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父
——李煜
一棹春风一叶舟,
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
酒满瓯。
万顷波中得自由。
北宫千帆趁严子钦跃墙之际,披衣潜出,施展上乘轻功,随着挽走夜行人的另一蒙面客一路疾奔。夜色中,依稀可见来援的乃是一个女子。
不久,二人在一片林中停下。
夜行客道:“我中了‘断魂膏’,要救我,除齐备‘清心丹’、‘清净散’、‘清凉膏’外,还须有‘兰慧露’除了余毒、不留后患,方可保下这条手臂,先不必管我!”
女子道:“三清圣药我都有,至于‘兰慧露’,再另想办法。你别想得那么糟,我一定能救你!”
北宫千帆几乎惊叫出来,原来这二人竟是董非与游西天。
惊诧之下,又不觉叹息:“严子钦本来与山庄众人感情甚笃,她一直视之为兄长手足,却做出这样为人不齿之举,甚至还要杀人灭口。而现身阻止的,反是被她愚弄过的董非,救走董非的,竟然是游西天。”
董非道:“先别管我了,严子钦那小子不知怎么迷昏了你们三庄主。你再不赶去,恐三庄主清白不保!”
游西天道:“原来勾结英杰帮晋崔的人是他。我把药留给你,三姑娘固然要救,可是也不能弃你不顾。”
“崔晋!”北宫千帆忽想起俞清涟提起过英杰帮中有一位高手姓晋名崔,与“崔晋”正好名姓相反。当下再不迟疑,从树后闪出来道:“我在这里,先救人!”
董、游二人见了她,大喜过望。北宫千帆不及解释,跃上去喂董非服下几滴“兰慧露”,撕开他肩上衣裳,从袖中取出银针,封住董非伤口四周的|茓道,对他道:“忍一忍!”一咬牙拔出那只枪头,让游西天在他伤口上撒些“清净散”,待紫血流出,便以内力抵在董非背心为他逼毒。小半个时辰后,紫血转红,毒质已去大半,以“清凉膏”敷上,小心包扎好,再将“清心丹”纳入他口中,让他咽下。忙完之后,这才吁了一口气,自行调息。
游西天见她解毒手法如此娴熟高超,举止亦不似西门逸客那般飘逸优雅,微一凝思,已明究竟。待她调息完毕,便笑道:“风丫头,什么不好扮,扮我们三姑娘?”
北宫千帆一吐舌头,笑道:“今夜若真的是三姐,你才措手不及呢!”
董非本来疲惫已极、昏昏欲睡,听游西天一唤,立刻张开双目注视着她,道:“你真的是五庄主?”
“是呀,正是那个为非所歹、被扫地出门的落难庄主。罪行之一是吊你上树!”
董非一声苦笑,道:“当初年少气盛,惹得中原——不,易夫人伤心,成为董某一生无法弥补之过。五庄主那番教训,实在是太轻了!西诸葛说易夫人如今过得很好,我的良心才稍稍好过些,唉,董非实在,咳咳……”
游西天忙劝慰道:“薛妈妈虽与中原姐姐不沾亲,终究是她娘家最亲近的人了,亏你找到了她,如今她把我们山庄还打点得挺不错呢。”
董非淡淡道:“多谢宽慰,这番话你已说过了五十二遍。”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闭上双眼,斜倚在一棵树上。
游西天惊道:“风丫头,董公子他……”
“嘘,别吵!他毒质尽除、疲惫过度,睡两个时辰,天亮醒来就不要紧了。”
游西天放下心中惊惶,找了件外衫替董非披上,拉着北宫千帆走得远些,轻声道:“我知道你满腹疑惑,我也非说不可。”
北宫千帆好奇已久,便坐下来听她细说。
“四年前董公子被陷英杰帮,是我出手相救的。这事本来不想管,可是无意中发现英杰帮里有人拿‘奈何散’涂到兵刃上。此物芳香非常,一嗅即知。”
“江湖中,连我风丫头在内,会制‘奈何散’的,绝不超过五人。”
“知道,除你之外,另有顾护法、叶前辈、传心姑娘会制,连叶公子都不懂。就因为这样,以董公子的武功本不会输,‘奈何散’见血即扩、顷刻而晕。我见他们以多敌少已属下作,还要用麻药加以暗算,心中不平,这才暗施了‘春眠散’迷昏他们,带走董公子。”
“五年前,我曾制‘奈何散’与‘昏昏散’赠于诗铭、独贞、子钦三位哥哥及子铃、妙语二位姐姐,以备防身之用,哼,今天差点着了自己‘昏昏散’的道儿——现世报!”
“正因为我怀疑到了自己人的头上,才不敢说给你知道,告诉三姑娘,想必她也是不会信的。我便将揣测告诉东土姐姐,连她也不信,只好私下与南星、南山瞎猜。”
“东土姐姐如何不信?南星哥哥、南山姐姐又说些什么?”
“东土姐姐说查无实据,不可胡猜。南山、南星则说我想得太多了,没那么严重。”
“‘奈何散’流到了江湖,首先令人猜疑的,自是我这个混世魔王。顾叔叔无家无室、两袖清风;叶姑姑和大姐夫姑侄相依,与人无尤;传心姐姐乃出家之人,清心寡欲、与世无争;惟独我树敌甚多。可是我在自己人里却没有得罪谁呀,怎么会被这样嫁祸?”
“董公子上个月遇到我,告诉我有人用‘冲天腿’伤人,此人却不是庄公子,内力更加深厚些。”
“好像子钦哥哥……严混蛋的身手和诗铭哥哥差不多,他也会‘冲天腿’的罢?”
“董公子说此人戴着斗笠,听声音似是一位中年男子,看其身形举止却并不认识。后来见此人交了枚蜡丸给‘拥翠庄’的晋崔,我们便约好夜探此庄,他入庄我把风,久等他不回,赶过去这么巧就……”
“亏你在墙外那几声冷笑,解了我的围。”
游西天奇道:“墙外有人冷笑,我如何不知?难道还有其他人?”
“如果墙外解围的人不是你,此事岂非更加复杂?可惜子钦哥哥……严混蛋做了人家的棋子而不自觉,反要杀人灭口,真让我痛心!”
“东土姐姐谨慎敏锐,我们要不要同她商量对策?”
“唉,东土姐姐躲桃花劫还来不及,不要烦她啦,我们从长计议!”
“她那么疼你,你居然咒她犯桃花劫?”
“我没咒她!这事最好先私下告诉三姐,暂勿伸张,以免打草惊蛇!”
“该不会除了严公子之外,你还另有怀疑罢?”
“反正没疑到你头上。放心,不会再有严混蛋第二了。我怕的是知道的人多了,各执一端,反而碍事。何况我担心的是,我们中间有人被利用了还不知道。你也不愿打惊蛇,抓不到主谋之人罢?”
“风丫头,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瞒我。去年除夕,东土姐姐来送几件摆设时,顺口问三姑娘,你弃庄出走,怎么没见旷帮主出去寻你。她这一问,我似乎有些明白,又不太明白,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东土姐姐真聪明,三姐怎么说?”
“三姑娘说你想逃婚,慌不择路挑了个最笨的法子。虽说得有理,东土姐姐也点了头,看似相信了,我却总觉得你不对劲。你别骗我,到底为什么出走,还把自己搞得这么孤立?”
“唉,你真厉害!不错,逃婚只是原因之一,我怕连累你们——我打算轰轰烈烈在江湖上干一桩惊天动地、集偷骗坑蒙于一身的大事,人在江湖,不就图个永垂不朽么?遗臭万年也可以达以这个目的!总之,不想让你们随我一起臭!没人问起,你最好别说,实在自己人问了,才可以稍露一点口风。”
游西天听得既狐疑又心惊,见她稍整衣冠,起身欲行,脱口道:“你又要做什么?”
“反正不会做善事!昨夜之事你记得原原本本地告诉三姐,我已不想扮她了,先去找家客栈易了容再说。你和董公子多保重!”
“风丫头,听我说!”游西天留不住她,正色道:“你说的胡话我虽不信,但若有人问起我也会这么转述。因为我知道,连你都有难言之隐的话,此事必不寻常。记住,你一人是扛不下世间麻烦的,要时时刻刻想着记着,我们都在牵挂你,所以你一定要保重!”
北宫千帆一挥手:“你快罗嗦成老婆婆啦!”迈开步子,流星追月般奔了出去,只觉得自己遍体温暖。冥冥中,无数双眼睛,正关切地注视自己的每一番起起落落。
天色渐明,人行拂晓。
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
北宫千帆在树下打了个哈欠,暗道:“江南江北皆大旱,中原也热成这样,不如弃了车厢这个累赘,直接骑马入渑池投店省事些。”
“车把式,雇车!”身后有人哑声轻唤,声音颇为耳熟。她懒得回头,淡淡地道:“天太热,今儿不赶车,找别人!”
“人命关天,车大哥,帮个忙好么?”
“说了不……你们,你们……”她蓦地一回头,后半句话全咽了回去,心中暗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处处皆险途。唉!”
一人气息奄奄、面如金纸被负人在背上,一见可知为内家重手所伤,乃是少林俗家“如”辈五弟子杨天如。背他的人形容憔悴、衣衫敝旧,正是二弟子梅淡如。
北宫千帆心中暗叹道:“先把这遭车把式当了再说罢。”懒懒起身,将破草帽顶在头上,一脸苦相地道:“年轻小伙子就是喜欢打架闹事,脸上又是青瘀又是尘土的,定然打人家不过,只好逃命啦。上车罢!”
梅淡如本已失望,见对方忽改态度,忙谢道:“多谢大哥仗义,银两一定加倍。”一掏怀中,立刻满脸尴尬,低声向身后问道:“杨师弟,身上可有银两?”
杨天如已然昏迷,哪里还能回答他。
北宫千帆见二人身边皆无行李,料想必是道上遗失,怕是已经一文不名了。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上去一扶杨天如道:“受伤的先上车再说!”搀扶间,已施展了“妙手空空”,将几粒半两重的金豆子顺手揣入杨天如的怀中。
梅淡如扶杨天如坐入车厢,自己身无分文,已惭愧得面红过耳,满头大汗。低下头去,伸手到杨天如怀中搜寻,企望能有几两碎银子救急。北宫千帆平日见惯了他的沉默从容,难见他如此窘态,既觉得有趣,又莫名其妙地有几分隐隐的心疼。
梅淡如伸手一探,摸出几粒金豆子,不觉喜出望外,忙递了一粒给她。
北宫千帆接过来用牙一咬,又朝天照了一照,惊道:“不是铜的,是真金呀!好好好,这位爷,您去哪里,俺老樊一定不辞辛劳!”
梅淡如待她确定了那是真金,揣入怀中点头受雇,这才长吁一口气,抹抹额头的汗珠,道:“我们从渑池转洛阳,再去嵩山。樊大哥罢?烦你先等上半个时辰好么,让我师弟在车厢里稍作休息,你也好打个盹儿!”
北宫千帆点头道:“那敢情好,酷日当空,俺老樊还真有点吃不消。小爷,您先喝口水!”将水袋递进车厢,帮他搀了搀杨天如,顺手一搭脉,心中惊道:“好霸道的功力,若非姓梅的小子及时以真气输入,他早就归西了!看他们这样子,行李银两都没了,少林寺的疗伤良药自然也丢了。怎么想个法子把我带的药给他们吃了,好调息养元?”
梅淡如喂了杨天如两口水,见他勉强喝下,自己才喝了两口,将水袋交还给她,便盘膝运功,以掌心抵住杨天如背心,用自身内力替他续命疗伤。
北宫千帆心头又是微微一痛,暗叹道:“再这么下去,他没得救,你却先完了!”念及他同门情深,知道不能劝阻,无奈之下,心中又生出一计来。
梅淡如行功完毕,又是满身大汗。北宫千帆本来十分讨厌他的木讷无趣,此刻见他为救同门,如此不吝自己多年修行,心疼之外又暗自欣赏起来。
梅淡如见她将头探进车厢张望,便问道:“樊大哥,还有什么吩咐么?”
“先吃个梨罢!”她扔了两个梨过去。梅淡如谢过,一口咬下,汁多肉甜、大是解暑,乃是上等的雪梨。
北宫千帆道:“嗯,俺们粗人,难得有这好东西。若非有事要问您小爷,也舍不得给您。”
梅淡如本来心中不安,听她一说,释怀笑道:“但凡知道的,梅某有问必答!”
“小爷您走江湖的罢?一看就是个见了许多世面的主!”
“不过是个江湖浪子,哪有什么大世面可见。樊大哥,你要问什么?”
“上个月俺被财主家大狗追,从山坡上摔下来,折了条腿。一个黑衣衫的年轻人把俺拖上去,俺车里不巧有半坛子人家办喜事送俺喝的西凤酒,穷苦人家没钱当谢礼,就把酒给那黑衣衫的年轻人喝了。嗯,他比小爷您还年轻三、五岁,本来瞧着像个女的,可喝起酒来那个劲儿,却比个汉子还猛……”
梅淡如大喜,打断她道:“你在哪里遇上她……那个黑衣衫年轻人的?”
“俺老家,临潼!”
“后来如何?”
“后来他小子喝了酒一高兴,说是最喜欢西凤酒,要帮俺治腿谢俺,就给了一瓶子药,走啦!俺打开瓶子一闻,哎哟,那味儿可不好。人心险恶哪,天晓得是不是砒霜呐,没敢吃,就留在身边揣着,还是找跌打大夫看的腿。俺瞧那瓶子倒像是玉的,没准儿能发笔小财。可财不露白呀,没让别人瞧。俺瞧您小爷对兄弟好,不像坏人,才请您瞧瞧——喏,就是这个玩意儿!”
梅淡如接在手中一看,正是巾帼山庄特制的二寸长药瓶,质地细腻、触手凉滑,瓶底还镌了个黑色的“风”字,正是北宫千帆之物。拔开瓶塞,果然药气扑鼻。
梅淡如脱口道:“樊大哥,这‘九龙续命丹’可是救命良药,得一粒已是江湖上莫大的人情,你竟得了三粒!若非那送你药的,是个不知天高地厚、鲁莽糟践东西的霸王祖宗,怎会连瓶子都送了你?”
北宫千帆不禁气往上冲,心道:“好啊,我用心良若,你居然还背地诋毁?”当下冷冷道:“俺管你什么救命良药,你只说瓶子是不是玉的,值不值钱就好啦!”
“这是一种类玉之石,虽不及宝玉珍贵,却也算精致之物,叫做‘珂’。”
“既然不是玉的,俺不要啦,你拿去罢。反正俺身子健壮,不需要什么药。”
“送你药的人虽糟践东西,但既然是别人送的,你还是小心收好,以备不时之需罢!”
“迂腐!”北宫千帆见他递还自己,气得切齿,心中暗骂道:“听经参禅弄傻了是不是?这里人命关天,你都自身难保,还顾忌什么不问自取?哼,你若多读几年书,怕比翰林学士还酸!”握马鞭的手越捏越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恨不得把他也咬上一口。
梅淡如见她咬牙切齿,神色忿然,还道她因为药瓶不是玉的大失所望。见她不接,一拉她的手,将瓶子塞还她,叮嘱道:“千万收好,这药是千金难求之物!”
“您兄弟不是打架受了伤么,俺送他吃好了,反正俺又不会和人打架。”
“别人送你的东西,我怎敢轻易领受?”
“就当俺是借……借树送菩萨好啦。”
梅淡如怔道:“樊大哥是说借花献佛么?”
“反正都一样!”
“如此大恩,梅某不敢领受。”
“这个人情又不要你还,不是有金豆子么,再给俺一颗,就算是买药的钱罢!”
“这——你送我们回到了嵩山,自然会加倍酬谢。可这药……”
北宫千帆眼见与他无理可讲,气极之下,不怒反笑地道:“俺老樊喝口水,上路喽!”在车厢里搜出个瓷碗来,倒水入碗,见梅淡如照看杨天如不理她,便反手一倾,将丹药扔入碗中。那“九龙续命丹”遇水即化,药味扑鼻。
梅淡如惊道:“你干什么?”
“唉!”北宫千帆叹道:“看起来还是像毒药多些,化了水洒到车外头去,青草若变了色,必是剧毒了,俺扔了它免得害人。”说罢掀起帘子,端起碗作势欲洒。
梅淡如心痛之下夹手抢过,皱眉道:“你不信我?”
北宫千帆悠悠道:“俺干嘛信你?你毒死俺,连金子也不必花,还可以吞了俺吃饭的家伙,岂不更好?不是毒药,让你兄弟吃给俺看。不然俺连金豆子也不要了,今儿睡大觉,这趟生意不做!”
梅淡如见她如此胡搅蛮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低声自语道:“临风姑娘,梅某今日不问自取,虽不光明,却是为了杨师弟的安危着想。它日你若见责,怪我一人便是,万不可怒迁于我不省人事的杨师弟头上。对不起了——”长叹一声,终于托起杨天如的下巴,喂他一口一口地喝下药水。
北宫千帆也是啼笑皆非,觉得他虽迂得可恶,却又是个热血热肠的好男儿,倒也可爱。斜乜着他惴惴不安的表情,心里没由来地一跳,不觉脸庞发热。
梅淡如喂杨天如喝下药水,怕他倒吐出来,又将他扶起,再度用掌心抵住他背心,以内力将药水引入他丹田及四肢各大|茓道。这一折腾,又是半个时辰,待杨天如脸色由青转白终现红晕,呼吸渐畅、脉象平稳,梅淡如才疲惫不堪地跌坐车厢之中。但见他虚弱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口中轻轻自语:“九龙续命丹果然奇效,临风姑娘,你又帮了我一次!”
北宫千帆见他几近虚脱,忽觉一根利刺扎上心头,痛得十分尖锐。暗自又打了个主意,便自语道:“唉,口喝了,喝水!”再倒出半碗水,转身背向梅淡如,再倾一粒丹药入碗,见药化了,才转回身子,依旧自语道:“不知这粒药丸有没有毒,俺喂你喝好啦。若是有毒,你死了,俺正好谋财害命,把你们剩下的金豆子全都搜走,哈哈哈——你去死罢!”
梅淡如张口结舌,虚脱之下无力抵抗,被她硬生生地将药水强灌入口,勉强喝了。被她灌完了药,犹自叹息:“唉,一个暴殄天珍,一个不知好歹。真是明珠暗投!”
北宫千帆盘膝而坐,口中道:“咦,怎么不死?看来是好药了,俺要藏好最后一粒。可惜了俺的金豆子,终究到不了手!”见梅淡如面色渐渐恢复,呼吸也开始正常了,不待他道谢,便一头钻出去,挥鞭走马,开始赶车。
抬头一看,西天似火,艳红炽烈、美不可言,心中忽生感慨:“从前拉诗铭哥哥看夕阳,他总说不如彩虹好看,只因为二姐喜欢彩虹。今生今世,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敢陪我夕阳之下携手欢笑?咦,上次童师兄也陪我看过,也没怎么开心啊——对了,他是打不过我,又怕我欺负他,自然不敢拒绝!”
打马走了一段,忽听梅淡如在车内道:“樊大哥,这里我曾来过。以我们的速度,今夜过不了这座山,不如休息一夜养精蓄锐,明日再赶路好么?”
北宫千帆想到车内一伤一疲,便也打着哈欠道:“您小爷的心还真不坏,俺就依您啦。没水了,俺打水去!”拿了空袋打满水,小跑回去,忽听杨天如在车内虚弱地道:“梅师兄,真是对不起,若非我身受重伤,你也不会与她失之交臂了。不过,你们还真是有缘!”
梅淡如道:“不错,没遇上她人,却几经辗转得到她的救命良药,总算是冥冥中有天意,让我得知一点她的讯息。”
北宫千帆心中奇道:“他们说的那个人,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我?”
杨天如道:“她知不知道你对她……”
梅淡如道:“千万不能让她知道。就算她存心逃婚,也轮不到我,若说破了,日后相处尴尬,想再见她一面,那就更是不易了!”
刹那间,北宫千帆如堕云雾,又奇又疑地寻思道:“她不是和妙语姐姐相处得不错吗,与我何干?哦,妙语姐姐和李遇也很投缘,浑小子情场失意,病急乱投医了。哼,我又不是任人耍的猴子!东土姐姐敏捷明艳,妙语姐姐亲切娟秀,他浑小子瞎了眼自找罪受,才想到我!”
当下屏住呼吸后退,离他们远些,估计一下普通人的来回速度,算到差不多了,这才气喘吁吁滞步而行,去与二人打招呼。
待她回去,杨天如已经睡下,梅淡如则坐在车外等候。北宫千帆找出干粮肉脯与梅淡如分食,自嚼自咽,懒得理他。
梅淡如对着天边发呆了许久,忽道:“你喜不喜欢夕阳?二十年前,我妹妹就是在夕阳之下与我失散的。当年娘死了,契丹人在大梁附近‘打草谷’,我带妹妹逃荒,在这夕阳之下被一队契丹兵马冲散以后,至今不知她的生死!”
北宫千帆一抬眉,想起他对自己所扮的依柳的那番询问,似有所悟。
梅淡如听她不答,忽地意识到自己对陌生人失了言,便道:“一路蒙你照顾,真是惭愧!”
北宫千帆满嘴食物,懒得开口,摇摇头,心中暗道:“自以为是、迂不可耐,谁有一位这样的兄长,才真是晦气!”
“貂羽!貂羽!”他迎着夕阳低唤了几声。
“哼,累成这样,还想钓鱼?见鬼!”北宫千帆抬起头来,只见夕阳染得天地一片金色,梅淡如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开心往事,正独自对着西天发笑,牙齿雪白地露出两排,脸庞金黄、眼神灿烂,浑然不觉地自得其乐,说不尽的开朗明畅,根本不知道身边有一个人正盯着他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北宫千帆忽地将头转过一旁,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烫,心中只道:“浑小子笑起来真好看,咦,以前怎么没发觉,他原来长得挺俊的……”
第二日,杨天如渐渐伤愈,勉强能吃些水泡软的干粮了。
第三日午后到了洛阳,找客栈投宿之后,又请郎中诊视,确定性命无虞,第四日三人便继续上路。
杨天如一路上自言自语最多的便是:“怎么身边有金子,我自己却不知道?奇怪!”梅淡如不明就里,北宫千帆则暗自好笑。
第四日又是烈日炎炎,三人出了洛阳,径向东南而去。
午后,梅淡如恐杨天如难耐酷暑,便吩咐歇息一个时辰,与北宫千帆扶他在树下乘凉。[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
梅淡如见北宫千帆草帽破旧,随手扯些枝蔓,信手编了三顶凉帽。北宫千帆也不客气,拿过一顶便扣在头上。
连日车马,早已满面风尘。北宫千帆告罪一声,便自往溪中去打水。
溪水清凉彻骨,头上又有枝蔓遮阴,好不惬意。北宫千帆四顾无人,索性捋了袖子、卷起裤管,跑进溪中玩起水来。玩了一会儿,见溪中有鱼群嬉戏,童心一起,再也想不起梅淡如与杨天如尚在等候,竟光着脚丫子在溪水里蹦蹦跳跳地赶起鱼儿来。待到浑身湿透,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却仍意犹未尽,舍不得走。
正玩得忘我,忽听岸上有人道:“当心溪水又把鞋冲跑了,你会给自己编鞋么?”
“我正高兴,敢来打扰姑奶奶兴致……”蓦一抬头,见梅淡如正站在溪边注视着自己。心里一惊,低下头去,正看到水中自己那双纤秀的玉足。
“啪”地一声,一物落入溪中随水而去,却是北宫千帆贴在自己咽上的“喉结”。
心中既知形迹已露,北宫千帆索性一俯身,拿药粉化了脸上的易容药物,用溪水洗净,将本来面目现了出来,这才向他一伸舌头,得意洋洋地做个鬼脸,双手在腰间一Сhā,放声大笑。
梅淡如又叹又笑,摇头道:“居然又是你!果然又是你!”正文 中——十二回 觉来更漏残
清平乐
——李煜
别来春半,
触目愁肠断。
砌下落梅如雪乱,
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
路遥归梦难成。
离恨恰如青草,
更行更远还生。
杨天如笑道:“少林弟子和你们巾帼山庄还真有缘!”
北宫千帆道:“除我之外,难道还有别人?”
梅淡如道:“当日若非二庄主援手,我赶到时,杨师弟已横尸当场啦!我与那人对了一掌,他的内力好霸道。二庄主大概也受了一点伤。”
北宫千帆惊道:“二姐伤重得不重?你们到底撞上什么人了?”
梅淡如道:“当年劫我们上黄山的洪桥掌柜,你可记得?”
“嗯,不错,是条硬汉!”
杨天如道:“我见过他一面,印象不错。当日他被一帮斗笠客围攻,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我未多想,拔剑去援,背心中了那带头之人一掌,第二掌则是二庄主以‘波谲云诡’化解的,我的性命才由此而保。不幸此时洪掌柜又中了一刀,二庄主一惊,被他偷袭,肩头为拳风扫中。这时候梅师兄正好赶来了。”
梅淡如续道:“我与东野庄主途中相遇,同时听到打斗,她拔剑先行,我回过神来才跟着上去。她在剑锋涂过药以后,几人中剑即倒,那帮人惧她剑上淬毒,这才退去。倒下的两个,挑开斗笠来看,都很面生。”
北宫千帆道:“那是一种见血即扩、受之昏厥的麻药,没毒的!”
梅淡如点头道:“东野二庄主刚烈耿直,想来也不屑用毒!”
“当然啦!用毒的只有我这种胡作非为的人物!后来呢?”
“东野庄主未带‘九龙续命丹’出门,只能祝我们好运,另赠我们各服一粒‘地鳖紫金丹’,虽比不上续命丹之功,总算让杨师弟这口气撑了下来。可惜了洪掌柜,东野庄主留下来替他办后事,我们便先行一步。”
杨天如道:“岂知梅师兄与二庄主的马匹被他们趁乱拉走,行李、盘缠、伤药全没了。亏得遇上你。”
北宫千帆转头看着梅淡如,见他正向自己深深一揖,便道:“客气什么?妙平空空本是偷儿的行当!”
梅淡如正色道:“自然要谢你。不过,你怎么扮起马伕来了?”
“我高兴!本来玩腻了想改妆,又撞上你们,只好将就再扮几天。”
“难怪——你再怎么暴殄天物,也不至于将九龙续命丹随便就送人罢。”
北宫千帆双眼一翻,道:“一路上骂了我多少遍,你浑小子数过没有?”
梅淡如低下头,不安地道:“不知道是你,对不起!”
“背后诋毁,以为我听不到?”
杨天如已伤愈了五六成,也在一旁打圆场道:“我们不知道五庄主如此古道热肠。咳,你不是说要烤鱼吃么,我生火,师兄去拾柴!”
梅淡如想到她这几日的细心打点,哪里是巾帼山庄里那个众人呵护的娇滴滴小女子,更不似当日为了饭食不精便在水寨中嚷着要吃人肉的女霸王,早已暗翘拇指。再想到自己对她的当面讥诮,心中更增内疚,只暗自松了一口气:“幸而当日她打水去了,我和杨师弟的话没让她听入耳中,不然就更尴尬了。”
杨天如见梅淡如走远了,忽问道:“五庄主,你觉得梅师兄如何?”
“不错!”北宫千帆脱口道:“有侠骨,又有仁心。我还曾担心再输真气给你,他先倒了。现在你伤势渐愈,你们还要往回赶么?”
杨天如不答,只道:“难得你会夸赞梅师兄,我本以为你很讨厌他。”
北宫千帆闷声道:“为什么?”
“他说你讨厌他没趣、木讷,只懂练动。”见她不语,杨天如又道:“其实梅师兄为人很忠厚,很死心塌地,你若要他学什么你喜欢的,为了你,他一定会全力以赴!”
“他学什么,与我何干?”
“便是他不喜欢的,只要你有要求,他也会做的!”
“关我什么事?”
杨天如叹道:“你真的不懂?如果,如果师兄他不是……喜欢你的话,不会那么关注你的行踪,为你向旷帮主、北宫护法求情。遇上二庄主,也是为了打听你的消息,才多说了几句。他没打算让你知道,可你难道感觉不到吗?”
北宫千帆冷冷道:“你错了,他并不喜欢我。不过是穷极无聊,寻个开心罢了。”
“五庄主,你不知道……”
“不必说了,我知道。”
见她已皱起眉头,杨天如便不再多说。
北宫千帆忽地想起一事,问道:“追杀洪桥、重伤于你的斗笠客,是何面貌?”
“一群人都戴斗笠,领头的未睹面貌。”
“此人是否右手出掌,左手发劲推右掌,双掌叠出?”
“五庄主知道此人来历?”
“猜到一点,暂时查无实据,不好胡说。不过,不出两年,我必让他现形!”
不一会儿,梅淡如提柴回来,笑道:“师弟已无性命之虞,我们这趟不必回嵩山了。不如折回洛阳休养罢?”
“也罢!”北宫千帆远远走开,微微顿首,自去车厢收拾。此时她已恢复女装,仍是黑衫黑裙、白纱束腰、白巾束发,便不再去弄柴生火,等两个男子自己去动手。
一抬头,与梅淡如下巴撞个正着,这才发现他也进了车厢,正盯着她看。
北宫千帆奇道:“杵在这里干什么?”
“刚才杨师弟……”梅淡如注视着她,脸越来越红,额上渗出汗来,也不敢伸手去抹。注视了她许久,他轻轻地道:“杨师弟对你说的话,他都告诉我了。”
“哦,看你们交头接耳,我已知道了。”北宫千帆俯下身去继续整理,淡淡地道:“他有些误会。”
“我想说的是——”梅淡如见她秀发洒落、如烟如柳,衬着洁白的脖颈、半垂的星眸,既妩媚又淡雅。一时间只觉得喉头越来越涩,似乎连自己心跳也听得到,顿了一顿,终于横下心来低声道:“杨师弟说的话都是真的,我说的。”
“荒唐!”北宫千帆暗地一咬唇,深深吸了口气,抬头冷冷道:“我算什么?你喜我欺负你、讽刺你、偷袭暗算你?你又算什么?”
“我不太懂,不要这样说你自己好么?临风,就当我没说过好不好?”他心里忽地一怯。
“你本来就没说过什么,我也没打算让你懂什么!”北宫千帆横他一眼道:“大家都是江湖儿女好兄弟对不对,梅兄?”
梅淡如轻轻拭去汗水,微笑道:“不错,没说什么!”
北宫千帆心中既恼怒,又有说不出的辛酸,暗暗道:“哼,失意了,想找个滑稽人物来逗趣开怀,也不该这么残忍,找到我啊!”再不多说,跃下车去,道:“火生好了么?该烤鱼啦!”
说罢,丹田蓄气。
杨天如笑道:“老天嫌鱼不够,想多送几条过来。”说罢,暗握剑柄。
梅淡如也轻描淡写地道:“鱼儿太多,撑了肚子怎么办?”手中已暗扣了几粒石子。
北宫千帆笑道:“吃不完兜着走好啦。人家好客,我们怎好意思——”长鞭出袖,反手一挥,“啪”地一声,一人痛呼,她才续道:“——不领情!照单全收就是啦!”第二鞭再挥,人已跃出,剑已出鞘。
杨、梅二人同时窜出,林间来攻的十数人或中石子,或被长剑削去面巾、衣袖。
北宫千帆瞧了其中一人,皱眉道:“早就看到你们了,正奇怪是哪条线上的。又是你石波,前两年没被我耍够么,还要自己送上门?”
那人一听,挺枪便刺。梅淡如伸手一卷,低喝道:“断!”枪头“喀喇”应声而断,正是少林绝技“拨云推月”。
北宫千帆神色顽皮地嬉笑道:“有没有见过不必自己动手,就宽衣解带的?”
杨天如笑道:“精不精彩?”顺手一剑刺出,乃是少林达摩剑法,将对方衣袖齐肩削下,总算他手下留情,并未伤及对方肌肤。
梅淡如微微皱眉道:“临风不方便,这招我来使!”闪开两人的攻击,反手去拔佩剑。
北宫千帆瞪眼道:“有什么不方便?嗯,这里十二个人,我用大姐的‘恶贯满盈’,二姐的‘烟云过眼’,三姐的‘永永无穷’,四姐的‘若有若无’,我的‘万劫不复’,传心姐姐的‘迷离扑朔’六招,你看如何?”
梅淡如点头应道:“好倒是好,不过……”佩剑出鞘,便要动手。
北宫千帆一鞭挥去,恼道:“多事!”挺出属鹿宝剑迎了上去。
梅淡如淡淡一笑,退到一边。杨天如也跳出圈子,奇道:“怎么打自己人!”
梅淡如“嘘”一声道:“有好戏看!”
只见那十二个围住北宫千帆的人,刀枪剑戟皆是刃头发黑,显是淬了毒。
北宫千帆甩鞭守,持剑攻,神情自若地一顿足,十二人便按捺不住,同时后退了一步。梅、杨二人相对一笑,知道她不出十招必定取胜。
北宫千帆一手扬鞭,属鹿剑从自己胁下向后反刺,脚尖半转,“嗤嗤嗤”三声,三人衣袖闪电间即被削去,只剩了一截光秃秃的手臂。
梅淡如脱口道:“好一招‘恶贯满盈’!”一语方出,只见她飞跃而起,长鞭护住下盘,短剑指南打北,“唰唰唰”三声,另有三人头顶被削下来一从头发。
杨天如也笑道:“这招‘烟云过眼’几天前还见二庄主使过,妙呵!”
北宫千帆娇叱一声:“这两招是‘永永无穷’、‘若有若无’!”短剑过去,虽无声响,却听得接连六声惊呼,待她重新站定,那六人已在原地不住发抖,胸前都被她以短剑划开了一道口子,三人胸上口子横开,三人胸上口子竖开,力度恰到好处,既见衣破而胸膛坦露,又未伤及肌肤分毫。
四招之间,十二人尽皆失色。
北宫千帆剑眉一竖,冷冷道:“第五招是我的‘万劫不复’!你们且瞧瞧是否感同身受?”
梅淡如脱口道:“不可!”
北宫千帆不理他,低头在剑尖轻轻一吹,似要吹去上面血迹。十二人相顾惊骇,胆大的两个趁她还未出手,先自偷袭了上来。北宫千帆头一偏肩一斜,躲过两招,嘿嘿冷笑,身子一矮,脚踏“千头万绪”,已在十二人跟前转了一圈。
“噹!”几乎是在同时,十二把兵刃脱手摔下,偷袭的两个更是一声痛呼。梅淡如却吁了一口气。原来北宫千帆是以剑柄击打十二人虎口,未用剑锋,故未见血。痛呼的两个,则是被她闪电之间将腕骨卸脱了臼。
十二人惊惧之下,尚不及四散逃去,北宫千帆又是一声低喝:“迷离扑朔、解带宽衣!”长鞭在头顶甩了一圈,众人向后仰头,正中了她下怀,再踏“千头万绪”,宝剑挥出,只听“呵哟”惊呼之中,十二人腰带齐断,长裤同时褪下,露出裤中的双腿来。
杨天如忍不住放声大笑。
梅淡如见她顽皮如昔,不禁暗自摇头,忽地又心道:“这帮人半路伏击,以多欺少、兵刃淬毒,必非正派人物。临风小小惩罚,又不见血,够心慈了!不过这一招也太……嘿嘿!”
十二人惊觉之下见自己没挂彩,提了裤子即作鸟兽散、落荒而去。北宫千帆却并不追赶。
梅淡如道:“抓一个查问来历!”
“不用!”北宫千帆一挥手,见他们逃远了,才一卷长鞭将两件事物带入手中。一件是块腰牌,她端详了一会儿,似有所悟,便揣入怀中。另有一个锦袋,取出锦袋中一幅白绢,展开看了,微微一笑,递给梅淡如——乃是她一身黑衫、两根发辫、执剑挥鞭的画像,画得十分生动。
杨天如道:“原来真是冲你而来,什么人?”
