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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妈妈住一次院会花那么多钱。他当时都要疯了。我们以前家人生病,最大的地方也就是去乡卫生院,到那里打针输液,全套下来,一百块钱也就足够了啊。弟弟根本不懂医院的内部规矩,当妈妈刚进医院就有医生问妈妈是怎么了。弟弟那时心烦意乱,脱口而出说是被别人打的。医生一听是因打架而起,心里就有了底。大凡打架进入医院的,被打的一方肯定会使劲儿花钱,反正花的钱肯定要由对方出嘛。另外,弟弟见妈妈病的让人心疼,便很自然地对医生说了句:"你们要给我妈开最好的药。"说者无心而听者有意,主治医师顿时放开了胆量,不仅一直给妈妈开最好的药,而且一开就是数月的用量。这样一来,钱花的可就没完没了,如果不是妈妈急着出院,等到治疗完毕,到底要花多少钱估计都是个迷。
那是我们第一次体会到穷人是没有资格生病的。像我们这个家庭,就是再清贫一些,我们都可以顽强地生活,但当妈妈大病一场,弟弟立刻就觉得要吃不消了。万幸的是,弟弟和林福增开矿时赚了数千块钱,无论他们是否违法,但到手的钱终归是没人向他们追讨了。弟弟没敢和妈妈说,他知道,要是妈妈知道自己生病花了那么多钱,一定会上火,没准会再次倒下。弟弟跑回家,和林福增借钱。林福增一听妈妈花了一万多,也傻了,他把他那些日子攒的钱都拿出来,还是不够,他又冒着大雨跑到乡信用社取钱,把他一个三千定期的存折给破了,总算和弟弟一起把那八千多块钱给凑齐了。
弟弟特别感动,林福增浑身上下都是泥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他显得更加瘦弱和单薄了。弟弟说:"福增哥,谢谢你。"
林福增笑笑说:"不用说那没用的,谁还能一辈子不生病啊,只要婶子好了就好。"
弟弟沉默了,他在林福增破烂的房子里坐着,不知说什么好。最后,他站起身,出门前,他说:"福增哥,我和你借钱的事,你千万别和我妈说,你也别和她说她生病花了那么多钱,我怕她想不开。"说着,弟弟眼圈发红。
林福增走过来,拍拍弟弟的肩膀,说:"放心吧,我还没那么傻,钱你先用着,啥时候有了啥时候再说。"
弟弟点点头,离开林福增家,他径直去了村子南面的公路。雨还在下个不停,他披着一条化肥袋子,在路口等着去县城的公交车。天阴沉沉的,空气湿漉漉的,弟弟茫然地看着远方,山顶处云雾蔼蔼,就如同生活充满着变数。几场大雨过后,山上的流水把他们辛辛苦苦修好的土路冲出道道沟壑。弟弟紧锁双眉,喘着粗气,就在原地站立他都会感到莫大的压力。他不敢去想明天,因为他觉得生活对他总是很残忍。他没有去碰妈的存折,虽然他知道那里面还有存有八千块钱,但他不敢碰,不要说碰,就是提他都不敢去提。妈妈并不是一个视财如命的人,但弟弟知道,只有妈妈手里有点钱,她才会觉得生活踏实,她才不至于每天都生活在过度惊恐中。
弟弟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手上粘满冰凉的雨水。他并不知道,他的脸早已不再细腻,眼角处泛起了鱼尾纹,头发也白了许多,短短的几个月,弟弟已经衰老了太多。那是一种内心的焦虑在时刻困扰着弟弟,他太想改变他的生活了,他已经尝试了种种手段,但总是行不通。除了经受迎面而来的各种打击,他实在看不出前面还有任何出路。空旷的马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站在站牌下面,觉得异常孤独。冷风夹着细雨落在他身上,让他倍感凄凉。他想到妈妈,他忍不住落泪了。在这样一个满天飞雨的日子,弟弟在乌云下面掉着眼泪。在这里,他不用担心别人看见,他也不用担心给自己亲人造成什么心理负担。他由微微啜泣渐渐变成纵情的痛哭。一辆公交车驶过来,在弟弟身边减速,但弟弟没有上车。他抽泣着,根本止不住眼眶里滚滚而来的泪水。他开始想到我,虽然我远在千里之外,但我终归是他心理上的一个寄托啊。天渐渐暗了下来,弟弟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但他觉得心情轻松了很多,在他心中压抑许久的郁闷情绪第一次释放出来,虽然负担依旧,压力依旧,但他那绷紧的神经总算可以略微地松弛一下了。
等弟弟回到医院,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给妈妈买一份盒饭。他跑出去很远,已经到一中的校门口了。以前弟弟来学校看我的时候,我在那里和他吃过饭。那家小吃店主要的顾客就是一中的学生,它的价格比较便宜,而且菜量给的也充足。弟弟跑到那里,要了一份米饭和一份摊鸡蛋。在厨师正在做菜之际,他花一块钱要了一张大饼,然后自己跑到厨房里捡了两根大葱,坐在外面大嚼起来。那时,一中门外灯火阑珊,学生们三三两两从窗外经过,很快就进入校园里面。弟弟看着看着,竟然呆在了那里,直到服务员把他点的盒饭给他端过来,催着他快去交钱。弟弟如梦方醒,他赶紧结帐,然后拎着盒饭走了出来。
雨已经停了,空气被过滤之后夹杂着泥土的芬芳。弟弟站在一中门口,朝里面傻傻地看了三五分钟。最后,他实在忍不住跑到一个公用电话亭外侧,问:"打电话多少钱?"
