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晓路往嘴里塞了大口饭,那样子像是梗住了鱼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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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廖廖上楼时她鹅黄|色的裙子像被漆黑的走道吸纳般终于消失,莫晓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家已经搬迁来一年有余了。当时他站在烟尘滚滚的卡车前,紧着眉头质疑它居然能从比罅隙强不了多少的窄道里开出一条生路。父母和搬场工工凌乱的脚步像散布在周遭的障碍物,错乱成思维里无法控制的厌恶。
“哎……你……”廖廖坐在二楼走廊上,小腿穿过栏杆晃在风里,于是莫晓路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见她被鹅黄|色短裙装点的声音。
“啊?”
“你的衣服真好看。”女孩子的声音愉悦而充实,反是他自己吓了一跳,含糊着说不出话。互相询问了名字后廖廖跟着夸了一句:“你和夏衡差不多好看了。”
莫晓路弄不清状况,心里疑惑着该不是什么著名科学家吧,便提了嗓门问:“夏衡?”
“我男朋友啊。夏天的夏,平衡的衡。”
“哦……”莫晓路找不出话来接。
“你应该和他差不多大。你多大了?”
“20……”
“一样,他也20了。不过比你黑些,头发比你的长。在城西的外国语学院里念德语系。”女孩站起身拍拍身后的裙子,“以后有空介绍你们认识。我进去了。拜拜。”
莫晓路便没机会询问:“我就是外国语学院德语系的……但系里没这个人吧?”
“那小姑娘太可怜……唉,没想到居然搬到这种地方。”妈妈走出门拍了拍发愣的儿子的肩,“你还不去住读么?老是走读的话,这里的环境太差了,你才大二,功课很紧啊。”
“不用你管啦。”
第二天早上莫晓路被窗前一阵轰隆巨响从床上电起来,他穿上外套往外跑,发现左邻右舍的纷纷探出蓬乱的脑袋指指点点着。听见一对男女粗鄙不堪的叫骂他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转头见着廖廖从楼道上及着拖鞋走下楼来,手里拿着扫帚把地上的化妆镜碎片拨拢在一起。旁人熟视无睹地各归各位后,莫晓路找来家里的大簸箕蹲下身把一块块的镜面扔进去,偶尔从反射的光影里瞥见廖廖。她的胳膊上多了一块淤青。不大不小,模样甚至能用可爱来形容。
他有一句没一句地想转移她此刻的无力:“还没吃早饭哦?”
“是啊。”
“我带你去吃肯德基早餐好伐?”
“你很喜欢肯德基吗?”
“……还行吧。怎么。”
“夏衡不太喜欢那里的,从没带我去。”
“哦,是伐……那是他的事,”莫晓路手一滑,噌地拇指上开出一条红而深的血线,“该死。”廖廖说你太不小心了,眼神比先前无波折的着急了些,瞬时他的情绪又被吞没得没有可乘之机,连连摆手说这点小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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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多一层ok绷,明显地打起字来速度慢了很多,像吞吐不能出口的话,有一个被动的缓冲。莫晓路在机房里支着胳膊用单手敲字,看了看oicq上没什么可聊的人更觉得困乏。“夏天的夏,平衡的衡……”突然反应出这个名字让他下意识地咬了咬牙,在网上搜索起“夏衡”的相关资料。本以为肯定竹篮打水,谁料显示居然有结果。
“给夏衡。”莫晓路急切而慌乱地沿着这个标题点进去:
——“我对你的已经多到连‘我爱你’三个字都不能表达。所以我要写很多很多话……”
下午不受拘束的阳光带来更多入冬的干燥和嗡嗡作响的嘈杂。莫晓路一点点抠着手上的ok绷,直到它重新渗血才突然停顿。他猛然觉得很热,脱了外套撂上椅被,被邻座的朋友一拍肩:“怎么了?脸挺烫的样子。哈哈,该不会在看18禁网页吧。”莫晓路争辩说你放什么屁啊。对方已经凑过头往屏幕上瞧了:“‘给夏衡’……你还在找那夏衡啊?不早就帮你查过我们学校根本没这人么。我可是动用了我妈校务主任的关系帮你两肋Сhā了刀哦。”
“知道了早知道了……我只是随便找找的。”莫晓路推开他,“随便的……”拿拇指在桌面上蹭了蹭,疼了些,又蹭了蹭。
回家时远远看见廖廖的鹅黄|色短裙在二楼走廊边被留下模糊的动感,她总惦念着炎热的季节,其余什么都无所谓。莫晓路一时手足无措,给自行车上锁时划歪几道也对不准。最后他光火地把车揣了一脚,坐在地上发呆。半年前在学校车棚里被告之“总之我们学校根本没这个人哪”时,他同样气愤地拿坐骑来发泄。被欺骗的嫌恶像管涌的潮水摧毁了原本安全的堤岸线,叫他浑身发麻,他只想回家找女孩质问,一路上反复温习着廖廖关于那个“夏衡”的所有说词。“有模有样,真他妈的厚脸皮……”他想好了,绝对要把她骂到痛哭忏悔。
可她在那个夏天哭得体力不支并非因为自己当面的戳穿,在临近家时莫晓路就听见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厮打,他的心像是扑地崴了脚。直到他把车停在楼下才看清是二楼被推打的女儿,扇着胳膊的妻子,发了疯般的丈夫。混乱不堪的局面里,廖廖两个眼神挣扎出这恐怖,坠进他的念头。“算了算了算了算了算了算了算了算了……”莫晓路放倒自行车跑上二楼参加阻止的人群里时,他想。
那天晚上他把廖廖接到家里吃饭,父母很和气地准备了很多菜。她抽噎才停住不久,眼睛肿得厉害。莫晓路领她去卫生间里擦脸,注意到她的衣服被扯出了个口子。他指指那里,廖廖看一眼用手捂了捂:“啊……没关系……夏衡会买给我新的。”
“嗯,他对你很好。”莫晓路看着她,心无旁骛。
“是啊,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他。”
“那么……那么地喜欢……他么?”莫晓路从回忆里被彻底击溃的无奈中站直身,那个夏天没有过多的风雨或日光,平淡的行过自己对廖廖的大起大伏。他拍拍弄脏了的手扶起自行车,走向坐在二楼的廖廖叫她的名字,她“干什么”地回问过来时,莫晓路说:“你跟我走好伐。”
“哎?”
“你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吧。”
“啊,什么?”廖廖爬起身探出栏杆。
“没什么,我说我请你去吃肯德基。”
“又是肯德基啊?”
