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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过了好久,他的心才平静下来。这间简陋的屋子里没有谁会在乎他的感受,所有的人都围在电视机旁看的津津有味。同他们相比,弟弟无疑是个"另类"。但又有哪个孩子初来北京就是那样呢?我们的环境,我们的生活又将在何种程度上去影响我们的孩子们呢?

第二天,弟弟很早就起床。杨老师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睡的正香。弟弟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轻轻地走出去。在带上门的瞬间,他看到杨老师正眯着眼睛看他。他们两人相视一笑,弟弟掩上门,大踏步向楼下走去。

走到街上,空气清凉。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微风中夹杂着青草的味道。路上人来人往,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弟弟脚步很快,同时他也心乱如麻。他周围就是林立的高楼,就是纵横驰骋的高级轿车。以前,他印象中的北京,印象中所有的大都市就是如此。此时,北京就在他身边,正在和他进行着最为亲密的接触,但他却觉得北京离他是那么遥远。真正的距离是什么?真正的距离就是让你觉得伸手就能触摸但又永远都遥不可及啊!弟弟隐隐感觉到他的梦想与现实是如此遥远,那些曾在他心头闪烁过无数次的念头也许一生都无法实现。他已经意识到了,他喜欢北京,喜欢这种忙碌而充实的都市生活,但这种生活永远都不可能属于他!想着想着,弟弟的脚步更快了,但他清晰地感触到心头传来一阵巨大的伤痛。

弟弟和杨老师他们接触并不多,但杨老师他们一旦认定弟弟讲义气,便把他当成了同道中人,经常会叫弟弟一起去吃饭。开始弟弟还有些顾虑,但后来他自己也杨老师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兄长。当一个人远离家园,那么他的内心总是渴望一种群体的归依感吧。

弟弟几次想回家,但救生员的工作比较紧张,他迟迟没有回成。他给妈妈打过几次电话,寄了八百块钱。妈妈在电话里的状态很好,这也让弟弟非常放心。

他没有想到,一天晚上,何琳竟然回到了酒店。她不是回来做服务员的,而是专门来看望弟弟。

弟弟在游泳池门口见到了她,他大声叫着姐姐,何琳一把抓住他手腕。她也很高兴,但弟弟总觉得她的眼神里夹杂着淡淡的忧伤。何琳简单地和弟弟说说话,然后跑到大厅里办了一张游泳卡。

弟弟特兴奋,他问何琳道:"姐,你办的是年卡还是月卡?"

何琳笑着说:"月卡。"

弟弟脸上荡漾着幸福的表情,他说:"哈哈,以后每天都能见到你啦。"

何琳说:"如果感觉好,那我就办张年卡。"

弟弟高兴得手舞足蹈。

那天晚上,何琳在池子里游来游去,吸引了全场人的眼球。刘佳已堪称漂亮,但在何琳面前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丑小鸭。何琳不仅有着绝好的面容,而且身材几近完美。她个头不算太高,但绝对迎合了最为大众的审美口味。她潜在水里,自由地伸展着四肢,通身肌肤白净如雪。当她浮出水面,一串串水珠儿沿着她的泳帽滑下,她细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清澈如水的大眼睛……世俗的文笔已经无法形容她的美貌,只好套用一句古诗,那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那是一种古典的美,那更是一种高雅的美,那还是一种超凡脱俗的美。

何琳像一条无拘无束的美人鱼,在池子里自由地游来游去。不断有人把目光瞄向她,就连弟弟也忍不住不停地打量他这位姐姐。她那种美无形地感染着大家,她带给大家的是一种超越了世俗,超越了­肉­体,得到了无尽升华的享受。

那天晚上,她一直游到弟弟下班。在她的带动下,池子里众多的小伙子也滞留到很晚。

何琳冲过淋浴,带着弟弟去外面的小饭馆吃饭。就是她和弟弟一起过生日的那家。弟弟隐隐感到何琳有些怀旧,但他还是乖乖地跟着她走。在那家小饭馆里,何琳点了烤鸭。那是北京的特­色­菜吧,虽然不是全聚德,但好歹也是烤鸭啊。而且价格也不便宜,整整五十八元呢。何琳不停地给弟弟卷着饼,里面裹着肥瘦结合的鸭­肉­。弟弟大口地吃着,他刚吃完一个,何琳就又为他卷好一个。何琳那双手显得非常灵巧,卷出来的饼是那样­精­致,弟弟拿在手里都舍不得塞进口中。何琳使劲儿催着弟弟,弟弟要她吃,她笑着说吃饱了。弟弟还要坚持,何琳就说:"你吃,我看着你吃高兴。"弟弟很听话,埋头继续大口地嚼着。何琳在旁边看着他,看着看着,她的眼圈发红。弟弟抬头问她道:"姐,你怎么了?"何琳竟然掉下了眼泪,她咬着嘴­唇­说:"你要是我的亲弟弟该多好啊。"弟弟不知该说什么好,但何琳很快又说:"你本来就是我的亲弟弟。"弟弟听着,也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们吃过饭,弟弟抢着去买单,但被何琳一把将他拉住。她说:"姐有钱,姐请你。"

弟弟挣扎着说:"我现在也有钱。"

何琳使劲儿扯着他衣服说:"你没有我有钱。"

弟弟没有底气去争论,他确实没有何琳有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前台买单。

他们又在座位上聊了一会儿,突然何琳包里传来滴滴的声音。她弯腰,竟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将弟弟看的目瞪口呆。要知道,在九九年手机的确还是件稀罕物啊。

何琳神­色­有些紧张,她站起身到外面去接电话,两三分钟后又回来。她对弟弟说:"小弟,我们回去吧。"弟弟叫过服务员,让他们把剩下的饭菜打包,就是这些剩菜也比他们平日的饭菜好吃呢。

在路上,弟弟突然冒出一句:"姐,我觉得你真有钱。"

何琳的身体一颤。弟弟见她神­色­不对,便不再说话。

何琳向弟弟解释说:"我现在找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

弟弟很意外,他没有问何琳为什么有钱啊,她这样急于解释反倒让弟弟觉得她过于敏感。

弟弟不知该说什么,两个人有些沉默。何琳突然说:"真怀念我们在一起打工的日子。"

弟弟站住脚,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线,他见何琳一脸凄然。他问道:"姐,你喜欢你的男朋友吗?"

何琳被他问的茫然不知所措,她有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她说:"喜欢,我和他关系好着呢。我喜欢他,他也懂得心疼我……"她说着,抬头凝视星空,眼神里满是向往。

弟弟真的为她高兴,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感觉隐隐告诉他,何琳远远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幸福,如果真的那么幸福,她又怎么会时时把忧伤挂在脸上?

在路口,他们分开了。弟弟原想送何琳回家,但她坚持着要自己回去。她给弟弟留了电话,但她又笑笑说:"其实你也不用记,我每天都会来游泳的。"弟弟和她挥手分别,不由自主地期待着下次再见。

接下来,何琳几乎每天都来游泳。只不过她来的很晚,经常是晚上十点才过来,倒是会一直游到弟弟下班。他们经常一起吃饭,而且每次都是何琳买单。弟弟都要急了,但何琳却总是把他按在椅子上,说:"姐带你吃饭高兴着呢。"听得弟弟有些莫名其妙。

一天晚上,他们正在吃饭,弟弟隔着窗户看见杨老师的一个小弟从外面经过。他留个光头,绰号也叫"光头"。弟弟对着他点点头,没想到他回应弟弟的竟然是­淫­亵的笑容。弟弟非常生气,但他没有让何琳看出来。他并不喜欢杨老师周围那群人的作风,看到他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在一起吃饭,他们脑子不定又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容了。

果然,几天后,弟弟去找杨老师,"光头"迫不及待地和他提起了那天晚上他见到的场景。弟弟很坦然,心想,就芝麻那么大点事你还能说出花来啊?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光头"一张嘴就无比下流,他笑嘻嘻地说:"小兄弟,看不出来你花花肠子还不小啊。怎么,你把哪个狐狸­精­给上了?"

弟弟听了顿时非常反感,他瞪了"光头"一眼,骂道:"你说话讲点卫生。"

"光头"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弟弟身上,盯得弟弟浑身不自在。他只好解释说:"她是我姐,你可别想邪了。""光头"反而笑的更欢了,他甚至笑得前仰后合,还边笑边说:"兄弟们,他居然说点点是他姐。"他话音刚落,包括杨老师在内的人都哄堂大笑,笑得弟弟不知所措。

过一会儿,"光头"止住笑声,看着弟弟愣头愣脑的样子,解释说:"那丫头是一只­鸡­。"

弟弟听明白了,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能地反问:"你说什么?"

"光头"一字一顿地强调说:"她是一只­鸡­。­鸡­你懂吗?就是妓汝。"

14、

弟弟双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想,一定是光头在污蔑何琳。何琳在他心中是那样纯洁,纯洁的让他不可企及。现在竟然有人攻击她,而且是在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弟弟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怒火,他扬起巴掌,照准"光头"的脸,狠狠地甩上一记耳光。

弟弟那一巴掌打得太狠了,"光头"的鼻子立刻淌出鲜血。他嚎叫着扑过来,但被杨老师死死地拉住。周围的人都对弟弟怒目而视,虽然平日大家没少在一起喝酒,但在关键时刻却还是亲疏远近界限分明。

弟弟没说话,他打开门,无声无息地走出去。他已走到楼外,却听后面脚步匆匆,他回头,见杨老师气喘吁吁地追出来。

外面骄阳似火,五月的天空,竟然带给人一种难以接受的燥热,燥热中更夹杂着说不清的酸楚。弟弟默默地注视着杨老师,他擦着额头的汗水,也说不出话来。

弟弟说:"杨哥,你回去吧。"他对杨老师的称谓已改了很长时间。

杨老师皱着眉头说:"你认识那个女孩子?"

弟弟低头,不置可否。

杨老师关切地说:"林江,你来北京时间短,社会经验少,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弟弟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

杨老师看得出弟弟内心在剧烈地翻腾,他不忍心再度刺激他,于是说:"光头说话向来如同放屁,你不要相信他。"说完,过来轻轻拍打着弟弟的肩膀。

弟弟刚要抬头,眼泪终归是不争气地流出来。虽然他也不愿相信,但他知道光头说的应该是真的。

弟弟失魂落魄地走回宿舍,那是他难得的休息日,但他倒在床上却不得片刻安宁。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带给他致命的打击。他初来北京的时候,带着数不尽的梦想,他曾幻想着凭借自己的勤奋能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哪怕是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他也不怕啊。杨老师与何琳都曾是他心中的偶像,杨老师年轻有为,而何琳则是充满阳光。他们简直就是弟弟所要努力的方向,但他没想到这些偶像是如此脆弱,没有多久便支离破碎了。杨老师竟然是小偷,而何琳更是一个风尘女子,外表看起来让人赏心悦目,谁知道他们背后所从事的肮脏职业啊。弟弟想到自己,如果一直在酒店工作下去,每月挣五百块钱,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什么时候又能见到希望啊。他倒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宿命,也许他本来就应该留在村子里,守着那几亩地。他是农民的儿子,也许他命中注定就应该在那狭小的天地里窝上一辈子。城市虽好,但那毕竟不是他们的家啊。都市繁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但那永远都是有钱人的游戏,他终日勤奋工作,也只是在为那些有钱人提供服务。他在出卖着自己的体力,而何琳呢,则是赤­祼­­祼­地出卖着自己的­肉­体。

弟弟想到这里,不禁心里一阵绞痛。他向外面望去,酒店旁边停满车辆,北京不缺有钱人,娱乐消遣场所永远都不会发愁没有生意做。你看车里走出的大款们,个个西装革履,头发梳的油光可鉴,仪表堂堂,谁知他们心里隐藏着多少肮脏的东西呢?他们是夜总会里的常客,对待那些坐台小姐如同掌中玩物,不高兴时非打即骂,玩高兴了则会一掷千金。以前,弟弟看着他们打情骂俏的恶心场面也并不觉得什么,但现在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慨。他心中燃烧着腾腾的怒火,甚至产生了一种想把整个酒店炸掉的冲动。在这样一个道德沦丧、物欲横流的场所,弟弟的信念彻底崩溃了,他亲身感受到了这个城市的张力,它正拼命挤压着社会弱者的生存空间。弟弟突然明白,像他这样一没学历,二没技术的农民要想在北京立足简直就是黄粱一梦。他知道北京这种都市生活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梦想,但他又不想回到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他更不想像杨老师与何琳那样在北京流浪。他的心太乱了,这种过度的思考让他感到阵阵头疼。他用被子将头蒙住,想心平气和地睡上一会儿,但眼泪却不知何时已经淌了出来。他趴在床上,肩膀不住地颤抖,他尽力控制着内心的悲痛,却还是禁不住泪如雨下。

谁又能理解弟弟的心态呢?也许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但至少他明白,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与杨老师和何琳同属于一个群体。如果他们前程似锦,弟弟就会看到希望,如果他们在都市中堕落,他同样会感到心如死灰。

晚上,弟弟去接班,发现何琳正同以往一样在池子里自由地游泳。

她闭着眼睛,清水划过肌肤,但她知道永远也冲刷不掉身体上那些肮脏的东西。她只要想一想压在自己身上那些恶心的男人,只要想一想他们之间发生的恶心勾当,她就会感到莫大的屈辱。她游着游着,眼泪涌了出来。她把头埋进水里,让眼泪扩散到池水里。

她有些累了,上岸,想和弟弟聊会儿天。

可弟弟却心事重重,自从何琳再次出现在他视野里,他的心就在剧烈地颤动。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与小姐联系起来,甚至觉得她还只是个孩子!

何琳坐在他身边,弟弟竟不敢去和她面对面。

何琳有些奇怪,她问:"你怎么了?"

弟弟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

何琳不断地和他找着话题,但弟弟说起话来却语无伦次。最后,何琳只好无奈地对他发笑。弟弟也笑,但笑着笑着,他的泪水却涌到眼眶。

何琳关切地问道:"小弟,你有什么事就和我说,不要憋在心里。"

弟弟却一口咬定:"姐,我没事,真的没事。"

何琳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站起身,收拾好东西。她在淋浴室冲洗完毕,忍不住再走回游泳池,她在换衣间门口大声对弟弟说:"小弟,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说啊,记得我可是你姐。"

弟弟回过头,看见何琳一脸真诚。他使劲儿点点头,心里却想:一切苦恼都因你而起啊。

何琳微笑着朝弟弟摆摆手,优雅地走了出去,弟弟看着她的背影,不住地发呆。

何琳走出酒店,打开手机,里面有几条短信,无非都是些无聊的话语,她冷笑着将它们删除­干­净。她就住在酒店后面的高层里,平日深居简出,除了刘佳,再没有熟人知道她住在这里。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习惯­性­地照照镜子。但在看到自己身体的刹那,她突然想到弟弟那极不自然的目光。不知为什么,她特别在乎弟弟对她的看法,在她眼里,弟弟已经完全等同了她的亲人。她生怕弟弟知道她所从事的肮脏职业,虽说出卖自己身体的人必先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但在她内心深处还残留着一点点做人的尊严啊。她越想越怕,她似乎已经确定弟弟洞悉了她的一切,而她远在江西的亲人也都知道了她丑恶的行为,他们在屋子的每个角落里唾弃她,他们都在朝她狰狞地笑着,恨不得看着她立刻在他们面前撞墙而死。何琳想到这里,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她蹲在地上,蜷缩一团,呜呜痛哭。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要轻易唾弃任何一个人,地位再为低贱的人都可能有着他的难言之隐。不要轻易地判断一切,也不要轻易地相信我们的眼睛。高尚的东西不一定像我们想的那么高尚,卑微的也未必如我们想得那么卑微。就是一个坐台小姐也有着她们的灵魂。而我们每个人在灵魂面前都是平等的。

何琳呜呜地哭着,她痛苦已极,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会在北京沦落到这个地步。

在她痛哭之际,我们交代一下她的过去吧。

她是一个坐台小姐,但没有谁从出生时起就想成为坐台小姐!

她出生在一个无声的世界,父母及弟弟妹妹都是残疾。无须多言,在这样的家庭里她经历了多少坎坷我们可想而知。她自幼喜欢绘画,同手势相比,她更喜欢绘画,她不仅用绘画和亲人交流,她更是把自己的梦想融入到了五彩斑斓的­色­调里。她说她是大学生,那只是她的梦想罢了。她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也是唯一健康的孩子,她身上的担子并不比她父母的轻啊。

她和刘佳一起来的北京,她们村子里有个女人在北京做服装生意,要雇两个服务员,她们带着对首都的无限向往来到了北京。

那个女人对她们还不错,卖衣服的工作也不是很累,每个月四百块钱,包吃住。她挺知足的。她和刘佳不一样,刘佳花钱大手大脚,通常一个月的工资在三两天就花光,在北京,想花钱那还不容易的很。她不喜欢去逛街,平日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她在北京呆得很安稳,直到一天,她们店里来了位帅气的年轻顾客。

他和老板很熟悉,老板见了他忙不迭地帮他介绍新服饰。他左顾右看,选了好多衣服,就在付钱之际,他突然看到了何琳,禁不住呆在那里。

他事后告诉何琳,他当时觉得她长了一张世界上最为­精­致的脸。

后来,他经常来店里,有时买一两件衣服,有时就会在那里闲聊很长时间。他经常和老板聊,看得出老板对他充满好感。但在聊天间隙,他会偷眼看何琳,只要稍有机会,他会主动与何琳搭腔。渐渐的,全店里的人都知道他喜欢上了何琳。

有一天,他显得神­色­慌张,买衣服时,他不断地请何琳试穿。老板笑着问他给谁买,他红着脸说要送给她女朋友。老板非常意外,何琳听了更是心惊。虽然她和他说话不多,但她能够感受到他对她的情谊。虽然彼此没有任何承诺,但她心里总是感觉他们彼此关系非同一般。

听说他有了女朋友,何琳感到有些委屈。她默默无语地帮他试着衣服,直到把店里所有的衣服都试遍了,他终于选中一套,那套衣服要卖一千多块呢。他要求何琳再穿上看看。何琳只好把衣服再穿在身上。他在旁边看了啧啧称奇,老板也连声说衣服特别的得体。

何琳偷眼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显得端庄而秀丽,也不知是衣服好看,还是人好看,反正这衣服穿在这人身上就显得特别好看。

何琳要把衣服换下来,他却拦住她。何琳看着他,他却说:"就是送给你的。"

何琳结结巴巴地说:"不是要送你女朋友吗?"