北宫千帆道:“你道我喜欢脱臭男人的裤子?不过一眼瞥见其中两人腰间系有事物,才动了念头下手。呸!”
梅淡如忍住笑道:“这群乌合之众怎会冲你而来?”
“自然有人出钱请他们!”
“为何不多花银子请些高手?”
“此人并非江湖中人,不熟门道。不过,银子想来花得不少。”
“如此说来,你已知道雇主是谁了?”
“若猜得不错,应该是她!”北宫千帆皱眉道:“你们吃了烤鱼自去洛阳罢,我要先走一步。”
梅淡如心中一凉:“你此去何方?”
“自然有地方玩去!你们两个面目可憎,闷死啦!”北宫千帆提了自己包袱,在他肩上一拍,转身便走,施展轻功向西向去,项刻间只剩下小小一个黑影。
梅淡如呆呆望着夕阳下她越来越小的背影,只觉满心失落。
杨天如忽道:“咦,妙手空空好厉害!师兄,你腰上系了什么?”
梅淡如低头一看,刚才那个锦囊已系到了自己腰间,沉甸甸的颇有份量,心中奇怪,解下打开,见囊中画像已取走,却多了十几粒金豆子,另有一只药瓶,装了十数粒“地瞥紫金丹”,以备他们的不时之需。
杨天如叹道:“她还真有心,一直以为她只会胡闹,实在惭愧!”
梅淡如心潮起伏,望着夕阳久久不语。
立秋,华山。
窗前黑影一闪,陈抟微笑道:“等的就是你!窗户没关!”
窗户一推,北宫千帆跃入室中,笑道:“何事劳你牛鼻子恭候?”
“你且随我来静室!”
北宫千帆随陈抟入了静室,只见室中一人安卧,面色苍白、嘴唇却异常鲜艳,呼吸微弱、形容憔悴,不觉一惊——原来室中所卧,竟是失踪了一年的少林武尼智瑞。
陈抟缓缓道:“上个月去邻山少华山采药,在一条山涧发现了奄奄一息、不省人事的师太,带她回来,把脉探息、察看瞳孔,才知她在这十个月中,被灌服了大量导致兴奋的罂粟汁水,让她处于亢奋后便与人恶斗。如此反覆几十次致气力衰竭,就被人扔入了山涧。”
北宫千帆点头道:“难怪面色苍白,唇色却红得异常,原来被灌了罂粟汁。谁这么歹毒,一刀杀了不痛快,却要如此折磨一个方外之人?”
陈抟道:“强逼她打斗,不是折磨那么简单。智瑞师太尽得少林武学精髓,出家之前又另怀两家师门绝技,与她交手的绝非泛泛之辈。两大高手数番交手下来,此人必已尽窥三家武学。”
北宫千帆切齿道:“好深沉的心机!”
陈抟又道:“她第十五日醒来见了我,托我去一处取一件事物,我依她所说取了回来,是一方锁孔已坏的铁匣,与上次的‘迷离匣’颇为相似。因匣中是两本册子,若灌入水银,恐纸质有损,我无技可开,交给你罢!”说罢,递了一方铁匣给她。
“把这东西给我,方不方便?”
“你能想法子开了它最好,免得耽误正事。”
“福湖大师与智瑞师姐被伏击,难道与此物有关?”
“这伙人尚不知匣子已为师太所收藏,更不知锁孔已坏、钥匙无用。他们是为了抢夺福湖大师随身携带的钥匙,才下手伏击的。昨日我已手书令弟子火速送信去嵩山,不知师太能否捱得过少林寺来人。贫道已让她服下了第三粒‘九龙续命丹’。”
北宫千帆惊道:“三粒‘九龙续命丹’,难道也续不上这口气?”
陈抟黯然摇头:“她被扔入山涧以前,胸口中了一掌、肋骨尽断,琵琶骨被‘少林锁骨手’捏碎,手足关节亦已尽碎——便是生怕她死得不够快!”
北宫千帆听得目眦尽裂,切齿道:“何人如此毒辣?待我查出此人,宁可破誓,也要手刃于他,为师姐报仇!”
陈抟忽道:“你此来华山,可有要事?”
“本是去蓝田查些事情,再转临潼,顺路来此拜访,不料却见到这个惨况。”想到智瑞对自己的疼惜与劝诫,心中不胜酸楚,便问:“我能做些什么?”
“我要等你,便想请你打开这个铁匣,让此中秘密大白于天下。对了,你查的,还是那件事么?”
“这件事越来越复杂,千头万绪、层层迷雾。原本以为一年可成,可如今已近两年,头绪却越来越乱。不过,虽无实据,我却觉得所追查之事与师太被掳,以及这方铁匣都有点关系,是什么关系,却说不上来。”
“直觉?”
“不错,正是直觉!”
“也许你是对的,用你的直觉往下继续查罢。江湖事贫道不Сhā手,故人的事却绝不袖手。若有我能做的,你随时上华山来找便是!你此去何处,意欲何为?”
“我先往金陵去拜访一位故人,此后再随机应变,尚无目标!”
陈抟送她出静室,不再相邀,只问:“随身药物可齐备了?”
“若不吝啬,赠我几粒‘九龙续命丹’就好,我身边只剩一粒啦!”
陈抟点头允下,又道:“你什么都不错,就只这嘴辣心酸,全天下人都道你朝秦暮楚、最是善变,岂知私底下最倔的就是你。行走江湖的人,应该学得洒脱一点,心情也会好些!”
“我的心情难道还不够好?”北宫千帆不屑地道:“实在不开心,把你的宝贝丹药全盗了去,再推了你的丹炉,哈,心情不好的那个,该轮到你啦!”
听她东拉西扯,陈抟微微一笑,再不多说。
“嘿嘿!”来者数声冷笑。
李煜一惊,便要大喊,抬起头来,只喊了句:“小……”便没了声息,只叹息了一声,轻轻地道:“三年未见,你还是这样出入。让侍卫把你当作刺客怎么办?”来者正是北宫千帆。
她哼了一声,将一团白绢掷在案上。
李煜展开一看,“咦”地一声,抬头又看看墙上的画,奇道:“谁人如此大胆,敢描摹朕的画?”——墙上所挂丹青,乃是薄纱轻履、云鬓高耸的周娥皇,仪态万方的永嘉公主,黑裙双辫、一剑一鞭的北宫千帆。
北宫千帆又是一扬手,将一块腰牌掷到案上,李煜拿来一看,更是奇怪:“我宫中侍卫军指挥使的腰牌,怎会在你手上?”
北宫千帆冷冷看他一眼,将四个月前与梅淡如、杨天如与自己遭遇偷袭之事,简略说了一遍,才道:“有人为了专事内宠,不惜暗令侍卫军指挥使买通江湖人物来灭我。可惜不懂江湖状况的人,空费钱财,却雇了十来个不管用的乌合之众!”
李煜奇道:“你说娥英?仅凭此一幅画像,她便如此横生醋意?”
“你后宫之中的宫闱争斗、擅权专宠与我无关。可是折腾到头上来了,我惟有小惩大诫!”
李煜惊道:“你想做什么?娥英比你还要年幼无知,况且下个月朕……我便要立她为后了,万万不可……”
北宫千帆不屑地道:“江南大旱、百姓大饥,你的册后大典却如此侈靡。真到亡国……唉,你放心好了,我没把她怎样,不过是扮成娥皇姐姐的魂魄吓了吓她,想来日后她会厚道一点,才好母仪天下!”
“不可……”
“你阻拦也没用,我只是通知你一声。两个时辰以前,我已警告过她了,恐怕她受惊不小。你要和我算帐,只须大叫三声‘捉刺客’便好!”
李煜跌足叹道:“她快做我的皇后了,你不看我的面子,也该顾念娥皇,何必惊吓于她?”
北宫千帆淡淡地道:“另有事找你帮忙,你若点头,少不了你的好处!”
“有事相求,你还要惊吓我的皇后,这算是你的回礼么?”
北宫千帆不理他,简略地将李遇之事说了一遍,待他听明白了,才道:“姓李的小子一门心思报仇,可是我觉得实在无仇可报。何况当年不知此李遇非彼李玉,我去火烧托义帮,总算是帮他报过了仇。”
李煜道:“你向我要李承波的卷宗?”
“不错,吏部、刑部关于李承波,及相关冤狱、平反的所有卷宗,我都要副本。当年李承波一事是你上禀先父的,印象不会不深罢?”
李煜一想,她不该做的反正也已做了,数年故交,难不成真叫人拉她去砍么?况且以她的轻功,侍卫未必能够近身,传到江湖只会徒惹笑柄。无奈之下,只好点头问道:“你装神弄鬼,我却到哪里去寻你?”
“天明以后,我会拿着你给的那面金牌,大大方方前去拜访永嘉公主,你遣人送到她那儿好了。既然你肯帮忙,我也不会让你空手。喏,给你!”说罢,将一本小册子掷到案上。
李煜皱眉道:“这又是什么?”
北宫千帆笑道:“前半册是你江南境内一些贪官污吏相互勾结的恶行种种,后半册则是一些含冤百姓的名姓、背景。该怎么做,轮不到我来说了罢?”
李煜大喜,也笑道:“这份回礼还真是实在!趁大婚之机,朕……我可以先大赦天下,让冤狱百姓脱离牢狱之苦,再吩咐监察御史严办!”
“趁此机会,还可以考察监察御史的人品!”
李煜又道:“明日连同从前为娥皇特制的‘点青螺’诸葛笔、李廷珪墨、澄心堂纸、李少微歙池宝砚,遣人都送往永嘉那儿给你,好么?”
“那就不客气了!”
“离开金陵后你意欲何往?能否多留一月,观我册后大典之礼?”
“我要去辽国办正事!”话音方落,人已在窗外。
推开窗,残月如银、疏星点点,芳踪已沓。再回头看去,夜深露重,更漏已残。
冬至。长安雪夜。
一人叩窗。
“风丫头,进来!”
“旷姑姑!”
旷雪萍将北宫千帆揽入怀中,轻抚她的秀发,叹道:“还好,没瘦,人反而结实了许多。在外面胡混,苦不苦?”
“你天天担心,夜里梦里全是我,你更苦!”她偎在旷雪萍怀中,索性撒起娇来。
旷雪萍哼了一声,道:“你还知道我苦?不敢当!若非有事,你会不易容就来造访么?有些事太复杂,你累了,就别查啦,让姑姑来接手,好不好?”
“不好!”
“风丫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你说罢,看姑姑能做些什么?”
“旷姑姑果然比我聪明!我这一个月,从金陵一路往长安而来,所查之事请恕暂不能相告。不过因为途中没遇上熟人,只好托你将李承波的卷宗副本派人送回山庄去,还有这些文房极品,也请替我一并送回去罢。我实在回不去了,可这卷宗又很重要,你想必也知道!”
“回不去!你又要去哪儿?”
“辽国!”
“真的有那么重要、那么隐秘么?”
“正因为关系很大,牵涉很多人,才只好一个人出马。对不起,害你们生气担心!你只告诉爹娘就是,其她几位姐姐嘛,就请先替我瞒一瞒!”
旷雪萍叹道:“你长大了,做事更该有自知之明,不要太逞凶好强!对了,你住哪家客栈?”
北宫千帆将她一搂,娇声道:“既然来了,何须投客栈?当然是抱着姑姑睡啦!天亮以后记得叫我起床呀!”
“大风大雪还去辽国?棉衣带得够不够?我送你的狐皮夹袄带了没有?”
“有,风丫头是大人啦!”北宫千帆打个哈欠,靠在她怀中,甜甜睡去。
炉鼎香尽,漏壶更残。正文 中——十三回 几曾识干戈
望江南
——李煜
闲梦远,
南国正芳春。
船上管弦江面绿,
满尘飞絮混轻尘,
愁煞看花人。
又是一年。
惊蛰之后,残雪初融,大地斑驳一片。
总在雪消冰解时,人才会感到韶华已去的切肤之痛,繁花如烟的刻骨辛酸。
在辽国境内已度过了三个月,最冷的三个月,长白山的冰、幽州的霜、雁门关的雪,都已经历。
该查该探的,都已查探过,有了结论。
剩下的只有拜访故人,然后返中原、下江南、回山庄。
辽都上京临潢府,虽不及汴梁繁华、江南富庶,但契丹数百年来尚武,又是农、牧业并重之国,故比之关中,更多了份喧哗热闹的豪迈气象。
北宫千帆既到上京,少不了要去韩府拜访契丹儒医韩匡嗣。
韩匡嗣父韩知古,幼年时逢战乱被掳于契丹,以汉人文化而受礼遇于辽。韩匡嗣自幼拜关东顾门,习岐黄之术而成为契丹一代儒医,此时更已成为辽中御医,专为皇族诊治病痛。算起辈份,韩匡嗣与顾清源乃是同门,北宫千帆该当以晚辈自居。
入了韩府,韩匡嗣却不在府中,只有第二子韩德让作陪。韩德让长北宫千帆不过数岁,与她又是十年未见,乍见儿时的玩伴登门拜访,自然欣喜不胜。
北宫千帆一番打量,脱口道:“韩二哥长成英武男儿啦!我若现在绊你的马儿,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摔个仰天一跤?”
韩德让笑道:“你风丫头却除了个头稍微长高些以外,什么都没变,还是这么刻薄,也还是这副老不老小不小,兼之男不男女不女的德性。”
北宫千帆奇道:“你的心情怎么这样好,什么好事让你也懂得戏谑别人了?”
韩德让笑而不答,只道:“父亲随皇上往怀陵祭祖,顺便狩猎怀州。你在府中多住几日,说不定有热闹可看。”
“什么热闹?是不是你们那个醉猫皇帝老儿要出什么丑?”
韩德让忙道:“在咱们辽国境内,你若不想惹麻烦,最好别多嘴!”
北宫千帆一伸舌头,满不在乎地道:“好了,不说,以免连累你们。还没告诉我,怎么这副神采奕奕喜上眉梢的德性?”
韩德让依然笑而不答,只神秘地道:“你在我大辽多留些日子便知道啦!”
“有人多年心愿一朝得偿,自然得意!”一人跨进厅来,北宫千帆认得他,乃是韩匡嗣第四子韩德崇,也是韩匡嗣五子三女中惟一继承父业、研习医道的儿子。
北宫千帆大喜,涎脸过去一拖韩德崇,笑道:“韩四哥,你快说来听听,若说了,我送你一套江南巧匠打制的银针,作为告密的好处!”
韩德崇见韩德让点头,这才慢条斯理坐下喝喝茶、伸伸腰,手掌朝天一翻——立刻有一个精致锦匣塞入他手中,装的乃是一套江南巧匠所制的银针。他满意地点点头,低下头去研究起那方锦匣来。
北宫千帆早已不耐烦,见他磨磨蹭蹭,一恼,又将锦匣夹手夺回,威胁道:“再不说,这玩意儿可就不姓韩啦。快说!”
韩德崇这才慢吞吞地道:“你可记得二哥贵庚了?”
北宫千帆扳指头算了算,道:“快满三十了!噢,我正要问呢,契丹人有早婚习俗,怎么二哥连亲都没订过?”
韩德崇见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却故意咳嗽清了清嗓子,依然不紧不慢地道:“若非心有所属,以二哥的人品,还愁不能攀龙附凤?”
“谁呀谁呀,我认不认识?”北宫千帆越听越好奇,耳朵越凑越近。
韩德让莞尔道:“风丫头这么热心打听别人的私事,都不惜卑躬屈膝了。小心,别把你的腰扭啦!”
北宫千帆横他一眼,腰弯得更低,耳朵也凑得更近。
韩德崇存心逗她,便在她耳边一嚷:“曾经绰立侍丹犀,绽蕊宫花拂面枝!”
北宫千帆是在本来聚精会神地打听趣闻,被他一嚷,重重跌坐在地上,气得骂道:“会背几句鬼诗有什么了不起?干什么背给我听,去坟墓里背给那些死鬼文人听好啦!嚷什么,以为我不敢像小时候那一样,把你的头发系在床杆上是不是?鬼老四,看我修理你!”一面横眉竖目地起身拍尘,一面挥拳去打他。
韩德让忍住笑,将她拉到一边,劝道:“你四哥念的两句大有玄机,有人的芳名便由此而来,你仔细猜猜看?”
北宫千帆好奇心未死,便自言自语地寻思道:“这诗很普通嘛,那个负心的元稹作的……丹犀……绰立……莫不是三丫头——萧绰,燕燕?真的是燕燕?”
韩德崇拍手道:“聪明,不愧为逍遥宫之鬼——捣蛋鬼!”
北宫千帆不理他的讥诮,跃起来嚷道:“燕燕该有十七、八岁了,你们几时对上眼的?”
韩德让拿块点心堵了她的嘴,笑道:“真是胡言乱语!”
韩德崇微笑道:“萧、韩两家已订下了亲事,待我父亲和萧,萧……驸马此次随皇上狩猎回来,便要择一皇道吉日,好准备——嘿嘿!”
“哈哈哈,原来韩二哥去向萧驸马请教学问,相交甚笃,是为了找借口……呵哟,好笑!”北宫千帆一边捧腹,忽又问道:“萧驸马不是留守南京的么,怎么会陪着去怀州祭祖、狩猎?你们辽国的皇帝老儿,实在有些——唉!”
韩德让道:“正因萧兄……萧叔叔赋闲已久,皇上才命他陪侍左右。长公主身子不适,居上京已久,你今天休息一下,明儿就能见到燕燕……咳,萧三小姐了!”
韩德崇似乎此刻才想起一事,向她道:“我刚才正是去为长公主把脉治疗,长公主心肾不交、外燥内虚。我不懂中原武学,刚才还在想,要是有一位内家高手以内功助长公主导气归元,怕是强过吃药。”
北宫千帆白他一眼,揶揄道:“为了讨好亲家,连我这位远客也要算计?”
韩德崇道:“又耗不了你多少内力,你也不忍萧三小姐大婚在即,还要每日担忧母亲病体、愁眉不展罢?”
北宫千帆笑道:“所以就拿我做人情?好啦,今天不行,我要大吃一顿,换洗梳妆一番,养精蓄锐以后,明天随你们去好啦!”
韩德让却道:“早闻你生性怠惰、疏于练功的大名,到底你行不行?”
北宫千帆微微一笑,并无愠色,一指墙上道:“咦,那是什么?”韩氏兄弟转头过去,她趁机长袖一拂,案上一只茶盏平平飞起,“噹”一声嵌入墙中,茶水却涓滴不洒。
韩德崇拍手称赞,抢过去用手拔那只茶盏,却因茶盏入墙已有寸许,他自小承医道而疏习武,故而双手使力,竟拔不出来。
韩德让哈哈大笑,过去将那茶盏边缘旋转了小半圈,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托”出来,心里佩服,问她道:“你练的是什么功夫,偷了懒都会如此厉害?”
“当然了!”她洋洋得意地道:“我是偷懒派的掌门人,你们说我厉不厉害?”
“你别把燕燕教坏才好,不然日后我可是喊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北宫千帆又与兄弟二人聊了些关中的风土人情、逸闻趣事。黄昏后用过晚餐,便各自回去歇息,一夜无话。
第二日,北宫千帆尚在蒙头大睡,已有丫环前来叩门,说是韩氏兄弟在大厅等候。她不好再赖床,便起来草草梳妆,去见少主人。
韩氏兄弟早已整装端坐,见她一来,韩德让便道:“长公主昨夜失眠,胸闷气结,正等你姑奶奶的上乘内功呢。今儿一早,三小姐便打发人来,说是情况不好。”
北宫千帆既然睡不成懒觉,也只好撅着嘴随二人出府上轿。
不到半个时辰,已到长公主居处。长公主吕不古,与当朝辽主耶律璟同胞,册为“汧国长公主”,自小弓马娴熟、颇有豪气。倒是她所嫁的夫婿萧思温,自小熟读汉人诗书礼义,温文尔雅,书生气极浓。故夫妻二人颇有“阴盛阳衰”之滑稽。长公主下嫁萧思温后,先后生下三女,两女已出阁,待字闺中的三女儿萧绰年方十七,便是韩德让的未婚妻“燕燕”。
北宫千帆一入大厅,便见一个长身玉立、亭亭标致的少女向她强展欢颜,比自己还高了大半个头,依稀是十年前的容貌,正是萧绰。
寒喧几句,萧绰便将她带入内室,令侍从看守室外,好让她安心诊治。
北宫千帆察看一番,见吕不古舌尖泛白、两耳色晦,再号脉象,果然是心肾不交所致。所谓“舌为心首,耳为肾窍”,北宫千帆沉吟片刻,即令丫环将吕不古扶坐起来,她则坐其身后,以真气为她导正心脉肾窍。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便已功成。北宫千帆又看看韩德崇所开药方,皆是谨慎周全的方子,倒无偏漏,只是若由韩匡嗣开方,或许会见效些。但用药过于大胆,而吕不古又非武林中人,怕是也不好交待。她便不再多说,吩咐丫环扶吕不古躺下,自己推门辞去。
助人导气耗时虽不短,耗功却不多。故北宫千帆也不疲惫,复回大厅,安慰了萧绰几句,见她渐释忧虑,便与她又跳又笑,大谈起自己在江湖上所做的恶作剧来。萧绰与她十年未见,自也感叹不少。韩氏兄弟亦不再担心,坐在一旁与她们相互取笑。
契丹之地,尚武之风甚浓,故男女间不似关中那般拘于礼节,况且又逢故人远来,更是不亦悦乎。四个青年谈天说地论古话今,不觉已是日下西山。
忽然丫环跑来禀道:“公主醒了,要见三小姐,也请女太医进内室相见。”
北宫千帆心中诧异,随萧绰进了内室,见吕不古倚在床上,披头散发、面色苍白,一副满怀心事的模样,见了她们,心不在焉地邀她入座,以生硬的汉语道:“燕燕自与你玩过两次后,一直同我说你,说了整整十年。当年你在韩府做客,我身子不适未在场,如今见到你,又是这样。”
北宫千帆微笑道:“你说契丹话好了,我听得懂!”
吕不古看着女儿,以契丹语道:“本宫……我出自皇家,从小爱个舞刀弄棍,可驸马他却习文弃武,书生气极浓,我还真打心眼里对他……唉,这些年,夫妻间总是格格不入。”
北宫千帆道:“早听说长公主与萧驸马‘颠鸾倒凤’——哦,是‘文武合和’才对!”想起吕不古尚在病中,才不敢再开玩笑。
吕不古不嗔不恼,微微点头道:“北宫姑娘说得不错,我们确是有些……唉,这些年夫妻一场,虽谈不上什么情比金坚,相濡以沫之情却是有的。”忽地握紧萧绰,叹道:“当今皇上喜怒无……咳咳,这个嗯——脾气有些大,你爹陪他去怀陵祭祖,顺道于怀州狩猎,我担心会……”
萧绰为吕不古披上外衫,柔声劝慰道:“娘别担心。爹行事从来都谨慎小心,况且皇舅与娘是同胞手足。皇舅再如何——这个,也不会怪罪爹的!”
吕不古摇头道:“我梦到你爹了,他,他大祸临头,将有性命之忧。我一下午心惊肉跳。不行,派个人去怀州探望探望,我才能安心!不然,不然我……这些年我只会埋怨他不立军功、无所健树,夫不荣妻受罪,全没半点对他的温柔体贴。可这会儿,我却忽地忧心忡忡起来。娘不方便去怀州,燕燕,你替娘去瞧瞧好么?哦,对了,这位北宫姑娘,听说医卜星卦你都懂,能不能替本宫……替我解一解梦?”
北宫千帆微笑道:“不知公主所做何梦,可还记得?”
“我刚才梦见好大一场雨,黑色的……”吕不古打个冷噤,颤声道:“驸马寅古他,他淋着这场黑雨,雨停后天上黑虹当空,驸马他七窍流血,被黑虹吸走啦……是不是凶兆?”
北宫千帆心道:“按解梦之说,梦到雨后见赤虹,主大吉,黑虹则主大凶。虽然这些旁门之术我从来不信,不过他们夫妻连心,会不会真有些感应呢?何况这个辽主耶律璟素有‘醉王’之号,嗜杀嗜酒、凶残暴戾,萧思温是否真会遇险?呵哟,不好!韩伯伯也随行怀州,若萧驸马有事,韩伯伯岂非也跑不掉——韩二哥和萧三丫头的喜事变成了丧事,可怎么办?”
吕不古见她阴晴不定的神色,急道:“是不是大凶之兆?姑娘但说无妨!”
北宫千帆微一定神,道:“按解梦之说,此为中下之兆,吉中有凶、凶中带吉,乃因人而异。所需当事人有随机应变之能,公主不必担心!”
吕不古摇头道:“不必瞒我!我分明梦见他七窍流血……”
“流血才好!”北宫千帆不待她说完,脱口便道:“本来见黑虹乃是凶兆,可是又因为见了血,反而会有转机。”
萧绰奇道:“临风姐姐何出此言?”
北宫千帆心一横,暗想既已乱说就胡扯到底罢,索性道:“按占梦之说,梦中见血乃是大吉,哪怕是梦到自己或亲人被害,若见了血,非日进斗金则平步青云。你们看,这不是吉中有凶、凶中带吉,待能人伺机应变么?”
吕不古皱眉道:“如此说来,终究有凶险之象。不如燕燕……”
萧绰点头道:“那我这便去准备快马,连夜赶赴怀州一趟,好教娘安心!”
吕不古歉然道:“一切小心,千万不可冲撞了你皇舅!”
北宫千帆见母病女幼,心中不忍,脱口道:“准备快马,我替燕燕走一趟好啦!”
萧绰摇头道:“耗损功力为娘治病,已欠了你一个大人情,还让你替我奔波,教我此心何安?”
“信不过你临风姐姐?”
“燕燕绝无此意!”
北宫千帆一瞪眼,嗔道:“你两位姐姐都不在此处,惟你一人尽孝。你一走,难道要我替你尽孝不成?何况你那个皇舅的德性,你冒昧夜扰了他,反而横生枝节。若是我着上夜行服色混入怀州行宫探一探,应该不难。你的未来公公也随君出行,你不守在这里,教韩二哥又如何安心?”
萧绰心中不安,回头看看母亲,见她满眼焦灼、满脸憔悴,心中一痛,叹了口气,终于点头道:“你只到行宫探一探,看到爹和韩大人没事便好了,千万别惊动了皇舅,他、他这个人……爱生气!”
吕不古心中稍安,道了声谢,萧绰又扶她躺下,见她沉沉睡去,才道:“我去准备快马和夜行服,你千万保重!”
北宫千帆笑道:“你变得如此唠叨,当心韩二哥不敢要你了!还不去准备?晚餐也不吃了,你给我装几块干粮、肉脯,我边走边吃!”
萧绰送她出去,只对韩氏兄弟说吕不古要请她留宿、有事询问。韩氏兄弟见是私事,也不多问,自行告辞。
过了不久,萧绰备了快马,夜行服及水粮,北宫千帆换过装,拿了通行令,策马独去。因有皇家通行令牌,是以出上京奔怀州而去,一路关卡无人敢阻。
按萧绰所画的简易指示,未至深夜已抵怀州,离行宫已不过大半时辰路程。
借着星光,北宫千帆在夜色中展开图来参照,辨明方向,继续策马前行。忽听对面马蹄嘚嘚,似乎一行数人正向自己飞驰而来。她仗着功夫不弱,也不多想,大着胆子向对方迎面驰去。
双方渐近,夜色下看得分明,飞驰过来的六人六骑均着契丹武士服色,身形威武、骑术娴熟,一见可知是有武功根底之人。北宫千帆暗暗留神,看对方是否冲自己而来,可有偷袭暗算之嫌。
六人渐驰渐近,见马上不过是个文弱少年,只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理会,就此与她背道驰去,越来越远。
只听其中一人道:“辛古,这黄口小儿骑的可是御马,不知是不是偷的?”
另一人道:“小哥,你管他那么多,反正皇家的民脂民膏,偷不偷与我们何干?盥人花哥,你瞧这小子是不是汉人?”
被叫盥人花哥的那人道:“逃命要紧!唉,给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酸汉骑这骏马,真是鲜花Сhā上牛粪。看这个汉人小子,风一吹便没了,胜之不武,咱们又要急着逃命,不然非抢下这匹马来不可。”
北宫千帆听闻六个契丹武士眼力不凡,心中奇道:“难道他是失职的侍卫,怕被耶律璟五马分尸,就连夜逃命了?这更好,人少了方便我潜进行宫找人。萧驸马虽不认识,只须找到韩伯伯,一问便知。”不再理会那六人,继续飞驰前进,估计离行宫不远了,便找一隐秘处将马缚了,戴上面具、扎好面巾,再顶上一个斗笠,以防其一掉下,其余两样还可遮掩面目。
她一路按图索骥,寻到行宫,辨别君、臣方位,择一处偏帐潜入,见除了外面一两个侍卫,帐中只有一人酩酊而卧,却不知是谁。她走上去将此人的手扳开,见手中满是老茧,手掌又粗又大,乃武将之手,萧思温儒雅温文,必非此人。
无奈之下,只好潜出来,另寻偏帐潜入,仍见帐内只有一个醉卧男子。走近一看,正是韩氏兄弟之父、顾清源师兄韩匡嗣。
北宫千帆过去又推又摇,见他不过支支唔唔嘀咕了两句,翻身过去,依然大醉不醒。北宫千帆只得掏出药盒,挑些“清凉膏”在他鼻下一抹,又掐一掐他手心“劳宫|茓”,终于见他打个哈欠,懒懒地睁开了惺忪睡眼。睁眼乍见她的装扮,不觉惊叫道:“刺……”
北宫千帆蒙住他的嘴道:“韩伯伯,是我临风丫头,别吵!”见他满脸诧异,她“嘘”一声,仍是一手蒙他的嘴,一手去摘斗笠、面巾、面具,让他辨认。
韩匡嗣一揉眼,看分明了,奇道:“你这副德性进来,可有要事?”
“若非怕你认不出来,我直接易了容就进来,何须这摘摘戴戴的麻烦?是这样之故……”北宫千帆将昨日拜访见他,今日为吕不古诊治、受萧绰之托一事简略说了之后,问道:“萧驸马还好罢?”
韩匡嗣打个哈欠,挥手笑道:“你们女人真是好笑,做个梦而已,就要连夜策马前来求证。你这丫头,还跟当年一般多事!”
北宫千帆一伸舌头,笑道:“到底有没有事?我好去回话!”
“怎么会有事。今儿皇上高兴,白天射死一头熊,晚上摆酒设宴,我们都多喝了几杯。大概萧驸马、高大人也跟我一样,醉倒了。”
“南院枢密使高勋?”
“你知道?”
“刚才不小心进了他的帐。”
韩匡嗣道:“你回去报个平安罢。大不了萧驸马明天酒醒了闹个头疼而已,喝碗解酒茶就没事了。”
“醉也会醉出病来的,你还是去探视探视,我再回去。反正是去看未来亲家。”
“你还真多事!”韩匡嗣轻笑一声,提高嗓门喝退帐外左右,便领着北宫千帆往外走。未至萧思温处,一人却气急败坏迎过来,正是刚才前一帐中的醉汉、南院枢密使高勋。
高勋一见韩匡嗣,便道:“出事了,快跟我走!咦,这位是……”
韩匡嗣忙道:“亲戚!”转头吩咐北宫千帆回帐等候,便匆匆而去。
北宫千帆想到二人均是公职在身,私事自当稍候,便转身回去,一面四下环顾,心中奇道:“皇帝老儿的行宫里怎么禁卫如此松懈。暴君不是最怕被人行刺谋杀的么?哼,必是耶律璟残暴不仁,侍卫们故意松懈,留给刺客可趁之机!”回到韩匡嗣帐中,许久不见有人来唤,无聊之下,托了腮打起盹儿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外脚步声渐近,北宫千帆一惊,还道韩匡嗣议完公事回来了。岂知帐外侍卫郎声道:“北宫公子,萧驸马、韩大人有请!”
北宫千帆烦躁已久,见有人来请,便掀帐而出,随他去见韩匡嗣。
那侍卫将她带至一处,远远指着一帐,垂首道:“公子请进,大人们有要事相商!”便站在当场不动。
北宫千帆心中更奇:“契丹人的事,干嘛叫我去商量?呵哟,莫不是——呸呸呸!”心中既惊且疑,握牢鞭剑,自行往帐中而去。
掀帐进去,帐中一灯如豆,高勋见过,为首一位儒雅的中年文士自是萧思温无疑了。帐中惟有萧思温、韩匡嗣与高勋三人,皆是面色灰败、如临大敌。北宫千帆不知进退,嬉笑道:“怎么,喝酒真喝出了毛病来了!是头痛脑热,还是上吐下泻?”
萧思温抬眼打量她片刻,转头向韩匡嗣道:“这便是你所说的那位轻功盖世的姑娘?可比燕燕大不了两岁呵!”
韩匡嗣颓然点头道:“惟今之计,只好再托她一次了,果然公主的梦……唉,夫妻连心,真是不假。只是要她连夜再跑三趟,还真难为她!”
北宫千帆道:“是皇帝老儿……皇帝有事要留你们,托我向你们家眷报讯,还是你们惹恼了皇帝,要我去报讯,让你们家人避祸?”
萧思温惨然笑道:“姑娘果然冰雪聪明,一点便透三分。我们确是托你去萧、韩、高三府报讯,并非吩咐家人避祸,而是叫他们逃命,有多远便逃多远!”
“这么严重,难道三位犯了欺君大罪?”
高勋淡淡道:“既然有事相托,我们就不瞒你了。你可知道,这座金碧辉煌、豪华气派的营帐是何人所住?乃是我大辽皇上!”
北宫千帆笑道:“你们辽国皇帝这么老大不小了,也玩弃宫出走么?是不是想学汉人皇帝那样,到民间去微服私访?哈哈哈!”
萧思温等她笑完,才缓缓道:“今日皇上射中一头黑熊,设宴行宫,我们三人朝拜庆贺,喝得群臣皆醉,辛古、小哥、盥人花哥等近侍六人正当今夜守卫之职,可这六人如今已然不知去向。”
北宫千帆想起途中所遇的六名契丹武士,心念一动,暗道:“是了,当差的六个近侍居然趁皇帝老儿大醉,逃出怀州。皇帝老儿醒来,难免怒迂于他们,可也罪不及诛,更祸不及家眷呀。耶律璟果然残忍暴戾、小题大做!”
萧思温见她一脸迷惑,续道:“高大人,你带北宫姑娘去屏风后看看。”
高勋一拍她的肩,示意她随自己过去。北宫千帆心道:“难道那六人还偷走了皇帝老儿的什么宝贝?”随高勋走到屏风之后去看究竟,一惊之下,忽地“呀”一声,忙将自己的口蒙住,不敢再吵。
只见屏风后面一张榻上躺着一人,容貌粗莽、双目紧闭、面无人色,全身又是酒气又是血腥味,腹、胸、颈皆有利刃所伤的深痕,血已凝成紫色……虽不认识,观其服色,仍可知此人便是辽国国君耶律璟!
北宫千帆倒退几步,念头飞快地转动、迅速地串到一起,已明就里,便低低地向高勋道:“是不是那六个近侍行刺了这个暴……你们的皇帝,然后逃之夭夭?”
高勋黯然点头,一拱手,垂泪道:“韩大人说姑娘古道热肠、急人所急,我死不要紧,可是家中老小,宗室族人几百条人命,却要拜托姑娘啦!”