“那就必胜客。”莫晓路喊回去,“你要多少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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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衡一直在那儿看着咧。莫晓路和廖廖一样觉得。他有时真能恍惚以为那个被廖廖虚构出的男生——皮肤黑些,头发略长盖着脖子——眉开眼笑地在四下里看着。他会和廖廖说话,就是她坐在外廊把脚晃在栏杆间的时候。他像是从廖廖脐带上长出的一小根秧苗,被带到真实的世界里营造所有关于爱的幻想,和所有女生期待的王子那样,在夜晚里用礼帽卷走月光的窥视。
她若在梦中,曾坐上他的肩膀上飞去看澳洲的袋鼠,最后两人像挣扎出水面的幸运儿突破云层看见太阳一览无余。那她也终于能幸福起来,拉着手奔跑在天际,兴奋地挥动带着伤口的手臂。
莫晓路知道夏衡许诺给她的都是如事实一般的温暖,尽管温暖这东西本就虚无,却能让她转着眼睛漠视自己家里随时可能发生的冲突。每当这时夏衡就会站在廖廖身后,他会伸出手去按上那不自颤抖的肩膀么。哪怕他并不曾存在,可他好好地腻腻地长长地眷眷地绵绵地暖暖地细细地甜甜地熠熠地怔怔地和廖廖爱着。
这爱发生在她哭了,她想他的时候。他便来了。他来不用换装,不用骑车,不用上楼,就这样出现在她空洞的心里。他喊她:“宝贝呀。”那样不容置疑。
莫晓路走在廖廖身后,听她在初冬时显得单薄的裙子发出扣人心弦的响声,动了动鼻子,他哭了。
店里幽雅的灯光呵在她鼻尖上如画家最后未干的墨笔,廖廖埋身下去吃沙拉中的卷心菜叶子时露出肩上两条抓痕。莫晓路赶忙转开眼,过一会觉得自己蠢,又转回来。随后她抬起脸时显出下巴上好笑的一抹色拉酱,莫晓路看着又觉得喉咙痒,却想不到什么方法提示她。
“别吃那么急,等会还有冰激凌的。”
“啊,我怕会发胖。”
“你已经吃了很多能发胖的东西了……”莫晓路指指眼前的盘子。
“所以才要节制啊……我可一夏天没吃冰激凌,要不是上次夏衡说我变胖了的话……”
“他这么说的?”
“嗯。”
“我可不觉得。”莫晓路从餐桌上站起身,越过琳琅的餐点挨过脸去吻走了廖廖下巴上的秘密。他注视着女孩紧张而吃惊的眼神,突然觉得放松,“你替我告诉他——明天下午三点若他没能来找我的话,我就把你抢走了。”
“哎?!”
“他不可能来的吧。”莫晓路笑笑,重又把身探过桌面碰到了她的嘴唇。她手一颤,碰翻了桌上的优惠广告“冬季特别奉献”。
冗长迷幻的夏季早已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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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生命中温暖而美好的事情当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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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早上,树叶的颜色像哀愁,海洋绿,seagreen。新生的一日里,左右着人的感情,开始了它的漫步。
感情。嘴里提起它,它也不会因此有了固定的形状和颜色。那形状有时像鲸的尾鳍般流线,有时凝固成眉毛内的一点暗痣。那颜色一样捉摸不定,眨眼的这一瞬间是海军蓝,nāvy,下一瞬间是沙棕色,sandybrown。
感情有多少种艳丽,尽管总是迅速化骨成灰,却常常立即被猩红的罂栗花点燃循环往复的永恒。唱歌的童话垫在窗台下,让王子得以够住公主的嘴唇,她的嘴唇因为眩晕带上美丽的浅粉红色,lightpink。骨折的情诗编织成布单,盖住了骑士冰凉的躯壳,他还留守在故土的爱人默默从树上解散了纯黄的丝带,痛苦的yellow。
那些真实的、分明的、细微的、具体的感情,有了同样真实分明细微具体的颜色。他们都一样赘述不尽、千变万化一块块地构起对方的样子——45度角下是富足的微笑,凉得像熏衣草花的淡紫,lāvender。百米开外是叫人恍惚的人影,心疼成一片珊瑚色,coral。它们密密地穿梭在每一个感情的波折里,贴切地形容出湖水微澜的细节。那些细节从蓝色过渡往灰,热红的心沉尸于此,艳黄的日光晒出影子棕色的纤长。泓泓地烘烘地轰轰地吻合了一厢心跳。
最初的照面,你把手袖进衣服,瞳孔微微发蓝。我还记得那个冬天的早上,树叶的颜色像哀愁一样,海洋绿,英语里讲它是seagreen。多么美丽的比喻。
无法要求冬天变得热情些,世界的光泽不比往常。鲜明的锋芒统统淡了下去,像在一个平静的日子里作古的海潮,消失。绿仰起脸,灰寂的日光不会让瞳孔变得像猫一样敏感。大致检查了一遍身上的钥匙和钱包,她跛着脚拐出门,坐上英司的后座,右手环住他的腰。英司蹬起自行车。
两人沿着环城路的波幅向下,路到了尽头后转向山坡的一侧。自行车打弯,绿惯性地后仰,看见英司的小半个侧脸。线条锐利地断在下巴上。义无返顾的样子。
“英司也有课要上吧。”
“没什么课。”
“……以后不用送我了。”
“不会,町田你的伤,我有责任。”
“哎,红灯,小心。”绿拉住英司的衣摆。
“我能分得清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绿转过脸去。深冬的街巷像是缓慢流动的水,变换着微弱的色差。粉末般的冷涩无声无形地撒落,她默默打个哆嗦,把脸贴在英司的外套上。淡青色的,英语里称之为lightcyan。直接了当的互译,一贯都让绿觉得趣味横生。直到她认识英司后。
脚踏车被绿灯重启,带着自己碾过或大或小的坑洼不平,咯咯的轮胎在ρi股下响,偶尔绿的脑袋轻撞上英司的背。一辆辆超越自己的电车里,附近学校的学生们把空间填满了。绿看见有几身自己学校的校服,和冬天一样安静的深石板灰色,darkslategray,深深,石板,灰。
她寻思着车里的人看见的自己,穿连帽大衣的女生,头发被风吹得紊乱,但还是稍稍挺了挺胸——如此一来反而让姿势吃力。绿勉强维持着,揽着英司的手下意识地加重了力气,他没有反应。那旁人眼里的英司是什么样?淡青色轮廓,面孔干净略显谨慎,瞳孔微微发蓝。
怎么可能看得了那么具体呢。
电车上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双腿的紧张与头部的困怠,两者彼此对峙着让绿心情低落。幸得贵子一直同自己聊天,“町田町田”地叫她,绿在初冬天里强打起精神。
话题老样子地跑在三年b班的中岛君或二年d班的高山君身上,绿调侃着问贵子究竟看上哪一个,得到的回答也是一如既往的“没有取舍的必要吧”。绿笑呵呵地看着贵子,听她继续那些关于“八卦系列第九弹”的内容。
两人呵着一团团白气。深石板灰的衣服。褐色的电车扶手。淡钢蓝的天。树叶们很脏。绿的兴奋像放弃了希望的人不发一语往下遁走。冬天难以滋生一丁半点关于甜美的幻想,这里没有旖旎的土壤供它们开放。
一个红灯,电车停住了。绿的脖子往校服领子里缩,睫毛低低垂在灰色的海面上。
他就是划着桨,像个寂寞的水手慢慢靠近。冬天的波涛上没有飞鸟,一切归结于情绪的无处可逃。
绿缓缓抬起眼,琢磨良久确定那身衣服该算作酸橙色,lime。名字一样刺目艰涩的感觉,仿佛扎破在视界里的一个小口,叫周围平淡肃穆的神色显得颠覆。她眯起眼睛,看清穿它的骑车男生,一面之间无从形容的模样,远不及他身上绿得另类的外衫,酸橙色。滑稽、乡俗、贻笑大方等等的突兀。绿盯着他,会不忍再看下去。这个未熟的颜色让她觉得窘迫。
“这人,好奇怪。”贵子伸过头。
“啊?”