他眼睛里闪烁着火辣辣的神­色­,说:"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女朋友。"

何琳听了,脸颊绯红。

再后来,何琳就答应了他,一切就这么简单。

他是个大学生,学计算机的,毕业后就漂在北京,在一家电脑公司工作,是一个销售部门的经理。后来,公司由于拓展业务的需要将他派到了北京的一个郊县,他便把何琳也带到了那里。在创业的最初阶段,那个代理处就他们两个人,简直就是个夫妻店。他们都很勤奋,也都很用心,在短短地半年里,代理处的业务就有了很大的起­色­。他非常有能力,也很能吃苦,而何琳则主要是给他做后勤,两个人在一起配合得简直就天衣无缝。

就在那段日子里,他们同居了,幸福的像新婚的小夫妻。

他的钱挣得不太多,但一直接济何琳的家,何琳在新的单位每个月能拿八百,她总是省吃俭用,他们已经开始为日后在北京买房子做准备了。

如果日子就这样下去,他们生活的该多么幸福啊。

后来,他带她去了他家里。他的家是河北的一个小县城,父母都是教师。两位老人见了何琳都非常喜欢,虽然这个女孩儿没有大学学历,但她的乖巧懂事已经完全弥补了那些缺憾。

他们回北京时,两位老人拉着她的手,显得恋恋不舍,不停地嘱咐儿子要照顾好她。

但后来,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两位老人强行拆散了他们。

原因很简单。当他们知道何琳家里有遗传病史之后,他们便强烈反对他们生活在一起。

无论他怎么解释,两位老人都坚决不同意,最后他们自己都掉下了眼泪,他们也知道何琳是个很好的姑娘,但他们无法接受儿子的下一代有残疾的可能。

他们的反对使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一方是他的父母,一方是他一生中最为动心的人。

还有一个人最痛苦,她就是何琳,她深爱着这个男人,而导致他们可能分手的原因又根本不是她能决定的啊。

最后,她决定分手。

他嚎叫着,那是令人揪心的嚎叫啊。

那一夜,他们抱头痛哭,眼泪打湿了整条枕巾。生活为什么总会有这么多无奈,让我们万分痛苦而又无可奈何。

后来,他们分开了。他留在了郊县,何琳回到了城里。

正如前面所述,何琳走上了卖笑的道路。她不应该那么脆弱,在经历了感情的打击后就堕入红尘,但她又不得不绝望,她身体就是带有病变的基因啊。既然她天生有病,那么就注定她不会得到她所期待的爱情。

无论是什么理由都不足以证明她堕落的正当­性­。但我们又怎么能对一个流浪在京城的柔弱女子求全责备呢?刘佳早已不再卖衣服,在何琳离开不久她就进了一家夜总会。她以她娇好的面容很快在圈子里闯出了一片天地,整天浓妆艳抹,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她身上沾染着一般妓汝的通病:好吃懒做、庸俗下流,自己看自己比客人看自己都要贱。她们不仅出卖着自己的­肉­体,更是出卖着自己的灵魂。

何琳回到城里后没有住处,她找到刘佳,却没想到从此踏上了一条万劫不复之路。

我们无从考证何琳当时是怎么想的。爱情的挫折,疾病带给她无穷的绝望,还有周围纸醉金迷的环境,肯定还有刘佳对她的"开导"。也不知她是否曾经抵抗,但她终归还是走入了坐台小姐的行列。

这样一个人绝对说不上高尚,但无论如何我也不忍心对她进行哪怕一点点诋毁。

生活就如此,像她那样的女子又何止她一人。

何琳确实非常漂亮,自从她迈入那个行当的第一天,她便开始受人追捧。到后来,她根本不须去夜总会,只要呆在家里就会电话不断。她自己租了一套房子,开始了这种不齿的职业。正因为漂亮,她受人追捧,正因为受人追捧,她的价位也一路攀升。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她攒下了八万块钱。

在那段时间里,她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其中就包括杨老师和他的那群兄弟。

最让她感到难缠的是一位又高又瘦的小伙子,也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客人。他是作为嫖客与何琳见面的,但他偏偏就喜欢上了这位卖笑女子。他疯狂地追了何琳很长时间,但何琳根本不相信他所谓的爱情。那个家伙­性­格偏执,他固执地认为只要他喜欢上了何琳,何琳就必须喜欢他。在他眼里,他是个正经人,而何琳则只是个低贱的妓汝。但他没有想到,就是妓汝她也有选择感情的权利。再说,在何琳眼里,他同其他的嫖客并无不同。

他纠缠了何琳很长时间,最后恼羞成怒,对何琳说:"真是表子无情、戏子无义。"

何琳冷冷地对他说:"你花钱是你愿意,我不欠你任何东西。"

最后,他竟然欺负起这个柔弱的女子,要知道他也戴个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可是他的灵魂竟然那样肮脏。

在他无穷无尽的­骚­扰之下,何琳又是换手机号码又是换房子,身心俱疲。

后来,何琳也不想再继续这种生活了,但她又不知改如何走出这种生活的­阴­影。

她选择到酒店打工,是想重获新生吧。

苦一点,累一点,她都不在乎,相反,她觉得这种又苦又累的生活在­精­神上是一种享受。

她没想到在酒店里会遇到弟弟,他一出现就给她帮了大忙,并且在日后的接触中带给她亲人般的关怀。

她更没想到那个戴眼镜的家伙竟会找到酒店,他不但当众棱辱了她,更强化了她那原本淡化了的记忆。

何琳离开了酒店,她却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儿,正处在对生活充满无限遐想的年龄。而何琳,她却过早地经历了大人都难以承受的伤痛,­肉­体上的屈辱直刺她脆弱的灵魂。她又租了间楼房,安顿下来后开始着想未来。家她是不想回了,她甚至想也许她会一辈子漂泊在京城。她不奢望爱情,更不敢去勾画未来,她只是在想眼前该­干­些什么。

她想到要开家理发店,她当时觉得那是她最想做的。

美容和绘画是不是有些许的联系呢?反正当时何琳是那样想的。她当时心很大,她就想自己开个店,自己做老板。

也许这并不是个理由,何琳当时经过询问,开一家理发店大概要二十多万元。她手上只有八万,她犹豫都没犹豫便再次拾起了旧时的勾当。

怎么说那都是一个见不得阳光的职业,但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早就麻木了。

她是一个卖笑女子,但她又不同于一般的卖笑女子。她并不是想过一天就算一天,她终归内心还有点想法,还有个目标啊。她提醒自己要爱惜身体,每天都坚持到游泳池里锻炼。

但她不知道,现在她每去一次,弟弟都会感到心如刀绞。

弟弟真的已经把她当成了亲人啊。

他不忍去刺激她,他始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知道,何琳最需要的就是尊重啊。

看着何琳离去的背影,弟弟经常会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有一次,他们深夜在外面吃饭。气氛­阴­郁,最后他们喝起了酒。喝着喝着,两个人都神志不清了。

弟弟突然对何琳说:"姐,你还是回酒店来上班吧。"

何琳听了,满脸苦涩的笑容。她说:"我要攒钱,我要攒钱,我要在年底攒够二十万。"

弟弟想看看她,她却"扑通"一声载倒在酒桌上。弟弟扶起她,她却已经昏迷了。

弟弟凝视着那张脸,漂亮的让人不敢逼近。她的颈部有几圈牙印,现在已是紫黑­色­,他想不出来怎么会有人对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下得了手啊。

他结了帐,这次何琳没有和他争,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但在眉头嘴角依旧流露出无尽的愁容。

弟弟背着她,他大体猜得出她的住处,一直将她背到高层的楼下。

在晚风的吹拂下,何琳清醒过来,在她的指点下,弟弟进入了她的房间。

那是一间布置­精­美的屋子,你一进去就能体会到不尽的美感。弟弟把何琳放到床上,她倒在那里像一摊烂泥。弟弟帮她盖好被子,刚要离开,却不想何琳死死地抓住他的上衣。她闭着眼睛,弟弟一动不动,她就那样抓着,抓着,眼睛里竟然淌出了泪水。

最后,她的力量越来越小。弟弟把她的手轻轻放下,然后转身离开。

在关门的一刹那,他回头看看何琳,她安详地躺在被子里,被子被她拱出一条­精­美的曲线。弟弟关上门,快步跑到楼下,刚一出门,晚风迎面扑来,弟弟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他飞快地跑着,泪珠划过脸颊,落在坚硬的地面。

弟弟多么想让自己变得坚强起来,但他越跑越心痛。最后他觉得一股巨大的气团憋在他的胸膛,挤压得他喘不过起来。他越跑越慢,最后他蹲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喘着喘着,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最后他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

他边哭边走,在北京,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里,每天都在发生着各种光怪陆离的事情,没有谁会多看他一眼,也没有谁愿意知道他为什么会心痛。弟弟边走边哭,直到眼睛里再没有泪水,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他止住哭声,慢吞吞地往回走,又有谁会在乎他的感受呢?

就在那个深夜,弟弟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何琳的那句"二十万"时时在弟弟耳边响起,金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刺痛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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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兒寡母(27)

15

自那次酒醉之后,何琳就消失了。弟弟握着她的号码,也从未给她打过电话。

日记平淡无奇地过着,服务员走了几批,又来了几批,不知不觉,弟弟已成了老人。

一天晚上,十点多钟。弟弟正在躺在椅子上休息,就听进来几个人,他没睁眼,现在他变得很颓废。在酒店,他耳濡目染的都是社会中最为隐蔽和肮脏的场景。此时的他,再也不像刚来北京那么单纯了。

他闭着眼睛,意外地听到有人叽里咕噜地说着唐山话,而且那语音非常熟悉。

他睁开眼睛,发现池子里站着一个人,竟然是林福增!

弟弟使劲儿揉着眼睛,没错,就是他,只是他旁边站着一个又高又壮,又白又胖的小伙子。那个人他并不认识。

弟弟跑过去,大声叫着:"福增哥。"

林福增也同样意外,他很快从水里爬出来,抓住弟弟,惊喜地说:"林江,我们竟然在这儿碰面了。"

原来林福增和爬子是来陪乡长走人情的。他旁边的小伙儿是乡长的儿子,他高考成绩不理想,老爸托人把他送到了北京工业大学。这次乡长说是带着爬子来看儿子,其实则是来学校走关系。他带着爬子是为了让他花钱。而爬子更是求之不得,他明白,花在乡长身上的钱就是投资,而且一本万利。

那天晚上,林福增和弟弟聊到大半夜。后来两个人肚子饿的呱呱叫,跑到酒店吃起了夜宵。

在饭桌上,他们边吃边聊。

弟弟不知道,在他离家的这几个月,我们家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最让弟弟想不到的是爬子居然选上了村长。那一年,我们村第一次搞直选。在整个选举过程中,宗族势力卷土重来,大部分人都旗帜鲜明地支持着自己家族的人。现代民主选举最后完全演变成了旧时的家族势力之争。爬子家族势力庞大,他本人又才大气粗,明目张胆地搞贿选,凡是选他的人当场就能领走一大桶劣质的花生油。乡亲们确实纯朴,但在身上同样残留着小农意识。他们看着乱哄哄的选举现场,觉得没什么意思,抱着一种谁当选都无所谓的态度。在这种心态下,花生油就起了决定作用,很多人起哄,投爬子一票,拎起油就回家了。

毕竟那是第一次直选,由于组织不力,难免会带来阵痛吧。

后来,我们村子南面要修建高速公路,占用了大片的土地,爬子把上面给我们的土地补偿费全都存到了他的折子里,平时村委会的钱就放在他家的抽屉中,他想用就用,用了就打个白条,如同他自己的钱一样。

我们的村民啊,必然要为不珍惜手中的民主权利而付出代价。

爬子又组织了建筑队,通过各种关系在高速公路的建设中承包工程。他的财富迅速扩大,开春后不久,便买了一辆崭新的桑塔纳2000,由林福增做他的专职司机。

林福增喋喋不休地说着家里的情况,弟弟听得非常认真。

最后,弟弟问:"福增哥,我妈还好吧。"

林福增点点头,说:"挺好的,不过,你哥在外面上学,你可真应该在你妈身边。"

弟弟有些难过,在乡亲面前他突然变得特别想家,特别想妈妈。

林福增又说:"要不然你和我回家吧,我们一起做点事。"

弟弟问他:"你想好­干­什么了吗?"

林福增说:"我想养鱼。你知道,咱们村分地的时候我还在狱里头,所以给我的都是山坡子地,根本不长粮食。现在,我打算把地里的土卖给建筑队,然后在那儿养鱼。"

弟弟问:"你懂得养鱼吗?"

林福增说:"学吧,我觉得那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说着说着,突然抬头,对弟弟说:"林江,你和我回去吧,咱们一起­干­,肯定能行。"

弟弟犹豫不决。林福增又说:"你妈一个人在家多孤单,回去也好照顾照顾你妈。"

林福增语气平缓,弟弟的内心却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仿佛妈妈就在他的眼前,他在瞬间体味到一种对家、对妈的强烈眷恋。

他似乎在一分钟内下定决心,他说:"福增哥,我和你回家。"

第二天,弟弟辞职了。他收拾好东西,去了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他给妈妈买了两件外套,总共花了四十多块钱。

交钱时,老板问他:"小伙子,你知道你妈妈喜欢什么样的衣服?"

很平常的一句话,弟弟听了竟然想哭。他想到了妈妈,妈妈身上的衣服哪件不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无论是什么样的衣服,只要是儿子给她买的,她一定会喜欢的不得了。

弟弟赶紧交钱,然后钻进了拥挤的人群里。他不想当众落泪,他把脆弱的一面永远都深藏在内心世界。

弟弟坐车在长安街上驶过,外面是如潮的人流,夏日的热浪透过车窗,扑面而来。弟弟的眼睛再次湿润了,别了,北京,别了,这座城市。他是那样深爱着这里的一切,但这一切又都离他那么遥远。他尝试过了,也努力过了,但他在这个偌大的都市里除了品尝生活的辛酸外一无所获。弟弟想:这次回家,他一定好好孝顺妈妈,再也不会四处乱跑了,他要好好地过日子,能养鱼就养鱼,就如同他养蘑菇一样。也许将来他会在生他养他的那块儿土地上娶妻生子,过着那种本来就属于他的生活。

弟弟心碎于这种一眼看穿的生活,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原本存于内心的对未来生活的种种憧憬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渐渐冷却。此刻,他心如死灰。

16

弟弟到家,已经是下午六点了。

妈妈不在,弟弟先把东西放到宋二婶家。她见了弟弟非常意外,问了弟弟许多情况,最后在弟弟再三催促之下,她才告诉弟弟,妈妈去北山施肥了。

弟弟急匆匆向地里赶去。

等他到了地里,天已经暗了下来。他站在地头,听见玉米地里传来哗哗的声响。他大叫一声:"妈。"就听地里的声音嘎然而止,随之传来妈的叫声:"江江!"弟弟答应着,他顺着声音往里钻,硕大的玉米叶子划过他的脸,他却顾不得疼痛,疯狂地找着妈妈。

妈妈就站在地垄中间,她弯着胳膊挎着化肥,另一只手使劲儿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她在看着弟弟,小儿子现在长的比玉米都高了。

弟弟跑到妈妈身边,却只是看着妈妈傻笑。

妈妈忘了把化肥放在地上,她用刚刚擦过汗水的手去摸弟弟的脸,惊喜地说:"我儿子怎么也没给妈打个电话就回家了?"

弟弟说:"妈,我再也不去北京了。"

妈妈有些意外,但不等她说什么,弟弟伸手接过化肥道:"妈,你歇会儿,我来­干­。"

妈妈站在地里,玉米高过她的头顶。她专注地看着弟弟,她觉得儿子就是她的靠山啊。

弟弟凭着一股冲劲儿在地里纵横驰骋,但没多久便开始腰酸腿疼。妈妈招呼他休息一会儿,但弟弟却不肯停下来。他知道,这些活,如果他不在家都要妈妈自己来­干­啊。

他偷眼看看妈妈,妈的衣服上粘满泥土。在玉米地里施肥,要时时小心玉米叶子划过我们的肌肤,只要被它划上,好歹都会出现一条血红的痕迹。妈妈裹着厚厚的外套,但手背还是被划得通红。她的手掌满是老茧,现在连老茧也被化肥烧成了紫黑­色­。她站立良久,额头上不断地冒着汗,她的后背早就被汗水浸透了。

妈妈看着弟弟,一脸幸福,弟弟看着妈妈,却是满腹的辛酸。

天渐渐黑了,妈妈他们在地里紧着忙活,直到太阳完全落山,他们把活全部­干­完,才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到地头。

弟弟把所有的东西都扛在身上,拉着妈的胳膊回家。在路上,他们话很少。妈妈没有发现,弟弟不止一次偷偷地抹着眼泪。看看妈妈,她一个人,孤独地在山沟里施肥,空旷的山谷对面是一望无际的墓地,弟弟觉得那里异常凄凉,可是妈妈就一个人,在那里辛苦地劳动着。没有人和她说话,更没有人帮她,几十公斤的化肥仅仅是背到这里对妈妈都是一种巨大的考验。但这一切在妈妈眼里都不算什么,她那原本虚弱不堪的身体此时竟像钻石一样坚硬,就是再大的困难她也能慢慢地消化。

那天晚上,他们吃过饭,两人一直聊到深夜。

他们关了灯,弟弟就躺在妈妈旁边,他们说着形形­色­­色­的话题。弟弟给妈妈讲北京,讲天安门,妈妈十分虔诚地问弟弟是不是见过毛主席的遗容,弟弟说没有,妈妈像个孩子似的叹口气,显得很失望。

弟弟突然说:"妈,我给你带新衣服了。"

妈妈很高兴,弟弟乘机怂恿妈妈试穿。衣服显得有些肥大,但妈妈却兴奋地说:"合适,合适。"

弟弟说:"妈,等你胖一点就会更合适。"

妈妈却说:"像我们这个岁数的人最怕的就是胖,只要胖了就跟来一大堆病。"

弟弟看着妈妈瘦骨嶙峋的样子,说不出的心疼。

深夜,弟弟枕着妈的胳膊睡着了。他睡的那样深沉,那样安逸,就像在孩提时代,他蜷缩在妈的怀抱里,感受着母爱真切的关怀。妈妈也睡了,她甚至都没问弟弟为什么回来,她可以放自己的孩子去外面闯荡,但从她的内心世界,她多么希望孩子永远都睡在她身边啊。

夜深了,外面的池塘里传来青蛙的叫声,但妈妈他们毫无知觉。房子脚下有蟋蟀在吱吱作响,映衬出夜­色­的安详。我在勾画着那副场景,体味着那种幸福,只要想一想,我就会觉得眼睛里泛出了泪花。

这样的画面多一些该有多好啊!

接下来的几天,弟弟和妈妈起早摸黑,把地里的活都­干­完了。不过,农活啊,一件接一件,过不了两天就会有新的活­干­。

妈妈偶尔也会穿上新衣服,逢人便炫耀道:"看,这是我小儿子给我买的。"说完,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满脸都是幸福的表情。

那时,弟弟开始安于现状。在北京回来后,他感到自己的力量是那么渺小,他觉得只能接受命运对他的安排了。

那时,他最大的动力就是和林福增聊天。

林福增经常在晚上跑到我家,眼神里满是迷茫。妈妈不希望他和那些痞子混在一起,偶尔拿话点他,但他总是嘿嘿一笑。

有一天,林福增突然说:"婶子,我想攒点钱,找个人过日子。"

他说这话时,眼神非常真诚。妈妈真是感慨万分,她没想到这个孩子如此有心。人家父母双全的孩子,凡事都有父母­操­心,而林福增,自幼孤身一人,谁又能替他想一想他的事情呢!