北宫千帆乍遭如此变故,乃是生平第一次,也自手心冒汗、神经紧张,微微点头,随高勋出去,见萧思温与韩匡嗣也对着她拱手而立,心中方知既入旋涡,再难独善其身。保护圣驾不周,致一朝天子遇刺,牵连何等重大。若自己不替他们去报讯示警,三家宗族近千条人命,皆会化作刀下冤魂。既知自己无法袖手旁观,惟有暗暗叹息。
萧思温道:“我们会尽量拖延时辰,封锁圣上遇刺的噩耗。两日之内,便靠你的轻功与机智了。萧某初见姑娘,不意是在如此惨境之下,还要再三劳烦……”
“他死了倒好!”北宫千帆脱口打岔,突发奇想地道:“我弄不清楚你们契丹皇族间的宗室关系。不过,却有一个妇人愚见的大胆想法,似是虚妄了些。”
萧、韩、高三人听她诅咒,本来皆是不悦,忽听得她说有主意,病急乱投医之下,仿佛一个溺水之人抓了根救命稻草,要作一番临死前不甘心的挣扎,于是三人齐道:“姑娘冰雪聪明、文武全才,愿闻妙计!”
“先别夸我!”北宫千帆再度低头沉吟片刻,才低低地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本来你们这个辽国皇帝就罪该万……咳咳,若能在宗室之中另寻一位宽厚些的继承人,拥立此人为新君。三位不说是功臣,至少死罪可免。听说这个耶律璟——你们这位皇帝无后,不如商议一下拥立新君的事,再封锁遇刺的消息,由高大人——唔,高大人是武将,连夜回京向新君报讯,带他连夜赶往怀州奔丧,柩前嗣位,再诏告天下捉拿刺客……”
她见三人眼睛越睁越大,情知自己所说太过荒唐,声音也越来越低,终于叹息一声,低头道:“好吧,我这就连夜往回赶,替你们三家报讯去。我年轻识浅、妇人愚见,你们当我信口开河好啦。江湖浪女本不懂朝中之事,我走了!”
萧思温忽道:“好姑娘别走,你的法子也许真能管用!”
北宫千帆道他垂死之人口出讥讽,低了头便想出去。高勋将她一拉,低声道:“好姑娘别走,我也赞成你的法子!”
韩匡嗣抢过去将她一拦,也道:“临风丫头,你虽异想天开,所说的却是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计,未必不可行。坐下来,大家从长计议!”
北宫千帆皱眉道:“我一非契丹人,二不关心朝廷事,只是个能为故人跑跑腿的江湖浪女而已。有什么好和我商量的?”
高勋将她强拉过去坐下,道:“这个妙计可是姑娘想到的!”
“呜呼悲哉!”北宫千帆头皮发麻,想到要自食这胡说八道的恶果了,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正文 中——十四回 往事已成空
浣溪沙
——李煜
转烛飘蓬一梦归,
欲寻陈迹怅人非,
天教心愿与身违。
待月池台空逝水,
映花楼阁漫斜晖,
登临不惜更沾衣。
北宫千帆硬着头皮坐在三位重臣身旁,暗骂自己多嘴。她本不懂什么天下兴亡的大道理,也最不喜欢朝堂中复杂阴险的权变斗争。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不过几句信口开河,便卷入这皇族宗室的权变旋涡里。心里除了骂自己多嘴多事之外,也只好扬手抽自己一嘴巴,自认倒霉。
韩匡嗣道:“皇上并无子嗣,太宗一支尚有皇弟太平王庵撒哥。此人一样是个好勇斗狠的人物,又是皇上的胞弟。拥立了他,我们仍没有什么好处!”
高勋亦道:“太祖一支,尚有第三子李胡之子,便是如今身在狱中的喜隐。他曾因图谋造反而下狱,也不是厚道之人。此人合适么?”
北宫千帆闲着无事,管不住自己的嘴,居然又道:“自古皇室多操戈!这皇帝老儿凶残暴戾,难道不能拥立他在宗室里的对头,或是被他迫害过的皇室宗亲么?”忽想到自己若再多嘴,说不定还会揽麻烦上身,忙反手一拳往自己口中捣去。
萧思温一拍大腿,微笑道:“姑娘与我所想,不谋而合!”
北宫千帆又是一惊,再也不敢多说一句,低下头去暗骂:“糟了,难不成还作了篡权的同谋了?你这么多嘴,活腻了是不是?”虽不说话,耳朵却竖得比狼还尖,听韩、高二人道:“驸马说的是……”
萧思温道:“不错,正是此人。自‘察割之变’后,他一直谨小慎微、暗藏锋芒。若能还政于世宗一系,拥立了他,他自当珍惜这个皇位,不会是位暴君。况且世宗一支受难十九年,若他继承大位,一定会对我们法外施恩,就算追究起来,顶多降职而已,总好过株连九族,全家性命不保罢!”
韩匡嗣吁了口气,道:“若是真的能够拥立他,实在是由祸变福、转危为安了。”
北宫千帆听了,知道他们说的是世宗耶律阮之子耶律贤,便不经意地附和着点了点头。
高勋笑道:“连姑娘都点头了,驸马果然与姑娘英雄所见略同!那便这样罢,萧驸马、韩大人留守怀州行宫、封锁消息,我和北宫姑娘连夜回上京报讯,联系飞龙使女里,率领侍卫迎他前来奔丧……”
北宫千帆惊跳起来,苦着脸道:“这好像不关我的事罢?你们契丹人要换皇帝便换好啦,我也没什么用处,对不对?”
韩匡嗣柔声道:“怎么没用?你身手强过高大人,轻功也高,模样又不起眼。扮个耶律贤……未来皇上身边的侍卫,既掩人耳目,又让人放心。你也不愿韩伯伯被满门抄斩,你韩二哥、燕妹妹鸾漂凤泊罢?”他素知她吃软不吃硬,见她面有难色,便动之以情。果然,说了这番话后,她的面色越来越踌躇了。
萧思温也柔声道:“好姑娘你放心,若大事不成,我们不幸被车裂或凌迟,绝不供你出来,连累于你。况且凭你的轻功,若见势不妙,必能逃得一命。你若发现我们失了利,便想法子逃生去,头也不必回,我们绝无半分怨恨!”
北宫千帆知道再劫难逃,长叹一声,终于点头道:“拿套侍卫服给我换上罢,反正,是祸终究也躲不过。”
当下高勋与她快马驰回上京,赶往耶律贤居所。高勋禀了事故,留北宫千帆为近侍,便与藩氐旧臣飞龙使女里去急召侍卫。
北宫千帆坐在下首,冷眼看去,那耶律贤不过三十多岁,同耶律璟一般的高大健壮,却没有皇族的骄纵之气,更没有武人的凌厉之势。可想而知,以一个辽国皇子身份,他是如何谨言慎行、战战兢兢地在自己堂叔的淫威之下苟活了十九年。
只见这耶律贤面容僵直漠然,虽然强装镇定,眼神中却忽喜忽忧,前途是权倾一国、君临天下,还是五马分尸、凌迟处决,自己毫无把握。北宫千帆不禁暗暗叹气,想起当年文献太子为承大位,不惜鸠杀叔父,自己又病卒于其后,结果成全了李煜这个除风花雪月以外毫无宏志的书生。世事难料如此,而她现今竟也成了一个生死未卜的契丹皇室子弟的贴身近侍,将她自己陷入如此复杂境地的,全因她异想天开的信口开河……
正在胡思乱想,忽见女里奔来回禀:已集结了侍卫五百,即刻赶赴怀州,凌晨可抵怀州行宫。
北宫千帆皱眉道:“胡闹,五百人护驾,于新君嫌太少,一起出京又太多、惹人起疑,出了岔子谁负责?”
高勋与她相识不过几个时辰,却已极为钦服她的机智,便道:“姑娘有何高见?”
北宫千帆不答,却向耶律贤道:“不知道这位皇子是否愿意降尊纡贵?”
耶律贤苦笑道:“如此骑虎之势,还顾什么体统?但说无妨!”
北宫千帆这才道:“我和你换套衣衫如何?”
耶律贤会意,点头道:“姑娘扮我本来也可以,然而姑娘身量娇小,如何掩人耳目?”
北宫千帆笑道:“我骑上你的御马,穿你的衣服出去,必为官兵所疑。借着夜色,我戴上头盔出京,好歹也是你们皇室中人,他们便是怀疑,也不敢拦阻,终究要放行。然后我前脚出去,你便可以扮作侍卫,随高大人、飞龙使一起追赶,说我是假冒的,想要加害于你。借着夜色和五百人的掩护,你们不但可以名正言顺出京追捕于我,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责备守城士卒的不察,放跑了奸细……”
耶律贤又惊又喜,叹道:“姑娘晚生于我十年,智谋变通,却是我生平所见的女子第一人,佩服!”
“不必客套了,你快换衣服去。先委屈几个时辰,回来时威风凛凛,才好出了这口恶气!我们分头行动,日出前在怀州行宫接头!”北宫千帆一面催促耶律贤,一面与高勋、女里商量接头暗号。一切商议已定,便分头而行。
北宫千帆心头烦闷,顺手又拿起刀来,继续琢磨。
“临风姐姐,很无聊么?”萧绰在身后一拍她的肩:“咱们骑马去!”
“等一下,快好啦!”北宫千帆低头琢磨了一番,不知道手中这五寸长的玉人儿该是怎样的脸庞,怔了片刻,忽地在玉人儿心口上刻起来。萧绰凑脸过去,见她边刻边吹,不到小半个时辰,便在玉人儿胸口上刻了一张自己笑靥如花的脸庞。
萧绰若有所悟地道:“临风姐姐有心上人了?我认不认识?是不是咱们契丹人?”
北宫千帆微微一叹,淡淡道:“没你命好,一箭穿心!我连射两靶,靶心都已给人先占了。刻来玩玩,天知道这玉人儿会是谁的尊容?”
萧绰听耳中,存心打趣地道:“唉,原来有人单恋不甘心,暗地里还吃醋呢!临风姐姐,教你吃醋的姑娘,武功高过你,还是容貌美过你?能否说来听听?”
“吃醋?”北宫千帆停下手来,若有所思地一松手,玉人掉了下去,萧绰一惊,伸手接住,奇道:“琢磨了好些日子,你怎舍得摔?多好一块玉呀,若非是你,爹怎舍得送?”
北宫千帆不理她,只是忽地觉得理不清头绪,满心迷惑起来:
“我吃过二姐的醋么?不然为什么从不曾帮诗铭哥哥多加几把火?我算什么,婚约不过是上一辈的许诺,若非这层障碍,我才是他们之间那个多余的、横亘其中的人!”
“我吃过东土姐姐和妙语姐姐的醋么?不然为什么不帮淡如去从中破坏丘逸生和东土姐姐,只鼓励过淡如一次?妙语姐姐、李遇、淡如,他们三个算什么,我在其中又是什么角色?为什么我遇到的靶总是被别人先射了心去的?还是我根本就觉得开弓射靶是件麻烦事,没打算去射,即使是个空靶?”
“我从小在逍遥宫、在山庄里,无论才智、武功、文采、容貌,都比不上她们。是不是因为自惭形秽才总往外跑?还是我真的很野、很刁蛮,不愿受管束呢?”
萧绰见她呆若木鸡,口中念念有词,心中害怕,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北宫千帆回过头来,嗔道:“都快要出阁了,还这么没心没肺、动手动脚?”
“我倒羡慕你,自在了这么多年!”
“是不想嫁,还是不想做韩夫人?我去帮你说!”
萧绰见她作势欲起,急了,一拉她道:“谁说不想嫁,谁说不想做韩夫人?”
“哦,原来是想嫁想得发烧,急着做韩夫人,连矜持都不顾了!”
萧绰这才自知失言,大羞之下,满屋子追跑着打她,两人闹成一团。
“吱呀!”一声,丫环推门进来,向萧绰禀道:“公主、驸马已在大厅,等着接旨,请三小姐前去接旨!”
北宫千帆笑道:“你的皇帝表兄大概要封你做什么公主郡主的,还不去领赏?”
萧绰趁机追上去,在她颊上一拧,也笑道:“要封赏,也是爹、韩伯伯和你才对,我又没出力,哪里轮到我了?”
北宫千帆叹道:“若非等着观你大婚之礼,我早离开辽国了!还不去接旨?”将她与丫环一起往门外推去。
萧绰回过头来,趁机又捣她一拳,笑道:“等着我回来和算帐,用你教的长拳来打你!”话一完,便被丫环拖走了。
北宫千帆见房中又冷清了下来,百无聊赖地拿起那个没有脸庞的玉人儿发呆,许久无人来叩门,便伏案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推窗看去,又是日薄西山了,仍未见萧绰来找她,稍坐了一会儿,丫环便在外面叩门,唤她去用晚膳。
北宫千帆推开门,向那叫韶儿的丫环笑道:“你们的……”不知萧绰是否已册为公主,“三小姐”便未说出口。
丫环韶儿见她问,便道:“三小姐不舒服,姑娘用过膳再去看她不迟。”
她还道萧绰玩得累了,也不在意,心中暗道:“哼,好个耶律贤,萧驸马可是首功之臣,连燕燕的公主封号也不册,韩二哥也做不成韩驸马了。这一个多月的皇帝,他究竟做了些什么?”这才顺口道:“三小姐怎么了?”
“三小姐晕倒了,说是什么郁结于心,急出来的!”
北宫千帆一皱眉头,又问韶儿:“谁让小姐急成这样的?公主还是驸马?”
韶儿低下头去,不安地道:“本来很好的。圣上下旨,册封三小姐为贵妃,她就晕了。”
“贵妃?”北宫千帆一惊:“册燕燕做谁的贵妃,他表哥么?”
“知然是皇上!”
北宫千帆头一麻,心中茫然起来:“怎么会这样?萧驸马首功之臣,皇帝老儿不加封赏,还要抢人家快出阁的女儿,那韩二哥怎么办?”
韶儿怕失了言,便小心翼翼地道:“姑娘请用……”
“不用了,我去看燕燕!”北宫千帆手一挥,直奔萧绰闺房。一路过去,见一个丫环端着托盘出来,盘中汤药、饭食都未动过,便道:“你们三小姐没醒?”
丫环禀道:“三小姐嫌药苦,又没胃口吃东西,让端走。”
北宫千帆拿了药碗道:“你先回去,我去看她!”遣退丫环,推门而入。
“临风姐姐?”萧绰隔着纱帐虚弱地道:“失礼了,不能起床!”
北宫千帆过去掀开床帐,见她斜倚床上,目中含泪、神色酸楚。想到她一落千丈的心情,不禁握紧她的手,柔声道:“傻丫头,怎么连药都不吃?你爹是大功臣,让他去求个情,我也替你去说几句,应该不致龙颜大怒罢?”
“没有用了!”萧绰惨然摇头道:“皇上虽不知我与德让的心事,这桩婚约他却是有所耳闻的,不过他以为是萧、韩两个家族的联姻罢了。正是为了赏赐萧、韩两家,这才下了圣旨。”
“这算什么赏赐?”北宫千帆一头雾水。
萧绰含泪道:“皇上打算先册我为贵妃,吩咐宣旨的太监私告爹娘,为表示嘉奖,我一入宫,就册我为皇后。至于德让,为了奖励韩伯伯的功劳,皇上打算另选一位皇室中身份高贵的闺秀,赐婚给德让。皇上以为,这是一种最好的封赏。其实,我以为皇上会赐婚于我和德让,岂料事情会变得如此复杂!”
北宫千帆听得目瞪口呆、张口结舌。本来她以为萧绰会被册为公主,韩德让为驸马,以此来嘉奖萧、韩两家。岂料这个“封赏”比她想象的还“重”,只是太过出人意表。
萧绰断断续续说完,便仰着头发呆,北宫千帆也同样无话可说,心中暗道:“其实这个辽国新君还真是个感恩图报、是非分明的大丈夫。明明已有妻室,为了感谢拥立自己的功臣,竟以皇后桂冠相赐萧家,又要将皇室闺秀赐婚于韩家。比起勾践杀文种、刘邦诛张良,倒算个饮水思源的君子了。虽然皇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这个皇帝比起那耶律璟来,契丹百姓的日子一定会好过许多。”
忽地想起赵匡胤,心中又道:“所谓‘杯酒释兵权’,赵匡胤在汉人的皇帝中,也算个客客气气、君臣分明的人,虽说是防臣功高震主不算磊落,但比起杀戮功臣的君主,已算很不错了。不过这个耶律贤,似乎胸襟更宽些,对近臣如此,对百姓又会如何呢?”
“咳咳!”萧绰咳嗽了几声,泪珠滚滚而下,喃喃道:“什么荣华富贵,全是假的!不能依照心性而为,徒然辜负有情人的青春,才是真的不开心!”
北宫千帆不再遐思,也想不出什么劝慰之词,只轻轻问道:“可有什么打算?”
“十天后入宫,还敢有何打算?”
“我会帮你!”
萧绰一看屋中无人,忽地道:“无论我作任何打算,你都会帮我?”
北宫千帆点头道:“一定帮你!”
萧绰眼睛一亮,悄声道:“你的轻功那么好,如果帮我送封信给德让,一定神不知鬼不觉罢?你在中原或是西域,有没有什么莫逆之交可以信赖?”
北宫千帆注视着她,心底忽然升起一份不安,一字一句地道:“若只是送封信,于我是举手之劳。不过若有它想,还望三思而行。但愿我所猜有误,你是不是打算……”压低声音问道:“私奔?”
萧绰迎着她的目光,毅然点头。
北宫千帆肃然起敬,敬她为了不负自己的心,连皇后也不屑做。钦佩之下,咬牙道:“好,豁出去了!只是不知韩二哥怎么想,我先去探探他的心意,回来再从长计议。”
萧绰双颊绯红,不胜娇羞地道:“我去写信,拜托你啦!”
“你还是先喝药罢!”
萧绰接过碗,仰头喝了药,立即下床铺纸,北宫千帆在一旁帮她研墨,回头笑道:“为了不让人起疑,夜阑人静之后我再出去,天明以前回来。你听到有人叩窗三次,每次三声,便是我了。你只须开窗不必开门,我会窜进来。”
萧绰犹疑了一会儿,喃喃低语:“若他不肯,我会谅解的!”
夜深人静,萧绰辗转反侧,心绪纠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叩窗之声终于响了,她此前已将丫环遣出,此刻听到声音,似乎连心跳也停了,轻轻下床去开窗,但见自己的手颤抖个不停,心中只想着:“德让他会点头吗?会吗?……”
北宫千帆扯了面巾,喘了一口气。萧绰见她面带微笑,知道韩德让已然答应同自己携手私奔,心中不胜欢喜,轻轻地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还道你埋怨去得太久呢!”北宫千帆笑道:“我去的时候,他正打算天明后接我回韩府,好替他传信,赶在你入宫之前,他要带你远走高飞。恭喜了!”
萧绰又羞又喜,吃吃笑道:“他也这么打算了,真的么,我没做梦?”
“我去这么久,便是在和他商量,如何将你掉包出府,与他相会。”
“是呀,既册为贵妃,我进进出出必不方便,这是大问题!”
北宫千帆道:“二天之后,我来替你易容,你扮成我便可以大摇大摆出去。我随后扮作小丫头跟上去会你们。碰头之处,就是你们常去的那间酒肆。待天一亮,我便去市集预订三匹好马,是你介绍我认识的那个姓台的马贩,二天后你去取马,他便会将你当作我,把马交给你。牵了马,你直奔那间酒肆,我出去后再替韩二哥易容。我们三人会合之后,由我护送你们出辽国边境。”
萧绰又惊又喜地道:“来回两个时辰,你们便商量得如此仔细?我听德让说过,韩伯伯的师父是位易容国手,可这位前辈连自己儿子也没传授易容术,韩伯伯也不会,你怎么会?”
“韩伯伯的师弟是我逍遥宫右护法顾叔叔,顾叔叔他爹易容术的惟一传人便是我,因为顾叔叔被他爹扫地出门、没机会学。而稍懂易容术的北斗和蕊姐姐,都是我的传人,厉害吧?”
萧绰见她不无得意的表情,虽不认识她所说的人,却也替她开心,更为自己高兴。
辽国上京南郊,三人三骑谈笑风生。
正是春风拂面、暖日醺人的时节,有情人的携手,更加显得甜蜜珍贵。
是否所有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是否所有终成眷属的有情人都能够不离不弃、相伴白头?
是否所有相守到老的有情人,最终都不会怨恨对方的拖累,不会因厌倦而互相心生懊恼?
是因为相思的距离使人甜蜜,还是因为相守的琐碎使人不堪?
北宫千帆将萧绰扮作书生,韩德让扮作随行侍卫,自己则扮为普通书僮,三人三骑,向南而去。
北宫千帆道:“我们出了辽国的边境,再向西而去。我送你们到吐蕃投奔南郭驸马,先安顿下来再说。想再远些,可往波斯投奔波斯的镇国大将军仲长伯伯。你们若隐姓埋名、不露锋芒的话,没人会想到去那么远逮你们!”
萧绰低头道:“娘听了圣旨,本来很高兴。这下我留书而去,她一定气死啦!她身体一直不好,姐姐们又不在身边。”
韩德让也道:“不知爹会不会气厥过去!”
北宫千帆一收缰绳,静静地看着他们,让他们自己决定。
韩德让与萧绰对视良久,各自叹息一声,不再疾驰,任座下的马徐徐而行,不加鞭笞。一见可知,二人均是满怀心事。
忽听一队人马从身后奔来,遥遥望去,乃是一队辽兵。
北宫千帆低声道:“镇静些,遇到熟人不可相认,人家便认不出我们来了。见机行事!”
那队人马越来越近,不过数丈之遥。三人不敢回头,皆强自镇定,任座骑缓行。
忽听一人吩咐道:“你们先回去,我要会几个朋友!”乃是一个中年男子,声音甚是耳熟。韩德让听在耳中,面色一变。萧绰也是神色惨谈。
那队人马走远了,身后那中年男子才道:“临风丫头果然尽得顾门易容术精粹,可惜你小子却处事不慎,换了衣赏易了容,却仍套着有韩府标记的靴子出来。若非如此,我不还真的认不出你小子。”
韩德让一声长叹,回头道:“叔叔好眼力,德让粗心了。您是奉皇命来捉我回去的么?此事与燕燕无关,我回去自首。”
来者正是韩匡嗣胞弟、韩德让叔父、辽国南京都统韩匡美。
韩匡美绕骑到三人面前,向另二人道:“不知哪一位是萧贵妃凤驾,哪一位是北宫节度使?冒昧冲撞,得罪了!”
萧绰与北宫千帆相对苦笑。萧绰拱手道:“韩叔叔,放我们一条生路好么?”
韩匡美听她说话,确定了各人身份,便叹道:“一对不知天高地厚的痴男怨女,若连累家人也罢了。皇上一心欲封临风丫头为云州节度使,辽中第一汉家女臣,你们却将她也牵连进去,岂不悲哉?”
北宫千帆本在一旁冷眼不语,忽听到与自己也有关系了,只觉头大如斗,不胜其烦!
韩匡美见三人均是低头不语,又道:“不管萧、韩两家如何立功,但皇上就是皇上。他册封的贵妃留书而逃,与他要赐婚的功臣之子私奔,你要一国之君的面子往哪里搁?拿不到你们,自然会问罪家人,那时候功臣也变罪臣了!”
韩德让毕竟长了萧绰十二岁。本来以他的谨慎,并非未曾考虑后果。只是三日之间,由欢喜转为绝望,又好容易有机会与心上人远走高飞,冲动之下才未计后果。此时听叔叔将利害说出来,知他所言非虚,不由得噤声不语。
韩匡美见他神色郑重,知道他已冷静了下来,继续道:“如今萧、韩两家已经乱成一团。公主急切之下,吐了一口血,嫂子也吓晕了过去,尚未醒来。你们都是有孝心的孩子,希望喜事变丧事么?”
韩德让与萧绰齐声道:“娘怎么了?”绝望地再度对视一眼,各自黯然垂首,软化了。
韩匡美道:“这等大事岂敢伸张。萧、韩二家除至亲外,他人无从知晓。我与你几位叔叔、你几个兄弟各自带人分头寻找。若非这双靴子,连我都找不到你了。回不回去,你们自己定度。临风丫头,累你这一个多月奔波劳碌,还牵连你惹上杀身之祸,韩叔叔替萧、韩两家向你谢罪了!”说罢,拱手向北宫千帆深深一揖,长叹数声。
北宫千帆淡淡一笑,道:“帮人私奔、瞒天过海的孽,我造的已不止一桩了,何曾惧怕过什么杀戮之祸?即便有情人成了一朝的眷属,十年、二十年后,谁敢保证能够不厌不恨、不离不弃?他们作下的决定,我一定会成全、尽力相助。他们若有悔意,我便随他们回去。总之,要他们自己决定才好,分合总有因,聚散皆是缘!”
萧绰热泪盈眶,咽声道:“临风姐姐,咱们不过十年前的两面之缘,你便如此赴汤蹈火一再援手,却又轻描淡写不屑一提,却教我如何再忍心牵连于你?何况娘……”
韩德让忽道:“不错,上不尽臣力子责,是为不忠不孝,下愧对挚友、连累故人,是为不仁不义。燕燕,你回去做你的皇后,我答应你终生不娶,尽一切可尽之力成为朝中重臣,为你所用,巩固你的后位。他日皇上即使存了念头,不顾恩义要废你,我必笼络朝臣死谏,保你此生安坐皇后之位,荣享太后之誉……咱们回去罢,去看各自的娘,然后忏悔!”
萧绰再也忍不住,泪珠滚滚而下,哽咽道:“傻瓜,你怎能终生不娶?你一定要封妻荫子、儿孙满堂才行。这样,咱们的儿女才能够在一起,在一起……”
北宫千帆知道他们走不掉了,一挥鞭,向韩匡美道:“你我先回去,各自回报消息,以免其他几路人马的搜寻引起不必要的猜疑。让他们再多聚片刻罢!”
韩匡美放下心头大石,点头道:“临风丫头,你确是一个热心肠的姑娘,真不知该讽刺你还是该欣赏你。不过这些日子你的妙计百出,实在又教人钦佩——十年如一日,‘依然故我’之号,斐宫主应该把它让给你才对!’”
北宫千帆笑道:“你们不怪我拐带未来皇后,已经海量汪涵了。只是他们这后半生……唉!”回望韩德让与萧绰一眼,心情黯然。
“所谓政治联姻无力自主,便是如此了。非但个人无能为力,连至亲的父母、手足也难加援手,古今皆然。”
“所以最讨厌和官府打交道,更遑论皇室中人?”北宫千帆一声苦笑,忽地想起大理段素丹、蜀中慧妃费含蕊、江南国主李煜、宋主赵匡胤,及其远在吐蕃的长公主曼娜、驸马南郭守拙,如今更多了辽国的未来皇后萧绰。喟叹之间,但觉世事之难料,直如棋局。却不知她自己,算棋子、棋盘、棋谱还是棋手。
又见夕阳红西天,关山古道人断肠。
最是断肠处,有情生别离。
北宫千帆再度搬回韩府,不愿见萧绰的泪水,也懒得再理会吕不古的病体。
这日,韩德崇跑来找她,问道:“二哥不痛快,怎么你也懒懒的,不再往外跑了?”
“跑不动,没人陪!”
“皇上不知如何为二哥指婚。二哥对所见过的贵族千金、皇家闺秀都不中意。今天萧贵妃进宫,我们带二哥去打猎好不好?鲁王世子与千金相约今日去打猎,你若去,二哥必不好意思推辞。”
“鲁王是不是述律后兄弟的世孙,赐姓萧的?这位千金,想必也是韩夫人的人选之一了?”
“好聪明的丫头。鲁王千金,皇上有意指给二哥,这位世子嘛,皇上有心留给你这位未来的辽中第一女节度使!”
北宫千帆倒抽一口冷气,摇头道:“我才托燕燕进宫后替我求情,千万不能为官,免得麻烦。你们这皇帝老儿还想乱点鸳鸯谱,我只好亡命天涯了。我可是自小就订了亲的!”
韩德崇笑道:“可是据我所知,你这个婚约已经不算数了。关中江湖传言,你为了悔婚,不惜弃家逃跑。你又没有心上人,或许惟有我辽中勇武之士,才治得了你这种人物!”
北宫千帆冷笑一声,道:“好罢,那位鲁王世子萧人杰,我便去见识见识。不过丑话先说在前面,我若弄得他鸡飞狗跳,可是不能受责怪的!”
韩德崇吓了一跳,惊道:“又想用你那一套对付人家?人杰虽然弓马娴熟,武艺也不错,可怎么禁得起你来折腾?何况皇上向鲁王和世子力荐你品貌端正、娴良淑德,你也该替皇上绷一绷面子才是!”
“好,我不整他!”北宫千帆又是一声冷笑,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向这个萧人杰请教琴棋书画、医卜星卦、天文地理、歌赋诗词、圣尊贤史……你看如何?”
韩德崇苦笑道:“人杰其实挺忠厚的,你何必要吓唬他?”
“没有呀!”北宫千帆圆睁星眸,故作天真地道:“我最喜欢和忠厚的人谈论文章学问啦,谁让我如此品貌端正、娴良淑德呢?”
韩德崇低低地叹了一声:“人杰真可怜!”
“他可怜,谁可怜我?”北宫千帆也在心里叹了几句:“谁希罕欺负这些膏粱子弟?我想欺负的那个人,他现在身在何方、心在何处?唉,我又未必打得过他,不然,能和他打上三天三夜,也是件开怀的事!”
低下头去,北宫千帆开始把玩手中的那个未琢五官的玉人儿——依稀仿佛,一张英气内敛、沉默从容的脸,已藏在玉人头上那没有容颜的面庞之后。正文 中——十五回 浮生苦憔悴
虞美人
——李煜
风回小院庭芜绿,
柳眼春相续。
凭阑半日独无言,
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笙歌未散尊罍在,
池面冰初解。
烛明香暗画楼深,
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萧人杰悄悄打量过去,只见一个面庞白皙的黑裳女子安然闲坐,剑眉微挑、星眸略扬,鼻翼精致、樱唇小巧、齿如编贝、窈窕妩媚,生生一个江南的文秀女子。想到新皇对她的夸赞,不禁微微一笑。
北宫千帆微微抬眼,也略作端详,见韩德让身旁这个英武男子身形魁伟、行止豪迈,眼一花,忽地嫣然一笑,眼前依稀间换成了另一张英气勃勃的脸。
萧人杰见她笑得妩媚,忙又报以一笑,心中暗道:“皇上说得不错,她确实是品貌端正。可是这副文弱的模样,怕是风大些也能吹得倒,哪里像什么武艺超群的巾帼人物?还比不上妹子呢!”
萧艳杰则坐在她身边不停地打听江湖趣闻,问三句,北宫千帆便答一句。韩德崇见她不撒野,也就放了心。
韩德让忽道:“说是打猎,怎么在此聊天。带箭弩出来何用?”
北宫千帆知道他心里不畅,便笑道:“果真想打猎,又何须弓弩?”
萧艳杰大感兴趣,奇道:“若是猛兽,不用弓弩,岂不为之所伤?”
萧人杰有心显示身手,便道:“酒已喝够了,咱们再不上马,怕要空手而归了。”说罢一拍手,侍卫便将马牵了过来。他翻身跃上马,心中得意,吩咐妹妹道:“艳杰,扶北宫姑娘上马,这女真马性烈难驯,别伤了客人!”
萧艳杰便要去搀她,北宫千帆轻轻摆手,以示不必。韩德崇也笑道:“临风丫头,女真贡马可不好骑,你到底行不行?”
北宫千帆瞟他一眼,淡淡道:“出门之前,你怎么吩咐我的?”
萧艳杰不知他们打什么哑迷,但见她身形单薄,便道:“不如我们同乘一骑罢?”
北宫千帆笑道:“谢了,我是怕女真的贡马经不起我来折腾!”一言方毕,飞身便起,衣裙轻拂、青丝飘飘,姿态极美。她在空中转了半圈,落到树梢一端,居高临下望了望,说一句:“这匹不错!”纤腰一拧,飘然而下,衣袂生风,发梢铃响,宛如舞蹈。
萧氏兄妹犹自目瞪口呆,她已在一匹白马上落坐。白马黑裳,如诗如画。北宫千帆矫扮了一个时辰的斯文,早已不胜烦闷,见萧氏兄妹与一队侍卫都眼睁睁地瞧着自己,不禁得意洋洋、仰天大笑,一收缰绳,率先冲了出去。
韩氏兄弟也各自上马追赶。韩德崇扬声道:“丫头,别跑太快,你还没带上弓箭呢!”
“不用啦!”北宫千帆远远道:“你们快来,有好戏!”
等四人循声追去,只见北宫千帆悠然坐在马上,手里已多了只山鸡,却不知怎么来的。见他们过来,她将猎物递出去,萧艳杰拿在手中,见山鸡身上没有丝毫伤痕,兀自扑着双翅,心中大是奇怪。
“野兔!”萧人杰一声低呼,纵马追去,反手抽箭搭弓。北宫千帆也不客气,与他并骑同追。萧人杰将弓箭向她一递,想看她出手。北宫千帆淡淡一笑,一面追、一面长袖挥出,袖中倏地钻出她日常所用的那条南海鳄鱼皮绕银丝的长鞭。只见长鞭到处,那只野兔立即被拦腰卷住,长鞭一收,野兔便毫发无伤地落入了她手中。
北宫千帆笑吟吟地将野兔递出,萧人杰自知看低了她,接过野兔,再不罗嗦。
北宫千帆也不多说,长鞭在地上一抽,碎石纷起,满天花雨般洒下来,被她另一只长袖一卷,碎石立刻颗粒不剩,尽收于她袖中。
萧艳杰与韩氏兄弟跟在后面,见了她高妙的暗器手法,都齐声喝起彩来。
“嘘!”北宫千帆竖起食指,悄声道:“看到树上的三只雀儿没有?左边那只没右眼,右边那只没左眼,中间那只嘴里有石头!”
萧艳杰大奇:“你怎么知道——呵哈!”只见北宫千帆扬手三粒石子飞出,十丈之外的三只麻雀皆被打中,扑楞着翅膀未及飞逃而出,北宫千帆石出人即至,闪电之间,三只麻雀已被她困在手中。待她从十丈之外的树梢上重新跃回,萧氏兄妹一看,果然左边的麻雀被打中右眼,右边的麻雀被打中了左眼,中间那则只口中塞了粒石子。
萧艳杰拍手欢呼道:“临风姐姐,你一定要教我。真好玩,你们中原武功原来不光可以打架,还可以玩儿。”
“打不打秋千?”北宫千帆见她笑得天真,也自童心一起。
“哪里有秋千?”
“小心啦!”北宫千帆不待她多问,长鞭又出,卷了她的腰,往一棵树上抛去。
“呵呜——呀!”萧艳杰花容失色、惊叫出声,伸手掩面。
韩氏兄弟也同时惊道:“小心!”
北宫千帆人随鞭出,跃上树端,刚好接住萧艳杰,挽了她一同飘飘荡荡又跃了回来,不偏不倚将她置在马上,自己才跃回去。
萧艳杰惊魂未定,拍了拍心口,忽地欢声道:“皇上说你会飞,原来是真的!我还想飞!”
北宫千帆笑道:“我却累得飞不动了。”
萧艳杰意犹未尽,撅了一会儿嘴,忽地又道:“你们关中武功,使的都是巧劲儿,若论真气力,你一定不如我哥哥和韩家的二公子与四公子。”
北宫千帆转头过去,见不但萧人杰微微点头,连韩氏兄弟也微笑不语。她本是好勇斗狠之徒,又一心想吓倒萧人杰以免麻烦,便笑道:“何以见得?”