“那个穿绿衣服的人啊,这是什么绿啊……好丑。”
“这种绿名叫酸橙色啦。li……”
“别,别把你的英语单词又搬出来,怕了你了。”
“我没想……”
“你也真奇怪啊,英语里就记颜色名记得溜,别的一概模糊。”
“它们很有趣咧。”绿笑笑。电车重新启动,不多会儿穿那身夸张绿色的男生被抛远,等到下一个红灯,绿看见他的脚踏车又赶上来。就这样不断撞面随即分离,他让这个冬天的早上变得断断续续,虽然有旁人窃窃私语兼或嘲笑两声。绿觉得这样盯着他看无异于自寻困扰,可四周一片荒寂的色调,没有轻易忽略这另类颜色的底气了。
又一个红灯前,男生突然侧过头朝这方向看过来,仿佛电影里一个慢镜。绿惟恐自己的无礼被发现了马上扭转头去,却依旧记住了他干净而略显谨慎的面孔,甚至是有一双瞳孔微微发蓝。
怎么可能看得了那么具体呢。但绿没有错,回家后妈妈把泽木英司介绍到她面前。初冬的气味如同未成熟的柠檬一样泛滥着酸橙色的无邪,而他的眼睛被证实带有寂寥的深蓝色,如此确有其事。酸橙色,lime。深蓝,darkblue。绿,green。三拍接一拍,三步合一步。并木道上长风忘我,挥霍了情节。
脚踏车停在校门前,绿站起身拍拍英司的肩膀。他如前几日一般点点头,掉个方向离开。淡青色的影子像蛋壳一样逐步粉碎在暮色里,直到不复存在。绿有一瞬感觉茫然,随即真实的压抑仿佛多个层次的灰色般罗列出渐变。
“町田——”听这干热的声音就能分辨扑到自己身上的人是贵子,“泽木君真好,天天送你上学,我也好想有个像他一样的家教老师哦。”
“什么呀。”绿苦笑着打开贵子的手,“别乱说。”
“越描越黑。”贵子扶过绿的肩膀往教室去,“脚几时能痊愈?”
“医生说马上就没事了。”绿把右脚伸直给贵子看。
贵子呵呵笑着抚摩绿的头发:“那可好。我把笔记给你补回来了。上次就差关于川端康成那篇《冬天的彩虹》的吧?”
“嗯——谢谢。”绿伸出手去揉揉贵子的头发,兀地右脚撞上了台阶,被挑动出阵阵疼痛。她皱了眉。
川端康成在文章的第一句话里说“麻子看见琵琶湖对岸出现了彩虹。”而绿看见的彩虹架在洗车工厂前。她还曾记得那是与童话中无法匹敌的仓促,足以刻骨铭心。尽管只是因为喷射在外的水管才使得彩虹有了现身的一刻,却依旧叫绿大大地兴奋了。
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么不知分寸……为什么要那么咄咄逼人……为什么要那么,那么……绿懊恼地咬住手指,贵子一行行的字迹她反复看几回也无法集中精神。只有一个漠漠的神采像夜晚无法熄灭的不宁一样亮启,混沌的蓟色,thistle,半灰半紫。
那天英司穿蓟色的冬装,脸色分外黯然。
他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她的欢娱,与每周三次辅导课上的神情别无二致,清澈的,却暗暗行行。绿专注地为冬天里罕见的彩虹拍手,英司侧目不出声。他被她课后拖去同买英语材料,绿那时已经不再顾虑这位不比自己年长多少的老师,他一贯的沉静无法叫她害怕。绿甚至会孩子气地打断他的教授,指着英司家新换的窗帘说那和自己房里的一模一样。
“是秋麒麟色。好听吧?我知道英语里叫goldenrod。”绿得意地晃着手指。英司一如既往地不接茬,等她把话说完了才把之前被停下的课继续。绿也不恼。
和英司在一起的时候,绿从来都不乐意恼。尽管他的一切都被框于方正的天地里,少言寡论不会大笑,但绿还是养成了对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发呆的习惯,惊醒的时候看见英司盯着自己,眼睛里确实浮动幽蓝的细节。绿就忘了脸红。
于是一周三次的课,对除了色名外无差别敌视英语的绿来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她穿过英司家门前的过廊去敲那扇黄褐色的门,“do do do”,他来开,绿就准备好最可爱的笑容。每堂课,时间和地点都有细微的不同以往,绿坐在英司的一侧,听他吐出连串熟络的英语单词。他不再是第一面下那个穿夸张颜色的男生了。英司影子被空气鼓动着,有时与绿自己的相交,有时没有,中间便余出若大一片地毡,栗色的,maroon。
“英司……”
“怎么?”
“唔、嗯、哪……英司有女朋友吗?”
“哈?没有。”
绿看见英司眼里难得的笑意,来了劲:“是真的?”
“真的。”英司低下头去。
“……唔,这次辅导结束的话,能陪我去买写英语材料么?”