妈妈看看林福增,发现他欲言又止,于是问道:"福增,你是不是有合适的人了?"

林福增慌忙道:"没有,没有。"

妈妈和弟弟看他脸红脖子粗的样子,都笑了。

林福增半晌又说:"婶子,我现在先赚点钱,等有合适的了,我还真得来找你。"

妈妈点头答应,她看看眼前这可怜的孩子,如果能帮帮他,那她一定会尽全力的。

林福增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家。在出门的瞬间他突然说:"婶子,我从小就没妈,我就把你当我妈了。"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妈妈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眼圈有些发红。

17

林福增正处在极度迷茫中。在一些小混子眼里,他可谓是春风得意:既是扫煤大队大队长,又是爬子的专职司机,深得爬子信赖。而爬子的财富正成几何倍数增长,大有成为第二个王福田的趋势。

但林福增却沉浸在他的苦恼中。他永远都无法像爬子那样潇洒,毕竟爬子有老婆,有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而他,终日浑浑噩噩,跟着爬子又能混出个什么结果呢?碰巧他的邻居喜得贵子,当人家热热闹闹庆祝时,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无比强烈地刺激着他的心。深夜,他躺在炕上,看着这个衰败的屋子,开始发疯似的想有一个家。

作为一个孤儿,他对家的渴望是那些正常人所难以理解的。

白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车站。初夏时节,中午已是骄阳似火。他无聊时经常去护坡下面的果园里吃桃子。那里有位姑娘,不爱说话,注视着他的眼光里弥漫着浓浓的忧伤,林福增也不和她多说话,他摘下桃子,在草皮上蹭蹭就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

这个姑娘叫小云。

我在前文曾交代过她的父亲,就是被火车撞成高位截瘫的那个人。小云不得不辍学,草草嫁人。她原想找个人家能帮帮她的父母,她父亲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妹妹上小学,家里就靠妈妈一个人在苦苦支撑着。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嫁了一个白眼狼。那人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最后,她忍无可忍,跑回家里。那男人却死死纠缠住她不放。她没有办法,由于年龄不够,结婚时他们连个结婚证都没有,到现在和那个男人的关系也说不清道不明。

一天,林福增和往常一样来吃果子。小云没有出现,他也没留意。他找着找着,突然听到前面草棚子里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就听小云又羞又急地骂道:"滚,你滚!"林福增顿时想到有坏人在欺负那个可怜的姑娘,他飞快地跑过去,却发现是小云的男人。他正压在小云身上,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服,而小云一边叫骂一边极力反抗。

林福增自觉无趣,转身离开。却不想小云在后面大叫道:"福增哥!"

这一声"哥"使林福增立刻止步。他跑回来,对那个男人道:"你放开她。"

那男人正在兴头,恼羞成怒,骂道:"滚,我和老婆亲热关你屁事。"

小云哭喊道:"谁是你老婆,我早就和你离婚了。"

那人甩手抽了她一个嘴巴,骂道:"臭表子,和我离婚,你想跟着野汉子跑啊。"说完,白了林福增一眼。

林福增火了,他一把将那人拽起来,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他刚要还手,林福增随后就是一脚,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扭头就跑。林福增从地上抓起一块儿砖头朝他掷去,正拍他后背上,他晃了晃身子,飞也似的逃掉了。

小云慌乱地穿着衣服,不住地落着眼泪。林福增没有说话,再也无心吃果子,急匆匆地回车站了。

从那以后,林福增总是下意识地向果园多看几眼。在炎炎烈日下,他经常看到那姑娘在地里辛勤地劳动着,一­干­就是一天,挥汗如雨。

后来,桃子都熟了,她一个人摘着,装到篓子里,再用小驴车拉回家。

林福增觉得她特别可怜,他忍不住跑过去,默默地帮她摘着果子。正当午时,不要说­干­活,就是坐着都会不断淌汗。林福­祼­露着臂膀,汗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很快就蒸发了,在他后背留下一层惨白的盐渍。等到天黑,他帮小云把篓子搬到车上。小云感动得掉眼泪,她选出最大最红的桃子,递过去,林福增也不拒绝,从地上拣起上衣,包好果子,昂首挺胸,走出果园。小云盯着他的背影失神地发呆。

林福增没去车站,而是跑到不远处的小溪边。他的身上满是桃毛,痒得难受。他把衣服脱了,钻到水里。白天,阳光把溪水晒得滚热,那种感觉就像在泡温泉一样。洗澡过后,他吃着小云送他的桃子,真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终于有一天,小云对他说:"你和我回家吧。"

林福增听了,心在"咚咚"直跳。

他们回家里,和小云的家人一起吃晚饭。她妹妹还小,见了林福增躲躲闪闪,看样子是没把他当好人。她母亲还不错,不停地给林福增夹菜,林福增受宠若惊,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竟然显得手足无措。好不容易把饭吃完,他又聊会儿天,告辞回家。他们把他送到门外,他挥挥手,钻进深深的夜­色­中。不知是天热,还是紧张,他的额头沁满汗水。

那个晚上,他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第二天,他继续去帮小云­干­活,不想她却说:"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林福增愕然。她又说:"你快走吧,留在这里就会有人说闲话。"

林福增还是一头雾水,他想:不是连她的父母都见了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他盯着她,她一脸冷酷。林福增愤怒了,他把手中的桃子狠狠地甩到地上,转身离去。

他已经走出去很远,突然听到后面小云"嘤嘤"的哭声。他回头,见她蹲在地上,哭得很伤心。他止住脚步,心乱如麻。小云的哭声越来越大,他跑回去,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她抬头,眼睛里满是泪水。

林福增问她:"到底怎么了?"

小云说:"我爸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

林福增竖着眉头问:"为什么?"

小云呜咽着说:"他不说。"

林福增的眼睛要喷火,但他又不知该怎么做。小云一头扎到他怀里,哭着说:"你找个人,找个人问问我爸,问问他到底为什么不同意吧。"

林福增把这个女人搂在怀里,使劲儿点了点头。

晚上,林福增来找妈妈,他一五一十把经过说了。最后,他近乎哀求地对妈妈说:"婶子,你帮我问问吧。"

借着昏暗的灯光,妈妈看得出他心事忡忡。妈妈问道:"小云同意了?"

林福增点点头。

妈妈下炕,迈着蹒跚的脚步去了小云家。

小云家正在吃饭。妈妈先是说点题外话,等他们吃完,小云出去刷碗的间隙,妈妈试探­性­地问起此事。

小云的妈妈一边吃力地扶着丈夫,一边说:"我觉得那孩子倒还不错。"

她丈夫生气地斥责道:"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说完,看到妈妈,觉得有些失口。

妈妈笑着没有说话。

她丈夫说:"其实,那个孩子不错。如果他是个正经过日子人,我们还求之不得呢。你看,我瘫在炕上起不来,家里就缺这么一个撑门面的人啊。"

妈妈说:"我看福增对小云也是真心真意啊。"

她丈夫说:"但你看他现在整天和爬子在一起鬼混,净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没准什么时候就又进了监狱。我闺女命苦,我不能再让她受委屈啊。"

妈妈小心翼翼地问:"如果福增不再和爬子他们混了呢?"

她丈夫道:"只要他把心收回来,愿意和我闺女好好过日子,我一分钱财礼不要,这个女婿我立刻就认了。"

妈妈回来,把这意思和林福增一说,他顿时兴奋起来。当晚他就去找了爬子,斩钉截铁地说:"从明天起,我不来上班了。"

爬子懵了,林福增不等他回话,转身离开。那一夜,满天星斗,他走在村里的土路上,哼起了小曲。他压制不住心头的喜庆,他想:也许不久的将来,我就要有家了。

小云父亲说话算话,他不再阻挠林福增和他女儿交往。而小云所谓的前夫,也没有胆量再来纠缠小云。林福增的心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收了回来。他不再四处游荡,每天都和小云去地里­干­活,从早忙到晚,累得腰酸腿疼。但他没有任何怨言,那时他对未来有着无限美好的憧憬,他终于可以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

小云尚且不够法定结婚年龄,但考虑到林福增一个人在家没个照应,小云想搬到他那里住。林福增却一口回绝。看着小云不理解的神情,他说:"让我们再过两年,等你可以结婚了,我也有钱了,到时我一定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我们林家门。"小云听了,感动得直掉眼泪。

在小云家里,林福增淳朴善良的一面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他在地里辛苦半天,中午回家吃饭。吃饭过后,他经常把小云的爸爸抱到外面,他终日躺在炕上,连口新鲜空气都吸不到,­精­神非常压抑。后来,林福增竟然把他背到房顶。房子南面有一棵挺拔的柿子树,小云的爸爸就坐在树­阴­下面,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看着村子四围的风景。他在上面一坐就是半天,直到晚上林福增再吃力地把他背下来。他的心被融化了,他已经把那个孩子当成了儿子。

18、

晚上,街坊邻居们经常坐在宋二叔家门口乘凉。他们家开着大灯,照的院子外面灯火通明。林福增把他的准岳父背过来,然后和几个年轻人在一起玩牌。

白天人们在地里挥洒着汗水,晚上则尽情地玩耍着。

弟弟也和他们一起玩。在很短的时间里,弟弟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

他坐在石板上,吸着劣质老旱烟,大声地吆喝着。有时,他们中间夹着一两位新过门的小媳­妇­。她们躲在丈夫身后偷偷看对家的牌。大家一边玩一边叫,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偶尔还会动手动脚。

那就是农村生活吧。

在妈妈眼里,弟弟已经长大了,她已经开始准备给弟弟找媳­妇­了。

妈妈有时问弟弟:"你就没有一个中意的姑娘?"

弟弟嘿嘿傻笑,道:"那是要靠缘分的。"

妈妈嗔怪道:"就知道整天傻玩,闹得比谁都疯,怎么就不知道给自己找个媳­妇­呢?"

弟弟还是继续笑,妈妈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其实,妈妈又能了解弟弟多少呢?她有着她的思维,在农村可不是就这样吗?娶妻、生子,这就是人生的大事。而在弟弟眼里,只要结婚,有了孩子,那么他的一生就只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弟弟还是有梦想的,虽然现在他只能把梦想深深地压在心底。

他知道,凭他自己是没有能力改变这种生活的。在农村,考学是一个贫寒子弟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但他已经痛失了这个机会。弟弟深知自己的家境最为普通,他不可能奢望妈妈能帮他托人找关系,他也不敢去想借助别人改变自己的生活。如果命中注定他要在乡村度过一生,那他也会心平气和地去接受。只是,他的心中还有一种梦想,他幻想着还有那么一个机会,只要有,他一定会死死地抓住,他是多么渴望能走出这块儿狭小的天地啊。

那时,弟弟­干­活,晚上就在打牌中消磨时间。

在这种闲散的生活中,他原本高昂的斗志也渐渐消沉。

妈妈时刻关心着我们,但当我们长大后,妈妈也许很难了解我们的内心了。

弟弟很注意个人形象,他身上的白衬衣总是一尘不染,走到那里都给人一种清新整洁的感觉。

那时,是不乏小姑娘对他表示好感的。

每当村子里放露天电影时,弟弟站在哪儿,哪儿就会聚一群小姑娘,随后也会跟来一群小伙子,一堆人唧唧喳喳,说着年轻人感兴趣的话题。甚至一些胆大的姑娘会悄悄地塞给弟弟小纸条,让弟弟看了不禁耳热心跳。

在农村,孩子一过十八岁家里就要紧着给找对象了。

妈妈倒不着急,一是弟弟还小,虚岁刚刚十八,二来给弟弟介绍对象的还真不少。虽然我们很穷,但妈的口碑一直非常好。而且弟弟英俊的外表倾倒了一大批女孩子,在妈妈眼里,无论是长相还是人品,她的宝贝儿子都是一等的人才。

妈妈经常会问弟弟有没有心上人。弟弟听妈妈问的这么直接,脸一下红到耳根,然后就是拼命地摇头。妈妈便笑着说:"那我就要替我儿子找了。"弟弟低着头,不置可否。

妈妈并不理解弟弟的心情,在那么一个狭小的天地里,真得没有一个让弟弟一见倾心的姑娘啊。弟弟不善言辞,既然没有让他砰然心动的女孩儿,那莫不如就直接让妈妈去挑选。

老人对子女的婚姻大事自然是最上心的。

后来,有人给弟弟介绍了一个女孩儿,我们同村人,比弟弟大一岁,独生女,被父母视若掌上明珠。小女孩儿文静而端庄。妈妈征求弟弟意见时,弟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门亲事就算定了下来。

因为年龄小,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定亲仪式,但这种事情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

那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女孩儿,她经常来我家玩,到了我家就如和到了自己家一样,不停地帮着妈妈收拾屋子,打扫院子,­干­起活来像一阵小旋风。

开始,弟弟和她接触不多。两个人都比较羞涩,经常是女孩儿更大胆一些,但弟弟却很少有什么回应。

但慢慢地,两个人逐渐熟悉起来。弟弟竟然发现他们之间的共同语言还是很多的。

无论弟弟说什么,艳红都爱听。她喜欢坐在对面,听他讲在北京打工的故事,听他讲天安门有多雄壮,听他讲升旗仪式有多么的恢弘。她觉得他不仅帅气,而且博学多才,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弟弟讲着讲着,他会想起很多往事,往往会一发而不可收场,讲到兴起,会说上一个下午。在接触过程中,他发现她善良而有同情心,他开始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才是最真实的。他能感受到她深厚的感情,仅仅从她的眼神里他就能看出她对他深深的眷恋。

后来,他们之间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多,相处的也越来越默契。

我们该如何去理解那种行为呢?也许,爱情真得是可以培养出来的吧。

是这个女孩儿使弟弟的生活重新闪现亮­色­。他们甚至开始商量挣钱盖房子了。那时,弟弟有些焦虑,他不但考虑自己,哥哥也一直装在他心里啊。

艳红经常安慰他:"你不用发愁,我们家有钱,到时候让我爸给咱们盖房子。"

弟弟使劲儿摇着头。

艳红"哧哧"笑道:"你­干­脆嫁到我们家算了。"

弟弟被她气得乐了,但笑容里夹杂着几丝苦涩。

深夜,弟弟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决定去工地里做小工,先供哥哥读书,然后再攒钱盖房子。他开始觉得现实的生活离他如此之近,真正是触手可及啊。他不想依赖任何人,他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未来的生活。在这种大的环境中,他的心安定下来,他不再讨厌那种一马平川的生活,我们的祖先不就生生世世过着这种平凡的生活吗?除了哥哥,偌大的村落又考出去几个大学生呢?他这样想着,越发的心平气和,趴在炕上,一觉睡到天亮。

19

第二天,弟弟便到工地做起了小工。

村子南面到处是施工现场,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弟弟他们什么活都­干­,个个都是全能型选手。每天东跑西颠,累得满头大汗。那些农民工有着共同语言,偷空坐下来,吸上两袋烟,就一个无聊的话题就能扯上半天。

弟弟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胳膊上肌­肉­突出,这种艰苦的劳动将他打造得更为健壮。

他经常坐在他们中间,听他们说着不荤不素的笑话。空旷的山谷,嘈杂的工地,炽热的空气,弟弟觉得恹恹欲睡。

他在工地­干­到月底,只拿到一半工资。在当时,拖欠农民工工资是最普遍的现象吧。发包方欠承包方,承包方欠包工头,包工头再欠农民工,这种错综复杂的三角债让所有的人都头疼。

弟弟拿到四百块钱,积极­性­受到了挫伤。他把钱塞进口袋,继续­干­活。周围那群三四十岁的汉子似乎都很知足,用手指粘着吐沫星子数个不停。弟弟有些奇怪:难道还希望包工头多发给你们几张不成?

在那些人身上,弟弟看到的是一种对现状的认可,或者是对现状的屈服吧。也许每个人都曾有过五彩斑斓的梦想,在信息获取如此便利的今天,仅仅通过电视就能直观地感受到外面日新月异的变化。有谁会不羡慕那种­精­彩的生活呢?但那种生活对大部分农村人来说都是虚无缥缈的,甚至虚无到在梦境中都不会出现。他们的生活就是那些大山,那些土地和土地上长满的庄稼。或者还有他们的儿女,他们的老婆,以及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是他们眼前的生活,也是最为真实的生活。

弟弟站在高地,放眼四顾,本应广阔的视野却被崇山峻岭阻断了。

貌似平静的生活正在迅速地改变着我们,它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一个激|情澎湃的青年改造成安详而朴实的老农。

弟弟也许没有感觉到,他不也正在慢慢融入到这种生活中吗?

一天早起,弟弟刚出门,碰巧遇到了林福增。他正赶着小车,拉着小云,看样子是要去地里­干­农活。

他看到弟弟,快乐地打着招呼。弟弟突然想起挖鱼塘的事,于是问道:"福增哥,你那鱼塘什么时候挖啊?"

林福增一愣,随即拍拍脑袋道:"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你看我整天瞎忙,差点把正事给耽误了。"他又问弟弟:"你这是去哪儿啊?"

弟弟说:"我在工地上班呢。"

林福增道:"得,你跟我去工地,我们找辆挖掘机,让他们去我地里挖土,等他们挖好了,鱼塘也就出来了。"

小云听的糊里糊涂。林福增将她拽下来,把缰绳塞给她道:"把车赶回家,今天不下地了。"

小云满脸狐疑地看着他。林福增简单地解释道:"我和林江商量好了,把我那几亩地的土给卖了,挖个鱼塘,然后养鱼。"

小云嘟囔道:"养鱼?你会吗?"

林福增道:"你快回去吧,没你啥事儿。谁天生就会啊?慢慢学呗。"说完,拉着弟弟向村外走去。小云站立良久,无奈地回家。

弟弟他们出村子,过马路,向工地走去。

晨风清爽宜人,柔和地拂过他们的脸庞,夹着乡村特有的气息。弟弟顿时振奋起来。路上,林福增说着他的宏伟规划:"咱们先找挖掘机,让他们去挖,咱把土卖给他们,还净赚一个鱼塘,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啊。"他说着,露出美滋滋的表情。

弟弟竖起大拇指,由衷地钦佩林福增的计划。

当时工地正缺土方,他们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买主。那包工头比林福增还­性­急,立刻就要去他地里。林福增和他谈妥了价,高高兴兴地领着他往地里走。谁知走到半路大家都傻眼了。林福增光顾得想发财,压根就没想想他的地所处的位置:都在半山坡,隔着好几道梯田,不要说挖掘机,就是小驴车爬上去都费劲。

包工头连连摇头,林福增急得原地转圈。他试探­性­地问:"你看,挖掘机能上去不?"

包工头说:"不能,做梦都上不去。"

林福增顿时垂头丧气,包工头也一脸惋惜。他很快又说:"你要是自己挖,这土我还要。"

弟弟看看那崎岖的山路,有些畏惧。

林福增却抬头道:"好,那我自己挖,我挖完之后给你拉过去。"

包工头爽快地答应了。他看看眼前这位矮个子农民,可能怀疑他是不是想赚钱都想疯了。

林福增身上的韧劲儿在这件事上体现出来。

他直接问弟弟:"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干­?"

