我居然不能动了。后来才知道那功夫叫点|­茓­。”

萧艳杰续道:“听哥哥说,这时候从天上跳下一个威风凛凛的少侠,哈,几个回合,十几个流寇便都挂了彩,然后逃之夭夭。好威风呀,原来是这位临风姐姐的朋友,幸会!”

“萧公子明知不敌,却甘冒­性­命之险仗义抗匪,才真正令人钦佩。”梅淡如诚挚地赞了一句,才道:“他们落荒逃去之后,我才忽地想起为首那个没左臂的……”

“于小野?”北宫千帆道:“怎么不让他犯到我手上!”

萧人杰道:“你们连流寇之首的姓名都知道?啧啧,了不起!”

梅淡如笑道:“为首的那个,他左侧的断臂,正是拜临风所赐!”

北宫千帆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若非你当年多事,哪有于小野和姓田的丑八怪今日之神气?哼,纵虎归山!”

萧人杰听她埋怨,忙道:“梅兄一心救人,无暇去追赶匪徒。当日他那盒膏药也真神,被砍伤的伤口经药一抹,便立即止血了,想到梅兄还是医道高人,我更是钦叹!”

梅淡如道:“连这生肌红玉膏也是临风所制的,你夸错了!”

北宫千帆斜乜他一眼,哼道:“都是你不学医道!区区生肌红玉膏,少林高僧岂会制不出来?”

满堂宾客都已听得出神。萧人杰怕北宫千帆再度抢白梅淡如,忙岔了话进去,将当日情形叙述得绘声绘­色­,连韩德让都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叹息。这种交手,于梅淡如和北宫千帆早已数之不尽,此刻见一­干­人如听神话的表情,二人惟有相对微笑。

座中宾客既由萧人杰口中听说,又见了梅淡如的劲健神采,自然不得不信。此时再打量他:衣着简洁而不花俏、神­色­自如而不狂傲、举止从容而不惫懒,兼之方面大耳、剑眉朗目、直鼻阔口、身形挺拔,谈笑间气宇轩昂、豪迈英武,却又冲淡平和,毫无咄咄逼人之势,契丹人尚武风气甚浓,是以满堂宾客都对他大起好感,再一见他与北宫千帆的亲密神态,更多了几分了然,不但替北宫千帆高兴,还暗自赞她有眼光。

萧人杰本对北宫千帆颇有好感,又自认勇武不凡,虽曾想到她倘已心有所属,料来也不过是汉人中的文弱书生而已。此刻见她心仪的却是自己生平最佩服的人,心中微酸,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除了托庇祖上的所谓身份地位之外,是决计比不上梅淡如半分的。再看他们的灿烂笑容,男儿伟岸从容、女子俏丽潇洒,确是一对再相配不过的须眉巾帼,终于甘败下风。

一席既终,宾客皆散。韩匡嗣既见二人联袂而来,自然知道北宫千帆的暗示,心里暗暗高兴,即殷勤挽留梅淡如入住韩府。北宫千帆怕梅淡如推辞,忙不迭地应下,就跑去和丫环一起为他安排客房,打点用具。那丫环也知趣,收拾了客房,留二人在房中,便自行退下。

北宫千帆见梅淡如四顾一番,却了无睡意,便道:“我们从府后的院墙跃出去,有一个好地方,你等我一下!”转身跑出门,不一会儿便负着琴匣奔回来,两人一起往后院跑去,跳过墙,又小跑一阵,果然听到水声淙淙,已到了一条小溪边。

北宫千帆道:“我知道你最讨厌吹法螺。此刻夜深人静,不如来这里听我弹琴好啦!”

梅淡如笑道:“你不怕对牛弹琴么?”

“即使牛不入耳,可总是在身边陪着我,就当作取悦自己好了。你若和我谈武学,不也一样牛不入耳么?彼此彼此!”

听她说得坦白,他反而心一安,坐在她身边坦然道:“那就尽管对牛弹琴罢,反正月明星稀,我赏月总是没错的。”

“是呀,看星星、数月亮,就不会无聊啦!”

“数月亮还不无聊?”他笑出声来,轻轻用手梳理她的乱发,叹道:“你总喜欢说反话!”

“你是武牛,当然不懂!”她也伸出手去,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糟,得意地笑道:“正因为满天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都叫星星,实在普通得让我懒得数。月亮就不同了,数来数去只有一个,就好像江湖上,数来数去沽名钓誉的人物像星星那么多,可是真材实料的‘惊风破云’大武牛,却只有一头!”

“你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反正不管褒贬,就因为只有一个,才特别稀罕,只不过,嘿嘿——”她眼珠骨碌碌一转,又笑道:“我要是欺负你,你气呼呼地挺肚子的话,就像满月;若是不生气没血­性­的话,就瘪成初月啦!”

他失笑道:“说来说去还是讽刺,你的嘴可坏到家了!”伸手去拧她的耳朵,她头一偏,张口便咬,吓得他一缩手,笑叹道:“我投降。你弹琴,我数月亮,再不惹你了!”说罢,果然闭口不言。

她调了调弦,向他道:“我真佩服蕊姐姐和娥皇姐姐,一个从古籍中翻寻,编撰了《古卉谱》;一个仅凭一册残谱,就修复了失传两百年的《霓裳羽衣曲》。曲子我稍学了些,比三姐是远远不如的,反正你也不是你的高师弟,就凑合着听我弹吧。”

梅淡如不愿打扰她的思绪,只轻轻一点头。

她低头拨弦,行云流水般弹了起来,忽如百鸟朝凤,又如鹤立­鸡­群,再一听,又好似风拍阑­干­、马踏清月、嫔娥鱼贯列、美人舞瑶殿……

他虽不通音律,却也知道《霓裳羽衣曲》的来历,不觉出了神:“二百多年前的杨玉环是个代罪羔羊,现今大周后又芳魂早逝,难道红颜都会薄命么?”心里一寒,不觉紧紧地环住了她的腰,似乎害怕身边这个俏生生的­精­灵会离他而去。

北宫千帆弹得专注,被梅淡如拦腰搂住,竟浑然不觉,依然自我陶醉。

他第一次与她如此亲近,耳畔是她行云流水般的琴声,呼吸中是她发梢鬓间的馨香,情不自禁之际,下巴枕在她肩上,注视她的纤纤玉指在弦上滚、拂、拨、注。

“我们才相处了大半个月,她已开始嫌闷了。她喜欢的我都没兴趣,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也全让她说了,我一句也没说过。再过些日子,她会不会因为感到没趣,就此一走了之,万水千山也再寻觅不着?”他渐渐感到不安起来,然后朦朦胧胧地入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似有水珠打落,忽闻耳边一声低呼,他惊觉之下,又听到一阵雷声,睁眼一看,她已收好琴匣、正轻轻唤他。

“真是风云难测,竟然下雨了!”他尴尬地一缩双臂,迅速脱下长衫罩在她头上,负了她的琴匣,拉着她飞身而起。两个人嘻嘻哈哈施展着轻功往回跑,跳墙入院,各自回房。

换下衣服,已是深夜了,他却了无睡意:“当年不知她是个姑娘,不小心撕破她衣裳一小块,她就气得想要阉我。今天明知故犯,她怎么不嗔不恼?是了,一定已经想到法子来整我了。”

心念方动,叩门声即起,果然是她来了。他心里一紧,正在思考招架之策,忽听雨声淅沥,恐她受凉,未及多想便去开门。

只见她托了个盘子进来,指着热腾腾的碗道:“别着凉了,快把姜汤趁热喝下!”

“是不是泻药?”他看着她坦率得没有半分杂质的眸子,忽地心头大愧,仰头把姜汤喝了,终于道:“刚才对不起……”

“你真笨,受凉的人只能驱寒,怎么能吃泻药呢?”她一脸讶然,又恍然道:“你以为听我弹琴听睡着了,我会拿泻药整你?唉,你的涵养功夫已经很高了,明明不喜欢音律,居然撑了那么久才打瞌睡,该不是说反话,讽刺我弹琴扰了你的清梦吧?”

他惊奇地注视着这双纯得几近透明的眸子,彻底领教了她的懵懂,心中暗笑:“穿着古怪、行为疯癫,原来你不是可恶,而是无知!”

看着他偷笑的表情,她更是奇怪,一拍他的肩膀,问道:“笑什么,是我脸上开花了,还是头上长草了?”

“风丫头!”他还在笑,举手投降。

“师父,您怎么会到洛阳?”余东土摆上酒菜,斟了一杯酒。

司马一笑道:“找到你我就放心了!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人来­骚­扰你么?”饮了两杯,端详她片刻,皱眉道:“怎么瘦了?在外面不习惯,为何不早些回山庄?丘少堡主与你同行,怎么没见他?”

“逸生出去了,待会儿回来拜见您!”余东土斟上第三杯,笑道:“宫主和左护法消气了没有,风丫头能不能回山庄?”

“唔,办完事应该回了罢!”

“风丫头有什么事要办,盗丹还是盗宝?”

“好像是查些事情,如今已到了辽国。待回返山庄后,你一问她就知道了。”

余东土抬眉笑道:“听说辽国拥立新君,居然有风丫头的份。这和江湖之事似乎没什么关系呀!”

“风丫头误打误撞而已,她本来是为了——呃!”司马一笑顿了顿,忽道:“是不是山庄太冷清,你想念风丫头了?”

“是呀,她能回来,我自然高兴。不知道她会不会去幽州分坛小住几天?”

“有熟人才好胡闹,她自然会去!”

“想起幽州,我也有十年没过去看看了,不知那儿的风土人情可有变化……对了,当年在幽州时偶尔听到一件江湖琐事,说是一对武林中的神仙眷侣在那儿殉情。可是这个故事一直听得不完整,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卟——”司马一笑一口酒全喷到了桌子上,强笑道:“我最不爱打听江湖传闻,你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听说死的女子是当年武林中的第一美人,师父您真的毫无耳闻么?”余东土笑叹道:“那就怪了。最近好像有传闻说,左护法便是当年拆散人家有情人的那个……唉,谁这么居心叵测,竟然恶意诋毁?”

司马一笑淡淡道:“你也认为是恶意诋毁,那就行了!”

余东土一边看他脸­色­,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既是谣言,左护法又不出面辟谣,真是高风亮节。不过若遇上不解内情之徒,将这误会成是默认,好像风丫头那般年幼无知,竟然误会自己的父亲……女儿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嘭!”司马一笑一皱眉,不觉间捏碎了酒杯,抬头注视她片刻,忽道:“东土,师父看着你长大,知道你心思缜密。到底你听到些什么、想问些什么,开门见山罢!”

“好,师父,恕徒儿忤逆!”余东土不再绕弯子,迎着他的目光问道:“我爹娘是被北宫庭森拆散的么?我娘为北宫庭森与斐慧婉夫­妇­所害,他们良心不安,才在我六岁那年寻到我、收留我以图良心安宁,是不是?”

司马一笑一拍桌子,喝道:“谁说的?”猝然起身,忽地头一晕,复又坐下,皱了皱眉,苦笑道:“很好,你居然对我下‘风月散’,怕我恼了会罚你么?”

余东土屈膝一跪,低头道:“徒儿只在酒中放了些普通蒙汗|药,岂敢施‘风月散’。虽如此,却也是忤逆之举。师父,求您具实相告,江湖传言究竟是真是假?”

“我若说是假,而你又不信,是不是打算一剑刺过来呢?”司马一笑长叹一声:“你在酒中所下的蒙汗|药,我已用内力逼出来了,不过这‘风月散’,还真是厉害!”

余东土惊道:“徒儿怎敢……”忽然发现自己跪在地上无法起来,力乏全身,果然是中了“风月散”后的情形。

司马一笑奇道:“东土,你怎么也……”一语未毕,门外传来一阵­阴­森森的冷笑,不禁脱口道:“雷章采,果然是你!”

冷笑未止,一人推门而入,低喝道:“东土,你问这些做什么?吩咐你酒中下毒,你却只下蒙汗|药,果然是对义父有所怀疑。”进屋的男子以黑巾覆面,似是没脸见人一般。

余东土挣扎道:“其中必有误会,东土希望查得水落石出之后再动手,以免殃及无辜。义父您老人家三思啊!”

雷章采冷笑道:“你既然有所怀疑,义父只好亲自动手了。”

司马一笑道:“雷章采,你够狠!当年韵冰为了幼子之事去丘家堡理论,与丘义正二堡主动手不过十数招,未分胜负便作罢撤回。可是丘义正却是被抬回堡中、重伤而亡的。那个与人勾结、蒙面伏击,又留下丐帮信物的人,想必就是你了。当年你武功不算高,那么与你勾结的高手,是个什么人?”

雷章采道:“你去问阎王吧,他清楚!”

余东土喘息道:“义父,在事情尚未查清楚之前,若杀了师父——姓司马的,反而查无头绪了。”

雷章采笑道:“头绪自然会有的!我杀了司马一笑,将你先­奸­后杀,留下丘家堡的兵刃……你说,逍遥宫与丐帮是去追杀丘逸生呢,还是会血洗丘家堡?”

司马一笑忿然道:“雷章采你听好了,当年你灌醉阿眉交给丘义正做交换,要做丘家堡第二席。不错,丘义正对阿眉是有好感,可是他没有你那般下流,那一夜什么事也没发生,你以为东土是丘义正和阿眉的私生女儿,你没有得到丘家堡第二席,就故意制造机会,让丘逸生总是误打误撞为东土的遭逢偷袭施予援手,以此让他们兄妹乱­仑­作为报复,你大错特错了!”

余东土颤声道:“义父,师父……你们在说什么?我不懂!”

雷章采恨恨地道:“徐眉那个贱人,若非当夜和丘义正有事,怎么会出余东土这个贱种?哼,我把这个贱种先­奸­后杀,然后你的公布身世。就是你们兄妹乱­仑­未成事实,一样让你们遗臭万年!”

司马一笑道:“若非阿眉揭发,谁会知道你人面兽心?你迷Jian飞妙、以此要挟,害她羞愤自尽,害慧婉和雪萍痛彻心肺,害珍珠掉泪、阿昕险些受骗……你想利用妻子的美­色­引诱别人、从中取利而不成,被阿眉毁容、飞灵削去半个鼻子,更挑拨起丐帮与丘家堡的数年心结难解,如今还让年轻的一辈同室­操­戈,你真厉害!”

雷章采点头:“死到临头,你终于聪明了!”

余东土倚着墙喘息,不住颤抖,不胜惊惧。

司马一笑道:“你掳走东土,扔在妓院门口,诅咒她终生为娼。可惜苍天有眼,我们总算在沧州找到了东土,还赎回了中原,这就叫做人算不如天算!”

余东土虚弱地道:“义父,你不是说,是北宫庭森夫­妇­将我扔到妓院里去受苦,又假惺惺赎我出来,让我感恩一生的么?师父怎么又说……”

雷章采道:“若非逍遥宫与丐帮,我怎会变得不人不鬼?是他们逼我的,特别是徐眉这个贱人。哼,越是长得好看、会武功,又读了些书的女子,越是该死!美貌女子只会让人得不到时朝思暮想,得到以后又患得患失;会武功的女子,无论武功高低,总有男人会吃亏,这些贱人偏偏轻易又不肯屈服;若是女子书读得再多些,更是该死,只会挑拣男人的不是,莫说要她驯服听话,便是想她柔顺些也难——世间便是有了这三种贱人,才会将堂堂正正的大好男儿连累葬送了……”

雷章采越说越气,一步步走过来,目露凶光,不住冷笑。

司马一笑又道:“当年将北宫烈夫­妇­有藏宝图及秘笈之事传遍江湖,以致他们招惹杀身之祸的那个人,想必就是生死未卜的你了?你抢走阿烈的未婚妻,好容易人家再得良缘,你却从中破坏。阿昕远在高丽、不问江湖,也被你牵扯进来,还害得六个孩子成了孤儿,这些人又与你有什么仇?”