“可以。”
绿拖住英司的胳膊,她知道自己有些手舞足蹈,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喊着:“英司,英司看啊,彩虹,彩虹!”英司被她抓得险些踉跄,一低身冬棉褛上的帽子倒覆住他的头,遮没他的眼睛。绿全不知晓,继续被大大小小的兴奋催动着:“今年冬天以来从没见过……英司,漂亮吧。嗯,你看呀。”
泽木英司没有动作,他的刘海和眼睛全被掩在帽子下,绿只看见他的喉结艰难动了动,随后听到他被裹藏起来的声音:“……你不用……”
“什么?”绿突然觉得手足无措。
他咬住嘴唇,下了决心般:“你不用让我看的,我看不出。”
“……什么意思?”
“我看不出任何一种颜色。”英司的话一点一点成形,像抽走了绿的灵魂,“……全色盲,有没有听说过?”
绿松开抓住他的手,右脚随着跌倒而刺痛起来。她不能动。
放学时英司的车准时地出现在放学的人群里,凝固不动的一个淡点,绿看见他支着腿,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转过头来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绿察觉到心里有非常细腻的东西突变了。它们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留下一地被灼伤的痕迹。
如往常,绿坐上后座,伸手揽住他。偶尔她的身体摇摆,看见英司真实而好看的侧脸,小半个的。在夜晚逐渐流彩的街巷里,只有它还体会着单薄的苍白。绿的身体激动地发抖。她那依次波澜的心声,一会儿鲜明冽艳,一会儿暗无天日。
医院或家里,当右脚被固定不能动的时候,绿找妈妈要了副大墨镜戴在眼前,恍惚世界的色彩就被马虎地统一了。可绿明白,英司看见的,比这更简单,像那些只有黑白电视般谨慎小心的观众,需要靠辨认位置来区分红绿灯,也不会明白自己身上的酸橙色会是多么怪异。
那挂彩虹,也只是灰白色的一条光带,意义仅剩无趣。但对绿来说,哪怕她把自己的袖口哭湿了,还是能清晰地认出它们从纯蓝往深蓝的过度,blue和darkblue,叫人联想到英司的眼睛。
他所亲历的一切,都因为自己这个莽撞的傻子,被无知而自私地揭露出悲伤的无奈。许许多多点滴的,线条的,块状的,立体的无奈,妥协出从白到灰停止于黑色的生命。他一路不声不响,归顺于诅咒的旗,从不挂念那些琳琅的色彩,和它们动人的名字分明的光泽。
绿把脸缓慢地蹭着英司的外套,读到他模糊的脊椎。她害怕揣测他眼前一片黑白过渡的世界,就如同无声、无味、无知、无觉一样的痛苦,进而乏味到麻木。而英司几乎不提什么绝望,他一直不会抱怨,平静地直视黯然的阳光。
“脚,快好了么。”
“啊,嗯!马上就快好了吧……”绿热情地点着头。
“町田,正好我对你的辅导也差不多快结束了啊。”
“……嗯。”绿松开抱着英司的手,灰心地想:“是要分别的意思吗。”
脚踏车携带着两个狭长的影子往更深暗的夜色里去,绿觉得已经看不清对方了。
“而他还没有喊过我的名字……是不是因为我的名字,也会给他带来一样的无奈呢……”
绿把放在左腿上的重心往右腿转移,那里已经没有阵痛。有时她和贵子一起被涌进车内的人流推挡着,也不会摔倒。日子正逐步变暖。
这条路和平时一样偏爱拥堵,绿被一程一程地停在红灯前,与她所乘坐的电车一样暂缓暂行的车流,被看不见的手引导着,靠近或远离,总有靠近,终至远离。
生活里的每个细节依旧自顾不暇。妈妈准备好的便当用一个方方的硬角在书包里抵住她柔软的身体,一个垂在眼前的男人的手腕和上面的电子表滴答滴答,许多细碎的话找空间生存下来,车顶的天窗露出渐次的枝干,在绿的脸上形成匆匆一瞬的阴影。她端平了脸,看那一闪而过一闪而过的绿意。
黄的便当盒、蓝的电子表、粉红的嘴唇们,刚刚复苏在树枝间的绿。已经两个月过去了,绿很想念英司。
“‘啊,我的泽木君……我多么忘不了你。’”
“啊?!”
“哈哈哈哈,绿你真是……心里在想什么脸上都一览无余。”贵子狡黠地大笑。
“你!……什么乱七八糟的。”绿敲着贵子的脑袋。
“别掩饰了啊,我早就看出来了。”
“看出来什么……”
“吓,难道你不喜欢他吗?不喜欢吗?”
“不跟你闹。”绿往贵子脸上拧了一把,转回身去,兀地看见了一身烟白色的泽木英司,和他那辆褐色的脚踏车,随着红灯停下在电车边。绿没有回答贵子“啊啊,你快看”的叫声。她把自己往电车的暗处藏了藏,努力地,不想被他发现。
“叫泽木老师。”妈妈一旁指点着自己,绿低下头去鞠躬,正对他被灯光晕染的身影。——翠绿,verdure。“你才比我大两岁,叫老师很别扭咧,我能直接称你泽木君么?”“行,可以。”“……不如叫英司更好听咧。”“……嗯,没关系。”——水绿,aqua。“累了的话,这题可以先放一放,我们休息一下。”他合住课本。——浅绿,lightgreen。他站起来拿书,他坐下喝水,他探过身子,他坐在阳光里。——深绿,darkgreen。他不笑。——青绿,turquise。他为她开门。——森林绿,forestgreen。他的车后座,他带着她朝右转弯。——草绿,lawngreen。他来向自己和父母谢别,她忘了说再见。——橄榄绿,oilvegreen。他的脚踏车若有若无地随着电车同行。——墨绿,blackishgreen。他的眼睛被事实淹没,手指微绻,下了决心把事实告诉她:“我看不出任何一种颜色……”
“泽木!泽木君!泽木英司!!”绿不顾车上人的目光,大声地喊他的名字。
“最近好吗?”
“嗯,你好吗?”
“还行。”
“上次测验,我的英语进步了很多。”
“是吗?真好。”
“妈妈要我谢谢英司你。”
“唔……主要还是靠你自己的。”
“英司。”
“嗯?”