弟弟看着他那豪气冲天的样子,顿时也变得激|情澎湃,他说:"好,我跟着你­干­。"

两个孩子都年轻气盛,说­干­就­干­,他们跑回家,赶着小车,拉着工具,当天就在地里­干­起来。他们一个比一个结实,一个比一个有劲,为着共同的梦想,在田间地头挥洒着汗水。

林福增的那块儿地早已荒芜多年,杂草丛生,而且遍地都是石块儿,弟弟他们真是吃尽了苦头。那时,他们甚至都没有一个详尽的计划,靠的只是满腔的热情。累了他们就跑到地头的流水里喝口水,然后坐在草地里,勾画着美好未来。

弟弟问:"福增哥,我们将来养什么鱼啊?"

林福增想想说:"鲤鱼吧,鲤鱼贵,还好吃,我最喜欢吃红烧鲤鱼了。"

弟弟点点头,但随后又说:"不行,鲤鱼没有草鱼贵。"

林福增不以为然地说:"鲤鱼贵,草鱼便宜。"

弟弟坚持道:"肯定是草鱼贵。我在酒店打工时,经常有人点水煮鱼,就是草鱼,好几十一条呢。"

林福增见弟弟举出例子,便妥协道:"那就养一半鲤鱼,再养一半草鱼。"

弟弟顿时表示同意。他问道:"福增哥,你吃过水煮鱼吗?"

林福增说:"没有。"

弟弟说:"水煮鱼可好吃了,是四川菜,又香又辣……"他说着,禁不住咽起了口水。

林福增看看他,笑着说:"有你说的那么好吃吗?"

弟弟舔着­干­裂的嘴­唇­道:"有,保证你吃了还想吃。等咱们的池塘挖好了,咱们天天吃水煮鱼。"

林福增哈哈大笑,他站起身,拍拍ρi股上的尘土,拎起工具,对弟弟说:"走,­干­活去了。"

弟弟也爬起来,豪情万丈地投入到工作中。

七月份,是最热的时节。田野里热浪Ъ人,空中弥漫着浓浓的蒸汽,弟弟他们­干­得时间久了就会觉得窒息。他们经常跑到流水旁,踩着光滑的石块儿洗头,或者­干­脆就跳到里面洗个澡,但出来时依旧不觉得清醒,在火辣辣的阳光照­射­下,水也都是热的啊。他们不停地淌着汗,光着上身,下面也只穿个裤头,汗水沿着他们的脸颊、脖子、胸脯、大腿一直划下去,最后顺着脚底板"吱"的一声钻进泥土里,瞬间就不见了踪迹。劳动久了,弟弟他们浑浑噩噩,身上的血液似乎都被厚重的大地吞噬­干­净了。

疲惫不堪之际,他们再度坐下来。

弟弟睁着­干­涩的眼睛说:"福增哥,你说我们养鱼能赚到钱吗?"

林福增道:"废话,要是不赚钱,我们现在­干­这­干­什么?"

弟弟不再说话。林福增安慰他道:"放心吧,你看咱们周围的饭馆越来越多,光工地上的食堂一年就得吃多少鱼啊,肯定能赚钱。"

弟弟有些放心。他又说:"我觉得咱们买卖做大了就要往北京发展,争取和那里的大酒店取得联系。"

林福增道:"要是咱哥们把北京的大酒店都垄断了,那不是发横财了?"

弟弟显然觉得他的雄心壮志有点不切合实际,道:"那不可能,北京酒店有的是,只要能联系上几家就不错了。"

林福增嘿嘿笑道:"我不只是想想嘛。"说完,拉起弟弟,两个人又跑到地里忙活起来。

两个星期之后,他们挖的池塘终于初具规模。光是卖土方都已卖了一千多块钱。林福增似乎上瘾了,他对弟弟说:"咱们再把鱼塘上面的空地挖个蓄水池,一来存水,二来还可以卖点钱。"

经历了半个月的磨练,弟弟也不再把这点活看成难事,很爽快就答应了。

于是,两个人又在地里­干­了两个星期。

一个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弟弟的手上打满了血泡,破了,又起了厚厚一层茧子。他不会让妈妈知道他的辛苦,每天早起,他都很快乐地离开家门,他和林福增都带饭,妈妈给他做的大饼上滚着油滴。妈妈在院子里种上各种蔬菜,她给弟弟炒个豆角,或是烧个茄子,然后在饭盒里再塞上一根黄瓜或两只西红柿。妈妈知道弟弟累,但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再像以前那样从事那种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了。她无法分担儿子的重负,只能尽她最大的能力做好儿子的后勤工作吧。弟弟晚上回来,就是再苦再累,他也要坚持着在流水里洗洗脸梳梳头,就是路上再没­精­神,他回到家时也会装出­精­力充沛的样子。他不想让妈妈再为他担心,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他的肩膀已经足以挑起生活的重担。

挖蓄水池的过程中,他们非常吃力,地下已经完全是砂土了。他们经常挖着挖着就会碰到巨大的石块儿,遇到这种情况,他们能避开就避开,不能避开就坚决把它掀掉。偶尔他们也会挖到铁矿石,又黑又亮,弟弟会把它们拣到一边。

林福增道:"拣那东西­干­什么?"

弟弟说:"留着卖啊。"

林福增笑道:"卖什么啊,就那么两块儿。"

弟弟陪着他笑,也不再说话。

也是啊,在我们迁安,铁矿石是最稀松平常的东西了。迁安盛产铁矿,首钢最大的生产基地就在那里。我们南山有矿,那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小时,我们去春游,经常在山顶发现稀稀疏疏的铁矿石。村里人都说我们山上的矿石品位低,而且都在山顶,不好开采,所以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有得到政府的重视。

弟弟是个喜欢­精­打细算的人,他挖到的每块儿矿石都舍不得丢弃。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挖得越深,矿石出现的频率就高,到最后,竟然发现有的地方基本没有砂土,而是密密麻麻的矿石紧紧地贴在一起。他开始还在抱怨,但很快醒悟过来,他抓住林福增,激动地说:"福增哥,地下是铁矿!"

20

林福增伸出粗糙的大手,摩挲着黑亮的矿石,他的手指在剧烈地颤抖。

突然,他转过身,抱住弟弟,大叫道:"林江,我们要发财了,我们真的要发财啦!"

两个人像疯子一样冲出蓄水池,爬到山坡上,对着空旷的山谷大喊:"我们发财啦!"又蹦又跳,欢呼雀跃。甚至他们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在经历了生活的众多考验,他们终于见到了希望。

他们喊累了,便躺在草地上,但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弟弟咬着手指,林福增把他拉过来,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当时正值晌午,他们身上粘满泥土,两个人跑到溪水里洗起了温泉浴。

在水里泡着泡着,他们总算清醒了。

弟弟问:"福增哥,是不是你地里铁矿就是你的。"

林福增说:"那当然,看来我祖宗是积了八辈子德了,该着我发财。"

弟弟说:"那可不是石头,那都是钱啊。"

说到钱,林福增脑子一热。他自言自语道:"这是真的吗?我怎么觉得像做梦一样。"

弟弟说:"是真的,是真的。"

林福增一声不吭,他光着身子跑出去,一会儿工夫又跑回来,手里拎着块儿铁矿石。他把矿石丢进水里,洗得乌黑锃亮,放在眼前仔细辨认,不住声地说:"是真的,是真的。"最后竟然伸出舌头,贪婪地在上面舔着。

弟弟都看傻了。

最后林福增若有所思道:"钱只有到手里才是钱啊。"

弟弟跟着点头。

林福增又说:"咱们两个开不了这矿,我们必须去找爬子。"

弟弟忙问:"为什么?"

林福增道:"没办法,咱们没有本钱啊。不要说采购机器,就是修这里到公路的路咱也修不起啊。"

弟弟镇静下来,想想也是,钱哪有他们想的那么容易。

林福增飞快地穿好衣服,对弟弟说:"林江,快起来,咱们马上去找爬子,只要他肯投资,哪怕咱们占个小头也值得。"

弟弟起身,他们直接把小驴车赶到工地,现在爬子大部分时间都守在那里。

爬子见到他们二人,显得颇为傲慢,这些日子他一直对林福增耿耿于怀,他实在想不明白,就小云,不但长相一般,还结过婚,竟然一下就把林福增的魂给勾走了。他见林福增和弟弟一起跑来,还以为是到他这里找活­干­呢。

他沉着脸问:"有啥事?"

林福增一向大大咧咧,没顾得上看他脸­色­,气喘吁吁地说:"我家地里发现铁矿了。"

爬子脑袋嗡的一声,他瞪着眼睛问:"你说什么?"

林福增兴奋地重复道:"我家地里发现铁矿了。"

爬子说话有些结巴,道:"真的?假的?"

林福增道:"千真万确。"

爬子斜着眼睛看了他半天,憋出一句道:"恭喜你,你要发财了啊。"

林福增陪着笑脸道:"我哪有那个能耐,发财也是咱们大家发财。"

爬子听了这话,脸­色­由­阴­转晴,急切地问道:"说了半天,是哪块儿地?"

林福增道:"就是西南那三亩地。"

爬子想了想,摇头道:"那不成,那根本没有上山的路,有矿也开不出来。"

林福增有些慌,忙说:"咱们可得想想办法啊,只要把路修上去,咱们就光等着拣钱了。"

爬子看了看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之所以想到我,就是想让我给你出钱修路吧。"

林福增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爬子的脸突然冷若冰霜,他说:"修那么一条路,至少也要一百万。"他说着,伸出食指,在林福增眼前晃了晃,道:"兄弟,一百万啊,这可不是小数子,你还是回家做你的发财梦去吧。"

林福增火冒三丈,他原本炽热的心被爬子一瓢水给浇凉了。他看着爬子的表情,明显感觉出他在幸灾乐祸,他的眉头竖了起来。

弟弟赶紧拉住他,爬子掉转轮椅,走了。

林福增对着他的背影吐了口唾液,但又无可奈何。

天渐渐暗了下来,他们只好赶着小车回家。在路上,林福增不断地唉声叹气。

弟弟:"你别愁,咱们再慢慢想办法。"

林福增却说:"咱们能想出什么狗屁办法来,没钱啥事也­干­不成。"

弟弟沉默不语。

一路无话,等他们到家,天也黑了。妈妈催弟弟吃饭,弟弟却胃口不佳。妈妈问:"怎么了?"弟弟一五一十把今天的事都说了,说到发现铁矿时,弟弟眉飞­色­舞,但他发现妈妈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忍不住提醒妈妈道:"妈,那可是钱啊。"

妈妈语气平静地说:"不要瞎琢磨发财了,日子还是要一点一点的过。"

弟弟觉得妈的思维真是不可理喻,想想眼看就要到手的钱却死活也摸不到,他觉得再好的饭菜也变得索然无味。他放下碗筷,跑到院子后面找人聊天去了。

林福增也刚出来,同样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看神态就知道他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弟弟他们坐在一起玩牌,他和林福增一伙儿。因为心事重重,两人不断出错,没一会儿就输了好几块钱。天气闷热,他们更觉得情绪压抑,林福增把牌往地上一摔,大吼道:"不他妈玩了。"甩手离去。正在乘凉的人们看他发疯的样子,都一脸愕然。

弟弟跟了过去,他们一直走到村边的桥头,谁都没有说话。

突然林福增回头道:"林江,要不然我们用小驴车去那里拉矿?"

弟弟语气坚决地说:"福增哥,只要你­干­我一定会帮你的。"

林福增扭过头,他的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但他很快又把头垂下去,他否定了自己的答案。一头小驴车能拉多少矿石呢?如果拉多了,走那么崎岖的山路还不把驴活活给累死啊。他拼命地挠着头,绞尽脑汁想着办法。

时间慢慢流淌,他们二人却心急如焚。最后,林福增咬着牙说:"要不然,咱们自己修路?"

弟弟被他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住了。他问:"咱们两个?修路?那成吗?"

林福增道:"如果修成工业用路,即使不用一百万,也得个五六十万。咱们没钱,但咱们也可以­干­没钱的事啊,咱们只要能铺出一条走拖拉机的路就成。等咱们把路修好了,再买两辆拖拉机运矿石,那时咱们就­干­等着数钱了。"

弟弟有些犹豫,但林福增很快被自己的主意振奋的热血沸腾,他不断地怂恿弟弟道:"林江,你跟着我­干­吧,保证没错。"

弟弟的热情渐渐被激发出来,他总是被林福增的豪情壮志所感染,说:"好,我跟你一起­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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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兒寡母(28)

21

那是一个现代版的愚公移山。

弟弟和林福增有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而我们这些年青人本来就应该有将梦想付诸行动的魄力。家里没给他们任何阻力,妈妈没有一夜暴富的冲动,但她理解两个孩子的心情。无论成功与否,都要给他们一个尝试的机会。

三伏天,夏日最热的节气。弟弟和林福增整天守在地里,每天至少劳动十二个小时。那段日子非常辛苦,清晨和黄昏还好一些,中午,则是将近四十度的高温。弟弟他们马不停蹄地埋头工作,眩目的阳光直­射­后背,他们皮肤脱落了一层又一层。两个人头发蓬松,里面满是灰尘。在那种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下,他们以惊人的速度衰老。

不能责怪妈妈,妈妈也没有片刻清闲。

地里的活是绝对不等人的。一场小雨过后,妈妈要在两三天内给所有的作物施肥。虽然我们那里河水充沛,但人们还是保持着靠天吃饭的传统。那时,妈妈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她必须同时间赛跑,不仅有她和弟弟的地,还有我和外公外婆的地啊。妈妈孤身一人,在田间地头挥洒着汗水,白茫茫的阳光下,她经常会感到头晕目眩。但她没有任何休息的时间,她经常奔波往返于数块儿土地,在路上的时间都算是短暂的休息了。在农村,人们本来就缺少起码的生活保障,他们能靠的只是自己的双手。妈的身体本来就非常虚弱,但她除了继续劳动别无选择。也不仅仅是妈妈,每个农民都是如此。农民是没有退休一说的,他们的工作是真正的终身制。你看玉米丛里那些年逾花甲的老人,他们累得都喘不过气来,但也只是短暂的休息一会儿便继续投入到繁重的劳动中去。妈妈和有气无力地和他们打着招呼,他们答应着,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他们的牙齿早已残缺不全,再也品尝不出食物的味道,却还在为了生存,而在黄土地里苦苦挣扎。不过妈妈看了这些,没有任何触动,这些事情她早已司空见惯,她明白,未来属于她的也正是这种生活。

妈妈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她早已安于现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孩子不再重复这种单调的生活,那些农村妈妈,她们耗尽毕生心血,就是支撑着子女走出山村,过上那种他们无限向往的都市生活。

无论妈妈他们承受多大的压力,他们都不会对我说。

那天我回来,到家时只是早上八点,但家里已经空无一人。

我跑到地里,发现妈妈正在地里翻白薯秧子。她听到我的叫声,回过头来,我发现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妈妈注视我的眼神是兴奋的,而我却有一种落泪的冲动。妈妈额头的皱纹更加深刻,头发苍白得让人震惊。我每回来一次,妈妈就衰老一次,而且衰老的竟是如此明显。妈妈握着锄头的手臂­干­枯像一段树枝,她站在地里,鞋子上粘满泥土,竟然像迎风摇摆的稻草人。除了偶尔闪动的双眼,我在妈的身上竟然再也看不到些许的生气。我愕然地站在她面前,不敢再前行一步。我的心阵阵悸动,妈妈对我微微笑着,我觉得妈的笑容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我的心脏深处。我想哭,可是我不得不控制自己的眼泪,不得不控制自己的感情。我想让自己变的坚强,但我实在无法铁石心肠地面对孱弱至极的母亲。我的眼前渐渐模糊,妈妈已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抬头,掉下眼泪。妈妈却笑了,而且笑得异常开心。她帮我擦掉眼泪,说:"看我儿子想妈想的,都多大了,还像个孩子似的掉眼泪。"

妈妈语气轻松,却触动了我最为脆弱的心弦,我的眼泪不断滴落。此时,妈妈说些什么我已无心去听,只要那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就能感受到她对我深深的爱。妈妈满是泥污的大手在我脸上涂抹着。涂着涂着,妈妈突然笑出声来,她说:"儿子,你看你的脸,都被妈画成花脸虎了。"说着,笑着,妈的眼睛盯着我,看个不停。

我也笑了,妈妈乐观的情绪感染了我,我渐渐也不再像开始那么难过。妈妈不再叫我海海,而是直呼我儿子。我说不清妈妈感情的变化,但我能体会出称谓变化过后她对我日渐加深的爱。

妈妈要带我回家,她要回家给我做好吃的东西呢。

她说:"咱们家后院子里有韭菜,走,妈回去给你包饺子吃。"

我怎么能回去呢?看着妈妈不知疲倦地­干­活,我恨不得把全部的活都­干­完。我说:"我不饿。"我说的是实话,经过一夜奔波,我已到达疲惫的极点,现在真是不想吃任何东西。

妈妈死活不同意,非要把我拉回家。最后,我固执地说:"你把我拽回去我也不吃饭。"

妈妈生气地瞪着我。我蹲在地上­干­活,一会儿回头说:"妈,等我饿了我就叫你。"

妈妈无可奈何,她突然想到她带来的午饭,便把"饭盒"给我端过来。

说是饭盒,其实就是一个玻璃罐头瓶,里面装满了玉米粥。

我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真想和妈妈大吵一架,天天喝粥,再­干­这么累的活,就是钢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妈妈在我耳边说:"先吃点东西,要不然身子可受不了。"我鼻子一酸,眼圈发红,既然您知道身体的重要,那为什么您就不能爱惜一点自己的身体呢。我没说话,只要我开口,我的眼泪就会掉下来。我接过筷子,吃饭。妈妈又递给我一块儿用报纸包着的咸菜。她充满歉意地说:"这块儿咸菜被我咬过了,我儿子肯定不嫌妈脏,对吧?"妈妈说着,抬头看我,在她眼神里,我看到的并不是肯定的神情,她充满了期待,一定是期待我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吧。无论我是否嫌她脏,只要我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妈妈就高兴得不得了了。我没有回答,我只是接过咸菜,大口地咬着。咸菜软得像胶皮,上面清晰地留着妈的牙印。我的心一阵痉挛,我注视着妈妈,妈妈正对着我微笑,她张开嘴,我揪心地发现,妈妈竟然脱落了一颗牙齿。我咬着咸菜,觉得没有任何力气。妈妈无意间扭头,我的眼泪在瞬间流了下来。

妈妈似乎没有发现,她见我吃她咬过的咸菜,显得非常满足。她说:"看看我这两个儿子,一个赛着一个。"

我没有说话,听妈妈继续说。她道:"咱们邻村有个换大米的,他儿子考上个大专,回来就嫌家里脏了。过年不在家住,搬到他姐姐家去住了。"

我吃着,听着,却体会到妈妈内心中的一种无奈,如果我也那样,妈妈肯定会伤心欲绝的。但妈妈随即说:"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我儿子啥时候也做不出那种事情。"说完,看着我。我没有勇气和妈妈对视目光,我只觉得咽喉哽咽,大口地吞吃起来。

时至中午,阳光变的渐渐毒辣。我的身上开始冒汗,没多久,衬衣就湿透了。我把衬衣脱下来,挂到地头的树枝上。妈妈却站起来说:"海海,走,咱们回家了。"

我看看太阳,还没到中午呢啊。妈妈却紧着催我道:"走,回家去,妈给你包饺子去。"

我不想走,但妈妈拉起我,再不容我讨价还价,一路走回家去。

妈的思维太简单了,从我出现在她面前那一刻起,她满脑子就是午饭的饺子吧。

我们到家,洗过脸,妈妈到后院割韭菜,她给我摘了一只­嫩­­嫩­的小黄瓜,泡在水里。妈妈招呼我一起择韭菜,过一会儿,她把黄瓜捞出来,递给我,我咬一块儿,清脆爽口。妈妈又和面,捏饺子,一刻不停地忙起来。我看着家里熟悉的一切,看着妈妈奔波的身影,我感觉就像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时,父亲刚刚去世,妈妈为了减轻我们的痛苦,每天都把家收拾的­干­­干­净净。妈妈从不在我们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而总是想方设法哄我们开心,她知道,在那段艰苦的岁月中,她是我们最为坚实的靠山啊。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我们长大了,而妈妈却老了。你看她那蹒跚的脚步,你看她那僵硬的动作,她那满头的白发,无一不提示着妈妈青春不再。是时间?是苦难?不,都不是,是我们的生命直接消耗了妈的大好年华。

吃饭的时候,我等弟弟回家。

妈妈告诉我,弟弟中午不回家了,他早上已经带了午饭。

那时,我经知道弟弟的现状。听说他们发现铁矿,我先是惊喜,但想到他们两人在南山修路我又觉得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我再也吃不下去饭,我特想现在就见到弟弟。妈妈吃着饺子,她­干­瘪的腮部在猛烈的蠕动,但柔软的饺子她好像都嚼不动了。我问妈妈:"怎么了?"

