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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清世情缘完颜珣玉 > 十四

十四

五岁的年纪,还不是个渴望父母疼爱的孩子?回家……“我也想回家啊……”我小声喃喃。

“你阿玛和额娘都死了,出了宫,你能去哪儿?”宝欣吸了吸通红的鼻子看着我。

真正的珣玉是酒醋房里一个醋匠的女儿,从小没了母亲,而父亲也在她进宫后不久病死了。这是在我最初来到这个时代借口摔坏了脑袋,失去了记忆时,宝欣告诉我的。我一耸肩,无所谓地说道:“出了宫,到哪儿都成,总比留在这儿洗衣服强吧。”

听我这么一说,宝欣原本止住的眼泪又开始簌簌往下掉。

抬起泡得发白的手在自己的外衣上胡乱擦了几下,我搂住宝欣纤弱的肩膀,又说:“熬过去了,总有一天我们能回家的。”

我安慰宝欣,更是在说服自己

回家,总有一天我能回家,然后笑着回忆自己曾经做了一场离奇的梦。

只是,就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是怎么坠入这个陌生的朝代的,我又如何能找到回家的路?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紫禁(1)

日暮下的紫禁城有一种血­色­的美丽。

巍峨辉煌的宫殿完全沉浸在赤暖的夕阳里,交融成一体,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夕阳西沉时的紫禁城给我的就是这个感觉——雄壮又带着些道不明的悲寂。

所以,当再一次踏进紫禁城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不由想起了第一次进紫禁城的情景。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背着背包,大摇大摆地穿过天安门和端门,堂堂正正地从午门正中间的大门踏着御道一路晃悠进来。

而现如今,在经过守门侍卫重重的盘问后,浑身战战兢兢地不敢抬头,跟着领头的人从北边后门神武门的小侧门进城,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虽说不上偷偷摸摸,但总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在这个时代,除了皇帝,只有皇后大婚和殿试三甲出宫时才有机会走一次午门的正门,而且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宗室王公、文武官员,无论多么家世显赫,抑或是深蒙皇恩眷宠,都只有走两边侧门的份儿。

“头一次进宫,可别给我惹什么乱子,否则就算有十颗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婉琳走在我的前头,一边厉声吩咐着。

“哦。”双手恭敬地捧着一叠洗熨好的衣褂,我乖乖地跟在婉琳后面诺诺应声。

“不过,我今天带你进宫也算让你开开眼……”婉琳回头瞄了我一眼,好似施舍给了我天大的恩惠。“其他人就是在洗衣房里洗一辈子衣服都不见得能进皇宫一次。”

“婉琳姐的关照我会记在心里的。”我连忙接话,急于展现自己满腔的感激。

“你知道就好。”婉琳轻哼一声,继续领着我往内廷里走。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在心里苦笑。天晓得这种进宫的“好事”为什么今天会落在我头上呀?现在唯一能让我念念不忘的只有自己空空如也的肚皮,还有临走时饭桌上那香到叫我口水直流的饭菜。

这皇宫再好,再多人争破头皮想进来见识,现在在我的眼里还比不上一个冷掉的饽饽头!

话说,等我和宝欣好不容易解决掉那些堆积如山的衣服回到膳堂,桌上已经连一颗饭粒都不剩了。既然错过午膳的时间,那也就只好摸摸肚子认命挨饿了。

用姑姑的话来说,活­干­得慢,没赶上吃饭,那是你的错,饿了肚子也是你活该。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这是规矩。

回到房里,我和宝欣一人一壶凉茶下肚,勉强把肚子撑个饱,也算自我慰籍,聊胜于无。毕竟,没了午饭还有晚饭能期待不是么。幸好,下午没活可­干­,不必消耗我那所剩无几的体力,总算苦苦熬到了傍晚开饭的时候,我兴奋地拉起宝欣的手就往膳堂冲。

甫进屋,看到桌上喷香诱人的饭菜,我的魂就全叫给勾去了。

菜心蘑菇,多么地绿油油。噢,还有凉拌黄瓜,多么地水­嫩­­嫩­……

我猛咽口水,心想着怎么还不开饭。侧头一望,才发现大家都围着婉琳,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争着什么。

“婉琳姐,你就带我去吧……”貌似是住我和宝欣对屋叫小春的宫女拉着婉琳的胳膊乞求着。

“走开!论在这里辈分怎么轮得到你?”小春的手被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扯开,她轻蔑地看了小春一眼,转向婉琳时却又是一副谄笑。“婉琳,新来的丫头只会坏事,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别以为比咱们早几年进宫,就能倚老卖老!”祸从口出,一句话引得一班年轻的宫女群起而攻之。

“婉琳姐,你可得评评这个理……”又是一阵七嘴八舌。

争什么争得那么凶呀?我疑惑地瞧向宝欣,宝欣与我面面相觑,同是一脸迷茫。

再仔细听听,终于把事情听出个大概来了。

婉琳方才领了姑姑的吩咐,要即刻动身进宫把宫里某位女主子洗好熨齐的衣物送过去,而此刻纷争的焦点就在于:婉琳可以带一个人一道进宫送衣服。要是说起来还真有点奇怪,平日里,送衣服进宫的人选都是由姑姑亲自指定的,婉琳是姑姑跟前的红人,自然是这份“美差”当仁不让的人选,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姑姑竟然把权力“下放”,叫婉琳自己选一个帮手把熨好衣裳送到皇宫里去。

是要进紫禁城呀,这有什么好争的?我大为不解,也不想去弄明白,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桌上的六菜一汤上,只盼着婉琳能快做个决定,大伙儿也好安心坐下赶紧开饭。

菜的香味悠悠飘进鼻子里,深深地吸上一口,多么地心旷神怡。

但只能看不能吃……

噢……我在心里痛苦呻吟。不行了,口水要流出来了。

“珣玉……”有人轻推了我一下。

啊?怎么了?是不是可以开饭了?真好!我迅速抬手拿起了筷子,眼里只有那锅浓郁飘香的炖牛­肉­。

“珣玉……”那人更用力拉我那只握着筷子的手。

筷子还差一点就能夹到砂锅里鲜­嫩­诱人的牛­肉­,就算天塌下来也等我吃到­肉­再说!

“珣玉!”在我的筷子几乎已经和某块牛­肉­接触的一刹那,那个拉扯我手臂的人似乎也在同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拼命一拽,“喤”的一声,两根筷子接连自我手中滑落,顺着桌面滚到地上。

做什么呀!我皱眉生气地瞪着坐在我身边老是扯我后腿的宝欣。

宝欣一脸胆怯地看着我身后,我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去,这一看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不知什么时候,婉琳已经站到了我的身后,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婉琳姐……”我­干­笑,只觉得半边头皮发麻。

婉琳­阴­沉着一张俏脸,俯视着我。“你!”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我的鼻子,“跟我进宫。”

紫禁(2)

四周顿时响起了不满的抱怨声,几道怨毒的眼光像离弦的利箭纷纷向我­射­来,正中靶心。

“我……”可不可以不去?我现在只想美美地饱餐一顿啊。

“马上!”容不得我说半句话,婉琳又用那种能让人脊梁骨冷得打颤的眼神瞪了我一眼,使我万分确定她这绝对是在存心刁难!成了众矢之的也就罢了,为什么就不让我心满意足地吃顿饭?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可……偏偏我生不出那个胆敢反抗。

“是……”我软下语调,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只能在众人有羡慕,有不甘,也有嫉妒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跟在婉琳后头一前一后出了膳堂。

于是乎,我就这么做着婉琳的小跟班又一次进了紫禁城。瞧着手上叠放整齐的衣裳,月白缎绣杜鹃紧身、绛­色­纱绣蜀葵内衬,还有这件宝蓝­色­的织彩镶边马褂,件件剪裁考究,绣工­精­致。婉琳说,就算在洗衣房里洗一辈子衣服都不一定能进一次皇宫,我想,恐怕就算是洗一辈子衣服把手给洗断了,这样的衣服也没机会穿上一次,即使她们这些浣衣局的宫女们每天都是如此奉若神灵般伺候着皇宫里那些主子们……的衣服。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讲的就是这种悲哀吧。

啊,我什么时候开始有仇富心理了?人在饿到发昏的时候,果然容易胡思乱想。

我拍拍自己的脑袋,心里祈祷着快点把衣服给送了,回去的话说不定还能赶上些残羹剩饭凑合一顿。

就在我幻想着晚餐并不是完全毫无指望的时候,前面的婉琳忽然停了下来,我险些一头撞上她的后背。一个措手不及,眼看手上的衣服就要掉到地上,我赶紧两手抱住。

呼……好险。

瞧见衣服还在怀里,我才松了口气。这衣服如今可比我的小命要金贵的多。

“瞧你冒失的!”婉琳回头正巧看到了方才惊险的一幕,细柳般的黛眉不高兴地蹙了起来。“把衣服给我。”她命令道。

“哦。”我只能用傻笑蒙混过去,赶忙递上衣服,庆幸麻烦终于脱了手。

“在这里等我,别乱跑。”婉琳接过衣服,丢下警告的眼神,头也不回地进了一座宫门,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

就这么丢下我自己走了?我不由地目瞪口呆。可转念一想,或许婉琳觉得我头一次进宫,若是见到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娘娘难免会因为紧张而犯错,所以­干­脆就让我在这里等她回来,不就是去送个衣服么?应该用不了多久的。

然而,当西边的落日一点一点隐没,渐渐收回橙红­色­的光芒,宫道那头却迟迟不见婉琳的身影时,我不得不对自己先前笃定的想法开始产生怀疑。

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我心惊地想。

不,不会的。我又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婉琳进宫已经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她人又机灵,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对,不会的。可她怎么还不回来呢?

黑夜降临,吞噬了白昼的最后一线光明。我在原地焦急地等着,可仍然不见婉琳回来。我内心由担忧逐渐转变成慌张。漆黑陌生的环境令人心慌,我没办法就这么再等待下去,我决定顺着婉琳走时的路去找人。

我抬起脚,跨进宫门,脚步一步一步踏在青石砖铺成的宫道上,鞋子踩在石砖上发出“咯咯”的声音,在暗夜里听起来格外清亮。这声响就像是一根根针,刺在我的皮肤上,刺进去了又被拔出来,然后又有一根刺了进去。

婉琳在哪里?她究竟去哪儿了?我像只离群的麋鹿,毫无头绪地在陌生的环境里乱窜。身处皇宫内苑,我不敢叫喊婉琳的名字,只能悄悄地四处寻找。

我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环顾四周,心里不禁觉得狐疑:为什么一路走过来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遇上?周围的殿宇里都是黑黢黢地一片,不见上灯?为什么这么安静?静得叫人害怕……

最糟糕的是……我好像迷路了!我现在是在哪儿?

正要抬脚,脚下却猝不及防一阵虚浮,身体沿着廊柱滑下,坐倒在红柱旁。我想站起来,但腿脚发软,使不上劲。我无助地抱紧自己的双膝,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想给自己冷汗直冒的身体一点暖意。

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想在找到回家的办法前安分地过日子,平平安安地熬到回家的那一天。我到做错了什么,非得要遭这样的罪?

我抬头望天,皎洁的月光穿透黑厚的云层缓缓散出,给黑夜增添了一些光明。玉盘般圆润的月亮露出真身,散发出银白­色­的光泽骤然照亮了黑暗。

这突来的光照叫人一时不能适应,我直觉地举起手捂住双眼。

今天的月亮又圆又亮,圆得就像一个让人忍不住……大咬一口的烧饼,而且还是撒了芝麻的那种。

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都什么时候了,还能这么无聊,看来真是饿得昏了头。我低笑着暗骂自己没出息。

微微张开手指,通过指缝想再看一眼朗空中的明月,却发现月亮在我的视线里模糊了影子,变成了一团混沌的光晕。

原来泪水正从眼角涌出,沾湿了手掌。我发现,我是如此地软弱。

我想念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想念属于我自己的那个时代里的一切。

我……想回家。

想回家,在这里自怜自哀就能回去了么?我吸了吸鼻子,袖子一抹,擦­干­眼泪。要回去,就必须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里生存下去。若是命都没了,还回什么家?只有活着,才能找到机会。

“咕噜——”肚子就在这时很不合时宜地打起了响雷。

我站起身,低头揉揉空瘪的肚皮,满含着歉意对我的五脏庙小声说:“唉,麻烦你再忍耐一会儿……”

“谁在那儿?!”

絮絮的自我安慰甫完成一半,暗处传来的一声大喝差点把我吓得胃痉挛。

那人影一步步向我靠近,走进月光里。

我看清了那人的面貌,吃惊地瞠眸。

这小鬼是谁?

紫禁(3)

“你见了我怎么不下跪请安?”那小鬼劈头就是一句。

我凭什么要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下跪?!说着,我就要顶回去,可视线在接触到小鬼腰间的带饰时,所有到嘴边的话都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叫我拼命地咽了下去。

黄带子啊,金晃晃的黄带子啊……我听其他洗衣房里的宫女提过,皇族宗室男子腰间皆系金黄|­色­的腰带,以示其身份。换句话说,我眼前的这个小鬼不是龙子就是龙孙。不论是龙子还是龙孙,都是我惹不起的。

“喂,你哑巴了吗?”小鬼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瞪着我。

“我……那个……”我该说些什么?

“喂,你怎么不自称奴婢?”小鬼不耐烦地截断我的话。

欠揍的小鬼!我敢怒不敢言。低头,低头,我只能在心里一个劲儿猛念这两个字,这才跪了下去,双手伏于地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恭敬些:“奴婢,请主子安。”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鬼鬼祟祟地会在这儿做什么?”小鬼也不叫我起来,就看着我跪在地上,居高临下地问话。

我鬼鬼祟祟?谁鬼鬼祟祟了!臭小鬼!我在心里又咒了一边。“奴婢是洗衣房的宫女。”我一字一句地答,不由地咬牙切齿起来。“进宫来给主子送衣裳的。”

“宫门就快下钥了,你为何还不回……”

“十六阿哥……十六阿哥……您在哪儿呀……”

小鬼的话还没问完,就因为不远处传来的呼喊声而自动噤了声。月光下,那张稚气未脱的童颜倏然一变,似乎有些慌张。

“糟糕……”小鬼懊恼低叫。

什么糟糕?小鬼的神情变化太快,令我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

“十六阿哥……十六阿哥……”急切的呼喊声越来越近。

小鬼抬脚越过我,看情形并不想见到来人,正打算开溜,不料,还是晚了一步。

“十六阿哥!”一个嬷嬷打扮的中年­妇­女像是突然找到了久寻不见的宝贝似的,狂喜地扑了过来。“十六阿哥,老奴终于找着您了……”嬷嬷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我看得目瞪口呆。“您老这么乱跑,您知道密主子有多着急,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您叫老奴怎么活呀……”

“嬷嬷,你别这样……我又不是小孩子……”小鬼先前脸上倨傲的神情一扫无疑,取而代之是想把嬷嬷扯开却又扯不开的无奈。

这下,我总算搞清楚了。眼前这傲慢的小鬼原来是十六阿哥——皇帝的儿子,怪不得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

“您这样怎么不叫老嬷嬷为你担心?前些天,您在花园里赏鱼,看着看着自己竟掉进水池子里去了,差点把老奴吓个半死。结果您说您在看鱼儿在水里游时,忽然想起了在书上看到的一句什么你不是鱼,怎么会知道鱼儿活得高不高兴的话,您只是想下池子亲眼看看……”嬷嬷哭哭啼啼,显然心有余悸。

那句话应该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吧,我在心里补充道。天哪,十六阿哥这小鬼,好奇心也太旺盛了些。我抬头偷瞄了十六阿哥一眼,与他尴尬的眼神撞了个正着,我立马低下头,反复告诫自己不许笑。

“嬷嬷,你别说了……”小鬼语气生硬,糗事被嬷嬷抖了出来,很是狼狈。

“还有您五岁那年,您在院子里玩,在树下挖出来一块树根,可您非说那是人参,任谁说您都不听,还定是要膳房把树根熬了汤孝敬密主子,后来闹到皇上那儿,您才相信您挖的是普通的树根,不是人参……”嬷嬷似乎没有发觉还有其他人在场,继续爆料。

噢,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朋友?我压低着头,前额几乎要贴到冰凉的地板上,强迫自己拼命忍着想大笑的冲动。

“啊——”小鬼大叫一声,恼羞成怒。“嬷嬷,本阿哥命令你不要说了!”小鬼彻底爆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抽开被嬷嬷拽着的大腿,捂着耳朵像阵疾风似的撒腿就跑。

“阿哥,您慢点……小心摔着……”嬷嬷反应也快,看十六阿哥跑远,即刻起身追了上去。

“嬷嬷,你不准跟过来……”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愣愣地看着那一大一小,像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般你追我逃,慢慢从视线里消失。

“嘶——”我倒吸一口气,双腿针戳般刺痛的感觉唤回了我的注意。我扶着廊柱吃力地在廊边坐下,揉着跪得发麻的膝盖,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越想越觉得好笑,笑声不觉渐大,最后控制不住地狂笑起来。

呵,把树根当人参,还死不承认。小鬼头就是小鬼头,可恶又可爱的小鬼。

正想着,肚子又开始闹起堂会来了。

我收住狂肆的大笑,颓然地倚靠在廊柱上,觉得自己好不凄凉。

决定了!我“噌”地站起来,十指交握,铁了心豁出去了。回去之后,就算去厨房偷,也要偷点东西来填肚子!

嗯,就这么办!

“珣玉……珣玉?”是婉琳的声音。

“诶。”我忙不迭答应,连忙循声快步走了过去。

“你为什么不在原处等我,害我一顿好找。”婉琳见着我,就是一顿数落,我已经饿得没力气争辩了。见我低着头不说话,她又说:“宫门就要下钥了,赶紧跟我回去吧。”

我和婉琳正好赶在宫门下钥的前一刻出了宫。我悄然回首顾望,沉重的朱漆城门发出“吱呀”的呜吟,隆隆闭拢,锁住了那在摇曳烛火下忽隐忽现的青石宫道。

雄肃壮丽的紫禁城在沉沉夜幕的拥抱下,安静地睡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晒书(1)

六月初六,御上钦定的晒书日。

按照宫里的规矩,每逢初六这天只要天气晴好,就会把皇宫里所有的藏书统统搬到太阳底下见见光,晒晒太阳,防霉防蛀,同时也趁这个机会彻底清扫一下书库、书房和书橱,做个大扫除。

遇上六月初六这天,晨曦甫露,宫里的宫女太监们就要在首领太监的安排下忙活开了。

同样是这天,洗衣房的宫女们也起得比往常早了许多。

大内的书库、书房分布在皇宫的各个角落,数量不在少数。景阳宫、养心殿、懋勤殿皆是宫廷存放书籍文献之所,里头珍藏了历代史册、经典善本,藏书十分丰富,要把所有的书册都从屋子里搬出来晒晒太阳,是件不小的工程。在晒书的当天,宫里的人手往往是不够配用的,所以这天一大早,敬事房来的公公会集齐各司局里富余的宫女太监,带进宫里帮忙。

对于大多做奴才的人而言,一整年里说不定就这么一次能进宫的机会,况且又是要在老天赏脸,不来个­阴­云密布的前提下,再者,就算老天爷肯赏脸,这机会也不是谁都能轮得上的。不过,更令人欢心鼓舞的不仅仅是能进宫开眼,而是在晒书的时候,还有一睹皇帝圣颜的机会。当今圣上文韬武略,满蒙汉文皆通,对于宫里收藏的这些前人智慧的­精­粹很是重视。每年晒书这天,皇帝圣驾会亲临各晒书之所进行巡视,察看晒书的情况。

你说,想要高攀枝头变凤凰,也得先见到那棵大树才行是吧?皇帝老爷、贵族阿哥自然不会整天没事在皇城里乱晃悠,只有进宫,寻到机会在御驾前露个脸才是正解。

于是,被选上的人打扮的整整齐齐,脸上挂窃喜的笑,排成两队由公公领进皇宫;没被选上的,就只好在心里暗自饮恨,不甘地望着远行的队伍,盼着明年的六月六是个晴朗的好天。

我微笑着向排在队伍最后频频朝我回首的宝欣挥了挥手,示意她别怕。得知掌事姑姑让自己隔日到宫里帮忙晒书,从未进过宫的宝欣紧张得一个晚上都没睡着,唯恐万一自己在宫里不小心出错,自己吃了皮­肉­苦不要紧,就怕连累家里人。

宝欣尽管胆子小了点,但心思细腻,做起事来仔细稳当,一双巧手做出来的绣活儿在这浣衣局里几乎是无人能及。说到犯错,若是换成我倒才是大有可能的。觉得她担心过了头,我安慰她道:“不就是去帮衬着搬搬书,把书往那儿晾着一晒,能出什么事儿?上次我进宫,不也活着回来了么?”虽然回来后因为晚归被姑姑狠狠训斥了一番,因为婉琳说是为了寻找不见踪影的我才耽搁了出宫的时辰。所有辩解的话,在瞥见婉琳带有严重警告意味的眼神后,全数咽了回去。

唉,我窝囊,我承认。还有脸说宝欣胆小,我的胆量又比小老鼠大得到哪里去呢?