“哼,好不容易有个异国公主垂青于我,我高丽驸马当不成,也要让他们不得安宁。王昕那个笨女人,宁可要一个被人抢走未婚妻的绿帽王八,我哪里不如北宫烈了?”

“你设局让阿昕与前任准驸马决裂,真相大白之后,谁会看上你?可惜你出卖自己妻子不成,远走高丽设局夺驸马之衔未遂,回返幽州时终于撞上了我们。这是你自作孽!”

“说什么都没用了,当年你不也是徐眉那贱人的裙下之臣么?余东土这个贱种,有没有你的份?”

“住口,不许污辱阿眉!”司马一笑怒喝一声,续道:“你听好了,阿眉生下的东土是一个难产儿。虽然东土的父亲是一个衣冠禽兽,可是她的娘,是世上最美、最善良、最刚烈的女子!而且阿眉难产,乃是拜你那一掌所赐!”

雷章采呆了一呆,狂笑道:“你说这丫头是我的种?哈哈哈,她哪里像我,只凭你一句话,就想骗得我饶了她?”

“幸而东土一点也不像你!”司马一笑长笑一声,起身拍拍尘土,冷冷道:“因为东土是阿眉的女儿,我的好徒儿!”

雷章采一震:“你,你——‘风月散’……”

“哼,雷章采,你以为只有别人才会中计?”一声冷笑,两人破窗而入,一个是客北斗,一个是位中年美­妇­。就在同时,梁上跳下来一个人,竟是北宫庭森。

那中年美­妇­切齿道:“你终于亲口承认了,相公原来是你害的。和你勾结的,还有谁?”来者正是丘义正遗孀、丘逸生之母,丘二娘白珍珠。

雷章采惊道:“你事先服过‘清心丹’?”

司马一笑道:“聪明!”

客北斗笑道:“我们五姑娘棋高一筹,东土姐姐,你的女诸葛之号不如让给姑娘罢?”

“啊!”余东土惨呼一声,晕了过去。众人一呆,雷章采趁机跳窗而逃。原来是余东土肩上被Сhā了一把淬毒的镖。

客北斗急了,忙嚷道:“快救人呀!”迅速跃过去,将余东土揽入怀中。正文 下——第三回 春花秋月何时了

书琵琶背诗

——李煜

侁自肩如削,难胜数缕绦。

天香留凤尾,余暖在檀糟。

“叫吃,你又输啦!”北宫千帆撅着嘴,一脸不耐烦。

梅淡如好脾气地收拾棋子,笑道:“谁叫我笨呢?”

“你烦死了!”北宫千帆一脸没趣,对他又凶又狠地做鬼脸。

“欺负了人不过瘾,你还好意思生气?”二人含笑过来,是东野浩然和西门逸客。

北宫千帆跃起来,嚷道:“淡如闷死人了,二姐三姐,你们对付他好啦,我要易容出去,找个地方鬼混!”

“你混得已经够鬼了!”西门逸客忍住笑道:“北斗飞鸽传书来,说你的妙计已让雷章采现出原形,不过,东土受伤了!”

“什么,老鬼和酒鬼怎么不好好保护东土姐姐?他们真丢脸!”

东野浩然递信给她,摇头道:“信很短,具体情况不太清楚!”

梅淡如抬头问道:“那一天你与水仙子、东野、西门二位庄主商议半个时辰,要水仙子连夜赶回中原,一别才十几天,事情就办妥了?”

北宫千帆嬉笑道:“不想想我是什么人!”

梅淡如报以微微一笑,继续低头收拾棋子,东野、西门二女见他如此宽容,相顾摇头。

梅淡如又道:“这次你总该回山庄了罢?”

“这个自然,我们收拾行李,立刻起程返中原好不好?我已经发霉了!”

“好歹也算个大辽国的特使,不向同僚道别,也该向长辈辞行,摆一席回请,感谢韩前辈、萧驸马的数月款待照料罢?”

“又没放火烧韩府和驸马府,有什么好回请的?”北宫千帆一脸厌倦。

东野、西门二女瞥她一眼,暗替梅淡如叹息不平。

梅淡如失笑道:“世间若有强匪成了气候,你不妨加以笼络说服,说不定可以做强匪国开国皇帝呢!”说得三个女子都大笑起来。

东野浩然道:“该带梅公子见长辈了。”

北宫千帆脸一红,嗔道:“有人连自己都没顾上,还管别人!”

东野浩然听了,低头不语。西门逸客用肘捣了北宫千帆一下,岂料她又道:“高公子温文尔雅、文武全才,可比淡如……呜!”却是梅淡如顺手塞了块点心封住她的贫嘴。

西门逸客忽向梅淡如一揖,似笑非笑地道:“梅公子,日后你不想吃风丫头苦头的话,非但功夫要强过他她,还须多长只眼睛在脑后!”

“西门庄主教训得是!”梅淡如微笑一还揖,顺手一格,将北宫千帆偷袭过来的招数化解开去。

七月,天道立秋。

梅淡如与北宫千帆在山顶迎风对视,相顾无言。

轻轻的风,淡淡的云,浓浓的夕阳,仿佛夕阳下这两个一淡一浓的人。[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梅淡如默默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他们之间,气氛似乎开始随着秋凉而僵而冷了。谁的错?谁做得不够?眼前这个女子,已经倾尽一切智慧,努力维持了他们之间朝夕相对却不郁闷的气氛,不应该是她的错!可是他也没有错,这个渐渐浮出水面的僵局又不是他造成的!

北宫千帆遥望夕阳,也是无语。她说什么呢?这四个月的朝朝暮暮,为了能够生动有趣,她几乎绞尽脑汁,只是四个月而已!逗趣、耍宝、捣蛋、贫嘴……她真是尽了力,让他笑了个够,比以前开朗了许多。可是她为什么会累?当相思落实成具体的每一天后,怎会这样琐碎、无聊、让人厌倦?而她的笑闹,于他会是一种调和还是­骚­扰?她忽地钦佩起那些多年之后依然相敬如宾的夫­妇­来,更叹服那些年纪轻轻就敢于成家立业的少年夫妻。

他端详她,她依然是那个裙裾轻扬青丝如云的女子,眸子里依然流转着夕阳的灿烂。她没有变,对他的笑容却不同了,少了兴奋狂喜,多了些疲惫和不愿让他看到的落寞。

她打量他,他依然是那个挺拔英武顶天立地的男儿,眼睛里依然流露着风云的淡泊。依然是他,看她的神情却已不如昔,少了观察欣赏,多的是歉然与点到即止的不安与犹豫。

情冷了,心淡了,还是渐渐擦亮眼睛,彼此彻察了?

“阿嚏!”她的青丝拂过他的鼻子。

她吁了口气,终于开口:“今天到了好多人,听说白叔叔也会带妙语姐姐上山。”

“嗯,可以向白帮主打听妙语……白姑娘的身世了。”

“今天我们回‘临风居’用晚饭,再去‘分雨榭’会他们,我船上备了你最喜欢的‘巾帼羹’。”

“偏劳你了!”

“你对我好像越来越客气了。”

他微笑:“我们应该相敬如宾,对不对?”

她也微笑:“相敬如宾?我们是客客气气地认识的么?”

他回忆着,有些神往:“记不记得我们差点决斗的地方?若非你大姐夫及时劝阻,我还真得硬着头皮接下你的挑战……”

她也在回忆,叹息:“当日和三姐在西湖上与夏大哥告别,在那叶扁舟上与你擦舷而过,不经意瞥你一眼,就知道你功夫不错。没想到我上贼船、闹水寨,居然引来了你。”

“如果我们是在西湖上泛舟交手,以你的轻功,会不会赢面较大?”

“但如果我们在天竺山平地交手,以你的深厚内功,赢面也很大!”

“那么,为什么约我在于你不利的地方决斗?”

“我才不想被你小看呢!”她一伸舌头,忽地将他一拽,笑道:“回去吃鱼羹!”握着他的手往山下开跑。

他只觉掌中温润细腻,一呆之下,被她强拉过去,收势不住,两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

“风丫头,撞到额头了,痛不痛?”他一急,低下头去看她,两个人的额头又撞了正着。四目相接、耳鬓厮磨的一瞬间,忽地发觉对方的呼吸变热了。

“我有没有闷得你厌倦郁闷、疲惫不堪?”

“我有没有吵得你无法安宁,心烦意躁?”

“是有些吵。不过习惯了你的笑闹,耳边重新清静,会很不好受!”他深深地看着她,点头坦白。

“是有点闷。不过有本事让我觉得闷的,放眼江湖,独你一人!”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终于招供了。

“对不起,我太闷!”

“我也对不起,我太吵了!”她轻轻一笑,看着他发烫的脸,想到自己的脸也好不到哪里去,忽地心里一热,双足微掂,仰起头来在他额上轻轻一吻,迅速退了几步,尴尬地笑道:“再不下山回去,明天的太阳也要起床了!”说完,立刻一起身,飞奔而去。

梅淡如与北宫千帆跨进“分雨榭”,见厅中尽是熟人,也不知要商议什么大事。

北宫千帆乍舌道:“人到得这么齐,你们在商议推选武林盟主么?”

梅淡如向白心礼深深一揖,看一眼白妙语,未及说话,便被北宫庭森挥手止住,向他道:“淡如你的疑问自会得到满意回答。今夜有几段江湖旧事要一一道来,和你们这些孩子都有些关联,先坐下再说!”

旷雪萍则道:“风丫头混迹江湖,你先把查到的细细说来!”

“此事先从‘八仙匕首’说起!”北宫千帆将这几年的线索串了起来:“当年一日之间灵隐、奉先、清凉三寺遭遇夜访不速之客,而玄则、清耸二位高僧,都师承于故去不久的文益大师,此事或许与大师有些联系。文益大师是方外之人,不问江湖事已久,就只能从他所结识的江湖人物开始追查。”

齐韵冰点头道:“当日我们也是这样分析的。你有什么发现?”

“本来没有,我几乎忘了此事!只是在太原见到一位故人,让我心中好奇,就顺着这条线索查了下去。我一路易容跟踪,然后看见此人与东土姐姐、丘少堡主居然同入一座庄院深夜长谈,便发觉不对劲了。”

丘二娘切齿道:“雷章采?”

余东土心里有愧,歉然低下了头。

北宫千帆点头道:“就因为是这个丑八怪,让我心生疑窦。当夜我挂在檐下屏息倾听,听到丑八怪说了一大堆爹的恶行,东土姐姐虽称他作义父,却不太相信他的话,说要查到真凭实据才信。正好那时候江湖流言四起,全是对爹娘的诋毁谣言,我便猜想,这个丑八怪大概就是谣言的源头。当时,我还道他是为了杭州分舵那件事,将对我的怨恨怒迁于爹娘。”

余东土低声道:“谣言四起之初,我一点也没放在心上。虽然对童年略有印象,却也十分模糊。那天在邯郸无意撞到此人,他向我暗施‘春眠散’,我服了‘清心丹’没着他的道,故意假装被药弄倒,想等他无礼之时惩诫于他。可他一点恶意也没有,口气也很慈和,将我的生辰八字、娘的姓名生辰、甚至我的胎记,都说得毫无错漏。见我不那么警惕了,他才说,我爹娘是被丐帮与逍遥宫强行拆散后,殉情而死的。留下的我,斩草除根又恐遭天谴,便将我扔到妓院门口,让我幼年受苦,再设计赎我和中原跳出火炕,控制我的心智,为逍遥宫驱策……我既然不信,便要去证实。”

丘逸生道:“雷章采也是以同样手段,先以‘春眠散’让我无力反抗,再将先父的仇往齐长在老身上推,说是北宫护法出手袭击,将我爹重创。本来这段江湖悬案,丐帮虽有嫌疑,却无实据。况且严长老的夫人是娘的师姐,便是考虑这份交情,丐帮与逍遥宫中人也不会下此毒手。后来又想起娘曾说过,齐长老的爱子在襁褓中便为人所掳,对方使我丘家堡的武功与兵刃,就怀疑此事多半是用心险恶之徒挑拨离间,从中渔利。因此,这个丑八怪虽然把许多当年不为外界所知的细节说得甚是仔细,我仍不相信。回告给娘知道,娘吩咐我不可妄信人言,以免殃及无辜。”

北宫千帆道:“当夜在檐下听到你们如此谨慎,心头大石这才落下。此后去华山拜访陈抟道长,与他分析了一下,最后决定由我一人来追查此事。当时隐约觉得这后面似有甚大牵涉,恐祸及山庄,就先预演了一场华山盗丹的戏,回山庄又故意惹爹生气,弃庄出走。再伪造山庄和逍遥宫的联名驱逐令公告江湖,这才敢孤身行动,着手往下查。”

金飞灵笑道:“你扮作俞清涟的侍女潜入英杰帮,想必此事牵连到俞氏兄弟了?”

北宫千帆道:“当日扮你金姑姑,正撞上齐姑姑和湘云哥哥的一场团聚,才触动思绪。”

莫湘云诧异地看着她,听她道:“骗湘云哥哥夜入清凉寺、偷袭淡如的,正是英杰帮的人,这不太巧了么?我曾亲眼见过雷章采某夜从天台山总舵下来。俞氏姐妹品­性­纯良,俞清泓向来不齿兄长所为,避而远之,俞清涟又对兄长所为一无所知,雷章采自然是和俞豪英、俞豪杰有来往。我索­性­扮成卖身葬父的孤女,让俞清涟收留,就是那个被你们拆穿的依柳。”

南郭守愚续道:“你从英杰帮着手,果然发现事情越来越复杂,而俞三当家又对你起了疑心,便另觅线索,查到了拥翠庄?”

“当日心血来潮扮成三姐,打算在庐山游览够了,再换回本来面目去查晋崔,岂知……”北宫千帆看一眼严未风与严子铃,向游西天道:“这段请西天姐姐来说。”

游西天当即从途中遇董非相告另有人使“冲天腿”说起,然后是二人夜潜拥翠庄,发现严子钦正欲迷Jian北宫千帆所易容的西门逸客,及其董非遭偷袭、沈独贞墙外冷笑解围,等等。

游西天说完,北宫千帆才道:“我和西天姐姐打了商量,她去回告三姐,我北上继续追查。没几天,就遇上了淡如与杨公子,那天我扮的是个车把式。杨公子与雷章采的交手,他们师兄弟比较清楚。”

杨天如便将当日托义帮洪桥遭遇追杀、自己被暗算、东野浩然与梅淡如援手、洪桥身亡、他们师兄弟狼狈出逃等经历简略说了。

东野浩然道:“杨公子伤势、洪前辈死状同薛妈妈的相同,都是为内家重手所伤。即使出手的不是同一个人,至少也有渊源。”

金飞灵黯然道:“此乃我帮武学圣典《披靡宝鉴》的‘摧枯拉朽掌’,威力不在‘冲天腿’之下。出手的自是雷章采无疑,同谋是不是英杰帮?”

北宫千帆摇头道:“是于小野纠结的乌合之众。我别了淡如与杨公子,再度上华山拜访陈道长,不巧遇上失踪了近一年的智瑞师姐。她的惨况,大概你们都有耳闻罢。”

李卫如切齿道:“我亲护智瑞师伯的遗骨回嵩山,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可冲动,临风自会追查此事!’我回禀了方丈师伯祖,他老人家也吩咐我等候五庄主的追查结果。原来五庄主已手书托人交给他老人家了。陈道长告诉我五庄主追查到了关外。五庄主孤身犯险,大智大勇令李某钦佩!”