绿把身子往栏杆上摇了摇,英司看见这个女孩定了定神后转向自己的脸:“我很喜欢英司。”
“……”他垂下眼去,“你太同情我了。”
“哪有。泽木英司的世界根本不值得同情。”
他迅速抬起头看她,年轻白净的皮肤,浅灰的嘴唇深黑的头发突现在他单调的视野。
“英司的世界里……明明另有一种新的颜色。”女孩朝他伸出手,毫不退缩,“有的。”
微弱又真实的电流缓慢地行过他,不畏艰难的新生如同一个奇迹从她的双手向自己蔓延。只消最须臾的一瞬,他从她身上看见了异常的光彩,那无法琢磨和描绘的质地,带着潮湿的天真。
“绿……谢谢你。”他微笑着,像一种最丰富的色彩。
初春早上,每一片树叶都翘首盼望着那个爱意的颜色,green。绿。
. .
捉影 捕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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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捉影》
周熙熙回到学校时,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高三的某个男生在校外无辜卷入斗殴。很不巧一把水果刀Сhā进了他的胸腔。后果严重。警察和他悲伤的双亲交替出现在校园。流言不可抑制。最后水果刀被化骨绵掌替代。女生们总是忍不住,课余时间的话题在服装和明星间转来转去,难免又回到这里:
“死得挺可惜的。”
“不是因为打架吗?”
“据说只是路过不凑巧。”
“不凑巧哪至于送命,肯定是打了架才出事的嘛。”
周熙熙靠过去:“哪个男生?”
“呀,你的腿伤没事了吧?”有人扶过她的肩。
“石膏拆了,好得差不多啦。”周熙熙摆着手,继续追过话题,“谁呀,什么名字哪?”
“嗯,叫叶旭吧?”对方挠挠头,“不清楚。”
“诶?可我听说是叫叶宪啊。”另一个跳出来质疑。
“真是,八卦也八卦得清楚些嘛。一点职业素养也没有。”女生们拧着彼此的脸颊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闲谈大都如此。
或许是因为与己无关,加上原本三年级就离二年级所在的教室遥远,因而当距离感冲淡着旁人们评价性的痛惜和无奈,当无法获知事件细节而使揣测变成主题后,关于这一悲剧,似乎更多地,是以饭后谈资的性质,被人不那么尊敬地提起了。好象只剩下校长会在“注意课外安全”的国旗下讲话中继续痛心疾首。而唯一能从他的训导中获得的有价值资料,大概也只是那个少年名叫“叶旭”而不是“叶宪”或其他什么。三年级(4)班的。
周熙熙抬了抬眼皮,往高三所在的队列方向望过去。
不管怎么说,知道了名字总是好的。以前看与阴阳术有关的电影,里面说人的名字本身就代表了一种“咒符”。电影里没有具体解释,可周熙熙模糊地以为,那意味着每个名字都能对周围人产生影响。某种独一无二的存在感。最简单的例子,得知那个少年名叫“叶旭”后,明明不认识,却会在听到的瞬间产生对他的奇特感觉。是远比知道姓名前,更清晰的,如同浮现在秋雾中的橘黄|色灯光般的某类心情。
甚至能从名字里看见他隐约的样子。可又无法描述出来。
想想也很奇怪。只是因为知道了名字。
周熙熙去图书馆还书时遇见了认识的学姐。是有泛泛之交的女生。也在三年(4)班。
因为周熙熙之前在体育课上摔折了腿并休息了三个礼拜,两人有段时间没见了,稍稍聊起几句。没一会有人走来喊住那位学姐。周熙熙在旁边站着,多少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卓航在找你呢。”
“哎,什么?”
“你们不是要去探望叶旭他父母么。班主任早上吩咐的。忘了?”
“呀,差点!”女生敲了敲脑袋,回头对周熙熙露出抱歉的神色,“那,改天再见。”
“嗯嗯,拜拜。”
离开图书馆。有春末柔软的风从西边吹来,钻进走廊就变得强烈点。操场上踢球的男孩奔跑成活动的白点。遥远的地方树立着衣物清新剂的广告牌。紫红色阳光照映在上面。
实在不像是应该讨论他人生死的日子。
周熙熙想起刚刚听见了卓航的名字,漫漫地走过长廊,心情变得温暖起来。
大约两年前,高中入学才半个月。周熙熙和同桌的女生为了赶上某个明星演唱会,从冗长的新生训话里溜出来。她们出了演播厅的后门一路奔跑,直到最后被堵在死胡同里。有面墙拦在眼前,没别的出口。于是周熙熙建议说,我们就翻墙出去吧。同行的女生受了她莫名的鼓舞,没有想更多,也点头跟着说,好啊。
周熙熙知道,那天她第一次遇见卓航。
而同一个学校里,能碰面的几率总还是很高的。
就在周熙熙摔伤了腿的前两天,她抱着课本去电脑教室,还看见结束了体育课的某个高三年级,正从操场三三两两地往这边走来。一个个手里抓着饮料,把外套脱了在手上。热气腾腾的样子。
人群里有一个男生。挽高了裤腿。白色圆领t恤的线条在身上松松垮垮地收放。发色因为汗水更深了些。随后,好象是旁人说了什么有趣的话,他侧过脑袋笑起来。
心情很好的样子。
直到男生走进大楼再也看不见,周熙熙才故作镇定地握拳:不愧是我喜欢的人,流汗也流得这么英俊!嗯!卓航真棒!
其实之前有大半年不知道他的名字。
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从高一时的初次见面,到渐渐注意到对方,这期间的心情变化完全建立在许多的问号上。连他长自己一级、是(4)班的学生都花了一个多月才弄明白,至于姓名或其他的什么,更是无从下手。女生心里小规模的,偷偷萌发的喜悦,就一直在这许多不明确中,变得更暧昧。有时候她胆大起来,还会找机会往三年级走,经过4班时,总能从侧眼里扫进一两个重要的剪影。男生在听耳机,看书,或是和人聊天说话。偶尔看得清楚了,甚至能注意到他挑得邪邪的眉毛。
那时周熙熙想,不知道名字也挺好。他在心里是完全透明的样子,或许不需要一个容器把他固定成某个形状。
一个无法去称呼,而又被自己喜欢着的少年。黑发的,笑起来好象有点坏心眼,长手长脚,奔跑的时候衣服在背后张开。
对他的关注持续了那么长的时间。不知道名字,也不矛盾。
腿伤刚刚痊愈的缘故,自行车是不能骑的,所以周熙熙这两天都得改乘公交车。坐在座位上时,想到学姐今天会和卓航一起外出,心里突然羡慕起来。虽然去探望已故同学的父母,并不应该是轻松或美好的任务。可周熙熙还是无法克制地自私地认为,尽管这样,可以有机会单独相处的话,是很开心的事情。
他是会毫不介意与对方熟络与否,笑着说“我帮你忙吧”的人。
那时周熙熙刚刚升入高二。有天她放学回到家时才发现丢了妈妈在生日时送自己的挂件。因为不知道那块玉石究竟价值多少,所以也许是很名贵的宝贝也说不定。周熙熙在桌边不安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赶回学校去找一找。
她猜测应该是出早操时掉在操场上了。
夜晚的风声很清晰。
算是粗略的地毯式搜索,可一直没有收获。找到看台附近时,有个声音问:“你在干嘛?”