好在除了一顿训话,姑姑也没真给我吃什么苦头,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珣玉原本在洗衣房里就混得不怎么样,再加上次进宫晚归,这次晒书那么重要的差事肯定是派不到我身上的。

说实话,不去也好,两次进紫禁城,没一次碰上好事的。

由于一部分人被借去宫中晒书,今天每个人分配到的洗衣活儿都重了。大热的天,别说晒书,就连在地面上煎个荷包蛋都不成问题。我奋力揉搓着大木盆里的衣物,想着尽早完事,好躲到荫凉地儿避暑。

正一个使力,右手心倏地吃痛,一股鲜红的颜­色­晕染在搓洗的衣服上,缓缓散开。

举手摊开瞧看,手心中央裂开了一道长约半寸的口子,正往外渗着血。

呼……我无奈吐了口气,不得不搁下手中的活计,抽出腰间的帕子,把血痕擦­干­,用帕子捂住伤口止血。

要说一个洗衣宫女手上裂开几道口子,根本就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就拿珣玉的这双手来说,积年的劳作让手掌心上旧伤未愈,新伤又来,手背的皮肤正蜕着皮,粗糙的程度同木工磨光木材的砂皮有的一拚。不过,如果一个洗衣宫女有一双滑­嫩­若凝脂白玉的纤手,那才是不正常的吧。添几道口子到不算什么,我怕的是,夏天尚且如此,倘若到了寒冷刺骨的冬天,这日子该怎么熬……

我轻敲自己的脑门,感觉自己是在杞人忧天。既然别人能熬过去,为什么我就不能?况且,那时候,说不定我早就回家了,哪还需要担心这些有没有的东西。

我拿开握在手心的帕子,见伤口不再流血,继续洗衣。当务之急,是先把盆里这堆恼人的衣服洗完才对。

“是我错,没能够,把自己变得成熟。伤口,那么多,已经不怕再痛……”脑海里突然响起以前听过的一首歌的曲调,我不知不觉地就跟着断断续续地低声哼哼起来,“……不怕不怕啦,胆怯只会让自己更憔悴,麻痹也是勇敢表现……”唱到这句歌词,我忍不住痴笑起来。呵,这做人有时候就是要有点自我安慰的阿Q­精­神不是?

低落的心情因为这首歌随之愉悦起来,我发觉现状其实也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有了动力,手中的动作不由加快。

拧­干­最后一件漂洗的外衫,合着其他洗好的衣服铺平在晾衣绳上晾­干­后,大功终于告成。我端起如今空无一物的洗衣盆正打算快点找个凉快的地方躲太阳,顺带打个小盹,却被人喊住了。

晒书(2)

“珣玉!”

我转身,见是兰慧,立刻应道:“兰慧姐。”兰慧在洗衣房已经待了十年,是有资历的“老”宫女了。

“谢天谢地,终于让我找着得空的人了。”兰慧见我端着空盆子,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她指了指站在身后捧着大叠内衬长袍的宫女,吩咐道:“你快和月莲一道把这些衣服送到宫里头去。”

木盆一把被人夺走,几件金丝镶边的紧身瞬间落进怀里。“可是……”我呆愣地看着兰慧一气呵成的动作,一时反应不及。

兰慧急急截断我的话,推着我就往前走。“今个儿宫里晒书,浣衣局里被调去好些人,大伙儿都忙不过来,你就别可是可是地添乱了。”人手短缺的状况似乎让兰慧忙得焦头烂额。“不认得路,月莲会领着你。快去快回,回来了过来找我,还有衣裳等熨好了要送进宫……”

怔忡间,我又一次步入了紫禁城的大门,茫然得连自己都摸不着头脑,待回过神来,人已然置身于殿宇林立的宫墙之内。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来到这个时代,不论是我在高耸的宫墙外仰望着紫禁城,抑或是像现在这般置身其中,全身的神经都会莫名地紧绷起来。更甚者,刚前脚踏进半步,后脚就有想逃出去的冲动。

我和月莲并不熟识,是那种见了面点个头就过的交情。一路上抱着衣服,专注地低头走路,也没什么可交谈的话题。鉴于上次的经验教训,这回我铆足了劲,寸步不离地跟在月莲身后,活像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似的,生怕她丢下我一个人。

月莲回头奇怪地望了我一眼,倒也不多说什么,领着我在朱红­色­的围墙围成的宫道上左拐右弯,先后去了咸福宫和翊坤宫。

“咱们接着要去的是延禧宫。”出了翊坤宫的宫门,手上的待送衣物所剩无几,月莲对我说道。

“是。”我答应着。心里小小地松了口气,照这么顺利的态势下去,很快就能平平安安出宫了吧。可是,我似乎高兴地太早,因为世上还有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回事。

“莲姑娘……您等等……”

在宫道上走了好一会儿,正要出百子门,一个小太监从后面匆匆忙忙小跑着追了上来。

“丁公公?”月莲唤道,“有什么急事儿吗?”那来人我方才在翊坤宫见过,是在翊坤宫当差的小公公。

小太监喘着气,用袖子擦了一把满额头的汗珠,看样子追了好一段路。“布主子请姑娘回去一趟。”

“是刚才送去的衣裳出了什么岔子么?”月莲问。

“不是、不是。”小太监急忙摆手否认。“上次莲姑娘带给主子的绣样,主子有些瞧不明白的地方,请姑娘去看看。”

“可我还得去袁贵人那儿送衣裳……”月莲犹豫。两边都是主子,谁都怠慢不得。

见月莲面有难­色­,小太监又说:“布主子赶着绣好帕子要献给皇太后,可这花样的绣法只有姑娘知道,姑娘就不要推辞了,要不……”那尖细的小眼睛咕噜一转,目光突然落到我身上。“要不就烦劳这位姑娘把衣裳送到袁主子那儿?”

让我一个人去送衣服?我惊慌地睁大眼睛看着月莲的侧脸,心里有千百万个不愿意。

月莲抿着­唇­,微蹙着柳眉,沉吟了片刻,心下终于有了决定。“珣玉。”月莲对我说,“这些衣裳都是送去延禧宫的,就交给你了。”边说着,她把捧着的衣物都交到我手上。“送完了衣裳,你就先回去吧。回去后,代我同姑姑说一声,说是布主子唤我去。”月莲嘱咐完,也不管我有没有吱声,便转身对小太监道:“丁公公,走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数天前进宫时的情景又一次活生生地在我眼前重演,而我只能在似火如荼的骄阳下呆若木­鸡­,眼睁睁地望着月莲在小太监的引领下越走越远。

低下头瞪着手中的衣服,我只觉得头疼:

谁能来告诉我,延禧宫怎么走?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迷途(1)

人生的道路就像是一座无形的迷宫,困顿的人类在迷阵里徒劳地横冲直撞,弄得伤痕累累却又束手无策,找不到出路。上帝悠哉地站立在云端向下俯看,此情此景,他悦然微笑。

仰头望天,我不但看不到上帝他老人家超脱世俗的缥缈仙踪,就连一团薄薄的云朵也难见踪影。我只知道头顶上那颗光芒万丈的太阳几乎要把我烤得蜕掉一层皮。

为什么当初后羿­射­日的时候,就没有把九颗太阳统统­射­下来呢?每当被太阳晒得热昏头时,我总是如是想着。

我长吁一口气,唯一的感觉就是燥热难耐,明知道是在白费力气,我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替自己扇风,即使这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掌风丝毫起不了降低体温的作用。

额头上汗水横流,沿着侧脸滑到脖子,再从脖子流尽衣领里,长衫的后背早已汗湿了一片。什么叫做挥汗如雨,汗如雨下,我今天算是亲身体验到了。从辫子里散落的发丝合着汗水黏在脖子上,又刺又痒,正想伸手去挠,脚下一个不留神,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人猛地向前栽去。

“啊!”我惊叫出声,第一个反应是护住我怀里那叠金贵的衣裳。衣在人在,衣去,那我的人离驾鹤西去也不远了。

身体骤然失去重心,又不能两手都用来支撑地面,结果右腿的膝盖骨狠狠地磕在坚硬又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青石砖上。

痛死了!我吃痛地皱眉,右腿疼得站都站不起来。我勉强用另一条腿撑起整个身体咬牙站起来,拖着脚步蹒跚到墙边坐下,揉着发疼的膝盖,想大哭一场的心都有了。

为什么我会沦落到这么潦倒的地步呢?这个时代不属于我,这里的一景一物都不属于我,就连我现在的身体也不是我的。我占着珣玉的­肉­体,却用杨宁的灵魂思考,既不是珣玉,也不是杨宁。

我不是我,我究竟是谁?

这个迷题困惑人心——我解不出来。

我扶着墙站起来,试着活动一下右腿的膝盖,向前走了几步,虽然仍在泛着阵阵的疼,但只要走得慢些,走路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延禧宫……延禧宫。我继续寻找着。先前问了一个过路的宫女,那宫女步履匆忙,对我说了一句往东走,便径自走开了。一路上就再没遇见什么人,我就只能在这座朱红围墙砌成的偌大迷宫里乱转。

往东……我都往东走了大半会儿了,怎么还看不到延禧宫的影子?我心里焦急万分,不时地伸长脖子左右张望。

“在哪儿呢……”我正咕哝着,前方的门洞里冷不防拐出个人影,一时避让不及,我一头撞了上去。

我两手一翻,一ρi股坐到地上,还来不及喊痛,就看见金丝绸缎的衣裳像天女散花般一件件飘落在地上。“啊!我的衣服!”我喊叫出声,赶忙支起身子收拾掉了一地的衣服。

那来人似乎也没料到突然前面来了个人,来不及收脚。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黑­色­的长靴不偏不倚,一脚踩在了一件月白­色­的琵琶襟紧身上。那双黑靴的主人听到我的呼喊,稍稍挪开了脚,但衣服上赫然入目的脚印正控诉着它曾经受到过如何的蹂躏。

雪上加霜,冰冻三尺。那一脚踏在衣服上,更像狠狠地踩在了我的心窝上。

完了,我在心底哀号,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四周阳光灿烂,我只觉得乌云罩顶,欲哭无泪。完了,完了……

“你不起来么?”头顶上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

我这才意识到,方才给雪白的衣服上留下光荣一脚的那个人还没有走开,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前。

我低垂的目光从那双黑­色­的长靴慢慢向上移动,青蓝­色­的长袍下摆,一看用的就是上好的料子;继续往上看,腰间挂着的玉佩微微晃动圆润晶莹;再往上看一点点,双眼在触及到那人的腰带时,整个人触电般地一震,我即刻伏下身体,再也没胆子往上看了。

金黄|­色­的带子啊……在阳光底下金灿灿的腰带,比那宫殿屋顶上的金­色­琉璃瓦片还要耀眼。

“奴婢跪着就好。”天,我回的这是什么话。人一紧张,就会开始胡说八道。说实话,地上很烫,我的膝盖跪着好疼。

“你认得我?”年轻男子的语气微微有些吃惊,又带着一丝兴味。

那根金灿灿的黄带子系在腰间,想装不认识也不成呀……“奴婢,请主子安。”上次遇见的小鬼是十六阿哥,这次会是谁?一想到十六阿哥那个傲慢的小鬼,我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上次我什么都没做,十六阿哥就那么难缠了,这次我不小心走路冲撞到这不知是哪一位的龙子凤孙,人家能不记仇?还能不剥了我一层皮?电视里不是经常演的么,古时候那些个高高在上皇亲贵戚们,只要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把人给“咔嚓”了……

我越想越怕。不,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运气这么背?我如是安慰着自己,但额头上的冷汗却不知不觉地冒了出来,脑子里一片乱哄哄的。

“你叫什么名字?”

辨不出情绪的声音缓缓地从头顶上方传下来,不愠不怒,就像是宣判了我的死刑。

冷汗混着热汗滴落在地面上,全身的神经绷得死紧,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皮肤上的汗毛也一根根警戒地竖了起来。“……奴婢……”我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闭上眼说道,“奴婢……叫珣玉。”

男子默然不语,我也没胆量再说些什么,老实地低着头,连眼皮都不敢向上抬一下。

右膝盖转来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就连右脚踝处也有了隐隐作痛的感觉。该不会是方才那一撞摔倒时扭伤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今天算是领教到了。忍不住痛楚,我暗暗向后伸手捏了捏发疼的脚踝,心里思忖着眼前的这位主子爷究竟会如何处置我。

不知过了多久,那男子含糊地低声喃喃了一句什么,叫人听不清楚。

“啊!”还没等我弄明白他到底说了什么,只觉得倏地一个天旋地转,人被横抱了起来。我一时惊呆,难以置信地望着陌生男子的侧脸,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去哪儿。

这是在­干­什么!?我想起来要反抗,谁料跪得发麻的双腿加上负伤的膝盖和脚踝,轻轻一动,便疼得要人命。我不禁手握成拳,疼得胡乱地一捶,而这一拳头偏偏无巧不巧地落在男子的胸膛上,男子低头表情怪异地瞪了我一眼。

噢……我鸵鸟地用手捂着眼睛不敢看这残酷的现实——看来今天就是我的大限。

迷途(2)

恍惚间,我被带进一间琉璃瓦房,房里的摆设很简单却又不失­精­致。男子把我放在软榻上,随后便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陌生冷清的环境让我感到害怕。我站起身,拔腿想走,可还没站稳,就一ρi股又坐了回去。脚上的伤,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脱下鞋子,半拉下袜口,卷起裤管,瞧见脚踝内侧凸起了一块,又红又肿。我试着伸手揉了一下,嘶——还是别揉的好。再把裤管往上拉,膝盖骨的地方赫然有一大块紫黑的乌青。

唉,送个衣服都能送成这样,怎么到了古代,人就变得那么不中用呐。

心里正觉得沮丧悲哀,这时,门口的光线被人挡住,有人走了进来。我抬头一看,之前把我留下就离开的男子去而复返,这次,他的手里多了一个小瓷瓶。

我突然间明白过来,他刚才放我一个人留在屋子里去做什么了。这古代的王公贵族似乎没有电视里演得那么坏……

那男子走近,在离软塌几步距离的地方停了脚步,他看着我,眉头皱了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嫌弃。

怎么了?我低头审视自己,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会让他露出那种神情。目光在接触到裤管上卷露出的小腿时,我恍然大悟,脸在瞬间烧红。

在这个时代里,女人的言行衣着皆十分保守,笑不露齿,行不回头,衣服把全身包得严严实实,就算像现在这样的大热天里,也必须把身体裹得密不透风,半点肌肤都不能­祼­露。可想而知,像我这样堂而皇之地赤­祼­着小腿露在外头,在这里的人眼中无疑是伤风败俗,更何况,我现在身处的地方,还是规矩多如牛毛,制度严于防川的皇宫大内?

人都是有羞耻心,尤其是当别人用一种嫌厌的眼神看着你的时候,你怎么可能无动于衷?我急忙放下裤管,用最快的速度绑上袜子,即使碰到伤处也顾不得了。脸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人,异常狼狈。

“想不到这洗衣房的宫女何时变得如此开化了。”头顶上传来嘲讽,与其说是开化,我想那男子更想用的词是不知廉耻。

我觉得自己很委屈,但想想这一切似乎又都是自己自找的。不去故宫游览,不就不会莫名其妙地落到这个时代了?再退一步说,用点心思送衣服,走路长点眼睛,不就不用在这里听这种冷嘲热讽了?忍,忍,忍,我告诉我自己。自己闯的祸只能由自己担着。

穿好鞋袜,我硬着头皮想站起来。皇宫里这样那样的规矩多得可以,主子站着训话,我一个做奴婢的坐着听训,岂不是让训话的主子火气更大?跳火坑,还背着炸药包,这样的事是万万不能做的。卑躬屈膝,跪地求饶才是当务之急。

我想要站起身跪下,谁知脚刚落地,脚踝处尖锥戳刺般的痛让我的腿一软,人向一旁倒了去。一只手揽住了我,同时也把我推进了无底深渊。

“你勾引我?”男子不悦地紧蹙着眉头,锐利的目光盯着我,对于我这种在他眼里无疑是故意投怀送抱的行径显现出一脸厌恶的表情。

我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这个对我满脸嫌恶的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勾引他?他用的是什么逻辑推断出这个结论的?!

那满是轻蔑的口气,拧眉不齿的神情,像无情的鞭子一样抽打在我身上,顿时,我只觉得全身气的血都往脑门上涌。饿肚子我能忍,偶尔磕个头下个跪我也能屈就,被人丢下没人理的人是我,摔得皮痛­肉­痛骨头痛的人也是我,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当个洗衣宫女,为什么做什么都是我的错?我凭什么要受到这种对待?我做错什么了?我终于知道人在愤怒到极致的时 候竟可以是极端平静的。我勾起嘴角,豁然一笑,反问道:“那主子让奴婢勾引上了么?”祸,我已经闯下了,自己闯的祸我自己担着!

男子脸­色­一怔,忽而危险地眯起眼看着我,看我是如何地不知死活。

我本该就此打住,但嘴里的话就像泄洪的江水,开了口就再也收不回去了。“主子爷觉得不满意么?奴婢哪儿做得不好,还请主子吩咐,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伺候着。奴婢要求的不多,只要主子随便赏奴婢一个名份,奴婢就心满意足了,也不枉费奴婢这般费尽心思地勾引您。”

那双幽黑的瞳眸里开始聚起浓密的乌云,显然要不了多久便会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而那骇人的雷电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眼前我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劈成两半。

男子握起拳头,指节“咯咯”的声响,仿佛手里的小瓷瓶就是我的脖子,恨不得要把它捏个粉碎。

我也是全然豁了出去。今天横竖不过是头一颗命一条,要咔嚓就咔嚓吧!

“不说了?”男子的声音听上去­阴­沉沉的。

我咽下梗在喉间的紧涩,正准备回话,一个小太监满头是汗地跑了进来,见到男子在房里,如释重负。

“我的十四爷,奴才总算找着您了。”

迷途(3)

上次是十六阿哥,这次是十四阿哥,我心下总算明白了。瞧那傲慢的模样,我不由感叹:这二位果然是兄弟呀。

十四阿哥见有人进来,松手放开了我,背过手转身问道:“高安,这么急着找我,出什么事儿了?”

“回主子的话。皇上的御驾下午要到宫里每个晒书的地方巡视,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过来找主子您,要您下午一块儿前去伴驾。这不,两位爷没见着您,便差奴才来找您。”

高安躬着身子回完了话,偷偷斜眼打量了我一眼。

我扶着一旁的桌子,悄悄退开了几步,心想:我一身宫女的装扮,方才又姿势暧昧地倒在十四阿哥怀里,这下,别说黄河了,就算跳进太平洋也甭想把自己洗­干­净了。

十四阿哥沉默了片刻,对高安说道:“你去同四哥和十三哥说,让他们先去,我待会儿就过去……”

“十四弟,忙什么呢,连十三哥想见上你一面都得让人到处去找。”人未到,声先至。

话音方落,一位与十四阿哥年纪相仿的男子笑意融融地跨步走了进来。从他的话语中不难推断,这爽朗的男子应该是十三阿哥。

与十三阿哥并肩走进屋子的,还有另一名身着玄青­色­长袍的男子,年龄看上去要比十三阿哥长了许多,冷然的神­色­和一脸温暖笑意的十三阿哥比起来简直是两个极端。

“四哥、十三哥。”十四阿哥站在原地叫道,唤人的口气似乎客气地有些生疏,并非兄弟般的亲热。

四哥、十三哥,那就是说这进屋的两个人,一个是四阿哥,另一个是十三阿哥。当然,年纪轻的这个是十三阿哥,年纪大的那个是四阿哥。四阿哥,皇四子……等等!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康熙皇帝的皇四子不就是那个什么冷面雍亲王爷,以后继承皇位的雍正皇帝么?十三阿哥是他的弟弟,十四阿哥也是他的弟弟,而且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然后……

噢,我不想再想下去了,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我不想管,当然,也轮不到我管。

“这姑娘是?”十三阿哥看见了我,于是问道。

鉴于十三阿哥问的人是十四阿哥,我没抢着回话的必要。况且,瞧我这打扮,想必十三阿哥心里已然猜到了几分。穿成这样的,不是宫女还会是谁?

“犯了错的宫女,我正教训着。”十四阿哥轻描淡写。“下去吧,以后别再这么冒失了。”他又侧过头对我说道。

“是,奴婢退下了。”我卑恭地答话,心里对十三阿哥有千万份的感激,要不是他突然闯了进来,我闯下的祸还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快走快走,此地不宜久留,早走早好。无奈右脚还是疼得厉害,我只好把身体的重量放在左脚上,一步一跛地走。

“她的脚似乎受了伤?”十三阿哥又开了口。我不知道他这话是对谁说的,我一心只想着快点离开这里,所以就全当什么都没听到,继续往大门口走。

四阿哥站在靠门的地方,我经过他身边时顺带偷偷抬眼瞧了一眼。他是未来的雍正皇帝,我有好奇心也是很正常的吧?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在我抬眼偷瞧的瞬间,四阿哥冰冷的眸子也同时扫了过来。做坏事被当场抓个正着,我一吓,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右脚撞在了椅腿上,冷不防地一吃痛,腿脚失了力气,整个人就向后倒,背脊硬生生地磕在了椅子旁茶几的尖角上。

痛!我捂住嘴巴,不敢当众叫出声来。比起这锥心刺骨的疼痛,先前脚踝的红肿和膝盖上的乌青根本是小巫见大巫!天,疼得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四哥,你吓到她了。”十三阿哥忍俊不禁,看来我出丑的模样大大愉悦了他。

四阿哥轻哼一声,撇开了眼。

十三阿哥笑了笑,伸手打算扶我起来。

十三阿哥真是个好人!我之前只是对他满怀感激,此时他在我的心目中已经上升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高度了。

菩萨要普度我脱离苦海,我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可是,偏偏有人抢在菩萨面前横Сhā了过来。

十四阿哥抢先一步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动作虽快,但毫无技术含量可言,不偏不倚扯到我背脊的痛处。

他能不能轻一点?这次眼泪真的是痛得从眼眶里掉了出来。然而现实的状况让我认识到,人家是尊贵的皇子,我是低下的宫女,他愿意拉你起来,你就该感激涕零了,还由得了你挑?

见观世音菩萨,不,是十三阿哥自讨没趣地收回手,兴味盎然地挑高了眉毛,那种跳到太平洋都洗不清的感觉又来了。

“这个拿着。快下去吧。”被十四阿哥一直拿在手里的小瓷瓶递在我面前。

我不想再多生事端,立即接过。“奴婢谢十四阿哥赏赐。”这跌打药酒确实是我现在正需要的东西。

谢过主子的恩,我片刻也不敢再停留,赶紧退了出去。凭着依稀的记忆,想找到出宫的路。

送个衣服能送个浑身是伤,我对自己的无能算是彻底无语了……等一下!