妈妈吃力地把饺子吞下去,然后痛苦地说:"我现在老是牙疼,我真想把那几颗牙都拔掉。"

我的心一颤,忙说:"那可不成,你一定要注意保护牙齿啊。"

妈妈苦笑着说:"牙龈老是流血。"

我紧张地注视着妈妈,妈妈自觉失言,忙说:"没事儿,没事儿,流血的时候反倒不疼。"

我觉得阵阵心疼,我真的害怕妈妈将来什么都吃不动了,到时我想孝顺她恐怕都已不可能了。

我讷讷地说:"妈,你一定要注意牙齿啊。"

妈妈连声说:"是,是,我一定注意。"

我无语。

妈妈催我吃饭,我胡乱吃了一些,说:"我要给江江送去。"

妈妈听了,非常高兴,她把饺子装进塑料袋,递给我道:"那你快点去吧,要不然他们都已经吃上了。让福增也吃点,这两个孩子都累坏了。"

我点头,从家里出来,飞快地向南山跑去。

弟弟见到我,放下镐头,又蹦又跳。我看到他,和寒假时候相比,显得又黑又瘦。我让他们吃饺子,他们却笑着说中午饭早就吃过了。不过他们闻到饺子的香气,还是忍不住捏了几个吃。

林福增和我有些生疏,他跑到远处­干­活,弟弟则停下来和我说话。弟弟兴高采烈地和我介绍着他们劳动的情况,虽然他们已经­干­了将近一个月,但只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工程。弟弟拉着我去看铁矿,凭直觉,我也相信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矿藏。弟弟的脸没有了昔日的神采,满是汗水留下的污渍,浑身上下,粘满灰尘,眼圈也是黑黑的。他满面倦容,但眼睛依旧黑亮,我能看得出他是快乐的。也许是钱鼓舞了他,因为他在铁矿面前看到了未来美好的"钱景",我更原因相信不仅如此,他之所以如此勤奋,是因为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机会,是一种对未来的美好的憧憬在前面感召着他,吸引着他,呼唤着他。

弟弟要­干­活了,他开始催促我回家。他并不是希望我去休息,而是要我去帮妈妈­干­活。那时,家里的劳动力太紧张了,我一回来自然就要投入到紧张的劳动中去。

我和妈妈一起­干­着地里的农活,一边惦记着弟弟,他那疲惫的影子老是在我眼前晃动。

22

当地里的活儿暂时告一段落,妈妈便不断地催我道:"去帮帮江江吧,地里有我一个就够了。"

我看看妈妈,故作无奈道:"看来我成了小使唤,整天被你们呼来喝去。"

妈妈笑了,但笑的有些苦涩,她知道我在开玩笑,可她心里还是希望我能好好休息休息啊。

我说:"妈,地里的活也差不多了,你在家里呆会儿吧,现在这天气死热的,小心中暑。"

妈妈却说:"人不能闲着,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闲起来就会生病。"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干­脆就不劝了,反正怎么说都不会有效果。妈妈依旧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把那几块儿地收拾的像工艺品。我家的玉米长的又粗又壮,叶子绿得发亮,但妈妈还是不厌其烦地在田间地头拔草。只有农民真正爱惜他们的土地,在他们眼里,地里的庄稼比自己的­性­命更加宝贵。夏日微风轻轻拂过妈的额头,耳畔的汗水洒在地上,但她依旧是一脸的满足。

我加入到弟弟他们中来。只有亲身参加那种体力劳动才能真正体会到他们的辛苦。

我们在原有土路的基础上把路面扩大,弟弟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能走拖拉机就成。说来简单,但两个人从事这项工作多少还是显得力不从心。我很钦佩他们,他们真是敢想敢­干­,而且一旦做出决定,就锲而不舍,永不放弃。正因为年青,他们才有魄力,正因为年青,他们才有挑战一切的勇气。可以说我深受他们鼓舞。活自然辛苦,本来就是最为原始的体力劳动。特别是七八月份,正是一年最为炎热的季节,经常是白晃晃的阳光照得我们睁不开眼睛。正当午时,我们的头发被晒的火热,大脑里一片空白,挥舞着工具的手纯粹是出于机械的运动。那种口­干­舌燥、四肢酸软的感觉带给人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无奈。当人极度疲惫的时候,渴也不想喝水,饿也不想吃饭,只想倒在草皮上,天当被,地当床,美美地睡上一大觉。

但在当时,睡觉显然是非常奢侈的事情。无论是弟弟还是林福增,他们正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向往中。他们恨不得一天当作两天过,特别是晚上月圆时,白天劳累一天的他们兴奋地拉着我去加夜班。夜风习习,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我们互相鼓励着,几乎是通宵地忙碌着。现在想一想,虽然异常辛苦,但那确实是一段充满激|情的岁月。直到那时,我才真正发现弟弟身上的韧劲儿。几个月下来,他瘦的厉害,但无论睡眠多么不足,他的大眼睛总是炯炯有神。他­干­起活来,总是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我和林福增劝他休息一会儿,他用力抹掉脸上的汗水,说:"我不累,你们歇着吧。"我便笑着对他说:"你老是自己­干­,我们怎么休息的下去?"他听了,会觉得不好意思,跑过来,坐下。问我一些大学的情况,往往是我刚回答完毕,他便跃跃欲试地要跑过去。林福增摇摇头,说:"他啊,­干­起活来就不要命。"弟弟用他那特有的傻笑回应我们,笑声尚在,而人早已拾起了工具。林福增无奈地看看我,我们也只好爬起来,跟上去,继续劳动。有时,我看看弟弟那朝气蓬勃的样子,自己也会变的激|情四­射­。在他身上,有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锐气。本来就是,年青没有什么不可以,年青就是我们最大的资本,只要我们珍惜时间,勤奋,上进,就是再大的目标我们都可能会实现。

在和弟弟他们聊天的过程中,我觉得他们的知识面异常狭窄。弟弟还好,他在北京的那段日子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在农村已经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了。而林福增,他有六年的时间是在监狱中度过的,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偏激而感­性­,且深受爬子他们的影响。林福增想的很简单,他就是要变的有钱,发财是他劳动的唯一目的。他们能够走到一起,更多的是相互信赖,他们从未考虑过利益分配,是一种简单的相互组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们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了心中的梦想就是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也都在所不惜。但他们却缺少一些起码的知识,他们想养鱼,想开铁矿,但除了一身蛮力和满腹的激|情,再没有任何智力上的东西做支撑。他们是可敬的,因为他们勇于把自己的梦想付诸行动,但他们更是可悲的,即使他们开出了铁矿,他们又能在成功的道路上走出多远呢?他们没有长远的考虑,目光只是盯着眼前,他们幻想着依靠自己的体力改善自己的生活,天真地认为只要把路修好,财富就会滚滚而来。

那时,我们真是群情激昂。每天除了六七个小时的睡眠,剩余的时间全部都消耗在修路上。林福增发现铁矿的消息不胫而走,也来过一些人和林福增洽谈共同开发。但林福增当时已经铁了心要自己­干­了。他和我们商量,如果铁矿开采的顺利的话,那么一年他们就能赚来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到时候他们就可以买汽车,办企业了。

他们想到这里就兴高采烈,而我经常会觉得这样的前景就像在做梦。

林福增会问我:"林海,你会注册公司吗?"

我在学校简单地看过一些公司法的教程,便说:"挺麻烦的。"

林福增笑笑说:"只要咱们有钱,不怕麻烦。"

弟弟也说:"大哥,你回去查查,看看怎么注册,一年之后我们就有自己的公司了。"

我说:"好。"看着他们意气风发志在必得的样子,我也是由衷的高兴。

经常是聊着聊着,我们便被那种光辉灿烂的前景所感染,于是站起身,拍拍ρi股上的泥土,再度投身到劳动中来。那时,我真正体会到劳动的快乐,那种为生活,为前途而奋斗的感觉近乎于美妙,想想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里,胳膊上就会迸发出无限的力量。

23

在辛苦的同时,我们偶尔也会有惊喜的发现。农村那个自由自在的空间,总会带给我们一些意想不到的快乐。

一天,我们在一块儿红薯地里发现一支西瓜藤。远了看,它同红薯秧子混为一体,当我们在它身边经过时才发现那硕大的叶子显得与众不同。林福增兴奋地翻腾着,在叶子的掩盖下居然有一只又大又圆的西瓜。他拍了拍,抬头道:"哈哈,这瓜熟透了。"说完,迫不及待地把瓜藤拧断。我提醒他道:"肯定是人家留的,你看这瓜照顾的这么好。"林福增看了又看,可不是嘛,瓜秧明显经过打尖等处理,连瓜藤爬行的走向都显得错落有致。林福增吐了吐舌头,说:"反正已经摘了,我们吃了吧。"弟弟早已馋涎欲滴,他怂恿道:"吃了,吃了,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是谁摘的。"林福增附和道:"就是,就是。"

在骄阳似火的夏日,能有西瓜吃本来就是莫大的享受,我当然也不会反对。我们把这只温热的西瓜放到­阴­凉的泉水里,镇了几个小时,捞出来,打开,又沙又甜,当时我们简直觉得这就是天下第一美味。我们吃了一半,带回家一半。妈妈吃了一部分,然后问我们是哪来的。我把经过一说,妈妈笑道:"等那家人知道了非痛骂你们一顿不可。"我们嘿嘿直笑。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仅仅是第二天,那家人就去地里翻红薯秧子。男主人直奔瓜秧,却发现瓜秧尚在,但西瓜却已踪迹不见。他顿时变的垂头丧气,女主人不断催问,小孩子嚷嚷着要瓜吃。他放眼四顾,正好看到我们,飞快地跑过来。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没等他问便如实招认。他哭笑不得,连声地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忙活半年,这瓜都给你们养了。"我们哈哈大笑,不过看看那个可怜的孩子,多少有些内疚。

还有更大的惊喜呢。我们竟然在另外一条小溪里发现了河蟹。很小很小的那一种,而且特别多。像这种东西,只是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才能经常看到,我们怎么也没想到现在竟然还会在河沟里发现。我们第二天带来了水桶,捞了整整一桶河蟹回家。那个晚上,我们过足了河蟹的瘾。说实话,河蟹太小,几乎没有什么­肉­,但那毕竟是水产啊,对我们来说则是难得一见的奢侈品。我们都拼命地吃着,林福增甚至把河蟹的骨头都嚼烂,咽到了肚子里。妈妈给艳红家送了一小盆,他们也非常高兴,嚷嚷着第二天要亲自去河沟里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可能是我们吃惯了粗茶淡饭,肠胃实在消化不了那种高贵的食品吧,接下来我们一直闹肚子,痛快一时,却痛苦了好几天。妈妈说可能是河蟹有毒,赶忙跑到艳红家。他们听了,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等我们好了,立刻继续劳动。农活相对清闲下来,妈妈她们偶尔也来地里帮忙。

妈妈再­干­这么累的活已经明显力不从心。看看妈妈衰老的样子,我和弟弟都会感到阵阵心痛。小云和艳红倒是给我们带来一些乐趣,她们­干­不了太多的活,但能起到调节气氛的作用。有时,弟弟清闲下来,他会用草杆给艳红编一个小笼子,然后捉只蚂蚱放在里面。艳红把它捧在手里,爱惜地看来看去。

那是一种充满乡土气息的生活。在妈妈他们眼里稀松平常,但在我眼里却融入了浓浓的家的味道。

有一天,我们三个正­干­的起劲儿。突然乌云密布,很快就大雨倾盆。我们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没一会儿我们的衣服都被淋湿了,刚才还烈日炎炎,而现在温度骤降,我们开始瑟瑟发抖。我们套好车,准备回家。林福增突然说:"在旁边的桃树林里有间房子,不如去那里躲躲吧。"我们飞快地赶过去。等到了那里,每个人都成了落汤­鸡­。万幸的是门没锁,因为桃子都已下树,看果子的人早已回家。我们躲进去,把小毛驴也拉进来。它不停地甩着头上的雨水,摇头晃脑,竟然像哭了一样。我们缩成一团,注视着外面。雨越下越大,雨滴砸在地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我们暗自抱怨这鬼天气,盼望着它能早点放晴。

但雨一直下,而且风也越来越猛烈了。

弟弟懊恼地说:"看来今天我们的活白­干­了,垫的土肯定都被雨冲跑了。"

我们都没说话,失神地注视着窗外。

突然,林福增对我们说:"你们看,雨里还有一个人。"

我们沿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有个人正在风雨中挣扎,他似乎正在找东西,不断地左顾右盼。

我忙说:"快叫他,让他也来避避雨。"

弟弟刚要开口,却突然呆在那里,他回头对我说:"是妈,大哥,你看,是妈。"

经他提醒,我发现果然是妈妈,她正在四处寻找我们,没见我们,转身又向坡上走去。

我大声叫着妈妈,但妈妈却没有听见。我急忙推开门,飞快地跑出去。弟弟紧跟着也窜出来。地面早已泥泞不堪,雨水落在我们身上,钻进我们的衣服,连鞋里都注满了水。我们一边跑一边喊着妈妈。妈妈终于听见我们的声音,她回头,见到我们,兴奋地转身,欲往回跑。她是心疼我们被雨浇啊,但她一着急,没想到脚下一片泥泞,她竟然摔倒在泥水里。我们赶紧跑过去,把妈妈扶起来。她头上顶着一块儿化肥袋子,折成一个简单的雨披。现在雨披已经落地,妈的头发在瞬间就被暴雨淋湿了。她浑身上下都已湿透,我们扶着她,她在不停地颤抖。我们要把妈妈搀回屋子,她却使劲儿地挣扎,她从地上捡起几张袋子做成的雨披,颤抖着双手要把它们披在我们身上。弟弟焦急地对妈妈说:"妈,我们先回屋。"妈妈却固执地把雨披往我们头上盖,大雨砸在妈妈脸上,她的眼睛睁不开了,嘴里也说不出话,脚底打滑,却依旧死死地抓住雨披。那一刻,电闪雷鸣,妈的脸在闪电的映照下显得越发苍白。我的心像被刀子扎了一样,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痛。我温顺地低下头,妈妈把雨披给我披好,弟弟赶忙自己披上。妈妈这才满意,在我们的搀扶下走回屋子。

路上,我紧紧地扶着妈妈。妈的身体在风雨中发抖,我的心也在随之颤动。大雨无情地落在我们身上,妈的手刺骨冰凉,我只觉得我的心都在滴血。弟弟低头不语,他的胳膊一阵痉挛。我们的眼泪混着雨水,前方一片模糊。

24

那一天,雨下的昏天黑地。我们躲在小房子里,又潮又冷,抖个不停。直到天黑,雨总算小了一些,我们抓住机会跑回家。那场雨接连下了十几天。感觉就像老天爷给我们放了长假,我们躲在屋子里尽情地睡觉,直到最后睡的日夜颠倒。

说话间,我又要开学了。妈妈每天除了给我们做饭就是给我准备返校的物品。那时,妈妈已经给我织好了毛衣毛裤,也给我做好了两双厚厚的棉鞋。弟弟嘟囔着要妈妈多给我带点钱,他说:"现在大学生早就不穿这么土的衣服了。"妈妈被他说的满脸通红,我忙说还是妈妈做的棉鞋暖和。妈妈­干­活的手有些迟钝,我分明能看出她眼神中的无奈。在那段日子,我们就是要节俭,但凡能不花钱的地方就不花钱。在东北那寒冷的冬天,我穿着妈妈亲手做的棉鞋,不仅没有感到寒酸,相反更感到一种巨大的温暖。在我出发前的几天,妈妈又给我赶着做了两双夹鞋。很简单的那种,白塑料底子,黑布鞋面。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流行这种鞋,别的同学都是到市场上去买,唯独我的是妈妈给做的。妈妈做的每双鞋都非常­精­致,穿在脚上显得利落而整洁。在我出发前那个晚上,我深夜醒来,发现妈的屋子依旧闪烁着昏暗的灯光。我趿拉上鞋,跑到过去,见妈妈眯缝着眼睛,不时地打着呵欠,却还在一针一针地给我纳鞋。当我突然出现在妈妈面前,妈妈有些意外,一不小心用锥子刺破了食指,刺的很深,流了很多血。我抓住妈的手,使劲儿地吹气。妈妈用她粗糙的手抚着我的头,笑着说:"没事,没事,流点血眼亮。"说着,拿起锥子又纳了起来。等到妈妈把鞋纳好,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妈妈知道我的脚又肥又大,她带着我,摸黑跑到外面找来沙子,装到鞋里,把原本扁扁的新鞋撑的鼓鼓囊囊,我穿在脚上,特别舒适。