看见周熙熙惊恐地抬头,男生摆着手直笑:“呀呀,我不是坏人,也不是鬼啊。”
他坐在看台的角落边,看手势应该是刚刚摘下耳机。操场这边没有光源,黑幽幽的,确实稍有忽略就看不见。可,应该怎么说好呢。周熙熙站直身,在暗淡的光线里愣愣地注视着对方。
那时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却又撞见了。黑发的,笑起来好象有点坏心眼的,长手长脚的,夜色下看不清穿的是灰衣服还是黑衣服的。这样一个人。
男生续过问题:“你在干什么?”
“啊?”周熙熙反应了一下,“我,丢了东西……”
“掉在这里?”
“嗯。”大概……
“是什么呢?”
“一个挂件,玉的。”又没知没觉地补充一句,“妈妈送的生日礼物。”
被这句提醒到以为那意味着“传家之宝”的男生很快就说“我帮你忙吧”,话音刚落就要跳下看台。周熙熙赶紧摆手。
“没关系的。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东西,丢了就丢了。”
“但是,”好象很清楚似的,“不重要的话,也不会这个时候来找了吧。”
拒绝不了。
只是搜索依然没结果,虽然月亮很圆,可要负责整个操场上的视野就欠缺得很。加上挂件本来就小。更何况都不能确定它是不是掉在了这里。其实仔细想想,绝对是件“不可能的任务”。
收工的两人在看台坐了下来,甚至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天。最后周熙熙问到:
“你在这里,又是干什么呢?”
“逃自习课来着。”男生抬手指指高三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那里,太闷。”
“哈?”
“嗯。”边说边撑住额头,露出好象很辛苦般的神色,“从晚上六点读到八点半。人性全无。”
“是嘛……”
低头,视线里扫进被露水沾湿的两双鞋跟。再下去,是黑色的草坪。
闻到植物的气息。
空气里混合着风声,虫声,还有许多不知出处的琐碎声响。因为光线的缘故,声音们变得寂静而敏感。于是周熙熙很快听见了男生放在一边的耳机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歌声。又听不明白到底是什么。
它钻进了暗蓝的寂色。
那实在不是可以提出“请问你叫什么名字”的场景。
跨越了长长的一段不知身份的日子。
但却因为累积的几次见面而成了点头之交。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很有趣。可以不知道你的名字,没有深入的了解,却能够平和的交谈,微笑着聊天,甚至亲切地拍拍肩膀。
回想起这些,周熙熙在电车上有点点难以控制地甜蜜起来,把前些天遭遇不幸的腿小心地移到外面,几站过去,车厢空了,不用再担心别人会一脚踩上来。
她慢慢地过滤着记忆里所有相关的时光。第一次遇见后,第二次遇见后,第三第四第五次或许都是远远地眺望着——然后不知是第几次,他站在夜晚的操场边说“我帮你忙吧”,声音里是拒绝不掉的笑吟吟。
都是长长的、长长的,不知道他身份的日子。
一切都是钝感的。喜悦或激动,羞涩或酸楚。什么都因为这个“不知道”,削去了锐角,变成钝感的质地。它们码在某个角落,遇水膨胀,遇光生长。
打听到名字前,他是心里一团含混而没有边际的颜色。在中间肆意地侵袭。像溢出河道的水流。
第二天在广播台听见了有人送给叶旭的祭歌。那么按性质判断,可以算得上是安魂曲吧。
但却不是周熙熙熟悉的,因为是一首日语歌。不过却依旧觉得那首歌很不错。怎么说呢,很有魄力的悲伤感吧。而在几段旋律过去后,周熙熙突然反应到,似乎,很像是早前在那个夜晚,从男生耳机里听见的,断续的节奏。一曲完毕,甚至被她肯定下来。
那就是说,歌很可能是卓航点的。
什么日语歌呢。
唱的是什么词?
歌手显然是个年纪不轻的女性,却也不知道她是谁。
周熙熙挺懊恼地噘了噘嘴。点什么不好,为什么点日语歌呢。
之前说了,打听到他的名字,也不过是短短半年前的事情。毕竟这样关注在心里的人,总有一天会知道名字的。那后来,终于,又是怎么获知的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件,甚至谈不上煞费苦心的调查,只是一个很自然的机缘巧合。大约是高二上半学期即将结束时,周熙熙在一次活动中发现了同行的那位学姐放在包里的集体照。照片上的她就站在周熙熙最熟悉的那张面孔旁边。
那时没有出声,却宛如终于接近真相的小孩子一样激动地紧咬住嘴唇的周熙熙,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的目的,刻意放弃了当时的追问,而在随后寻找着合适的机会。
等到过了几天后重新遇见那位学姐,周熙熙才挑了最恰当的话题,缓慢地撒着谎将核心引了出来:
“对了,有个事正想请问一下学姐呢。”
“什么?”
“上次,学姐带来的那张集体照上,站在你左边的男生,是不是姓王啊。”
“诶?”
“因为上次看见的时候,觉得好像我以前一个青梅竹马的邻居哥哥呢。呵呵,他姓王来着。所以……”
“啊,这样,我想想哦,站在我左边的,”女生转着眼睛露出正在回忆的神色,“哦,他呀,不姓王。他姓卓。”
“……卓么?”
“嗯,叫卓航来着。”对方又关切地追问了一句,“是你邻居么?”