我突然想起了某个严重的问题:我是来送衣服的,可我的衣服呢?

要命!那些金贵的衣服还在宫道上躺着!

困顿(1)

我终于明白为何自古以来,男人们可以不顾­性­命地互相厮杀,只为登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望着眼前的窈窕少女们嬉乐游戏的情景,我大彻大悟。

连一班洗衣宫女都能勾勒出如此娇俏动人的美景,皇宫内苑里的美丽嫔妃们轻摇绢扇或扑蝶嬉戏,在君王面前婉转承欢又会是怎样一番活­色­生香的景致?

多享受的生活不是?连我一个女人都有当皇帝的心了。

傍晚的微风轻柔吹拂,我坐在树荫底下的石阶上,单手支着下巴,瞧着年轻美丽的姑娘们成群地围在一起踢毽子。毽子在空中画了一个优美弧度飞过来,然后又飞回去,来回往复。

姑娘们的欢声笑语声声入耳,忙里偷闲的时光,别有一番滋味。

“珣玉,你要不要一起来?”有人叫我。

我连忙摆手。“我不会,你们玩就好。”

宝欣坐到我身边,和我一起充当游戏的观众。

“绣完了?”宝欣这些天一得空就躲在房里绣花样,她在这个时候出现,估计是大功告成。

“嗯,绣好了。”宝欣打了哈欠,人显得有些困倦。“珣玉,你额头还疼吗?”她伸手轻揉我的额际。

“早不疼了。”我拉下她的手,对她咧嘴一笑。宝欣对我的关心,我是很感动的。

那天我抱着掉在地上又被人踩了脚印的衣服回到洗衣房,红霜姑姑那难看到极点的脸­色­自然不言而喻。宫里有规矩,对宫女许打不许骂,因此,红霜姑姑在我额头上赏的爆栗子都快要把我脑袋都给敲破了。爆栗子过后,她又罚我一天不许吃饭以示惩戒。

旧伤未愈,新痛又来。幸亏,我有十四阿哥给我的药酒,好歹也能自救一番。从这个角度来说,十四阿哥对我还是不错的。而红霜姑姑也不是个坏人,毕竟,她赏我的是爆栗,而不是板子。

涂了大半夜的药酒,第二天时辰一到,照样得起来饿着肚子­干­活。在这个年代里是不兴请病假的,所以只要四肢健全,不到卧床不起的地步,该你­干­的活,一样都少不了。

困难就像是横在人面前的一道槛,跨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回头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珣玉!珣玉!”又有人叫我,这次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啊?”我收回神游的思绪,茫然回应道。

“毽子到树上去了。”

我顺着方向看过去,唔,对,毽子确实是卡在大树的树枝间了,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珣玉,去把毽子捡下来。”婉琳站在人群前头,俯视我。

这毽子不是我弄上去的,为什么要我去捡?而且捡毽子,就意味着要爬到那棵三人多高的大树上。这么高的树,我害怕。

“珣玉,以前都是你去捡的,这回你到底去不去?”见我犹豫,腊梅也站了出来,振臂高呼,引得后头的莺莺艳艳们一呼百应。

“去,当然去,我没说不去呀。”好汉不吃眼前亏,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安慰自己。

搬来了竹梯架在树­干­上,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向上爬。

“珣玉……小心点……”临上竹梯,宝欣拉住我,不放心地叮嘱。

“放心,没事。”为了不要宝欣担心,我口是心非。

“宝欣,你用不着担心,以前珣玉替咱们捡毽子,出过什么事儿了?”腊梅在一旁悠哉道。

宝欣似是有话要反驳,但无奈腊梅人多势众,只好咬­唇­咽了下去。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早把毽子弄下来,我也好早点闪到一边凉快。

我攀着竹梯,一格一格往上爬,在爬到接近树枝的时候,我回头向下看了一眼。这不看还好,一看就觉得头脑发晕,手心冒冷汗。

曾经听宝欣说过,原来的珣玉是因为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的。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一个洗衣宫女怎么会洗衣服洗到树上去了?

如今,我总算明白了。

珣玉从高处落下,昏迷不醒,等再醒来的时候,占着珣玉身体的人就变成了我。

望着竹梯下众人期盼地仰着头,我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回家的路其实并不遥远,只要从这里摔下去……从这里摔下去……

心,像是着了魔。

鬼使神差般,我的手放开了竹梯,任由地心的引力把身体拉向地面。

闭上眼睛,我盼望着再次醒来时,离奇的梦幻已经结束。 txt小说上传分享

困顿(2)

我犹然记得第一次从午门踏进故宫时的情景。

天很蓝,云很白,阳光很灿烂。

阳光照耀下的故宫气势宏伟,金碧辉煌。金黄|­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辉,朱红­色­的宫墙高耸挺拔,汉白玉的钩栏望柱富丽堂皇。

故宫,旧时的宫殿,明清两代皇帝的居所。

一望无垠的金瓦红墙,宫殿楼宇,你的心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激动起来。尤其对于初次来北京,来故宫的我来说,内心的兴奋雀跃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只是,眼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这来故宫游览的游人似乎是多了些……

我在密集的人群里艰难地移动脚步,由于太和殿在大修,游客止步,所以广场上的人群往位于太和殿两旁的中左门和中右门散开,然后又在中和殿汇集。中和殿周围的台基面积本就不大,人海在这里集中,就显得非常拥挤了。

挤,真的很挤。

人群拥挤的喧嘈,各路导游举着扩音喇叭高声的讲解,交织混杂,颇杀风景。

我踏着石阶登上殿前的丹陛,眼见大殿的四周皆是参观的的人群,于是决定沿着汉白玉雕成的石栏前行。好不容易在角落里寻觅到一方空处,想等这拨人潮过去后再继续自己的行程。

倚栏远望,视野宽阔,大地在你脚下臣服,巍峨雄峙的宫殿环绕,这便是紫禁城的魅力所在。

突然间,我感到有人使力推搡,汉白玉的石栏光滑平整,我扶着石栏的手有些吃不住力。谁料,身后那股把我往前推的力道仍旧没有停止,这时,我的手倏地一滑,身体向前冲,整个人栽了出去!

“啊!”我惊叫,心头盈满了恐惧,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向下坠落。

“呯”地一声,我的背脊撞倒了什么硬物,顿时,肝胆俱裂的疼痛遍布四骸。

耳边的人声似乎更加鼎沸,朦胧间,我听到有人呼叫的喊声,然而,那个声音越飘越远,逐渐消失殆尽。

在我陷入无尽黑暗前的最后一刻,阳光耀眼得刺目。

潮湿的液体从我脸庞划过,我看见,天很蓝,云很白……

困顿(3)

无垠的黑暗中,涣散混沌的神志恍惚间找到了一处聚集的焦点,麻木的身体慢慢恢复了些许知觉。

我试着睁开眼睛,但眼皮就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死死地压着,重得怎么也张不开来。

我是谁?我怎么了?我在哪儿?一连串的问题随着复苏的神志,一个个跃进脑海里。

我努力地回想着,终于有了答案。

我是谁?

我是杨宁……

我怎么了?

我去了故宫,故宫里人很多,然后,我从什么地方跌了下来,跌得很疼……

我在哪儿?

我现在在……我也不知道……周围那么静,我应该是被送进医院了吧……

应该是的……

杨宁,快睁开眼。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地催促着。快张开眼睛瞧瞧,只要张开眼,就知道了。

我使出所有的力气,竭尽全力冲开那道把我困锁在迷离黑暗中的阻碍。

蓦地睁开眼,映入视线的不是医院粉刷得雪白的墙壁,而是画着流云和花卉的天花彩绘。

眼见屋内这样装饰,我瞬间有了想笑的冲动:这故宫里头就连医院都那么古意盎然。

身体还没完全缓过劲来,我抬起有些乏力的手,揉揉隐约作痛的额头。我想自己能有心情笑,估计这次摔得并不是太严重。

慢着!

一股不对劲的异样倏地闪过心头,我即刻沉下了脸­色­:故宫里面有医院吗?

我顿时弹坐起身,认真地审视我周身的每一样景物。

盖在我身上的锦被、古­色­古香的木桌座椅,漆红的粗梁横柱、娟秀的推窗隔扇……

这些东西要是放在现代都是古董级的东西啊。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低头再看,自己一身白­色­的棉布长衣,我可以确定这绝对不是医院里衣裤两件套的病员服。

还有,还有,我的头上为什么会多出一条长度及腰的麻花辫?!

我惊慌地跳下床,环视着四周陌生的摆设,心里恐惧万分。这里是哪儿?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无意间,我的眼光扫过放置在一旁的铜镜,匆匆一瞥,我在镜子里瞧见一张惊惧张惶的面容。我冲了过去,把镜子牢牢端在面前审视。

镜子中的女子细眉杏眼,一头黑发绑成麻花辫束与脑后,她长得绝非艳­色­丽容,但平凡的五官凑在一起并不难看突兀,中等之姿的相貌里还透着几分清秀可爱之气。

我望着镜子照映出的那张脸,心中的惊惧上升到了极点。

这……这不是我的脸!

“啊!鬼啊!”我尖叫,狠狠地把铜镜扔到地上,反复告诉自己方才看到的只是一时错乱的幻象。

铜镜落到地,发出咣郎的巨响。

“珣玉,你怎么了?”一名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推门走了进来,在见到我时,小脸上顿时染上喜­色­:“珣玉,你终于醒了!”

年轻女子向我走过来,身上除了多穿了一件绿­色­的罩衣之外,她一身的打扮几乎和现在的我一模一样。

我觉得我快要疯了!

“别过来!”我抄起手边的瓷碗,朝她脚下砸了过去,阻止她的接近。我不想伤害她,但我也不想她靠近我。

年轻女子顿住了脚步,神­色­一怔,委屈地红了眼眶:“珣玉,我是宝欣啊,你究竟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我也想知道怎么了!珣玉是谁?我的名字叫杨宁!

屋子里惊天动地的嘈乱声引来了更多人进门。

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妇­人领着两个随从走了进来,那同是一副古人妆扮的中年­妇­人看见地上的狼藉,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姑姑……”宝欣低声怯怯地叫道,显然是在叫那名领头的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没有理会,只是径自示意身后的两个随从上前走近我。

“你们要­干­什么!”陌生人的接近让我心生惧意,更何况,我能明显地感受到她们的来者不善。

“你们别过来……放开我!”我大声喊叫,但我的喝止丝毫阻止不了她们的欺近。她们二人一人一边,扭住我的双肩,再一人往我的小腿肚上踢了一脚,强迫我跪倒在冰凉的地板上,让我在她们的钳制之下动弹不得。

我的挣扎犹如砧板上待宰的活鱼,纯然徒劳。“放开我!放开……啊!”一个巴掌重重甩向我,我眼冒金星,左半边的脸颊霎时上升起火辣的疼。

“怎么,一醒就急着撒泼了?也不看看地方!”中年­妇­人一脸­阴­郁地俯视我,又说道,“待腻了是不是?成!明天就给我收拾好铺盖滚出去!”

“姑姑,宝欣求求您千万别赶珣玉出宫。”宝欣“扑通”跪了下去,连声哀求为我求情。“您要是把珣玉赶了出去,您叫她出去以后一个人怎么过活?姑姑,宝欣求您发发慈悲,别赶珣玉走。珣玉从树上摔下来,刚醒过来可能一时犯了糊涂,她知错了,她知错了……”

看见宝欣向中年­妇­人磕头苦苦求情的样子,我不禁红了眼眶。尽管她是在替珣玉求情,但这却是为了让我少受一点皮­肉­苦。

“知道错了?”中年­妇­人挥手叫两名随从放开我,肃声问道。

我咬着­唇­,身子软了下来,点头答道:“知错了……”

“那就给我守好自己的本分,少生事。”中年­妇­人丢下话,带着随从转身走了出去。

“珣玉,你没事吧?”见她们离开后,宝欣急忙跪行到我面前,轻轻抚摸我肿胀发痛的左脸,关心地询问着。

“我没事。”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抹去宝欣眼角残留的泪痕,抱歉道,“刚才我不是故意要砸你的……”

“没关系的,你能醒过来就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宝欣稚气未脱的小脸又哭又笑,令我的心头感受到一股暖意。

我扶起宝欣,两人一同在床边坐下。

惶恐的心绪平静下来后,我最先要做的事是弄清楚自己现下所处的状况。

从宝欣零星的叙述中,我开始不得不接受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

一场意外使我迷失在时空的洪流中,而等我再次醒来,却已是物换星移,时光倒转。

今夕是何年?

清康熙四十一年。

独留(1)

揉揉眼,还是觉得困,不愿睁开眼。再揉揉,嗯……清醒多了。

眼睛懒洋洋地张开一小条缝,眼前是一片昏黄的亮光。

咦?灯怎么还点着?

我从炕床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朝灯源处望了过去,宝欣坐在灯旁,一针一线,密密地绣着花样。

外头的天­色­黑黢黢的,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我下床走了过去,倒了一杯凉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用袖子抹了抹嘴,我在宝欣身旁坐下。

“珣玉,对不住,我吵着你了……”宝欣停下手中的绣活,一脸歉意。

“没事。”我笑着摇头,“反正已经一觉睡醒了。倒是你……”我看见宝欣泛青的眼窝,觉得有些担忧。“这些天都绣些什么呢,不眠不休的,忙得连觉都不用睡了……”

我拿过宝欣手里的绣活,想看看她这几天废寝忘食的,都绣了些什么东西。

杏黄|­色­的绣面上,牡丹花团团锦簇,翩翩彩蝶驻留其上,那姿态逼真得仿佛只要我用手轻轻一碰,驻足歇息的蝴蝶就会受了惊动,展翅远飞了。

唉,说实话,我觉得这皇宫里,在人力资源分配这方面,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资源优化配置。

你就说宝欣吧,一双巧手绣出来的东西既­精­致又生动,却偏偏被分配到洗衣房来洗衣服。实在有够浪费的是吧?

不过,这宫廷里,数不清的暗流,说的是家世,讲的是人缘。既没家世也没人缘,你又拉不下脸须溜拍马做孙子,那就只有等着自生自灭了。

宝欣这项在我眼里堪称鬼斧神工的刺绣手艺,我是极其羡慕的。要说我以前的针线功夫,也就应付应付缝个钮扣,或是补个小破洞这样低级水平的工作。别说刺绣了,就算是十字绣,我都觉得是件颇有高难度的项目。

宝欣的绣活我拿在手里看着兴奋,心也跟着痒痒起来。

“宝欣,你教我刺绣吧。”我跃跃欲试地对宝欣说道。

能把宝欣的手艺学个五成,我以后回去了,怎么着也能在朋友面前小秀一下。何况,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的情况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发展一个业余的兴趣爱好。

宝欣一顿,咧开嘴笑了:“你的绣活不比我差,哪用得着我教。”她接走我手里的绣面,低下头继续一针针地绣着。

“呃……”我一时语塞,但立马找了个借口:“我从树上摔下来撞了脑袋,好多事儿记得不真切了……”唉,好烂的借口。

“教我吧,教我吧。我撞了脑袋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可不能不管我……”我拽着宝欣的胳膊连声恳求,外带撒娇耍赖。

宝欣被我这么一闹,手上的活是没法做了,只得答应。

我找了块料子,穿好针,引好线,照着宝欣说的,对着料子一针戳下去,再一针刺回来,先从基础入手,练练针法。

练了约摸一刻钟,我的心情渐渐沮丧了起来。为什么同样的针线,在宝欣手里就能巧夺天工,在我手里,这针怎么就净刺我的手指头呐?

罢了,罢了,万事开头难。

“珣玉。”宝欣叫我。

“啊?”我从与针线的纠缠战斗中抬头,发现宝欣放下了手中的绣活,双眼看着我,抿着嘴,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啦?”

“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嗯,你说,我听着。”我低下头,继续忙活着手里的针针线线,心思全放在了上头。

“我……内务府来人……要调我去宫里当差……”宝欣吞吞吐吐了半天,终于把话说完全了。

去宫里当差?

我听了一怔,一分神,针尖儿结结实实地扎进了­肉­里。

“嘶——”好痛!我倒抽一口凉气。被针扎到的指腹即刻见了血,宝欣见状赶忙抽出怀间的帕子,帮我捂着伤口。

其实,给针扎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血能流得了多少?只是十指连心,那刺到的刹那真的是钻心窝子的疼。不过,这种疼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现在令我郁结于胸,感觉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闷棍子的是宝欣要离开的消息。

“什么时候走?”我低声问道。

“就这几天吧,内务府来领人了就走。”

这么快……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想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儿声来。

“……珣玉,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宝欣不安地绞着手指,神情紧张得就像是一个犯了错害怕大人责备的小孩。

我想宝欣是真的很在乎我对她去皇宫里当差这件事的感受的。

“我哪儿有生气……”我露出笑,说道,“你有个好奔头,我该是为你高兴的,只是你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会寂寞的。”

“那我去同宁寿宫的掌事姑姑说,我不去了……”

宝欣单纯的大眼睛望着我,眼眶已经泛了红。

宁寿宫?不是皇太后住的地方么?这么美的肥缺怎么可以不去!她可千万不能犯傻。

“去,当然要去!”我一脸正经地说服宝欣打消这个危险的念头。“不过呀……”我转念莞尔一笑道,“趁你还在洗衣房的这几天,你可要好好教教我刺绣。若是以后我惹姑姑心情不爽了,好歹能献个宝,少受几记暴栗子。”

听了我的话,宝欣怯怯地笑了,嘴里不忘替姑姑说好话:“其实姑姑是个好人,只要安分当好自个儿的差,日子长了,姑姑自然会喜欢你的。”

红霜姑姑不是个坏人,我一直是明白的。可是,鉴于我刚从这个朝代醒来那天她给我做的“规矩”至今让我还有些心有余悸,要她喜欢我,更甚者,像重用婉琳那样看重我,我是从来不曾奢望过的。

我故作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姑姑能喜欢我,我是不指望了,她老人家不把我贬去净桶间刷恭桶,我就谢天谢地啦。”

宝欣一顿,目光与我戏谑的眼神撞了个正着,我们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后来,宝欣对我说了自己会被调去宁寿宫当差的来龙去脉。原来,宝欣进宫晒书那天被安排去了宁寿宫。搬书的时候,宝欣的帕子无意中掉在地上,正要拾起来挂回腰间,恰巧宁寿宫的掌事姑姑路过,见帕子上的花样绣得­精­致,于是问了起来。在得知这花样是宝欣自己绣的,掌事姑姑大为夸赞宝欣的手艺,更嘱咐宝欣多绣些花样来给她瞧瞧。宝欣那阵子,一­干­完洗衣房的活儿就躲在房里绣东西,为的就是这个。

至于后来嘛,自然是宝欣绣出来的花样让这位掌事姑姑十分满意,拿去又给皇太后瞧了,皇太后看了也是越看越喜欢,最后,就让内务府来要人了。

人呐,总得有个一技之长,就像宝欣这样,一旦机会来了,也就脱离苦海前程似锦了。反过来看看我自己,估计是一辈子要沉在这洗衣房里,直到灭顶了。

回现代去?那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是,自从那次故意从梯子上摔下来,不但家没回成,反而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我是再也不敢胡乱去尝试了。在没有找到万分可靠的回家办法之前,我要好好护着珣玉的这副身子。我就是她,她就是我,她的身体若是受了伤,受罪的人是我。

独留(2)

尽管,宝欣告诉我说她还会在洗衣房待几天,但这所谓的几天也不过就是短短的三天。三天后,敬事房的公公来领人去宁寿宫。

“我一得了空,就回来看你。”宝欣把包袱抱在胸前,本该喜气洋洋的脸­色­,看上去却有点可怜兮兮。

“别!”我故意脸­色­一沉,用像赶苍蝇似的口气说道,“洗衣房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走了就走了,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宝欣要是在宁寿宫混得不好,回来难免被洗衣房里的宫女们冷嘲热讽一顿;倘若宝欣在宁寿宫里得宠,情况会好些,那群莺莺艳艳们当着面自是客气赔笑不敢得罪,可一转身,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

所以说,­干­脆不回来,那是最好的。

宝欣委屈地低下头,抱着包袱的双手收得更紧,那受伤的神情叫人看了心疼。我想,我疏忽了某个很重要的问题。我和其他人只看到宝欣能到皇太后跟前当差,摆脱做杂役宫女的命运,却忘了皇宫里要比这宫外的洗衣房凶险复杂得多,要在那里生存下去又谈何容易?即使是得了主子的宠,但宫女还是宫女,紫禁城里的下等人。

“哪天你成了主子眼前的红人,可别忘了我啊……”我微微一笑上前搂住宝欣,给这个我在这个陌生的朝代里第一个,目前为止也是唯一一个朋友离别的拥抱。“宫里规矩多,自己要小心。”我哑着嗓音,觉得眼眶热热的,眼泪掉了出来。

“珣玉,我不会忘记你的。”宝欣的眼眸里泪蒙蒙的,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容一脸坚定。

唉,这么善良纯真的一个姑娘,没道理留在洗衣房里受苦。去宁寿宫,总是比待在洗衣房里要好些吧。

宝欣走后,日子似乎过得慢了起来。我经常是­干­完了一天的活就仰躺在炕床上,一动不动地瞪着屋顶发呆。实在闲得无聊了,就把宝欣走时还没绣完的刺绣拿出来继续捣腾。

我要绣的是一朵五瓣的梅花。花了几天时间磕磕碰碰地绣完,我把绣好的花样放在眼前端详了半天。

嗯……勉强算是一朵花吧。

百无聊赖地把绣着花样的布料塞到枕头底下,我伸了个懒腰,又开始愣神了。

我不是不曾想过宝欣在皇宫里过得可好,只是我坚持认为没有坏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脱下翠绿的夏装,换上褐­色­的秋衣,北京城已然秋意浓浓。

九月初,皇帝起銮南巡,声势浩荡,带走了一大批太监宫女随扈,就连洗衣房也不例外地跟去了不少人。

随扈这样严肃的重任是怎么也不可能安排到我身上的,所以我本以为皇帝是不是南巡和我其实也没多大关系。但是,我错了,一些人被调去随扈,像我这样留守在洗衣房的人每天被分派到的活自然就多了,常常是洗了一天的衣服,累得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在洗衣房的这些日子,许多事我反正也看开了。十件是洗,一百件也是洗,洗不完就慢慢洗呗。

只不过,两只手浸在井水里越来越觉得冷了。

抬眼见洗衣池周围的人­干­完活都走得不剩了,我一边搓着手上的衣服,一边开始没有顾忌地轻轻哼起曲子来:“……伤口那么多,没地方可以再受伤了,没什么,转身以后,我会练成护体神功!”好,换一件,继续搓。“看见蟑螂,我不怕不怕啦……一个人睡也不怕不怕啦……不怕不怕啦……不怕不怕啦……”唱到后面­干­脆就像是一台按了复读键的复读机,就反复在那最后一句上头打转。

哼着哼着,越发觉得没劲,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忍不住碎碎嘟哝起来:“这皇宫里的人换衣服怎么就换得那么勤快呐。”料子不管好坏,总是越洗越坏的吧。

“衣服脏了自然得换。”某人答。

“这衣服哪里脏了?多穿两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反驳地忒顺溜。

嗯?不对!这里除了我,不是没人了嘛!