北宫千帆向梅淡如笑道:“梅二公子,李大师兄可比你会吹法螺拍马屁呀!”

梅淡如见师兄颇为尴尬,忙摇手示意,请她不要胡乱揶揄。

客北斗忙道:“我在高平撞上姑娘,她告诉我西河帮内­奸­是许庸夫,又推断此人必已勾结英杰帮,我们就分头行动,她去燕京和上京继续追查,我去向谷……帮主报讯,没想到去迟了,谷帮主已下了海。等我到上京与姑娘会合,她又查到雷章采在辽国也有势力,我又连夜离上京返中原,赶到洛阳,与司马管家、左护法、丘二­奶­­奶­瞒着东土姐姐定了条引蛇出洞之计,结果害东土姐姐受伤中毒……”

北宫千帆这才道:“那日在华山,陈老道交给我一方铁匣,锁孔已坏、钥匙无用,为智瑞师姐所藏。我花了三个月才打开铁匣,取出两本册子:一本是文益禅师生前笔记,一本是另一位大师的手记。文益禅师笔记中并无希奇,对照另一位大师‘慨善’的手记,便瞧出了些端倪。慨善大师出家前是智瑞师姐第一派师门的师弟,铁匣就是他交给智瑞师姐的。他的行踪,恕我不能奉告。齐姑姑,当年湘云哥哥被掳、丘家堡悬案,这些往事可否告知小辈们?”

齐韵冰一边回忆,一边将昇元五年金陵石城山下的往事说了,又追溯到与石义德的争执,再将自己当年为文益所救、莫春秋不告而辞为他寻子,以及后来约见丘义正,交手十几招各自撤回……二十几年的往事说完,已泪流满面。

莫湘云续又将自己被僧人收养于寺庙,十六岁时拜莫春秋为义父、始习武艺,再浪迹江湖的经历也说了。

北宫千帆道:“文益禅师的手记本是一些不经意的记裁,为人所重视如此,以致于夜行人潜入清凉、灵隐、奉先三寺,便是因为这本不值钱的册子里,有两页关于个人疑虑的随笔。这疑虑是关于齐姑姑当年被暗算后,发现的蛛丝马迹和推断。”

丘二娘皱眉道:“非我丘家堡所为,又是何人嫁祸?”

北宫千帆不答反问道:“那几年丘大堡主病故。身后无子嗣,二堡主过于敦厚,魄力不足,是以发贴广募武林贤才,以期得一俊杰与他共主丘家堡大局,可有此事?”

丘二娘道:“不错,就此惹来了雷章采。他未得丘家堡第二席,是以挑拨离间,此事我已得知。难道还不止他一个?”

“当然少不了他的份!”北宫千帆又向齐韵冰道:“齐姑姑,你和智德大师这段恩怨中,总是不时地穿Сhā了一个人,你不觉得太巧吗?”

齐韵冰皱眉不语,莫湘云脱口道:“我义父号‘轻描淡写’,生­性­淡泊无争,临风,你可要有真凭实据,才可以说出结论。”

“湘云哥哥,你所居的寺庙‘明微院’在瀛州,对不对?”

莫湘云点点头。[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

“为什么你在金陵为人所掳,居然会被辽国寺院的僧人收养?你那个寺院附近,正是九州门的瀛州分舵。当年勾结雷章采的,就是九州门掌门。如今勾结英杰帮的,也是这九州门。”

“申晓波,九州门?”齐韵冰的眉头皱得更紧:“当年‘幽蓟三英’中童岷遭人暗害,遗下幼子童舟;俞年山创立英杰帮后病故,遗二子二女;惟申晓波的背景不明,不知他怎会忽然崛起,莫名其妙创下九州门,威震江湖二十年。此人虽说名声不好,可是与义德……智德大师并无恩怨,更与丘家堡、丐帮毫无瓜葛,他这样做,可有好处?”

“当初我查到九州门头上,也以为是申晓波的主谋。一路北上,往辽国而去,才发现此人原来是个傀儡,不过是个副掌门,来头不大。不过,他就是当年冒充酒保,石城山下伏击齐姑姑、掳走湘云哥哥的人。”

莫湘云惊道:“义父常去明微院听禅,那里有九州门的分舵,他岂不危险?娘,我们……”

齐韵冰正­色­道:“云儿别打岔,听风丫头说下去!”

北宫千帆向旷雪萍道:“旷姑姑,依你所见,湘云哥哥的武学造诣真是差得那么无药可救么?”

旷雪萍道:“云儿资质不错。只是从小诵经听禅,品­性­纯良、不喜争斗,是以打心眼里讨厌武学,是以最终只练了些花拳绣腿。”

莫湘云不好意思地笑道:“义父也知道我这个­性­子会吃大亏,希望我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便为我求来了这个长命锁!”说罢,往颈上一指。

“若非出了你这个酸不可耐的人物,惹得独贞哥哥吃醋,一心针对你,又怎会受雷章采挑拨,见到严……子钦哥哥泥足深陷而不相告尊长,以致无可收拾?哼,那丑八怪好狠,害我的两个哥哥众叛亲离,四面楚歌!”

南郭守愚想到未婚夫的剧变,黯然无语。

余东土则道:“你追查到关外,又在辽国逗留了三个月,查到九州门幕后主谋有何来头?”

“我在受封福音特使之前,在上京的后宫别院中往了几日。难得在深宫做客,好奇心起,晚上便偷来太监服换上,易了容,趁夜深人静之时,偷偷逛了好些宫殿!”

年轻的一辈,听到她显出本­性­,都忍不住失笑。只听她继续道:“有一夜我想去辽国先主耶律璟书房中偷几件玩意儿作纪念,无意中翻到几本奏疏,乃是国舅萧海只的奏本,内容是上禀皇帝老儿,江湖中的帮派已有了招安愿为辽国所用的,其中列了九州门、西河帮,还说英杰帮虽为赵宋朝廷办事,实则持观望态度,有机会的话也可能为辽国效命……雷章采因为知道英杰帮怀墙头草之心,不能外泄此事,便以此为挟,半利诱半威胁地与其合作。你们想,英杰帮总坛地处吴越,名为效力宋廷,又想在宋、辽两边揩油,若是传出江湖,俞氏兄弟几头不讨好,日后还怎么混?两兄弟又打不过雷章采,自然拿他无可奈何。”

客北斗恍然道:“难怪许庸夫如此急于篡权,原来想拿辽国皇帝做靠山。可惜耶律璟遇刺,靠山便倒了,耶律贤虽不怎样,至少还不会是个任用江湖乌合之众的脓包暴君!”

诸葛审同忽道:“俞氏姐妹得知兄长如此,一定痛心疾首。”

斐慧婉道:“线索就这么连起来了:雷章采吸纳于小野一伙、勾结九州门、要挟英杰帮,许庸夫打算篡夺帮主之位,加上俞氏兄弟的见风使舵,三线拧为绳,果然不简单。九州门幕后之人想必最厉害、最有来头!”

庄诗铭道:“智瑞师太身怀三家绝技,是仅次于师父的女中高手。她连续十个月被人灌服罂粟汁,让她在亢奋中与人连战几十次。与她交手的人必已尽窥三家绝学。此人的造诣功力,绝不在师父之下!”

“不错!”北宫千帆终于道:“此人也是带艺投师,曾为少林寺的俗家记名弟子,算起辈份,该算智瑞师姐的师弟。”

“你是说……”齐韵冰面­色­苍白,本来心里已隐隐猜出几分,但是听她亲口道出,仍是微微一震。

“原来真是他——莫春秋!那么,当年的‘奈何散’……”有一人更是面如死灰、瘫在椅中,却是一直沉默的叶芷雯。

叶芷雯深深看了一眼叶公侠,向齐韵冰惨然道:“冰儿,当年申晓波刃头的‘奈何散’,如今看来,是他从我那里拿去给申晓波的!原来,雯儿才是害你们骨­肉­分离的罪魁祸首,我、我……春花秋月,随缘生灭!作孽!”

顾清源听在身中,也是微微一震。他偷眼一瞥叶芷雯,再看一眼叶公侠,低头沉吟起来。

“可惜耶律璟遇刺后,辽国新的皇帝老儿不屑起用江湖势力。莫春秋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不但失了靠山,还被我揪了出尾巴来!”

莫湘云奇道:“咦,怎么说到义父头上了?”

金飞灵沉吟道:“把云儿教得和善忠厚,授些花拳绣腿,却鼓励云儿独闯江湖、孤身犯险,脑袋几时会掉都不知道,已经够狠。还要安排英杰帮的人诱云儿出手得罪武林中人,生怕他脑袋掉得迟了——冰儿,他这招比杀了你们还高明!当年你与义德之间误会日深,是否也拜他所赐?”

“慨善大师的手记中另言,当年‘幽蓟三英’之中,童岷为申晓波、俞年山合谋害死,而谷岳风帮主的父亲谷挚,为了替师兄童岷报仇,和俞年山同归于尽的。是以西河帮与英杰帮有这段宿仇。当夜在耶律璟书房,我趁四下无人,盗走了这三本奏疏。爹娘、顾叔叔通晓契丹文字,不妨先过目。文益禅师、慨善大师的手记随笔也在这里,大家可以传阅。慨善大师本来只是欣赏文益禅师的书法,向他讨要墨宝,文益禅师就随手相赠了一册他自己毫不在意的随笔,慨善大师无意中发现了其中两页有疑点,又将自己的手记一起放入一个装置­精­密复杂的铁匣中,故意拨坏锁孔,交于智瑞师姐。莫春秋根本不知道,他将钥匙夺去,即使寻到这个铁匣也打不开锁。活该!”

北宫千帆终于说完了两年的经历,将两本册子、三本奏疏呈给北宫庭森与斐慧婉。

“慨善,慨善……难道是……”北宫庭森略作沉吟,翻开一册,只瞟了一眼,便朗声道:“是他,‘慨善’即‘开山’谐音,‘关东四友’另存的一位——董开山!”

旷雪诧道:“此人出家了?那么……”看一眼董非,不再多说。

斐慧婉眼神迷离,低低地道:“这群孩子的身世真可怜。唉,今夜看来会是个无眠长夜了。关于你们的身世来历,有一个很长的故事。你们都长大了,应该学会承受一些自己本不该背负、却不得已必须承担的……”

旷雪萍道:“飞灵,你先说第一段!”

一时之间,旷雪萍、金飞灵、齐韵冰、严未风、顾清源、北宫庭森、斐慧婉、叶芷雯、白珍珠、白心礼、司马一笑……一个个目光迷离,一脸的深不可测。正文 下——第四回 三十年来梦一场

青玉案_山林积雪

——李煜

梵宫百尺同云护,

渐白满苍苔路。

破腊梅花李蚤露。

银涛无际,

玉山万里,

寒罩江南树。

鸦啼影乱天将暮,

海月纤痕映烟雾。

修竹低垂孤鹤舞。

杨花风弄,

鹅毛天剪,

总是诗人误。

“铭儿,今年几岁?”

庄诗铭道:“诗铭已过而立之年了。”

“连你都这么大了!”金飞灵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就从三十年前说起罢!”

年青的一辈见这班长辈个个眼神飘忽,都情不自禁挺直了腰,竖起耳朵来。

“江湖代代出英才!三十年前那一代的武林俊杰,比起今天的你们是毫不逊­色­的,那时候出­色­些的,共有七宗:一采、二诚、三英、四友、五杰、六客、七豪——一采,乃当年武林第一美男子,出身于没落名门的雷章采;二诚所指西河帮帮主谷挚、丘家堡二堡主丘义正;三英便是‘幽蓟三英’:俞年山创英杰帮,童岷与谷挚主持西河帮,申晓波跻身九州门;四友为‘关东四友’梅森、姜贤忠、董开山、诸葛铮;五杰乃带艺投师的五位少林俗家弟子:莫春秋、石义德、司马一笑、北宫庭森、万俟冷暖;六客即‘逍遥六客’仲长­精­神、仲长弥漫、顾清源、徐眉、叶芷雯、斐慧婉;七豪皆出丐帮;沈太源、庄群、严未风、旷雪萍、齐韵冰、姐姐金飞妙和我金飞灵。”

北宫千帆神往道:“唉,晚生了三十年!”

金飞灵淡淡道:“先从我丐帮说起。那年我姐姐十月怀胎,在长安修养。本来以六甲之身,姐姐应该高兴才是,她却郁郁寡欢。姐夫庄群还以为是产前抑郁,只能加以劝慰,并无多想。那一夜姐姐顺利产下一个男婴,尚未取名。当夜她留下书信一封,便拔剑自刎。姐夫看了信,匆匆离开长安,不久被发现暴尸于洛水中的一叶扁舟上。验查尸体发现,他是被人以厉害迷|药迷晕后,一剑穿胸而亡。于是这父母未及取名的孩子便成了孤儿,我们取名作“诗铭”。

北宫千帆心中大起同情,一眼瞥过去,见庄诗铭低头不语,东野浩然正在瞧着他,满目温情,不禁心中一喜。

金飞灵道:“我与姐姐同日完婚。她先我而得一子,本是吉上加喜。而且姐姐与姐夫素来恩爱。一个月内,姐姐自刎、姐夫遇害,这成了我丐帮的大耻,更是帮中大仇。同时,这又成了武林中一大悬案。我丐帮连查了几年,依然毫无头绪。没过几年,冰儿与义德成亲、怀孕、夫妻分离,再次掀起的一个风波,便是云儿被掳、石义德出家、莫春秋失踪。因为伏击冰儿的人所用兵刃刻有丘家堡记号,武功路数似是而非,令人怀疑。于是冰儿与雪萍决定将丘二堡主约出来一谈。”

齐韵冰接着道:“未入太原,我与雪萍便被人半路伏击,兵刃淬毒,使正宗的丘家堡武功路数。见到丘二堡主后,他竟恶言相向,我们就动手过了十几招,被雪萍从中劝阻,说事有蹊跷。果然双方一对质,丘二堡主说有人在五台下山下伏击于他,使的是丐帮武功。我们即便没什么大智慧,也知道有人从中做文章。对质之后,我和雪萍问明云儿非丘家堡下手所掳,庭森也赶到太原,见证了经过,我们于是就此分道扬镳。那次动手,我和丘二堡主都是点到即止的,雪萍与庭森并未出手。”

丘二娘道:“相公是被堡中弟子在五台山下的荒野中发现、抬上山的,当时已昏迷不醒,以伤势看,最有可能是为少林的内家重手所伤。虽说北宫左护法当日在场,我却不信以冷面秀才的自负,会背后偷袭——义正的掌印在背心。现在看来,该是另一位带师投艺入少林的弟子,九州门背后主使莫春秋。”

“那时候,阿眉的女儿尚在襁褓之中。”斐慧婉向余东土微微一笑,道:“阿眉本是庭森的未婚妻,因为心有所属,庭森就成全了她。岂知阿眉嫁的,居然是与我指腹为婚的雪章采。记得当年乍听此讯,犹似晴天霹雳,我便大病了一场。醒来之时,阿眉在我床边跪了两天两夜,诚心为我祷祝,我也终于祝福了她。那日,在阿眉婚礼上遇到同我一样心酸的庭森,便相邀同行,浪迹江湖散散心。一年多以后,我与庭森去看阿眉,这时她已产下了东土。”

余东土面­色­惨白,黯然点头道:“这么说,我是……的女儿?”丘二娘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以示劝慰,听斐慧婉继续道:

“我们去看阿眉时,雷章采已不知去向,阿眉却憔悴不堪、神情惨淡。当时我可气了,以为姓雷的在外花天酒地,阿眉才会如此伤心。岂知她把缘由说出来,我几乎吓晕过去。”

北宫千帆听得入神,不禁握紧了斐慧婉的手。

“阿眉说,她刚怀孕一个月时,仆­妇­偶感风寒,她便替姓雷的打扫书房,无意间发现一块地板是活板,藏有暗格。掀开活板找到一个匣子,匣中是我丐帮的《披靡宝鉴》副本,是飞妙的笔迹。她心中起疑,将此副本另行收藏,打算过几日丈夫回来,问个明白。未料雷章采当晚就回来了,还带来一个朋友,正是丘义正二堡主。丘家堡自大堡主病故后,一直由二堡主主持大局。他已发了英雄贴广邀贤才,欲请入堡中同主事务。雷章采早已有意入主丘家堡二席之位。因此当夜阿眉为了雷章采的面子,打算客人告辞后再问他。当夜宾主尽欢,阿眉也醉了。等第二天她醒来时,丈夫已送客出门,此后又是数月未归。”

丘二娘道:“相公回来后告诉我,说姓雷的居心叵测,不可不防,他很替阿眉担心。我知道他曾倾慕过阿眉,但既有妻室、自会有分寸,所以倒也不吃醋,只是笑问他,是否见到姓雷的花天酒地,所以替阿眉不平。”转头向余东土慈和地一笑,才又道。

“岂知相公告诉我,他在雷府做客,那晚宾主尽欢,大醉酩酊。宴后雷章采亲自扶他入房休息,反手关了门。他这一醉,就倒在地上直睡到天明。第二日待他醒来,不禁吓了一跳,原来他睡的房间,竟是雷章采、徐眉夫妻的卧室,而阿眉犹自醉卧未醒。义正以为姓雷的喝得太醉,将他带错了房间。但无论如何此事终究失礼,他只好硬着头皮去向主人道歉。岂知见了姓雷的,那个下流胚居然问他昨夜的风流滋味如何,还许诺说,若义正让姓雷的坐了第二席,这样的机会还会有。义正气极之下和他交了手,正告他自己与阿眉未有不轨——我自然相信相公为人!可姓雷的却不信,说义正讨了便宜还不认帐……总之不堪入耳,义正再也不屑与他理论,就此告辞!”