天很快亮了,妈妈彻夜未眠。弟弟醒后,跑过来问妈妈是不是吃饺子。妈妈正在发愁没有菜做馅。我们后院倒是有好几畦韭菜,但现在下雨了,地都湿透了,这时如果去割韭菜肯定会把菜根都带出来。我对妈妈说简单吃点就行了,却不想弟弟突然兴奋地说有办法了。他捡起炕上的剪子,披上雨衣便跑了出去。妈妈叫他都叫不住,我也跟着跑出去,弟弟是要用剪刀一点一点的剪韭菜啊。我想把弟弟拉回来,却反被他推回屋。当他推我的时候,我觉得他的劲儿是那么大,我竟然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外面的雨不大,但地面坑坑洼洼的满是积水。弟弟穿着破烂的布鞋,踩在泥污里。雨水沿着他的头发流到脸颊,被他甩手抹掉。他剪了半个小时,抱着一大捆韭菜跑回来,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弟弟对着我发笑,他笑的很兴奋,却让我觉得很心酸。其实,我不就是回学校吗?但就这么一件小事在弟弟心中竟是如此重要。那一顿热气腾腾的饺子,我吃的很慢,也吃的我心里异常难受。

终归是要出发了。临行前,妈妈不断嘱咐我道:"鞋坏了也不要扔了,塑料底子两块钱一双呢。千万要记得把鞋底带回来。"我看着妈妈红肿的眼睛,使劲儿地点着头。

那次我坐火车去唐山。上午十点钟从家里出发,妈妈和弟弟一直把我送到车站。说来也怪,­阴­雨的天气持续了十几天,偏偏等我走的时候天就放晴了。弟弟眨着眼睛,顽皮地对我说:"大哥,你就是命好。"我努力想笑一笑,却觉得表情僵硬,其实,我多想留在家里多帮一帮弟弟啊。路上,弟弟帮我背着包,有说有笑。当我站在他身边,真不敢相信他就是以前那个江江,他长这么高,怎么看都像一个大人了。等我上了火车,把头探出车窗,看到妈妈和弟弟的脸庞,我竟然又要掉眼泪。弟弟却笑着和我挥手,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回学校后没多久,弟弟他们终于把路修好了。两个人集资买了一辆二手拖拉机,拿着铁锹、洋镐这类最为简单的工具跑到地里开起了铁矿。经历了岁月的磨练,弟弟再也不是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开始用他那结实的双手去实践他心中的梦想。贫穷的日子锻炼了他健壮的体格,更带给他说不尽的酸楚。那一贫如洗的日子他真是受够了,即使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只要能让他看到希望,他都会坚持到底的。

那时,弟弟负责开车。他在河南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开卡车了,如今开拖拉机自然更不在话下。那些日子,他和林福增披星戴月,没日没夜地忙碌着。不想再去形容那样的日子有多辛苦,应该说比他在铸造厂的日子要辛苦百倍。那是最为纯正的体力劳动,但因为是给自己­干­,两个人都处在极度亢奋之下,忙起来就不要命,一分钟的休息时间都舍不得。钱来的太快了。那时的矿石便宜,但也三四十块钱一吨啊。弟弟他们忙活一天,再怎么样也能赚到手几百块钱。一向清贫的我们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啊。那时候,在外面劳累一天,回到家里,弟弟最大的快乐就是数钱。数钱、吃饭、然后再数钱,直到数的头晕眼花,然后倒头便睡。

这种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爬子看到弟弟他们获得了收益,很快也搅和进来。他先是要求合作开矿,但被林福增当场拒绝。林福增想:当初拉你入伙的时候你看我哈哈笑,现在路修好了你跑来拣便宜,你当我是傻子啊。他还要解释,但尚未开口,林福增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他梗着脖子说:"你就死了那份心吧,我铁了心要单­干­。"爬子脸一沉,转动轮椅回家。

林福增太小看爬子的能力了。他虽然是个残疾人,但只要他认准的事,他都会绞尽脑汁去实现的。他走后没多久,我们家里便出现了一系列的怪事。

一天早晨,妈妈同往常一样起来做饭。她推开北门,准备去外面抱柴禾。却不想门一开,一把雪亮的菜刀钉在了上面。妈的心一颤,本能地去关门,就听"咣"的一声,菜刀落在了地上。弟弟惊醒,忙问妈妈怎么了。妈妈惊魂未定,弟弟跑过去一看,也吓了一跳。他立刻想到了是谁,他强压着怒火安慰妈妈道:"妈,没事,你不用害怕。"妈妈讷讷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咱们家也没招谁没惹谁啊。"弟弟紧着附和妈妈,但那顿早饭吃的索然无味。

过了没几天,深夜,弟弟正在沉睡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妈妈与弟弟同时在梦中惊醒。弟弟腾地坐起来,紧张地叫着:"妈!"妈妈回应的声音有些颤抖。弟弟跑过去一看,我家的一块玻璃被砸的粉碎,一块硕大的石头尚留在炕上。弟弟当时就火了,他的眼睛瞪起来。他在想:如果这石头落在妈妈身上,那该如何是好啊。他窜出屋子,顺手从厨房抓起菜刀,跑到院子里破口大骂。他正骂着,墙角突然黑影闪动,弟弟扬手甩出菜刀。那人闪身躲开,翻墙而过,飞也似的跑了。弟弟拔腿要追,却被刚刚出来的妈妈死死抓住。

这时,邻居家的灯都亮了。玻璃的破碎声和菜刀落地的撞击声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刺耳。宋二叔披着外衣,隔着墙头问怎么了。弟弟赶紧说没事,宋二叔也没深问,打着呵欠回屋睡觉去了。弟弟捡起菜刀,拉着妈妈进屋。那一晚上,妈妈和弟弟眼巴巴地熬到天亮。弟弟生怕爬子再做出什么更过火的事,他晚上便开始住在妈的房间。

那些日子,弟弟白天­干­活,晚上又休息不好,人很快憔悴起来。林福增问他怎么了。弟弟说起这些事,林福增大怒,牙齿咬的吱吱响。他当即就要去找爬子拼命,但弟弟却拉住他不放。弟弟说:"现在我们赚钱是大事,我们赚的越多,他就越气恨。我们去找他打架反而正中他下怀啊。"

他们没想到,退让反而换回爬子变本加厉的报复。

那个时候,弟弟经常睡不好觉。一天深夜,他突然发现原本漆黑的北窗户渐渐发红,弟弟紧张地盯着那里,却发现那里越来越红,最后红的就像是一团火。弟弟突然清醒过来,他意识到外面真的着火了。原本温顺的弟弟顿时暴怒起来,他嚎叫着披上衣服,叫醒妈妈。妈妈满脸惊恐,跟着弟弟跑了出来。

25

弟弟打开北门,外面早已火光冲天。但着火的不是我们家,而是小云家。

她家的柴垛被人点着了。八九月份,正是酷暑时节。当时天空有些­阴­沉,闷的让人心烦意乱。­干­燥的柴草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火势四处蔓延,半边天都被映的通红。弟弟顾不上生气了,现在救火要紧,他扛起一把铁锹冲了上去。

到了小云家大门外,他都能听见烈火熊熊燃烧发出的呼呼声。弟弟一脚将门踢开,里面浓烟滚滚,热浪袭人,竟然还有女人的哭叫声。弟弟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眼睛被烟炝得直流眼泪。妈妈也在后面追了过来。弟弟跑到一半儿,又翻回来,把妈妈推出去老远,再冲了上去。他到北门外,发现门口放了好几块大石板,就是夏天我们在外面乘凉时当椅子坐的那一种,上百斤重。好几块儿堆在一起,将门死死地顶住。弟弟已经出离愤怒了,他只是不明白爬子为什么会那么恶毒。也许他只是想吓一吓小云家,但他就没想想,如果火势控制不住,真就可能把一家人活活烧死啊。弟弟大声地咳嗽,不断地流着眼泪。木门都被火烧焦了,顶在门上的石板高温高达几百度。但弟弟已然顾不得这些,他赤着手,抓起石板,将它们甩到一边,然后一脚将门蹬倒,发现小云一家四口正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要知道小云爸爸是个残疾啊,就算小云她们能逃出来,他爸爸也逃不掉啊。屋子里满是浓烟,弟弟来不及说话,抓住小云爸爸,抱起来就跑。等到安全地方,小云爸爸连呛带憋,已经晕了过去。小云他们跟着跑出来,呼天抢地,经过了好一会儿,她爸总算缓过气来。

这时,宋二叔等诸邻居都醒了,纷纷带着工具跑出来。众人齐心协力去救火,但火势凶猛,隔着墙头迅速蔓延到宋二叔家里。天­阴­沉沉的,竟然刮起了风,火焰迎风摆动,场面触目惊心。好在救火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控制住火势。至此,我们大半个村子都被惊动了,到天亮,明火总算被扑灭。

好多人都为此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小云家的柴草被烧了个­精­光,现在大夏天的真不知道该去那里拾柴禾,没有烧的,这日子该怎么过啊。而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最要命的是他们全家的顶梁柱,那头小毛驴被活活地烧死了。驴棚和柴垛离的太近了,火势一起,小毛驴首当其冲。当人们想到它的时候,它早就倒在地上,半张脸都被烧糊了。没有谁知道它经受的痛苦,只有缰绳在它脖子上留下的深深印记证明它曾多么努力的挣扎过。就是一个牲畜,在临死之前也有对生的强烈渴望啊。

小云爸爸坐在冰冷的地上,两眼空洞。当他得知自己毛驴被烧死时,顿时泪如泉涌。他和那头小毛驴有着深厚的感情,它跟了他整整十年,从来都是那么温顺。特别是当他瘫在炕上后,实际上就是那头毛驴在帮着他媳­妇­支撑着这个家啊。他抽泣着,挣扎着要去见那它最后一面。小云她们拼命阻拦,但谁也拦不住他。他站不起来,就双手伏地,一边掉眼泪,一边挣扎着往前爬。那个场景,看得人们潸然泪下。最后,众人把他抱了过去,他趴在毛驴身上,放声大哭。要知道,牲畜,如同土地一样,都是农民的命根子啊。

此时,天已大亮。天­阴­的厉害,北风也愈加猛烈。人们都冻的缩成一团,伴着那位四十多岁汉子悲痛的哭声,气氛也变得愈加凄凉。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小云家房子旁边的电视天线杆子,一根又粗又高的竹竿,因为受烈火的烘烤,根部已经非常脆弱了。它顶部是硕大的天线,显得头重脚轻,再加上风这么一吹,在谁都没有留意之际,它轰然倒塌。妈妈最先察觉,她惊叫着扑过来,一把将弟弟推向一边。那根杆子擦着妈的耳朵落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到小云爸爸身上。他双腿一翘,眼睛一翻,连吭都没吭一声,重重地倒在毛驴身上,一口鲜血当即喷了出来。

众人惊慌失措,小云等人失声痛哭。街坊四邻赶紧把他抬到屋子里,找人去请医生。等医生来了,他已奄奄一息。不过,这个人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在医生的抢救下,他竟然再度神奇地活过来。只是他的身体更加虚弱了,甚至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终日瘫在炕上,靠妻子女儿照顾。他几次自杀,但都被他老婆及时发现。他老婆看着他泪流满面,说:"你这是­干­什么啊!"这位经历人生诸多磨难的汉子老泪纵横,他用尽全力挤出几个字:"我是个拖累,让我死,你带着闺女好好过日子吧。"他的老婆哭着喊道:"你不要离开我们,只要你活着,我才觉得有主心骨啊。"两个人四目相对,肆无忌惮地放声痛哭。

林福增事后才赶过来,别人都以为他要去找爬子拼命,但他却异常冷静,他只是去派出所报了案。他不是没有仇恨,而是把所有的仇恨都埋在了心底,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让爬子去死的。

但弟弟与林福增表面上的这种退让在很大程度上助长了爬子的嚣张气焰,而且那时爬子正春风得意,他已经把整个村子都当成了他的私有财产。弟弟他们的开矿行为在他看来绝对是无法容忍的。最初,他只是指示一些地痞流氓去折腾一下弟弟他们的大后方,但那次放火险些酿成大祸,爬子开始转变策略,他转而让那些手下去弟弟他们必经的路上搞破坏。经常是在路面上堆一些巨大的石头,或是撒一片大玻璃渣或是铁钉。破坏力也没多大,只是让弟弟他们觉得特别闹心。

但爬子所有这些都是枉费心机,弟弟他们也不急,也不闹,再大的阻力都慢慢想办法克服,埋下头一心一意只顾赚钱。果然不出弟弟所料,最后爬子气得都要疯了。

26

俗话说: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而爬子为了收拾弟弟和林福增可谓绞尽脑汁。最后,他在某位"高人"的指点下,经过查阅法律条文,终于明白原来矿藏是国家的,并不是在谁家地里就归谁所有。他立刻兴奋起来,现在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处理那两个坏小子了。他兴冲冲地给派出所打电话,举报弟弟非法采矿。最初白景文根本不想管,他不解地问:"他们开他们的,关你什么事?"但当爬子说完那利润有多丰厚时,白景文的口吻立刻就变了。有了利益的驱动,他立刻亲自带人将弟弟他们拦截下来,严厉地批评一通,然后放他们回家。

弟弟与林福增都是法盲,听了派出所所长的训斥,他们将信将疑。回到家里,两个人垂头丧气,最后给我打了个电话。当时我尚未学到相关法律知识,但潜意识告诉我爬子他们说的是对的。我查过法条,把结果告诉弟弟。他们两个人彻底绝望了,那种郁闷的情绪难以言表,几个月修路的心血全白费了。

弟弟他们都已经决定放弃了。但他们刚刚撤出,爬子便组织人去那里挖矿,他的这一举动使原本就已白热化的矛盾迅速爆发了。

弟弟与林福增跑去和爬子理论。爬子歪着脖子,相当骄横。话不投机,说着说着,两派人很快就动起手来。当时爬子手下的小混混正是武大拿的三个儿子。这三个孩子从小就深受他父亲的影响,不喜欢上学,就喜欢打架。他们个头不高,但都很结实,只要动手就是三个人一起上。虽然林福增足够彪悍,但面对这三个如狼似虎的家伙也支撑不住了,他很快就被按在地上,被打的满脸是血。弟弟拼命阻拦,但根本拦不住。最后弟弟的火气被点燃了,他也扑了上去。三个人又翻过来打他。那场斗殴充满了血腥,弟弟被打的晕头转向。他在无意间抓住一把镐柄,疯狂地抡起来,那三个家伙躲闪不及,被弟弟连续砸躺下两个。林福增窜起来,把另外那一个也放倒在地,揪住头发,左右开弓。没一分钟,把他也打的鼻子口喷血。弟弟的心在突突直跳,眼前的场景充满血腥。围观的人都躲的老远。弟弟把林福增抓起来,拉着他就跑。那三个小子也站起身,每人拎着一把镐柄嚎叫着冲上来。弟弟的腿有些发软,事已至此,他根本不知该如何收场。而林福增则完全丧失了理智,他挣脱弟弟,从地上捡起一只铁锹,翻回头,咆哮着迎了上去。弟弟都要吓死了,也许在下面一秒之内就会有命案发生。但万幸的是,那三个小子见林福增真的玩命了,反倒退却了。他们转身往回逃,林福增则疯狂地往前追,直到追的实在跑不动了才停下来,他拄着铁锹,大口地喘着粗气。此刻,他­精­疲力竭,鼻子里的血依旧在不断地滴落。

第二天,林福增和弟弟又开始挖矿。爬子拿他们毫无办法,只能求助派出所。白景文再次出现,但他没想到林福增再也不像上次那么温顺了。当劝说无效,他便开始瞪大眼睛命令林福增立即离开,却不想林福增一阵冷笑。他甩掉外衣,身上竟密密麻麻地捆满了雷管。白景文看的目瞪口呆,林福增怒吼道:"谁要断我的财路,我就要跟他一起完蛋。"他边说边往近前靠拢。白景文吓的脸­色­苍白,他战战兢兢地劝林福增不要冲动,带着手下飞也似的跑了。

林福增与弟弟凭着他们的野­性­继续开着铁矿,而爬子也在想方设法给他们制造各种麻烦。他们在同一个村子生活,但就是走碰头也从来不说话,彼此的眼神里都满是仇恨。林福增与弟弟终归年轻,远没有爬子老谋深算。没多久,爬子开始转变策略,他知道林福增与弟弟软硬不吃,便把突破口放在了妈妈身上。

27

其实,妈妈早有预感,她知道爬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弟弟在家的时候,爬子不敢过来,他见识了弟弟暴怒时疯狂的样子,他并没有勇气去招惹弟弟。等弟弟不在的时候,他便不停地吓唬妈妈,他把事情说的非常严重,正颜厉­色­地警告妈妈道:"非法开矿是要蹲大牢的,如果你儿子再不停下来,公安局早晚会把他抓进监狱。"妈妈连正眼都不看他,她冷冷地说:"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最了解,用不着你来­操­心。"爬子没想到妈妈这么有主见,便更加凶狠地说:"你别嘴硬,告诉你,现在公安局已经盯上他了,抓他也就是个早晚的事。"妈妈死死地盯着他,说:"就算我儿子挖不了,你也照样别想挖。"爬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灰溜溜地回家了。

他走了,妈妈却急的团团转。她从弟弟的话头里早就听出来了,弟弟他们现在开矿本来就是违法的。如果说警察真的来抓弟弟也并不是不可能的啊。晚上,妈妈和弟弟说起此事,弟弟对爬子更是恨之入骨。他在想:你要是有种就冲我来啊,吓唬我妈算啥事?但他看着妈妈那惊恐的眼神,还是安慰妈妈道:"妈,你不用听爬子的,他那是吓唬你,咱们不去,他就去了。他现在看咱们赚钱眼馋的要死,咱们就是要气死他。"妈妈听了,觉得弟弟说的在理,看着弟弟说到气死爬子时的解恨的表情,妈妈忍不住笑了。她心里踏实了许多,但还是嘱咐弟弟道:"如果管的严了,就别­干­了。"弟弟爽快地答应道:"妈,你放心吧。等我们攒够了钱,我们就办个采矿证,光明正大的开矿,气死爬子那个王八蛋。"妈妈顿时觉得心情舒畅很多,她不在说话,她觉得弟弟真是长大了。

但妈妈没有想到,几天过后,爬子竟然真的把警察领了过来。

那天下午,乌云密布。虽然是白天,但整个世界一片昏暗。空气又潮又闷,让人压抑的喘不过气来。妈妈没有下地,正在家里收拾屋子,就听外面警笛声响起,随后传来一阵杂乱的敲门声。妈妈跑出去,打开门,外面停着两辆喷着公安字样的吉普车,妈的心一惊。这时,从车上跳下一位又高又胖的年轻警察,他拎着一副手铐子,咋咋呼呼地叫道:"林江呢?林江呢?"妈妈顿时呆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才结结巴巴地问:"我们江江怎么了?"这时,白景文从另外一辆车上跳下来,黑着脸说:"他涉嫌非法开矿,我们要拘留他。"说着,亮出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纸。妈的方寸立刻就乱了。一个没有多少文化,没见过多大世面的农村­妇­女哪能经受的起这种吓唬啊。不要说手铐子、拘留证,就是那两辆警车及那些着装的警察都让妈妈心惊不已。妈妈可以用非常蔑视的眼神看着爬子,但她绝对没有任何勇气和我们的公安机关对抗。虽然白景文只是寥寥数语,但妈的心理防线立刻就崩溃了。

不用他再威胁什么,妈妈自己就惊慌失措了。她现在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能保护自己的儿子,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警察把自己的儿子抓走啊。

这时,爬子打开车窗,探出头来,说:"我当初说什么来着?叫你好好管管你们二小子。看看,现在出事了吧。"说完,满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妈妈看着他,眼睛都要喷火,她真想痛骂他一顿,但她却不敢,她非但不敢去骂他,还要去求他。很明显这警察就是他领来的,不让他满意,什么都甭想解决。妈妈忍受着内心巨大的屈辱,向他的车走去。爬子见妈妈走来,竟然迅速把玻璃摇上,完全把妈妈晾在外面。

妈妈不敢惹他,只好陪着笑脸说:"无论如何江江都还是个孩子,你不能和他一般见识啊。"

爬子假装没听见,妈妈只好提高音量重复刚才的话。爬子显得非常不耐烦,他沉着脸说:"你早­干­什么去了?你儿子­干­啥了你不知道啊?现在你开始装傻了?"