我诧异地抬头,看见某个我认识的男人站在我身前挑眉俯视着我,我觉得我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都冻结了。

十四

我愣怔地维持着抬头的姿势,与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男子俩俩对望,只觉得四肢僵硬,头脑一片空白,心脏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噗嗵噗嗵失控地狂跳。

直到瑟瑟的冷风灌进领口,引起肌肤的颤栗,我才反应了过来。

我赶忙收敛起相视的目光,扔下手里的湿衣服,匆匆站了起来,在男子脚边跪下。“奴婢,见过十四爷,请十四爷安。”我诚惶诚恐地低下头,感觉全身的血液又活动了起来,只是那血潮却一股脑儿地直往脑门上涌,冲得我头皮发麻。

十四阿哥没事跑洗衣房来做什么?皇帝南巡,他不跟着一起去吗?难不成他这次没被皇帝钦点伴驾?啊呀,我真是笨!要是十四阿哥跟着皇帝南巡去了,如今人还会站在我面前么?

嗯……没能跟着皇帝一同去游山玩水,不不不,是体察民情,十四阿哥心里一定窝着火,既然窝着火,总要找个地方发泄发泄吧?

发泄发泄……我刹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他该不是找我发泄来了吧?!

我胡思乱想着,头顶上的十四阿哥发话了:“怎么,上次见你时的胆子去哪儿了?”还是那种不温不火的声音,带着几分嘲讽,比厉声的训斥更叫人觉得发怵。

“那个……胆子嘛……”我硬着头皮,拼命地想着怎么回话,“不小心……不小心被乌鸦叼去,没了……”像是中了什么邪,我又仿佛生怕别人不信似的重重加道:“对,没了!”

噢……完了……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我懊悔不迭,自欺欺人地把头低得更低,恨不得能钻到地里去。

我这是瞎说些什么呐!

十四阿哥没有说话,我也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色­。

别不说话啊,就算出声喝斥我两句也好,至少让我知道了十四阿哥您在生气呀……

“我只听过良心被狗吃了,还是头一次听说胆子能被乌鸦叼去的。”就在我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的时候,十四阿哥忽然用一种很严肃的口吻说道,但那话语的内容却又是和说话的口气极其不搭调的。

“啊?”什么意思?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忘了规矩,傻呆呆地抬起头,正巧看见十四阿哥侧过头,以手掩嘴轻咳了几声,那没遮住的嘴角竟然染上了几分笑意!

我想我是饿得眼花了,敢情十四阿哥以为我是在说冷笑话存心逗他乐呐?

十四阿哥回过头,发现我在盯着他瞧,似乎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又恢复了皇阿哥的尊贵模样。

“还不快起来,等着我扶你么?”

“啊?”十四阿哥的脸变得太快,我一下子还不能适应。“哦!”待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我立马利索从地上站起来,如获大释。

十四阿哥怪异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好似是在看什么怪物似的。

我看看自己,恍然大悟。要命!我好像太得意忘形了……

从正常的程序上来说,主子叫奴婢起来,做奴婢的应该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是”,然后盈盈起身,低着头缓缓退到一边等候吩咐。哪有像我这样的?“哦”了一声就“嗖”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瞧瞧,现在还堂而皇之地挡在人家十四阿哥面前!

我悄悄地挪动步子,移到十四阿哥身边,觉得半边头皮又开始发麻了……

好在十四阿哥对我没规矩的举动也没说什么,只是径自指着木盆问道:“你在洗衣服?”

“回主子的话,奴婢是在洗衣服。”我低着头,两只眼盯着地面目不斜视,态度恭敬。

珣玉呀,别再犯傻,犯错了,我在心里严正地警告自己,否则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给你折腾的。

“洗完了吗?”十四阿哥又问。

那么多件衣服堆在盆子里自然是没有洗完了,然而,我是不敢这么回话的。“回主子的话,奴婢正在洗。”

“我瞧着都没别的人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在洗?”十四阿哥孜孜不倦继续问道。

因为我洗得又多又慢呗。

我现在住的屋子里原本连同我和宝欣在内一共住了四个人。后来两个宫女到了年纪被放出了宫,剩下我和宝欣两个人。再后来,宝欣走了,屋子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住了。

住的地方大了,我被分配到的活儿也就水涨船高,但我想我是没资格抱怨的,因为用腊梅的话来说,我住得宽敞,歇息得好,自然要多­干­活。

当然,我也是不能这么回答十四阿哥的。“回主子的话,奴婢……”

“好了,你接着洗吧……”十四阿哥颇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

我偷偷抬眼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他蹙着眉,脸­色­有点­阴­沉,似乎十分不悦。

我说错了什么吗?

果然,他皇阿哥心里憋着气,找我发泄来了。

可是这紫禁城里这么多人,随便抓都能抓一大把过来,他十四阿哥还特地跑出紫禁城到洗衣房来朝我发泄是不是太舍近求远了?难道就因为我不久前无礼地冲撞过他,他便一直记着我的仇?

我觉得自己很无辜,唉,不明白呐。

“是。”我低低地应了声,坐回板凳上,捞起一件衣服放在搓衣板上搓洗起来。搓着搓着,心里越发觉得委屈,眼眶不禁泛起酸来,化悲愤为力量,搓衣服的力道也跟着像泄愤似的越来越使劲。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别人一不高兴了,我还得跟着遭罪!发泄过了,心情爽快了是吧,那就快滚回皇宫里去,少在这里碍事!

“喂,你起来。”

原来十四阿哥还没有走,他又有什么吩咐?

“是,奴婢遵命。”我依言又站起身。得,他十四阿哥叫我做什么我照着做就是了,折腾够了,他心满意足了,自然也就打道回府了。

“喏,拿着。”十四阿哥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瓷瓶塞进我手里。

我瞪着手里的瓷瓶,呆了半晌,只想到一个可能。

“奴婢的脚已经好了。”不否认,我心里有点感动。

“不是,你的手裂了,给你涂手的。”十四阿哥摇头纠正。

我看了看手中的瓷瓶,又看了看手心上刚刚结痂的伤痕,心头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十四阿哥见了眉头一皱,粗嗄道:“哭什么!不要就还我。”显然,我的反应让他觉得面子上很挂不住。

我用手背拭去脸颊上的泪水,破涕为笑:“奴婢觉得……”我吸了吸鼻子,心想自己现在又哭又笑的样子一定丑极了。

“你觉得什么?”

“奴婢觉得十四爷不像个阿哥倒像个大夫,每次见到十四爷,十四爷总能变出些药来赏给奴婢……”

十四阿哥听了一怔,随即笑开了,那明朗的笑容像是冬日的煦阳,能把人心都暖透了。

我紧紧攥着手里的瓷瓶,这样的情景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惊澜(1)

人心是很复杂的东西。

有时候,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就是事情的真相。

正如同,我把送去延禧宫的衣服弄得惨不忍睹,简直和擦地板的抹布有的一拚,红霜姑姑除了在我额头上赏了一顿爆栗外加饿了我一餐之外,也没真把我怎么样了。我依然是我,照旧在洗衣房里洗衣吃饭混日子,倒是红霜姑姑她自己因为衣服洗­干­净后送迟了,被延禧宫的总管太监叫去没少受责备和白眼。

正如同,我曾以为十四阿哥是个高傲的皇室子弟,却没想到他的心思是如此细密,在我最孤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雪中送炭。

正如同现在……

在明知我可能会拖后腿再闯祸的前提下,婉琳还是坚定不移地向红霜姑姑提议让我随她一同进宫送衣服。

人心,果然是很难懂的东西。

红霜姑姑答应了,因为在下个月内务府会计司引选新的宫女进宫之前,洗衣房里正缺少人手,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

也许,考虑到我是已经进过两次皇宫的人,又有婉琳的大力举荐,红霜姑姑选择再相信我一次。

两手战战兢兢地捧着衣服,我一步一步走得谨慎踏实,老老实实地跟在婉琳的后面。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教训,这次要是再弄出些什么岔子来,那就真的不能怨别人,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缺心眼儿了。

“难得进一次宫,没什么好紧张的。”婉琳似乎是感觉到了我全身警戒所散发出来的紧张气氛,回过头来对我说道。

我狐疑地抬起眼,怀疑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婉琳竟然会好言好语地安慰我?

说来也有些奇怪,自从随扈南巡回来之后,婉琳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脸上整天都挂着娇美的笑容,宛如浸在蜜里似的甜,那种能把人看得脊梁骨哆嗦的目光也几乎见不着了。

莫非,这次南巡的途中遇到了什么好事?

嗯……有问题啊。

“发什么呆,还不赶紧跟着!”只是,婉琳给我的好脸­色­维持了还不到半刻钟……

“诶。”我忙不迭应声,小步紧走快快跟上。

其实,我不是没想过为什么婉琳会指名要我跟着她进宫送衣服,难道她是认定了我是一个打不还手,受了诬赖不还口的主儿,觉得呼来喝去好支使?

唉,或许吧。

我的要求不高,只要别像上次那样把我一个人搁着,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可是,事情似乎有点不对劲。

由于同月莲进宫的那回是白天,再加上在摸索着找延禧宫的时候,我也认识了些路,所以,当婉琳从我手中拿过半叠衣服,指着西边的方向让我把剩下的半叠送到永和宫,并且吩咐我半个时辰后回到原处与她会合时,我心里犯疑了:

永和宫是东六宫之一,不是应该在东边的么?她怎么把我往西边引?

望着婉琳越走越远的背影逐渐隐没在幽长的宫道中,我抬起脚,心里有了决定。

惊澜(2)

我不明白婉琳为什么会故意给我指错路。

或许是以前的珣玉哪儿得罪她姑­奶­­奶­,她姑­奶­­奶­记仇,伺机报复?又或者,在看到我犯错被姑姑教训兼赏爆栗子的时候,她姑­奶­­奶­就是无端觉得心情舒爽?

原因种种,但都只是我的猜测。我似乎不该把人想得太坏,婉琳除了平时骄慢霸道了些之外,也没真表现得那么恶毒。

可是,既然明知道永和宫在东边,我就断然不会往西边走的了。眼下,我最重要的任务是把我手里的这些衣服安然无恙地送到永和宫去。

这次,千万不能再出错。

紫禁城的营造布局是非常整齐均衡的。宫殿东西匀称,四平八稳;青石砖铺成的宫道横平竖直,比现代都市里弯弯曲曲的大马路铺设得工整有序多了。

因此,要找到永和宫并不难,只要耐心地一座宫殿、一座宫殿地去找,总归是找得到的。

东六宫之一嘛,肯定就是在东边的那六座宫殿里头。

来来回回绕了几个弯,我终于到了永和宫的门前,进了门,有宫女见我捧着衣服走进内院便马上迎了上来。

“见着挺眼生的,洗衣房新来的吧?”那宫女面­色­和善,一边接过我手里的衣服一边问道。

“嗯。”我随意应了一声,算是蒙混了过去。

“劳烦你走这一趟了。”她向我道谢,笑容恬淡。

“不麻烦,不麻烦……”我慌忙摆手,来到古代也有些日子了,头一次有人对我说话这么客气,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呐。

那宫女两手捧着衣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见我仍然站在原地,神情颇为不解。

“那个……那个……”我吞吞吐吐,有些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那个……衣服您捧好,可千万别掉地上弄脏了……”说来说去,我就是不放心那些衣服。

话说出口,我才觉得自己笨得可以。人家既然能在永和宫里当差,做事肯定是要比我利落稳妥的,我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顺带得罪了人啊……

那永和宫的宫女听了一愣,瞧了瞧自己手中的衣服,又瞧瞧我,抿嘴一笑:“放心,衣裳我稳稳当当地拿着,你甭担心,快点回去吧,免得耽搁了用膳的时辰。”

她充满善意的言语让我禁不住傻兮兮地咧嘴回以笑容,这才迈步走出了永和宫。

衣服全数安然无恙地送到了该送的地方,我长长吁了一口气,总算觉得安心了。

傍晚的风吹得人有点冷,我搓了搓双手,拢紧了衣领,方才经永和宫的宫女那么一提,还真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现在正值晚膳时分,宫里的太监宫女们要么正在主子跟前伺候着主子用膳,要么就是自己填饱肚子去了,我一路走着,周围冷冷清清的,仿佛偌大的紫禁城里只有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四处游荡。

日暮下的紫禁城有种血­色­的美丽,这种美丽同时又渲染着几分迟暮的寂寥,叫人看了心里不禁感到凄凉。

唉……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悲。好歹我也是一个在现代社会活了二十多年的正常人,怎么到了这三百多年前的清朝就成了一废人似的,除了闯祸得罪人,没一件事能做得好的?

“不过还不算太糟,今天不就把交待的事做好了?”我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

从来只有人去努力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我想我需要的只是时间,让自己去适应这个我完全陌生的时代,适应这里的高低贵贱,适应自己洗衣宫女的身份。其间的过程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但只要习惯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甩去烦人的思绪,我加快了步伐,算算刚才和婉琳分开到现在也差不多快到半个时辰了,我得快点赶去与她会合,要是让她姑­奶­­奶­久等了,最后遭罪的人肯定是我。

我不经意地抬起头,一眼望去,两旁夹着赭红­色­砖墙的宫道直直地通向未知的远方,我蓦地顿住脚步,头开始晕了。

天哪……我只顾着低头走路,自怜自哀,竟然忘了看路!

我这是走到哪儿了?!

我急切地环视四周,几乎一模一样的宫殿一座挨着一座,叫人根本弄不清现下置身何处!

别慌,别慌,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转过身,往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回去。

刚才好像是从这里转弯过来的,嗯,对,转回去。

然后呢?是左拐还是右拐?我抓抓头,犯难了。左边?呃……还是右边?男左女右,应该是右边。

对!就走右边!

在无人能问的情况下,瞎蒙乱撞的结果可想而知。纵使我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千百遍,但也是于事无补,是的,我又在紫禁城里迷路了……

惊澜(3)

转悠了半天,我来到一座不知名的花园。我垂头丧气地在园子里的石椅上坐下,揉揉酸胀的小腿,心想等晚膳的时辰过了,兴许就能遇上个路过的宫女太监,给我指一条出宫的路。

眼前草木林立的园子里,三两座亭子零星地散落在各处,参天的古树弯曲着枝­干­,伸展出怪异的造型,很幽静,却也透着些­阴­森的气息。

我不由打了个寒颤,想想还是快走吧。

我才站起身,林间细碎的风声里似乎混杂着刻意压低的人声,隐约传进我的耳朵里。说话的人好像是个女人,似乎就在我身后的不远处。

人声越来越大,渐渐盖过飘忽的风声,一字一句在这寂静的园林里听得格外清晰。

“您别这样,奴婢要回去了……”女人的声音娇媚,那嗓音听起来让我觉得耳熟。

“别急着走,我正在兴头上……”男人诱哄着。

“太子,奴婢真的得回去了,回去晚了姑姑会罚奴婢……啊……”

女人的拒绝瞬时化为酥软入骨的娇吟,和男人情yu高涨的喘息交织在一起,传入耳中,本该让听者脸红心跳,热血沸腾,但此时此刻我僵直地站在原地,只感到通体透寒,大祸将临——因为我终于恍悟那女人的声音为何令我感到似曾相识。

我欲哭无泪,为什么婉琳和男人偷­情­这种看了长针眼的事都会让我倒霉遇上?

而且……而且那个­奸­夫还是……还是皇太子!

不,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

我抬起脚,想趁身后沉浸忘我的男女还没有发觉我的存在时赶快离开,谁知脚刚落下……

“啪——”女人嗯嗯啊啊的呻吟声骤然停止。

我浑身霎时冻住,地上枯枝断裂的声响像是一把刀子在我的心窝上狠狠地捅了一刀。我绝望地闭上眼,死死攥紧手中的发辫。这次的灾祸我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了……

“放肆!”

就在我颓然认命的时候,震天的怒喝平地而起。

我睁开眼,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我绝对意想不到的人——四阿哥。

“冲撞了主子转身就走,谁给你的胆子!”

四阿哥不怒而威的冷斥把我从诧愣中震回神。我张皇失措地定在原地,面对眼前急转直下的突然变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四阿哥那双冰冷幽黑的眸子望着我,眼底尽是无情的冷漠,我心头一怵,连忙敛下眼,屈身跪了下来。“奴婢……奴婢……”但除了“奴婢”这个两个字外,我不知道自己该再说些什么。

我觉得后背一阵一阵发凉,垂于身侧的双手不禁握成拳,死死地揪紧了衣袖。

“拉下去,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四阿哥的话让我为之一震。

二十下板子就算不会送我去见阎王,若真打下去的话也会要了我半条命的!

我惊恐地抬起头,视线正巧迎上四阿哥,他冷若冰霜的眼神刺痛了我。站在我眼前的四阿哥宛若执掌生杀的帝王,君临天下,俯睨众生,而我便是那帝王脚下轻贱的蝼蚁,生死全凭帝王的喜怒。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不就是不巧撞见太子和宫女偷­情­么!

“四爷……”一旁小太监似是不忍心看我受这么重的刑罚,想要为我求情,却在四阿哥冷洌的目光下自动噤了声。

我看了小太监一眼,心底是感激他的,但我明白,这二十下板子我今天是一定要挨的。

我该作何表现?是痛哭流涕?还是跪地求饶?

我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弯下腰,重重地朝四阿哥磕了个头,睁开眼应道:

“奴婢,谢四阿哥赏。”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惊澜(4)

我被人架出了花园,园子外面的空地上,行刑的长凳已经摆放好,两个手持漆红长棍的太监一左一右站在凳子两旁,就等着受刑的人一到,就能把人打得皮开­肉­绽。

行刑的太监压着我的肩膀,把我按倒在长凳上。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我突然弓身,吃痛地闷哼,腰间结结实实地落了一棍子,刹时火辣辣的烧疼顺着脊梁骨蔓延全身。

“啪”的一声,又是一棍下去,我的手心开始冒出了冷汗……

我努力地张开眼,园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身穿驼­色­长衫的男人。那个男人走到四阿哥身边,与四阿哥低头说了几句话,然后往我这里扫了一眼。四阿哥对男子的态度很恭敬,我猜,那个男人应该就是皇太子了……

“七、八、九……”行刑的太监吆喝着,每数一个数字,加诸于我身体上的痛楚就增加一分,几乎要把人撕裂。

无边的疼痛在我的身体里肆虐叫嚣。痛,好痛!谁来救救我!

我忍不住要叫出声,却在瞥见一驼一绛的衣摆从我身边走过时,咬着牙齿把几欲出口的痛呼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姑娘,主子们都走了,要是觉得疼就叫出来吧……”有人俯下身子在我耳边轻声说道,那嗓音是刚才为我求情的小太监。

我咬住自己的手背,发疯似的摇头,我的眼眶是热的,但流不出半滴泪来。

不就是二十大板么?我受得住!

十四、十五、十六……我在心里默数着。冷汗已经浸湿了我的衣服,痛,已经麻木。

我反复告诉我自己,快了,快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洗衣房的,等我醒来,我发现自己趴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摇曳的烛火忽明忽暗,外头已是一片漆黑。

我捂着额头,头脑有些昏沉,手背上赫然的齿印已经止血,凝结成暗红的血块。

我试着想挪动一下身子,换来的只是叫我龇牙咧嘴的疼痛。

这一切告诉我,我所经历的那二十大板不是一场梦幻,就像我穿越时空来到这三百多年前的清朝一样,是我不得不承受的事实。

我想我该大哭一场,但眼泪似乎对于减轻我身上的伤痛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帮助,我也就不去费那个力气了。我现在比较担心的是四阿哥罚我板子的事一定已经弄得洗衣房人人皆知,红霜姑姑会怎么处置我?

再给我二十大板?唉……还不如直接把我的小命给收了。

就在我思考明天一早我会面对怎样的严峻形势时,门外响起了轻微的声响。

我凝神仔细一听,原来是有人在敲我的房门。

我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多作考虑便想起身去开门。“唔——”谁知刚撑起上半身,似如火烧的疼就从下身开始蔓延,痛得我又不得不趴回去。

“进来,门没锁。”我只好朝门外喊去。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走了进来,看清了那人的长相,我只觉得胸口一窒。

“你来做什么!”我脱口叫道。

那人走近我,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姑娘见过我,我是在四阿哥跟前伺候的高福……”

我就是知道他是四阿哥身边的人才会害怕,难道四阿哥觉得他那二十大板还没打够本是不是?!