萧艳杰也不多说,自己拔了箭一搭弓,“啵”地一声,Сhā入七丈外的树干上,深入寸许。
北宫千帆暗暗点头,心道:“契丹人尚武,连女子也英姿飒爽,身手不凡。”正自神游四海,“啵”一声,韩德崇也一箭射出,十丈外的树干上,箭入寸许。他幼承医道,外表虽然文质彬彬,在契丹尚武的风气下,气力也自不弱。
萧艳杰递了弓箭给她,却见她拿在手中沉吟不语,若有所思,还道她会谦逊几句,就此退出。
“啵啵”,又是两声,萧人杰、韩德让同时引弓发箭,二十丈外的树干上Сhā了两支箭。萧人杰所射的,剑入树干五寸,韩德让射入树干的,则深入尺许。二人收了箭,都冷眼瞧着她。
北宫千帆抽了三支箭,握在纤纤素手中,哪里是握剑,简直就像执着三支花在玩儿。她见四人都注视着自己手中的箭,一声轻笑,暗运玄功,将丹田中的真气尽聚一掌,也不用弓,扬手便将三支箭向二十丈外抛去。
“卟”一声,三支箭同时射入树干,一支正中萧人杰箭尾,一支则中了韩德让的箭尾,两支箭被她抛出的两支箭硬生生抵进树中,没了踪影,只剩她那两支没入几寸。第三支箭则直没树干至箭翎,再也不见箭杆。
北宫千帆见了,大是沮丧:“始终是偷懒怠练,内功既不如少林寺的融会,也不如丐帮的深厚,更比不上逍遥宫的精绝。若是淡如将这三支箭抛出去,必定直没三尺,哪里见得着箭翎?若是诗铭哥哥出手,必定分毫不差,不会将树叶震落下来。若是爹……嗯,这三支箭定然穿树而过,非但枝叶纤毫不动,三个洞还该是‘品’字形。如果是旷姑姑,也不会比爹差,——嗤,他们怎么会像我那么无聊?”
一阵喧哗之声将她惊得回过神来,但见身边的人都在欢呼,一脸钦叹。本来目的已达到了,北宫千帆忽地满心索然,只觉得十分烦躁,也不再向他们吹嘘几句,便怏怏地一勒缰绳,缓缓地自行往前而去。
众人见她不得意,反而闷闷不乐,均大感奇怪。
北宫千帆解下革囊,仰头狂饮了几口契丹烈酒,对着西天发起呆来,想起那句“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心中蓦地升起一份悲凉。
韩德让心情也自凄楚不胜,自制了多日,见她神情黯然,感怀自身际遇,也解下革囊来狂饮了数口,策马过去问道:“想家了?”
北宫千帆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韩德让道:“有没有兴趣,你我过几招?”
北宫千帆精神一振,朗声道:“好,你用沙场所使的长戟,我拿剑和鞭同你喂招!”
“巾帼剑法?”
“也算巾帼剑法罢,今天我们打个痛快!”北宫千帆知道他心情郁闷,自己亦烦躁多日,也指望以自己的逼人声势吓一吓萧人杰,让他头痛后知难而退,便一抽剑、一甩鞭,蓄势待发。
韩德让此时也图个痛快,向侍卫道:“拿长戟过来!”侍卫只图有热闹可看,欢欢喜喜将兵器递了过去。
萧艳杰张口结舌地道:“不是出来打猎吗,怎么成打架了?”
韩德崇微微一叹,悄声道:“他们十年没动过手了,让他们打!你们不是很想看关中武艺么?临风丫头可是江湖中年青一辈的高手,和二哥打起来一定精彩!”
萧人杰忽道:“北宫姑娘,你会不会使少林寺的武功?”
北宫千帆嫣然道:“你知道少林寺?好,我使‘少林达摩剑法’给你看……”一扬鞭,“唰”的一声,十数片树叶纷纷落下,她将属鹿剑向身后连挥数下,看也不回头看一眼,待树叶被她以剑锋划过后,再反手以长袖将叶片一裹、向萧人杰一撒,树叶全落在他马前,每片从中划开,左右大小分毫不差,完全相同。
“就是这个,果然是这个!”萧人杰一声欢呼,连声道:“与上次一模一样,就是这个!”
“这小子见过达摩剑法?”北宫千帆心中一动,便懒得再多想。
北宫千帆恨恨地随太监进了御书房,见耶律贤端坐其中,萧绰侍立身后向自己微笑,想到大概会有不妙,便朝她做了个鬼脸,才微微一拜。
耶律贤笑道:“爱卿不必多礼。以爱卿文武双全之才,不为我大辽所用,确是可惜。是以朕未下旨以前,爱卿不妨三思?”
北宫千帆淡淡道:“江湖女子本不问朝中大事,当日所为,误打误撞而已。小女子已请贵妃娘娘代为辞谢,便是不想因小女子的江湖恶习败坏了朝堂的庄严风范。小女子江湖中的种种行径,想必皇帝老儿——咳咳,皇上已从娘娘口中略晓一二了?”
耶律贤对她印象极好,一心想留用朝中。兼之契丹尚武的风气,故此萧绰叙述她的江湖作派,在他眼里却成了英雄气概。现在听她亲口推辞,便道:“有功之臣,朕皆已赏过。惟你这位先锋首将,不但武艺超群,兼且智谋出众,若不加封赏,岂非让天下人耻笑朕是赏罚不明的昏君?”
北宫千帆淡淡道:“不敢!”心中却道:“你被耻笑活该!哼,若非怕韩伯伯和燕燕没面子,我便是拂袖而去,你到哪里逮得着我?”
萧绰在身后笑道:“你的脾气我也略知两分,倘若真做了什么镇守一方的节度使,不闷坏你了?是以臣妾向皇上斗胆提议,这节度使,你可以不做了。”
北宫千帆喜上眉梢,欢声道:“真的?君子一言九鼎,不可不算数!那么、那么我回去收拾行李,明日便回返中原去啦!”越想越乐,竟在下首拍起了巴掌。
耶律贤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暗道:“萧妃说得不错,要让她镇守一方的话,每日闷得闲了,还不知道弄出什么花样来,搅得鸡犬不宁。可她又是功臣,自然不好责罚。怎么想个法儿留下她?”便微笑道:“萧妃的建议不错,说你是天降福星,朕便赐一个新的封赏,可文可武、任你自由发挥,封你作‘福音监察特使’,北宫爱卿,你意下如何?”
北宫千帆一恼,沉下脸道:“换汤不换药,没趣!还不如赏我黄金千两,可以买酒喝!”
耶律贤又道:“鲁王世子为人忠厚,对你也颇有赞誉,你对他评价如何?人杰可算是朕多年以来的玩伴了,犹如朕的一位小兄弟,你们……”
“那不行!”北宫千帆也顾不上什么冒不冒犯,脱口嚷道:“我已有心上人啦!再不然,就当我不男不女又可男可女好了,反正不行!”忽地想起只是自己单恋梅淡如,心中更加沮丧。
耶律贤见她语无伦次,微微皱眉道:“爱卿说已有心上人那倒罢了,自毁名誉之言不可胡说。好了,私事朕不跟你讨论,你自己去跟人杰说。不过你这个‘福音监察特使’是非受不可。朕已吩咐拟好圣旨,明日到韩府去听旨罢。若留住上京,朕会另赐你府邸。萧贵妃,你将福音特使的责职告于北宫爱卿。”
萧绰见她脸色越来越难看,担心她出言不逊,忙道:“‘福音监察特使’乃我大辽特设,在辽中无兵权,亦可不用上朝参奏,凡民间有冤情、疾苦、百官失职渎职之事,皆可密奏。特赐金牌一面,持此金牌,可随时入宫面圣!”
北宫千帆脱口道:“这和告密小人有何区别?我不要!何况,我天生了报忧不报喜的煞风景德性,‘福音’二字于我,岂非南辕北辙?”
耶律贤见她嗔怒的表情,比萧绰还显得稚拙,好笑之下,倒也不恼,微笑道:“你便是报忧,所报及时,让我……咳,让朕得知民间疾苦,有利社稷,于朕而言,同样是喜讯、福音呀!”手一挥,萧绰立刻将案上的金牌传给她。
北宫千帆知道若不接下,是无论如何出不去了,索性咬牙心一横,暗道:“反正我一两年游山玩水来一次,专拣天灾人祸报上来触你霉头,看你能忍几年?”拿起金牌来一掂,笑道:“份量不轻呀!”
耶律贤拈须笑道:“你会嫌金牌太重?”
北宫千帆淡淡道:“一面自然不重,可若是多几面一起随身带上,份量就不轻了。”
耶律贤笑道:“难道江湖人也用金牌做信物?好阔气!能否让朕瞧一瞧?”
北宫千帆走上去,在怀中一探,“啪啪啪”数声,几面大小相似的金质腰牌扣在案上,数一数,竟有五面。
耶律贤翻看了一遍,见这些皆是皇家之物,不禁奇道:“你们江湖中人也用这个?”
北宫千帆指着一面镌了行书的金牌道:“这是唐主李煜所送。”再一指镌了隶书的那块,道:“这是宋主赵匡胤给的。”又指着两面镌刻了白族文字的金牌道:“这一块是大理先主段思聪所赐,这一块是大理新君段素顺所赐!”
耶律贤转头向萧绰笑道:“算上咱们辽国这第五面,北宫爱卿可就身佩四国金牌啦!”
萧绰则道:“戊寅日端拱殿册后大典,你留下来多住几日罢!”说罢,向她涩然一笑。
北宫千帆知道她初入后宫,不堪繁文缛节,兼之对韩德让相思未减,心中想必寂寞,便点头应了,向耶律贤道:“得此贤后,皇上之福!”
“何以见得?”
“若萧妃娘娘只是一心求宠,专注于取悦,甜言蜜语自然不少。若非心怀皇上的江山社稷,怎会不顾皇上反感,直言苦谏逆耳之言?再则,若非皇上贤明,娘娘便闲居后宫了,哪里轮得到来向皇上进言呢?”
耶律贤自认识她两个多月,第一次听她出口恭维,心中受用,不禁拈须大笑。
萧绰知她若非为了怕自己愁眉不展惹耶律贤怀疑,加之心存不悦偶尔讥诮引起耶律贤的不快,以她的个性,天王老子也是懒得奉承的。心中感激,向她报以一笑,道:“半月之前,我已遣人快马急入中原,南下转巾帼山庄报讯,相告几位庄主你的行踪。相信再过些日子,她们便会来找你,你也就不闷了!”
北宫千帆横她一眼,本想怪她多事,转念又想到自己此来辽国,该查该探的,都已得知,也不必再以弃徒身份掩人耳目,有人来找,大可以光明正大回去,便一拱手向她道了个谢。
耶律贤见虽不能留北宫千帆长居辽国,但她既然接下金牌,日后总能为他所用。再见她哈欠连天的一脸不耐烦,只得微笑道:“萧妃才入宫,颇不习惯,你多陪陪她!”一挥手,让萧绰带她下去。
当下北宫千帆随萧绰东一折、西一绕,好容易到了寝宫。
萧绰见她一路欲言又止的表情,遣退了宫人,等她开口。
北宫千帆见房中再无他人,这才正色道:“这里没有其他人了,我不把你当作贵妃、皇后,只叫你燕燕,有几句话是说给燕燕听的。”
萧绰诧然点头:“临风姐姐有话请说!”
“所谓伴君如伴虎,你的地位只是皇帝老儿对萧驸马拥立新君的赏赐,所以,你要居安思危,好自为之才是!”
萧绰甚是不解,讶然摇头。
“后宫佳丽如云,你年纪轻轻便一步登天,必然招惹疑忌。这些人,可能是你父亲的政敌,也可能是对韩二哥心生忌恨之人,更可能是后宫里要想争宠的妃嫔。所以你听好了,你与韩二哥,只有双方家长的口头婚约,从无儿女私情,更不曾有过双宿又栖、私奔外逃之念——你要永远记住,那只是萧、韩两家的口头戏言,你们从不曾互相爱慕。对至亲的宫女、嫔妃要这么说,对皇帝老儿要这么说,日后对儿女也要这么说,心里要永远地埋藏你们的历史。如果不想被阴谋家抓住把柄,牵连萧、韩两宗室近千人命的话,把你和你们的过去全部忘掉!”
萧绰见北宫千帆如此郑重,而她也是熟读汉人史书、自幼知晓权变倾轧之残酷的人,知她所言不虚,便郑重地点头,以礼相谢。从此,她处事冷静、言行谨慎,将自己的情感封闭了一生,协助耶律贤励精图治。多年以后,她以二十九岁的太后身份,助十一岁的儿子主持国政,将辽国推向盛世。
而韩德让,则凭着他的文韬武略和对心爱女子的诚挚祝福,为辽国鞠躬尽瘁几十年,协助萧绰与幼主这对孤儿寡母,指点江山、笑傲青史。
又是黄昏微雨时,酒入愁肠醉相思。
西凤酒尽,属鹿剑斜,弹奏焦尾琴的女子,则在低唱: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脚步声渐近。来者步履稳健、气息匀和,是个内家高手。
北宫千帆轻轻一叹,放琴入匣,一眼瞥见匣盖那个枝蔓编结的凉帽,不觉心绪纷乱。一年过去了,为他编结凉帽的人就在身后,她却有些不知所措:“谁让你来的?”
“巾帼山庄得辽国快报时,我正在山庄做客,怕你闷得无聊又跑掉,就先二庄主、三庄主一步,快马赶来了!”
北宫千帆听了更觉心烦,将琴匣一负,起身便走。
梅淡如大急,见她起身,便追赶上去,生恐轻功不济,被她甩掉了。忽见她长袖一挥,一物自袖中摔入草丛,她却只顾往前跑?并无察觉。
梅淡如追在她身后,将草丛中的物件拾到手中,忽然间开怀大笑起来:他拾起的,是一个五寸长的玉人儿,玉人胸口上,一个心形的脸庞笑靥如花,正是北宫千帆。而玉人儿的容貌,赫然就是他自己——玉人儿拿在手中一看,一切不言自明。
北宫千帆听他大笑,不知为何,不由收了轻功,走得越来越慢。忽听梅淡如在身后道:“好俊的玉人儿,好高明的手工!”
北宫千帆一惊,这才发现自己没了玉雕。心知不妙,脸一红,不再前行,淡淡道:“你说什么?”蓦地转身过去,注视来者。
一个伟岸男子一步步缓缓走来,满面风尘、胡子拉碴,一见可知是连日奔波所致。只见他举着玉人儿,轻轻地道:“送我好么?我会珍藏一生!”
“凭什么?”
“凭这玉雕上有我的一张脸。”
北宫千帆嗔笑道:“凭什么说是你的脸?看你胡子拉碴、衣衫不整,不丑死也邋遢死啦!”
梅淡如一呆,不再往前走。
北宫千帆恼道:“你就不会说几句让我开心的话吗?”见他风尘仆仆,大是心痛,又低低地道:“眼睛红红的,你几天没好好睡过了?”
梅淡如搔搔头,讪讪笑道:“三天而已,凭我的内功,不在话下!”仍站在原地,不往前走。
北宫千帆微微一叹,知道再问什么,恐怕天打雷劈他也不会说了,只好勉强算作“尽在不言中”。
梅淡如只见迎着夕阳走来的女子,脸庞的笑容比夕阳还要灿烂,眼神之中流光溢彩,尽是璀璨霞烟。黑衫黑裙、白绢缚腰、白巾束发,腰间发梢的银铃,伴着她轻拂的裙裾、飘扬的衣袂、轻盈的微步,竟说不出是梦是真。
北宫千帆越走越近,越笑越甜蜜。在辽国的几个月,她早已郁闷太久,这下见到梦寐思念的心上人,岂不心花怒放?本来她虽任性,于男女之情却懵懵懂懂一知半解,此刻见到梅淡如,再也不顾矜持,走近了,两人四目相接,她便伸出手去揉弄她本来已乱成了草的头发。
梅淡如与她一年未见,此刻盈盈而来的女子嫣然巧笑、甜蜜妩媚,想到自己一身风尘,红着脸将头低了下去,不知该说什么。
北宫千帆伸手一揽他的脖子,把头深埋在他胸上,吃吃低笑。另一只手又握紧了他的手,轻轻叹道:“还‘惊风破云’,也不知是谁惊吓了谁,我很可怕吗?”
梅淡如手中温软,握紧了她一只手舍不得放开,随口道:“每次见你穿女装,都这么……嘿嘿,挺俏皮的!”
“也不知怎么神差鬼使,居然还第一次戴起首饰来,是不是卜了一卦,算准你会来,专门在这里弹琴等你呢?”
梅淡如轻轻揽住她,两人迎着夕阳坐下,深深对视。
北宫千帆笑道:“穿戴这么拘紧,烦死了,今晚萧驸马大宴贵宾,我才不去!你睢,头上凤钗是诗铭哥哥送的,耳环是子钦哥哥给的,独贞哥哥送的项链,夏大哥送的手镯,审同审异送的戒指——你全替我摘下来好么?”
梅淡如含笑摇头,不愿替她摘下首饰。
北宫千帆心里微微泛起一丝失望,再一想起他行为端正,乃君子所为,比起趁人之危的严子钦来,更让人放心,也就坦然一笑作罢。见他打了个哈欠,忽地想起他的连日奔波之苦,便取出水粮来交给他:“吃些东西,打个盹儿,你就不累了。”
“我本来就不累!”
北宫千帆一凶:“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梅淡如不好违拗,一笑接过水粮来,饱餐了一顿。
北宫千帆掏出一方丝帕,轻轻拭去他面上的尘土,收好水粮,在一旁抱膝微笑。
梅淡如吃饱喝足,便问道:“上京的客栈不会这么早打烊罢?容我找家客栈去更衣梳洗,穿戴整齐些,好么?”
北宫千帆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又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伸手拂拂自己额前的一束青丝,又去玩弄他的头发。
梅淡如叹道:“我知道自己这副尊容很抱歉,可你也不必这么看我呀!”
“我借你的眼睛做镜子,看看自己的头发有没有乱。你要不要借我的眼睛,也当镜子照照?”
梅淡如忍俊不禁地道:“你是在逗笑我,还是我这副尊容本来就很好笑?”
“哪里?”北宫千帆正色道:“我只是很奇怪,怎么这个人明明衣衫不整、满面风尘,看上去还如此伟岸挺拔、气宇轩昂?”
梅淡如明知她说的乃是反话,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嘴一张,立即被她塞了粒丹药入口,只听她在耳边道:“这是‘宁心丸’,你连日奔波、气息不匀,还不咽下去,盘膝调息么?”
梅淡如心里一甜,知道她在心疼自己,一笑咽下药丸,盘膝调息,眼观鼻、鼻观心,不久便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日出东方、天色大白。梅淡如只觉得头触处软绵绵的,抬头一看,北宫千帆倚在树旁正闭目养神,嘴角犹自含着微笑,自己则是枕在她腿上睡了一夜。
一眼瞥去,见那紫檀木的琴匣十分精致,心中好奇,悄悄起来将外衫披在她身上,伸手去摆弄那个琴匣。琴匣一掀,但见匣盖上那顶枝蔓编结的凉帽,正是自己去年随手编给她的,不禁会心一笑,合上琴匣。
梅淡如拿了自己包袱,悄悄走到树后去更衣,想教她醒来不皱眉头。忽地心里又是一阵好笑:他这二十几年中,满面风尘的尊容已经记不清楚有多少次了,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在意过。或许是她的在意,才让他在意了起来。
热恋之中,总以为可以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弱水三千惟饮一瓢,乃因自以为曾经沧海难为水。
风云变幻只取一段,亦因自以为除却巫山不是云。
倘若热情褪色,是否红颜未老恩先断?
倘若炽热降温,是否还君明珠双泪垂?
没有人知道。
元稹诗云: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如果不是酬知己,而是酬情侣呢?
————中部完
请看下部《往事只堪哀》————正文 下——引子
武侠小说《惊梦残天》连载——下部
作者:占戈
下:往事只堪哀
……
“观音菩萨!”众侍惊呼间,残雪中一人徐徐升起,白衣胜雪、青丝如云,头扣金冠、白巾束发、足踏莲花,一手托玉净瓶,一手执杨柳枝,正背对众人,嘿嘿冷笑。
“在本大仙面前,尔等竟敢刀兵相对?”观音冷笑转身、扫视全场。只见她剑眉入鬓、星眸犀利、瑶鼻精巧、樱唇如花,在白衣黑发金冠的映衬下,尤见英气逼人、不怒自威。
众侍卫见了她的气度与英姿,不自觉地都把手垂下去,不再高举兵刃。
……
……
古道西风,天边血痕依稀。
梅淡如长久地伫立在那里,注视着北宫千帆仗剑抚琴的身影。
长久地伫立,在浑浊长风的荒漠。
他不知道,此后的半生,自己是该旷达超诣,还是该铭心刻骨地酸楚悲恸。
……
第一回欲寻陈迹怅人非
第二回到处芳魂感旧游
第三回春花秋月何时了
第四回三十年来梦一场
第五回小楼昨夜又东风
第六回一片芳心千万绪
第七回还似旧时游上苑
第八回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九回千里江山寒色暮
第十回人生愁恨何能免
十一回芦花深处泊孤舟
十二回销魂独我情何限
十三回晚凉天净月华开
十四回浪花有意千里雪
十五回万顷波中得自由
尾声广陵台殿已荒凉正文 下——第一回 欲寻陈迹怅人非
望江南
——李煜
多少恨,
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
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船在下沉,心也在下沉。
五个兄弟,头上都中了一斧,往下沉……
谷岳风心痛如绞,他没有受伤,但最终也难免一死。他的船正在茫茫大海中下沉。
提一口真气,谷岳风开始漂。天知道他还能浮多久?手里的浮木还能让他撑多久?
但只要有希望,他就一定会活下去。为了这份冤气,也为了追查真相。
长安,丐帮总坛。
所有人都在,旷雪萍、严未风、金飞灵、齐韵冰、北宫庭森、斐慧婉、东野浩然、西门逸客、南郭守愚、游西天、董非、庄诗铭、严子铃、沈独贞、莫湘云……
少了一个——严子钦。
“那么——”严未风艰难地、一字一句地问游西天:“这是真的?钦儿勾结英杰帮暗算西河帮,与雷章采是同谋?”
北宫庭森沉吟道:“不错,雷章采制的断魂膏是当年通过阿眉向芷雯学的,他若真的没死,最危险的就是东土。东土哪儿去了?”
“你早就知道?”金飞灵冷冷地看着儿子:“你早知道子钦泥足深陷,居然不加劝阻,也不告诉我们?知不知道子钦在做什么,你竟然不说?”
沈独贞深深地埋下头去,默然无语。
严未风长叹道:“飞灵,你不必怪贞儿。钦儿自甘堕落,即使我们早知道,结果也一样。幸而当日被下迷|药的是临风丫头,若是邀月的话,我还有何面目见你们?”
游西天忙道:“当日若非沈公子墙头一声冷笑,董公子和风丫头可都脱不了身。沈公子救下两个人来,功过相抵,总该够了罢?”
金飞灵目光凌厉地盯着儿子,森然道:“子钦的事你早就知道了,你和他之间有什么协议?你真的只是在回避而已?”
沈独贞嗫嚅道:“本来只想对付诗铭,后来多了个湘云,就打算一起下手。”
庄诗铭与莫湘云相对诧然。
金飞灵点头冷笑:“是了,子钦冒充诗铭以‘冲天腿’攻击英杰帮弟子,二死二伤,又暗算云儿……若非风丫头叫西天来拆穿,你打算隐瞒多久?有什么好处?子钦怎么也学了‘冲天腿’,雷章采教的是不是?”
沈独贞一点头,低声道:“当年临风遇到的所谓‘田立木’、今日雷章采,入西河帮杭州分舵以前,曾遭诗铭与子钦联手重创。因当年遇他散功之期,故他偷袭子钦未遂,诗铭及时赶到援手。当时子钦见已稳占上风,便想以淬毒枪头偷袭诗铭、嫁祸雷章采。岂料姓雷的趁诗铭未及察觉,逃走前顺手夺了那只枪头,此后便以此当作要挟子钦的把柄。当年在钟山山脚下,诗铭出手援助子钦击退一位蒙面客,想必诗铭还记得?那就是雷章采,他受你们的重创之后,暂时栖身于童舟舵主的水寨,此后又不巧遇上了临风丫头。”
庄诗铭侧头回忆了一会儿,印象已十分模糊,便微微一点头。
沈独贞又道:“按雷章采之计,先灭了西河帮,嫁祸英杰帮,子钦和我再以侠义道身份替西河帮捉出内奸许庸夫、打击英杰帮,雷章采趁机收了英杰帮与西河帮,助子钦继承丐帮衣钵,我则至少可以做个副帮主!洪桥掌柜无意间撞到我们在密议,便被雷章采带人追杀,不料又误伤了裁云和少林的杨天如。至于英杰帮无奈于雷章采,听说好像也有把柄被他抓住了。”
金飞灵悲愤至极,不怒反笑:“雷章采,你真厉害,几个相亲相爱的孩子同室操戈,真比杀了我们还狠!太源呵太源,你死得太早,不能看我们的好儿子认贼作父。当年你被雷章采以淬了断魂膏剧毒的匕首所害,我们的好儿子却把他当恩人,哈哈哈,报应!”
沈独贞一呆,颤声道:“爹是他害死的?”
金飞灵颓然道:“你姨母飞妙、诗铭他娘便是被此人迷Jian要挟、羞愤自尽的。你姨父诗铭他爹庄群与你爹,皆为此人所害。他那半边鼻子是被我削的。他的满脸刀痕,乃是徐眉姑姑、东土她娘用剑划的。”
庄诗铭微微点头道:“此事我略知一二。”
严子铃低低地道:“此事与独贞无关,他打不过哥哥,说出来会被……现在最主要的,是去向西河帮报讯。英杰帮两位女当家为人不错,也该知会她们一声。”
北宫庭森忽道:“雷章采所知英杰帮的,是什么秘密?临风不惜弃家远走、掩人耳目,两年间孤身追查,易容改妆,直追到了辽国去。这事也许还不止如此罢!”
旷雪萍点头道:“连我想接手,风丫头也不肯泄露一点口风,真难为她了!我早说风丫头是个好孩子,烈子、净子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但愿上一代的恩怨,能够就此而终。”
斐慧婉则道:“风丫头教人担心,东土也不安全,一笑找得到她么?”
北宫庭森劝道:“东土处事谨慎,不像风丫头喜欢招惹是非,我们对她要有信心!”
金飞灵忽地想起一事,又向沈独贞道:“薛妈妈并非江湖中人,怎会莫名其妙为内力所毙?这件事你参与了没有?”
沈独贞摇头道:“听子钦提起,好像是雷章采出的手,原因是什么,连他也不知道。不过事发之前我真是一无所知,她是中原惟一的亲人,若我事前知道而袖手的话,还有何颜面面对巾帼山庄?”
金飞灵道:“好,你跪下!”
沈独贞低着头,依言跪下。
严未风抢过去,拦在沈独贞身前,急道:“飞灵师妹,不可!”
旷雪萍与齐韵冰一人拽了金飞灵一只手,齐声道:“飞灵,你做什么?”
金飞灵深吸一口气,含泪道:“好,我不废你武功,你长大了,有本事啦,丐帮再也容你不得。日后江湖海阔天空,你好自为之!”手一抬,止住众人劝阻,又道:“谁也不许再劝,我不但在执行丐帮门规,更在执行沈家家法。独贞,你去罢,日后不许再自称丐帮弟子,你也没有叫沈太源、金飞灵的爹娘!”
沈独贞面色惨白,叩了三个头,起身向庄诗铭道:“对不起!”又向莫湘云道:“我和饮雷的婚约由我而毁,你看着办吧!”头也不回,自行去了。
严子铃含泪道:“哥哥怎么办?爹,你饶哥哥一命好吗?”
严未风长叹一声,惨然道:“我不会杀这个逆子。不过他走到今天这步,再也无法回头,自会有他的恶果。我只是愧对你们娘,当年她去的时候,含泪拉着我的手,要我一定把你们教养成才——爹没有用!”
严子铃含泪望向董非,目中尽是恳求之意。游西天暗中掐了他一把,董非忙道:“你兄长只是刺我一枪,我要报仇,大不了踢他一脚。我没练过‘冲天腿’,踢不死他的,放心罢……哎哟!”却是游西天怪他不会说话,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旷雪萍见事已至此,便吩咐道:“一笑生性耿直,恐遭雷章采暗算,我们之中要再去几人寻东土。子铃赶去西河帮报讯,饮雷去天台山拜访英杰帮俞三、俞四帮主,裁云、邀月去辽国会临风丫头,看她究竟查了些什么,顺便押她回山庄!”
北宫庭森道:“我去寻东土,会合一笑。雷章采再狠,我与一笑联手,他也无可奈何。”
斐慧婉道:“子钦这孩子,我去寻他罢。能劝他悬崖勒马最好。西天、董公子一起回山庄,距李遇约白帮主决斗还有一年之期,董公子是男儿,或许能够从中调和!”
众人知她有心撮合董非与游西天,皆无异议,点头称是。
莫湘云忍不住道:“我和诗铭兄做什么?”
旷雪萍道:“根据两年间临风丫头的追查方向与我的推断,‘八仙匕首’既出江湖,‘关东四友’必存其一,猜得不错的话,此人该是使‘锁喉瓜’和‘赤神掌’的姜贤忠。江湖之中,数‘九州门’最诡秘,一方面四处施惠,一方面在关内关外扩张势力,也许姜贤忠也投身了‘九州门’。而申晓波这个掌门,也似是而非,说不定只是个傀儡。”她看了一眼董非,顿了顿,才道:“至于铭儿,闯荡江湖久些,你带湘云出去查一查‘九州门’和申晓波,可不能让湘云有什么闪失!”
庄诗铭一瞥东野浩然,低头退下。
莫湘云则不服气地笑道:“诗铭虽是兄长,可我也不是小孩子呀!”
旷雪萍又道:“未风仍留守长安总坛。飞灵、韵冰去守金陵、杭州分舵,我去黄山,会一会白帮主!”
众人商议好分头行动,便各自回去打点。
已经漂浮了三天。到了哪里,还要漂多久,还能撑几天,统统不知道。
三天之中,吃了一条生鱼,在海浪中顺手抓到的。没有淡水可喝。除了海水,还是海水。
谷岳风死命地抱着浮木,嘴唇干裂、耳鸣目眩。然后在炎日下、海水中,他晕了。
“醒一醒!全天下的人都弃你而去,但至少还有我!”有一个温柔、焦急的声音在耳畔不停呼唤。全身清凉、口舌滋润,那种肌肤寸裂的干涸感觉渐渐没了,只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一位熟悉的女子,似乎一直陪伴左右。
谁呢,勾魂使者吗?
“醒一醒,你什么都没给过我,不许死!”一滴、两滴、三滴……水滴,掉进他的口中,咸的!有人为他流泪么?
谷岳风睁开眼时,已置身于一条小小渔船的船篷里,躺在一张凉席上。
船篷的另一角,一个黑衣女子抱膝而坐,蓬乱着秀发,倚在一旁熟睡,是他曾经拒绝过的“水仙子”客北斗。
谷岳风顺手拿了件外衫给她披上,心里明白了几分,不由胸口温暖,柔情顿起。
客北斗一惊,揉揉眼,见他醒了,欢声道:“拉你上船的时候,你抱着块浮木昏睡,像条烤鱼一样。知不知道,你身边围了一群鲨鱼,幸好你身上没有伤口,不然我见到的,便是一堆白骨啦……咳咳,你醒了就好,饿不饿?”
谷岳风见她咳了两声,立刻换了张冷冰冰的脸,想起自己的毫不留情面,心里内疚,轻声道:“谢谢你,客姑娘!”
客北斗取过一筒淡水递给他,淡淡道:“我是偶尔路过,碰巧撞上了你。我喂你服了粒清心丹,让你不致脱水。丹药是姑娘制的,你日后谢她好了。”又端出个托盘放在他面前,盘中是一些糕饼,几片鱼干与一碗鱼羹。
谷岳风饥饿已久,道谢一声,便狼吞虎咽大嚼起来。鱼羹喝了一半,忽然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客北斗冷冷道:“啊哟,对不住,我手艺不佳,谷大帮主食难下咽了?”
谷岳风尴尬地一摇头,道:“这鱼羹的味道好熟悉,我吃过……对了,我晕了几天?”
“四天!”
谷岳风凝视她片刻,忽道:“这四天里,是你煮了鱼羹,一口一口喂我喝下的?”
客北斗仍是一脸漠然,淡淡地道:“既然拖你上船来,让你饿死,岂非成了我的罪过?”
谷岳风见她一脸苍白、形容憔悴,知道这些日子她泛舟在茫茫大海中找寻自己,又加以照料,定是寝食不安,辛苦非常。再想到前两年她替自己挡下那一镖,心中更是不安。这些日子,他也曾扪心自问,其实在她未表白之前,已对她颇有好感。但他毕竟长了她十岁不止,自认身处险恶江湖,若有闪失,连累了眼前这个美貌伶俐的姑娘,实在罪过。是以心存爱怜,仍无法也不敢相告。
“她怎么会知道我遇险?当然不会碰巧‘路过’。”明知她是借口,谷岳风也不说穿,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内疚,看看她憔悴的面庞,更觉心酸心痛。
客北斗收了碗碟,才向他道:“你们帮中出了内奸,将你的行踪相告于九州门的申晓波,你竟毫不知情么?”
谷岳风奇道:“西河帮从不犯九州门。怎么,这次不是英杰帮么?”
客北斗叹了口气,淡淡道:“再有两天,你我该上岸了,大概船会在广宁附近停靠。你赶快回太原总舵去,不然起内讧另立帮主,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谷岳风见她虽神色淡漠,口气却十分郑重,不似玩笑,便道:“你如何得知?”
“你们许凡夫先生任他足智多谋,怕也会捶胸顿足。童舟舵主远在江南,未必清楚内情。你不回去,许庸夫正好做代帮主。”
“许庸夫?许氏兄弟是帮内忠厚之人,不会出卖我的!”谷岳风犹自不信。
客北斗也不分辩,只淡淡点头道:“算我说谎,挑拨你们帮中兄弟的感情好啦!”
谷岳风不再多说,心中起伏不定:“客姑娘自然不会说谎,可是,怎么会是庸夫?不,此中必有误会。”转头过去,见客北斗正盘腿调息,便悄悄起身,将船内略作整理。
二人又在船上漂了两日,客北斗除了唤谷岳风饮食之外,不多说一句,也不与他接近,始终对他冷冷淡淡。谷岳风见她冷漠,也不好打扰,独自将用具、行装整理了,放在一边。
第三天清晨,渔船果然停靠于广宁附近。客北斗与谷岳风西北而行,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碣石山。
谷岳风见客北斗凭海远眺,也不知想什么,想到自己死里逃生,将面对的是非怕是不少,舒了一口气,对着大海朗声吟道: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客北斗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待他吟完,立刻将头转开。
谷岳风笑道:“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果然幸甚至哉,有位肝胆相照的朋友如此仗义援手,人生何幸!”
客北斗冷冷道:“我不过是巾山庄里一个打杂役的丫头侍婢,谷大帮主如此抬举,小丫头我受宠若惊!”说了,转身便走。
谷岳风讨了个没趣,也不生气,一路在她身边赔笑道:“客姑娘此去何处?”
“你我所处的既属辽境,我自然要赶到上京临潢府去会五姑娘。她现在可跩了,是辽国新君的座上贵宾,我想去沾沾喜气。”
谷岳风听她不与自己同路,心里一空,大失所望。
客北斗又道:“到广宁县城买两匹快马,先去冀州,我们逍遥宫有分坛设在那里。你没了行李,我的盘缠也不太够,在冀州备好盘缠水粮,你我就分道扬镳。”
从广宁到冀州,至少还有三日路程,谷岳风想到还能与她同行三日,心里微微一喜。
客北斗仰头冷冷道:“可怜谷大帮主一路随着吃苦受罪,我还真是作孽!”
谷岳风听她讥讽,知道她心里还有气,幽幽一笑,心里忽地冒出一份甜蜜。
韩德崇叩叩门,北宫千帆开门让他进去。见她又是一袭质地华贵的黑色衣裙,不禁笑道:“你一天到晚往外跑,穿女装怎会方便?”