“不、不是。”
不是。
知道他名字的那一天,好象跑到了终点。先前漫长的时光于是变得飘渺,而随后一切都有了可以定位的坐标。
只是因为知道了名字。可那两个汉字间,却能够轻易地启动对他的所有印象。它们不再是以前氤氲的一团光,在平原上不知去向,它们变成了灯罩里的火苗,有了固定的形状。
后篇《捕风》
或许不是一个恰当的时候,可周熙熙突然对广播台里播放的日语歌产生了相当的兴趣。她开始在闲暇时间里寻找相关的资料。而播放歌曲的广播员说cd盘是点这歌的男生拿来的,并不是他们库里的资料。
那么,最简单方法是直接找卓航问一问就好。
却突然听见了他要参加外语竞赛,随后一个星期都将远赴外地的消息。
这让周熙熙非常郁闷。算起来,从康复后回到学校,一直都还没见到他。不过又很快地替卓航高兴起来。被选为学校代表之一出赛,怎么听都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因为他并不像是那么标准的好学生。
虽然眼下好学生也未必都固定成一个模样:带着古板的眼镜神色严峻,常常不整边幅,并羞与和旁人为伍。时代在进步,好学生也可以很平常。但是,一个可以逃晚自习在操场上吹风的人,不应该是那种标准的优等生吧。不知是不是哪根神经的作用,使他即便简简单单说句话,也会给人留下戏谑的印象。
这一点令周熙熙心情激动。以至于开始期待卓航会在回来后,会跟自己聊起那个地方的话题。
非常幼稚的念头。
但,为什么不期待呢。
四个月前,周熙熙刚刚探听到男生的名字没多久,在周日去影院的电车上,惊讶地遇见了他。两个人互相询问了几句,发现是去看同一场电影。于是一下气氛变得更热络了起来。男生甚至在先下了车后,回过身对周熙熙伸出了手。
电影是某个欧洲国家制作的,开场前,两人的话题就自然转到那个国度。
因为男生说他小时候曾随父亲去过那里。周熙熙一惊一吓地说“是吗”,等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已经晚了,低头绞着手指。
男生没有在意,笑着说:“是很漂亮的,值得再去一次的地方哦。”
他想了想,挑着要点讲给周熙熙听。
秋天的树叶变成丰富的黄和红,会铺满整条路。两边的花田静静舒展,很远的地方会开过一辆小卡车,突突突地声音缓慢地传过来。在那里吃非常鲜美的鱼,他们把鱼包在树叶里烤,能散发出刺鼻的香味。
自己曾经在树林里迷路,是位中年妇女领他出来。现在想想,也许那是什么树林里的妖精也说不定。
下雨的傍晚,四周的河水冲涨上来,卷走许多叶枝。还冲走了父亲的一只鞋。男人恼怒地光着一只脚回家。他刚刚笑了两声,脑袋上就挨了父亲不客气的一下……
由于灯光突然熄灭,预示着电影即将开始,男生的话也自然而然地终止了。
宽屏幕上很快出现了那个国家的文字。上面再盖住翻译后的中文。片头过去,女主演的身影在镜头前出现。是很温柔美丽的脸。
但是周熙熙完全没有看进去。
她的手腕下跳跃着颤抖的血管。每一次的循环,冲入心脏,周游全身。都还在他的句子里离不开。
因为它在这些描述的语句里变成拥有无数动人情节的土地。虽然它又遥远,又陌生,可因为坐在身边的男生,黑暗的电影院里他的声音还留在某个地方没有消散,那遥远又陌生的国度突然成了一个柔软的凹陷。
电影结束后男生提议也到了吃饭的时间,如果周熙熙没有其他约会的话,两人可以在就近的饭店坐一坐。这期间他曾经带着不可置信的口吻说“我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真有趣哈”。当时周熙熙咬着橙汁里的冰块,没有解释说“可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呵呵笑着就算搪塞过去。
因为知道了名字,可以明确听见自己的心声。自下而上,缓慢地回荡在四肢百骇。
是了,现在它有了可以呼唤的名字,于是声音变得肆无忌惮。
会有一个星期,在学校里也见不到。
虽然之前也有好多天没碰面了,可这回是实打实的,周熙熙忍不住有点失落。她把时间打发在寻找那首日语歌、睡觉和做练习上。有时候看见下了体育课的班级,还是会忍不住在里面找一找自己熟悉的人影。
虽然明知道他不在。
周熙熙突然决定发一下花痴。
她手里握有卓航家的地址。也是通过那个学姐的联络簿搞到手的。记载在小本子后方的“卓航:某某路某某弄某某号”。无意中瞥到的,却在第一时间背诵了下来。好心的学姐对此还一无所知。可那是周熙熙三个月前最开心的一件事。
只是拿着地址,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实在不能想象去他家敲门之类的举动。
所以那个地址静默了几个月。
但这一次,周熙熙决定,去看一看。尽管卓航应该已经离开去参加比赛了。但这反而使得她能够鼓起勇气。
于是周六这天,周熙熙坐上电车,朝城市某个陌生的角落出发。
坐的40路也是以前从没涉及过的双层巴士。车沿着江边开,暖热的风从窗口源源不绝地涌进来。梧桐树枝一次次擦过玻璃。遇到转弯的时候,车身会些微地倾斜着。感觉挺吓人的。
这是他一直乘坐的巴士吧。
下了车,对着完全无知的街道茫然了一会,才开始找起门牌。最后在一家超市,一个水果批发店和一个五金店中间找到了小区的入口。她一路走到那幢建筑的楼下,抬头看着六楼的某个窗户。有白色的和蓝色的衣物架在天空下。
她应该说出来么?
喊出他的名字,是不是就能在这里又奇迹般地遇见?
想告诉他,自己,或随便哪个谁都可以——
她是多么地想念他。
这个极速膨胀的念头在胸腔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它们像是潮水般不断涌出吞没原先的堤防:
“我很想念你……”
“所以,希望你快回来。”
很想念你……
希望你快回来。
还从来没有喊过他的名字。
其实有过机会的。可梗住了,一咽,又吞回去。就一直没喊出口过。
是在春天的时候。春天给人最大的影响或许是睡眠。整片整片的人在课堂上歪着脑袋,然后被老师气急败坏地揪醒。周熙熙不敢在课上挨批评,于是总躲到图书馆里去。那次她确实困厉害了,睡得很深,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迷迷糊糊地看见坐在桌对面的人,托着下巴正在对自己笑:
“你终于醒了。”
后来,等周熙熙看清对方,面红耳赤,想要说话又找不到内容的时候,男生才站起身,用很平常的语气说:“你再不走的话,我可能只好把你关在这里了。”
“诶?”
“今天我当值。”男生指指脚下,“图书馆应该在四点半关门的。”
“啊!”周熙熙抬起手腕,快五点了,“……真、真不好意思!”