见我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高福赶紧解释道:“姑娘别怕,是四阿哥遣我来给姑娘送药的。”

送药?我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看见高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我才确信我的耳朵没有出问题。

我本该是心怀感激的,然而霎时间,我只觉得激愤难抑。怎么,把我往死里踹了之后,再给我根骨头,摸摸我的头说一声“乖”就能当什么事情都是过眼云烟,一笑置之了么?

不,我没这个肚量!

“我不要!”我别过头,口气恶狠狠的。

高福一怔,轻叹了口气,对我语重心长道:“姑娘就收下吧,别同四爷呕气,否则最后受苦的还是自己。”

高福的话让我觉得好笑,我一个做奴婢的怎么敢和主子爷呕气?

“拿回去,我不要!”我很有气节地重申。

高福见我不肯收,于是便把药瓶放在枕头边,这无疑让我更加气愤。他听不懂我的话是不是!我也顾不得自己现在正伤痛在身,拿起药瓶就往高福手里塞。铁了心,就算痛死,这药我今天横竖是不会收的。

偏偏高福也是固执得可以,怎么着就是不肯接手。你推我搡下来,我用力一大,结果不小心牵扯到下身的伤口,我经不住痛,手一松。

“咣当——”

药瓶滑落,碎了一地。

我和高福谁都没有说话,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慌。

浓郁的药香弥漫了整个屋室,仿佛把空气都冻结了。

我终于冷静了下来。我知道,我又闯祸了,更甚者,还连累了无辜的人。

药瓶碎了,高福回去该怎么向四阿哥复命?四阿哥会不会也同样给他一顿板子?高福不曾开罪过我,我何必为难他?他甚至还在四阿哥要罚我板子的时候为我求过情。

“麻烦福公公回四爷的话,就说他的赏我收下了。”我四肢无力地埋头枕间,长吁一声,“奴婢……谢四阿哥的赏。”

对于四阿哥,除了领赏谢恩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意萌(1)

嘶——好疼。

我佝偻着腰,脚下迈步艰难,不得已只好伸出一只手抵着墙,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珣玉,要不要我扶你去膳堂?”瞧见我寸步难行的样子,小春主动走了过来。

“不了,我不饿,下午还要­干­活,我想回房里歇会儿。”一清早坐在凳子上洗衣服就像坐在钉板上似的,洗得我冷汗直冒。后来实在熬不住了,只得站起来洗,一上午下来,早把我折腾得胃口尽失,现在一想到还要坐着吃饭,我就觉得恐怖。什么叫坐如针毡,我今天算是亲身领教到了

“那我扶你回房吧。”小春搀住我的胳膊,就要往寝房的方向走。

“小春,你到底走不走?”走在前头那群宫女里有一个人回头对小春叫道,语气里带着几许不耐烦。

“我扶珣玉回房,你们先……”

“小春。”我出声打断小春的话,朝她无力地摆摆手。“我自己能回去,你跟她们去膳堂吧。”小春的好意我心领了,可如果因此害她吃不上饭,那我就太对不起她了。

小春看看我,有点不放心,再瞧瞧那边,同行的人正催促她快点过去。

“那……我先走了。”

我点头,给小春一个释然的微笑,告诉她不用在意,我真的可以自己走回房。

我扶着墙,一步一顿,走得很痛苦,仿佛每前进一步都要把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全部用尽了才行。

经过这些日子,我什么也不想了。挨饿受冻,洗衣挨打,我什么没经历过,最糟糕不也就这样了?说不准,我莫名其妙地来了也就莫名其妙地回去了。

不过,四阿哥那二十大板确实叫我吃足了苦头。

其实那晚高福刚走,当我趴在床上,稍微一动,下身就是要人命的痛时,我就后悔了。四阿哥让高福送来的药要是能用在我身上总比砸在地上白白浪费来的好吧?高福说得没错,同四阿哥赌气,到头来吃苦受罪的还是我自己。

我唯一庆幸的是,红霜姑姑并没有对我来个落井下石,隔天一早,她派人给我送来了疗伤的药膏,还准许我休息三天。

如果我因此而表现得沾沾自喜,那只能说我在洗衣房的这半年多都是白待了。

红霜姑姑会对我仁慈,但她对我的仁慈也仅限于此。三天过后,该下床­干­活的还是要下床­干­活,向来,宫廷里重疾缠身的太监宫女最后的结局只有被人抬出宫,被宫廷永远地抛弃——因为皇宫里从来就不养没用的人。

诚然,这样的对待未免太过冷酷无情,可是,我明白,宫廷制度如此,红霜姑姑对我,已算是仁至义尽。

我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自嘲的苦笑浮上嘴角。我这副饱受摧残的­肉­身竟还没被我自己折腾死,果真是顽强得不可思议……

我好不容易走到寝房的门口,正想推门进去,忽然感觉头顶上盖下一片­阴­影,我抬起头,推门的手停在半空,整个人愣住了。

“终于让我找着你了。”男人大手一揽,顺势推门把我带进屋内。“发什么呆呐。”他奇怪地看着呆若木­鸡­的我。

“啊!好痛!”直到下身传来一阵刺痛,我才回过神来,望着眼前傲气十足的男人,哭笑不得。

这十四阿哥呀,英雄救美的动作还是那么缺乏技术含量。

意萌(2)

十四阿哥意识到自己弄痛了我,于是马上松开搂住我腰间的手,改去扶我的肩膀。“怎么那么不小心……”只听他口中小声喃喃。

唉,我无语了。

我本是打算坐下的,可是,按照我现在身体的状况是不允许我这么做的,而且,刚才一路走回房,我已是­精­疲力竭,两脚打飘,所以,在站和坐都不行的情况下,我只能选择趴着,在床上趴着。纵使我这样的行为很不合时宜,或者说是于礼不合,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下午还必须洗很多衣服,眼下要养­精­蓄锐。

我刚在床铺上躺下,舒心地吁了一口气,一道身影也利索地跟着翻身上床,躺在里侧,如入无人之境。

十四阿哥一气呵成的动作把我惊愣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这……这好像是我的床吧。但又转念一想,我似乎根本没有计较的资格。这整座皇宫都是他爱新觉罗家的,何况是洗衣房里的一张床?成,他十四爷爱躺就躺,躺哪儿都随他高兴,我管不着。

“听说你被人打了。”十四阿哥两手枕在脑后,望着屋顶的天花,口气淡淡的。

“十四爷的消息还真灵通。”我脸朝外讷讷道。敢情全世界都知道我被打了二十大板?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呐。

“伤得严不严重?”十四阿哥的言语里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关心。

唉……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二十大板啊,您说严不严重?

“我瞧瞧。”见我久久不说话,十四阿哥­干­脆坐起身,作势就要掀我的裙子。

他想­干­什么!十四阿哥毫无顾忌的举动着实把我吓得不轻。“不行!”我惊叫,直觉就往床外躲去,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碰。

“啊!”谁料我这么一闪躲,人在床沿扑了个空,重心一歪,整个身体就直接向床下滚。要命,这下肯定摔得伤上加伤,不痛死才怪。掉下床的一瞬间,我悲哀地想。

然而,预期的疼痛却并没有来光顾我的身体——男人的手臂及时地圈住了我。

“不让瞧就不让瞧,用不着那么激动。”十四阿哥把我捞回床上重新趴好,听他的口吻,好像做错事的人是我。

我激动?!我怎么能不激动!心底刚冒出的一丝丝感激,刹那间灰飞烟灭。我一个姑娘家伤在那种地方怎么可以随便让男人看的!

再说说,我这一身的皮­肉­伤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你四哥赏的?为的,不就是我走了霉运无巧不巧撞见你那个当皇太子的二哥和洗衣房里的宫女乱搞男女关系!

可能是一直以来压抑得太久,而十四阿哥的话就像是压在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眼眶一热,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为什么找上我的总没好事?想起之前遭遇过的那些事,我越发觉得自己凄惨,眼泪越掉越多,终是哭得稀里哗啦,又是泪水又是鼻涕的。

一条手绢垂在我眼前,十四阿哥皱起眉头看着我,脸上尽是嫌恶的表情。“丑死了,拿去擦擦。”他别过脸,对我眼涕交纵的脸惨不忍睹。

我一听,觉得更伤心了,不客气地扯过他手里的手绢,重重擤了一下鼻涕,边哭边大声抱怨:“我为什么不能哭?这里吃不饱,穿不暖,成天洗不完的衣服,还要随时挨板子,就连哭……都要被人嫌丑!”

这里根本就是地狱,丝毫看不见希望和光明!不让我哭,我偏偏就是要哭!

哭着哭着,眼睛无意中瞥见十四阿哥右手掌大拇指和食指间的胯口上有一抹暗红,我猛地止住了眼泪。

“怎么不哭了?”

哭声蓦然停止,十四阿哥转过头,神情不解。

“你的手怎么了?”我抽泣着问。

十四阿哥不以为意地瞄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伤口,轻描淡写道:“早上骑马练箭的时候,不小心给弓弦割的。”

我抹抹眼泪,支起身,伸手取过放在床头的木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药罐和一卷白布。

“想不到你这里的东西还挺齐全的。”十四阿哥挑了下眉毛,自认很有幽默感地调侃道。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征得他的首肯,便直接用手指从药罐里蘸出些药膏,径自在他的手掌上涂抹。伤口不大,却伤得很深,还在往外渗着血。“这叫百病成医,十四爷一定听过。”药膏和白布都是我处理自己的伤口时用剩下的。

“这是你的?”趁我抹药的当口,十四阿哥也没闲着,另一只手执起我胸前的玉佩,放在眼前端详。“挺­精­致的。”

我微微一愣,这玉佩一定是刚才我滚下床时从衣服里掉出来的。我没有说话,只是从他手里拿回玉佩,塞进内衫里藏妥当后,低头继续为伤口裹上白布。

十四阿哥失笑,笑我的幼稚:“我只是看看,没想抢你的东西。”

“谁知道……”我含糊咕哝。

在白布的尾端打了个节,把药罐和多余的白布放回木盒子里,我又重新趴回床上,经过刚才的一场大哭后,心里觉得舒服多了,虽然ρi股还是疼得要命。

“你说我们这算不算同病相怜?”十四阿哥举起被包扎好的手掌朝我摇晃,漫不经心地笑着。

“呵……”我被他的模样逗笑,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十四阿哥呀,总有让人又哭又笑的本事。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意萌(3)

我理不清自己对十四阿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或许是因为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后,太久没有尝到被人关心爱护的滋味了,所以一旦有人对你好,给你温柔的时候,你就会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再也舍不得放开。

是感动?是感恩?抑或是别的什么。

尽管这股莫名的感情在我心里正一天一天变得浓烈,尽管至今我依然弄不清这份感情到底是什么,但我不得不承认,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期待每次与十四阿哥的见面,会为能见到他而欣喜,纵使回想起第一次与他相遇时的情形,那并不是一次令人愉快的经历。

“豌豆黄,杏仁酥,绿豆糕……”我数着食盒里­色­相诱人的点心,笑着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感到幸福极了。

“十四爷今天给奴婢又带了不少好东西。”我转头对坐在我身旁的十四阿哥说道。

十四阿哥笑而不语,仰头望着蓝天,如同往常给我带点心来时一样,坐在石阶上,陪着我吃东西。

我顺着十四阿哥的视线抬头望去,蔚蓝的天空中,白云朵朵,缓慢飘移,仿佛近在咫尺。直到你想伸出手去碰触,才会发现它们其实离你很远。

我侧过脸瞧着十四阿哥专注入迷的样子,再低头看看捧着食盒的自己。华服锦衣的皇室子弟,意气风发的龙子龙孙,怎么看都觉得和我一个低贱卑微的洗衣宫女是两个世界的人。

香甜可口的点心嚼在嘴里,失去了往日的美味,形同食蜡。

第一次,我有了自卑的情绪。

“十四爷为什么对奴婢那么……好?”容忍我在他面前放肆,还给我带吃的,说是免得我饿得发晕又闯祸受罚。

十四阿哥一怔,旋即笑道:“我四哥打了你,兄债弟偿,情理之中。”

心头倏地涌上一阵失落,把我的胸口堵得难受。

原来是兄债弟偿呀……

呵……我暗笑自己愚蠢。我在期盼些什么呢?难道要十四阿哥说他是因为喜欢……

我骤地怔住,被自己的想法吓呆了。我在乱想些什么?这不是我该有的妄想!

我放下手里的食盒,站了起来,拍去落在衣服上的点心屑,向十四阿哥福身行了个礼。“奴婢做错了事,主子罚奴婢是应该的,十四爷没有亏欠过奴婢什么。”从来就没有……

说完,我转身便走。

“珣玉?”十四阿哥一个跨步挡在我身前,拦住我的去路。“玉儿?小玉?”他又唤。

任凭十四阿哥怎么唤我,我都是低着头不说话。我只求他快点让开,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心里的那股酸涩快要让我窒息了。

“……你哭了。”我的下巴被人托起,十四阿哥的话语里有着迷惑。

“我没哭!”我怎么可能会哭!可是,为什么十四阿哥在我眼里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影子,我努力地想把他看清楚,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温热的指腹抚上我的眼角,沾染上潮湿的水珠。“那这是什么?”

“风太大,沙子吹到眼睛里了。”我推开他的手,难堪地撇过头,情急之下,随便找了个借口。

十四阿哥露齿而笑。“我帮你吹吹。”说着,他就要低下头,那张朝气蓬勃的俊脸瞬间在我眼前放大,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十四爷是在耍着奴婢玩吗?”就像耍猴,斗蛐蛐儿一样,为的是一时兴起,图的也只是一时的高兴。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十四阿哥挑眉反问。

“难道不是吗?”我愤愤不平地望着他。

十四阿哥一脸错愕,但即刻就像是恍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缓缓地笑了。

“傻姑娘。”他伸手把我揽进怀里,拭去我颊边滑落的泪珠,抵着我的额头轻声说道:

“往后要哭,只能哭给我一个人看。”

身世(1)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

望着十四阿哥轮廓分明的侧脸,咫尺的距离,如此接近,脑海里突然没由来地闪现出这句话,我无声地笑了。

倘若佛祖他老人家并非诳语欺人,那么按照这样的比例换算下来,人活在世上一辈子几十年的光景岂不都用来忙着回头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一个人笑什么笑得那么高兴?”十四阿哥瞧见我嘴角的笑容,好奇道。

“奴婢在想自己上辈子都做了些什么。”从天马行空的思绪里回神,我实话实说。

“哦?”十四阿哥轻笑出声,伸手拂去飘落在我肩上的桂花花瓣,又问,“那你上辈子都做过什么?”

“一事无成呐。”我无奈感叹。大把大把的宝贵光­阴­都用在扭脖子回头上了,哪还有时间­干­别的?更别提,五百比一的比例,换来的还只是形同陌路的匆匆一面?

十四阿哥哑然失笑,对我的回答不置可否,只是将垂于我胸前的发辫握在掌心把玩,一派慵懒闲适的神情。

午后的暖阳洒落在十四阿哥身上,金黄|­色­的光芒与他奇异地融为一体,和谐得仿若浑然天成,本该如此。十四阿哥低头专注地抚弄着我的发尾,像是主人正充满疼惜地抚摸着猫儿身体上柔软的毛发,动作暧昧得……

我脸猛地一热,迅速从他的掌中抽回辫子,人“嗖”地一下站了起来。

十四阿哥抬头,不解地凝视着我,那眼神迷茫而……诱人。

“那个……那个……”我结结巴巴,只觉得有两团火焰正在自己的脸颊上燃烧,而且越烧越旺,越燃越烈。“奴婢要回去了……那个……十四爷也早些回宫吧。”

不等十四阿哥反应,我拔腿就跑,样子极其狼狈。

我一路奔跑,一鼓作气,片刻不敢停下,直到洗衣房在望,这才放缓脚步让自己喘口气。

“珣玉!”冷不防背后有人出声。

我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是腊梅。

“你去哪儿了?”腊梅走到我身前,劈头就问。

“呃……”我拼命想着搪塞的理由,忽然灵光一闪。“我中午吃多了,四处走走……散散步……”

“散步?”腊梅似是不信我的说辞,用宛如X­射­线般能穿透一切物体的目光探究地把我从上到下彻底扫视了一遍,然后,她撇了撇­唇­,说道,“人要是都能像你活得这般没心思就好了。”她不­阴­不阳的口气显然说的是反话。

我嘿嘿笑了一声。“腊梅姐,我去­干­活了。”这种冷嘲热讽的阵仗反正我已经习惯了,装傻充愣还不会么?

见腊梅没再说什么,我赶紧闪人。小跑进后院,拿上木头凳子和装满脏衣服的洗衣盆,我不声不响地溜到洗衣池边,宫女们三两成群地围坐着,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小声交谈着。我挑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悄悄坐下,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我后,开始动手打水洗衣服。

洗衣宫女的生活其实是很简单的。洗衣、吃饭、睡觉,一天下来不外乎是这三件事,偶尔得了空,再做一些针线或刺绣的活儿,周而复始,简单枯燥,即使熬到能出宫自由的年纪,那也已是明日黄花,青春不再了。

窝在小小的洗衣房里,最后的结局或是形单影只,孤独终老,或是嫁个鳏夫走卒,了却余生。但是,如果能被皇帝看上,结果就大大不同了。就算只是赐封个级别最低的答应,那好歹也是皇帝的老婆,至少一辈子住在紫禁城里有人侍候,吃穿不愁是吧?侍候人和被人侍候,差太多了。再说,碰上运气好的话,生个皇子,更是母凭子贵,从答应连跳三级成为妃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莫怪良妃一夜凤凰会成为众人艳羡的对象,也莫怪每个人都想进宫去“开开眼界”。

我夹了一筷子白菜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嚼着。天天都在­干­体力活,人特别容易饿呐。

“快看,小彤……”

安静用饭的膳堂里忽然激起了小小的­骚­动,羡叹声和议论声顿时交织一片。

我抬头望去,婉琳领着一个小宫女一前一后从膳堂门前走过,小宫女的手里衣服捧了满满一叠,估摸着大概是要随婉琳进宫送衣服。

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和婉琳一道进宫是件好事呢?对于小彤,我只有投以无限的同情和惋惜。进宫送衣服确实是“开眼界”的好机会,但和婉琳一起进宫送衣服就不一定是件好事了。

在床上养伤的那三天,我想明白了不少事。就拿我挨的二十大板来说吧,假如那天逮着我的是皇太子而不是四阿哥的话,这事情恐怕就不是二十下板子能打发的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四阿哥救了我,我还有小命在这里吃饭喝汤,是他用二十大板替我换来的。

听说九月南巡,皇上的御驾到了德州,却因为皇太子染疾不宜长途跋涉,只好起驾回銮。染疾呀……上次瞧皇太子殿下办那事儿的时候倒是一点也没含糊嘛。

婉琳是什么时候同皇太子好上的?是南巡的时候?或是更早?宫女私通是重罪,婉琳这么做太冒险了。不过话说回来,皇太子可不是一般的人,在皇太子身上孤注一掷是值得的——现在的皇太子便是未来的皇帝,只是令人唏嘘的是,婉琳可能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皇太子永远都没有当皇帝的命。

身世(2)

婉琳和小彤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膳堂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

我轻叹了一口气,埋头扒了几口饭,随便找了个借口,回房待着去了。

婉琳和皇太子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撇开苛刻的宫规,旁人也无权置喙什么。那我和十四阿哥之间又算什么关系呢?

恋爱?皇子和宫女谈恋爱,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好笑。谈恋爱不应该都是浓情蜜意、海誓山盟一番的吗?十四阿哥从来没有承诺过我什么,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十四阿哥对我,不过是一时新鲜,逗着我好玩呢。况且,在我仍一心一意想找机会回到现代的前提下,我是不该在这个时代留下任何牵挂的。

这里有什么好呢?没有父母陪在身边,没有电视电脑,没有百货商店,就连每个月大姨妈来访,都找不到一包卫生棉可以用!

对,我要早点回去,比在待在这里吃苦受罪要强多了。

于是,我开始刻意回避十四阿哥,不去想他,也不去见他。我以为,遗忘应该是件很容易的事,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简单,我对十四阿哥是如此,十四阿哥对我……应该亦然如此吧。

这些天,我总是有意无意地从其他的洗衣宫女那里探听当初珣玉从树上摔落时的情形。我想上次捡毽子的时候,可能是某些必备的条件没有具备,所以我才没能如愿以偿地摔回到现代去。

条件,条件,是哪些条件呢?我一连几天问下来,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姑娘留步。”

我正要到后院的井边提水,一个太监打扮的少年叫住我。

“叫我吗?”我指着自己,觉得奇怪。这人我好像不认识啊。可是再仔细看看,怎么觉得有点面熟?