北宫千帆笑道:“二姐三姐还不到,我去看她们。”
见她风风火火的样子,韩德崇忍不住又道:“今晚满堂宾客,这个宴是为你而设的,鲁王府的世子与千金也会到,你早点回来!”
“一个人好闷!”她眼珠一转,问道:“可以带我的朋友回来么?”
“你两位姐姐还没到,上京之内,你还另有朋友?”
“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的朋友嘛!是不是跟你一般刁钻的小丫头?”
“见过就知道啦!”她说完这句,人已不见了。
梅淡如遥遥挥手,北宫千帆一路奔过去,往草地上一坐,皱起眉来。
梅淡如奇道:“谁惹你了,这么闷闷不乐?”
北宫千帆注视他片刻,忽道:“怕我、恼我、躲我的人很多,你怎么没讨厌过我?连爹娘也头疼我,旷姑姑也被我折腾,你为什么不讨厌我?”
梅淡如笑道:“哪里生出这些问题来了,我闷坏你了是不是?”
北宫千帆点头道:“你真的有一点闷。大概是我不好,太野了!”
梅淡如低头道:“是我不会逗你开心,我真的很闷。”心中暗道:“原来两个人在一起,仅仅相互喜欢,看来确实不够。”
北宫千帆心里则道:“为什么见不到他,心里总是牵挂,总算朝夕相对,却又无话可说?夏大哥和蕊姐姐千辛万苦才在一起,却最终平平淡淡遁迹西域,他们会成为一对怨偶吗?会怪我和三姐当初的多事吗?爹娘在一起二十年没有互相厌烦,我和淡如不过大半个月相对,就如此疲倦,真的是我太疯太野了么?”
见她若有所思,梅淡如也不打扰,随手又扯了些枝蔓编结几下,戴在她头上遮荫。
北宫千帆似乎想到什么,忽问道:“记得你说,你妹妹貂羽很顽皮,眼睛很大?”
“怎么想起问我妹妹?”
“我也很顽皮,眼睛很大,你怎么没想过我是貂羽?”
梅淡如莞尔道:“貂羽最爱哭了。你是鳄鱼眼泪,几曾见到你淌过?何况貂羽最怕打雷闪电,你呢,可怕过什么,只怕别人不头疼你罢?”忽见她神色郑重,便道:“你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打听到了什么?”
“你妹妹身上可有什么印记、胎记之类?”
“我好像没对你说起过此事,你如何知道?”
北宫千帆洋洋得意地道:“有一个少年郎在师门前偷劳吃狗肉……看到人家漂亮大姑娘,就跑过去乱搭讪,师承门派、年龄家世全都问了个遍,这个人是谁呢?”
梅淡如注视她许久,忽地轻轻自语:“我正奇怪,有一个临风丫头,江湖已是鸡犬不宁。再来一个诡计多端、武功不凡的依柳,岂非天下大乱——又是你!”
“生气啦?算我不好成不成?我可不是玩儿,是为了到英杰帮查实一些事情。”
“所以不惜惹恼北宫护法掴你一巴掌,再弃家出走?”他笑叹道:“原来你不只是为了赌气逃婚,我低估你了。”
“你倒挺了解我的,这都明白了。”她一抬眉毛,歉然道:“我不是有心瞒你的,所以你不许生气!”一挽他的手臂,又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喜不喜欢妙语姐姐,和她亲不亲近?”
梅淡如见她盯着自己,心里忽地紧张起来,瞪眼道:“你绕这么大弯子,只想问这个?你不开心也是为这个?我对她就好像对其他几位庄主一样,绝无邪念。只是看她伶俐可爱,觉得与她相处特别亲切……你不信我?”
北宫千帆故意一板脸道:“我也很伶俐,为什么不觉得我可亲?嫌我太丑还是太野,我哪里不好了?从实招来!”
梅淡如渗了一头汗,张口结舌地道:“你这么问,我会以为你在吃醋……我和妙语,不,白姑娘真的没有……她和你那么好,你怎么……”
北宫千帆啐道:“不害臊,你是宋玉潘安么,我为你吃妙语姐姐的醋!”
梅淡如吁一口气,放下心来笑道:“我就说自己绝不会走眼,你绝不是争风吃醋的小女子。不过你还真吓了我一跳。”
她白他一眼:“争风吃醋,也不争你!”
他点头:“这倒是!其实我和妙语、白姑娘,倒真有些投缘。”
“你记不记得几年前,我放火烧托义帮总坛那段掌故?”
“你还好意思提?白帮主不追究,白姑娘也不为此和你翻脸,你却为别人出了口什么‘怨气’,贻笑大方?”
她回忆着,缓缓道:“记得那几日我扮作托义帮总坛的一个小厮,把黄山和托义帮总坛都走了个遍,本想找白叔叔书房来烧的,可焚书终究太作孽……我居然没找到灵堂。”
“你想焚烧白帮主家人的灵位?作孽!”
“正有此意!可是真奇怪,找不到安置白夫人灵位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难道你不奇怪吗?从来没听到过关于白夫人的事,妙语姐姐也没提过。”
“或许白夫人早逝,白姑娘对母亲没有印象,是以不提。”
“通常丈夫不给妻子设灵位,有几个原因:一是未曾娶为妻室,儿女是私生的;二是妻子与人私逃,丈夫觉得丑脸而不提,自然没有灵位。”
“白姑娘与你感情不错,白帮主也那么宽容。你放火烧屋子、吊人家帮中长老在梁上。在施公子脸上画乌龟……白帮主全不追究,你还诋毁白夫人?”
“还有第三种原因,你瞪什么眼?三是,根本没有白夫人,妙语姐姐是白叔叔收养的,还有可能是你妹妹貂羽!”
“我何尝没想过?可白姑娘是九月初三的生辰,貂羽是七月生的。”
“你们在大梁失散时,是哪年哪月?”
“丁未年八月廿七日,我一生都记得!”
“那么可不可能是九月初三那天,貂羽不巧被白叔叔收留,此后收养了她,将那日当作她的生辰,貂羽变成妙语了呢?听说丁未年的第二年戊申年,托义帮从中原迁至江南。白叔叔当日已有了三岁的女儿妙语姐姐,却没有白夫人……”
他眼睛一亮,欣喜地道:“怎么我从没往这条线索上去想?”
“貂羽身上可有什么印记,或是有什么随身信物?再不然,她有什么嗜好?”
“貂羽爱吃水果,见了什么水果都很开心。一到打雷闪电,她就会吓哭,不敢睡觉。至于记号,我记得她臀上好象有一块褚色胎记,当年有小拇指般大小,在左边还是右边,就……”
“左边!”她冲口而出。
他奇道:“我都记不清了,你知道?”
“我十二岁那年,因为一点小误会和妙语姐姐打过一场。后来她在黄山的温泉里玩水,我抢跑她衣裳泄愤,就那个不小心……看到她左臀上有块大拇指那么大的褚色东西,不知是伤疤还是胎记——非礼勿视嘛!”
他握紧她的手,急切地道:“你看得真不真切?”越握越紧,她已在皱眉,他却不知道。
“手要碎了,你用金刚指和我握手?”
他慌忙松开手,结结巴巴地道:“对不起,我是太高兴,太意外……如果貂羽还在世,我下了十八层地狱,也不会无颜见父母!”
她一边揉手,一边脱口骂道:“你这种人,下地狱才活该!可你下了地狱才能见爹娘,哼,你诅咒双亲不得好死么?”
他只顾傻笑,也不和她分辩。
见他忽而满面笑容,忽而满腹心事,她早已烦闷多时,看看天色已不早,便懒懒起来,伸着懒腰欲走。
“今天怎么急着走,不看夕阳了?”
“韩伯伯今晚为我设宴,不好缺席。辽国皇帝老儿又拎了个什么皇亲国戚出来,要我今晚去相亲,真讨厌!走吧!”
他急了:“你,你不是,唉,为什么……”
她不耐烦地道:“所以穿得整齐一点,才好见人嘛!”
他心里一酸,暗道:“原来她换回了女装,不是为了我!”默默站起来,寂然不动。
她转过身来,见他不动,奇道:“怎么不走?穿戴整齐,才不会失礼呀!”
他淡淡一笑:“你穿得还不够整齐么?连首饰都戴上了。”
“所以你要跟我一样嘛,我扮独角戏,怎么会好玩呢!”
“关我什么事?”他转过头去假装欣赏夕阳,心里又诧异又酸楚:“看她的表情,不似在逗我吃醋,好像是真心赴约。那我们这大半个月以来的朝夕相处,到底算什么?”
见他仍不动,她恼了:“我换回男装衬你好啦,哼,不给面子!”
明明该是他生气,她却气呼呼地怒目相向,他忍不住道:“你去赴宴相亲,为什么要我换装,关我什么事?”
“你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他摇头,看着她的嗔怒,酸楚愈甚。
她的千般恼怒,惟有化为一声长叹:“我知道你英武、伟岸、不拘小节。可我说过了要带朋友回去向大家引见,你好歹给个面子都不行么?真是不近人情!我到你们少林寺拜访,哪次是风尘仆仆去拜见福居方丈的?你也是我们武林中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不该丢中原武林的脸,更不忍心让我没面子,对不对?”
他依然诧异:“不是辽国皇帝要你……你带我去,不怕别人闲言闲语损你名节么?”
“你道我是什么人?我半个月来,天天和你爬山打猎,难道是想和你拜把子吗?”她终于会意,不禁大怒道:“我不带你引见给那些狗屁王孙贵胄,等到皇帝老儿乱点鸳鸯谱,哪天突发奇想颁道圣旨赐婚,再让我为了抗婚亡命天涯是不是?还嫌我不够倒霉,已经逃了一次婚,弃家远走,又来第二次?你心里想到什么了?混帐,没心没肺的浑小子!”
他讪讪地笑道:“原来不是!”
“不是什么?”她余怒未息,嗔道:“我就是要让满堂宾客见识见识你,不然才懒得应酬他们。哼,不去了,我也不想去。知道你讨厌那种肉麻吹捧的场合,找地方我们喝酒去!”
“丫头,你知不知道我的衣服尺寸?”见她转身走了,他在她身后嚷道:“都换回女装了,步子迈小些,这样走路不好看!”
她已奔出了十丈之遥,听他一嚷,回头瞪眼道:“你说我什么,敢说我不好看?哼,你更不好看!”
“出尔反尔!”他走过去,笑道:“刚才是谁夸我英武,还有什么……这下子翻云覆雨,全体否决。要开席啦,还不走?”
她终于回嗔作喜,将他一挽,笑道:“我给你备的衣裳放在客栈里,快去换换,看我把你打扮得多英俊?”
“辽国皇帝想指给你的那个公子哥儿,会不会把我生吞活剥了?”
“不会!”她喜孜孜地把他挽得更紧:“一来他打不过你,二来他不如你这般英俊挺拔,见到你,自惭形秽还来不及呢!”
他正色道:“我是因为你,才甘愿被折腾得花枝招展。下不为例!”
“很委屈你吗?”她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作势欲咬,恐吓道:“还是嫌我眼光差?如果我眼光差,又对你、对你……哼,你岂不是也很糟糕?”
他知道说不过她,只好硬着头皮沉默以对,和她携手同回客栈。
她递给他换的,其实不过是套式样简洁的黑色劲装,确实没他想象中那般花俏不堪,拿来换在身上,寸毫不差,似是量身订做的一般。
她替他整整衣领,盯着他又看了许久,看得他心里发紧,悄声道:“不丑罢?”
她“嗯”了一声,忽地脸庞飞红,低下头去轻语:“浑小子挺俊的,前几年怎么都没发现?知不知道,你冲着我笑的时候,牙齿雪白雪白,眼睛又亮……真的很好看!”
他难得见她害羞脸红,只觉得既是有趣,又是可爱,忍不住将她额前一束青丝拂开,俯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一吻之下,忽又心生懊悔,怕惹恼了她,忙闭上眼睛不敢看她的怒目。
也不知过了多久,仍不见她有反应,他睁开眼来,见她依然近在咫尺,握着他的手舍不得放,脸庞似乎更红了。
“对不起!”他轻轻地道。
“对不起韩伯伯才是!”她回过神来,拉着他往外横冲直闯,一边嚷道:“不能太迟了!”
“不必这么急!”见她又原形毕露、风风火火,他忙劝道:“你穿了裙子,别跑那么快!”却不得不和她一样,大步流星、一路狂奔。
韩匡嗣与宾客们寒喧了几句,转身问道:“临风丫头怎么还不到?鲁王世子、千金等她很久了,她又野到了哪里去?”
韩德崇德:“她说要带朋友来,大概是接朋友去了。”
韩德让奇道:“她在上京还有朋友?是逍遥宫里的玩伴吗?”
韩德崇摇头道:“天知道!”
三人正在着急,忽听丫环嚷道:“北宫特使,你总算回来了。老爷派了三拨人出府找你!”转头过去,见北宫千帆正挽着一个男子进来。
厅中所邀,虽是些契丹贵族与重臣,但契丹尚武之风甚浓,故此对北宫千帆的放浪不羁、任性好斗不加指责,反而多有欣赏。是以众人对她印象颇佳,听她回来了,都过去寒喧。
萧氏兄妹见她携了个男子进来,两人神态亲密、笑容灿烂,都十分诧异。
萧人杰见了,惊讶之外又颇感醋意,缓缓走上去,想与迎面而来的这个男子握握手,用力捏一捏,给此人一个下马威。
梅淡如与萧人杰目光相接,脱口道:“人杰,是你?”
萧人杰一呆,讷讷地道:“梅兄,怎么是你?你们……”正文 下——第二回 到处芳魂感旧游
感怀
——李煜
层城无复见娇姿,
佳节哀缠不自持。
空有当年旧烟月,
芙蓉池上哭娥眉。
白心礼送旷雪萍下了山,见她一挥鞭,坐骑长嘶一声扬踢便跑,忍不住也快马加鞭,默默与她并骑飞驰。
旷雪萍淡淡地道:“贵帮内奸已然驱逐,该做的我也做了。李遇那孩子非要与你一战不可的话,念他是晚辈,望你海涵!”
“这些事烦劳你亲赴本帮,真是教我不安。”
旷雪萍眺望前程,漫不经心地道:“顺路而已,不足挂齿,更无须挂心!”
“这些年来,若是我的心意你从不曾考虑,算我唐突好了,对不起!”
旷雪萍黯然摇头:“不是你的错,阿眉走了这么多年,妙语也大了,你应该为自己考虑了,这个人却不该是我。旧恨未了、新忧又添,雷章采尚不知踪迹,对于妙语而言,亲娘也是不可取代的……”
“你难道从没奇怪过吗?”
“轮得到我奇怪什么?”
“你为何不奇怪,妙语没有娘,而我也只字不提自己的妻室?”
“或许,你还在思念阿眉?”
“你不奇怪,没有疑问,那就听我说:一,阿眉已经走了二十年;二,妙语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旷雪萍蓦然转头:“你说什么?”
“对阿眉来说,不管当年还是如今,即使她没有走,我也只是一个朋友而已,与清源、一笑、庭森都没有什么分别,我早就认了。对于妙语,我也没有辜负她的娘,因为我根本就不认识她的亲生父母!”
“当年你从大梁举帮南迁,带来的妙语,竟然是你收养的?”
“不错!”
“妙语知道么?”
“不知道。我不说,她也从没问过关于她娘的事,大概是不敢问罢。我打算对她像你们对风丫头一样,待她终生有托以后,再把她的身世告诉她。我不想妙语知道自己是孤儿的时候,身边没有人陪她、安慰她。她从小最爱哭,连打雷闪电都不敢睡觉,我不希望她觉得无助。”
“你一个人父兼母职,还真不容易!原来妙语和风丫头一样。”
白心礼见旷雪萍目中尽中怜惜,脱口道:“难怪风丫头和你比和斐宫主还亲,你真是位慈母!”见她脸色倏地一变,情知失语触痛了她的心事,忙又道:“我和妙语还真算有缘!”
“那些年,契丹人在大梁附近‘打草谷’,你能在兵荒马乱中遇上妙语,确是颇有父女之缘。”
白心礼回忆着,缓缓道:“那些年托义帮南迁,懋观的爹带帮中弟子先行,我作善后,独自上路。有一夜又刮风又下雨,雷电交加,我好容易才找了个破庙避雨,就在那庙里见到一个小女孩儿蓬头垢面坐着,被吓得哇哇大哭,看得我好心疼。”
“是妙语?”
“不错!当时她似乎有二三岁,两天没吃东西,饿惨了。我把冷馒头泡了水喂她,她一口气吃下半个,然后倒在我怀里呼呼大睡。”
“你的名儿也取得不错,所以她如今伶牙俐齿,却又不像风丫头那么信口开河。”
“当夜是九月初三,我索性把这天当作她的两岁生辰。说起她的姓名却也好笑。我问她姓什么,她摇头,说跟她哥哥同姓,不记得了。再问她叫什么,她口口声声说叫‘钓鱼’,我就乐了,哪有这么可爱的名儿?后来想了想,便以‘钓鱼’的谐音‘妙语’给她作了新名儿。听她说,好像是和哥哥被‘打草谷’的契丹兵马冲散之后,被一群乞丐收留了几天,又将她置于破庙里,正好让我碰上。”
“妙语还有兄长么?可知下落?”
“她连童年的事都忘了,当年她太小,我问不明白,此事便搁浅了多年。”
“难怪妙语和风丫头投缘!”
白心礼怕触痛她的心事,忙道:“诗铭外圆内方、庄重严谨,若传衣钵,可堪大任。临风虽任性了些,却是个热血热肠的孩子,又如此亲近于你,还感伤什么?”
“我怎能不感伤,风丫头情归何处尚无所知,铭儿和裁云又夹缠不清,空误青春,唉!”
白心礼低头道:“其实妙语也很崇拜你,很羡慕临风有旷姑姑疼爱……你不嫌妙语笨、不如临风讨你喜欢的话,她一定会很开心。”
“妙语可比风丫头省心多了,风丫头有妙语那般懂事的一成,我也会笑得睡不着!”
“你喜欢妙语,我就放心了。有妙语相陪,你也不会寂寞,她知道身世之后也不会那么无助……你看呢?”白心礼忽地有些忸捏。
“妙语聪明伶俐、嘴甜心热,我怎会不喜欢?”旷雪萍诧异地瞥过去,正见白心礼目光灼灼地瞧着自己,似想透过她的双眸瞧到心底去。她立刻转开头,叹道:“心礼……白帮主,你不明白!”
“除非你还在想着雷章采,不然,还顾虑什么?孩子么?妙语可以做你的孩子,临风和诗铭早已是你的孩子了!”
“够了,不要再提雷章采!”旷雪萍挥手打断他,淡淡道:“我会疼惜妙语,把她视若风丫头和铭儿一般地庞爱,你可以放心了。至于其他的,我都无法保证!”
白心礼微微点头,涩然道:“妙语日后有福了!日薄西山了,我送你入城。”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心礼——咳,白帮主,请回罢!”
白心礼又是一声苦笑:“那就不远送了,雪萍——嗯,旷帮主,你,多保重!”
日薄西山,西天如血——心里滴出来的血!
北宫千帆奇道:“你们认识?那我就不必介绍啦!”
梅淡如微笑道:“萧公子侠骨仁心,可算辽国俊杰、人中龙凤!”
萧人杰谦道:“梅兄英雄出少林,技高而不骄、艺博而不狂,才是谦谦君子、关中侠士!”
北宫千帆啧啧称奇:“这又不是互吹法螺的肉麻大会,牙酸满地哉!”拉了梅淡如坐在萧氏兄妹身边,对二人的相识甚感兴趣。
萧艳杰忽道:“去年在中原救了哥哥一命的,便是这位梅少侠么?难怪你景哥哥仰少林武功。临风姐姐原来也是梅少侠的朋友。”
北宫千帆圆睁星眸,更是好奇。
萧人杰见梅淡如并无叙述之意,便道:“去年立秋日,我随一支商队同行。过邯郸之时,遇到了一伙蒙面匪人半路拦劫。本来失财免灾,我入关也只是想四处揽胜,玩一玩而已,便也拿了财物出来奉上。岂知这群流寇动了杀机,拿刀出来砍人,眼见他们砍倒了四五个人,我气不过,不自量力跑出来挑战,却只打倒了五个。为首的那个和我交手几个回合,被他在背上一戳,我居然不能动了。后来才知道那功夫叫点|茓。”
萧艳杰续道:“听哥哥说,这时候从天上跳下一个威风凛凛的少侠,哈,几个回合,十几个流寇便都挂了彩,然后逃之夭夭。好威风呀,原来是这位临风姐姐的朋友,幸会!”
“萧公子明知不敌,却甘冒性命之险仗义抗匪,才真正令人钦佩。”梅淡如诚挚地赞了一句,才道:“他们落荒逃去之后,我才忽地想起为首那个没左臂的……”
“于小野?”北宫千帆道:“怎么不让他犯到我手上!”
萧人杰道:“你们连流寇之首的姓名都知道?啧啧,了不起!”
梅淡如笑道:“为首的那个,他左侧的断臂,正是拜临风所赐!”
北宫千帆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若非你当年多事,哪有于小野和姓田的丑八怪今日之神气?哼,纵虎归山!”
萧人杰听她埋怨,忙道:“梅兄一心救人,无暇去追赶匪徒。当日他那盒膏药也真神,被砍伤的伤口经药一抹,便立即止血了,想到梅兄还是医道高人,我更是钦叹!”
梅淡如道:“连这生肌红玉膏也是临风所制的,你夸错了!”
北宫千帆斜乜他一眼,哼道:“都是你不学医道!区区生肌红玉膏,少林高僧岂会制不出来?”
满堂宾客都已听得出神。萧人杰怕北宫千帆再度抢白梅淡如,忙岔了话进去,将当日情形叙述得绘声绘色,连韩德让都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叹息。这种交手,于梅淡如和北宫千帆早已数之不尽,此刻见一干人如听神话的表情,二人惟有相对微笑。
座中宾客既由萧人杰口中听说,又见了梅淡如的劲健神采,自然不得不信。此时再打量他:衣着简洁而不花俏、神色自如而不狂傲、举止从容而不惫懒,兼之方面大耳、剑眉朗目、直鼻阔口、身形挺拔,谈笑间气宇轩昂、豪迈英武,却又冲淡平和,毫无咄咄逼人之势,契丹人尚武风气甚浓,是以满堂宾客都对他大起好感,再一见他与北宫千帆的亲密神态,更多了几分了然,不但替北宫千帆高兴,还暗自赞她有眼光。
萧人杰本对北宫千帆颇有好感,又自认勇武不凡,虽曾想到她倘已心有所属,料来也不过是汉人中的文弱书生而已。此刻见她心仪的却是自己生平最佩服的人,心中微酸,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除了托庇祖上的所谓身份地位之外,是决计比不上梅淡如半分的。再看他们的灿烂笑容,男儿伟岸从容、女子俏丽潇洒,确是一对再相配不过的须眉巾帼,终于甘败下风。
一席既终,宾客皆散。韩匡嗣既见二人联袂而来,自然知道北宫千帆的暗示,心里暗暗高兴,即殷勤挽留梅淡如入住韩府。北宫千帆怕梅淡如推辞,忙不迭地应下,就跑去和丫环一起为他安排客房,打点用具。那丫环也知趣,收拾了客房,留二人在房中,便自行退下。
北宫千帆见梅淡如四顾一番,却了无睡意,便道:“我们从府后的院墙跃出去,有一个好地方,你等我一下!”转身跑出门,不一会儿便负着琴匣奔回来,两人一起往后院跑去,跳过墙,又小跑一阵,果然听到水声淙淙,已到了一条小溪边。
北宫千帆道:“我知道你最讨厌吹法螺。此刻夜深人静,不如来这里听我弹琴好啦!”
梅淡如笑道:“你不怕对牛弹琴么?”
“即使牛不入耳,可总是在身边陪着我,就当作取悦自己好了。你若和我谈武学,不也一样牛不入耳么?彼此彼此!”
听她说得坦白,他反而心一安,坐在她身边坦然道:“那就尽管对牛弹琴罢,反正月明星稀,我赏月总是没错的。”
“是呀,看星星、数月亮,就不会无聊啦!”
“数月亮还不无聊?”他笑出声来,轻轻用手梳理她的乱发,叹道:“你总喜欢说反话!”
“你是武牛,当然不懂!”她也伸出手去,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糟,得意地笑道:“正因为满天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都叫星星,实在普通得让我懒得数。月亮就不同了,数来数去只有一个,就好像江湖上,数来数去沽名钓誉的人物像星星那么多,可是真材实料的‘惊风破云’大武牛,却只有一头!”
“你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反正不管褒贬,就因为只有一个,才特别稀罕,只不过,嘿嘿——”她眼珠骨碌碌一转,又笑道:“我要是欺负你,你气呼呼地挺肚子的话,就像满月;若是不生气没血性的话,就瘪成初月啦!”
他失笑道:“说来说去还是讽刺,你的嘴可坏到家了!”伸手去拧她的耳朵,她头一偏,张口便咬,吓得他一缩手,笑叹道:“我投降。你弹琴,我数月亮,再不惹你了!”说罢,果然闭口不言。
她调了调弦,向他道:“我真佩服蕊姐姐和娥皇姐姐,一个从古籍中翻寻,编撰了《古卉谱》;一个仅凭一册残谱,就修复了失传两百年的《霓裳羽衣曲》。曲子我稍学了些,比三姐是远远不如的,反正你也不是你的高师弟,就凑合着听我弹吧。”
梅淡如不愿打扰她的思绪,只轻轻一点头。
她低头拨弦,行云流水般弹了起来,忽如百鸟朝凤,又如鹤立鸡群,再一听,又好似风拍阑干、马踏清月、嫔娥鱼贯列、美人舞瑶殿……
他虽不通音律,却也知道《霓裳羽衣曲》的来历,不觉出了神:“二百多年前的杨玉环是个代罪羔羊,现今大周后又芳魂早逝,难道红颜都会薄命么?”心里一寒,不觉紧紧地环住了她的腰,似乎害怕身边这个俏生生的精灵会离他而去。
北宫千帆弹得专注,被梅淡如拦腰搂住,竟浑然不觉,依然自我陶醉。
他第一次与她如此亲近,耳畔是她行云流水般的琴声,呼吸中是她发梢鬓间的馨香,情不自禁之际,下巴枕在她肩上,注视她的纤纤玉指在弦上滚、拂、拨、注。
“我们才相处了大半个月,她已开始嫌闷了。她喜欢的我都没兴趣,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也全让她说了,我一句也没说过。再过些日子,她会不会因为感到没趣,就此一走了之,万水千山也再寻觅不着?”他渐渐感到不安起来,然后朦朦胧胧地入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似有水珠打落,忽闻耳边一声低呼,他惊觉之下,又听到一阵雷声,睁眼一看,她已收好琴匣、正轻轻唤他。
“真是风云难测,竟然下雨了!”他尴尬地一缩双臂,迅速脱下长衫罩在她头上,负了她的琴匣,拉着她飞身而起。两个人嘻嘻哈哈施展着轻功往回跑,跳墙入院,各自回房。
换下衣服,已是深夜了,他却了无睡意:“当年不知她是个姑娘,不小心撕破她衣裳一小块,她就气得想要阉我。今天明知故犯,她怎么不嗔不恼?是了,一定已经想到法子来整我了。”
心念方动,叩门声即起,果然是她来了。他心里一紧,正在思考招架之策,忽听雨声淅沥,恐她受凉,未及多想便去开门。
只见她托了个盘子进来,指着热腾腾的碗道:“别着凉了,快把姜汤趁热喝下!”
“是不是泻药?”他看着她坦率得没有半分杂质的眸子,忽地心头大愧,仰头把姜汤喝了,终于道:“刚才对不起……”
“你真笨,受凉的人只能驱寒,怎么能吃泻药呢?”她一脸讶然,又恍然道:“你以为听我弹琴听睡着了,我会拿泻药整你?唉,你的涵养功夫已经很高了,明明不喜欢音律,居然撑了那么久才打瞌睡,该不是说反话,讽刺我弹琴扰了你的清梦吧?”
他惊奇地注视着这双纯得几近透明的眸子,彻底领教了她的懵懂,心中暗笑:“穿着古怪、行为疯癫,原来你不是可恶,而是无知!”
看着他偷笑的表情,她更是奇怪,一拍他的肩膀,问道:“笑什么,是我脸上开花了,还是头上长草了?”
“风丫头!”他还在笑,举手投降。
“师父,您怎么会到洛阳?”余东土摆上酒菜,斟了一杯酒。
司马一笑道:“找到你我就放心了!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人来骚扰你么?”饮了两杯,端详她片刻,皱眉道:“怎么瘦了?在外面不习惯,为何不早些回山庄?丘少堡主与你同行,怎么没见他?”
“逸生出去了,待会儿回来拜见您!”余东土斟上第三杯,笑道:“宫主和左护法消气了没有,风丫头能不能回山庄?”
“唔,办完事应该回了罢!”
“风丫头有什么事要办,盗丹还是盗宝?”
“好像是查些事情,如今已到了辽国。待回返山庄后,你一问她就知道了。”
余东土抬眉笑道:“听说辽国拥立新君,居然有风丫头的份。这和江湖之事似乎没什么关系呀!”
“风丫头误打误撞而已,她本来是为了——呃!”司马一笑顿了顿,忽道:“是不是山庄太冷清,你想念风丫头了?”
“是呀,她能回来,我自然高兴。不知道她会不会去幽州分坛小住几天?”
“有熟人才好胡闹,她自然会去!”
“想起幽州,我也有十年没过去看看了,不知那儿的风土人情可有变化……对了,当年在幽州时偶尔听到一件江湖琐事,说是一对武林中的神仙眷侣在那儿殉情。可是这个故事一直听得不完整,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卟——”司马一笑一口酒全喷到了桌子上,强笑道:“我最不爱打听江湖传闻,你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听说死的女子是当年武林中的第一美人,师父您真的毫无耳闻么?”余东土笑叹道:“那就怪了。最近好像有传闻说,左护法便是当年拆散人家有情人的那个……唉,谁这么居心叵测,竟然恶意诋毁?”
司马一笑淡淡道:“你也认为是恶意诋毁,那就行了!”
余东土一边看他脸色,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既是谣言,左护法又不出面辟谣,真是高风亮节。不过若遇上不解内情之徒,将这误会成是默认,好像风丫头那般年幼无知,竟然误会自己的父亲……女儿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嘭!”司马一笑一皱眉,不觉间捏碎了酒杯,抬头注视她片刻,忽道:“东土,师父看着你长大,知道你心思缜密。到底你听到些什么、想问些什么,开门见山罢!”
“好,师父,恕徒儿忤逆!”余东土不再绕弯子,迎着他的目光问道:“我爹娘是被北宫庭森拆散的么?我娘为北宫庭森与斐慧婉夫妇所害,他们良心不安,才在我六岁那年寻到我、收留我以图良心安宁,是不是?”
司马一笑一拍桌子,喝道:“谁说的?”猝然起身,忽地头一晕,复又坐下,皱了皱眉,苦笑道:“很好,你居然对我下‘风月散’,怕我恼了会罚你么?”
余东土屈膝一跪,低头道:“徒儿只在酒中放了些普通蒙汗|药,岂敢施‘风月散’。虽如此,却也是忤逆之举。师父,求您具实相告,江湖传言究竟是真是假?”
“我若说是假,而你又不信,是不是打算一剑刺过来呢?”司马一笑长叹一声:“你在酒中所下的蒙汗|药,我已用内力逼出来了,不过这‘风月散’,还真是厉害!”
余东土惊道:“徒儿怎敢……”忽然发现自己跪在地上无法起来,力乏全身,果然是中了“风月散”后的情形。
司马一笑奇道:“东土,你怎么也……”一语未毕,门外传来一阵阴森森的冷笑,不禁脱口道:“雷章采,果然是你!”
冷笑未止,一人推门而入,低喝道:“东土,你问这些做什么?吩咐你酒中下毒,你却只下蒙汗|药,果然是对义父有所怀疑。”进屋的男子以黑巾覆面,似是没脸见人一般。
余东土挣扎道:“其中必有误会,东土希望查得水落石出之后再动手,以免殃及无辜。义父您老人家三思啊!”
雷章采冷笑道:“你既然有所怀疑,义父只好亲自动手了。”
司马一笑道:“雷章采,你够狠!当年韵冰为了幼子之事去丘家堡理论,与丘义正二堡主动手不过十数招,未分胜负便作罢撤回。可是丘义正却是被抬回堡中、重伤而亡的。那个与人勾结、蒙面伏击,又留下丐帮信物的人,想必就是你了。当年你武功不算高,那么与你勾结的高手,是个什么人?”
雷章采道:“你去问阎王吧,他清楚!”
余东土喘息道:“义父,在事情尚未查清楚之前,若杀了师父——姓司马的,反而查无头绪了。”
雷章采笑道:“头绪自然会有的!我杀了司马一笑,将你先奸后杀,留下丘家堡的兵刃……你说,逍遥宫与丐帮是去追杀丘逸生呢,还是会血洗丘家堡?”
司马一笑忿然道:“雷章采你听好了,当年你灌醉阿眉交给丘义正做交换,要做丘家堡第二席。不错,丘义正对阿眉是有好感,可是他没有你那般下流,那一夜什么事也没发生,你以为东土是丘义正和阿眉的私生女儿,你没有得到丘家堡第二席,就故意制造机会,让丘逸生总是误打误撞为东土的遭逢偷袭施予援手,以此让他们兄妹乱仑作为报复,你大错特错了!”
余东土颤声道:“义父,师父……你们在说什么?我不懂!”
雷章采恨恨地道:“徐眉那个贱人,若非当夜和丘义正有事,怎么会出余东土这个贱种?哼,我把这个贱种先奸后杀,然后你的公布身世。就是你们兄妹乱仑未成事实,一样让你们遗臭万年!”
司马一笑道:“若非阿眉揭发,谁会知道你人面兽心?你迷Jian飞妙、以此要挟,害她羞愤自尽,害慧婉和雪萍痛彻心肺,害珍珠掉泪、阿昕险些受骗……你想利用妻子的美色引诱别人、从中取利而不成,被阿眉毁容、飞灵削去半个鼻子,更挑拨起丐帮与丘家堡的数年心结难解,如今还让年轻的一辈同室操戈,你真厉害!”
雷章采点头:“死到临头,你终于聪明了!”
余东土倚着墙喘息,不住颤抖,不胜惊惧。
司马一笑道:“你掳走东土,扔在妓院门口,诅咒她终生为娼。可惜苍天有眼,我们总算在沧州找到了东土,还赎回了中原,这就叫做人算不如天算!”
余东土虚弱地道:“义父,你不是说,是北宫庭森夫妇将我扔到妓院里去受苦,又假惺惺赎我出来,让我感恩一生的么?师父怎么又说……”
雷章采道:“若非逍遥宫与丐帮,我怎会变得不人不鬼?是他们逼我的,特别是徐眉这个贱人。哼,越是长得好看、会武功,又读了些书的女子,越是该死!美貌女子只会让人得不到时朝思暮想,得到以后又患得患失;会武功的女子,无论武功高低,总有男人会吃亏,这些贱人偏偏轻易又不肯屈服;若是女子书读得再多些,更是该死,只会挑拣男人的不是,莫说要她驯服听话,便是想她柔顺些也难——世间便是有了这三种贱人,才会将堂堂正正的大好男儿连累葬送了……”
雷章采越说越气,一步步走过来,目露凶光,不住冷笑。
司马一笑又道:“当年将北宫烈夫妇有藏宝图及秘笈之事传遍江湖,以致他们招惹杀身之祸的那个人,想必就是生死未卜的你了?你抢走阿烈的未婚妻,好容易人家再得良缘,你却从中破坏。阿昕远在高丽、不问江湖,也被你牵扯进来,还害得六个孩子成了孤儿,这些人又与你有什么仇?”