斐慧婉道:“我和庭森见到阿眉时,东土已然出生,还是个难产儿。阿眉告诉我们,几个月后雷章采终于回家了,她假装不知丐帮秘笈一事,摆了一桌酒菜,极尽温柔,等姓雷的有了几分醉意,方始探问。雷章采似乎有些不开心,酒到杯­干­、有问必答。阿眉这才盘问出来,秘笈副本果然是飞妙偷抄给他的。他迷Jian飞妙后当作把柄来要挟,当时飞妙已怀了一个多月身孕,为了自己的名节、丈夫的颜面及未出生小孩的名誉,不得已偷抄了《披靡宝鉴》副本给他。是以飞妙后来郁郁寡欢,终于在生下诗铭那晚,受不了良心的煎熬,将事情付于书信,含辱拔剑自刎。”

北宫千帆听得心跳,发现斐慧婉的手,已沁出了冷汗,忙端上茶给她喝了一口,听她往下说道:“我们听到这里已震惊非常。岂知阿眉再往下说,更让人难以安宁。阿眉接下去试探,他终于坦承与人合谋,杀了去找他的庄群。与他合谋之人在茶水中下了迷|药,雷章采趁机偷袭,当胸一剑向庄群刺去,再将尸体置于洛水的一叶扁舟上。阿眉还想往下再问合谋者是谁,他一眼瞥见阿眉凸起的肚子,仰天狂笑道:‘哈哈哈,丘义正这家伙不承认也不行,我总算有凭据要挟他了……’然后不无得意地将他与丘二堡主的交换条件,及此后对方不认帐的事,统统告诉了阿眉。阿眉羞愤之下与他大打出手,中了他一掌,雷章采也中了一拳,酒醒了一半,就此扬长而去。”

司马一笑叹道:“阿眉就这样难产了。庭森和婉儿去雷府的第二天,我前去拜访,才知此事。东土可真乖,和阿眉仿佛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我抱着她一开心,就宣布要收她为徒。没想到那个衣冠禽兽真以为她是丘义正的私生女儿,为了报复,不惜绞尽脑汁撮合她和逸生,想造成兄妹乱­仑­的事实。岂料事与愿违,他们两个孩子还真的拜他险恶用心所赐。”

丘逸生道:“难怪。我每次听闻东土遇险,总能即使赶到施援。而我几番遭人偷袭,也总能碰上东土来相助,原来是此人的安排。”

庄诗铭咬牙道:“想来与雷章采合谋、茶水中下药的人,应该是莫春秋了。他是齐姑姑的义兄,与帮中长辈交情都不错,所以父亲不加防备,坦然喝下茶水,就此着了道儿。可怜湘云,还玷辱了大好男儿的七尺之躯,认他作义父!”

叶芷雯默默沉思,似乎想起了什么。

齐韵冰黯然点头。

“是我!”一个声音轻轻脆脆响起来,正是叶芷雯。她冷冷地看了一眼顾清源,道:“当年新婚第三天,我弃夫出走,一个月后,在幽州濒临崩溃之际欲自尽以了此生,救下我、收留我、劝慰我的那个男子,正是莫春秋。此后他一直对我百般照料,无聊之际,我便将一些制药的方法教了他。”

“是我才对!”顾清源捺不住激动,脱口道:“若非我辜负芷雯,怎会,怎会……”

“被顾家扫地出门!”司马一笑Сhā道:“前任逍遥宫主叶锋与顾老先生是多年挚友,顾叶两家乃是世交。芷雯弃夫出走后,也没找他父亲叶宫主搬弄任何是非,就此失踪数年,直到叶宫主与他的长子先后病故,芷雯才回来吊唁父亲与兄长,替兄长抚育遗孤公侠!”说完,在顾清源肩上一拍。

北宫千帆好奇地道:“独贞哥哥的爹又是如何为雷章采所害?”

金飞灵道:“庭森快马加鞭赶到长安,将内情相告,我们都是大吃一惊。于是未风、冰儿留守长安总坛,我和雪萍前去看望阿眉,见了面,自然是抱头痛哭。太源则追踪雷章采,一路到了高丽。原来,这个衣冠禽兽又看中了高丽国的净贞公主王昕。净贞公主与她的未来小姑端阳郡主卫端,乃是国中无三的美人。端阳郡主就是传心的娘。雷章采见净贞公主不但武艺超群,容貌也不在阿眉之下,得到公主还可以做驸马,就开始策划另一场­阴­谋。”

北宫千帆笑道:“难怪传心姐姐如此仪容!”

金飞灵续道:“这厮打听到净贞公主的未婚驸马风流怠惰,而公主文武全才、身份高贵,是以很多丑事这位驸马都是背着公主所为。公主喜欢出宫打猎,雷章采便和公主从中原武功谈到中土风物,不但显示风流文采,还极尽体贴周到,公主就对他心生好感了。与此同时,他又物­色­了一个美貌妓汝去勾引准驸马,让公主亲眼见了准驸马的下流丑态。公主一怒之下,回宫禀告,就此废了这个驸马。”

北宫千帆眼珠一转,点头道:“我知道了,公主本来对姓雷的已颇有好感,可是沈叔叔正巧撞上、拆穿了把戏,姓雷的驸马当不成,恼羞成怒,便设计谋害沈叔叔。”

金飞灵微微点头,又道:“太源寻到那个沧州的头牌红妓,要她作证向公主解释。这个女子也真可怜,原来她不是被金钱收买的,而是她襁褓中的女儿被雷章采扣为人质,为了女儿,她才忍辱含垢受制于人。太源心生同情,前去救她女儿,结果投鼠忌器,被他以淬了‘断魂膏’剧毒的匕首施予暗算。孩子救了下来,太源及时服下‘九龙续命丹’,敷了‘清凉膏’,提着一口真气将孩子交还母亲,让她去安心作了证。净贞公主得真相,立即下令全国追捕雷章采,这厮竹篮打水一场空,又逃回了中原。太源于是在高丽就……这位公主人不错,托她的好友、废驸马的妹妹端阳郡主将太源送回了长安。端阳郡主就因此而结识了另一位少林俗家弟子万俟冷暖。”

斐慧婉道:“雷章采复回中原,想起了《披靡宝鉴》,趁夜潜回去取,被我们逮个正着。他见势不妙,掳了东土。我们怕东土有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逃走。一个月后,他单独约见阿眉,要以秘笈交换东土。阿眉背着我们单独见他,我们心生疑窦尾随而去,见阿眉换回来的不是东土,而是个男婴。阿眉急怒攻心,发疯般地与他动起手来、以命相拼,用剑毁了他那副英俊的相貌,自己则被他一剑穿心。飞灵急了,一剑削了他半个鼻子,庭森则打了他一掌。他便摔入河中随水而去。就这样,阿眉死不瞑目,雷章采却为恶至今。”

司马一笑凝视余东土片刻,接着道:“当年雷章采之事,将云丫头的叔父也卷入其中。阿眉临死前想给东土积点德,嘱咐我抚养东土,并拜托我让东土长大之后追随被她连累的东野家族为侍婢。所以,东土就这么随了云丫头了。”

北宫庭森道:“我们寻寻觅觅五六年,终于在沧州一家妓院寻到沦为杂役的东土,将她赎出。同时……”

“同时也赎出了我!”聂中原向余东土一笑,道:“那个为救女儿,去勾引高丽准驸马的女子,便是我娘聂敏。雷章采掳了东土,扔在我娘挂牌的那家妓院,宫主和左护法遇到我娘,打听到东土正巧和我作伴,娘在弥留前将我也托给逍遥宫,我们就这样跳出了火坑。至于顶替东土的那个男婴,后来打听到他父母已在战乱中逝去,逍遥宫就一起收养了。正是……”转头又向易东流嫣然一笑,道:“正是我夫君!”

北宫千帆做个鬼脸,叹道:“好复杂!”这才正­色­道:“至于童师兄的父亲童岷,想必是不愿勾结雷章采、莫春秋,怕他泄密,才被暗害灭口的罢?”

“分析得不错,跟你娘一样聪明!”旷雪萍似有深意地一笑。

“还用说?”北宫千帆一挽斐慧婉,不无得意。

北宫庭森转头端详了梅淡如一番,向他微微一笑,许久,才缓缓道:“后面这几段故事,关系好几的个孩子的身世,风丫头别打岔!”

“好,不打岔!”北宫千帆听得兴起,立刻捂住嘴,耳朵尖尖地竖了起来。

北宫庭森见满厅寂静,这才开始叙述:

“我们北宫一族本非汉姓,不过胡汉通婚经历数代,也逐渐接受了汉人的习俗与文化。我们北宫家,除我之外,另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人物与我同岁,按辈份算,乃是我族中的堂叔。这位堂叔单名一个‘烈’字,虽然文武全才,却生­性­淡泊、处世低调,因此在武林中名气不大。因为他与我年纪相当,是以我们虽名为叔侄,实则情如兄弟。”

“是不是爹和他堂叔称兄道弟,爷爷觉得忤逆,赶爹出门了?噢,不说……”北宫千帆见大家瞧着自己,慌忙闭嘴。

“这位堂叔文武双绝、一表人材,还有一个同样文武全才、容貌超群的未婚妻。有一天,他的未婚妻告诉他,说自己心中另有所属,不能和他成亲了。他很伤心,祝福过未婚妻后便远遁关外,想找个地方隐居下来,了此一生。没想到他在关外落魄流浪的时候,遇上一位同样失意的女子,两个人借酒壮胆,就交起手来。这一打,一天一夜几千招的恶斗之后,依然不分胜负,他们由此而惺惺相惜、彼此欣赏。这个女子,正是净贞公主王昕。公主自驸马被废,又出了雷章采这个意外后,她父皇再也不让她自由作主,不理她的反对,硬指了另一桩亲事。公主心烦,就常常出宫打猎、借酒浇愁。”

“无心Сhā柳柳成荫,你这个堂叔——我的堂叔爷爷还挺走运嘛!”

“两人互生爱慕,公主与他相约一个月后在高丽开京再见。公主一回宫,高丽皇便着手安排婚事,公主不从,被父皇打了一耳光,负气出宫。堂叔在开京见到她,听她坦白了身份,两人于是情不自禁之下,设计私奔,离开了高丽。高丽皇气极,一面遣人追踪,一面诏告天下说公主病故,以全颜面。这时候,公主的哥哥有心成全,背着父皇为妹妹暗中打点了不少。而公主的好友端阳郡主,也因结识了万俟冷暖,不愿接受父母安排的婚事,一同逃婚出走。”

“唉,总算私奔成功,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放心啦!”

“堂叔带着净贞公主在江湖上流浪了几年,倒也逍遥。有一次遇上好友万俟冷暖,也带着端阳郡主卫端,两对私奔的爱侣便相约同来长白山拜访我和婉儿。那时候,我和婉儿正在筹备婚事,为防公主与郡主被捉回国,便于同一天,逍遥宫里办了三桩喜事。”

“宾客如云,一定很热闹罢?唉,我若早生几年,不就可以吃你们三对新人的喜酒了么?为什么不早些生我出来?”北宫千帆这一贫嘴,又是满堂失笑。

“良缘既成,堂叔便带着公主继续游览中原名胜,打算就这么逍遥半生。岂料,不知什么人传出风声,将他们的平静就此打乱。净贞公主的师父是一位隐居深宫的武林异人,何名何姓已不得而知。这位前辈所收的两位高徒,就是净贞公主与端阳郡主。这位前辈儿子早逝没有后人,遗物就交给净贞公主收藏。江湖中传说,遗物是一套三册的秘笈和两张藏宝图。此讯传入江湖,武林人士自然闻风而动,兴起夺取之念。相传,这秘笈是两位前朝异人合著,一位是风尘游侠虬髯客张仲坚,一位是替他在海外开疆辟土创立基业的镇国女元帅。这位女元帅中年之后落叶归根、返回中原,助她徒儿一手创下了我们逍遥宫,又与她丈夫、三百年前的第一杀手、丐帮创帮始祖的表弟,夫妻二人重新归隐。她曾被称为三百年来武林中的剑术第一名家,若非甘于淡泊,前朝太宗李世民留她不住,必定是位名垂青史的巾帼人物。这套秘笈所载武学、药学,与我们逍遥宫内的绝学,算是同源。”

“那两张藏宝图,真有其物吗?”

“确有两张图在净贞公主手上,至于是什么图,没有人知道。一来净贞公主不屑天下宝藏,视钱财名誉皆为粪土;二来图被藏在一方­精­铁所制、机关巧妙的匣子里,公主不懂机关,打不开匣子;三来即便是藏宝图,也是三百年前他人之物,公主并无取用之意。所以,到底是两张什么图,至今没人知道。至于秘笈,在前朝一百年间,又译为两种文字,汉文的在逍遥宫内失手被毁,剩下另一种异族文字的译本,流落异国。”

“史书有载,当年虬髯客张大侠见李氏父子之能可安天下,不愿为一己之私而再起争端,自行留赠钱财,飘然而去。钱财都送人了,还会有什么宝藏?”北宫千帆不屑地一撇嘴。

“然而三百年来江湖盛传,那位镇国女元帅所以返回中原,乃是替虬髯客在中原埋藏宝物、绘制地图,以备其子孙日后入主中原之用。有人恶意传播公主有秘笈和宝藏的讯息以后,他们夫­妇­便没了安宁。步步危机、日日险恶,连在路边买碗茶水,都要研究许久,确定无毒无迷|药,才敢喝下。”

“这么倒霉,怎么不找地方躲一躲?”