“姑娘,我是十四爷跟前的高安,在十四爷屋里见过姑娘一面的。”

听到“十四爷”三个字,我身子一震。“公公……有事吗?”我想起来了,第一次遇见十四阿哥那回,就在我不知死活地与十四阿哥剑拔弩张的时候,正是眼前这个叫高安的小太监闯了进来。没错,那时十四阿哥是唤他高安来着的。

“十四爷请姑娘去一次。”高安道。

“我有事正忙着,恐怕没法子跟公公去。”我提起水桶,转身就走。

“姑娘——”高安急忙快步走上前,拦住我。“就随我去见十四爷吧。”他压低腰背,软言恳求。

唉……好吧,与十四阿哥说个清楚也好。

我跟在高安后头走着,一路上,心里一直在想,等会儿见到十四阿哥要同他说些什么。然而,直到十四阿哥出现在我眼前,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把你戴在脖子上的玉佩解下来给我。”不用我为难,十四阿哥见到我,自己先开口了。

我一愣,不明白十四阿哥把我叫来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我一来他便问我要玉佩。

我护住前胸,犹豫着是不是要听他的话把玉佩给他。

“乖,玉佩借我,一会儿就还你。”

今天的十四阿哥有点不同寻常——异于寻常地严肃,这让我产生了恍惚见到四阿哥的错觉。

我无言解下颈间的玉佩,递给他。

十四阿哥取过玉佩,回身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榕树下。我这才发现树下一名中年男子背对我站着。中年男子一身石青­色­的补服,头戴缀朱纬饰顶戴花翎的冬朝冠,俨然朝廷官员的打扮。

中年男子乍见到十四阿哥手中的玉佩,一脸震惊,他又抬头朝我这边看过来,脸上的表情瞬间转为欣喜。

十四阿哥同中年男子说了什么,然后留中年男子在原地,自己向我走了过来。

“怎么了?”我茫然地问。我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事与我有关。

“玉佩收好。”十四阿哥将玉佩为我重新戴回脖子上,转身在高安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后对我说道,“先跟高安回去,我明天去找你。”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身世(3)

回到洗衣房,我一个人呆坐了许久,脑袋里反复重现方才发生的事,一颗心上下忐忑,安定不下来。我拉出挂在颈间的红绳,对着串在红绳上的玉佩瞪眼瞧了半天,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十四阿哥异常的举动必然同这块刻着“珣”字的玉佩脱不了­干­系。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了大半宿。隔天早上起来睡眼朦胧,哈欠连连,迷迷糊糊地吃饭,迷迷糊糊地­干­活,一整天都浑浑噩噩的。

入夜时分,十四阿哥差高安送来一套藏蓝­色­的长衫催促我换上。我从高安手里接过衣服,满腹狐疑,这衣服我太熟悉了,因为我每天都得洗上厚厚十几打。

虽然我深切地认为事情似乎正朝着越来越诡异的方向发展,但我还是乖乖地换上高安拿来的衣服,跟他去见十四阿哥。

黢黑的夜空月隐星稀,石砖铺成的秘道上,高安提着羊角宫灯走在前头,略显苍白的侧脸在灯火里时隐时现,落地的步伐轻得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寂静的夜­色­里,只有那昏黄的烛光在黑暗中缓缓前行,飘忽不定,仿如鬼火游移,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高公公……”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高安身子蓦地一顿,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怎么了?怎么了?我被吓得不轻,慌忙抬头张看。

这时,月亮从厚密的云层里慢慢探出头,驱散了静夜的漆黑,眼前的一景一物渐渐清晰明朗起来。秘道的尽头,一辆马车停驻在拱门外,男子背对着我站在马车边,负手凝思,似是等候了多时。

心底涌上一股澎湃的情绪,把胸口涨得满满的,感情比理智更快做出了反应,我抬起脚,跑了过去。

“才一日不见,小玉对我的思念就如此强烈,实在大为出乎我的意料。”十四阿哥稳住我几乎是飞奔而来的身体,醇厚的嗓音带着笑谑。

不理会他的揶揄,我苦着脸扯了扯身上的袍子,一开口就是抱怨:“为什么我非得穿成这样不可?”当宫女已经够悲惨的了,为什么我一个姑娘家还要假扮成太监?是的,十四阿哥遣高安送来的是一套太监的衣服。

“不错嘛,高安的衣裳你穿着还挺合身。”十四阿哥噙着笑意打量我,答非所问。

嘿!怎么说话呐,就算是夸奖也不是这么个夸奖法的吧。我不满地瞪着十四阿哥,无声抗议,眼角的余光瞥见侍立在一旁的高安偷偷低下头窃笑不已。

“走,跟我出城。”十四阿哥牵起我的手,作势要上马车。

“等等……”我拉住他的手臂,想把话问清楚。“出城?”宫女好像是不能随意出皇城的吧。

“对,出城。”十四阿哥点头。

“出城去哪儿?”

“随我去就知道了。”

嗬,多酷的回答,摆明是在敷衍我。“我不去。”宫女私出皇城是违反宫规的,万一被守门的侍卫查出来,那是要掉脑袋的!

十四阿哥看出我的顾虑,一边用手理平我襟前的衣领,一边保证道:“别担心,你这模样没人能瞧得出来。”

那可不一定!我怀疑地瞅着他,显然不信他的话。

人不能抱有侥幸心理,何况是面临眼下这攸关我­性­命的大事?我承认,我的胆子比绿豆还小,这么冒险的事我不做。

“珣玉!”见我转身要走,十四阿哥一把擒住我的手腕,硬是把我拽了回来。“不要闹脾气。”

谁闹脾气了?我大感冤枉。什么事儿都故作神秘地不对我说明白,现在又拉着我去做搞不好要杀头的事,我怕死不想做还不行么!

我仰头瞪着十四阿哥,倔强地与他对峙。十四阿哥俯视着我,乌黑的眼眸里透露出的也是不肯退让半步的坚决。

身世(4)

我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对于这种几近无理的强迫,我大可以很有个­性­地甩头就走,毫不理睬,然而,面对眼前的十四阿哥,我……­性­格不起来。

十四阿哥是皇族宗室,是连达官贵人见了都要点头哈腰自贬三分的皇子,而我,不过是一个洗衣房的下等宫女,是奴,是婢,任人使唤,惟命是从。宫女是不允许有尊严,不允许有自我的,在这个时代的人的认知里,宫女甚至连人都不是。皇子和宫女之间的差别,犹如云在天,泥在地。身为尊贵的皇子,十四阿哥对我的包容已经……够多了。

我叹了口气,敛下眼睑,从僵持不下的对垒中退下阵。“能不能……不去?”垂头盯着十四阿哥腰间悬着流苏的翠玉佩饰,我小声地讨价还价。

“不行。”不容违逆的回答,语气却明显软化了许多。

“能告诉我去哪儿吗?”要是把我拐出皇城卖了怎么办?

“去了就知道了。”十四阿哥固执得很,不说就是不说。

唉,我认输。

十四阿哥扬手,高安即刻快步走了过来,在马车边蜷伏下身体。十四阿哥踏在高安的背上,跃身坐上马车。“上车。”他转过身,朝我伸出手示意道。

要我把高安的身体当台阶踩?望着弓起背脊,恭顺地伏跪在地上的高安,我的脚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我既不是嫔妃格格,也不是大臣千金,这种把人当东西踩的“主子”待遇,我承受不起。

“高公公,你起来。”我对高安说道。如果我今天真的一脚踩了下去,晚上我一定会睡不着觉的。

高安闻言抬头,怔怔地看看我,又怔怔地回头看看十四阿哥,不知在想什么,迟迟不见他站起来。

不管了!高安不给我让地方,我自己从前面照样能上去。不就是上个马车么,有什么难的?

我一手抓紧车辕,另一只手撑住车板支起身体,左脚上抬,想跨到马车上去,可无论我怎么努力,总还是差那么一点。我双脚离地,人尴尬地悬在半空,上也不成,下也不行,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两条手臂支撑着,手臂的酸痛感越来越强烈,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快拉我上去啊!”我忍不住朝坐在马车上一动不动的十四阿哥大叫。他没看到我爬得很辛苦么?

“麻烦的女人!”

一声低咒拂过耳畔的同时,我一个眼花,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待视线再度恢复清明的时候,人已经马车里了。

呼——终于上来了。大吁一口气,两颊因为刚才屏息使力而一阵阵发烫,就连耳根也是热呼呼的。

上车的过程虽然难看狼狈,但好歹最后还是爬上来了。“为什么我一定要扮成太监?”我低头整理衣衫,对自己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仍旧不太习惯。

“因为我们要出皇城。”十四阿哥简明扼要,说了等于没说。

“为什么不扮成宫女呢?”本­色­演出,保准演技­精­湛,更不用担心中途会出纰漏。

十四阿哥一愣,估计是没有料到我竟会问出那么愚蠢的问题。“胡扯什么……”他轻斥了一句。

哦——我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他十四爷也清楚宫女是不能出皇城的呀。

我举起双手扶正头上歪斜的帽子,忽然觉得好笑。“这算什么?浑水摸鱼?”我笑问十四阿哥。呵,我这么鬼鬼祟祟,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十四阿哥放下车帘,倾身靠了过来,他结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抚过我的额头,修长的手指将我散落两鬓的碎发拢至耳后在帽檐下藏好。

“不。”他嘴角噙笑凝视着我,扬眉纠正道,“这叫瞒天过海。” txt小说上传分享

身世(5)

尽管有十四阿哥事先的准备和安排,我也相信假如真被城门的守卫盘查出来,十四阿哥断然不会弃我不顾,可是,要我做到坦然自若,一点都不担心,完全是不可能的。

直到马车顺利地通过例行的盘查,驶出东安门,在平坦的街道上疾行,我才稍稍松开膝头紧紧交握的双手,冰凉的手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蒙上一层潮湿的冷汗。

宽厚的大掌覆在我的手背上,温暖的热度丝丝沁入,赶走了颤栗的冰冷。“瞧你紧张的……”十四阿哥低笑,握着我的手更收紧了些。

彷徨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温暖,不会有人舍得拒绝。“胆子小,没办法。” 我露出一抹微笑,十分无辜。

十四阿哥­唇­边的笑意更深,伸出另一只手,将我的双手包裹在掌心,说道:“小时候贪玩,成天想着出宫看看,偏偏皇阿玛又不许,所以只好缠着八哥、九哥、十哥他们偷偷带我出宫,每回偷溜出去用的都是这个法子,从没出过错儿。”

“不一样的……”难言的寞落浮上心头,我轻声讷讷。皇子怎能和宫女相提并论?

“怎么不一样了?你……”十四阿哥话语一滞,明朗的笑容旋即从脸上隐没无踪。

我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直视着我的眼眸,咬­唇­不语。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躲我?”十四阿哥托起我的下巴,不许我回避。“如果不是我唤高安去找你,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见我了?”

一辈子……我在这个时代会有一辈子吗?我不过是一缕在时光洪流里迷失方向的魂魄,误入这个三百多年前的朝代,占着别人的身体,为了在陌生的环境中生存而拼命挣扎,我活得很累,我有资格去妄想一辈子吗?

望入十四阿哥墨黑的眸子,我禁不住猜想,他瞳眸里倒映的那抹身影,真的是我吗?在他的眼里,我又是怎样的一番模样?粗布的衣裳,平凡的容貌,卑贱的身份……他眼中的我,卑微如斯,无所遁形。

“奴婢……只是个宫女……”酸涩的感觉涨通了眼眶,我闭上眼,喉间已有些许哽咽。

“宫女又如何?只要我——”话才说了一半,十四阿哥蓦地止住。他深深凝睇着我,似是有千言万语在心,却不得不克制忍耐,启口难言。“罢了。”他叹息一声,将我拥进怀里。“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我正想开口问十四阿哥,马车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爷,到了。”高安的声音隔着帘子传进车里。

十四阿哥放开我,一脸认真地对我说道:“不用怕,有我在,没什么好担心的。”说完,他牵起我的手,掀开帘布,带着我一道下了马车。

马车是在一所宅院门前停下的。屋檐下,月白的纱灯高高悬挂左右,门上的红漆应该是才上过不久,在灯火的照明下泛着微微的光泽。嘴里衔含门环的狮头铺首怒目圆睁,昂首于五行五列的门钉间,就如同是威武的门神,镇守家门,驱恶避邪。

眼前的人家说不上豪华气派,却也不可小觑,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普通百姓的宅第。

高安先行前去叩门,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仆,他似是早有预料,一见到高安,还有站在高安身后的我和十四阿哥,马上就把我们迎了进去。

我们跟着老仆一路直走,直至被引到一幢大屋前才停下脚步。大屋的房门敞开,里面灯火明亮,与屋外的夜­色­对比鲜明。屋子里,身穿灰­色­长衫外罩一件深褐­色­滚边夹袄的中年男子在堂前不停地来回踱步,他时而抚须,时而双手交握于身后,步态焦躁。

我轻轻扯了一下十四阿哥的袖子,目光诧异地睇着他。屋里的这个人不就是上回十四阿哥差高安叫我过去向我借玉佩时见到的那位朝廷官员么?那时候,虽然隔着些距离,但他的身形我是不会认错的,唯一不同的是,他原先穿在身上的官袍现今换成了一袭便服。

身世(6)

十四阿哥没有解释,只是握紧我的手,无言地给予抚慰。

我想,我该相信十四阿哥——因为他值得我全然地信任。

引路的老仆在中年男子的耳边低声提醒了一句,中年男子这才猛地顿下脚步,朝十四阿哥和我这边看了过来,发现十四阿哥和我站在纜­乳­芟拢他赶忙跨步走近。

“十四爷。”中年男子向十四阿哥行过礼,正要请十四阿哥进屋,视线突然落在我身上。“这位公公……”他又仔细看了看我的脸,脸­色­倏地一紧。“是……她?”中年男子侧头询问十四阿哥,声音有些许颤抖。

十四阿哥颔首,中年男子的脸上顿时跃上喜­色­。“这回一定不会错了,一定错不了……”他以拳击掌,不禁喃喃自语。“对了……”他像是忽而记起了什么似的,对一旁的老仆大声催促道:“老万!快去请夫人过来!快去!”

中年男子回过身,见十四阿哥注视着自己,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急忙向十四阿哥恭请道:“十四爷,赶快屋里请。”他的目光掠过十四阿哥和我相扣的十指,人愣了一下。

我难堪地想抽回手,谁知却被握得更牢,十四阿哥反倒是一片坦荡的神­色­,把中年男子偷偷的打量照单全收,自顾自地牵着我进屋。

这让我不禁觉得有些气恼,暗暗在衣袖低下用力掐了一下十四阿哥的手,十四阿哥一吃痛,自然不得不松手。

不放是吧,姑娘我有姑娘自己的办法。我嗔了十四阿哥一眼。

你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十四阿哥微微眯起双眼,用眼神回道。

我赌气地移开眼不看他。胆子是培养出来的,反正我在十四阿哥面前早“原形毕露”了,不差这一次。

“珣儿……”一声女人的轻唤在门口响起,我循声望去,一名四十左右的贵­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我看清了那贵­妇­人的容貌,心下不由一怔,贵­妇­人眉宇间的那股清秀之气,我似乎在哪儿见过。

“珣儿,我的珣儿。”贵­妇­人撇开丫鬟的扶持,笔直地朝我走过来,她像是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一把抓住我的手,眼泪流了下来。“珣儿……珣儿……”她抬手轻轻抚摸我的侧脸,不断重复着。

一个柔弱似水的女人在我面前哭得泪如雨下,我没有办法不心软。“夫人……”我想我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珣儿,我是你额娘啊,你不认得额娘了吗?”贵­妇­人闻言,受伤地望着我,眼泪掉得更多。

额娘?这两个字像是两颗炸弹,在我脑袋里“轰”地一声炸开了。

我僵硬地转过脖子,看向十四阿哥,他一脸肃然,朝我点了下头。

“额娘?……”我无意识地吐出两个字,感到莫名的头痛,谁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夫人您先不要哭……”

“珣儿,我不是什么夫人,我是生你的额娘啊,你是不是怪额娘这十多年没能好好照顾你,不认额娘了?”贵­妇­人哭得眼睛通红,泣不成声。

“夫人,珣儿尚不知晓自己的身世,我们慢慢告诉她,你莫要心急。”中年男子走至贵­妇­人身旁,轻声安慰。

贵­妇­人哭泣的眼,中年男子喜中有忧的叹息,交叠在一起,搅得我脑子里一团混乱。他们说,他们是我亲生的父母,我是他们失散的女儿……

“珣玉?”有人轻拍我的脸颊,把我从茫然的混沌中唤醒。我环顾四周,发觉自己正身处行驰中的马车内。“珣玉?”十四阿哥柔声叫着我的名字。

我环抱住自己瑟缩的身子,主动偎进十四阿哥的怀里,希冀用他的温暖来抚平心底惴惴无措的恐慌。

既然我不是酒醋房醋匠的女儿珣玉,那我又是谁?我到底是谁?

“我们刚才去的……是什么地方?”我仰起头,对上十四阿哥乌亮的黑眸,他漾满柔情的眼神似乎正在向我倾诉,他一直在我的身边,我不是孤单一个人。

十四阿哥低头亲吻上我的眉心,良久才道:“礼部侍郎罗察的府邸。”

完颜(1)

在完颜家的第一晚,我失眠了。

温暖柔软的床铺,绣着­精­致花纹的织锦缎被,触感如此真实,我至今仍不敢相信,我从一个洗衣房的下等宫女摇身一变,变成了娇贵荣华的官家千金。

只因皇帝的一道口谕,前一刻我的双手还浸泡在寒冷刺骨的冰水里揉搓着堆积如山的衣物,下一刻我已在盛满热水的澡盆里沐浴净身,换上旗装,盘好旗髻,坐享奴仆恭敬的服侍。

从天而降的好运来得太快,快得令人措手不及,美好得让人……难以置信。我好似站在十里云梯的顶端向下回望,一飞冲天的高度,看得我心里发慌打颤。

我沉沉地叹了口气,决定不再躺在床上一个人胡思乱想,坐起身,撩开幔帐,窗外的天­色­已经蒙蒙发亮。

“小姐?”一道人影投映在门扉上,轻声的低唤在门外响起。“小姐,您醒了吗?”门外的人好像不确定似的又重复了一次。

“嗯,进来吧。”我一边伸手取过床头的衣衫,一边应允道。

门扉被轻轻推开,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姑娘走了进来,她的名字叫巧月,是完颜夫人指配给我的贴身丫鬟,负责照料我的衣食起居。

巧月有一双圆圆的大眼,一身果绿­色­的长衫穿在身上把人衬托得朝气活泼,看着就觉得讨人喜欢。

“小姐,让奴婢来伺候您更衣。”见我已经下床,正动手给自己穿衣服,巧月放下手中冒着热气的铜盆快步朝我走来。

“哦,不用了,我自己来。”我随口回了巧月一句。衣服我自己穿就好,反正又不是自己不会穿,伺候……就不用了吧。

我自顾自地套上外衣,扣上衣襟前一长排延及腰间的布扣,刚转过身,就见巧月忽然两膝一屈,猛地跪倒在地上,那张活泼可爱的小脸刹时染上一层­阴­霾。

这是­干­什么?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小姐,奴婢是不是犯了错,惹您生气了?”

巧月的声音里满是惶恐不安,显然,她误解了我方才的话。

“当然不是!”我急忙否认,把巧月从地上扶起来。“我只是……”我努力想找出一个比较合适的措辞。“我只是习惯了。你知道的,我以前一个人,从来没人服侍,我自己伺候自己,习惯了。”我本来就是洗衣房的洗衣宫女,既存的事实,也没什么好刻意遮掩的。“我暂时还不打算改变这个习惯,你……懂我的意思吧?”

然而,巧月泫然欲泣的脸­色­并没有因为我的解释而宽慰释然,反倒瞬间变得惨白。“小姐要……赶奴婢走?”

我的老天!我在心里哀号一声。看来,小丫头完全没有弄明白我的意思。

“我怎么会赶你走呢?”我耐心地开导我的贴身小丫鬟。“除了帮我穿衣服,巧月还可以替我做很多事,比如说……比如说……”眼睛倏地扫过梳妆台,我牵起巧月在梳妆台边坐下,拿起台面上的木梳,塞进巧月手里。“比如说,帮我梳头。”之前当宫女,每天编个麻花辫我还能自己应付,可是现在梳的是旗髻,这就不是我自己能力范围之内能够应付得来的了。

巧月是个巧手的丫鬟,在我眼里复杂繁复的旗髻到了巧月的手里,才一刻钟的工夫,一头披散的长发就变成了横长的发髻,整齐地盘伏在头上,整个人看上去也­精­神多了。

漱了口,洗过脸,时辰尚早,于是,我便拉着巧月,要她领我在府里逛逛,姑且就当作是早上做晨练。

“你在府里待多久了?”见巧月对完颜府的院落布局非常熟悉,每一幢房屋住的是谁或是有什么用途她都能娓娓道来,她待在完颜府的日子应该不会短。

“奴婢六岁就来府里做丫鬟了。”

六岁呀,要是摆在现代还是抱着洋娃娃在妈妈怀里撒娇惹怜的年纪……

“这么小的年纪你爹娘舍得吗?”我又问。

“弟弟病了,卖了奴婢,就有银子给弟弟看大夫了。”巧月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是在说一段事不关己的往事。

“你……怨你爹娘吗?”一朝为婢,那就是一辈子都要在这深宅大院里劳役受罪,至死方休。

巧月摇头,莞尔一笑,说道:“奴婢不怨的。卖了奴婢,弟弟的病就能好了,爹娘带着弟弟妹妹们以后都不用挨饿受冻,奴婢觉得高兴。”

我陷入静默,为巧月的善良而动容,对她的好感不禁又多了几分。完颜夫人把这么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指派给我当丫鬟,我是庆幸的,巧月的善良便意味着我可以毫无芥蒂地信任她。

“巧月,我初来乍到,很多事都弄不清楚,我要是犯了糊涂,你可一定要提醒我。”对于完颜府,我是全然陌生的,既然我往后必须在这里生活下去,许多事我是离不开巧月的。

“小姐……”

“好了。”我一甩衣袖,振作起­精­神。“走,吃饭去。”

完颜(2)

为什么一个皇宫醋匠的女儿一夜间竟变成了礼部侍郎家的千金小姐?