“哼,好不容易有个异国公主垂青于我,我高丽驸马当不成,也要让他们不得安宁。王昕那个笨女人,宁可要一个被人抢走未婚妻的绿帽王八,我哪里不如北宫烈了?”
“你设局让阿昕与前任准驸马决裂,真相大白之后,谁会看上你?可惜你出卖自己妻子不成,远走高丽设局夺驸马之衔未遂,回返幽州时终于撞上了我们。这是你自作孽!”
“说什么都没用了,当年你不也是徐眉那贱人的裙下之臣么?余东土这个贱种,有没有你的份?”
“住口,不许污辱阿眉!”司马一笑怒喝一声,续道:“你听好了,阿眉生下的东土是一个难产儿。虽然东土的父亲是一个衣冠禽兽,可是她的娘,是世上最美、最善良、最刚烈的女子!而且阿眉难产,乃是拜你那一掌所赐!”
雷章采呆了一呆,狂笑道:“你说这丫头是我的种?哈哈哈,她哪里像我,只凭你一句话,就想骗得我饶了她?”
“幸而东土一点也不像你!”司马一笑长笑一声,起身拍拍尘土,冷冷道:“因为东土是阿眉的女儿,我的好徒儿!”
雷章采一震:“你,你——‘风月散’……”
“哼,雷章采,你以为只有别人才会中计?”一声冷笑,两人破窗而入,一个是客北斗,一个是位中年美妇。就在同时,梁上跳下来一个人,竟是北宫庭森。
那中年美妇切齿道:“你终于亲口承认了,相公原来是你害的。和你勾结的,还有谁?”来者正是丘义正遗孀、丘逸生之母,丘二娘白珍珠。
雷章采惊道:“你事先服过‘清心丹’?”
司马一笑道:“聪明!”
客北斗笑道:“我们五姑娘棋高一筹,东土姐姐,你的女诸葛之号不如让给姑娘罢?”
“啊!”余东土惨呼一声,晕了过去。众人一呆,雷章采趁机跳窗而逃。原来是余东土肩上被Сhā了一把淬毒的镖。
客北斗急了,忙嚷道:“快救人呀!”迅速跃过去,将余东土揽入怀中。正文 下——第三回 春花秋月何时了
书琵琶背诗
——李煜
侁自肩如削,难胜数缕绦。
天香留凤尾,余暖在檀糟。
“叫吃,你又输啦!”北宫千帆撅着嘴,一脸不耐烦。
梅淡如好脾气地收拾棋子,笑道:“谁叫我笨呢?”
“你烦死了!”北宫千帆一脸没趣,对他又凶又狠地做鬼脸。
“欺负了人不过瘾,你还好意思生气?”二人含笑过来,是东野浩然和西门逸客。
北宫千帆跃起来,嚷道:“淡如闷死人了,二姐三姐,你们对付他好啦,我要易容出去,找个地方鬼混!”
“你混得已经够鬼了!”西门逸客忍住笑道:“北斗飞鸽传书来,说你的妙计已让雷章采现出原形,不过,东土受伤了!”
“什么,老鬼和酒鬼怎么不好好保护东土姐姐?他们真丢脸!”
东野浩然递信给她,摇头道:“信很短,具体情况不太清楚!”
梅淡如抬头问道:“那一天你与水仙子、东野、西门二位庄主商议半个时辰,要水仙子连夜赶回中原,一别才十几天,事情就办妥了?”
北宫千帆嬉笑道:“不想想我是什么人!”
梅淡如报以微微一笑,继续低头收拾棋子,东野、西门二女见他如此宽容,相顾摇头。
梅淡如又道:“这次你总该回山庄了罢?”
“这个自然,我们收拾行李,立刻起程返中原好不好?我已经发霉了!”
“好歹也算个大辽国的特使,不向同僚道别,也该向长辈辞行,摆一席回请,感谢韩前辈、萧驸马的数月款待照料罢?”
“又没放火烧韩府和驸马府,有什么好回请的?”北宫千帆一脸厌倦。
东野、西门二女瞥她一眼,暗替梅淡如叹息不平。
梅淡如失笑道:“世间若有强匪成了气候,你不妨加以笼络说服,说不定可以做强匪国开国皇帝呢!”说得三个女子都大笑起来。
东野浩然道:“该带梅公子见长辈了。”
北宫千帆脸一红,嗔道:“有人连自己都没顾上,还管别人!”
东野浩然听了,低头不语。西门逸客用肘捣了北宫千帆一下,岂料她又道:“高公子温文尔雅、文武全才,可比淡如……呜!”却是梅淡如顺手塞了块点心封住她的贫嘴。
西门逸客忽向梅淡如一揖,似笑非笑地道:“梅公子,日后你不想吃风丫头苦头的话,非但功夫要强过他她,还须多长只眼睛在脑后!”
“西门庄主教训得是!”梅淡如微笑一还揖,顺手一格,将北宫千帆偷袭过来的招数化解开去。
七月,天道立秋。
梅淡如与北宫千帆在山顶迎风对视,相顾无言。
轻轻的风,淡淡的云,浓浓的夕阳,仿佛夕阳下这两个一淡一浓的人。[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梅淡如默默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他们之间,气氛似乎开始随着秋凉而僵而冷了。谁的错?谁做得不够?眼前这个女子,已经倾尽一切智慧,努力维持了他们之间朝夕相对却不郁闷的气氛,不应该是她的错!可是他也没有错,这个渐渐浮出水面的僵局又不是他造成的!
北宫千帆遥望夕阳,也是无语。她说什么呢?这四个月的朝朝暮暮,为了能够生动有趣,她几乎绞尽脑汁,只是四个月而已!逗趣、耍宝、捣蛋、贫嘴……她真是尽了力,让他笑了个够,比以前开朗了许多。可是她为什么会累?当相思落实成具体的每一天后,怎会这样琐碎、无聊、让人厌倦?而她的笑闹,于他会是一种调和还是骚扰?她忽地钦佩起那些多年之后依然相敬如宾的夫妇来,更叹服那些年纪轻轻就敢于成家立业的少年夫妻。
他端详她,她依然是那个裙裾轻扬青丝如云的女子,眸子里依然流转着夕阳的灿烂。她没有变,对他的笑容却不同了,少了兴奋狂喜,多了些疲惫和不愿让他看到的落寞。
她打量他,他依然是那个挺拔英武顶天立地的男儿,眼睛里依然流露着风云的淡泊。依然是他,看她的神情却已不如昔,少了观察欣赏,多的是歉然与点到即止的不安与犹豫。
情冷了,心淡了,还是渐渐擦亮眼睛,彼此彻察了?
“阿嚏!”她的青丝拂过他的鼻子。
她吁了口气,终于开口:“今天到了好多人,听说白叔叔也会带妙语姐姐上山。”
“嗯,可以向白帮主打听妙语……白姑娘的身世了。”
“今天我们回‘临风居’用晚饭,再去‘分雨榭’会他们,我船上备了你最喜欢的‘巾帼羹’。”
“偏劳你了!”
“你对我好像越来越客气了。”
他微笑:“我们应该相敬如宾,对不对?”
她也微笑:“相敬如宾?我们是客客气气地认识的么?”
他回忆着,有些神往:“记不记得我们差点决斗的地方?若非你大姐夫及时劝阻,我还真得硬着头皮接下你的挑战……”
她也在回忆,叹息:“当日和三姐在西湖上与夏大哥告别,在那叶扁舟上与你擦舷而过,不经意瞥你一眼,就知道你功夫不错。没想到我上贼船、闹水寨,居然引来了你。”
“如果我们是在西湖上泛舟交手,以你的轻功,会不会赢面较大?”
“但如果我们在天竺山平地交手,以你的深厚内功,赢面也很大!”
“那么,为什么约我在于你不利的地方决斗?”
“我才不想被你小看呢!”她一伸舌头,忽地将他一拽,笑道:“回去吃鱼羹!”握着他的手往山下开跑。
他只觉掌中温润细腻,一呆之下,被她强拉过去,收势不住,两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
“风丫头,撞到额头了,痛不痛?”他一急,低下头去看她,两个人的额头又撞了正着。四目相接、耳鬓厮磨的一瞬间,忽地发觉对方的呼吸变热了。
“我有没有闷得你厌倦郁闷、疲惫不堪?”
“我有没有吵得你无法安宁,心烦意躁?”
“是有些吵。不过习惯了你的笑闹,耳边重新清静,会很不好受!”他深深地看着她,点头坦白。
“是有点闷。不过有本事让我觉得闷的,放眼江湖,独你一人!”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终于招供了。
“对不起,我太闷!”
“我也对不起,我太吵了!”她轻轻一笑,看着他发烫的脸,想到自己的脸也好不到哪里去,忽地心里一热,双足微掂,仰起头来在他额上轻轻一吻,迅速退了几步,尴尬地笑道:“再不下山回去,明天的太阳也要起床了!”说完,立刻一起身,飞奔而去。
梅淡如与北宫千帆跨进“分雨榭”,见厅中尽是熟人,也不知要商议什么大事。
北宫千帆乍舌道:“人到得这么齐,你们在商议推选武林盟主么?”
梅淡如向白心礼深深一揖,看一眼白妙语,未及说话,便被北宫庭森挥手止住,向他道:“淡如你的疑问自会得到满意回答。今夜有几段江湖旧事要一一道来,和你们这些孩子都有些关联,先坐下再说!”
旷雪萍则道:“风丫头混迹江湖,你先把查到的细细说来!”
“此事先从‘八仙匕首’说起!”北宫千帆将这几年的线索串了起来:“当年一日之间灵隐、奉先、清凉三寺遭遇夜访不速之客,而玄则、清耸二位高僧,都师承于故去不久的文益大师,此事或许与大师有些联系。文益大师是方外之人,不问江湖事已久,就只能从他所结识的江湖人物开始追查。”
齐韵冰点头道:“当日我们也是这样分析的。你有什么发现?”
“本来没有,我几乎忘了此事!只是在太原见到一位故人,让我心中好奇,就顺着这条线索查了下去。我一路易容跟踪,然后看见此人与东土姐姐、丘少堡主居然同入一座庄院深夜长谈,便发觉不对劲了。”
丘二娘切齿道:“雷章采?”
余东土心里有愧,歉然低下了头。
北宫千帆点头道:“就因为是这个丑八怪,让我心生疑窦。当夜我挂在檐下屏息倾听,听到丑八怪说了一大堆爹的恶行,东土姐姐虽称他作义父,却不太相信他的话,说要查到真凭实据才信。正好那时候江湖流言四起,全是对爹娘的诋毁谣言,我便猜想,这个丑八怪大概就是谣言的源头。当时,我还道他是为了杭州分舵那件事,将对我的怨恨怒迁于爹娘。”
余东土低声道:“谣言四起之初,我一点也没放在心上。虽然对童年略有印象,却也十分模糊。那天在邯郸无意撞到此人,他向我暗施‘春眠散’,我服了‘清心丹’没着他的道,故意假装被药弄倒,想等他无礼之时惩诫于他。可他一点恶意也没有,口气也很慈和,将我的生辰八字、娘的姓名生辰、甚至我的胎记,都说得毫无错漏。见我不那么警惕了,他才说,我爹娘是被丐帮与逍遥宫强行拆散后,殉情而死的。留下的我,斩草除根又恐遭天谴,便将我扔到妓院门口,让我幼年受苦,再设计赎我和中原跳出火炕,控制我的心智,为逍遥宫驱策……我既然不信,便要去证实。”
丘逸生道:“雷章采也是以同样手段,先以‘春眠散’让我无力反抗,再将先父的仇往齐长在老身上推,说是北宫护法出手袭击,将我爹重创。本来这段江湖悬案,丐帮虽有嫌疑,却无实据。况且严长老的夫人是娘的师姐,便是考虑这份交情,丐帮与逍遥宫中人也不会下此毒手。后来又想起娘曾说过,齐长老的爱子在襁褓中便为人所掳,对方使我丘家堡的武功与兵刃,就怀疑此事多半是用心险恶之徒挑拨离间,从中渔利。因此,这个丑八怪虽然把许多当年不为外界所知的细节说得甚是仔细,我仍不相信。回告给娘知道,娘吩咐我不可妄信人言,以免殃及无辜。”
北宫千帆道:“当夜在檐下听到你们如此谨慎,心头大石这才落下。此后去华山拜访陈抟道长,与他分析了一下,最后决定由我一人来追查此事。当时隐约觉得这后面似有甚大牵涉,恐祸及山庄,就先预演了一场华山盗丹的戏,回山庄又故意惹爹生气,弃庄出走。再伪造山庄和逍遥宫的联名驱逐令公告江湖,这才敢孤身行动,着手往下查。”
金飞灵笑道:“你扮作俞清涟的侍女潜入英杰帮,想必此事牵连到俞氏兄弟了?”
北宫千帆道:“当日扮你金姑姑,正撞上齐姑姑和湘云哥哥的一场团聚,才触动思绪。”
莫湘云诧异地看着她,听她道:“骗湘云哥哥夜入清凉寺、偷袭淡如的,正是英杰帮的人,这不太巧了么?我曾亲眼见过雷章采某夜从天台山总舵下来。俞氏姐妹品性纯良,俞清泓向来不齿兄长所为,避而远之,俞清涟又对兄长所为一无所知,雷章采自然是和俞豪英、俞豪杰有来往。我索性扮成卖身葬父的孤女,让俞清涟收留,就是那个被你们拆穿的依柳。”
南郭守愚续道:“你从英杰帮着手,果然发现事情越来越复杂,而俞三当家又对你起了疑心,便另觅线索,查到了拥翠庄?”
“当日心血来潮扮成三姐,打算在庐山游览够了,再换回本来面目去查晋崔,岂知……”北宫千帆看一眼严未风与严子铃,向游西天道:“这段请西天姐姐来说。”
游西天当即从途中遇董非相告另有人使“冲天腿”说起,然后是二人夜潜拥翠庄,发现严子钦正欲迷Jian北宫千帆所易容的西门逸客,及其董非遭偷袭、沈独贞墙外冷笑解围,等等。
游西天说完,北宫千帆才道:“我和西天姐姐打了商量,她去回告三姐,我北上继续追查。没几天,就遇上了淡如与杨公子,那天我扮的是个车把式。杨公子与雷章采的交手,他们师兄弟比较清楚。”
杨天如便将当日托义帮洪桥遭遇追杀、自己被暗算、东野浩然与梅淡如援手、洪桥身亡、他们师兄弟狼狈出逃等经历简略说了。
东野浩然道:“杨公子伤势、洪前辈死状同薛妈妈的相同,都是为内家重手所伤。即使出手的不是同一个人,至少也有渊源。”
金飞灵黯然道:“此乃我帮武学圣典《披靡宝鉴》的‘摧枯拉朽掌’,威力不在‘冲天腿’之下。出手的自是雷章采无疑,同谋是不是英杰帮?”
北宫千帆摇头道:“是于小野纠结的乌合之众。我别了淡如与杨公子,再度上华山拜访陈道长,不巧遇上失踪了近一年的智瑞师姐。她的惨况,大概你们都有耳闻罢。”
李卫如切齿道:“我亲护智瑞师伯的遗骨回嵩山,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可冲动,临风自会追查此事!’我回禀了方丈师伯祖,他老人家也吩咐我等候五庄主的追查结果。原来五庄主已手书托人交给他老人家了。陈道长告诉我五庄主追查到了关外。五庄主孤身犯险,大智大勇令李某钦佩!”
北宫千帆向梅淡如笑道:“梅二公子,李大师兄可比你会吹法螺拍马屁呀!”
梅淡如见师兄颇为尴尬,忙摇手示意,请她不要胡乱揶揄。
客北斗忙道:“我在高平撞上姑娘,她告诉我西河帮内奸是许庸夫,又推断此人必已勾结英杰帮,我们就分头行动,她去燕京和上京继续追查,我去向谷……帮主报讯,没想到去迟了,谷帮主已下了海。等我到上京与姑娘会合,她又查到雷章采在辽国也有势力,我又连夜离上京返中原,赶到洛阳,与司马管家、左护法、丘二奶奶瞒着东土姐姐定了条引蛇出洞之计,结果害东土姐姐受伤中毒……”
北宫千帆这才道:“那日在华山,陈老道交给我一方铁匣,锁孔已坏、钥匙无用,为智瑞师姐所藏。我花了三个月才打开铁匣,取出两本册子:一本是文益禅师生前笔记,一本是另一位大师的手记。文益禅师笔记中并无希奇,对照另一位大师‘慨善’的手记,便瞧出了些端倪。慨善大师出家前是智瑞师姐第一派师门的师弟,铁匣就是他交给智瑞师姐的。他的行踪,恕我不能奉告。齐姑姑,当年湘云哥哥被掳、丘家堡悬案,这些往事可否告知小辈们?”
齐韵冰一边回忆,一边将昇元五年金陵石城山下的往事说了,又追溯到与石义德的争执,再将自己当年为文益所救、莫春秋不告而辞为他寻子,以及后来约见丘义正,交手十几招各自撤回……二十几年的往事说完,已泪流满面。
莫湘云续又将自己被僧人收养于寺庙,十六岁时拜莫春秋为义父、始习武艺,再浪迹江湖的经历也说了。
北宫千帆道:“文益禅师的手记本是一些不经意的记裁,为人所重视如此,以致于夜行人潜入清凉、灵隐、奉先三寺,便是因为这本不值钱的册子里,有两页关于个人疑虑的随笔。这疑虑是关于齐姑姑当年被暗算后,发现的蛛丝马迹和推断。”
丘二娘皱眉道:“非我丘家堡所为,又是何人嫁祸?”
北宫千帆不答反问道:“那几年丘大堡主病故。身后无子嗣,二堡主过于敦厚,魄力不足,是以发贴广募武林贤才,以期得一俊杰与他共主丘家堡大局,可有此事?”
丘二娘道:“不错,就此惹来了雷章采。他未得丘家堡第二席,是以挑拨离间,此事我已得知。难道还不止他一个?”
“当然少不了他的份!”北宫千帆又向齐韵冰道:“齐姑姑,你和智德大师这段恩怨中,总是不时地穿Сhā了一个人,你不觉得太巧吗?”
齐韵冰皱眉不语,莫湘云脱口道:“我义父号‘轻描淡写’,生性淡泊无争,临风,你可要有真凭实据,才可以说出结论。”
“湘云哥哥,你所居的寺庙‘明微院’在瀛州,对不对?”
莫湘云点点头。[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
“为什么你在金陵为人所掳,居然会被辽国寺院的僧人收养?你那个寺院附近,正是九州门的瀛州分舵。当年勾结雷章采的,就是九州门掌门。如今勾结英杰帮的,也是这九州门。”
“申晓波,九州门?”齐韵冰的眉头皱得更紧:“当年‘幽蓟三英’中童岷遭人暗害,遗下幼子童舟;俞年山创立英杰帮后病故,遗二子二女;惟申晓波的背景不明,不知他怎会忽然崛起,莫名其妙创下九州门,威震江湖二十年。此人虽说名声不好,可是与义德……智德大师并无恩怨,更与丘家堡、丐帮毫无瓜葛,他这样做,可有好处?”
“当初我查到九州门头上,也以为是申晓波的主谋。一路北上,往辽国而去,才发现此人原来是个傀儡,不过是个副掌门,来头不大。不过,他就是当年冒充酒保,石城山下伏击齐姑姑、掳走湘云哥哥的人。”
莫湘云惊道:“义父常去明微院听禅,那里有九州门的分舵,他岂不危险?娘,我们……”
齐韵冰正色道:“云儿别打岔,听风丫头说下去!”
北宫千帆向旷雪萍道:“旷姑姑,依你所见,湘云哥哥的武学造诣真是差得那么无药可救么?”
旷雪萍道:“云儿资质不错。只是从小诵经听禅,品性纯良、不喜争斗,是以打心眼里讨厌武学,是以最终只练了些花拳绣腿。”
莫湘云不好意思地笑道:“义父也知道我这个性子会吃大亏,希望我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便为我求来了这个长命锁!”说罢,往颈上一指。
“若非出了你这个酸不可耐的人物,惹得独贞哥哥吃醋,一心针对你,又怎会受雷章采挑拨,见到严……子钦哥哥泥足深陷而不相告尊长,以致无可收拾?哼,那丑八怪好狠,害我的两个哥哥众叛亲离,四面楚歌!”
南郭守愚想到未婚夫的剧变,黯然无语。
余东土则道:“你追查到关外,又在辽国逗留了三个月,查到九州门幕后主谋有何来头?”
“我在受封福音特使之前,在上京的后宫别院中往了几日。难得在深宫做客,好奇心起,晚上便偷来太监服换上,易了容,趁夜深人静之时,偷偷逛了好些宫殿!”
年轻的一辈,听到她显出本性,都忍不住失笑。只听她继续道:“有一夜我想去辽国先主耶律璟书房中偷几件玩意儿作纪念,无意中翻到几本奏疏,乃是国舅萧海只的奏本,内容是上禀皇帝老儿,江湖中的帮派已有了招安愿为辽国所用的,其中列了九州门、西河帮,还说英杰帮虽为赵宋朝廷办事,实则持观望态度,有机会的话也可能为辽国效命……雷章采因为知道英杰帮怀墙头草之心,不能外泄此事,便以此为挟,半利诱半威胁地与其合作。你们想,英杰帮总坛地处吴越,名为效力宋廷,又想在宋、辽两边揩油,若是传出江湖,俞氏兄弟几头不讨好,日后还怎么混?两兄弟又打不过雷章采,自然拿他无可奈何。”
客北斗恍然道:“难怪许庸夫如此急于篡权,原来想拿辽国皇帝做靠山。可惜耶律璟遇刺,靠山便倒了,耶律贤虽不怎样,至少还不会是个任用江湖乌合之众的脓包暴君!”
诸葛审同忽道:“俞氏姐妹得知兄长如此,一定痛心疾首。”
斐慧婉道:“线索就这么连起来了:雷章采吸纳于小野一伙、勾结九州门、要挟英杰帮,许庸夫打算篡夺帮主之位,加上俞氏兄弟的见风使舵,三线拧为绳,果然不简单。九州门幕后之人想必最厉害、最有来头!”
庄诗铭道:“智瑞师太身怀三家绝技,是仅次于师父的女中高手。她连续十个月被人灌服罂粟汁,让她在亢奋中与人连战几十次。与她交手的人必已尽窥三家绝学。此人的造诣功力,绝不在师父之下!”
“不错!”北宫千帆终于道:“此人也是带艺投师,曾为少林寺的俗家记名弟子,算起辈份,该算智瑞师姐的师弟。”
“你是说……”齐韵冰面色苍白,本来心里已隐隐猜出几分,但是听她亲口道出,仍是微微一震。
“原来真是他——莫春秋!那么,当年的‘奈何散’……”有一人更是面如死灰、瘫在椅中,却是一直沉默的叶芷雯。
叶芷雯深深看了一眼叶公侠,向齐韵冰惨然道:“冰儿,当年申晓波刃头的‘奈何散’,如今看来,是他从我那里拿去给申晓波的!原来,雯儿才是害你们骨肉分离的罪魁祸首,我、我……春花秋月,随缘生灭!作孽!”
顾清源听在身中,也是微微一震。他偷眼一瞥叶芷雯,再看一眼叶公侠,低头沉吟起来。
“可惜耶律璟遇刺后,辽国新的皇帝老儿不屑起用江湖势力。莫春秋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不但失了靠山,还被我揪了出尾巴来!”
莫湘云奇道:“咦,怎么说到义父头上了?”
金飞灵沉吟道:“把云儿教得和善忠厚,授些花拳绣腿,却鼓励云儿独闯江湖、孤身犯险,脑袋几时会掉都不知道,已经够狠。还要安排英杰帮的人诱云儿出手得罪武林中人,生怕他脑袋掉得迟了——冰儿,他这招比杀了你们还高明!当年你与义德之间误会日深,是否也拜他所赐?”
“慨善大师的手记中另言,当年‘幽蓟三英’之中,童岷为申晓波、俞年山合谋害死,而谷岳风帮主的父亲谷挚,为了替师兄童岷报仇,和俞年山同归于尽的。是以西河帮与英杰帮有这段宿仇。当夜在耶律璟书房,我趁四下无人,盗走了这三本奏疏。爹娘、顾叔叔通晓契丹文字,不妨先过目。文益禅师、慨善大师的手记随笔也在这里,大家可以传阅。慨善大师本来只是欣赏文益禅师的书法,向他讨要墨宝,文益禅师就随手相赠了一册他自己毫不在意的随笔,慨善大师无意中发现了其中两页有疑点,又将自己的手记一起放入一个装置精密复杂的铁匣中,故意拨坏锁孔,交于智瑞师姐。莫春秋根本不知道,他将钥匙夺去,即使寻到这个铁匣也打不开锁。活该!”
北宫千帆终于说完了两年的经历,将两本册子、三本奏疏呈给北宫庭森与斐慧婉。
“慨善,慨善……难道是……”北宫庭森略作沉吟,翻开一册,只瞟了一眼,便朗声道:“是他,‘慨善’即‘开山’谐音,‘关东四友’另存的一位——董开山!”
旷雪诧道:“此人出家了?那么……”看一眼董非,不再多说。
斐慧婉眼神迷离,低低地道:“这群孩子的身世真可怜。唉,今夜看来会是个无眠长夜了。关于你们的身世来历,有一个很长的故事。你们都长大了,应该学会承受一些自己本不该背负、却不得已必须承担的……”
旷雪萍道:“飞灵,你先说第一段!”
一时之间,旷雪萍、金飞灵、齐韵冰、严未风、顾清源、北宫庭森、斐慧婉、叶芷雯、白珍珠、白心礼、司马一笑……一个个目光迷离,一脸的深不可测。正文 下——第四回 三十年来梦一场
青玉案_山林积雪
——李煜
梵宫百尺同云护,
渐白满苍苔路。
破腊梅花李蚤露。
银涛无际,
玉山万里,
寒罩江南树。
鸦啼影乱天将暮,
海月纤痕映烟雾。
修竹低垂孤鹤舞。
杨花风弄,
鹅毛天剪,
总是诗人误。
“铭儿,今年几岁?”
庄诗铭道:“诗铭已过而立之年了。”
“连你都这么大了!”金飞灵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就从三十年前说起罢!”
年青的一辈见这班长辈个个眼神飘忽,都情不自禁挺直了腰,竖起耳朵来。
“江湖代代出英才!三十年前那一代的武林俊杰,比起今天的你们是毫不逊色的,那时候出色些的,共有七宗:一采、二诚、三英、四友、五杰、六客、七豪——一采,乃当年武林第一美男子,出身于没落名门的雷章采;二诚所指西河帮帮主谷挚、丘家堡二堡主丘义正;三英便是‘幽蓟三英’:俞年山创英杰帮,童岷与谷挚主持西河帮,申晓波跻身九州门;四友为‘关东四友’梅森、姜贤忠、董开山、诸葛铮;五杰乃带艺投师的五位少林俗家弟子:莫春秋、石义德、司马一笑、北宫庭森、万俟冷暖;六客即‘逍遥六客’仲长精神、仲长弥漫、顾清源、徐眉、叶芷雯、斐慧婉;七豪皆出丐帮;沈太源、庄群、严未风、旷雪萍、齐韵冰、姐姐金飞妙和我金飞灵。”
北宫千帆神往道:“唉,晚生了三十年!”
金飞灵淡淡道:“先从我丐帮说起。那年我姐姐十月怀胎,在长安修养。本来以六甲之身,姐姐应该高兴才是,她却郁郁寡欢。姐夫庄群还以为是产前抑郁,只能加以劝慰,并无多想。那一夜姐姐顺利产下一个男婴,尚未取名。当夜她留下书信一封,便拔剑自刎。姐夫看了信,匆匆离开长安,不久被发现暴尸于洛水中的一叶扁舟上。验查尸体发现,他是被人以厉害迷|药迷晕后,一剑穿胸而亡。于是这父母未及取名的孩子便成了孤儿,我们取名作“诗铭”。
北宫千帆心中大起同情,一眼瞥过去,见庄诗铭低头不语,东野浩然正在瞧着他,满目温情,不禁心中一喜。
金飞灵道:“我与姐姐同日完婚。她先我而得一子,本是吉上加喜。而且姐姐与姐夫素来恩爱。一个月内,姐姐自刎、姐夫遇害,这成了我丐帮的大耻,更是帮中大仇。同时,这又成了武林中一大悬案。我丐帮连查了几年,依然毫无头绪。没过几年,冰儿与义德成亲、怀孕、夫妻分离,再次掀起的一个风波,便是云儿被掳、石义德出家、莫春秋失踪。因为伏击冰儿的人所用兵刃刻有丘家堡记号,武功路数似是而非,令人怀疑。于是冰儿与雪萍决定将丘二堡主约出来一谈。”
齐韵冰接着道:“未入太原,我与雪萍便被人半路伏击,兵刃淬毒,使正宗的丘家堡武功路数。见到丘二堡主后,他竟恶言相向,我们就动手过了十几招,被雪萍从中劝阻,说事有蹊跷。果然双方一对质,丘二堡主说有人在五台下山下伏击于他,使的是丐帮武功。我们即便没什么大智慧,也知道有人从中做文章。对质之后,我和雪萍问明云儿非丘家堡下手所掳,庭森也赶到太原,见证了经过,我们于是就此分道扬镳。那次动手,我和丘二堡主都是点到即止的,雪萍与庭森并未出手。”
丘二娘道:“相公是被堡中弟子在五台山下的荒野中发现、抬上山的,当时已昏迷不醒,以伤势看,最有可能是为少林的内家重手所伤。虽说北宫左护法当日在场,我却不信以冷面秀才的自负,会背后偷袭——义正的掌印在背心。现在看来,该是另一位带师投艺入少林的弟子,九州门背后主使莫春秋。”
“那时候,阿眉的女儿尚在襁褓之中。”斐慧婉向余东土微微一笑,道:“阿眉本是庭森的未婚妻,因为心有所属,庭森就成全了她。岂知阿眉嫁的,居然是与我指腹为婚的雪章采。记得当年乍听此讯,犹似晴天霹雳,我便大病了一场。醒来之时,阿眉在我床边跪了两天两夜,诚心为我祷祝,我也终于祝福了她。那日,在阿眉婚礼上遇到同我一样心酸的庭森,便相邀同行,浪迹江湖散散心。一年多以后,我与庭森去看阿眉,这时她已产下了东土。”
余东土面色惨白,黯然点头道:“这么说,我是……的女儿?”丘二娘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以示劝慰,听斐慧婉继续道:
“我们去看阿眉时,雷章采已不知去向,阿眉却憔悴不堪、神情惨淡。当时我可气了,以为姓雷的在外花天酒地,阿眉才会如此伤心。岂知她把缘由说出来,我几乎吓晕过去。”
北宫千帆听得入神,不禁握紧了斐慧婉的手。
“阿眉说,她刚怀孕一个月时,仆妇偶感风寒,她便替姓雷的打扫书房,无意间发现一块地板是活板,藏有暗格。掀开活板找到一个匣子,匣中是我丐帮的《披靡宝鉴》副本,是飞妙的笔迹。她心中起疑,将此副本另行收藏,打算过几日丈夫回来,问个明白。未料雷章采当晚就回来了,还带来一个朋友,正是丘义正二堡主。丘家堡自大堡主病故后,一直由二堡主主持大局。他已发了英雄贴广邀贤才,欲请入堡中同主事务。雷章采早已有意入主丘家堡二席之位。因此当夜阿眉为了雷章采的面子,打算客人告辞后再问他。当夜宾主尽欢,阿眉也醉了。等第二天她醒来时,丈夫已送客出门,此后又是数月未归。”
丘二娘道:“相公回来后告诉我,说姓雷的居心叵测,不可不防,他很替阿眉担心。我知道他曾倾慕过阿眉,但既有妻室、自会有分寸,所以倒也不吃醋,只是笑问他,是否见到姓雷的花天酒地,所以替阿眉不平。”转头向余东土慈和地一笑,才又道。
“岂知相公告诉我,他在雷府做客,那晚宾主尽欢,大醉酩酊。宴后雷章采亲自扶他入房休息,反手关了门。他这一醉,就倒在地上直睡到天明。第二日待他醒来,不禁吓了一跳,原来他睡的房间,竟是雷章采、徐眉夫妻的卧室,而阿眉犹自醉卧未醒。义正以为姓雷的喝得太醉,将他带错了房间。但无论如何此事终究失礼,他只好硬着头皮去向主人道歉。岂知见了姓雷的,那个下流胚居然问他昨夜的风流滋味如何,还许诺说,若义正让姓雷的坐了第二席,这样的机会还会有。义正气极之下和他交了手,正告他自己与阿眉未有不轨——我自然相信相公为人!可姓雷的却不信,说义正讨了便宜还不认帐……总之不堪入耳,义正再也不屑与他理论,就此告辞!”
斐慧婉道:“我和庭森见到阿眉时,东土已然出生,还是个难产儿。阿眉告诉我们,几个月后雷章采终于回家了,她假装不知丐帮秘笈一事,摆了一桌酒菜,极尽温柔,等姓雷的有了几分醉意,方始探问。雷章采似乎有些不开心,酒到杯干、有问必答。阿眉这才盘问出来,秘笈副本果然是飞妙偷抄给他的。他迷Jian飞妙后当作把柄来要挟,当时飞妙已怀了一个多月身孕,为了自己的名节、丈夫的颜面及未出生小孩的名誉,不得已偷抄了《披靡宝鉴》副本给他。是以飞妙后来郁郁寡欢,终于在生下诗铭那晚,受不了良心的煎熬,将事情付于书信,含辱拔剑自刎。”
北宫千帆听得心跳,发现斐慧婉的手,已沁出了冷汗,忙端上茶给她喝了一口,听她往下说道:“我们听到这里已震惊非常。岂知阿眉再往下说,更让人难以安宁。阿眉接下去试探,他终于坦承与人合谋,杀了去找他的庄群。与他合谋之人在茶水中下了迷|药,雷章采趁机偷袭,当胸一剑向庄群刺去,再将尸体置于洛水的一叶扁舟上。阿眉还想往下再问合谋者是谁,他一眼瞥见阿眉凸起的肚子,仰天狂笑道:‘哈哈哈,丘义正这家伙不承认也不行,我总算有凭据要挟他了……’然后不无得意地将他与丘二堡主的交换条件,及此后对方不认帐的事,统统告诉了阿眉。阿眉羞愤之下与他大打出手,中了他一掌,雷章采也中了一拳,酒醒了一半,就此扬长而去。”
司马一笑叹道:“阿眉就这样难产了。庭森和婉儿去雷府的第二天,我前去拜访,才知此事。东土可真乖,和阿眉仿佛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我抱着她一开心,就宣布要收她为徒。没想到那个衣冠禽兽真以为她是丘义正的私生女儿,为了报复,不惜绞尽脑汁撮合她和逸生,想造成兄妹乱仑的事实。岂料事与愿违,他们两个孩子还真的拜他险恶用心所赐。”
丘逸生道:“难怪。我每次听闻东土遇险,总能即使赶到施援。而我几番遭人偷袭,也总能碰上东土来相助,原来是此人的安排。”
庄诗铭咬牙道:“想来与雷章采合谋、茶水中下药的人,应该是莫春秋了。他是齐姑姑的义兄,与帮中长辈交情都不错,所以父亲不加防备,坦然喝下茶水,就此着了道儿。可怜湘云,还玷辱了大好男儿的七尺之躯,认他作义父!”