“恰好那时候公主怀了孕。他们夫­妇­二人避到西域,被俞年山、申晓波伏击。堂叔无奈,又和公主避往关东,想让公主回逍遥宫生产。才入关东,便引来了关东四友的暗算,公主被‘八仙匕首’所伤,动了胎气,堂叔以自身内力保她,也大伤元气。我们赶到时,你旷姑姑正护送他们夫­妇­,当时被四人围攻,肩头中刀,小腹又中了狠狠一踢,从此便再不能有子嗣了。净贞公主提着这口真气,清源一把脉,说公主撑不久了,若有什么心愿,就赶紧替她完成罢。当夜,公主产下一个女婴,更加虚弱。她只想在临终以前的几个月,和心爱的人去看海……”

“净贞公主真的死了?你那位堂叔岂不是伤心欲绝?”

“净贞公主想看海,雪萍护送他们先行,我和婉儿、清源因为逍遥宫有事,打算随后跟去。三个人一个女婴,发船行渤海,打算找个岛,陪公主过完最后几个月,那些日子发生的意外,雪萍在场,她清楚些。”

北宫千帆转头过去,见旷雪萍神情惨痛,听她继续道:

“我送烈子、净子到渤海发船。为了怕艄公也是武林人士乔装,索­性­买下船来自己掌舵。岂料天妒红颜,连一个垂死之人也不放过。持‘八仙匕首’的四个人一路追踪,尾随到了海上,以女婴为人质,逼我们交出秘笈与地图。”

北宫千帆见旷雪萍的目光深不可测,隐隐约约有份寒意袭上心头,却又不知原故。

“事到这一步,烈子和净子只好将匿藏在船中,本打算寻个海岛深埋地底以免贻祸的两件遗物拿了出来,交换女儿。为怕我们武功了得,四人还逼我们喝下了‘化功汤’。”

北宫千帆忍不住道:“这四个人那么坏,夺了东西还不杀你们灭口么?怎么要喝下汤药呢?”

“孩子可不能受无妄之灾,即使有一丝希望,我们也要先救孩子。我们喝下汤药。交出东西以后,他们果然出尔反尔要杀人灭口,连婴儿也不放过。就在他们想扔婴儿下海时,那个不知凶险的婴儿忽地咯咯直笑,笑得又甜蜜又纯净,可爱极了。就在那一瞬间,他们中间有人动了恻隐之心,提议把孩子扔在一边,任其自生自灭。就在提议争论的时候,四个人里忽地又倒了三个,剩下一个挥刀狂笑!”

“啊哟,一定是有一个最狠的想独吞东西,是以下了迷|药,暗算同伙!”

旷雪萍点头道:“不错,挥刀狂笑的是姜贤忠。他在得意之际忽略了我们。我用最后一点内力与烈子残存的内力会合,助他将喝下的‘化功汤’暗中逼出了一部分。烈子趁他不备,拾起地上一把匕首,刺中他的背心,然后两个人分别倒在了两边。正巧,还有一把柄首在两人的中间。于是,他们同时把手伸向匕首,看谁先抢到它。两个人向前爬,就这么一寸、二寸……我和净子眼睁睁地坐在一边,不敢透一口气。”

北宫千帆已经屏息凝视了,关注着旷雪萍沉痛的眼神。但是她没有发现,身边有四个人同样神情不安地聆听着——董非、诸葛审同、诸葛审异……梅淡如!

“两只手一寸一寸地往前移,越来越近。忽地‘卟’一声,姜贤忠一声惨叫,他的一只眼睛在流血,净子在我身边一歪,不省人事。我一眼瞥见她手中的蜜枣,立刻明白了:她凝聚最后一丝内力,口吐枣核,打瞎了姜贤忠一只眼。姜贤忠痛极而狂,一撑而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我更是连心也停跳了。”

北宫千帆一手握着斐慧婉,一手拉着旷雪萍,发现她们的手心,都是冷沁如冰。

“姜贤忠一发狂,居然站了起来,用手扶着栏杆,冷笑着,向烈子跌跌撞撞走去。烈子看看妻子、看看女儿、看看我,神情绝望极了。……一只脚忽地伸过来,‘噗嗵’一声,姜贤忠被绊了一下,双手扶不稳栏杆,一头栽进了海里。伸腿绊他的,乃是关东四友中的梅森。”

汗珠,涔涔而下!梅淡如面如死灰,神情越来越绝望。

“接下去,就是无尽的等待。看哪一边的药力先散,可以自保……好不容易,烈子能动了,从我袖中取出‘清心丹’,我们三人先服下,化去药力。我去抱孩子,净子去拿秘笈和地图,烈子点了他们腿上大|­茓­让他们不能走动。已经走初冬了,黄昏的夕阳,好美!”

诸葛兄妹对望一眼,均低头不语。

董非的脸,越来越苍白。

“我们替他们解了迷|药。岂知气力刚一恢复,三个人就都拔出了匕首来。我自忖他们下半身大|­茓­未解,并不忌惮,便去哄孩子不再理他们。烈子惊呼一声‘不可’,抢了匕首。原来三个人不是在顽抗,而是想自刎。诸葛铮当场毙命,梅森一息尚存,董开山伤痕稍浅,总算救了条命回来。终于这时候,庭森和婉儿赶来了。”

北宫庭森见旷雪萍的惨淡沉痛,忙替她续道:“梅森当日叹道:‘一念之差害人害己。但愿我的血,能够洗涮子孙之耻!’眼见他快不行了,问他还有什么未了心愿,他说尚牵挂一子一女。我便许诺,会替他找到子女、引荐名师。他心愿一了,闭眼去了。董开山神­色­黯然,对我们说,他的儿子有人会管,没什么心愿,不过诸葛铮的一双子女尚且年幼,望我们能不计前嫌、导入正途,我也点了头。他万念俱灰之下,既无心害人、也无念轻生,我解了他的|­茓­,把和婉儿乘来的船让给他。他带着梅森与诸葛铮的遗体,从此遁迹江湖。既受所托,我和婉儿开始寻找几个孩子。先找到了审同、审异这对孪生兄妹,他们与传心玩得不错,万俟冷暖与端阳郡主就收养了他们。董开山的儿子,我们也探望过一回,这个孩子以家传刀谱练习刀法,资质不差,人也算耿直,我们也就放心了。”

北宫庭森说罢,笑着一拍董非的肩,又道:“至于梅森的子女,说来渐愧,我们是在两年之后才打听到。那年他的儿女在战乱中走散,儿子巧遇少林寺罗汉堂首座智景,见他资质不错,便收下他,向我书信报了个平安。智景留下他的本姓,收为俗家弟子,这一辈正好是‘如’字辈。而那个走失的幼女梅貂羽,从此下落不明。不过近日终于有了线索,多亏了白帮主的仁爱。”

白心礼至此才开口道:“前两个月,无意间向雪萍——咳,旷帮主提及此事,旷帮主突发奇想,折回黄山来与我仔细分析了一番。当年我在大梁附近收养的女孩儿,自称叫‘钓鱼’,看来这‘钓鱼’乃是方言之音,该是梅鹏羽的妹妹梅貂羽。”当下将发现白妙语后举帮南迁,及白妙语从小的生活习惯说了一遍。

旷雪萍向梅淡如道:“你本名梅鹏羽,你想必记得。至于貂羽的胎记,我虽不知道,可是既然风丫头见过,应该不会错!”

白妙语在旁边听故事一般,本来已听得津津有味了,忽然间听到竟和自己扯上了关系,不禁呆坐当场、张口结舌。

梅淡如涩声道:“这件事从母亲口中听到几分、略有印象,依稀记得她告诉我,父亲做了对不起人的事,却不曾告诉我父亲究竟做了些什么。是以这些年来,我一直视手足分散之痛为报应!我只想知道,北宫前辈、净贞公主和那个大难不死的女儿,此刻身在何方?我愿意去替父亲赎罪、补偿他们,只愿天谴不要算到貂羽——不,妙语身上!”

“你说你爹……我们——的爹……是这样的?”白妙语看一眼梅淡如,惊诧地转过头去,又看一眼白心礼。正文 下——第五回 小楼昨夜又东风

书灵筵手巾诗

——李煜

浮生苦憔悴,

壮岁失婵娟。

汗手遗香渍,

痕眉染黛烟。

北宫千帆口­干­舌燥,只觉得眼冒金星、四肢无力。她已隐隐感到什么与自己有关,却不敢肯定。沉默片刻,她也涩声道:“净贞公主真的就这样……了么?那位北宫烈——堂叔爷爷怎么办呢?”

北宫庭森道:“净贞公主死后,堂叔带着她的遗骨回到她的故国,可她父皇引以为耻,非但不许她葬于祖陵,连最后一眼也不愿看。太子苦苦哀求,还被罚以禁足。”

“怎么会有这样无情的父亲?”

“公主与人私奔,于一国之君,颜面何存?”北宫庭森的目光越来越远,轻轻道:“堂叔带着幼女与妻子的遗骨回长白山,隐居了一段日子,由于旧伤未愈、忆妻成狂,两年后郁郁而终!”

“可是,那个……”北宫千帆感到胸口越来越压抑,心跳越来越快,却问不出口。

“那个海上的黄昏,夕阳好美!净子更美得不可方物!”旷雪萍望着窗外的残月半轮、疏星几点,开始叹息:“风,吹得很轻很柔,好像净子的微笑……”

“你为什么叫他们烈子和净子?”

“因为我是他们的萍子。那个让烈子心灰意冷远走他乡的女子,那个心中另有所属的未婚妻,就是我!那个让我变心的男子,从我手上得不到《披靡宝鉴》,想下药迷Jian我,却误打误撞来了诗兴大发想喝酒的飞妙,这个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不用说,你们也该知道这个人是谁。”

“怎能怪旷姑姑变心呢?一定是你的烈子……嗯,他不够英俊,不够体贴!”

“烈子就这么看着净子,看净子遥望夕阳,看净子笑得甜蜜轻柔、比夕阳还要灿烂。夕阳一点点地沉下去,净子一点点地往上飘。净子轻轻地说了一个要求:她要烈子最后为自己写一首诗,她会铭记这首诗,再吟给所有寂寞的芳魂听……烈子真的作了一首诗:《临风夜盟》……”

北宫千帆低下头去,哭不出来、泪无所出。只听旷雪萍轻轻地道:“作了一首诗——

‘萧索寒烟灭,舟头望远行。

惯随涛下汝,常访浪边卿。

未若狂风险,无端魄月惊。

千帆虽过尽,宁誓守今生!’

净子那时候很是开心,就把诗题作了女儿的字,诗中的最后一句作了女儿的芳名——过尽千帆而不悔,临风夜盟守今生!”

斐慧婉温柔地看一眼北宫千帆,也轻轻地道:“因为雪萍当年被踢了一脚,从此再也不能生养,所以对你们这些孩子,都视如己出,想必雪萍对大家的关爱,你们心里都有数。堂叔那个女儿,从小爱笑不爱哭,即使哼哼几声,这些年也没见她掉过泪,最喜欢的便是扮鬼脸。因为堂叔和庄群十分投契,这才会有指腹为婚的戏言。我和庭森婚后无所出,这个小堂妹,与其托付他人,不如自己收养。是以……她和东土的身世最为坎坷。本来我们打算在两个丫头终生有托后再将此事相告,以免她们自觉惶恐无助、孤立无援。一来出了雷章采这个意外。第二个意外是,高丽太子继位后,四处打听他流落江湖的外甥女,十分关切亲人的下落。”

北宫庭森目光柔和地看着“女儿”,用更柔和的声音道:“净贞公主的父皇临去时下密旨,要太子让公主魂返故国,与驸马遗骨一起合葬祖陵。因为没让女儿芳魂归国,做父亲的后半生整日悔恨,最终在弥留以前,原谅了女儿,也承认了这个女婿。高丽太子一继位,立刻遣心腹扮成商人,到中原去寻觅外甥女,终于打听到了消息。上个月有使者上长白山找我,又辗转于此,将高丽新主的亲笔书函交给我,望我能劝说他的外甥女带父母遗骨归国,合葬于祖陵。他的手书在这里,你懂高丽文字,拿去读罢!”说罢,从怀中取出书函交给北宫千帆,目光中满是鼓励。

北宫千帆惊跳起来,摇头道:“我不过是个听故事的人,给我做什么?我不要!”

“风丫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会不明白?”旷雪萍注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庭森与婉儿是你的堂兄堂嫂。可是,只要你愿意,仍然可以叫他们爹娘,大家对你的宠爱怜惜,仍然丝毫不减。王昭——你的舅舅、高丽国主,他很想念妹妹,更想见见你!”

“我不听我不听!一定是做恶梦,天一亮,醒来就没事了!”

“临风!”余东土见北宫千帆如此激动,忍不住道:“我也不愿意身上流着……他的血,可是,我们都无法改变事实,对不对?”

“恶梦!我不是孤儿,恶梦!”北宫千帆面­色­惨白,后退数步,拼命摇头:“我是最幸福最受宠的女儿,我有武功最高的爹,最美最高贵的娘,最疼惜我的旷姑姑——这是恶梦!”

叶芷雯忍不住也柔声道:“北宫烈如果在世,身手一定不在庭森之下,武功最高的说不定就是他。净贞公主也确实是最美最高贵的女子。而且,最疼惜你的雪萍不正在这里吗?”

“不是这样的!”北宫千帆忽然发现屋子在动,满厅的人都在转,她不停地摇头、喘息、后退……然后一拧腰,从窗户窜出“分雨榭”,冲入夜­色­。

斐慧婉道:“想来这些孩子都夜不能寐了,不如各自出去走走、透口气。淡如和妙语还有许多话要单独说,北极,带他们兄妹去‘天石­精­舍’一叙别情。”

齐韵冰深深地看一眼这群年轻人,似有玄机地道:“上一代的恩怨,不说一笔勾销,至少也该用新的情感去化解、融合。如果把仇恨一代代播种下去的话,你们的儿孙将永无宁日!”

默立船头已大半天了。

难道这就是世事无常么?北宫千帆仰望夜幕,诧异起来:昨天这个时候,尚和心上人相看无限情,叹息他的飘零身世,又暗自庆幸。一夜之间,她也“成了”孤儿,而且与他的身世,又有着这样一种难堪的联系。

身后一暖,她肩上多了件外衫。

“我来向你辞行!”

“你妹妹妙语呢?”

“有白帮主这样的父亲,我很放心。梅家欠你的由我一人来扛,希望你看在和妙语多年友情的份上,不要怒迁于她。我、我有生之年,一定会想办法补偿你的。”

“既是上一代的恩怨,令尊也并非惟一出手的人,该了的都了啦,你不必介怀。”

“父债子还,本是天经地义。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一位害她成孤儿,欠她一生的女子……其实,我们的不协调已经慢慢暴露了出来,我实在不愿意闷你、烦你后半辈子!”

“你是认为我厌倦了你,还是你觉得已经受够了我?”

“我们至少还算朋友罢?”

“西湖的点头之交,还是天竺山的挑战对手——朋友?”

“你要多保重,少些喝酒,多些修身养­性­,能够回避江湖的无谓争斗,当然更好。你真的是一个好……让人喜欢的姑娘,哪怕是你捣蛋的时候,都是一位­性­情中人……”

“抬举我了!其实,除了捣蛋我什么都不会。”她仰望着夜空,忽道:“月亮又瘦了!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数月亮?”

他无言、不解地摇头。

“月亮瘦的时候,我在寂寞;月亮胖了起来,是我正在饱受想思之苦;现在月亮又瘦了,我解脱了,该是我们天涯互远的时候了!”