那人问:"往哪儿打?"
弟弟说:"长春。"
那人道:"一块四一分钟。"
弟弟没想到那么贵,转身想走,但又回头问道:"能便宜点吗?"
那人不屑地看看弟弟,说:"全国都这个价,怎么给你便宜?"
弟弟闹了个大红脸,怏怏地走了。那人想了想,突然在背后说:"要不然你晚上九点之后来,那时半价,七毛钱一分钟。"
弟弟听了,顿时兴奋起来。他回头,大声说:"你可不要关门啊,今天晚上我一定来。"
那人有气无力地答应着,弟弟加快脚步,向医院走去。
因为要出院了,妈妈精神状态显得很好。弟弟把盒饭给妈妈打开,里面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妈妈先问弟弟吃什么了。弟弟说:"我吃大饼了。"妈妈不太相信,弟弟夸张地呼着气,顽皮地说:"还有大葱味儿呢。"妈妈笑了,笑容里满是疼爱。妈妈吃着弟弟给她买的饭,弟弟则在旁边陪妈妈聊天。妈妈边吃边说:"这鸡蛋里面肯定和了不少面,你尝尝。"弟弟笑着说:"我不吃,我吃了很多葱,现在吃啥都没滋味。"妈妈却不容分说,夹起一大块儿鸡蛋塞进弟弟嘴里,弟弟只好无奈地嚼着。
妈妈吃过饭,弟弟把东西收拾完毕。妈妈从旁边拿出一些水果,有香蕉、橘子,还有苹果。弟弟有些意外。妈妈笑着说:"对面床位的老太太出院了,这些水果都送给咱们了。"弟弟看看妈妈,妈妈显得很高兴,她催弟弟道:"你拿到外面洗洗,再放一段时间就要坏了。"弟弟答应着,他跑到洗手间,把所有的水果都清洗干净。香蕉都已经黑了,有些橘子的表面都已经腐烂了。但弟弟还是小心地洗着,把那些坏了的部分都剔除出去。在弟弟的精心整理下,原本几近腐烂的水果重新焕发了亮色。
妈妈让弟弟吃,弟弟却一心一意地给妈妈包着香蕉皮。妈妈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一脸的满足。弟弟吃着苹果,挺甜的,但也许是甜过了头,竟然还有丝丝苦涩。
吃着吃着,妈妈问起了医疗费用。弟弟顿时紧张起来。
妈妈看弟弟的神态不自然,她立刻什么都吃不下去了。妈妈紧张地问:"江江,到底花了多少钱?"
弟弟吞吞吐吐地说:"也没花多少钱。"
妈妈追问:"到底是多少,你快和我说。"
弟弟咬牙道:"医生说要八百多块钱吧。"
妈妈呆在那里,半晌无语,最后讷讷地说:"我就知道会花很多钱,都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了。"
弟弟紧着安慰妈妈,但妈妈还是有些忧伤。就算她预料到会花钱,就算她已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但真的听到花了很多钱时,她还会觉得特别难过。弟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妈妈,他觉得他说的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而且,他的心里早就乱成了一团,他已经把真实的费用大大缩水了,但妈妈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关键是这些钱不和妈妈说,他自己该如何去偿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