叶芷雯默默沉思,似乎想起了什么。
齐韵冰黯然点头。
“是我!”一个声音轻轻脆脆响起来,正是叶芷雯。她冷冷地看了一眼顾清源,道:“当年新婚第三天,我弃夫出走,一个月后,在幽州濒临崩溃之际欲自尽以了此生,救下我、收留我、劝慰我的那个男子,正是莫春秋。此后他一直对我百般照料,无聊之际,我便将一些制药的方法教了他。”
“是我才对!”顾清源捺不住激动,脱口道:“若非我辜负芷雯,怎会,怎会……”
“被顾家扫地出门!”司马一笑Сhā道:“前任逍遥宫主叶锋与顾老先生是多年挚友,顾叶两家乃是世交。芷雯弃夫出走后,也没找他父亲叶宫主搬弄任何是非,就此失踪数年,直到叶宫主与他的长子先后病故,芷雯才回来吊唁父亲与兄长,替兄长抚育遗孤公侠!”说完,在顾清源肩上一拍。
北宫千帆好奇地道:“独贞哥哥的爹又是如何为雷章采所害?”
金飞灵道:“庭森快马加鞭赶到长安,将内情相告,我们都是大吃一惊。于是未风、冰儿留守长安总坛,我和雪萍前去看望阿眉,见了面,自然是抱头痛哭。太源则追踪雷章采,一路到了高丽。原来,这个衣冠禽兽又看中了高丽国的净贞公主王昕。净贞公主与她的未来小姑端阳郡主卫端,乃是国中无三的美人。端阳郡主就是传心的娘。雷章采见净贞公主不但武艺超群,容貌也不在阿眉之下,得到公主还可以做驸马,就开始策划另一场阴谋。”
北宫千帆笑道:“难怪传心姐姐如此仪容!”
金飞灵续道:“这厮打听到净贞公主的未婚驸马风流怠惰,而公主文武全才、身份高贵,是以很多丑事这位驸马都是背着公主所为。公主喜欢出宫打猎,雷章采便和公主从中原武功谈到中土风物,不但显示风流文采,还极尽体贴周到,公主就对他心生好感了。与此同时,他又物色了一个美貌妓汝去勾引准驸马,让公主亲眼见了准驸马的下流丑态。公主一怒之下,回宫禀告,就此废了这个驸马。”
北宫千帆眼珠一转,点头道:“我知道了,公主本来对姓雷的已颇有好感,可是沈叔叔正巧撞上、拆穿了把戏,姓雷的驸马当不成,恼羞成怒,便设计谋害沈叔叔。”
金飞灵微微点头,又道:“太源寻到那个沧州的头牌红妓,要她作证向公主解释。这个女子也真可怜,原来她不是被金钱收买的,而是她襁褓中的女儿被雷章采扣为人质,为了女儿,她才忍辱含垢受制于人。太源心生同情,前去救她女儿,结果投鼠忌器,被他以淬了‘断魂膏’剧毒的匕首施予暗算。孩子救了下来,太源及时服下‘九龙续命丹’,敷了‘清凉膏’,提着一口真气将孩子交还母亲,让她去安心作了证。净贞公主得真相,立即下令全国追捕雷章采,这厮竹篮打水一场空,又逃回了中原。太源于是在高丽就……这位公主人不错,托她的好友、废驸马的妹妹端阳郡主将太源送回了长安。端阳郡主就因此而结识了另一位少林俗家弟子万俟冷暖。”
斐慧婉道:“雷章采复回中原,想起了《披靡宝鉴》,趁夜潜回去取,被我们逮个正着。他见势不妙,掳了东土。我们怕东土有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逃走。一个月后,他单独约见阿眉,要以秘笈交换东土。阿眉背着我们单独见他,我们心生疑窦尾随而去,见阿眉换回来的不是东土,而是个男婴。阿眉急怒攻心,发疯般地与他动起手来、以命相拼,用剑毁了他那副英俊的相貌,自己则被他一剑穿心。飞灵急了,一剑削了他半个鼻子,庭森则打了他一掌。他便摔入河中随水而去。就这样,阿眉死不瞑目,雷章采却为恶至今。”
司马一笑凝视余东土片刻,接着道:“当年雷章采之事,将云丫头的叔父也卷入其中。阿眉临死前想给东土积点德,嘱咐我抚养东土,并拜托我让东土长大之后追随被她连累的东野家族为侍婢。所以,东土就这么随了云丫头了。”
北宫庭森道:“我们寻寻觅觅五六年,终于在沧州一家妓院寻到沦为杂役的东土,将她赎出。同时……”
“同时也赎出了我!”聂中原向余东土一笑,道:“那个为救女儿,去勾引高丽准驸马的女子,便是我娘聂敏。雷章采掳了东土,扔在我娘挂牌的那家妓院,宫主和左护法遇到我娘,打听到东土正巧和我作伴,娘在弥留前将我也托给逍遥宫,我们就这样跳出了火坑。至于顶替东土的那个男婴,后来打听到他父母已在战乱中逝去,逍遥宫就一起收养了。正是……”转头又向易东流嫣然一笑,道:“正是我夫君!”
北宫千帆做个鬼脸,叹道:“好复杂!”这才正色道:“至于童师兄的父亲童岷,想必是不愿勾结雷章采、莫春秋,怕他泄密,才被暗害灭口的罢?”
“分析得不错,跟你娘一样聪明!”旷雪萍似有深意地一笑。
“还用说?”北宫千帆一挽斐慧婉,不无得意。
北宫庭森转头端详了梅淡如一番,向他微微一笑,许久,才缓缓道:“后面这几段故事,关系好几的个孩子的身世,风丫头别打岔!”
“好,不打岔!”北宫千帆听得兴起,立刻捂住嘴,耳朵尖尖地竖了起来。
北宫庭森见满厅寂静,这才开始叙述:
“我们北宫一族本非汉姓,不过胡汉通婚经历数代,也逐渐接受了汉人的习俗与文化。我们北宫家,除我之外,另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人物与我同岁,按辈份算,乃是我族中的堂叔。这位堂叔单名一个‘烈’字,虽然文武全才,却生性淡泊、处世低调,因此在武林中名气不大。因为他与我年纪相当,是以我们虽名为叔侄,实则情如兄弟。”
“是不是爹和他堂叔称兄道弟,爷爷觉得忤逆,赶爹出门了?噢,不说……”北宫千帆见大家瞧着自己,慌忙闭嘴。
“这位堂叔文武双绝、一表人材,还有一个同样文武全才、容貌超群的未婚妻。有一天,他的未婚妻告诉他,说自己心中另有所属,不能和他成亲了。他很伤心,祝福过未婚妻后便远遁关外,想找个地方隐居下来,了此一生。没想到他在关外落魄流浪的时候,遇上一位同样失意的女子,两个人借酒壮胆,就交起手来。这一打,一天一夜几千招的恶斗之后,依然不分胜负,他们由此而惺惺相惜、彼此欣赏。这个女子,正是净贞公主王昕。公主自驸马被废,又出了雷章采这个意外后,她父皇再也不让她自由作主,不理她的反对,硬指了另一桩亲事。公主心烦,就常常出宫打猎、借酒浇愁。”
“无心Сhā柳柳成荫,你这个堂叔——我的堂叔爷爷还挺走运嘛!”
“两人互生爱慕,公主与他相约一个月后在高丽开京再见。公主一回宫,高丽皇便着手安排婚事,公主不从,被父皇打了一耳光,负气出宫。堂叔在开京见到她,听她坦白了身份,两人于是情不自禁之下,设计私奔,离开了高丽。高丽皇气极,一面遣人追踪,一面诏告天下说公主病故,以全颜面。这时候,公主的哥哥有心成全,背着父皇为妹妹暗中打点了不少。而公主的好友端阳郡主,也因结识了万俟冷暖,不愿接受父母安排的婚事,一同逃婚出走。”
“唉,总算私奔成功,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放心啦!”
“堂叔带着净贞公主在江湖上流浪了几年,倒也逍遥。有一次遇上好友万俟冷暖,也带着端阳郡主卫端,两对私奔的爱侣便相约同来长白山拜访我和婉儿。那时候,我和婉儿正在筹备婚事,为防公主与郡主被捉回国,便于同一天,逍遥宫里办了三桩喜事。”
“宾客如云,一定很热闹罢?唉,我若早生几年,不就可以吃你们三对新人的喜酒了么?为什么不早些生我出来?”北宫千帆这一贫嘴,又是满堂失笑。
“良缘既成,堂叔便带着公主继续游览中原名胜,打算就这么逍遥半生。岂料,不知什么人传出风声,将他们的平静就此打乱。净贞公主的师父是一位隐居深宫的武林异人,何名何姓已不得而知。这位前辈所收的两位高徒,就是净贞公主与端阳郡主。这位前辈儿子早逝没有后人,遗物就交给净贞公主收藏。江湖中传说,遗物是一套三册的秘笈和两张藏宝图。此讯传入江湖,武林人士自然闻风而动,兴起夺取之念。相传,这秘笈是两位前朝异人合著,一位是风尘游侠虬髯客张仲坚,一位是替他在海外开疆辟土创立基业的镇国女元帅。这位女元帅中年之后落叶归根、返回中原,助她徒儿一手创下了我们逍遥宫,又与她丈夫、三百年前的第一杀手、丐帮创帮始祖的表弟,夫妻二人重新归隐。她曾被称为三百年来武林中的剑术第一名家,若非甘于淡泊,前朝太宗李世民留她不住,必定是位名垂青史的巾帼人物。这套秘笈所载武学、药学,与我们逍遥宫内的绝学,算是同源。”
“那两张藏宝图,真有其物吗?”
“确有两张图在净贞公主手上,至于是什么图,没有人知道。一来净贞公主不屑天下宝藏,视钱财名誉皆为粪土;二来图被藏在一方精铁所制、机关巧妙的匣子里,公主不懂机关,打不开匣子;三来即便是藏宝图,也是三百年前他人之物,公主并无取用之意。所以,到底是两张什么图,至今没人知道。至于秘笈,在前朝一百年间,又译为两种文字,汉文的在逍遥宫内失手被毁,剩下另一种异族文字的译本,流落异国。”
“史书有载,当年虬髯客张大侠见李氏父子之能可安天下,不愿为一己之私而再起争端,自行留赠钱财,飘然而去。钱财都送人了,还会有什么宝藏?”北宫千帆不屑地一撇嘴。
“然而三百年来江湖盛传,那位镇国女元帅所以返回中原,乃是替虬髯客在中原埋藏宝物、绘制地图,以备其子孙日后入主中原之用。有人恶意传播公主有秘笈和宝藏的讯息以后,他们夫妇便没了安宁。步步危机、日日险恶,连在路边买碗茶水,都要研究许久,确定无毒无迷|药,才敢喝下。”
“这么倒霉,怎么不找地方躲一躲?”
“恰好那时候公主怀了孕。他们夫妇二人避到西域,被俞年山、申晓波伏击。堂叔无奈,又和公主避往关东,想让公主回逍遥宫生产。才入关东,便引来了关东四友的暗算,公主被‘八仙匕首’所伤,动了胎气,堂叔以自身内力保她,也大伤元气。我们赶到时,你旷姑姑正护送他们夫妇,当时被四人围攻,肩头中刀,小腹又中了狠狠一踢,从此便再不能有子嗣了。净贞公主提着这口真气,清源一把脉,说公主撑不久了,若有什么心愿,就赶紧替她完成罢。当夜,公主产下一个女婴,更加虚弱。她只想在临终以前的几个月,和心爱的人去看海……”
“净贞公主真的死了?你那位堂叔岂不是伤心欲绝?”
“净贞公主想看海,雪萍护送他们先行,我和婉儿、清源因为逍遥宫有事,打算随后跟去。三个人一个女婴,发船行渤海,打算找个岛,陪公主过完最后几个月,那些日子发生的意外,雪萍在场,她清楚些。”
北宫千帆转头过去,见旷雪萍神情惨痛,听她继续道:
“我送烈子、净子到渤海发船。为了怕艄公也是武林人士乔装,索性买下船来自己掌舵。岂料天妒红颜,连一个垂死之人也不放过。持‘八仙匕首’的四个人一路追踪,尾随到了海上,以女婴为人质,逼我们交出秘笈与地图。”
北宫千帆见旷雪萍的目光深不可测,隐隐约约有份寒意袭上心头,却又不知原故。
“事到这一步,烈子和净子只好将匿藏在船中,本打算寻个海岛深埋地底以免贻祸的两件遗物拿了出来,交换女儿。为怕我们武功了得,四人还逼我们喝下了‘化功汤’。”
北宫千帆忍不住道:“这四个人那么坏,夺了东西还不杀你们灭口么?怎么要喝下汤药呢?”
“孩子可不能受无妄之灾,即使有一丝希望,我们也要先救孩子。我们喝下汤药。交出东西以后,他们果然出尔反尔要杀人灭口,连婴儿也不放过。就在他们想扔婴儿下海时,那个不知凶险的婴儿忽地咯咯直笑,笑得又甜蜜又纯净,可爱极了。就在那一瞬间,他们中间有人动了恻隐之心,提议把孩子扔在一边,任其自生自灭。就在提议争论的时候,四个人里忽地又倒了三个,剩下一个挥刀狂笑!”
“啊哟,一定是有一个最狠的想独吞东西,是以下了迷|药,暗算同伙!”
旷雪萍点头道:“不错,挥刀狂笑的是姜贤忠。他在得意之际忽略了我们。我用最后一点内力与烈子残存的内力会合,助他将喝下的‘化功汤’暗中逼出了一部分。烈子趁他不备,拾起地上一把匕首,刺中他的背心,然后两个人分别倒在了两边。正巧,还有一把柄首在两人的中间。于是,他们同时把手伸向匕首,看谁先抢到它。两个人向前爬,就这么一寸、二寸……我和净子眼睁睁地坐在一边,不敢透一口气。”
北宫千帆已经屏息凝视了,关注着旷雪萍沉痛的眼神。但是她没有发现,身边有四个人同样神情不安地聆听着——董非、诸葛审同、诸葛审异……梅淡如!
“两只手一寸一寸地往前移,越来越近。忽地‘卟’一声,姜贤忠一声惨叫,他的一只眼睛在流血,净子在我身边一歪,不省人事。我一眼瞥见她手中的蜜枣,立刻明白了:她凝聚最后一丝内力,口吐枣核,打瞎了姜贤忠一只眼。姜贤忠痛极而狂,一撑而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我更是连心也停跳了。”
北宫千帆一手握着斐慧婉,一手拉着旷雪萍,发现她们的手心,都是冷沁如冰。
“姜贤忠一发狂,居然站了起来,用手扶着栏杆,冷笑着,向烈子跌跌撞撞走去。烈子看看妻子、看看女儿、看看我,神情绝望极了。……一只脚忽地伸过来,‘噗嗵’一声,姜贤忠被绊了一下,双手扶不稳栏杆,一头栽进了海里。伸腿绊他的,乃是关东四友中的梅森。”
汗珠,涔涔而下!梅淡如面如死灰,神情越来越绝望。
“接下去,就是无尽的等待。看哪一边的药力先散,可以自保……好不容易,烈子能动了,从我袖中取出‘清心丹’,我们三人先服下,化去药力。我去抱孩子,净子去拿秘笈和地图,烈子点了他们腿上大|茓让他们不能走动。已经走初冬了,黄昏的夕阳,好美!”
诸葛兄妹对望一眼,均低头不语。
董非的脸,越来越苍白。
“我们替他们解了迷|药。岂知气力刚一恢复,三个人就都拔出了匕首来。我自忖他们下半身大|茓未解,并不忌惮,便去哄孩子不再理他们。烈子惊呼一声‘不可’,抢了匕首。原来三个人不是在顽抗,而是想自刎。诸葛铮当场毙命,梅森一息尚存,董开山伤痕稍浅,总算救了条命回来。终于这时候,庭森和婉儿赶来了。”
北宫庭森见旷雪萍的惨淡沉痛,忙替她续道:“梅森当日叹道:‘一念之差害人害己。但愿我的血,能够洗涮子孙之耻!’眼见他快不行了,问他还有什么未了心愿,他说尚牵挂一子一女。我便许诺,会替他找到子女、引荐名师。他心愿一了,闭眼去了。董开山神色黯然,对我们说,他的儿子有人会管,没什么心愿,不过诸葛铮的一双子女尚且年幼,望我们能不计前嫌、导入正途,我也点了头。他万念俱灰之下,既无心害人、也无念轻生,我解了他的|茓,把和婉儿乘来的船让给他。他带着梅森与诸葛铮的遗体,从此遁迹江湖。既受所托,我和婉儿开始寻找几个孩子。先找到了审同、审异这对孪生兄妹,他们与传心玩得不错,万俟冷暖与端阳郡主就收养了他们。董开山的儿子,我们也探望过一回,这个孩子以家传刀谱练习刀法,资质不差,人也算耿直,我们也就放心了。”
北宫庭森说罢,笑着一拍董非的肩,又道:“至于梅森的子女,说来渐愧,我们是在两年之后才打听到。那年他的儿女在战乱中走散,儿子巧遇少林寺罗汉堂首座智景,见他资质不错,便收下他,向我书信报了个平安。智景留下他的本姓,收为俗家弟子,这一辈正好是‘如’字辈。而那个走失的幼女梅貂羽,从此下落不明。不过近日终于有了线索,多亏了白帮主的仁爱。”
白心礼至此才开口道:“前两个月,无意间向雪萍——咳,旷帮主提及此事,旷帮主突发奇想,折回黄山来与我仔细分析了一番。当年我在大梁附近收养的女孩儿,自称叫‘钓鱼’,看来这‘钓鱼’乃是方言之音,该是梅鹏羽的妹妹梅貂羽。”当下将发现白妙语后举帮南迁,及白妙语从小的生活习惯说了一遍。
旷雪萍向梅淡如道:“你本名梅鹏羽,你想必记得。至于貂羽的胎记,我虽不知道,可是既然风丫头见过,应该不会错!”
白妙语在旁边听故事一般,本来已听得津津有味了,忽然间听到竟和自己扯上了关系,不禁呆坐当场、张口结舌。
梅淡如涩声道:“这件事从母亲口中听到几分、略有印象,依稀记得她告诉我,父亲做了对不起人的事,却不曾告诉我父亲究竟做了些什么。是以这些年来,我一直视手足分散之痛为报应!我只想知道,北宫前辈、净贞公主和那个大难不死的女儿,此刻身在何方?我愿意去替父亲赎罪、补偿他们,只愿天谴不要算到貂羽——不,妙语身上!”
“你说你爹……我们——的爹……是这样的?”白妙语看一眼梅淡如,惊诧地转过头去,又看一眼白心礼。正文 下——第五回 小楼昨夜又东风
书灵筵手巾诗
——李煜
浮生苦憔悴,
壮岁失婵娟。
汗手遗香渍,
痕眉染黛烟。
北宫千帆口干舌燥,只觉得眼冒金星、四肢无力。她已隐隐感到什么与自己有关,却不敢肯定。沉默片刻,她也涩声道:“净贞公主真的就这样……了么?那位北宫烈——堂叔爷爷怎么办呢?”
北宫庭森道:“净贞公主死后,堂叔带着她的遗骨回到她的故国,可她父皇引以为耻,非但不许她葬于祖陵,连最后一眼也不愿看。太子苦苦哀求,还被罚以禁足。”
“怎么会有这样无情的父亲?”
“公主与人私奔,于一国之君,颜面何存?”北宫庭森的目光越来越远,轻轻道:“堂叔带着幼女与妻子的遗骨回长白山,隐居了一段日子,由于旧伤未愈、忆妻成狂,两年后郁郁而终!”
“可是,那个……”北宫千帆感到胸口越来越压抑,心跳越来越快,却问不出口。
“那个海上的黄昏,夕阳好美!净子更美得不可方物!”旷雪萍望着窗外的残月半轮、疏星几点,开始叹息:“风,吹得很轻很柔,好像净子的微笑……”
“你为什么叫他们烈子和净子?”
“因为我是他们的萍子。那个让烈子心灰意冷远走他乡的女子,那个心中另有所属的未婚妻,就是我!那个让我变心的男子,从我手上得不到《披靡宝鉴》,想下药迷Jian我,却误打误撞来了诗兴大发想喝酒的飞妙,这个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不用说,你们也该知道这个人是谁。”
“怎能怪旷姑姑变心呢?一定是你的烈子……嗯,他不够英俊,不够体贴!”
“烈子就这么看着净子,看净子遥望夕阳,看净子笑得甜蜜轻柔、比夕阳还要灿烂。夕阳一点点地沉下去,净子一点点地往上飘。净子轻轻地说了一个要求:她要烈子最后为自己写一首诗,她会铭记这首诗,再吟给所有寂寞的芳魂听……烈子真的作了一首诗:《临风夜盟》……”
北宫千帆低下头去,哭不出来、泪无所出。只听旷雪萍轻轻地道:“作了一首诗——
‘萧索寒烟灭,舟头望远行。
惯随涛下汝,常访浪边卿。
未若狂风险,无端魄月惊。
千帆虽过尽,宁誓守今生!’
净子那时候很是开心,就把诗题作了女儿的字,诗中的最后一句作了女儿的芳名——过尽千帆而不悔,临风夜盟守今生!”
斐慧婉温柔地看一眼北宫千帆,也轻轻地道:“因为雪萍当年被踢了一脚,从此再也不能生养,所以对你们这些孩子,都视如己出,想必雪萍对大家的关爱,你们心里都有数。堂叔那个女儿,从小爱笑不爱哭,即使哼哼几声,这些年也没见她掉过泪,最喜欢的便是扮鬼脸。因为堂叔和庄群十分投契,这才会有指腹为婚的戏言。我和庭森婚后无所出,这个小堂妹,与其托付他人,不如自己收养。是以……她和东土的身世最为坎坷。本来我们打算在两个丫头终生有托后再将此事相告,以免她们自觉惶恐无助、孤立无援。一来出了雷章采这个意外。第二个意外是,高丽太子继位后,四处打听他流落江湖的外甥女,十分关切亲人的下落。”
北宫庭森目光柔和地看着“女儿”,用更柔和的声音道:“净贞公主的父皇临去时下密旨,要太子让公主魂返故国,与驸马遗骨一起合葬祖陵。因为没让女儿芳魂归国,做父亲的后半生整日悔恨,最终在弥留以前,原谅了女儿,也承认了这个女婿。高丽太子一继位,立刻遣心腹扮成商人,到中原去寻觅外甥女,终于打听到了消息。上个月有使者上长白山找我,又辗转于此,将高丽新主的亲笔书函交给我,望我能劝说他的外甥女带父母遗骨归国,合葬于祖陵。他的手书在这里,你懂高丽文字,拿去读罢!”说罢,从怀中取出书函交给北宫千帆,目光中满是鼓励。
北宫千帆惊跳起来,摇头道:“我不过是个听故事的人,给我做什么?我不要!”
“风丫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会不明白?”旷雪萍注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庭森与婉儿是你的堂兄堂嫂。可是,只要你愿意,仍然可以叫他们爹娘,大家对你的宠爱怜惜,仍然丝毫不减。王昭——你的舅舅、高丽国主,他很想念妹妹,更想见见你!”
“我不听我不听!一定是做恶梦,天一亮,醒来就没事了!”
“临风!”余东土见北宫千帆如此激动,忍不住道:“我也不愿意身上流着……他的血,可是,我们都无法改变事实,对不对?”
“恶梦!我不是孤儿,恶梦!”北宫千帆面色惨白,后退数步,拼命摇头:“我是最幸福最受宠的女儿,我有武功最高的爹,最美最高贵的娘,最疼惜我的旷姑姑——这是恶梦!”
叶芷雯忍不住也柔声道:“北宫烈如果在世,身手一定不在庭森之下,武功最高的说不定就是他。净贞公主也确实是最美最高贵的女子。而且,最疼惜你的雪萍不正在这里吗?”
“不是这样的!”北宫千帆忽然发现屋子在动,满厅的人都在转,她不停地摇头、喘息、后退……然后一拧腰,从窗户窜出“分雨榭”,冲入夜色。
斐慧婉道:“想来这些孩子都夜不能寐了,不如各自出去走走、透口气。淡如和妙语还有许多话要单独说,北极,带他们兄妹去‘天石精舍’一叙别情。”
齐韵冰深深地看一眼这群年轻人,似有玄机地道:“上一代的恩怨,不说一笔勾销,至少也该用新的情感去化解、融合。如果把仇恨一代代播种下去的话,你们的儿孙将永无宁日!”
默立船头已大半天了。
难道这就是世事无常么?北宫千帆仰望夜幕,诧异起来:昨天这个时候,尚和心上人相看无限情,叹息他的飘零身世,又暗自庆幸。一夜之间,她也“成了”孤儿,而且与他的身世,又有着这样一种难堪的联系。
身后一暖,她肩上多了件外衫。
“我来向你辞行!”
“你妹妹妙语呢?”
“有白帮主这样的父亲,我很放心。梅家欠你的由我一人来扛,希望你看在和妙语多年友情的份上,不要怒迁于她。我、我有生之年,一定会想办法补偿你的。”
“既是上一代的恩怨,令尊也并非惟一出手的人,该了的都了啦,你不必介怀。”
“父债子还,本是天经地义。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一位害她成孤儿,欠她一生的女子……其实,我们的不协调已经慢慢暴露了出来,我实在不愿意闷你、烦你后半辈子!”
“你是认为我厌倦了你,还是你觉得已经受够了我?”
“我们至少还算朋友罢?”
“西湖的点头之交,还是天竺山的挑战对手——朋友?”
“你要多保重,少些喝酒,多些修身养性,能够回避江湖的无谓争斗,当然更好。你真的是一个好……让人喜欢的姑娘,哪怕是你捣蛋的时候,都是一位性情中人……”
“抬举我了!其实,除了捣蛋我什么都不会。”她仰望着夜空,忽道:“月亮又瘦了!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数月亮?”
他无言、不解地摇头。
“月亮瘦的时候,我在寂寞;月亮胖了起来,是我正在饱受想思之苦;现在月亮又瘦了,我解脱了,该是我们天涯互远的时候了!”
他迷惑地看着落寞仰天的她,手一揖,转身而去。
她痴痴地仰望夜空,不曾回头,不敢回头。她觉得双目针扎般地疼了起来,却怎么也流不出泪。刹那间,她引以自豪的“流血不流泪”变为铭心之痛、恶毒诅咒!为什么没有泪?五内俱焚、刻骨相思、无限惆怅,孑然落寞——就是没有泪!原来,能够痛快哭一场,是如此地幸福!她却连哭的能力也没有、幸福的资格也没有。只是,在他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她僵硬的双腿忽地软了下来。她再也站不住、从船头重重地向下仰去。
“小心!”就在她快要摔下来的时候,一个身影飞掠出来,拦腰抱住她,轻轻放下。
“怎么你不留他?你不是最爽朗的姑娘吗?何必装得如此不动声色,却又暗自心痛?我去追他!”
“诗铭哥哥,不许去!”北宫千帆拉住庄诗铭,一脸倦色地摇头:“不要勉强他!”
“我不要快乐的风丫头从此不会笑了。放心,和他大打一场,我未必会输!”
“不想逼我撞墙的话,你就别去!”
看着这个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庄诗铭心一软,柔声道:“其实,我们……”
“我不喜欢你,所以哪怕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能说服我嫁你!”
“好,那么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和他耗下去吗?真不知道,他脑子怎么这样僵!”
“没有这件事,也许我们最终也会分开!”
“浑小子难道敢变心?我去揍他一顿!”
“这四个月,他动用了所有宽容来忍让我的任性胡闹、嚣张跋扈,已经难为他了!我早就不安了。我呢,四个月里动用了半生的才智,让每一天都生动有趣,我也很累。对于他,这又未尝不是一种骚扰。也许,他只想眼睛干净、耳朵清净!”
“两情相悦的男女,怎会如此不融洽?”
北宫千帆越望越远,似乎已看见了月亮的背面:“我们心里已经浮出了危机感,这是无法忽略的。一对曾经两心相许的情侣,怎堪忍受,非等到彼此憎恶那天,才恨恨分手的心痛?留下一段最美的时光,用半生来回忆,不好吗?”
“你们会彼此憎恶吗?”
“疲惫之后是厌倦,然后冷淡、回避、彼此伤害……月亮那么美,就因为数来数去只有一轮,才会锥心刺骨。等到有一天,你发现竟然会厌恶甚至憎恨起一个最好的、你心里最喜欢的人时,是不是连自己都会痛恨进去?痛恨自己变得那么残酷!”
“所以你情愿远离,独自回忆?”
“不错!两个人朝朝暮暮相对、琐琐碎碎相处,会连回忆幸福的机会也没有。我宁可回忆他的每一个眼神、怀念他的每一个动作,也不要每日麻木厮守、相顾无言的时候,连他的半丝好处、一分优点也想不起来!”
“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点也不了解你。这真是我的悲衰!”
“这些年,你花在我身上的心思,不是尝试了解,而是设法回避——不是吗?”
“我……对不起!”庄诗铭一脸歉然。
“对不起的是我!这些年,无论我怎么欺负你,你对我的宠爱、怜惜、维护,从没减过丝毫。”她拉起庄诗铭的手来,嫣然道:“这么好的诗铭哥哥,当然应该宠我一辈子啦!我很贪心的,二姐夫!”
“这个嘛……”
“大男人婆婆妈妈,真没出息!哼,你得不到二姐芳心的话,我一辈子瞧不起你!”
初冬,青龙山。
李煜拉开宝雕弓,扣满金鈚箭,颤巍巍的箭头对准了一头鹿,打算射出去。
“吼——”山林之中,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吼声,群臣相顾皆惊。李煜听了,更是大惊失色,眼一花,几乎栽下马。
侍从惊魂方定,一只斑斓大虎便箭一般冲了出来,风驰电掣间,已窜到众人眼前。
李煜倒抽一口冷气,头上冒出冷汗来。文武百官、随行侍从忽地如梦初醒,立刻排在四周护驾,一面箭如雨下,向那大虎射去。
只见那斑斓大虎左一跃、右一窜,东西腾挪间,竟连一支箭也没中,满山的刀光剑影,也总是挨不上它的身。群臣见了,不禁相顾瞠目。
那猛虎又上下翻滚了一番,忽地直起身躯,张开血盆大口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凌厉宏亮,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而且是——人的笑声!
“哈哈哈,人君当得好自在!域中冤狱处处、冤魂遍野。你不去大理寺亲审囚犯、大赦天下,却在此处逍遥狩猎。可惜大半日无所收获,此乃上天启示,你竟不反省……唉!”猛虎说罢,巨口一张,口中飞出一物,直向李煜射去。众侍卫蜂拥上去,欲挡来物。岂料“啪”一声,飞来之物轻轻撞在一个侍卫胸前的护心甲上,落下地来,是支黑色令箭,箭身还绑着一团白纱。
李煜未及询问所来何物,极目望去,那只大虎却已直着身子、后肢飞纵,爪不沾尘地下山去了。他心念一动,见众将士依然张弓搭箭,纷纷射向猛虎,急喝一声:“住手,且看这猛虎精吐出个什么来!”
侍卫捡起令箭递去,小陆子接了,呈给李煜道:“这东西很邪门,不如让小人查验了,再请圣上御览!”
“拿过来!”李煜双眉一轩,见小陆子战战兢兢呈上来的,果然是一支五寸长的黑色令箭,箭杆镌着银色的“巾帼”二字,箭头则镌了个“风”字,不觉莞尔一笑。
解下白纱在手中展开一读,李煜既是感动,又觉啼笑皆非,哑然叹息:“若非临风传讯,我还不知道竟有这几桩大冤案。亏她想到扮老虎来会我。哈,她又何尝不是刁蛮如虎?也不叙叙旧情,就此一走了之。辽国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北宫福音使,必定是她无疑。一个身兼辽国特使、大理国女教头的人物,也算有点声望了,怎么胡闹脾气一点也不见改呢?”
群臣见李煜满面笑容,似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之事。均觉诧异,齐声叩首山呼。
李煜一定神,笑吟吟地道:“本王今日狩猎无所获,乃是天意。适才天降神兵化为猛虎,专诚赶来相告国事,实乃国中福音。文武百官听旨:青龙山狩猎就此而罢,摆驾回大理寺,本王要亲审囚犯,让百姓冤有所申。苦有所诉!”
“姑娘你真胡闹,居然扮成老虎,还偏偏在他带文武百官出来狩猎之时,吼声震天地出来。你要出个三长两短,我们还有什么脸回山庄?”客北斗一面嗔怪,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越北极也笑道:“姑娘怕露出本来面目见他,又招惹小周后那位醋娘子,就不好玩了!”
“我低估他了。”北宫千帆叹道:“本来想看他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好不好玩,结果他没让我料中!”一脸失望,甚是沮丧。
客北斗失笑道:“你竟是为了想看他出丑?好歹故人一场,都不给人家留点面子!”
“谁教他不管好后宫的醋娘子,给我添乱!”
越北极低低地说了句:“不必披那张皮,你已经够像了!”
北宫千帆横他一眼,冷冷道:“我不食他的奉禄,本来也不想多管。可你们也知道二姐的脾气,听到人家蒙冤下狱,就想去劫狱。万一出点差错,我们的庄大少爷可要守身如玉、终身不娶啦。反正信已送到,这个李煜,虽说是昏庸了些,秉性也还算善良。若是查出有冤案的话,想必能为冤屈百姓平反。我们专管不平的二姐,也就能少些让庄大少爷的牵肠挂肚。我们也可以安心上路了。”
客北斗道:“天明之后,不如我们买条船改走水路,金陵出而至镇江,顺流至东海,再借北风之力扬帆北上,东海而至渤海,不出十日,便可抵达高丽开京了。陆路太麻烦,金陵北上,一路江都、徐州、兖州、沧州、涿州、幽州,过关以后,还要过辽阳,始入高丽国境。这一路过去,江南、宋、辽三国国境,重重关卡,必误行程。”
“说得虽不错,可也不必急着去高丽。我们得先回长白山护送爹娘遗骨,难道还要往返几趟不成?最好水路北上,到了辽阳后再折道长白山。反正辽国境内,没有我去不了之处!”
三人商定好行程,第二日便船发金陵,不过半日,即顺流入了东海。
客北斗极目眺望一番,奇道:“昨夜必吹东风,是以水随风行,船这么快就入了海。奇怪,大冬日的,哪来的东风助船?”
越北极嘀咕道:“连人都可以扮老虎,什么邪门的事会没有?”
北宫千帆恍若未闻,只默念了“东风”二字,忽地想起那一年西湖上与梅淡如的惊鸿一瞥,也是一个西去,一个东往,她自迎风而立,他却逆风而坐,乱发飞扬、衣衫招展。只因无意跨上李煜那条贼船,引来了与他的对峙……
客北斗见她神情惆怅,一拉越北极,两人远远走开。
越北极诧道:“吹阵东风而已,感伤什么?昨夜‘孙楚楼’喝了整夜的酒,没见她怎样,一上了船,就这么不高兴。”
“不明白别乱说,姑娘听了更不高兴。”
“没事我去惹她做什么?我可没活腻!”
船行到第六日,抵辽国境内一个渔村,三人买了坐骑再此上,不一日便至辽阳。三人入辽阳,投了店,打算休息两日,再往逍遥宫总坛而行。
已近黄昏,酒菜摆上,越北极迫不及待地喝了一杯,苦着脸道:“又辛又辣,比汾酒差太远了,就是西凤酒,也比这个强。”转头过去,见北宫千帆停筷不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酒楼外的几个契丹人,神色狐疑。未及相问,她已回头吩咐道:“你们先休息,我去去便回!”当下拧身奔出酒楼、神色郑重。
客北斗犹自茫然地道:“姑奶奶又出去做什么?连这里也有你的朋友?”
“别吵,我去会会故人!”
你道北宫千帆为何惊疑。原来她看到的那几个契丹人中,有一个是耶律璟在位时国舅萧海只的府内总管莽古。自耶律璟遇刺后,萧梅只、萧海里等旧臣失势已久,此刻其府内总管乔扮商旅与人在此相约,赴约之人虽然说着契丹语,却不时冒出两句高丽语来,教人如何不疑。况且她母亲乃是高丽公主,事关母亲故土,自然难以袖手不理。
五人一路过去,却不并肩同行,只是同走一方而已。虽是如此,以北宫千帆十年的江湖阅历、加上她过人的耳力目力,焉会看不出端倪来?何况以她的绝顶轻功,便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也不易发觉,遑论几个使蛮劲的寻常武夫!