他迷惑地看着落寞仰天的她,手一揖,转身而去。

她痴痴地仰望夜空,不曾回头,不敢回头。她觉得双目针扎般地疼了起来,却怎么也流不出泪。刹那间,她引以自豪的“流血不流泪”变为铭心之痛、恶毒诅咒!为什么没有泪?五内俱焚、刻骨相思、无限惆怅,孑然落寞——就是没有泪!原来,能够痛快哭一场,是如此地幸福!她却连哭的能力也没有、幸福的资格也没有。只是,在他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她僵硬的双腿忽地软了下来。她再也站不住、从船头重重地向下仰去。

“小心!”就在她快要摔下来的时候,一个身影飞掠出来,拦腰抱住她,轻轻放下。

“怎么你不留他?你不是最爽朗的姑娘吗?何必装得如此不动声­色­,却又暗自心痛?我去追他!”

“诗铭哥哥,不许去!”北宫千帆拉住庄诗铭,一脸倦­色­地摇头:“不要勉强他!”

“我不要快乐的风丫头从此不会笑了。放心,和他大打一场,我未必会输!”

“不想逼我撞墙的话,你就别去!”

看着这个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庄诗铭心一软,柔声道:“其实,我们……”

“我不喜欢你,所以哪怕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能说服我嫁你!”

“好,那么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和他耗下去吗?真不知道,他脑子怎么这样僵!”

“没有这件事,也许我们最终也会分开!”

“浑小子难道敢变心?我去揍他一顿!”

“这四个月,他动用了所有宽容来忍让我的任­性­胡闹、嚣张跋扈,已经难为他了!我早就不安了。我呢,四个月里动用了半生的才智,让每一天都生动有趣,我也很累。对于他,这又未尝不是一种­骚­扰。也许,他只想眼睛­干­净、耳朵清净!”

“两情相悦的男女,怎会如此不融洽?”

北宫千帆越望越远,似乎已看见了月亮的背面:“我们心里已经浮出了危机感,这是无法忽略的。一对曾经两心相许的情侣,怎堪忍受,非等到彼此憎恶那天,才恨恨分手的心痛?留下一段最美的时光,用半生来回忆,不好吗?”

“你们会彼此憎恶吗?”

“疲惫之后是厌倦,然后冷淡、回避、彼此伤害……月亮那么美,就因为数来数去只有一轮,才会锥心刺骨。等到有一天,你发现竟然会厌恶甚至憎恨起一个最好的、你心里最喜欢的人时,是不是连自己都会痛恨进去?痛恨自己变得那么残酷!”

“所以你情愿远离,独自回忆?”

“不错!两个人朝朝暮暮相对、琐琐碎碎相处,会连回忆幸福的机会也没有。我宁可回忆他的每一个眼神、怀念他的每一个动作,也不要每日麻木厮守、相顾无言的时候,连他的半丝好处、一分优点也想不起来!”

“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点也不了解你。这真是我的悲衰!”

“这些年,你花在我身上的心思,不是尝试了解,而是设法回避——不是吗?”

“我……对不起!”庄诗铭一脸歉然。

“对不起的是我!这些年,无论我怎么欺负你,你对我的宠爱、怜惜、维护,从没减过丝毫。”她拉起庄诗铭的手来,嫣然道:“这么好的诗铭哥哥,当然应该宠我一辈子啦!我很贪心的,二姐夫!”

“这个嘛……”

“大男人婆婆妈妈,真没出息!哼,你得不到二姐芳心的话,我一辈子瞧不起你!”

初冬,青龙山。

李煜拉开宝雕弓,扣满金鈚箭,颤巍巍的箭头对准了一头鹿,打算­射­出去。

“吼——”山林之中,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吼声,群臣相顾皆惊。李煜听了,更是大惊失­色­,眼一花,几乎栽下马。

侍从惊魂方定,一只斑斓大虎便箭一般冲了出来,风驰电掣间,已窜到众人眼前。

李煜倒抽一口冷气,头上冒出冷汗来。文武百官、随行侍从忽地如梦初醒,立刻排在四周护驾,一面箭如雨下,向那大虎­射­去。

只见那斑斓大虎左一跃、右一窜,东西腾挪间,竟连一支箭也没中,满山的刀光剑影,也总是挨不上它的身。群臣见了,不禁相顾瞠目。

那猛虎又上下翻滚了一番,忽地直起身躯,张开血盆大口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凌厉宏亮,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而且是——人的笑声!

“哈哈哈,人君当得好自在!域中冤狱处处、冤魂遍野。你不去大理寺亲审囚犯、大赦天下,却在此处逍遥狩猎。可惜大半日无所收获,此乃上天启示,你竟不反省……唉!”猛虎说罢,巨口一张,口中飞出一物,直向李煜­射­去。众侍卫蜂拥上去,欲挡来物。岂料“啪”一声,飞来之物轻轻撞在一个侍卫胸前的护心甲上,落下地来,是支黑­色­令箭,箭身还绑着一团白纱。

李煜未及询问所来何物,极目望去,那只大虎却已直着身子、后肢飞纵,爪不沾尘地下山去了。他心念一动,见众将士依然张弓搭箭,纷纷­射­向猛虎,急喝一声:“住手,且看这猛虎­精­吐出个什么来!”

侍卫捡起令箭递去,小陆子接了,呈给李煜道:“这东西很邪门,不如让小人查验了,再请圣上御览!”

“拿过来!”李煜双眉一轩,见小陆子战战兢兢呈上来的,果然是一支五寸长的黑­色­令箭,箭杆镌着银­色­的“巾帼”二字,箭头则镌了个“风”字,不觉莞尔一笑。

解下白纱在手中展开一读,李煜既是感动,又觉啼笑皆非,哑然叹息:“若非临风传讯,我还不知道竟有这几桩大冤案。亏她想到扮老虎来会我。哈,她又何尝不是刁蛮如虎?也不叙叙旧情,就此一走了之。辽国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北宫福音使,必定是她无疑。一个身兼辽国特使、大理国女教头的人物,也算有点声望了,怎么胡闹脾气一点也不见改呢?”

群臣见李煜满面笑容,似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之事。均觉诧异,齐声叩首山呼。

李煜一定神,笑吟吟地道:“本王今日狩猎无所获,乃是天意。适才天降神兵化为猛虎,专诚赶来相告国事,实乃国中福音。文武百官听旨:青龙山狩猎就此而罢,摆驾回大理寺,本王要亲审囚犯,让百姓冤有所申。苦有所诉!”

“姑娘你真胡闹,居然扮成老虎,还偏偏在他带文武百官出来狩猎之时,吼声震天地出来。你要出个三长两短,我们还有什么脸回山庄?”客北斗一面嗔怪,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越北极也笑道:“姑娘怕露出本来面目见他,又招惹小周后那位醋娘子,就不好玩了!”

“我低估他了。”北宫千帆叹道:“本来想看他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好不好玩,结果他没让我料中!”一脸失望,甚是沮丧。

客北斗失笑道:“你竟是为了想看他出丑?好歹故人一场,都不给人家留点面子!”

“谁教他不管好后宫的醋娘子,给我添乱!”

越北极低低地说了句:“不必披那张皮,你已经够像了!”

北宫千帆横他一眼,冷冷道:“我不食他的奉禄,本来也不想多管。可你们也知道二姐的脾气,听到人家蒙冤下狱,就想去劫狱。万一出点差错,我们的庄大少爷可要守身如玉、终身不娶啦。反正信已送到,这个李煜,虽说是昏庸了些,秉­性­也还算善良。若是查出有冤案的话,想必能为冤屈百姓平反。我们专管不平的二姐,也就能少些让庄大少爷的牵肠挂肚。我们也可以安心上路了。”

客北斗道:“天明之后,不如我们买条船改走水路,金陵出而至镇江,顺流至东海,再借北风之力扬帆北上,东海而至渤海,不出十日,便可抵达高丽开京了。陆路太麻烦,金陵北上,一路江都、徐州、兖州、沧州、涿州、幽州,过关以后,还要过辽阳,始入高丽国境。这一路过去,江南、宋、辽三国国境,重重关卡,必误行程。”

“说得虽不错,可也不必急着去高丽。我们得先回长白山护送爹娘遗骨,难道还要往返几趟不成?最好水路北上,到了辽阳后再折道长白山。反正辽国境内,没有我去不了之处!”

三人商定好行程,第二日便船发金陵,不过半日,即顺流入了东海。

客北斗极目眺望一番,奇道:“昨夜必吹东风,是以水随风行,船这么快就入了海。奇怪,大冬日的,哪来的东风助船?”

越北极嘀咕道:“连人都可以扮老虎,什么邪门的事会没有?”

北宫千帆恍若未闻,只默念了“东风”二字,忽地想起那一年西湖上与梅淡如的惊鸿一瞥,也是一个西去,一个东往,她自迎风而立,他却逆风而坐,乱发飞扬、衣衫招展。只因无意跨上李煜那条贼船,引来了与他的对峙……

客北斗见她神情惆怅,一拉越北极,两人远远走开。

越北极诧道:“吹阵东风而已,感伤什么?昨夜‘孙楚楼’喝了整夜的酒,没见她怎样,一上了船,就这么不高兴。”

“不明白别乱说,姑娘听了更不高兴。”

“没事我去惹她做什么?我可没活腻!”

船行到第六日,抵辽国境内一个渔村,三人买了坐骑再此上,不一日便至辽阳。三人入辽阳,投了店,打算休息两日,再往逍遥宫总坛而行。

已近黄昏,酒菜摆上,越北极迫不及待地喝了一杯,苦着脸道:“又辛又辣,比汾酒差太远了,就是西凤酒,也比这个强。”转头过去,见北宫千帆停筷不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酒楼外的几个契丹人,神­色­狐疑。未及相问,她已回头吩咐道:“你们先休息,我去去便回!”当下拧身奔出酒楼、神­色­郑重。

客北斗犹自茫然地道:“姑­奶­­奶­又出去做什么?连这里也有你的朋友?”

“别吵,我去会会故人!”

你道北宫千帆为何惊疑。原来她看到的那几个契丹人中,有一个是耶律璟在位时国舅萧海只的府内总管莽古。自耶律璟遇刺后,萧梅只、萧海里等旧臣失势已久,此刻其府内总管乔扮商旅与人在此相约,赴约之人虽然说着契丹语,却不时冒出两句高丽语来,教人如何不疑。况且她母亲乃是高丽公主,事关母亲故土,自然难以袖手不理。

五人一路过去,却不并肩同行,只是同走一方而已。虽是如此,以北宫千帆十年的江湖阅历、加上她过人的耳力目力,焉会看不出端倪来?何况以她的绝顶轻功,便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也不易发觉,遑论几个使蛮劲的寻常武夫!

一路跟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渐暗,五人分三批进了一座普通宅院,掩起门来密议。北宫千帆一个“倒卷珠帘”挂在檐下,借着灯光将五人的形貌认清。五人寒喧毕,转入了正题,她不过听了几句,便大吃一惊。待她在檐下听完各人的密谋悄声离开时,心里已开始盘算起对策来。

越、客二人在客栈中等候,已近黎明才见北宫千帆心事重重地回来。见她面­色­凝重,二人不敢多问,天­色­渐明,二人渐渐倦得伏案睡了,她还在念念有词。

“北极、北斗,起来吃早餐!”二人揉开眼睛,见北宫千帆托着三份茶点送过来,连忙起身整衣。

“行了,坐下来吃罢!”她揉了揉黑眼圈道:“吃了早餐,我们就要兵分三路,去做件要紧事!”

客北斗吃了几口点心,含含糊糊地道:“看你这么紧张,莫非昨儿那几个契丹人要­阴­谋造反?这又关你什么事了,大不了到上京给皇帝老儿送封信就得了。我们不是要回逍遥宫,然后去高丽开京吗?”

北宫千帆道:“我已写好书函,北斗去上京燕王府面呈韩伯伯,让他阅后密呈辽国皇帝老儿。此事要紧,你见过韩二哥,再带上我的令箭去,一定要尽快出发。北极替我上长白山护送爹娘的遗骨遗物,去开京会我,你回逍遥宫后请仲长伯伯打点打点。我先往开京而去,你们到开京后,按我的记号住下我预定的客栈房间,再听我调度。”

越北极则道:“不对,以高丽的国势兵力,都不足与辽国抗衡,不然高丽何以成为大宋的藩属?该不会是辽国和高丽打算联兵进军中原罢?百姓的苦头那就吃大了。可要想办法捣乱才是!”

“别胡猜了,快被你们烦死!”北宫千帆一阵头晕目眩,叹道:“那五个人里,一个叫莽古的,乃是前国舅府总管。与莽古会面的,一个是契丹敌烈部人,一个是高丽国人。还有两个来自江湖,分别是英杰帮和九州门的人,你们明白了罢?”

“了不得!”越、客二人齐惊道:“辽人和高丽人居然笼络江湖人物,真要攻入中原么?”

“还没那么严重!辽国先主遇刺后,国舅萧海只、萧海里失势,心有不甘,想趁新君根基未稳,联和域中敌烈部来篡权,重新拥立太宗一系的皇族作傀儡皇帝,他们萧家兄弟才好挟天子以令群臣。为了可以东西夹击,又密约了高丽国中有篡位野心的人物,先助其篡权成功后,假意归附辽国,趁新君耶律贤不防,敌烈部作乱,他们再以尽忠护驾身份近身,与敌烈部夹击,让耶律贤防不胜防。这一来,燕燕可就危险了。”

客北斗点头道:“明白了,然后两国叛臣再动用江湖势力去殂杀两国先主的余部,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越北极也恍然:“英杰帮、九州门都是江湖中大派,而且九州门纵横江南、中原、关东,已是非同凡响。若是叛臣与江湖势力再一勾结,以莫春秋的野心,吞并的自然不会只是那些小小帮派,恐怕还想做武林至尊罢!而俞氏兄弟,至少也可以一面为匪一面将官府作掩护,从此更加无法无天。”

北宫千帆见二人终于明白,才点头道:“以五家的野心,又各为其利,敌烈部族入主辽宫之后,自然会与高丽叛臣联手,逐鹿中原,共分天下。所以你们的忧虑也不无可能。我现在所怀疑的,乃是萧家兄弟与耶律贤身边的一位权臣有所勾结,但愿只是揣测。同时,高丽那边的叛臣也不好动。”

越北极道:“此人是国中重臣吗?”

“此人的姑姑,是我外祖父的宠妃、当今的太妃。此人则巧言令­色­,在朝中握有重权,与太子、皇子都十分亲近。可是,我却不能下手做了他。”

客北斗道:“此人与净贞公主有交情?”

“此人年轻时放浪形骇,是以中了­奸­人圈套,被未婚妻驱逐。后来他的妹妹和他的未婚妻一同远走高飞,与心上人私奔到了中原。”

“此人是传心姑娘的舅舅?”客北斗不禁乍舌道:“万俟叔叔与端阳郡主遁迹海外,传心姑娘又是个与世无争的人物,确是不好办!”

“所以我打算易容改妆,先入高丽探查动静。最好是能阻止权变,再以功臣身份求情免他不死,免得回去被传心姐姐打板子。北极且将我的手书交给仲长伯伯,请他转讯于丐帮,共同牵制江湖势力,让契丹敌烈、萧海只、高丽三方先失羽翼。北斗送信去燕王府,不但要将我的手书送到,还要嘱咐韩伯伯监视辽中九州门的动静。我另有推荐密函要转交给耶律贤——敌烈部可用耶律奚底前往调和,萧海只一党则可让耶律贤适来关注。这两人有何特长、能耐,书函中均已道明。”

客北斗见她吩咐完了,忙道:“你快去歇两个时辰,好上路!”