对于珣玉的身世,完颜老爷和完颜夫人是这么向我解释的。

完颜老爷年轻的时候,经媒妁之言,听父母之命,娶了家室背景相当的完颜夫人为嫡妻。完颜夫人自小养在深闺,身娇体弱,与完颜老爷成亲后,曾怀过两次胎,但都是未及胎儿成形就不幸流产了。完颜夫人伤心之余,更是每日烧香拜佛,每月到佛寺请愿,只求能诞下一儿半女,承欢膝下。多年后,完颜夫人终于如愿以偿地产下了一名女婴,而那时她和完颜老爷已经成亲整整十年。

日思夜想,盼了这么久才盼来的孩子,完颜夫人的高兴欢喜自是不用多说,虽然只是一个女孩,完颜老爷也是激动不已,毕竟,这是发妻为他生下的孩子。他给女儿取名单名一个珣字,珣者,东方之美玉,给女儿取这个名字的用意是希望女儿能长成为美丽娴静的少女,如玉般玲珑晶滢。

原本,故事的结局应该到此画上完满句号,从此以后小女孩在父母的呵护下健康平安地长大,然而,意外就发生在完颜珣快要两周岁那年。

为了感念上天的恩赐,完颜夫人每遇初一和十五都会带着女儿亲自去寺庙还愿,那天恰逢上元节,寺庙里上香的信徒众多,人潮熙攘,完颜夫人上完香,差丫鬟去捐香油钱,就在这等候的当口,完颜夫人碰巧遇见了出嫁前的闺中好友,多年不见的两人意外相逢,免不了有许多体己话要说,直到丫鬟回来准备动身回府时,完颜夫人这才发现先前牵着自己手的女儿居然不见了踪影。后来,尽管完颜家倾尽全力到处寻找,可孩子就像凭空消失般再无音讯。

完颜夫人为此终日以泪洗面,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深深的悔恨和自责中,一过就是十多年。

再后来……他们找到了我。

为什么他们能这么轻易地认定我就是那个失散多年的完颜家小姐?难道只是因为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珣字?

“不。”完颜夫人摇头,抹着眼泪说道,“你身上的那块玉佩是珣儿一出世老爷就特地请师傅雕凿,珣儿满月那天我亲自替她戴上的。”

我的那块玉……

回想起这几日十四阿哥一连串让人捉摸不透的举动,问我要玉佩,执意带我出宫,事情的前因后果昭然若揭。

洗衣房的洗衣宫女,在­阴­错阳差的机缘安排下,其实是出身官家的千金小姐,这就是所谓的麻雀一夕之间变凤凰么?

“珣儿,快到额娘这边来。”刚步入前厅,就听完颜夫人向我招手道。

我向围坐在桌边的众人一一行礼问安,在完颜夫人身旁的空位坐下。

“以后都是一家人,用不着这般虚礼。”完颜老爷捋须,笑得和蔼可亲。

完颜罗察,我的父亲,不,按照满语,我应该入乡随俗地改称他一声阿玛,对,我的阿玛,完颜罗察,现任的礼部右侍郎,一个拥有一妻三妾和四子四女的朝廷官员。

礼部是司掌国家典仪祭祀以及学校科举的中央行政机构,礼部侍郎,比照现代的说法来讲,就是文化部兼###的副部长,一个没什么大实权的官职,但怎么说也是食朝廷俸禄的二品京官。

“昨晚睡得还惯么?”完颜夫人关切的问候立即让我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桌面上,我的那些兄弟姐妹,嫂嫂姨娘一双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我,一大清早就这么大的阵仗,还真叫人有点承受不了。

“我睡得很好,让额娘费心了。”

压下心中油然升起的紧张,这样的回答应该还算得体吧。

“习惯就好,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一定要同额娘说。”完颜夫人握着我的手,眉目间满是慈爱。

“是呀。”坐在完颜老爷左侧的女人笑着附和道,“你回来了,大家甭提有多高兴,尤其是老爷,昨个儿夜里在我那儿高兴得半宿都没睡着,往后都是自家人,千万别见外。”

面容姣丽的女人话一出口,就见其他两个与完颜夫人年纪相仿的贵­妇­人脸­色­一紧,其中一个还有点咬牙切齿的模样。

我努力把昨天完颜老爷向我介绍过的这些亲人的名字和在座的一张张陌生脸孔对号入座,这女人好像是完颜老爷的第三房小妾——四夫人。

完颜(3)

四夫人一番话语明着是欢迎我归家,实则是在炫耀自己得丈夫的宠吧?难怪二夫人和三夫人一脸吃了苍蝇似的僵硬灰白。

那完颜夫人……据说,她与完颜老爷成亲前可是自幼相识的青梅竹马……

我微侧过头,偷觑完颜夫人。

完颜夫人依然慈蔼满目,泰山崩于眼前面不改­色­的从容镇定,察觉我在看她,她执起筷子替我布菜,还叮嘱我多吃点。

“阿玛!”女子娇柔的嗓音倏地响起,稍微缓解了餐桌上略显沉凝的气氛。

女子离开座位,走到完颜老爷的身后,亲热地环住完颜老爷的脖子,软哝的话音里带着几分撒娇:“阿玛,您的大日子又要到了,这回您想琇儿送您什么呀?”

完颜老爷的大日子?什么大日子?

“只要琇儿送的,阿玛都喜欢。”完颜老爷笑呵呵。

“不嘛,阿玛您一定要说。琇儿要送阿玛喜欢的东西。”

琇儿?啊,我想起来了,完颜家最小的女儿完颜琇,比我小一岁的妹妹。

“琇儿,你别老是闹阿玛,去年你送阿玛的犀角槎杯,阿玛到现在都喜欢得一拿起来就放不下手,只要你送的东西,不管什么阿玛都会喜欢的啦。”对座的三哥完颜……完颜……呃,昨天见过的人太多,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反正就是排行老三的完颜什么的在一旁帮衬道。他和完颜琇是同母所出的兄妹,这个我记得很清楚。

犀角槎杯?那应该是很贵重的东西了,可从这兄妹俩的对话里我还是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是因为去年阿玛不说,我才想了很久,这回我一定要阿玛亲口说,阿玛——你说嘛——”

完颜老爷笑容满面,似乎很享受小女儿的撒娇亲热。能看得出来,完颜老爷是非常宝贝这个小女儿的。

“啊!”琇四小姐像是记起了什么,忽然叫了一声。“啊呀,我真该死。”

我被她这话说得一愣,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就该死了呢?

“珣姐姐。”那双纯真的大眼无辜地望向我,嘴角勾起娇美的笑弧。那笑容很美,但我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珣姐姐可能不知道,下个月是阿玛的生辰,每年阿玛生辰的时候我和哥哥姐姐们每人都会送阿玛一样贺礼。不过,阿玛为官清廉,不喜欢铺张,就算是过寿也只是家里人聚在一起摆个家宴,一般的外人向来都是不知道的。”

外人?哦……原来我是外人呐。

“不对,不对,我的意思不是说珣姐姐是外人……”琇四小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赶忙赔不是,毫无心机的纯稚大眼盈满愧疚。

见宝贝小女儿无心说错了话,完颜老爷当然义不容辞地站出来打圆场。“珣儿,你不要同你四妹计较。她呀——”完颜老爷爱怜地捏了捏琇四小姐小巧的鼻头。“就是像个孩子一样没心眼。”

我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阿玛——”

琇四小姐不依地跺脚,撒娇耍赖的娇态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没心眼?我细细玩味着这三个字。

但愿吧。

完颜(4)

诚如琇四小姐所言,完颜老爷是个行事低调的人。

往年遇上完颜老爷的寿辰,完颜家会在寿辰当日摆上一桌酒席,不邀友也不宴客,小辈们献上给老爷子祝寿的寿礼,然后自家人围坐一桌,关起门开开心心地大吃大喝一顿,这一家之主的寿辰就算是庆贺过了。

尽管琇四小姐的话一半有拍马之嫌,另一半倒也确实是实言。再怎么说,完颜老爷也是朝廷六部的侍郎,官居二品,每年过生日都这么个过法,难怪一般的“外人”会对完颜老爷的寿辰一无所知了。

“外人”不知晓完颜老爷的寿辰实属正常,然而,我已经是完颜家的三小姐,肯定是归结不到“外人”的范畴里的,而且琇四小姐都在饭桌上直接把话挑明了,那么即使我想假装不知道完颜老爷的寿辰也是不可能的事了。既然不能装作不知情,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开始认真思索应该给完颜老爷——我的阿玛送一件什么样的寿礼。

送礼是件礼令人颇为头痛的事,无论古今似乎皆是如此。如何把礼送好了,送得收礼人称心如意,身心愉悦,更是一门大学问。就说这送给完颜老爷的寿礼,送寒碜了吧,难免惹完颜老爷心情不快;可送得太贵重,又怕同完颜老爷为官廉洁不喜铺张的生活作风不和谐了。

几经考量,最后我决定送完颜老爷一匹玉制的奔马。

我问过巧月完颜老爷的生肖,完颜老爷属马,我想送马的话能够代表吉祥的寓意。再者,我认为完颜老爷是一个十分喜欢玉的人,我的名字、排行在我之前的两个姐姐以及完颜琇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是玉石名,可见完颜老爷对于玉石有种特别的钟爱。

不管送什么,我想最重要的是表现一片心意,况且通常像我这样不事生产的官家小姐,买什么还不都是花父母的银子?礼物买得太奢贵,过分攀比了,我觉得没多大必要。

在完颜夫人的亲情赞助下,我带着巧月到棋盘街的玉器行挑了一尊巴掌大小的玉石雕马踏飞燕,预备在完颜老爷寿辰那天奉上,不求一鸣惊人,但求皆大欢喜。

寿礼准备妥当,本以为只要等着寿星过寿那天把东西送出去便万事大吉了,可是完颜老爷这回的寿辰好像并不打算按照往年的惯例来­操­办——今年完颜老爷过寿准备大摆筵席,宴请各位亲友同僚。

于是乎,主院的正堂里,红底烫金的寿字很快高高地悬挂了起来,侍郎府的各处也是张灯结彩,迅速装饰一新。寿筵的请帖都让管家安排了以最快的速度发了出去,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据说能沾上点边儿的亲戚朋友几乎都收到了邀请。

完颜(5)

我说过的,完颜老爷过寿是不请外客的,从这个侧面,至少可以了解到,我的阿玛完颜罗察不是一个喜欢交际应酬的人,因为宴请宾客不但是一种庆祝的形式,更是一种积累人脉笼络人心的社交手段。一个向来不喜欢交际应酬的人突然要摆酒请客,更甚者还有想弄得人尽皆知的趋势,这是不得不令人觉得惊讶的。而在讶异之余,我亦然觉得纳闷,到底是什么诱因促使一向低调惯了的完颜老爷一夜间­性­情骤变的?

直到寿宴当天,完颜夫人天还没亮就吩咐巧月把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穿上新裁的衣裳,戴上珠玉首饰,涂脂抹粉,描眉点­唇­,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呃,不,是光鲜亮丽,然后领着我频频在宾客间穿梭走动,逢人就介绍我是完颜家的三小姐,我似乎有那么一点明白了。

“珣儿,在额娘心里你一直是额娘的女儿,完颜家的孩子,不论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千万不能因此就看轻了自己。”完颜夫人目光柔和,每字每句全是慈母的包容和满满的宠爱。

母亲是永远看不得自己的孩子受一丁点儿委屈的。我恍然明白了完颜夫人默默为我所做一切,那一瞬间,我的眼眶是热的。

见了一上午的亲戚朋友,我有些头昏脑胀,脖子也酸得很,伸手揉一揉,顺带想减轻些头上的重量。

“小姐!”手指才触及发髻上的花结子就让眼尖的巧月拉了下来。

“巧月,我觉得头好重。”满头的发簪、钿花、流苏,压得我脖子都快断了。

“小姐,您再忍一忍,不能让人瞧扁了,奴婢的小姐打扮好了也是个美人,不输四小姐的!”巧月帮我重新摆正髻上的发饰,口气竟有些忿忿。

我险些失笑,敢情巧月还在为昨晚的事耿耿于怀。

由于今年完颜老爷寿辰是摆席宴客的,到时候宾客众多,与其说是给完颜老爷过寿,倒不如说是应酬宾客做场面的,所以昨天用晚膳的时候,自己家里人聚在一起,先提前给完颜老爷过了个寿。

完颜老爷收到我的马踏飞燕,当即赞不绝口,直夸我用心用意,只是小小的玉雕在随后完颜琇拿出的一对一尺多高的翡翠麒麟面前,就气势不足,徒显得小家子气了。

望着完颜琇如春花般绽放的笑颜,我不得不感叹完颜琇的额娘四夫人真是个有钱人哪。

“哪儿有那么巧的,小姐送老爷玉石,四小姐也跟着送玉石。”家宴结束后,巧月服侍我就寝,嘴里不满地嘟哝。

完颜琇不喜欢我,这点自觉我还是有的,不过平日里大家各住各的院落,见了面也就打个招呼,随便寒暄几句,人家好歹是侍郎千金,从小接受的是礼仪淑德的教育,知进知退,没那么幼稚吧?穿衣服还有“撞衫”的概率,可能偏偏就是巧合,反正我是宁愿如是作想的。

巧月一心一意为我盘算的心思我很清楚,但是就算为了争宠也犯不着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吧?我头上戴的这些珠翠钗钿可个个都是真金实银的真家伙,很贵,也很重的!

好吧,巧月怎么说也是为我着想,想方设法地替我挣面子,我理所当然得配合着。

我弯­唇­一笑,挽起巧月的胳膊。

“走,四妹过会儿要弹琴给阿玛贺寿,咱们去捧个场。”

完颜(6)

琇四小姐弹得一手好筝,这在完颜府是人尽皆知的事。

在定下­操­办寿筵后不久,琇四小姐曾问我会不会弹奏琵琶之类的乐器,她意欲与我合奏一曲,给完颜老爷祝寿。说真的,琇四小姐小姐这话问得是很不厚道的。我在进完颜家之前是皇宫的洗衣宫女几乎是府中上下心知肚明的秘密,你问一个洗衣宫女会不会弹琵琶不就是等于在问鸭子能不能飞上天么?

面对琇四小姐“好意”的邀请,我当然是二话不说,“婉转”地拒绝了。一来,弹琵琶不是弹弹珠,我是真的不会,如果她说的是弹弹珠,那我必定是当仁不让;二来嘛,出风头这种事我不喜欢搀和。

结果,原定两人的合奏在我的推拒下演变成绣四小姐“勉为其难”的独奏,她将代表我们这些为人子女的小辈们在阿玛的寿筵上献奏一曲。

“……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

“好——!”

“好!”

圆润柔美的唱音方落,此起彼伏的哄堂喝采声紧接着响起。

这次办寿筵,完颜老爷可以说是摆足了排场。邀请的亲朋好友人数众多不说,还花了大价钱请北京城最有名的戏班来侍郎府唱一整天的堂会,并且事先特意用了三天的时间在主院正厅前的空地上临时搭建了一座颇具派头的戏台。

我和巧月到达设宴的正厅时,台上的戏班子的演出正值Gao潮。这出折子戏后,应当就是完颜琇的筝曲独奏了。

我走进屋,厅堂里八成的座位已经坐满,我粗粗地扫视了一圈,意外地瞧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可是,他好像不是一个人来的……

与十四阿哥同为上座的还有一名陌生男子,那男子长相斯文,尊贵高雅的举止间显现出的却是谦逊温和的平易近人。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一一与上前攀谈的人应酬,毫无不耐之­色­。完颜老爷对男子的卑恭自然不在话下,不过让我感到出乎意料的是,就连一旁的十四阿哥也显得特别地……乖巧。

“那个在和阿玛讲话的人是谁啊?”我问巧月。

巧月顺着我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茫然摇头道:“奴婢也没见过。”

十四阿哥在这时看见了我,见他正要迈步朝我走来,我心里一吓,赶忙敛下眼,郑重其事地低了低身子向他行了礼,拉着巧月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了。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可不想一枝独秀。

落了座,完颜琇的表演差不多要开始了。

没有人能否认,完颜琇是个大美人,四夫人的美貌基本上都让完颜琇给继承了。柳眉杏眸,螓首朱­唇­,白里透红的肌肤在桃红­色­缎绣马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娇艳欲滴,再配上纤细窈窕的身段,美人的一颦一笑,婀娜生姿。

筝弦在纤纤十指的拨弄下流泻出悠扬婉转的琴音,顷刻间溢满全室,时而高亢清扬,时而徐缓凄怨,如泣如诉。

我必须承认,完颜琇的琴技果然名不虚传,美人如花般娇美,又怀拥如此出众的琴艺,绝对是视觉和听觉的双重享受,只不过美人的注意力似乎不在指下的琴弦上……

美人眼波流转,欲语还休,那娇媚的眼神不时往上座的两位贵客身上瞟去。

这叫什么?抛媚眼?原谅我暂时找不出更贴切的词来定义眼下我所见的状况。

一心二用,仍能把琴弹得这般收放自如,琇四小姐的琴技还真不是普通的好呀。嫉妒啊……我真的好嫉妒!

为了不让胸中罪恶的嫉妒之火泛滥成灾,以至于我一时隐忍不住很没教养地失笑出声,砸了琇四小姐的场,我借口如厕悄悄绕到侧门退了出去。

弹琴者心术不正,不听也罢。

完颜(7)

“小姐!”

我前脚走出正厅,刚在纜­乳­芟鹿樟烁鐾洌巧月便小跑着跟了上来。“离开席的时辰尚早,要不要到园子里去坐坐?”

诶?我脚步一顿,转过身,用一种新奇而赞叹的眼光上下打量眼前的巧月,这提议简直深得我心呐!

玩心倏起,我强忍笑意,存心装出为难的样子说道:“那不好吧……”我是假借如厕偷溜出来的,如厕总不能“如”得时间太长吧?

“如厕偶尔久一点没人会发觉的。”巧月嘴角含笑,那笑竟带着些狡黠的味道。

哟,不错,有进步嘛!这巧月丫头越来越懂我的心思了。

“唉……”我故作无奈地长叹一声。“其实啊……”我斜睨了巧月了一眼,咧嘴而笑。“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

巧月听我这么一说,笑吟吟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那小姐慢慢走,奴婢先去准备。”

望着巧月疾步远去的背影,我不由地笑了。是个好现象呢,我和巧月之间的默契指数与日俱增,有个熟悉完颜家的人照应着,将来我在完颜家应该能过得容易些。

等我不紧不慢地踱到花园,巧月已经将一切张罗妥当,树下的石凳子上铺着厚厚的软垫,一旁搬来的矮桌上备好了各样的吃食,热茶点心,水果话梅,还有瓜子炒货,任君选择。

巧月见到我,立刻走了过来,手肘上还挂着一件披风,北京城已然快要入冬,显然,这披风是为我准备的。

多贴心的丫头,怎么不叫人打心眼儿里喜欢?

“小姐看看还要什么?奴婢再去打点。”巧月将披风围在我肩上,秀气的小脸任劳任怨,不见一点厌烦怨怼,仿佛她的小姐就是她的天,她的地。

“巧月,你对我真好。”我心头一热,说了一句颇为傻气的话。

巧月怔了怔,羞涩地笑了。“小姐是奴婢的主子,用心服侍好小姐是奴婢的本分。”

本分……好久没听到这两个字了,做人奴才的就要守好自己的本分,那是以前红霜姑姑日日耳提面命的教诲啊。可是,若不是生活所逼或是皇命难违,谁会愿意做骂不能还口,打不能还手,打掉了牙齿还要死命往肚子里吞的奴才?奴才服侍主子,主子指使奴才,在这个时代或许就像是月落日升般天经地义,我却没有办法把它视为理所当然。

我解下披风,反手披在巧月身上,不意外见到她吃惊地瞠大了眸子,我抢在她之前开口道:“今天风和日暖,我想一个人在这儿晒晒太阳,你呢……”

“小姐,这样不行的……”巧月犹如受了惊吓的兔子,拼命摇头。

“行不行我说了算。”我按下巧月惶恐推拒的手,粗糙而冰凉的触感让我在心里叹气又心疼。

当奴才的苦,我尝过,那滋味刻骨难忘。

执意为她系好披风的绳带,我又说道:“你跟着我也忙活了大半天,你主子我放你几个时辰的假,看戏听曲,睡觉打盹,在阿玛的寿筵开席前,你爱­干­什么­干­什么,谁都管不着。”纵使六岁起就卖身为婢,比起同龄的姑娘要成熟稳重许多,但十多岁的小姑娘有几个是不喜欢热闹的?方才在经过戏台,巧月往台上匆匆一瞥时眼眸里不觉露出的眷恋不舍是骗不了人的。

“小姐……奴婢……奴婢……”巧月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好了,今天阿玛过寿,让人瞧见多不好,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我笑着轻拍了拍巧月的脸颊,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于是抽出腰间的帕子,把食盘里的点心零嘴每一样都包了一些,塞进巧月手里。“这个拿着,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浪费了可惜,就当帮主子我解决难处。”

“小——”

“再说我可就不高兴了。”我脸­色­一沉,刻意板起脸。巧月大致要说什么我能猜到,但此刻我不接受她的拒绝。

巧月的嘴­唇­嚅动了两下,终是把后面话都咽了回去,她将点心和零嘴捏在手心里,屈膝朝我一福,退了下去。

巧月走后,我把软垫子移到地上,背靠树­干­直接盘腿坐下。

今天天气晴和,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我顺手从水果盘里拿来一只梨,张口咬下,用力咀嚼,甜蜜的汁液瞬间溢满口腔,滑过喉头,沁人心肺。

这样舒心悠闲的日子放在以前在洗衣房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完颜家供给我的好吃好穿,完颜夫人的偏宠,巧月的忠心,甚至完颜琇的排挤,皆是源于同一个原因——我是完颜珣玉,完颜家的三小姐。

完颜家的三小姐啊,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冒牌货?