“这里关闭的时间一直也没个准。”男生接过周熙熙递来的书,“不用在意。”
“可……还是很抱歉……”
“真这么难受的话,”他举过手把书Сhā进架子,“下次请我看电影就好了。”
又微笑着追加一句:“和你看电影还挺有趣的。”
那次是差点就喊出了他的名字。可怎么搞的呢,还是一紧张,又缩了回去,只忙不迭地点头说:“行行,什么时候请都行。”
卓航去比赛的期间,周熙熙唯一获得的成就是,她终于知道了那首歌叫什么名字,虽然还不知道演唱者是谁。不过知道了它叫《捕风》也算不错了。就和刚刚得知高三死去的少年名叫叶旭一样。因为名字的关系,而对事物本身有了更重的认识。
更何况知道了名字的话,在网上搜索下载,应该就容易得多了吧。以后如果向别人介绍起“我很喜欢的一首歌曲”,也不至于说出“呃,但还不知道它的名字”。
《捕风》。
当这颇漫长的一个星期终于过去后。传来了学校在比赛中得奖的消息。周熙熙模糊地听见,似乎拿了团队三等奖,还有两个个人二等奖之类的。
会有卓航吗?
然后很快地,周一的国旗下讲话,校长便宣布了这个好消息。他的声音一扫当初谈到“大家需以叶旭同学的不幸遭遇为警醒”时的压抑和颓唐,言辞里全是洋溢的骄傲。周熙熙不断地朝高三的队伍望过去,只是中间隔了太多班级,看不见卓航在哪里。
获奖名单被读得十分铿锵有力,在一个个名字过去后,便有参赛选手走上主席台,接过奖状,鞠躬,再走回去。
一直读到“卓航”。
“卓航”获得了个人的二等奖。
周熙熙几乎要踮起脚来,全心全意的激动在身上流出微微的发麻。
有个男生穿过队伍,踏上台阶,然后走到校长面前。他拿过奖状,转过身。
不是黑发的,颀长清瘦的少年。
不是总在匆匆扫进的剪影里带着耳机的少年。
甚至不是在夜色中被模糊了轮廓的少年。
也不是电影院里声音没入黑暗的少年。
不是。
都不是。
无论黑暗有多么长,迟早会走到白昼的地方。
你看见了真相。
周熙熙找到了那位三年级的学姐。她没有顾及这么突兀的提问会不会引起对方的疑惑。反正,什么都不要紧了:
“呃,上次那张集体照,改天可以借我再看看么?”
“恩?”对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随即反应着,“没问题啊,正好我今天就带着呢。”
拿出了照片。
“学姐你说,这个人叫卓航,是么?”周熙熙的手指点住那个熟悉的面孔。
“不是这个。这个才是啊。”女生把指头滑到了自己的另一边。
指着早上在主席台领奖的陌生的脸。
“……可我不是问,学姐你左边的么……”为什么要指到她右边去呢。
“诶?……你不是问我,‘站’在我‘左边’的男生么。那,他在照片上,就应该是在我右边的吧?”学姐也很莫名,“不对么?”
照片和现实的队列里,左右是互换的。
“……那……他是谁?”重新指回到那张脸上。
男生在手指下寂寂地笑着。
“他啊……”女生沉默地顿了顿,“你应该也知道的。”
“恩?”
“叫叶旭。嗯……就是那个……”
“哦。我知道。”
我知道。
可我不知道。
上午数学老师突然搞出一场随堂测试,虽然引来大众的不满,可这种规模的抗议显然没有作用。周熙熙的数学不差,可遇见考试,还是难免心烦。最后的函数解析题好象非常难,她咬了半天笔头也没想出对策。
被测验打击过后的人们在中午休息时间都有点恹恹不振。周熙熙连吃饭的胃口也没有。等同桌的女生抱着饭盒走过来,闻见排骨的味道还反胃了一阵。但无事可作,还是和对方聊起了天。
“完了完了,那我肯定要倒霉了。”女生塞了一口饭,痛苦地捶着桌子,“错了好几个!”
“最后一题我怎么也解不出来。”周熙熙脑袋里还盘算着那些复杂的曲线。
“我才冤呢,本来都已经想出方法了,却把公式搞错了!全部白写!”
“搞错了?”
“嗯,搞错了啊。”
搞错了。
周熙熙趴在桌子上呵呵笑起来。过一会儿,出声问道,“我昨天在书里看见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什么?”
“有个女生,一直暗恋一个男生。”
“哦。”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也没关系。”
“嗯。”
“直到有一天,她打终于听到了男生的名字。只是……”
“只是什么?”
“她搞错了。”
“搞错了?”
“她打听到的,其实不是那个男生的名字,而是别人的……”
“啊?哈?那不是喜欢错了吗?”女生哈哈笑起来,“真衰啊。”
“是啊,真衰。”周熙熙站起身,“好啦,你快去洗饭盒吧,排骨的味道闻得我都快抓狂了。”
只是捉影。
都是捕风。
周熙熙觉得,一定有哪个齿轮在契合中出了差错,随后一切在咯吱咯吱的声音中扭转去了别的地方。他以别的名字错误地存在于心里,那么长的时间地错误地存在着,以至于连错,也要变成对的去。她在心里紧紧地包裹住关于“卓航”的全部,要把它织成温暖的茧。而真正的他,在另一个名字里,消失在世界。
黑发的英俊的少年,也许本来可以更亲近也说不定。
可他在错误的名字里生存了太久,当终于接触到真相的时候,快速地破灭。
她曾经那么用力地,酸涩而坚持地用力地喜欢他。对他的喜欢充溢在空间的每个角落。却走错了门牌号码。
甚至在不是他家的窗口下放声大哭。
那明明不是他的家。
对和错,真和假,虚和实,交织缠绕扎成密实的团。
原来都是捉影。
都是捕风。
她一直以为那是自己第一次遇见“卓航”。其实还是错了。
错在什么地方。
两年前,高中入学才半个月。周熙熙和同桌的女生为了赶上某个明星演唱会,从冗长的新生训话里溜出来。她们出了演播厅的后门一路奔跑,直到最后被堵在死胡同里。有面墙拦在眼前,没别的出口。于是周熙熙建议说,我们就翻墙出去吧。同行的女生受了她莫名的鼓舞,没有想更多,也点头跟着说,好啊。
后来呢。
后来啊,周熙熙发现自己对这个项目显然估计不足。
当她终于姿势狼狈地爬坐上墙头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下去。她没有想到,比起朝上爬,显然跳下去,是需要极大技术和胆量的。
可那些东西,自己都不具备。
被逼得进退两难。抽着鼻子就快哭出来。
那时候,有个男生走过来对她伸出双手:
“跳下来吧,不要怕。我会接住你的。”
叶旭伸出手臂,抬头朝她暖洋洋地微笑着。身上的阳光如同毛茸茸的小动物。
可她搞错了。
北国绽春枝,雪色虚空。
故乡近低檐,梦中虚空。
星影袭墨砚,诗句虚空。
潮浪逐寰宇,露香虚空。
蓟马无望欲捕风,世界虚空。
——《捕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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