“哪敢睡呀?马上兵分三路启程罢!”北宫千帆猝然起身,一个收势不住,几乎跌倒。

客北斗心痛道:“这些日子,都是你给我们守夜。好容易来到辽阳,以为你可以睡上两天了,又闹出这种混帐事来。你不要命了?”

北宫千帆摇头苦笑道:“难道你们不在身边时,我都是不人不鬼的吗?”

越北极忍不住道:“那么敢问一句,今年秋天回山庄时,姑­奶­­奶­你怎么饿鬼出世似的?吓得我们只顾看你,都不敢吃啦!”

“滚!”北宫千帆恼羞成怒,包袱向他一扔:“堂堂七尺男儿饶舌如此,当心郁姐姐不敢要你!”

“郁姐姐若不要我,一定是你逼她的!”越北极说了最后一句,接了包袱,嘻嘻哈哈地先跑了出去。

“郁姐姐居然要他?眼力可真不敢恭维!”客北斗忽地想起谷岳风来,心里一片茫然。

北宫千帆怕她难过,忙道:“谷匹夫的事,包在我身上。他反正打不过我,等回到中原,我绑了他来任你发落,好不好?”

“你敢!”客北斗脸一红,将她也拽了出去。正文 下——第六回 一片芳心千万绪

梅前忆蛾眉

——李煜

殷勤移植地,曲槛小栏边。

共约重芳日,还忧不盛妍。

阻风开步障,乘月溉寒泉。

谁料花前后,蛾眉却不全。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王昭遣退妃嫔,对雪独酌。百无聊赖之下,随口道:“治儿呢?”

内务总管恭身禀道:“皇子上个月已被罚到行馆面壁半年,皇上忘了?”

“那——伷儿呢?”

“太子半年前就被罚去守陵了!”

“今晚,只有朕了么?”

“还有奴才相陪!”

“你?你怎能同皇儿相比?唉,都舍朕而去,都这么不争气!”

“其实,皇上若想一叙天伦,也不是件难事。所谓高处不胜寒,九五之尊虽至高无上,但像皇上这般顾念亲情,却是……做人君,真是太孤独了!”

王昭皱眉道:“除夕之夜,身边没有子女作陪,唉!听你所言,难道伷儿、治儿今夜会赶来陪朕?”

“太子皇子不来,皇上可以去呀!”

王昭一怔:“哪有父亲去见儿子的,他们是受罚之身,该他们来请罪才是。”

“若皇上不是九五之尊,就不必顾虑这些了,可以放心享受天伦之乐!”

“大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奴才更知道,皇上若是禅让的话,至少还是个藩王。”

“你——你要造反?来人哪!”

内务总管依然谦恭地道:“奴才没有造反之心,只有一颗尽忠的心!”

喝声既起,禁军即至。王昭见率队来的,是禁军指挥使严封,立刻一指内务总管道:“押入天牢候审!”

内务总管侍立一边,似乎并无惧­色­。

严封得令,应了一声,并不下令捉拿,反而带了禁军站到内务总管身后。

“皇上,车总管服侍了先皇又服侍皇上,可谓忠心耿耿。若有逆耳之言,也是为皇上的安危着想。”

王昭惊道:“你们果然……”

严封垂首道:“太子被逐去守陵,废储想必是早晚的事,看来其他皇子也不适合立为储君,皇上何不早作禅让的打算?明日便是新年,朝中百官正好耳目一新。”

车总管也道:“智王深谋远虑,李家至太祖起便是开国元勋,连太祖当年也曾言:‘李爱卿乃朕之外国中第一人也!’传到智王这代,在国中威望更高……”

“是智王李均想取而代之?”

“不,智王推举行止端正、­性­格仁厚的守仁侯,智王只是辅国之臣。可见,智王并非篡权佞臣,乃为社稷而顾大局之智者也!”

“守仁候卫靖……唔,李均够厉害,知道挑这个刚愎自用的人物来搭桥。待卫靖登基而无所作为,证明朕识人不明,李均再来接替卫靖,可就名正言顺了,是不是?”

车总管恭恭敬敬地道:“智王一片赤诚,只怀江山社稷,望皇上体察!”

“如果朕不废太子,也不禅让呢?”

“智王也会恭贺皇上新年吉祥,特奉美酒一壶!”车总管手一抬,严封即将鸠酒捧出。

“你们想毒死朕?”王昭面­色­惨白。

严封面不改­色­地道:“这是智王和守仁侯特贡的百年佳酿,为皇上助兴!”

车总管趁机展开诏书,捧到王昭眼前,也道:“只剩皇上的玉玺了。”

王昭面如死灰,惨然问道:“揭发伷儿对后妃不轨、治儿私养娈童的是你,主谋是李均罢?”

“哈哈哈,皇上圣明!”又是一队禁军过来,说话的正是李均。

李均笑吟吟地道:“皇上在两条路上选一条,才不辜负臣的多年经营!”

王昭道:“就算尔等弑君,仅凭区区禁军数千,又如何掌握朝中大权?”

李均冷笑道:“莫说朝中文武大多已为我所用,便是没有,难道我不会提拔新人,网罗自己的势力么?国内我有声援者,国外我有敌烈部的大军支持,就连江湖上——哈,也有我的羽翼!”

“你还私通了敌烈部族……”

“天下英雄,皆已为我所用!”

“哈……”随着几声狂笑,又是数百禁军前来,将殿外团团包围,剩一小队分作两排,从中间走来挺胸叠肚、踌躇满志的守仁侯卫靖。

王昭切齿道:“当年你行止不端,被公主废去驸马身份。先皇念卫家世代忠良,不但不加惩罚,还封侯以为勉励,这就是你的报答么?”

“哼,当年因为没当成驸马,我还难过了几年,最终我封妻荫子、福禄无边,那个短命净贞却玉殒他乡,还是个私奔的­淫­­妇­!”

“住口!”

“驸马是不希罕了,你的龙椅我却有点兴趣。连玉玺都替你捧来了,我想得够周到吧?”

“尔有何德,百官会服你?”

卫靖洋洋得意地道:“还有一个时辰,扮作商旅平民潜入京中的敌烈部两千武士就会攻进来。皇上忘了?手握一半兵权的狄元帅被您派去守边境了,另一半兵权,也算在我手上!”

王昭倒抽一口冷气:“当初你们力荐狄元帅去守边境,原来目的在此!”不错,狄元帅赤胆忠心,你们敢造反,他一定会讨伐你们。”

“他回不来了!”李均冷冷道:“我们已部署两批江湖高手,一批扮作使者去告急求援,趁机刺杀。此计若不成,还有第二批半路伏击,专等他回京援助,在途中下手。”

“你们手上有另一半兵权,难道……”

李均笑道:“当日您惩罚文元帅廷杖五十,他含冤莫白,又听说皇上怀疑他作乱,也只好先发制人以图自保了!”

“朕何时怀疑文辅作乱了?”

“是小臣将您的怀疑对他说的。”

“当日密奏文辅治军不严、剋扣军饷、鞭笞军士乃是你。原来你是有意借朕之手逼文辅造反?”

“皇上果然圣明!”李均微一躬身,淡淡道:“皇上请用玉玺罢。若是不想用,就喝酒助助兴,小臣愿意代劳!”

王昭双目一张,低喝道:“你会放过朕?”

“弑君之事,臣下不敢做。皇上英明禅让,小臣自会寻一幽静之所,让皇上和皇子们与世隔绝、恬淡隐居,以享天伦——因此,酒虽能助兴,也能败兴。皇上若是觉得此乃败兴之酒,就不喝了罢。”

王昭仰天长叹一声,忽道:“先祖创业不易,立国也未满百年。朕虽无所建树,却岂是数典忘祖之辈?你们指的两条道,朕都不选。你们要篡权,何不去赤­祼­­祼­拔刀出来?”

“新年将至,杀人见血似有不吉。不如皇上……”李均一抬手,车总管立刻执起酒壶,打算斟一杯鸠酒出来,强灌于王昭口中。

“噌!”一物飞出,将酒壶盖子击得粉碎,吓得车总管一缩手。

一时间满堂皆惊,定睛看去,击碎壶盖的竟只是一粒小小的冰珠,已在壶边盘上化成了一滩冰水。

“谁?”李均、卫靖举目四顾,身边除了禁军之外,并无他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个声音不知自何方传出、不知远近高低,在场的每个人却都感到耳朵嗡嗡作响。

“无胆鼠辈!”李均强自镇定,仔细辨查着声音的出处。

“嘿嘿……嘻嘻……哈哈……”

王昭喃喃道:“刚才未曾注意,怎么胖了一倍?”说完心头大悔,立刻住口。

李均一凛,目光转到院中那个憨态可掬的胖雪人身上,果然见那雪人摇摇晃晃,咧开了嘴大笑。想必雪人中藏了真人,当下挥手道:“放箭!”

一时间箭如雨下。那雪人摇晃间,忽“卟”地一声摔下去,雪块飞散处,果然露出一个人来。禁军见了,更是飞箭如蝗。

“啊哟哟——”雪里的人不动,箭却不知怎的,仍­射­不过去,在一尺之距便掉转头回­射­。

“啊哟啊哟——啊哟!”众人未及开口,对方已先替他们嚷了出来。岂知箭也没回­射­到众人身体上,只是一支支Сhā到了他们的发梢、袖间、靴旁。

王昭心中大奇。院中雪人,本是他晨起无聊,怀念当年与儿女的天伦之乐时,命宫娥太监在自己眼前堆的。深宫之中,雪人何时胖了一倍,内中有人,而且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他竟毫无所知。稍感宽慰的是,来者似是搅局的。

“不要­射­!”雪堆中人虚弱地挣扎了一下。

“投不投降?”卫靖大喝一声,持刀上去。

“你们­射­错了!”那人慢慢爬起来,伸手抹去脸上的雪,颤声道:“我是、我是……”

“莽古,怎么是你?”李均眼尖,看到雪中竟是自己人,惊道:“你不是回去调派人手了么,怎会在雪人里?”

禁军听了,这才让条道给他。

莽古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复又摔倒,好容易重新爬起来,嘶声道:“我迷迷糊糊中,背上被人一戳,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来就看见你们拿箭­射­我,一惊,便从雪里滚出来了。咦,这是哪里?”

王昭本来心中一沉,此刻见他如此狼狈,虽不知何人相助,却也知道来了高手。忘了自己身处险境,竟呵呵地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众人才回过神来。

李均­阴­森森地道:“皇上,这位高人也是江湖中人么?”

“好像是来救驾的天兵天将!”王昭索­性­心一横,出言恐吓。

“就算神人相助,也只有一个。况且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卫靖强自镇定道。

“说得好,本仙确实孤身一人!”一个女子轻轻脆脆地笑了,却不知她在哪里,更不知道声音从何方传来。声音虽不刺身,却震得众人耳朵发麻。

莽古打了个寒噤,颤声道:“就是这声音。她跟了我半天,不停向我颈中塞冰块,又凉又冷。我回头几十次,也只听得见笑声,看不到人。即使我背光而行,也只见着自己的影子,啊嚏,没有她的影子……”

卫靖听得心一寒,汗毛直竖。

李均见众人心生惧意,横下心来冷冷道:“江湖中常有人使用妖术妆神弄鬼,你只不过遇上了一个武功高强的人而已。车总管,照计划行事!”

车总管心里害怕,巴不得早些毒死王昭了事,便壮着胆子重新拿起那壶酒,一步步走去。众人屏住呼吸静观其变,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连神仙都知道天命难违了!”李均冷笑道:“车总管,请皇上用整壶酒暖暖身子,别用酒杯了。”

车总管深吸一口气,令两个侍卫挟了王昭,他趁机把壶一倾,将鸠酒强灌下去,又逼王昭咽下。

王昭边咳边切齿:“乱臣贼子,朕若化为后鬼,一定、一定……咳咳!”

“嗤!”车总管在王昭身边跌坐下去,不住抽搐,眉心不知何时,竟多了根淬过药的银针,紫­色­从眉心正渐渐扩散开来。

“谁?哪条道上的?”李均见无人出来,与卫靖同时退了几步。

“你说本仙是哪条道上的?”一堆高高坟起的雪中,慢慢冒起一个人来。

“放箭!”李均再度下令,却听惊呼四起,回头一看,十几个最近的侍卫举弓的手同时无力垂下,每人肩上都扎了根发紫的小小银针。

“观音菩萨!”众侍惊呼间,残雪中一人徐徐升起,白衣胜雪、青丝如云,头扣金冠、白巾束发、足踏莲花,一手托玉净瓶,一手执杨柳枝,正背对众人,嘿嘿冷笑。

“在本大仙面前,尔等竟敢刀兵相对?”观音冷笑转身、扫视全场。只见她剑眉入鬓、星眸犀利、瑶鼻­精­巧、樱­唇­如花,在白衣黑发金冠的映衬下,尤见英气逼人、不怒自威。

众侍卫见了她的气度与英姿,不自觉地都把手垂下去,不再高举兵刃。

王昭、车总管、李均、卫靖见了,都是一震,齐声道:“净贞公主?”

王昭奇道:“昕妹,你怎么……”

观音深深地看他一眼,并不回答。

卫靖嘶声道:“净贞,你不是死了二十年么,怎么——你是人是鬼?”

观音轻舒杨柳,悠然道:“自别红尘,本宫悉心修练,现居南海紫竹林,乃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是也。净贞不是本仙,本仙也不是净贞!”

王昭凝视她许久,摇头道:“你怎么不是净贞,除了你,谁会这么威风?你看,你修道成仙了,眉宇间的英气却一分未减!”

观音道:“净贞何人,尘土还是轻风?”

王昭正­色­道:“净贞是我的昕妹,乃我高丽国中与端阳郡主齐名、国中无三的美人——你!”

李均勉强定神,故作镇定地笑道:“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总之你们兄妹都会去同一处团聚。还不放箭?”

众侍卫迟疑许久,终于重举兵刃,引箭搭弓,刀枪相对。

观音漫不经心地轻扬柳枝,惊呼之中,一个侍卫的长枪脱手飞出,一头栽入她身边的雪地里。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她用手背在枪杆上摩娑一阵,叹道:“好兵器!”不知她想做什么,大雪纷飞之际,众人却吓得直冒汗,不敢透一口大气。

观音又用手背在枪杆上摩娑几下,忽地轻启樱­唇­吹了口气,“喀喇”响处,枪杆从中折成了两段。

王昭拍手赞道:“妹妹好法力!”话音方落,见观音再舒杨柳,栽在雪中的枪头飞起来,直向王昭戳去,众人见她吹断枪杆,已是大惊失­色­,见此变故,更是齐声惊呼。

“昕妹——净贞,你做什么?”王昭一惊,见枪头Сhā入自己身后的椅背、直没木中。未等他反应,观音一拉杨柳,王昭便连人带椅飞了过去,一直在她身边的梅树下,方才落地。

“雪太大,小心着凉!”观音柔柔地说了一句,再挥杨柳。柳枝中忽地吐出一根又细又韧的银丝,婀娜飞出,越飘越长。

众侍卫见银丝飘来,纷纷退开。漫天飞雪之下,银丝向李、卫二人悠悠飘去,二人即缩头避开,尚未及舒一口气,忽觉背上一冷,身上的披风竟被银丝同时扯去。抬头看时,两件披风已随着银丝袅袅飞在半空,一件落在梅枝上,仿佛一个华盖,正好遮了王昭头上的雪;一件直接落到王昭身上,恰似一张薄被。

王昭自语道:“奇怪,毒怎么还没发作?”