一路跟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渐暗,五人分三批进了一座普通宅院,掩起门来密议。北宫千帆一个“倒卷珠帘”挂在檐下,借着灯光将五人的形貌认清。五人寒喧毕,转入了正题,她不过听了几句,便大吃一惊。待她在檐下听完各人的密谋悄声离开时,心里已开始盘算起对策来。
越、客二人在客栈中等候,已近黎明才见北宫千帆心事重重地回来。见她面色凝重,二人不敢多问,天色渐明,二人渐渐倦得伏案睡了,她还在念念有词。
“北极、北斗,起来吃早餐!”二人揉开眼睛,见北宫千帆托着三份茶点送过来,连忙起身整衣。
“行了,坐下来吃罢!”她揉了揉黑眼圈道:“吃了早餐,我们就要兵分三路,去做件要紧事!”
客北斗吃了几口点心,含含糊糊地道:“看你这么紧张,莫非昨儿那几个契丹人要阴谋造反?这又关你什么事了,大不了到上京给皇帝老儿送封信就得了。我们不是要回逍遥宫,然后去高丽开京吗?”
北宫千帆道:“我已写好书函,北斗去上京燕王府面呈韩伯伯,让他阅后密呈辽国皇帝老儿。此事要紧,你见过韩二哥,再带上我的令箭去,一定要尽快出发。北极替我上长白山护送爹娘的遗骨遗物,去开京会我,你回逍遥宫后请仲长伯伯打点打点。我先往开京而去,你们到开京后,按我的记号住下我预定的客栈房间,再听我调度。”
越北极则道:“不对,以高丽的国势兵力,都不足与辽国抗衡,不然高丽何以成为大宋的藩属?该不会是辽国和高丽打算联兵进军中原罢?百姓的苦头那就吃大了。可要想办法捣乱才是!”
“别胡猜了,快被你们烦死!”北宫千帆一阵头晕目眩,叹道:“那五个人里,一个叫莽古的,乃是前国舅府总管。与莽古会面的,一个是契丹敌烈部人,一个是高丽国人。还有两个来自江湖,分别是英杰帮和九州门的人,你们明白了罢?”
“了不得!”越、客二人齐惊道:“辽人和高丽人居然笼络江湖人物,真要攻入中原么?”
“还没那么严重!辽国先主遇刺后,国舅萧海只、萧海里失势,心有不甘,想趁新君根基未稳,联和域中敌烈部来篡权,重新拥立太宗一系的皇族作傀儡皇帝,他们萧家兄弟才好挟天子以令群臣。为了可以东西夹击,又密约了高丽国中有篡位野心的人物,先助其篡权成功后,假意归附辽国,趁新君耶律贤不防,敌烈部作乱,他们再以尽忠护驾身份近身,与敌烈部夹击,让耶律贤防不胜防。这一来,燕燕可就危险了。”
客北斗点头道:“明白了,然后两国叛臣再动用江湖势力去殂杀两国先主的余部,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越北极也恍然:“英杰帮、九州门都是江湖中大派,而且九州门纵横江南、中原、关东,已是非同凡响。若是叛臣与江湖势力再一勾结,以莫春秋的野心,吞并的自然不会只是那些小小帮派,恐怕还想做武林至尊罢!而俞氏兄弟,至少也可以一面为匪一面将官府作掩护,从此更加无法无天。”
北宫千帆见二人终于明白,才点头道:“以五家的野心,又各为其利,敌烈部族入主辽宫之后,自然会与高丽叛臣联手,逐鹿中原,共分天下。所以你们的忧虑也不无可能。我现在所怀疑的,乃是萧家兄弟与耶律贤身边的一位权臣有所勾结,但愿只是揣测。同时,高丽那边的叛臣也不好动。”
越北极道:“此人是国中重臣吗?”
“此人的姑姑,是我外祖父的宠妃、当今的太妃。此人则巧言令色,在朝中握有重权,与太子、皇子都十分亲近。可是,我却不能下手做了他。”
客北斗道:“此人与净贞公主有交情?”
“此人年轻时放浪形骇,是以中了奸人圈套,被未婚妻驱逐。后来他的妹妹和他的未婚妻一同远走高飞,与心上人私奔到了中原。”
“此人是传心姑娘的舅舅?”客北斗不禁乍舌道:“万俟叔叔与端阳郡主遁迹海外,传心姑娘又是个与世无争的人物,确是不好办!”
“所以我打算易容改妆,先入高丽探查动静。最好是能阻止权变,再以功臣身份求情免他不死,免得回去被传心姐姐打板子。北极且将我的手书交给仲长伯伯,请他转讯于丐帮,共同牵制江湖势力,让契丹敌烈、萧海只、高丽三方先失羽翼。北斗送信去燕王府,不但要将我的手书送到,还要嘱咐韩伯伯监视辽中九州门的动静。我另有推荐密函要转交给耶律贤——敌烈部可用耶律奚底前往调和,萧海只一党则可让耶律贤适来关注。这两人有何特长、能耐,书函中均已道明。”
客北斗见她吩咐完了,忙道:“你快去歇两个时辰,好上路!”
“哪敢睡呀?马上兵分三路启程罢!”北宫千帆猝然起身,一个收势不住,几乎跌倒。
客北斗心痛道:“这些日子,都是你给我们守夜。好容易来到辽阳,以为你可以睡上两天了,又闹出这种混帐事来。你不要命了?”
北宫千帆摇头苦笑道:“难道你们不在身边时,我都是不人不鬼的吗?”
越北极忍不住道:“那么敢问一句,今年秋天回山庄时,姑奶奶你怎么饿鬼出世似的?吓得我们只顾看你,都不敢吃啦!”
“滚!”北宫千帆恼羞成怒,包袱向他一扔:“堂堂七尺男儿饶舌如此,当心郁姐姐不敢要你!”
“郁姐姐若不要我,一定是你逼她的!”越北极说了最后一句,接了包袱,嘻嘻哈哈地先跑了出去。
“郁姐姐居然要他?眼力可真不敢恭维!”客北斗忽地想起谷岳风来,心里一片茫然。
北宫千帆怕她难过,忙道:“谷匹夫的事,包在我身上。他反正打不过我,等回到中原,我绑了他来任你发落,好不好?”
“你敢!”客北斗脸一红,将她也拽了出去。正文 下——第六回 一片芳心千万绪
梅前忆蛾眉
——李煜
殷勤移植地,曲槛小栏边。
共约重芳日,还忧不盛妍。
阻风开步障,乘月溉寒泉。
谁料花前后,蛾眉却不全。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王昭遣退妃嫔,对雪独酌。百无聊赖之下,随口道:“治儿呢?”
内务总管恭身禀道:“皇子上个月已被罚到行馆面壁半年,皇上忘了?”
“那——伷儿呢?”
“太子半年前就被罚去守陵了!”
“今晚,只有朕了么?”
“还有奴才相陪!”
“你?你怎能同皇儿相比?唉,都舍朕而去,都这么不争气!”
“其实,皇上若想一叙天伦,也不是件难事。所谓高处不胜寒,九五之尊虽至高无上,但像皇上这般顾念亲情,却是……做人君,真是太孤独了!”
王昭皱眉道:“除夕之夜,身边没有子女作陪,唉!听你所言,难道伷儿、治儿今夜会赶来陪朕?”
“太子皇子不来,皇上可以去呀!”
王昭一怔:“哪有父亲去见儿子的,他们是受罚之身,该他们来请罪才是。”
“若皇上不是九五之尊,就不必顾虑这些了,可以放心享受天伦之乐!”
“大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奴才更知道,皇上若是禅让的话,至少还是个藩王。”
“你——你要造反?来人哪!”
内务总管依然谦恭地道:“奴才没有造反之心,只有一颗尽忠的心!”
喝声既起,禁军即至。王昭见率队来的,是禁军指挥使严封,立刻一指内务总管道:“押入天牢候审!”
内务总管侍立一边,似乎并无惧色。
严封得令,应了一声,并不下令捉拿,反而带了禁军站到内务总管身后。
“皇上,车总管服侍了先皇又服侍皇上,可谓忠心耿耿。若有逆耳之言,也是为皇上的安危着想。”
王昭惊道:“你们果然……”
严封垂首道:“太子被逐去守陵,废储想必是早晚的事,看来其他皇子也不适合立为储君,皇上何不早作禅让的打算?明日便是新年,朝中百官正好耳目一新。”
车总管也道:“智王深谋远虑,李家至太祖起便是开国元勋,连太祖当年也曾言:‘李爱卿乃朕之外国中第一人也!’传到智王这代,在国中威望更高……”
“是智王李均想取而代之?”
“不,智王推举行止端正、性格仁厚的守仁侯,智王只是辅国之臣。可见,智王并非篡权佞臣,乃为社稷而顾大局之智者也!”
“守仁候卫靖……唔,李均够厉害,知道挑这个刚愎自用的人物来搭桥。待卫靖登基而无所作为,证明朕识人不明,李均再来接替卫靖,可就名正言顺了,是不是?”
车总管恭恭敬敬地道:“智王一片赤诚,只怀江山社稷,望皇上体察!”
“如果朕不废太子,也不禅让呢?”
“智王也会恭贺皇上新年吉祥,特奉美酒一壶!”车总管手一抬,严封即将鸠酒捧出。
“你们想毒死朕?”王昭面色惨白。
严封面不改色地道:“这是智王和守仁侯特贡的百年佳酿,为皇上助兴!”
车总管趁机展开诏书,捧到王昭眼前,也道:“只剩皇上的玉玺了。”
王昭面如死灰,惨然问道:“揭发伷儿对后妃不轨、治儿私养娈童的是你,主谋是李均罢?”
“哈哈哈,皇上圣明!”又是一队禁军过来,说话的正是李均。
李均笑吟吟地道:“皇上在两条路上选一条,才不辜负臣的多年经营!”
王昭道:“就算尔等弑君,仅凭区区禁军数千,又如何掌握朝中大权?”
李均冷笑道:“莫说朝中文武大多已为我所用,便是没有,难道我不会提拔新人,网罗自己的势力么?国内我有声援者,国外我有敌烈部的大军支持,就连江湖上——哈,也有我的羽翼!”
“你还私通了敌烈部族……”
“天下英雄,皆已为我所用!”
“哈……”随着几声狂笑,又是数百禁军前来,将殿外团团包围,剩一小队分作两排,从中间走来挺胸叠肚、踌躇满志的守仁侯卫靖。
王昭切齿道:“当年你行止不端,被公主废去驸马身份。先皇念卫家世代忠良,不但不加惩罚,还封侯以为勉励,这就是你的报答么?”
“哼,当年因为没当成驸马,我还难过了几年,最终我封妻荫子、福禄无边,那个短命净贞却玉殒他乡,还是个私奔的淫妇!”
“住口!”
“驸马是不希罕了,你的龙椅我却有点兴趣。连玉玺都替你捧来了,我想得够周到吧?”
“尔有何德,百官会服你?”
卫靖洋洋得意地道:“还有一个时辰,扮作商旅平民潜入京中的敌烈部两千武士就会攻进来。皇上忘了?手握一半兵权的狄元帅被您派去守边境了,另一半兵权,也算在我手上!”
王昭倒抽一口冷气:“当初你们力荐狄元帅去守边境,原来目的在此!”不错,狄元帅赤胆忠心,你们敢造反,他一定会讨伐你们。”
“他回不来了!”李均冷冷道:“我们已部署两批江湖高手,一批扮作使者去告急求援,趁机刺杀。此计若不成,还有第二批半路伏击,专等他回京援助,在途中下手。”
“你们手上有另一半兵权,难道……”
李均笑道:“当日您惩罚文元帅廷杖五十,他含冤莫白,又听说皇上怀疑他作乱,也只好先发制人以图自保了!”
“朕何时怀疑文辅作乱了?”
“是小臣将您的怀疑对他说的。”
“当日密奏文辅治军不严、剋扣军饷、鞭笞军士乃是你。原来你是有意借朕之手逼文辅造反?”
“皇上果然圣明!”李均微一躬身,淡淡道:“皇上请用玉玺罢。若是不想用,就喝酒助助兴,小臣愿意代劳!”
王昭双目一张,低喝道:“你会放过朕?”
“弑君之事,臣下不敢做。皇上英明禅让,小臣自会寻一幽静之所,让皇上和皇子们与世隔绝、恬淡隐居,以享天伦——因此,酒虽能助兴,也能败兴。皇上若是觉得此乃败兴之酒,就不喝了罢。”
王昭仰天长叹一声,忽道:“先祖创业不易,立国也未满百年。朕虽无所建树,却岂是数典忘祖之辈?你们指的两条道,朕都不选。你们要篡权,何不去赤祼祼拔刀出来?”
“新年将至,杀人见血似有不吉。不如皇上……”李均一抬手,车总管立刻执起酒壶,打算斟一杯鸠酒出来,强灌于王昭口中。
“噌!”一物飞出,将酒壶盖子击得粉碎,吓得车总管一缩手。
一时间满堂皆惊,定睛看去,击碎壶盖的竟只是一粒小小的冰珠,已在壶边盘上化成了一滩冰水。
“谁?”李均、卫靖举目四顾,身边除了禁军之外,并无他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个声音不知自何方传出、不知远近高低,在场的每个人却都感到耳朵嗡嗡作响。
“无胆鼠辈!”李均强自镇定,仔细辨查着声音的出处。
“嘿嘿……嘻嘻……哈哈……”
王昭喃喃道:“刚才未曾注意,怎么胖了一倍?”说完心头大悔,立刻住口。
李均一凛,目光转到院中那个憨态可掬的胖雪人身上,果然见那雪人摇摇晃晃,咧开了嘴大笑。想必雪人中藏了真人,当下挥手道:“放箭!”
一时间箭如雨下。那雪人摇晃间,忽“卟”地一声摔下去,雪块飞散处,果然露出一个人来。禁军见了,更是飞箭如蝗。
“啊哟哟——”雪里的人不动,箭却不知怎的,仍射不过去,在一尺之距便掉转头回射。
“啊哟啊哟——啊哟!”众人未及开口,对方已先替他们嚷了出来。岂知箭也没回射到众人身体上,只是一支支Сhā到了他们的发梢、袖间、靴旁。
王昭心中大奇。院中雪人,本是他晨起无聊,怀念当年与儿女的天伦之乐时,命宫娥太监在自己眼前堆的。深宫之中,雪人何时胖了一倍,内中有人,而且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他竟毫无所知。稍感宽慰的是,来者似是搅局的。
“不要射!”雪堆中人虚弱地挣扎了一下。
“投不投降?”卫靖大喝一声,持刀上去。
“你们射错了!”那人慢慢爬起来,伸手抹去脸上的雪,颤声道:“我是、我是……”
“莽古,怎么是你?”李均眼尖,看到雪中竟是自己人,惊道:“你不是回去调派人手了么,怎会在雪人里?”
禁军听了,这才让条道给他。
莽古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复又摔倒,好容易重新爬起来,嘶声道:“我迷迷糊糊中,背上被人一戳,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来就看见你们拿箭射我,一惊,便从雪里滚出来了。咦,这是哪里?”
王昭本来心中一沉,此刻见他如此狼狈,虽不知何人相助,却也知道来了高手。忘了自己身处险境,竟呵呵地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众人才回过神来。
李均阴森森地道:“皇上,这位高人也是江湖中人么?”
“好像是来救驾的天兵天将!”王昭索性心一横,出言恐吓。
“就算神人相助,也只有一个。况且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卫靖强自镇定道。
“说得好,本仙确实孤身一人!”一个女子轻轻脆脆地笑了,却不知她在哪里,更不知道声音从何方传来。声音虽不刺身,却震得众人耳朵发麻。
莽古打了个寒噤,颤声道:“就是这声音。她跟了我半天,不停向我颈中塞冰块,又凉又冷。我回头几十次,也只听得见笑声,看不到人。即使我背光而行,也只见着自己的影子,啊嚏,没有她的影子……”
卫靖听得心一寒,汗毛直竖。
李均见众人心生惧意,横下心来冷冷道:“江湖中常有人使用妖术妆神弄鬼,你只不过遇上了一个武功高强的人而已。车总管,照计划行事!”
车总管心里害怕,巴不得早些毒死王昭了事,便壮着胆子重新拿起那壶酒,一步步走去。众人屏住呼吸静观其变,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连神仙都知道天命难违了!”李均冷笑道:“车总管,请皇上用整壶酒暖暖身子,别用酒杯了。”
车总管深吸一口气,令两个侍卫挟了王昭,他趁机把壶一倾,将鸠酒强灌下去,又逼王昭咽下。
王昭边咳边切齿:“乱臣贼子,朕若化为后鬼,一定、一定……咳咳!”
“嗤!”车总管在王昭身边跌坐下去,不住抽搐,眉心不知何时,竟多了根淬过药的银针,紫色从眉心正渐渐扩散开来。
“谁?哪条道上的?”李均见无人出来,与卫靖同时退了几步。
“你说本仙是哪条道上的?”一堆高高坟起的雪中,慢慢冒起一个人来。
“放箭!”李均再度下令,却听惊呼四起,回头一看,十几个最近的侍卫举弓的手同时无力垂下,每人肩上都扎了根发紫的小小银针。
“观音菩萨!”众侍惊呼间,残雪中一人徐徐升起,白衣胜雪、青丝如云,头扣金冠、白巾束发、足踏莲花,一手托玉净瓶,一手执杨柳枝,正背对众人,嘿嘿冷笑。
“在本大仙面前,尔等竟敢刀兵相对?”观音冷笑转身、扫视全场。只见她剑眉入鬓、星眸犀利、瑶鼻精巧、樱唇如花,在白衣黑发金冠的映衬下,尤见英气逼人、不怒自威。
众侍卫见了她的气度与英姿,不自觉地都把手垂下去,不再高举兵刃。
王昭、车总管、李均、卫靖见了,都是一震,齐声道:“净贞公主?”
王昭奇道:“昕妹,你怎么……”
观音深深地看他一眼,并不回答。
卫靖嘶声道:“净贞,你不是死了二十年么,怎么——你是人是鬼?”
观音轻舒杨柳,悠然道:“自别红尘,本宫悉心修练,现居南海紫竹林,乃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是也。净贞不是本仙,本仙也不是净贞!”
王昭凝视她许久,摇头道:“你怎么不是净贞,除了你,谁会这么威风?你看,你修道成仙了,眉宇间的英气却一分未减!”
观音道:“净贞何人,尘土还是轻风?”
王昭正色道:“净贞是我的昕妹,乃我高丽国中与端阳郡主齐名、国中无三的美人——你!”
李均勉强定神,故作镇定地笑道:“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总之你们兄妹都会去同一处团聚。还不放箭?”
众侍卫迟疑许久,终于重举兵刃,引箭搭弓,刀枪相对。
观音漫不经心地轻扬柳枝,惊呼之中,一个侍卫的长枪脱手飞出,一头栽入她身边的雪地里。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她用手背在枪杆上摩娑一阵,叹道:“好兵器!”不知她想做什么,大雪纷飞之际,众人却吓得直冒汗,不敢透一口大气。
观音又用手背在枪杆上摩娑几下,忽地轻启樱唇吹了口气,“喀喇”响处,枪杆从中折成了两段。
王昭拍手赞道:“妹妹好法力!”话音方落,见观音再舒杨柳,栽在雪中的枪头飞起来,直向王昭戳去,众人见她吹断枪杆,已是大惊失色,见此变故,更是齐声惊呼。
“昕妹——净贞,你做什么?”王昭一惊,见枪头Сhā入自己身后的椅背、直没木中。未等他反应,观音一拉杨柳,王昭便连人带椅飞了过去,一直在她身边的梅树下,方才落地。
“雪太大,小心着凉!”观音柔柔地说了一句,再挥杨柳。柳枝中忽地吐出一根又细又韧的银丝,婀娜飞出,越飘越长。
众侍卫见银丝飘来,纷纷退开。漫天飞雪之下,银丝向李、卫二人悠悠飘去,二人即缩头避开,尚未及舒一口气,忽觉背上一冷,身上的披风竟被银丝同时扯去。抬头看时,两件披风已随着银丝袅袅飞在半空,一件落在梅枝上,仿佛一个华盖,正好遮了王昭头上的雪;一件直接落到王昭身上,恰似一张薄被。
王昭自语道:“奇怪,毒怎么还没发作?”
观音笑道:“第一粒冰珠打碎盖子,第二粒掉入酒壶,冰里有本仙的羊脂甘露。”玉腕轻舒,银丝掉了个头,将桌上一壶酒缠了抽回,王昭手里又多了一壶酒,稳稳当当、涓滴未洒。
王昭见她成竹在胸,虽然自己没有把握,也只得横下心来一搏,便仰头喝了一口酒,笑道:“观音妹妹,我在此喝酒,看你捉妖好么?”
“这些二三流小鬼,不配本仙亲自动手!”观音一托玉净瓶,柔声道:“皇帝哥哥,你不妨多喝点酒,暖暖身子。揭开壶盖看看,可还有没有酒?”
王昭听她说得有趣,揭盖笑道:“还有半壶。可惜菩萨不喝酒,不然就请你喝了。”忽见她纤指一弹,一粒碧绿药丸掉入壶中,入酒即化,扑出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来。
“嗖嗖……”数十声,又是一阵箭雨。
“唉,不好玩!”观音长袖轻舞,柳枝飘扬,上百支箭全都转个弯,掉头射了回去。在众侍卫的惊呼之中,所有箭都射到了他们帽子上,每个人均觉头皮发凉,再也不敢放箭。
“皇帝哥哥,本仙在酒里放了延年益寿的灵丹,你喝不喝?”
“怎么不喝?”王昭忆起与净贞公主年轻时的骑射往事,豪情顿生,仰头便将酒干了。药酒一入口,清清冽冽,还微带些凉凉的甜意,喝下去有说不出受用。
“唉!”观音一叹,众人不知她又要做什么,都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王昭笑道:“观音妹妹可是叹没有酒喝?”
观音道:“我是叹息,没酒喝的人,除本仙之外,都会生病。大概是天太凉了罢。”
李均见众人斗志已失,连卫靖也忍不住惧意,当下喝道:“净贞,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你坏我大计,我不会放过你。何况以你一人之力,救了这家伙,敌得过我禁军数千、敌烈武士两千么?”说罢提刀而上。
观音不答,只目不转睛地瞧着手上托着的玉净瓶。王昭在她身旁提醒道:“李均过来了,还带了刀!”她却充耳不闻。
众人见李均未受她阻拦,也都壮胆围过去。
王昭急道:“你怎么了?魂游四海了么?他们围过来啦!”
她依然瞧着那只玉净瓶,不理任何人。王昭见几百人围过来,越走越近,她却没有任何反应,不禁叹道:“算了,你已尽力,唉!”
“倒!”她轻叱一声,李均、卫靖与最前面的四五十人应声倒下,摔在五尺外的雪地中。王昭转眼看去,摔倒的几十人似乎大病初愈一般,都懒洋洋有气无力地打着哈欠爬不起来。后面数百人,也像被传染了似的,打起哈欠,慢慢软下去——一圈一圈地传染下去,最外围的,则撑着兵器轻轻喘息。
观音这才向王昭道:“他们刚才说什么?”
“你没听见?”
“我的魂魄出窍请梦游仙子去了,看他们多辛苦,该歇歇啦!”
王昭也知道她在信口开河,忍不住道:“另有禁军两千在待命,还有两千敌烈武士,马上就要打进宫里来!”
“哦!”观音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玉足轻踢,脚下莲花立刻裂开,化作万千碎冰漫天飞散,罩到众侍卫的头顶上——原来,她脚下的莲花,乃是坚冰所做。
众人头一缩,眼见碎冰落地,一粒粒打在他们膝下“足三里|茓”上,被打中的人,膝盖一软,都“卟嗵”一声跪了下去。
李均喘息道:“净贞,原来你不是仙,是妖!两千敌烈武士马上就攻进来了,看你能不能用妖术制住那么多人!”
观音冷冷看他一眼,赤着一双晶莹剔透、洁白胜雪的纤足,向王昭盈盈走去,一面启唇笑道:“两千敌烈武士会被我的天兵天将制住,至于那禁军两千,现在也差不多了,你信么?”
“观音妹妹的话,我怎会不信?”王昭一瞥她双足,若有所思地道:“再过两个时辰,便是正月了。”
“可惜两个时辰之后,你们都不在了!”李均冷笑一声,听到有兵刃与呼喊之声,面露喜色,悠悠道:“你们忘了,还有文辅元帅的一半重兵会来接应!”
王昭面色一变,抬头却见身边的观音娇笑道:“文元帅已作了本仙的后援,这会儿,暗伏宫中的另外两千禁军,也该被他逮到了!”
卫靖面色惨白,不再多话。李均却不甘地嚷道:“他们已经来了,听到没有?你真以为文辅会听你的超渡说教?哈哈哈!”
越来越近,呼喊声、脚步声、兵刃撞击声。
王昭铁青着脸,等着看下一幕;卫靖惨白着脸,什么都不想看;李均面色紫红,兴奋、紧张,带着狂喜之色。只有观音,淡淡地望着脚下白雪,冷冷地微笑,静静地等待。
随着脚步的逼近,来人包围了皇宫内外,其中一队向这里走来。
“文辅!”王昭一声低呼,看着自己的命运。
来人魁梧高大、短须如戟,正是文辅。
所有人都屏了呼吸看着他,除了观音。
“臣救驾来迟!”文辅一叩,王昭舒了一口气,点头微笑。
李均喝道:“文元帅,别忘了你我相约今日起势的密函,还为我所藏!”
文辅冷冷道:“哦!这倒忘了,如何是好?”
观音轻笑道:“文元帅为奸佞所惑,悔悟及时、救驾也及时,当记首功。至于密函,正是李均迷惑忠良、意图造反的罪证!”说罢,深深看了王昭一眼。
王昭会意,即刻点头道:“文元帅赤胆忠心,为引蛇出洞诱出反贼,不惜自甘毁誉,实在是个大功臣!”
李均见大势已去,颓然道:“两千敌烈武士,你们也逮了?”
文辅道:“那是辽国的国事,轮不到我高丽Сhā手。大辽国枢密院通事韩德让大人已领旨而来,要抓这个反贼!”说完,向莽古一指。
王昭乐道:“大辽国君也知道此事?那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内政好了!观音妹妹,可是你托梦去报讯的?”
观音微微一笑,未及回答,又一队人进来拜见,领头的老者竟然是卫颂。
卫靖惊道:“爹,您……”
卫颂冷冷看了儿子一眼,向李均道:“智王,谋朝篡位无非是为了子孙永享福禄。可是智王妃与几位世子如今都在我府上小住,你又图什么呢?”
李均知道大计已败,软软地道:“净贞,你连死了,都这么厉害。何苦!”
忽听通传道:“卫太妃驾到!”
只见一个老妇冲进来,见了卫靖便骂道:“不长进的东西,你爹如何教导你的?”恼怒之下,抢过士卒手中的枪,便横扫过去。
卫颂忙一拉她,急道:“姐姐息怒!”
卫太妃一反手,将枪头向自己咽喉戳去。未及戳入,观音忙一摆杨柳,硬生生将长枪拉开。王昭见自己重新得势,也劝道:“太妃娘娘勿气,多保重身体。卫靖误入歧途,您老饶他一命,他才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卫太妃转头去看夺她兵刃的人,惊道:“昕儿——净贞?”
卫颂一挥手,令文辅将李均、卫靖及三百侍卫拿下,才道:“正是这位观音仙子到府中报讯,我才赶去说服了文元帅,及时赶来救驾——原来净贞公主都已经修成正果了!”
观音笑道:“辽国韩大人要来捉拿本国反贼了,皇上不整整仪容,见见这位辽中奇才?”
王昭惊魂稍定,这才缓缓起身,一个收势不住,又跌坐了回去。原来经过这番变故,虽能强镇定,他却早已四肢僵硬、心惊胆战了。
宫娥太监过去,搀扶王昭归座,接着陆续将狼藉打扫了一番,摆上酒菜,迎接来客。
不久,宫人来禀:“辽国鲁王世子萧人杰、千金萧艳杰与燕王世子、枢密院通事候见。”
王昭大喜过望,观音却在一旁皱起眉来。
韩德让与萧家兄妹并肩而来,身后是嬉皮笑脸的客北斗。
果然,萧艳杰见了观音,未及行礼,便指着她道:“你——风……”
客北斗忙拉了她行过大礼,才Сhā口道:“风雪纵然连天,又岂能冻到观音大仙呢?”
观音横她一眼,向王昭行礼告辞。
王昭忽道:“我知道你不是昕妹,你是谁?”
客北斗娇笑道:“观音大仙要去换件厚衣裳、穿双鞋、喝点烫酒。她快冻坏啦!”笑声忽止,口中不知何时被塞了枝杨柳。
观音不理他们,转身而去。
王昭朗声道:“你的脚……你是昕妹的女儿。你不想认舅舅么?”
客北斗忍不住又笑道:“怎么不认?可也该让她先去更衣呀!她已被冻得一塌糊涂了!”
“观音”一丢玉净瓶,忍不住跃过去拧她的脸,嗔道:“鬼丫头,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客北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你真有本事,上个月还是只老虎,这个月就变大仙啦!”
萧艳杰这才吁口气道:“临风姐姐?”
王昭在座上瞠目结舌,听韩德让禀道:“这位临风姑娘复姓北宫,芳名千帆,官拜我大辽国福音监察特使!”
王昭一口酒几乎呛了出来,惊道:“辽国新君登基,据传得一奇女子鼎力扶助,难道就是她么?”
“不像么?”观音嫣然拜道:“净贞公主正是小女子的先母。可是皇舅大人,能否容我先去更衣?行行好,我已饥寒交迫啦!”——这“观音”,自是北宫千帆了。
王昭笑道:“终于承认是我外甥女了?好,先去更衣。除夕之夜本该一家团聚——只可惜……唉!”想到儿子被自己逐出宫,不觉黯然。
客北斗立即拉了北宫千帆,嘻嘻哈哈下去。
卫颂绑了莽古,交于韩德让手下,上禀道:“太子皇子已在回宫途中,片刻即到!”
王昭更是欣喜:“今日一家团聚,真没想到,还能见到昕妹的女儿!”
不过一柱香之间,北宫千帆已换了女装,随王伷、王治进来。
王伷、王治叩首道:“父皇受惊,儿臣不能分担,万分惭愧1
皇后道:“先起来!好个惊魂之夜,本宫真被吓了半条命去!”原来,皇后寝宫也是才解围不久。
王昭道:“朕只想知道,我这文武双全的外甥女,是如何替朕挽回大局的?”
北宫千帆笑而不答,客北斗却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从发现莽古、跟踪窃听,到部署三人分头行动,说到燕王府求见后的安排,再由韩德让继续说。
皇后听得津津有味,王昭却瞪眼道:“就是要帮忙,也不该扮个观音菩萨来吓我啊!”
北宫千帆道:“以我一人之力,又是投鼠忌器,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妆神弄鬼,先搞个莽古出来吓人,才好趁机下药。”
“下药?”王昭道:“是了,解鸠酒之毒的第二粒冰珠,对罢?”
“还不止呢!”客北斗端起玉净瓶道:“瓶底迷|药,乃是姑娘特制的‘风月散’,无嗅无味,能于无形中让人瘫软无力。姑娘刚开始一定不好下药,只能等皇上先服下‘清心丹’,才以掌力催动瓶子,让药力透水而出!”
王昭这才知道那粒碧绿丹药的功用,当下将方才经历向皇后及太子、皇子说了一遍,最后道:“原来好外甥女全算准啦,了不起!”
皇后道:“记得当年,与我最投契的便是净贞公主与端阳郡主,如今连小公主也这么大了——皇上,这个小公主,你是非册封不可了!”
王昭点头道:“这个自然,什么封号好呢?”
皇后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见他不住点头,北宫千帆耳力非凡,早已听到,不禁皱起了眉,低低耷下头去,知道大事不妙。
“对,‘长生公主’!昕妹从前在国中很有声望,只可惜红颜薄命。这丫头长得跟她一模一样,恍若昕妹复生,封作‘长生公主’,以示净贞与她女儿,在我们心中长生不灭!”
北宫千帆连忙打岔道:“皇舅,明天一早,群臣必来朝贺。您如何向他们宣布今夜之事?”
王昭一怔,微微摇头。
北宫千帆又道:“看来,智王笼络了多少大臣,守仁侯未必清楚,智王也未必会说。不如趁明日早朝时,押守仁侯出来,您上朝时只须故作沉痛神色、假装礼遇守仁侯,便了然啦!”
“朕有什么好沉痛的?”
“群臣大概会以为您沉痛的乃是禅让之事。且让表兄观察臣子的脸色:一脸惘然的,便是不知情者;狐疑惊惧的,乃知情不报者;面色沉痛的,必是智王有心收买而未遂者;至于那些面上暗露喜色的,定是与智王勾结的同党!”
王昭听了,又惊又喜地道:“你娘的本事,你一点也不比她逊色!”
客北斗早已熟视无睹,见王伷、王治、韩德让、萧家兄妹皆是一脸钦服,不觉好笑。
王昭又笑道:“这样一位英姿飒爽、美貌聪明的‘长生公主’,不知未来驸马是何人,要不要舅舅做主呢?”
“又是这个!”北宫千帆低叹一声,刹那间化喜为悲,心乱如麻。正文 下——第七回 还似旧时游上苑
望江南
——李煜
闲梦远,
南国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暮,
芦花深处泊孤舟,
笛在月明楼。
施懋观冷冷道:“你已输了,还要再打?”
李遇咬咬牙,又默默挣扎起来,一挥短剑,再向白心礼攻去,是南郭守愚的“若有若无”。
白妙语低下头去不忍再看。这已是李遇第三次从地上爬起来。前三次,他分别使了仲长隐剑的“隐恶扬善”,东野浩然的“浩潮烟波”,西门逸客的“一劳永逸”,现在是南郭守愚的“大智若愚”四式。
白心礼微笑着迎上去,以长枪硬接了他两招,忽地“挂”字诀一捏,内力自枪头透出,直传至李遇剑锋。李遇虎口一震,短剑脱手飞出去,人也倒退了十几步,才稳住身形。
西门逸客不安地道:“够了,你已尽力。你们只是比武,可不是拼命,何苦为难自己?”
高镜如一扯她衣袖,使个眼色。另一边,庄诗铭也拉了东野浩然,让她不必劝阻。
李遇依然一言不发,拾起剑,又将腰中长鞭一摆,使出北宫千帆的“风卷残云”四式。
白心礼仍是一脸微笑,接下“卷土重来”,化了“残山剩水”,等他使完第四式“云起龙骧”,才低喝一声,两指一捻,生生捻断他一截短剑,另一只手一缠,扯断他的长鞭,毁了他两件兵器,这才向后一跃,看他动静。
李遇早已是蓬头散发、满面汗水,拿着手中半截断剑、残鞭,呆若木鸡地看了看手中半截短剑,微一踌躇,终于撒手扔到地上,哑声道:“我输了,任你处置!”
旷雪萍在他身边道:“再想想,真的输了?”
李遇颓然点头,将鞭也扔了。
白心礼道:“风丫头在剑柄里装了精妙机关,你未必会输!”
李遇道:“不错,五师父在剑柄里装了十数枚毒针,为我特备不时之需——哼,我绝不会暗算你!我知道自己天资愚钝、学艺不精。即便如此,我也要堂堂正正地屡败屡战!”
白妙语双眼一亮,偷眼去看白心礼。
白心礼笑道:“很好,我替妙语放心了。不过,有些事要她自己点头,才能算数!”
李遇一呆,不信任地道:“你不怕我为了报复你,欺负妙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