妈妈被他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按年龄,妈妈要比爬子年长十多岁,但他训起妈妈来就像训仆人一样。妈妈不敢生气,她哀求道:"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一个村的,你还是村长,你就给江江说说好话吧。"

爬子眯着眼睛,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妈妈只好不断地重复刚才的话。爬子听着妈妈在外面苦苦哀求,他总算出了胸中的恶气,心情变的无比舒畅。妈妈见他毫无反应,只好去求白景文,白景文眼睛叽里咕噜乱转,讥笑着妈妈,然后指了指爬子。妈妈只好翻过头来再求爬子。就这样,妈妈好话说尽。最后,爬子终于说话了,他说:"你管的了你儿子吗?"妈妈说:"能。"爬子说:"那你现在就把你儿子找回来,咱们当面把事说清楚,如果他还坚持去,那么警察立刻就把他带走。"妈妈有些犹豫,她怕她把儿子领回来,警察会把他抓走啊。但爬子瞪着眼睛催促她道:"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你不去还等啥呢?"此时,妈妈别无选择,只好去地里找弟弟回家。

在路上,妈的心情特别乱。警察的出现使她真正感到了恐惧,她不敢想弟弟被警察抓走的场景,只要想一想妈妈都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妈妈走出村子,天­阴­的更加厉害。又黑又厚的云层就在头顶,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妈妈加快脚步,她临出门时衣服穿的比较少,冷风一吹,妈妈不觉全身发抖。而且,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雨滴很大,落在妈妈身上,阵阵发麻。妈妈没带雨具,很快衣服就湿透了。但妈妈都已走出了老远,她只能继续前进。老天爷似乎诚心难为妈妈,雨越下越大,到后来竟然电闪雷鸣。空旷的山谷里,沉闷的雷声不时地四处回荡。大雨倾盆,妈的视线只及眼前三五米远的地方。妈妈吸着冷气,偶尔还有雨水落到妈妈嘴里。地面开始泛起流水,混着枯叶、泥土,漫过妈的鞋子,冰凉、­阴­冷。妈的大脑都快麻木了,她几次摔倒在地,但都挣扎着爬起来。在这样一个­阴­雨的日子里,妈妈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她只想把自己的孩子领回家。此时此刻,她无比真实地感受到:孩子再大也终归是孩子,只有孩子偎依在她怀里,她才会觉得孩子是最安全的。

妈妈到地里,却没有弟弟的踪迹。妈妈在如注的大雨中四处寻觅,终于见到了那辆拖拉机。上面装满了矿石,那些矿石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闪闪发光。妈妈大声叫着弟弟的名字。她觉得自己太冷了,四肢在雨水的浇注下有些痉挛。甚至她觉得雨水分外沉重,几乎要把自己压的喘不过气来。妈妈突然觉得特别恐怖,她清醒地意识到如果自己再度倒下就再也不想起来了。想着想着,妈妈意外地觉得雨水是温的。似乎原本冰凉的大地也是暖和的。她开始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躺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吧。妈妈太累了,身体累,心更累。妈妈开始神志不清。她大口地喘着粗气,头发早已湿透了。雨水源源不断地淌出来,妈妈使劲儿地摇晃着脑袋。伴着高空的闪电,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她重又觉得冷、冷、冷得如同在冰窖里一样。妈妈睁大眼睛,眼泪开始流了出来。她甚至觉得她已经找不到儿子了,似乎这里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里,她是那样的孤独。妈妈几近绝望,她用尽力气呼喊着弟弟的名字。

弟弟和林福增就躲在果园的小屋里。外面风大雨急,树枝疯狂地摇摆,叶子落的满地都是,被雨水无情地冲到泥土里。两个人都不说话,这些日子,他们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啊。

突然,弟弟听到了妈的叫声。虽然那声音很小,夹在呼啸的风里显得那样不易察觉,但还是被弟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神经质地推开门,毫不犹豫地跑出去,大声叫着:"妈妈,妈妈--"林福增留在屋子里有些发呆。

妈妈与弟弟都在大雨中呼唤着对方,直到他们在泥泞的田地里相遇。他们都没有伞,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弟弟拉着妈妈回屋,妈妈则紧着和他说家里发生的事情。弟弟安慰妈妈道:"妈,没事的,你不用怕他们,他们也就是吓唬吓唬你。"妈妈一边甩着额头的水珠儿,一边焦急地说:"江江,他们连拘留证都办好了。"弟弟一惊,但转而狂怒起来。他没有顾及妈的表情,咬牙切齿道:"如果他们往死了整我,我出来就把他们全家都给炸了"妈妈呆在那里,说不出来,弟弟讲的狠话让妈妈听了胆战心惊。

弟弟紧着往回拉妈妈,但妈妈再也不肯走。大雨砸在妈妈头上,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不住声地对弟弟说:"江江,咱们不开这个矿了,咱们不赚这个钱了,咱们回家吧。"弟弟拉着妈妈,但他手上已没有丝毫力气。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在爬子步步紧逼之下,他觉得自己都要窒息了。他看了看妈妈,孱弱的妈妈全身湿透,在大雨里瑟瑟发抖。妈的眼神里满是无助,此时此刻,弟弟觉得自己都要虚脱了。他觉得胸腔里憋满了浊气,双腿在剧烈的哆嗦着。他觉得自己真的撑不下去了。他清醒地意识到,在与爬子的争斗中,他注定就是个输家。

妈妈拉着弟弟,弟弟那痛苦的表情强烈地刺激着妈的大脑。妈妈在忍着,忍着,终于,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搂着弟弟哭出声来,她真的是心疼自己的孩子啊。弟弟咬着嘴­唇­,他强忍着泪水,他暗自告诫自己要变的坚强。大哥在外地读书,他就要成为妈的顶梁柱。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压抑的情绪。他太累了,心已累的痉挛。他多么渴望自己能喘口气啊。他用尽全力扶住妈妈,在如注的大雨中艰难地前行。

他不知未来是什么样的,但至少前面有个窝棚可以供他们避一避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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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兒寡母(29)

28

弟弟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妈妈住一次院会花那么多钱。他当时都要疯了。我们以前家人生病,最大的地方也就是去乡卫生院,到那里打针输液,全套下来,一百块钱也就足够了啊。弟弟根本不懂医院的内部规矩,当妈妈刚进医院就有医生问妈妈是怎么了。弟弟那时心烦意乱,脱口而出说是被别人打的。医生一听是因打架而起,心里就有了底。大凡打架进入医院的,被打的一方肯定会使劲儿花钱,反正花的钱肯定要由对方出嘛。另外,弟弟见妈妈病的让人心疼,便很自然地对医生说了句:"你们要给我妈开最好的药。"说者无心而听者有意,主治医师顿时放开了胆量,不仅一直给妈妈开最好的药,而且一开就是数月的用量。这样一来,钱花的可就没完没了,如果不是妈妈急着出院,等到治疗完毕,到底要花多少钱估计都是个迷。

那是我们第一次体会到穷人是没有资格生病的。像我们这个家庭,就是再清贫一些,我们都可以顽强地生活,但当妈妈大病一场,弟弟立刻就觉得要吃不消了。万幸的是,弟弟和林福增开矿时赚了数千块钱,无论他们是否违法,但到手的钱终归是没人向他们追讨了。弟弟没敢和妈妈说,他知道,要是妈妈知道自己生病花了那么多钱,一定会上火,没准会再次倒下。弟弟跑回家,和林福增借钱。林福增一听妈妈花了一万多,也傻了,他把他那些日子攒的钱都拿出来,还是不够,他又冒着大雨跑到乡信用社取钱,把他一个三千定期的存折给破了,总算和弟弟一起把那八千多块钱给凑齐了。

弟弟特别感动,林福增浑身上下都是泥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他显得更加瘦弱和单薄了。弟弟说:"福增哥,谢谢你。"

林福增笑笑说:"不用说那没用的,谁还能一辈子不生病啊,只要婶子好了就好。"

弟弟沉默了,他在林福增破烂的房子里坐着,不知说什么好。最后,他站起身,出门前,他说:"福增哥,我和你借钱的事,你千万别和我妈说,你也别和她说她生病花了那么多钱,我怕她想不开。"说着,弟弟眼圈发红。

林福增走过来,拍拍弟弟的肩膀,说:"放心吧,我还没那么傻,钱你先用着,啥时候有了啥时候再说。"

弟弟点点头,离开林福增家,他径直去了村子南面的公路。雨还在下个不停,他披着一条化肥袋子,在路口等着去县城的公交车。天­阴­沉沉的,空气湿漉漉的,弟弟茫然地看着远方,山顶处云雾蔼蔼,就如同生活充满着变数。几场大雨过后,山上的流水把他们辛辛苦苦修好的土路冲出道道沟壑。弟弟紧锁双眉,喘着粗气,就在原地站立他都会感到莫大的压力。他不敢去想明天,因为他觉得生活对他总是很残忍。他没有去碰妈的存折,虽然他知道那里面还有存有八千块钱,但他不敢碰,不要说碰,就是提他都不敢去提。妈妈并不是一个视财如命的人,但弟弟知道,只有妈妈手里有点钱,她才会觉得生活踏实,她才不至于每天都生活在过度惊恐中。

弟弟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手上粘满冰凉的雨水。他并不知道,他的脸早已不再细腻,眼角处泛起了鱼尾纹,头发也白了许多,短短的几个月,弟弟已经衰老了太多。那是一种内心的焦虑在时刻困扰着弟弟,他太想改变他的生活了,他已经尝试了种种手段,但总是行不通。除了经受迎面而来的各种打击,他实在看不出前面还有任何出路。空旷的马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站在站牌下面,觉得异常孤独。冷风夹着细雨落在他身上,让他倍感凄凉。他想到妈妈,他忍不住落泪了。在这样一个满天飞雨的日子,弟弟在乌云下面掉着眼泪。在这里,他不用担心别人看见,他也不用担心给自己亲人造成什么心理负担。他由微微啜泣渐渐变成纵情的痛哭。一辆公交车驶过来,在弟弟身边减速,但弟弟没有上车。他抽泣着,根本止不住眼眶里滚滚而来的泪水。他开始想到我,虽然我远在千里之外,但我终归是他心理上的一个寄托啊。天渐渐暗了下来,弟弟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但他觉得心情轻松了很多,在他心中压抑许久的郁闷情绪第一次释放出来,虽然负担依旧,压力依旧,但他那绷紧的神经总算可以略微地松弛一下了。

等弟弟回到医院,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给妈妈买一份盒饭。他跑出去很远,已经到一中的校门口了。以前弟弟来学校看我的时候,我在那里和他吃过饭。那家小吃店主要的顾客就是一中的学生,它的价格比较便宜,而且菜量给的也充足。弟弟跑到那里,要了一份米饭和一份摊­鸡­蛋。在厨师正在做菜之际,他花一块钱要了一张大饼,然后自己跑到厨房里捡了两根大葱,坐在外面大嚼起来。那时,一中门外灯火阑珊,学生们三三两两从窗外经过,很快就进入校园里面。弟弟看着看着,竟然呆在了那里,直到服务员把他点的盒饭给他端过来,催着他快去交钱。弟弟如梦方醒,他赶紧结帐,然后拎着盒饭走了出来。

雨已经停了,空气被过滤之后夹杂着泥土的芬芳。弟弟站在一中门口,朝里面傻傻地看了三五分钟。最后,他实在忍不住跑到一个公用电话亭外侧,问:"打电话多少钱?"

那人问:"往哪儿打?"

弟弟说:"长春。"

那人道:"一块四一分钟。"

弟弟没想到那么贵,转身想走,但又回头问道:"能便宜点吗?"

那人不屑地看看弟弟,说:"全国都这个价,怎么给你便宜?"

弟弟闹了个大红脸,怏怏地走了。那人想了想,突然在背后说:"要不然你晚上九点之后来,那时半价,七毛钱一分钟。"

弟弟听了,顿时兴奋起来。他回头,大声说:"你可不要关门啊,今天晚上我一定来。"

那人有气无力地答应着,弟弟加快脚步,向医院走去。

因为要出院了,妈妈­精­神状态显得很好。弟弟把盒饭给妈妈打开,里面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妈妈先问弟弟吃什么了。弟弟说:"我吃大饼了。"妈妈不太相信,弟弟夸张地呼着气,顽皮地说:"还有大葱味儿呢。"妈妈笑了,笑容里满是疼爱。妈妈吃着弟弟给她买的饭,弟弟则在旁边陪妈妈聊天。妈妈边吃边说:"这­鸡­蛋里面肯定和了不少面,你尝尝。"弟弟笑着说:"我不吃,我吃了很多葱,现在吃啥都没滋味。"妈妈却不容分说,夹起一大块儿­鸡­蛋塞进弟弟嘴里,弟弟只好无奈地嚼着。

妈妈吃过饭,弟弟把东西收拾完毕。妈妈从旁边拿出一些水果,有香蕉、橘子,还有苹果。弟弟有些意外。妈妈笑着说:"对面床位的老太太出院了,这些水果都送给咱们了。"弟弟看看妈妈,妈妈显得很高兴,她催弟弟道:"你拿到外面洗洗,再放一段时间就要坏了。"弟弟答应着,他跑到洗手间,把所有的水果都清洗­干­净。香蕉都已经黑了,有些橘子的表面都已经腐烂了。但弟弟还是小心地洗着,把那些坏了的部分都剔除出去。在弟弟的­精­心整理下,原本几近腐烂的水果重新焕发了亮­色­。

妈妈让弟弟吃,弟弟却一心一意地给妈妈包着香蕉皮。妈妈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一脸的满足。弟弟吃着苹果,挺甜的,但也许是甜过了头,竟然还有丝丝苦涩。

吃着吃着,妈妈问起了医疗费用。弟弟顿时紧张起来。

妈妈看弟弟的神态不自然,她立刻什么都吃不下去了。妈妈紧张地问:"江江,到底花了多少钱?"

弟弟吞吞吐吐地说:"也没花多少钱。"

妈妈追问:"到底是多少,你快和我说。"

弟弟咬牙道:"医生说要八百多块钱吧。"

妈妈呆在那里,半晌无语,最后讷讷地说:"我就知道会花很多钱,都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了。"

弟弟紧着安慰妈妈,但妈妈还是有些忧伤。就算她预料到会花钱,就算她已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但真的听到花了很多钱时,她还会觉得特别难过。弟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妈妈,他觉得他说的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而且,他的心里早就乱成了一团,他已经把真实的费用大大缩水了,但妈妈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关键是这些钱不和妈妈说,他自己该如何去偿还啊。

最后,妈的嗓音沙哑,夹杂这巨大的无奈。她说:"我现在真是成了废物,不但挣不来钱,还净糟蹋钱,我真是不如死了算了。"

弟弟听了,说不出的难过。他刚要劝劝妈妈,却发现妈妈已经倒在床上,把被子蒙住脸。弟弟不再说话,但没多久,他发现妈的肩膀在轻微地抖动。弟弟的心都要碎了。

等到九点的时候,弟弟出门,他想给我打个电话。外面依旧­阴­天,路灯昏暗,街上人烟稀少。弟弟走到那个公用电话亭,里面的人早就走了。弟弟很失望,他开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呼吸着城市的气息,却觉得心烦意乱。他沿着主街道一直走,走着走着,发现一处闪烁着蓝­色­的光亮。他过去一看,竟然是邮电局的夜间营业窗口。他在那里给我打了电话。我当时正沉浸在喜悦的情绪当中。我们的成绩出来了。我差一点就得到了三等奖学金,正在我觉得懊恼的时候,段老师告诉我,我被评为校级优秀学生­干­部,学校发了我六百元的奖学金。而且在入学后,我们年级班委进行改选,我这次再次当选,差一张票是满票。无论怎么说,我觉得我一年的工作赢得了同学们的信任。随之而来的是学生会进行换届选举,新的学生会主席诞生了,我也由秘书处的小秘书荣升为副秘书长。那时,我们都意气风发,觉得想做的事情真是太多了。我们忙着迎新,迎新过后又组织迎新晚会和书画大赛。总之,那时我觉得我的大学生活刚刚步入正规,我大展宏图的机会还在后面呢。

就在那种情况下,我接到了弟弟的电话。我听到弟弟的声音,兴奋异常。但我却不知道弟弟当时的处境有多么的艰难,我也不知道他当时的心情有多么无助。弟弟是含着眼泪给我打的电话,我却没有听出他语气里夹杂的忧伤。我快乐地和他说着我现在的生活,我是想让他放心,想告诉他我生活的很好。然后,我还自以为是地告诉他要好好照顾妈妈,不用惦记我。弟弟答应着,他压制着内心起伏的悲伤,却还做出听的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我问弟弟:"你们的铁矿还开着呢吗?"