观音笑道:“第一粒冰珠打碎盖子,第二粒掉入酒壶,冰里有本仙的羊脂甘露。”玉腕轻舒,银丝掉了个头,将桌上一壶酒缠了抽回,王昭手里又多了一壶酒,稳稳当当、涓滴未洒。

王昭见她成竹在胸,虽然自己没有把握,也只得横下心来一搏,便仰头喝了一口酒,笑道:“观音妹妹,我在此喝酒,看你捉妖好么?”

“这些二三流小鬼,不配本仙亲自动手!”观音一托玉净瓶,柔声道:“皇帝哥哥,你不妨多喝点酒,暖暖身子。揭开壶盖看看,可还有没有酒?”

王昭听她说得有趣,揭盖笑道:“还有半壶。可惜菩萨不喝酒,不然就请你喝了。”忽见她纤指一弹,一粒碧绿药丸掉入壶中,入酒即化,扑出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来。

“嗖嗖……”数十声,又是一阵箭雨。

“唉,不好玩!”观音长袖轻舞,柳枝飘扬,上百支箭全都转个弯,掉头­射­了回去。在众侍卫的惊呼之中,所有箭都­射­到了他们帽子上,每个人均觉头皮发凉,再也不敢放箭。

“皇帝哥哥,本仙在酒里放了延年益寿的灵丹,你喝不喝?”

“怎么不喝?”王昭忆起与净贞公主年轻时的骑­射­往事,豪情顿生,仰头便将酒­干­了。药酒一入口,清清冽冽,还微带些凉凉的甜意,喝下去有说不出受用。

“唉!”观音一叹,众人不知她又要做什么,都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王昭笑道:“观音妹妹可是叹没有酒喝?”

观音道:“我是叹息,没酒喝的人,除本仙之外,都会生病。大概是天太凉了罢。”

李均见众人斗志已失,连卫靖也忍不住惧意,当下喝道:“净贞,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你坏我大计,我不会放过你。何况以你一人之力,救了这家伙,敌得过我禁军数千、敌烈武士两千么?”说罢提刀而上。

观音不答,只目不转睛地瞧着手上托着的玉净瓶。王昭在她身旁提醒道:“李均过来了,还带了刀!”她却充耳不闻。

众人见李均未受她阻拦,也都壮胆围过去。

王昭急道:“你怎么了?魂游四海了么?他们围过来啦!”

她依然瞧着那只玉净瓶,不理任何人。王昭见几百人围过来,越走越近,她却没有任何反应,不禁叹道:“算了,你已尽力,唉!”

“倒!”她轻叱一声,李均、卫靖与最前面的四五十人应声倒下,摔在五尺外的雪地中。王昭转眼看去,摔倒的几十人似乎大病初愈一般,都懒洋洋有气无力地打着哈欠爬不起来。后面数百人,也像被传染了似的,打起哈欠,慢慢软下去——一圈一圈地传染下去,最外围的,则撑着兵器轻轻喘息。

观音这才向王昭道:“他们刚才说什么?”

“你没听见?”

“我的魂魄出窍请梦游仙子去了,看他们多辛苦,该歇歇啦!”

王昭也知道她在信口开河,忍不住道:“另有禁军两千在待命,还有两千敌烈武士,马上就要打进宫里来!”

“哦!”观音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玉足轻踢,脚下莲花立刻裂开,化作万千碎冰漫天飞散,罩到众侍卫的头顶上——原来,她脚下的莲花,乃是坚冰所做。

众人头一缩,眼见碎冰落地,一粒粒打在他们膝下“足三里|­茓­”上,被打中的人,膝盖一软,都“卟嗵”一声跪了下去。

李均喘息道:“净贞,原来你不是仙,是妖!两千敌烈武士马上就攻进来了,看你能不能用妖术制住那么多人!”

观音冷冷看他一眼,赤着一双晶莹剔透、洁白胜雪的纤足,向王昭盈盈走去,一面启­唇­笑道:“两千敌烈武士会被我的天兵天将制住,至于那禁军两千,现在也差不多了,你信么?”

“观音妹妹的话,我怎会不信?”王昭一瞥她双足,若有所思地道:“再过两个时辰,便是正月了。”

“可惜两个时辰之后,你们都不在了!”李均冷笑一声,听到有兵刃与呼喊之声,面露喜­色­,悠悠道:“你们忘了,还有文辅元帅的一半重兵会来接应!”

王昭面­色­一变,抬头却见身边的观音娇笑道:“文元帅已作了本仙的后援,这会儿,暗伏宫中的另外两千禁军,也该被他逮到了!”

卫靖面­色­惨白,不再多话。李均却不甘地嚷道:“他们已经来了,听到没有?你真以为文辅会听你的超渡说教?哈哈哈!”

越来越近,呼喊声、脚步声、兵刃撞击声。

王昭铁青着脸,等着看下一幕;卫靖惨白着脸,什么都不想看;李均面­色­紫红,兴奋、紧张,带着狂喜之­色­。只有观音,淡淡地望着脚下白雪,冷冷地微笑,静静地等待。

随着脚步的逼近,来人包围了皇宫内外,其中一队向这里走来。

“文辅!”王昭一声低呼,看着自己的命运。

来人魁梧高大、短须如戟,正是文辅。

所有人都屏了呼吸看着他,除了观音。

“臣救驾来迟!”文辅一叩,王昭舒了一口气,点头微笑。

李均喝道:“文元帅,别忘了你我相约今日起势的密函,还为我所藏!”

文辅冷冷道:“哦!这倒忘了,如何是好?”

观音轻笑道:“文元帅为­奸­佞所惑,悔悟及时、救驾也及时,当记首功。至于密函,正是李均迷惑忠良、意图造反的罪证!”说罢,深深看了王昭一眼。

王昭会意,即刻点头道:“文元帅赤胆忠心,为引蛇出洞诱出反贼,不惜自甘毁誉,实在是个大功臣!”

李均见大势已去,颓然道:“两千敌烈武士,你们也逮了?”

文辅道:“那是辽国的国事,轮不到我高丽Сhā手。大辽国枢密院通事韩德让大人已领旨而来,要抓这个反贼!”说完,向莽古一指。

王昭乐道:“大辽国君也知道此事?那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内政好了!观音妹妹,可是你托梦去报讯的?”

观音微微一笑,未及回答,又一队人进来拜见,领头的老者竟然是卫颂。

卫靖惊道:“爹,您……”

卫颂冷冷看了儿子一眼,向李均道:“智王,谋朝篡位无非是为了子孙永享福禄。可是智王妃与几位世子如今都在我府上小住,你又图什么呢?”

李均知道大计已败,软软地道:“净贞,你连死了,都这么厉害。何苦!”

忽听通传道:“卫太妃驾到!”

只见一个老­妇­冲进来,见了卫靖便骂道:“不长进的东西,你爹如何教导你的?”恼怒之下,抢过士卒手中的枪,便横扫过去。

卫颂忙一拉她,急道:“姐姐息怒!”

卫太妃一反手,将枪头向自己咽喉戳去。未及戳入,观音忙一摆杨柳,硬生生将长枪拉开。王昭见自己重新得势,也劝道:“太妃娘娘勿气,多保重身体。卫靖误入歧途,您老饶他一命,他才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卫太妃转头去看夺她兵刃的人,惊道:“昕儿——净贞?”

卫颂一挥手,令文辅将李均、卫靖及三百侍卫拿下,才道:“正是这位观音仙子到府中报讯,我才赶去说服了文元帅,及时赶来救驾——原来净贞公主都已经修成正果了!”

观音笑道:“辽国韩大人要来捉拿本国反贼了,皇上不整整仪容,见见这位辽中奇才?”

王昭惊魂稍定,这才缓缓起身,一个收势不住,又跌坐了回去。原来经过这番变故,虽能强镇定,他却早已四肢僵硬、心惊胆战了。

宫娥太监过去,搀扶王昭归座,接着陆续将狼藉打扫了一番,摆上酒菜,迎接来客。

不久,宫人来禀:“辽国鲁王世子萧人杰、千金萧艳杰与燕王世子、枢密院通事候见。”

王昭大喜过望,观音却在一旁皱起眉来。

韩德让与萧家兄妹并肩而来,身后是嬉皮笑脸的客北斗。

果然,萧艳杰见了观音,未及行礼,便指着她道:“你——风……”

客北斗忙拉了她行过大礼,才Сhā口道:“风雪纵然连天,又岂能冻到观音大仙呢?”

观音横她一眼,向王昭行礼告辞。

王昭忽道:“我知道你不是昕妹,你是谁?”

客北斗娇笑道:“观音大仙要去换件厚衣裳、穿双鞋、喝点烫酒。她快冻坏啦!”笑声忽止,口中不知何时被塞了枝杨柳。

观音不理他们,转身而去。

王昭朗声道:“你的脚……你是昕妹的女儿。你不想认舅舅么?”

客北斗忍不住又笑道:“怎么不认?可也该让她先去更衣呀!她已被冻得一塌糊涂了!”

“观音”一丢玉净瓶,忍不住跃过去拧她的脸,嗔道:“鬼丫头,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客北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你真有本事,上个月还是只老虎,这个月就变大仙啦!”

萧艳杰这才吁口气道:“临风姐姐?”

王昭在座上瞠目结舌,听韩德让禀道:“这位临风姑娘复姓北宫,芳名千帆,官拜我大辽国福音监察特使!”

王昭一口酒几乎呛了出来,惊道:“辽国新君登基,据传得一奇女子鼎力扶助,难道就是她么?”

“不像么?”观音嫣然拜道:“净贞公主正是小女子的先母。可是皇舅大人,能否容我先去更衣?行行好,我已饥寒交迫啦!”——这“观音”,自是北宫千帆了。

王昭笑道:“终于承认是我外甥女了?好,先去更衣。除夕之夜本该一家团聚——只可惜……唉!”想到儿子被自己逐出宫,不觉黯然。

客北斗立即拉了北宫千帆,嘻嘻哈哈下去。

卫颂绑了莽古,交于韩德让手下,上禀道:“太子皇子已在回宫途中,片刻即到!”

王昭更是欣喜:“今日一家团聚,真没想到,还能见到昕妹的女儿!”

不过一柱香之间,北宫千帆已换了女装,随王伷、王治进来。

王伷、王治叩首道:“父皇受惊,儿臣不能分担,万分惭愧1

皇后道:“先起来!好个惊魂之夜,本宫真被吓了半条命去!”原来,皇后寝宫也是才解围不久。

王昭道:“朕只想知道,我这文武双全的外甥女,是如何替朕挽回大局的?”

北宫千帆笑而不答,客北斗却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从发现莽古、跟踪窃听,到部署三人分头行动,说到燕王府求见后的安排,再由韩德让继续说。

皇后听得津津有味,王昭却瞪眼道:“就是要帮忙,也不该扮个观音菩萨来吓我啊!”

北宫千帆道:“以我一人之力,又是投鼠忌器,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妆神弄鬼,先搞个莽古出来吓人,才好趁机下药。”

“下药?”王昭道:“是了,解鸠酒之毒的第二粒冰珠,对罢?”

“还不止呢!”客北斗端起玉净瓶道:“瓶底迷|药,乃是姑娘特制的‘风月散’,无嗅无味,能于无形中让人瘫软无力。姑娘刚开始一定不好下药,只能等皇上先服下‘清心丹’,才以掌力催动瓶子,让药力透水而出!”

王昭这才知道那粒碧绿丹药的功用,当下将方才经历向皇后及太子、皇子说了一遍,最后道:“原来好外甥女全算准啦,了不起!”

皇后道:“记得当年,与我最投契的便是净贞公主与端阳郡主,如今连小公主也这么大了——皇上,这个小公主,你是非册封不可了!”

王昭点头道:“这个自然,什么封号好呢?”

皇后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见他不住点头,北宫千帆耳力非凡,早已听到,不禁皱起了眉,低低耷下头去,知道大事不妙。

“对,‘长生公主’!昕妹从前在国中很有声望,只可惜红颜薄命。这丫头长得跟她一模一样,恍若昕妹复生,封作‘长生公主’,以示净贞与她女儿,在我们心中长生不灭!”

北宫千帆连忙打岔道:“皇舅,明天一早,群臣必来朝贺。您如何向他们宣布今夜之事?”

王昭一怔,微微摇头。

北宫千帆又道:“看来,智王笼络了多少大臣,守仁侯未必清楚,智王也未必会说。不如趁明日早朝时,押守仁侯出来,您上朝时只须故作沉痛神­色­、假装礼遇守仁侯,便了然啦!”

“朕有什么好沉痛的?”

“群臣大概会以为您沉痛的乃是禅让之事。且让表兄观察臣子的脸­色­:一脸惘然的,便是不知情者;狐疑惊惧的,乃知情不报者;面­色­沉痛的,必是智王有心收买而未遂者;至于那些面上暗露喜­色­的,定是与智王勾结的同党!”

王昭听了,又惊又喜地道:“你娘的本事,你一点也不比她逊­色­!”

客北斗早已熟视无睹,见王伷、王治、韩德让、萧家兄妹皆是一脸钦服,不觉好笑。

王昭又笑道:“这样一位英姿飒爽、美貌聪明的‘长生公主’,不知未来驸马是何人,要不要舅舅做主呢?”

“又是这个!”北宫千帆低叹一声,刹那间化喜为悲,心乱如麻。正文 下——第七回 还似旧时游上苑

望江南

——李煜

闲梦远,

南国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暮,

芦花深处泊孤舟,

笛在月明楼。

施懋观冷冷道:“你已输了,还要再打?”

李遇咬咬牙,又默默挣扎起来,一挥短剑,再向白心礼攻去,是南郭守愚的“若有若无”。

白妙语低下头去不忍再看。这已是李遇第三次从地上爬起来。前三次,他分别使了仲长隐剑的“隐恶扬善”,东野浩然的“浩潮烟波”,西门逸客的“一劳永逸”,现在是南郭守愚的“大智若愚”四式。

白心礼微笑着迎上去,以长枪硬接了他两招,忽地“挂”字诀一捏,内力自枪头透出,直传至李遇剑锋。李遇虎口一震,短剑脱手飞出去,人也倒退了十几步,才稳住身形。

西门逸客不安地道:“够了,你已尽力。你们只是比武,可不是拼命,何苦为难自己?”

高镜如一扯她衣袖,使个眼­色­。另一边,庄诗铭也拉了东野浩然,让她不必劝阻。

李遇依然一言不发,拾起剑,又将腰中长鞭一摆,使出北宫千帆的“风卷残云”四式。

白心礼仍是一脸微笑,接下“卷土重来”,化了“残山剩水”,等他使完第四式“云起龙骧”,才低喝一声,两指一捻,生生捻断他一截短剑,另一只手一缠,扯断他的长鞭,毁了他两件兵器,这才向后一跃,看他动静。

李遇早已是蓬头散发、满面汗水,拿着手中半截断剑、残鞭,呆若木­鸡­地看了看手中半截短剑,微一踌躇,终于撒手扔到地上,哑声道:“我输了,任你处置!”

旷雪萍在他身边道:“再想想,真的输了?”

李遇颓然点头,将鞭也扔了。

白心礼道:“风丫头在剑柄里装了­精­妙机关,你未必会输!”

李遇道:“不错,五师父在剑柄里装了十数枚毒针,为我特备不时之需——哼,我绝不会暗算你!我知道自己天资愚钝、学艺不­精­。即便如此,我也要堂堂正正地屡败屡战!”

白妙语双眼一亮,偷眼去看白心礼。

白心礼笑道:“很好,我替妙语放心了。不过,有些事要她自己点头,才能算数!”

李遇一呆,不信任地道:“你不怕我为了报复你,欺负妙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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