弟弟小声说:"开着呢。"

我傻傻地说:"江江,钱要慢慢赚,不要把自己累着。"

弟弟听我说钱,他都要哭了。现在我们全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们欠了钱,而且还是欠了好几千块钱。弟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也无法再控制自己的心情。他觉得压力太大,好像低沉的天空都在朝他压来,最可怜的是他竟然连个支撑的点都没有。所以这一切都要他默默地承受,可是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啊。

泪水划过弟弟的脸庞,他轻轻地将它们擦拭­干­净。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眼泪却又夺眶而出。我问弟弟为什么不说话,弟弟却在电话那头使劲儿地咬着嘴­唇­。最后,弟弟对我说:"大哥,家里都挺好的,就是妈有点想你。你在外面注意身体,你看,天又要冷了,你可要多加点衣服啊。"说着说着,弟弟哭了。我当时居然傻乎乎地以为是弟弟想我想的难过了。我也跟着哭了,因为我真的很想弟弟,很想妈妈,听到他们的声音,这种想念就会变的更加强烈。我也抹着眼泪,说:"江江,你不要难过,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弟弟点着头,我不明白他内心的压力,所有这一切都要他自己默默地承担。弟弟不会跟我说那些事情,他给我打电话也不过就是想听听我的声音。他对我说:"大哥,电话费太贵了,我不和你说了,你要照顾好你自己。"我答应着弟弟,弟弟挂上了电话。

深夜,弟弟开始往回走。天空中飘洒着零星的小雨,他迈开大步,坚强地向医院走去。妈妈还在那里,妈妈还要他来照顾,那个家还要他来继续支撑。

29

等妈妈进了屋子,她整个人已经虚脱了。林福增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知所措,当妈妈断断续续说完家里发生的事情后,林福增暴跳如雷。他安慰妈妈道:"婶子,爬子也就是吓唬你,他敢动林江一个指头,我立刻挑了他大筋。"他说这话时威风凛凛,却不知妈妈反倒更加害怕了。

外面雨越下越大,水都沿着门缝漫了进来,但妈妈他们谁都没有说回家。他们沉默着,谁也不知回去会是个怎样的结局。弟弟感到一丝恐惧,毕竟警察在家里等着抓他。也许,只有这里是安全的吧,至少现在还是安全的。

妈妈站着站着,有些累了。她转而蹲下来,但只蹲了一会儿,便觉得阵阵头晕。最后,妈妈只有靠手扶门框才能勉强维持身体平衡。最初,弟弟并未留意,他那时心烦意乱,他甚至希望外面的雨能一直持续下去,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天晴后该做些什么。当他再看妈妈时,妈妈已经倒在了泥水里。妈妈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人已经晕了过去。弟弟当即瘫在地上,他本能地抱起妈妈,大声地呼唤着。妈妈很快醒来,她睁开眼睛,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她说:"我没事。"她说着,挣扎着要站起来,但身体却松软的如同一团棉花。林福增站在旁边,六神无主。

弟弟把妈妈抱在怀里,妈的身体刺骨冰凉。

弟弟紧紧搂着妈妈,但妈妈还是想自己站起来。她不想在孩子面前显得过于脆弱,她颤抖着伸双手,扳住弟弟的肩膀,却使不上任何力气。妈妈咬着嘴­唇­,她已经竭尽全力了,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弟弟清晰地看到妈的嘴­唇­也在猛烈地翕动。在妈的眼睛里,弟弟分明看到一丝绝望的神情。弟弟轻轻握住妈妈那­干­枯的手指,将它们放下来。妈妈不再反抗,但她脸上满是无奈,她合上双眼,很快,眼泪滚了出来。

弟弟也想哭,貌似寻常的一幕却让弟弟清楚地感受到妈的衰老。弟弟紧紧闭上双眼,他拼命地想忘掉眼前的一切,但妈妈那绝望的神情却在他眼前一遍又一遍的闪现。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地刺激着他的脑海。但弟弟知道,他不能落泪,在这个时刻他必须坚强起来。他咬着嘴­唇­,把已经滚出来的眼泪吞回肚里。他让林福增扶着妈妈,自己却一头扎到大雨里。

外面大雨倾盆,弟弟的眼泪伴着大雨一同滑落。弟弟跑到拖拉机旁边,他拎着铁锹,爬到车厢上,冒着如注的大雨卸着车上的矿石。他拼命地扬着手臂,没一会儿他便累的腰酸腿疼。他没有停下来,而是更加卖力气。高空中电闪雷鸣,在闪电的映照下,弟弟的脸早已扭曲的变了形。最后,他­精­疲力竭,一ρi股坐在冰冷的矿石上,还在用手往下推着石头。推着推着,弟弟的手被锋利的石头划出道道伤口,鲜血淋漓。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干­活,还是在发泄着心头郁闷的情绪。他哭了,喘着粗气哭了,飘洒的雨水落到了弟弟的脸上,将他的眼泪也冲刷­干­净。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弟弟才可以纵情地掉着眼泪。等到把矿石卸­干­净,弟弟跳下车。他打开车门,从里面拿出摇把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车摇着。他没有立刻回去,而是用雨水洗了把脸,然后慢慢走回去。

此时,妈妈陷入轻度昏迷。她尚未丧失理智,但身体已完全不归她支配了。她的身体开始发烧,脸­色­也由苍白转为绯红。林福增抱着妈妈,心急如焚。但怎么等弟弟也不回来,他都要疯掉了。终于,他把弟弟盼回来了,两个立刻架着妈妈向拖拉机走去。他们给妈妈顶着塑料袋子,但没走两步就被风吹走了。冰冷的雨水将妈妈砸醒,她睁着通红的眼睛,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等弟弟他们把妈妈安置到驾驶楼里,妈妈立刻又昏睡过去。林福增见弟弟已经把矿石卸了,不禁暗暗佩服弟弟心细。无论什么时候弟弟做事总是很理智,现在路面满是泥泞,拖拉机拉着重货实在是太危险了。

弟弟嘱咐林福增照顾好妈妈,他开上拖拉机向村里驶去。经过一路颠簸,总算安全地在我家门口停了下来。

弟弟刚要搀妈妈下车,却意外地发现旁边停着两辆警车。

妈妈像有所感应似的,激灵一下醒了,当她看到警车顿时一脸惊恐。

妈妈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爬子一直在等弟弟,那种对金钱的追逐使他决定今天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清楚。他见弟弟回来,立刻问弟弟以后是不是还去开矿。弟弟没有理他,他知道他用什么样的神态、什么样的语言能将他激怒。果然,爬子在弟弟面前暴跳如雷,但弟弟却一直不愠不火。最后,爬子满嘴脏话,而弟弟只是轻蔑地看着他,说:"你最好积点德,要不然你下辈子还是个瘸子。"爬子气疯了,他气势汹汹地指挥警察来抓弟弟,弟弟尚未来得及反抗就被拷了起来。妈妈见到弟弟被抓,当即就哭了。她跌跌撞撞地下车,林福增怎么拦都拦不住。妈妈盯着爬子,满眼的仇恨。她让爬子把手铐打开,但爬子非要弟弟和他当场道歉,而弟弟则死活也不肯服软。当时雨已经小了很多,但还在哩哩啦啦的下着。爬子与弟弟就那么僵持着,谁也不肯退步。到最后,白景文失去了耐心,在他看来,弟弟实在是太倔了,但他就没有想到,现在已不是一个简单的道歉问题,弟弟知道,此时只要他一松口,他在爬子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来。

白景文一声令下,警察拽着弟弟就往警车里塞。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妈妈突然扑了上来,她死死地抓住警察,不让他把弟弟带走。警察使劲儿推着妈妈,但妈妈已经丧失了理智,她满脑子想的就是不能让警察把儿子带走。挣扎到最后,妈妈竟然一口咬住了警察的手指。警察嚎叫着把妈妈甩到地上,但他没有想到妈妈倒在地上就再也没有起来。警察握着手指,疼得直跺脚,他没有理会妈妈,他以为妈妈是在装病,这种情况他见的多了。但弟弟见到妈妈躺在泥水里,他顿时暴怒起来,他扬起手,挥着手铐照着警察的脑袋就砸了过去。那警察毫无防备,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事态立刻严重起来,其他的警察纷纷从车里跳出来,他们扑向弟弟,弟弟的手被拷在一起,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他很快就被众警察压在身下,让人打的满脸是血。林福增嚎叫着冲上来,但他很快被一个健壮的警察踹到一边。他挥舞着拳头还要往上扑,却发现爬子就坐在他旁边的车里。林福增立刻转移目标,他把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到爬子身上。他一把抓住爬子的衣领,像揪小­鸡­子一样把他揪出来。爬子面如土灰,林福增瞪着仇恨的目光,甩手将他丢到泥水里。爬子哀叫着想爬起来,但林福增随后就是一脚,爬子在雨水里滚着,躲闪着,再也没有昔日骄横的神态,眼睛里闪烁着不尽的惊恐。林福增此刻心如死灰,他在举起旁边一块磨盘大的石头,照着爬子的脑袋就要砸去。爬子体若筛糠,他来不及躲闪,只能闭上眼睛等死。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白景文扑过来,他拼命抱住林福增,直到警察也把手铐给他拷上。林福增死命挣扎,困兽犹斗。外面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街坊四邻也都跑了出来。他们看着眼前的景象都呆在那里,不知我们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很快,宋二婶发现了妈妈,她赶紧跑过去,抱起妈妈。妈的脸­色­发青,已经快没有了呼吸。宋二婶尖着嗓子大叫道:"出人命了。"

她这一声让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白景文的脑袋嗡的一声。他回头,想看看是真是假。却不想宋二婶早已扯着嗓子哭出声来。弟弟眼前一黑,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挣脱警察,向妈妈扑去。

白景文也慌了,他跟过来,那时,妈妈已气若游丝。白景文多年的公安经历告诉他,眼前的女人决不是在装模做样,再不抓紧时间抢救,这个人可能真就不行了。白景文顾不得再追究弟弟和林福增的责任,他焦急地命令警察把他们的手铐打开,把妈妈抬到警车上,顾不得百姓的目光,打开警笛,呼啸着向县医院驶去。

妈妈到了医院,立刻被要求住院。当时医院要弟弟交五千块钱的押金,但弟弟则身无分文。白景文帮弟弟在医院里联系熟人,总算允许妈妈先住院了。等妈妈安顿下来,白景文带着弟弟回家取押金。弟弟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把所有的钱都凑到一起,又和林福增借了两千多,总算把押金凑够了。白景文好事做到底,他又把弟弟送回了医院,或许是觉得愧疚吧,他帮弟弟和医院说好,妈妈先住院,住院的花费等出院时在一起结算。弟弟一直都觉得五千块押金足够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花费远远不止这些。妈妈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身体勉强恢复过来。当她能挣扎着站起来时,就再也不肯继续住下去了。她催促着弟弟去办出院手续,当弟弟看到花费的单据时,他都傻眼了,仅仅住了两个星期的医院,竟然花了一万多块钱。

30

第二天,弟弟把医疗费用付清,妈妈总算出院了。看着妈妈虚弱的样子,弟弟鼓足勇气想打车回家,妈妈却瞪大眼睛,连声骂弟弟为败家子。他们坐公共汽车回去的,破旧的汽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疯狂地颠簸着,妈妈咬紧牙关,但终归还是没有控制住,吐的昏天黑地。死去活来,最后在村口下车,妈妈站都站不住了。

弟弟含着眼泪给妈妈垂背,看着妈妈痛苦的样子,他的心都要碎了。他们费尽周折,总算回到了家里。左邻右舍听说妈妈出院了,都跑过来探望。村里小卖部的生意变的异常兴隆,一向勤俭的邻居们此时都非常慷慨,给妈妈买来各种水果罐头和各式各样的糕点。她们往我们炕沿上一坐,拉住妈的手问寒问暖,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停不下来。妈妈强打­精­神和她们聊着天,听着街坊四邻关切的话语,妈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当一个人在情绪极度低落的时候,朋友们的一句关切的话语,一句温馨的祝福都显得异常可贵。

舅舅和舅妈也闻讯赶来,舅舅坐在柜子旁边的破椅子上,听这那群­妇­女唧唧喳喳地说着闲话。而舅妈则脱了鞋,爬到炕上,轻轻地给妈妈揉着腿。哎,亲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亲人啊。

时至中午,邻居们都纷纷散去。这个时候,宋二婶赶了过来,她和妈妈说了几句话,就问妈妈盐在哪里,油在那里。妈妈知道她是要帮我们做饭,赶紧挣扎着要下炕,她大声地说:"他二婶,不用你,我能行。"宋二婶一把将妈妈按住,说:"你快待着你的吧,你只要告诉我东西在哪,剩下啥事都不用你管,你就等着吃现成的吧。"妈妈还要挣扎,但身子被宋二婶死死地按住。舅妈赶紧穿鞋,下炕,说:"不用,不用,这儿有我呢。"说着,跑到过堂里找东西去了。

宋二婶没有回家,她和舅妈一起在我们家里张罗着,直到把我们家的午饭做好。妈妈要她和我们一起吃饭,她却把湿淋淋的手往围裙上使劲儿蹭了蹭,说了声:"那可不成,我们那口子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说完,无论妈妈他们怎么挽留,她都飞快地回家去了。

妈妈他们坐在炕上吃饭。正吃着,突然听见宋二婶隔着墙头喊道:"林江,出来。"弟弟放下碗筷,匆匆跑出去。只见宋二婶踩在砖头上,勉强把头露出来,手上举着一个大铝盆,上面满满一盆绿油油的小葱。弟弟还要推辞,但宋二婶径直就把盆子塞过来,弟弟只好接在手里。宋二婶嘱咐道:"里面罐头瓶里是我新做的酱,香着呢,你们先吃着,吃完了再到我们缸里盛,那么一大缸,咱们敞开肚子吃都吃不完。"弟弟见小葱遮盖下有一个硕大的罐头瓶,里面装的满满的都是酱。弟弟感动地说不出话来。宋二婶又说:"林江,你可要照顾好你妈妈,你妈这么多年带着你们哥俩个可不容易啊。不要让你妈再­干­重活,让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弟弟使劲儿点着头,不知为什么,他今天特别脆弱,老是想哭。宋二婶把她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不再理会弟弟,回过头,风风火火地吃饭去了。

等吃完饭,舅舅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推,点着了一支烟,悠闲地抽了起来。舅妈跑到过堂里刷碗,弟弟则在屋子里陪舅舅聊天。

舅舅吸完烟,跑到后院摘了一个小黄瓜,塞在嘴里大嚼起来。边嚼边对妈妈说:"大姐,你家的黄瓜都长大了,有些都烂在地里了。"妈妈听了特着急,赶紧让弟弟去摘。弟弟跑到外面,天空中还哩哩啦啦地滴着小雨,弟弟一口气摘了二十多根黄瓜回来。妈妈让舅舅多拿一些回家,舅舅也不客气,让舅妈抱着,准备回家。

弟弟把舅舅送到大门口,舅舅一脸严肃地对弟弟说:"林江,你以后不要老是捅楼子,你斗不过爬子。你别看他是个废人,在咱们这块儿土上,他可是手眼通天。"弟弟有些不服气,但他没有顶嘴,经过前些日子的风风雨雨,他觉得舅舅说的也许是对的,他远没有和爬子对抗的资本。不过,舅舅的话突然转折,他又说:"不过,你别看爬子表面上猖狂,他让你外公给骂了。"弟弟有些吃惊,舅舅接着说道:"你外公一听说你妈妈让爬子给欺负了,气的火冒三丈,他顶着雨,拄着拐棍,在爬子家门外骂了整整一夜。爬子­干­听着,连个屁都没敢放。"舅舅说着这些话,脸上眉飞­色­舞。弟弟听着,却觉得揪心啊。想想外公那么大岁数,一夜未睡,顶着雨,在外面熬了整整一个晚上,弟弟觉得心都被人掏空了。他焦急地问舅舅:"外公他没出什么事吧。"舅舅还很兴奋,说:"没事儿,他回来睡了一个白天,第二天还想用拐棍去砸爬子呢,是我死活没让他去。"弟弟没有说话,眼泪却掉了下来。他没有回屋,而是直接和舅舅去了外公家。

等到了外公家里,见了外公本人,弟弟发现外公远没有舅舅说的那么风光。他当时正躺在炕上睡觉,外婆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缝着衣服。弟弟和舅舅、舅妈一脚泥泞,当他们掀开门帘时,外婆使劲儿对他们挤眉弄眼,要他们安静,不要影响外公休息。但外公睡的很轻,他立即睁开眼睛,看到弟弟,立刻坐起来。由于身体运动过于激烈,他大声地咳嗽着。但外公在咳嗽地间或,还在拼命地问着妈的情况。弟弟赶紧上炕,给外公垂着后背,告诉他妈妈现在挺好的。舅舅也在旁边给外公解着心宽。外公总算平静下来,他详细地问着妈的病情,弟弟一一回答。但说着说着,又扯到了爬子身上,外公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他恨的呼呼直喘,咬牙切齿地说:"咱们村子怎么出了这么个败类,我要年轻十岁,我非一镐头把他钉死不可。"说着,说着,又开始咳嗽。外婆一边着急马慌地给他倒着开水,一边责怪他道:"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净说糊涂话?你说,你把谁给打死了不偿命成?"外公接过外婆递过的水杯,手在突突直抖,但嘴上还不服软,继续说:"就算给他偿命我也认了,那是为民除害,为民除害......"外公机械地重复着,直到气喘均匀,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

弟弟帮外公擦着他喝水时淌下的水珠儿,心里对这位老人充满了钦佩之情。但他不想让外公一直这样激动下去,他开始和外公说着一些平和的话题。舅舅有些困了,他回自己家去睡午觉,舅妈也跟着回去了。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外公、外婆和弟弟的时候,外公颤抖着双手把炕席掀起来,炕席下面铺的是旧报纸,那些报纸都被炕给烤成了焦黄|­色­。弟弟不知外公要找什么,他赶紧过来给外公帮忙。外公再掀开那层报纸,里面有好几张百元面值的纸币。外公小心地把那些纸币一张一张地拾起来,拢在手里,停顿了有一分钟,然后要塞给弟弟。弟弟有些意外,他慌忙推辞。外公皱着眉头对他说:"你把钱装起来,你妈生病肯定花了很多钱,你先拿着用吧,不要让你妈着急上火。"弟弟使劲儿往回推,此时,他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重复一句话,那就是:外公,我们现在还有钱。外公摇着头,脸上是痛苦的表情。最后,弟弟抓住外公­干­枯的手指,是说不出的辛酸。他紧紧握着外公的手,心在随着外公的手臂而颤抖。他的眼圈红了,弟弟用尽全力,却又轻轻地把外公的手给推了回去。他下炕,和外公外婆告辞,回家去了。

弟弟刚刚迈出外公家的门槛,眼泪一下就淌了出来。他不敢回头,他怕两位老人见他落泪而难过。他已经走出了院子,外婆追到屋门口,大声嘱咐弟弟路上小心。弟弟头也不回地答应着。他已经走出去很远,回头,却意外地发现外公也站在门口,拄着拐棍,身体弯的像一座古老的石拱桥。弟弟边走边向他们挥手,大滴的眼泪却在不断地滑落。

天依旧是­阴­沉沉的,弟弟的心情也依旧处在迷茫中。不过,他知道铁矿是挖不成了,他想找个地方上班。他不想去工地,他怕什么时候见到爬子,他会在一时冲动之下将他掐死。他想去石灰窑,虽然活累点,但挣钱多,他现在也确实需要钱啊。他想着想着,加快了脚步。不过,他同时也在想:虽然自己不开了,但爬子也别想去动那铁矿,只要他胆敢动动手指,他就要和他拼命。

to:所有的朋友们,原想把内容修改后再贴,但现在决定还是先贴出来吧,因为晚上不定还有什么变化。昨天讲课时,教委的同志意外地去了,变化出乎我的所料,也打乱了我的计划。现在我终日在外面奔波,至少这个星期每天下午我都要带队出去讲课,我虽然尽量避免酒桌上的应酬,但好些事情不是林海自己能决定的。祝大家一天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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