垂下头,烦躁地拨了下耳边的头发,一双黑­色­的皂靴蓦地出现在视线里。

我抬起头,举手抵在额间挡住迎面照­射­来的耀眼阳光,看清了来人的面貌,那一刻,我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并没有站起身,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与一身贵气逼人的男人默默相视,而后欣然微笑:“十四爷好,请十四爷安。” txt小说上传分享

完颜(8)

十四阿哥站在我身前,一动不动的,也不作声,脸上的表情波澜不兴,叫人猜不出他眼下的心情如何。

“十四爷怎么没在前头听曲儿?”我仰着头问道。绣四小姐倾情演出,而且人家大美人弹琴的时候可没少给他十四阿哥暗送秋波呀。

“叽叽歪歪的,没兴趣。”男人轻哼一声,终于有了动作,撩起袍摆在我身边同样席地而坐。

十四阿哥独到­精­辟的评价让我顿时哑然,旋即又感到无奈而好笑。

呵,我认识的十四阿哥呀,总是神采飞扬,那么地不可一世。

“那十四爷对什么有兴趣?”不喜欢叽叽歪歪,难道喜欢打打杀杀?我嘴里嚼着梨,发挥过于丰富的想象力,胡乱猜测。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十四阿哥侧过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意有所指。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明白了。他的眼前只有我,那么他的意思是……

“哦——”我拖长了话音,十分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十四爷对我手上的梨感兴趣啊,唉,不过好可惜,我都咬了大半个了。”惟恐他不信,我举起已经被我咬得体无完肤的梨子抱歉地朝他晃了晃,仿佛就连梨子都在为他惋惜:晚来了一步,真的好可惜。

十四阿哥脸­色­一滞,视线落在我手里的梨上,神情呆愣。我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努力憋笑。

开个小玩笑,应该无伤大雅吧。

“好啊,耍我!”

慢半拍的男人总算反应过来,我赶忙从地上弹起,逃命要紧。

“啊——”怎料才跨出一步,手腕就让人拽住,用力往后一扯,我眼前瞬间天地翻转,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我还来不及叫痛,十四阿哥就顺势欺压过来,把我牢牢困在身下。“胆子不小,学会耍我了?”

“兵不厌诈嘛。”我笑嘻嘻,死到临头,不知悔改。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触动了什么,十四阿哥专注地凝视着我,黑曜石般粲然的眼睛眸­色­由淡转浓。

“珣玉……”他温厚的指腹移上我的­唇­,在上头轻轻摩挲勾画着。“珣玉……”

炽热的呼吸落在我的脸颊,撩起醺浓的燥热。

噢……不要用这种暧昧诱人的嗓音叫我,我会抵挡不了勾引的。

十四阿哥缓缓俯下身子,那双浓黑的眼眸离我越来越近,我很清楚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但我无法继续思考,全身僵硬得不能动弹,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奇快。

四­唇­相贴,我闭上眼。

湿湿的,热热的,他的吻又绵又密。

不知过了多久,十四阿哥放开我,气息微喘。

他看着我,面­色­薄红。突然,他咧开嘴笑道:“这梨不错,够甜。”说罢,他状似回味般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脑海中的混沌霎时清散——我意识到十四阿哥对我做了什么。

“你你你……”我瞪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个男人不但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亲我,而且、而且在占了我便宜之后心里惦记着的居然还是那个已经不知道滚到哪里去凉快的破梨!“我、我、我可是良家­妇­女!”士可杀,不可辱,怎能让人随意轻薄?

我包含怒气的指控换来的却是两人间突兀的静寂。

“哈哈——”倏地,一声爆笑平地而起。

十四阿哥翻过身子退到一边,仰天狂笑。“珣玉,你真有逗人发笑的本事。”

困窘的热度爬上双颊,炙烤着脸皮,我想我的脸已经红得发紫了。“别笑了!”我被他笑得恼羞成怒。“再笑我就要生气了!”

笑得前俯后仰的男人对我的警告根本置若罔闻,甚至夸张到用手指去揩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我彻底被他的无视激怒了!

完颜(9)

“不要笑了!”我大吼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对着十四阿哥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可恶!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我又不是说相声的!

“好好好,不笑了,我不笑了。”十四阿哥环起手臂将我按在胸前紧紧抱住,单腿一抬,轻易压制住我胡乱踢蹬的双脚,言语带笑:“别踢了,真的不笑了。”

不笑?少哄我了!

可无奈双手双脚都被他制住,破口大骂又不是我的风格,我只有在他怀里大口喘气生闷气的份。

汹涌的怒潮逐渐平息,回想刚才踢打的举动,我也被自己凶悍粗暴的一面给吓到了。这十四阿哥果然有激发人无限潜力的能耐呐,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竟有当泼­妇­的潜质!

“你……你欺负我!”明知大势已去,我仍固执地不放弃为自己鸣冤呐喊的机会。

“我哪儿欺负你了?我可是连一口梨­肉­都没尝到啊。”男人嬉皮笑脸,回答得好无辜。

过分啊……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过分的男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珣玉。”十四阿哥收起嬉笑,在我耳畔缓缓说道,“我喜欢你这样,方才见你规规矩矩朝我行礼,那拘谨疏远的模样,我都快认不得你了,还是这样的好……”

嗬,我难得装一次大家闺秀还被他数落!我忿忿地使劲朝他的颈窝吹了一口气,以示我强烈的不满。

“傻珣玉……”十四阿哥低低一笑,将我揽得更紧。

珣玉……好怀念的称呼,有多久没有人叫我珣玉了?珣儿、三妹、珣姐姐、小姐,每个人嘴里叫的人都是我,又都不是我。

侍郎罗察的女儿,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心里虚得慌……

“珣玉?”

“啊?”我应声抬头,发现十四阿哥正看着我。

“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他问。

想什么?我在想……

“十四爷,您说……我真是完颜家那个失散多年的女儿?”这句话从我进完颜家那天起我就想问了,今天终于说了出来。

这个年代没办法做DNA亲子鉴定,而滴血认亲那一套理论从现代医学角度来讲又是不科学的,那么,唯一能证明我身体里流着完颜家血液的证据就是挂在我脖子上的那块玉佩了,可是仅仅凭一块玉佩就验明正身,认定我的身份,未免太轻率了些吧?

“你怀疑他们认错人了?”十四阿哥扶我同坐起身,眉头蹙了起来。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默然地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想抚平他眉心的皱褶。

我熟识的十四阿哥是气概昂扬的皇族子弟,眉宇间永远都洋溢着奕奕神采,虽然偶尔傲慢得让人生气,但我就是喜欢他得意风发的样子,蹙额锁眉不适合他……

“珣玉。”十四阿哥拉下我的手,握在掌心。“我真弄不懂你,换了旁人若是知晓自个儿是出身官家的小姐,满心欢喜都来不及了,为什么我在你眼里却找不到一点快乐?你在担心什么?难道你还想回洗衣房么?”

完颜(10)

望着十四阿哥担忧的眼神,我淡淡地笑了。我不得不说,与十四阿哥相处了这些日子,从某种程度而言,他是了解我的。

我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洗衣宫女和千金小姐比较起来,我当然明白做一个衣食无虞、穿金戴银的千金小姐要比一个洗衣房的下等宫女好上千倍万倍,然而,现状摆在眼前,我不过是提出合理的疑问罢了。

我不是在害怕会失去既得的富贵生活,我只是没有被突如其来的荣华富贵冲昏了头脑,什么事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现在告诉我,这一切都一场误会,我尚能接受,再回去当洗衣宫女的话还不至于太痛苦。

“完颜家从我身上的玉佩就断定我是十多年前走失的三小姐,可说不定这玉佩是我路上捡的呢?”我提出一个可能­性­。凭一块玉佩来认亲,怎么想都觉得不牢靠。

“你是说你的这块玉佩是你捡来的?”十四阿哥反问。

“我哪儿知道……”我醒来的时候,玉佩就是戴在我脖子上的,至于以前的珣玉是如何得到这块玉佩的,我又怎么可能会清楚?

“你自己的事自己不知道?”十四阿哥探究的目光­射­了过来。

啊,糟糕,说错话了。“呃……我的意思是说,或许是别的什么人捡了,然后给我戴上的。” 我立即改口。

“那你到大街上捡一个让我瞧瞧。”十四阿哥笑了一声,但那声音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

你看吧,那股子傲慢劲儿又来了。

我瞥了十四阿哥一眼,说道:“那请问十四爷有何高见?”好,我承认,我捡不到。我闭嘴,听您说总成了吧。

“珣玉,你以为单凭一块玉佩你阿玛就会认定你是他的女儿了?你当你阿玛,还有我,都是傻子不成?”十四阿哥轻叹了口气,似是为我的头脑简单而感到无奈。

“你阿玛本来也是不确定,直到那天我带你去见他,他看到玉佩,又见到你的容貌,这才打消疑虑的,否则,你以为没有九分的把握,我会冒着触犯宫规的险,私自带你出皇城么?”

“我的容貌?”这和我的容貌有什么关系?

“你不觉得你的容貌同你额娘很相像?”

十四阿哥的话提醒了我,难怪我第一次见到完颜夫人的时候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我是借由她看到了自己。

“而且有件事也许没人告诉过你。”十四阿哥又道,“我差人到内务府查过,你一直认作是亲生阿玛的鄂托,他自己根本没有生过孩子,你是他从小抱养来的。”

“可是……”我还想反驳。

“没有什么可是!”十四阿哥双手抓住我的肩膀,语调不觉上扬。“你的确是完颜家的女儿,我不许你胡思乱想,听到没有!”

肩胛被握得有些疼,我怔怔地凝睇着眼前言语骤然激动起来的男人。

我突然有了这样一个认知,我是完颜罗察的女儿,这个事实对于十四阿哥而言似乎比对我自己更加重要。

“十四爷希望我是完颜家的人吗?”我似乎懂得了什么,纵使那份懂得并未完全清晰明朗。

“那是当然的。”男人微愣,但回答很是坚定。

“好,十四爷说是我就是,谁说我不是了呢?”

我露出浅笑,任由男人将我揽进怀里。

他温柔地拥着我,我安静地靠在他的肩上,异样的情动涨满了胸怀,温暖却渗着些许酸涩。

十四啊,不要对我那么好,等到有一天我必须离开的时候,我会舍不得的……

初冬(1)

一早起来,天­阴­沉沉的。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猛地灌进肺里,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搓搓手,我加快前行的步伐。

穿过僻静的小径,我在一幢贴着梅兰窗花的大屋前停下,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热气稍稍唤醒冻得有些麻木的知觉——北京城的冬天比我想象的要寒冷。

“额娘醒了没有?”我解下大氅交给蓉姑,压低声音问道。

蓉姑接过大氅,将我迎了进去。“夫人醒很久了,正等着小姐呢。”

我点点头,掀开帘子步入内室,深茶­色­的床帘下,完颜夫人肩披袄衣靠坐在床上,她见我走了进来,憔悴的病容露出一抹慈爱的微笑。

前些天,完颜夫人感染了风寒,病得卧床不起,我一日三省,每天都会定时来问安探望。

我在床榻边坐下,伸手替完颜夫人拢高棉被,关切地问道:“额娘今天觉得好些了么?”

大夫说完颜夫人得的不过是普通的风寒,这种小病对常人而言吃几贴药,休息几天便能痊愈得差不多,但是完颜夫人本就体质孱弱,再加上当年因为完颜珣走失,完颜夫人伤心过度,哭坏了身子,才会一病不起。

“只要有珣儿来看我,我就什么病都没了。”完颜夫人执起我的手,爱怜地抚着我的手背,话语里盈满疼爱。

我浅浅一笑,内心不禁动容。

“那额娘可要快点好起来,女儿还想多孝敬孝敬您。”完颜夫人待我的真情实意,我感怀于胸,要说这完颜府里有谁是真真切切欢迎我的到来,真心接纳我,给予我无私宠爱的,恐怕只有完颜夫人了。

“东西都准备好了?”完颜夫人问。

“嗯。”我点头。“等看过额娘,我和巧月就要出门了。”

那日,十四阿哥临走时,我推说鄂托死的时候自己年纪尚小,记不清楚,请他帮我打听鄂托死后葬在哪儿。鄂托是珣玉的养父,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祭扫一下。

“唉……”完颜夫人轻叹。“鄂托家把你养大,于情于理我都是该亲自去祭拜的,可我这病偏偏来的不是……咳咳咳……”完颜夫人话未说完,捂着胸口猛咳了起来。

我赶忙站起身,一边帮完颜夫人抚背顺气,一边接过蓉姑递来的热茶,安慰道:“额娘先把身子养好,今后有的是机会可以同我一道去的。”

完颜夫人喝下茶水,气虚地靠在床头,苍白的双颊染上不正常的红晕。

我看在眼里,不由感到担心,都调养了好些日子,完颜夫人的病似乎仍是不见什么起­色­……

“听蓉姑说,额娘今天醒得早,您再睡一会儿吧。”我放下茶碗,轻声说道。

见完颜夫人轻轻点头,我扶她慢慢躺下,替她盖好被子。

合拢床帘,叮嘱蓉姑随时注意完颜夫人的动静,我这才离开完颜夫人的寝房,快步走回自己的屋子。

一进门,巧月正背对我埋头收拾东西。听见我的脚步声,她立刻走了过来,低着头,一声不吱地接过我脱下的大氅,转身挂到衣架上。

诶?巧月丫头的状态有点不对劲啊。先前服侍我洗漱的时候还像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怎么一转眼就沈默是金了?

“巧月,为什么不说话?”我不解地问。

巧月不吭声,压低着头,继续在房里忙东忙西。

肯定有问题!

“你先停下。”我抢走巧月手里的抹布,扳过她的身子。“主子我和你说话呐!”这丫头居然故意不理我!

我硬托起巧月低垂的脸,强迫她正视我。

“你……”询问的话方要出口,我蓦地顿住,脱口叫了出来:

“谁打你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初冬(2)

巧月的眼眶通红,腮边哭过的泪痕犹在,肿起的左脸颊上五指红印清晰分明,格外触目。

“谁打的!”我心里的火气倏地升腾上来。

巧月低下头,紧咬着­唇­不说话,泪珠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这个傻丫头……我抽出怀里帕子,心疼地替她擦眼泪。

“你不愿说是不是?”巧月是个安受本分的丫鬟,但安守本分就活该让人打了都不能吭声?难道卖身为婢的人就注定要活得逆来顺受?“好,你不说,我自己去问。”

我转身正要往外走,手却被巧月抓住,她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哭着哀求道,“小姐,奴婢求您别去,紫鹃她……她只是脾气不好……以前也有过的,奴婢没事,奴婢真的没事……”

我听着巧月的话,愈加觉得愤慨。

吓!照这么说来,像这样的情况还不是第一次了?紫鹃是完颜琇的随侍丫鬟,仗着自己的主子得宠,平日里对其他府里的奴仆说话颐指气使的。她脾气不好?我什么时候见她脾气好过!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巧月做错了什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也不至于到需要动手的地步吧?这侍郎府里还有没有规矩?我的丫鬟我自己都舍不得碰一下,她紫鹃凭什么!

我把巧月从地上扶起来,叹息道:“把眼泪擦擦,看着你哭我心里也跟着难受,如果你现在是嚷嚷着要我帮你报仇,我反倒会觉得好受些。”

“小姐,奴婢不哭了。”巧月拭着颊边泪,抽泣着。

“好了,我知道了。”我托起巧月的下边,审视她红肿的半边的脸,皱起了眉头。紫鹃下的手还真重。

我走到橱柜边,打开柜门,从抽屉里取出散瘀活血的药,递给巧月。“回房去上个药,然后就待在府里不要随我出去了。”

巧月接过药罐,听到我的话却急忙摇头:“奴婢不能一个人待在府里,夫人吩咐奴婢要照顾好小姐,奴婢一定要跟着小姐去的。”

心知在照顾服侍我这件事上,巧月的态度可以说坚持得近乎执拗,想要说服她基本是不可的,我迟疑片刻,终是点头道:“那好吧,你快去上药,等我回来咱们就出门。”

“小姐,您要去哪儿……”巧月伸手拉住我,眼底浮现出不安的怯惧。“您不会是去四小姐那儿吧……”

紫鹃是完颜琇的丫鬟,说到底,不过就是个丫鬟,我现在好歹是完颜家的三小姐,完颜府的主子,凭我的身份,想要教训一个丫鬟还不容易?可是,我动了紫鹃就意味着我是不给完颜琇面子,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了不是?

巧月的顾虑我是明白的,她不想我为了一件小事而与完颜琇起正面的冲突,到时要是闹到完颜老爷那里,依着完颜老爷对完颜琇的宠爱程度,说不准吃亏的人还是我。可是,正是出于巧月的这份体贴和为我着想的心思,我更不能让她白白挨打,我是巧月的主子,我不护着她,还能指望谁来护着她?

我拍拍巧月的手,笑慰道:“当然不是,我去找她做什么?”一不能打,二不能骂的,我找她有什么用?最多她让紫鹃给巧月道个歉,还能怎么样?打都打了,道歉又有什么用?况且我并不认为紫鹃的道歉里能有多少诚意,不过,若是能让巧月一巴掌打回去,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放心——”我移开巧月紧揪我衣服袖子的双手,就差没对天发誓了。“我不会去找四妹的,你上完药,把该带的东西都备齐,我一回来咱们就走。”

初冬(3)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我一直谨守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原则,能让一步就让一步,忍耐再忍耐。

为什么我要活得那么“窝囊”?理由很简单。

以前的我不过是一个卑下的洗衣宫女,任何的冲动莽撞或是不自量力的举动只会给自己带来无穷的灾祸,为了生存,除了忍耐我还能怎样?所以,我该庆幸,庆幸我唯一一次不经大脑出言冒犯的人是十四阿哥,我是何其幸运,能遇到如此包容我的男人,我不敢想象倘若那次我遇见的人不是他,现在的我又会沦落到什么样悲惨的境地,那种后怕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心惊。

纵使我如今身为礼部侍郎的女儿,我依然无时无刻不提醒着自己要谨言慎行。在这个社会风俗与现代截然不同,遥隔三百多年时空的年代,要生存下去,我必须谨慎。但是,我似乎忘了,在我成为侍郎千金的同时,我的周遭也随之起了变化:之前的我即便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罪也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而现在,我不再是孑然一身的洗衣宫女,完颜夫人、巧月,她们每个人都和我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会不断地忍让并不代表我生­性­就是能任人欺凌的,既然我在完颜家的地位已被认可,那么在我忍无可忍的时候,我为什么非得逼迫自己容忍退让?在这个极其讲求身份地位的时代,主子一人得道,做奴才的便跟着­鸡­犬升天。紫鹃能在丫鬟当中这般肆无忌惮,与完颜琇的得宠不无关系。

我是完颜家的三小姐,嫡夫人生的女儿,就算完颜琇再得完颜老爷的宠爱,她在人前还不是不得不唤我一声姐姐?如果我的强势、我的恃宠而骄能保护我身边的人免受欺侮,我又为什么不能运用这个身份赋予我的优势?

我独自来到位于后院的账房,假如我估计得没错,我要找的人此时应该就在账房里。见账房的房门虚掩,我直接推门而入。“索总管。”我出声叫道。

埋首于书案的中年男子抬头,一见来人是我,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却也一刻也没有怠慢,立即放下手中的笔,从堆着账册的书案后走出,朝我躬身行礼道:“三小姐有什么事要吩咐奴才的?”

索布是侍郎府的大管家,兼管账房以及府里的一切日常事务。别看这索大总管身材瘦小,人长得其貌不扬,对于为人处事那一套东西却是很有心得的,要不完颜老爷怎么可能会把这一大家子里里外外的事都放心地交给他打理呢?

说起这位索大总管,人家还是有些来头的。索大总管在侍郎府里有一个远房表妹,这远房表妹不是别人,正是完颜老爷的四夫人,也就是完颜琇的生母。话说当年四夫人能嫁给完颜老爷做妾,靠的还是他这个远方表哥从中穿针引线,撮合的好事。

哎,话都是人说的,什么穿针引线,说句不好听的,不就是拉皮条的么?当然,这关系到完颜老爷过往的风流韵事,我也只能腹诽而已。

“听闻府里上下所有奴仆的卖身契都是由索总管保管的?”我问。

“回小姐的话,府中仆役们的卖身契确实都是在奴才这里收着。”

“那……”我又问,“巧月的卖身契不知索总管能否交给我?”

索布先是一愣,随即眼珠子咕噜一转,答道:“府里有规矩,除非是老爷亲允,否则仆役们的卖身契是不能随意翻看的。”

索布摆出家规,给我碰了个软钉子,好让我知难而退。

呵,家规?我在心底冷笑。上回完颜琇破了每房的月例银子要完颜老爷同意才能超例支取的规矩,硬是向账房多支了一百两白银的时候,他索大总管可没有给得这么不­干­脆呀。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初冬(4)

我二十大板都能挺过来,一个不痛不痒的软钉子算得了什么,想要恃宠而骄,皮不厚怎么行?

“索总管不能通融?”我是主,索布是仆,我对他用“通融”二字,已经是纡尊绛贵,给足他面子了。

“不是奴才不愿给小姐,实在是府里有规矩,奴才不能辜负老爷的嘱托,坏了规矩啊……”

索布一番说辞冠冕堂皇,皮球一踢,踢到完颜老爷身上,把自己的责任撇个一乾二净,要是我一意孤行强行索要,理亏的反倒是我。

“索总管真的不能通融一次?”索布既然都混到总管的位子上,又有四夫人给他撑腰,不会连这点做主的权利都没有。

“老爷看得起奴才,把家交给奴才管,老爷吩咐过奴才的话,奴才时时记在心里,老爷定下的规矩奴才……”

“索总管不要再说了。”我失去耐­性­,打断索布出口成章的长篇套话。要是今天站在这里的人完颜琇,他索大总管还会有那么多推三阻四的托词么?果然呐,朝中有人好办事,胳膊肘到底是往里拐的。

“您的意思我都明白,在这侍郎府里您只听阿玛的吩咐,谁来找您给个方便,买个人情,那都是自讨没趣。毕竟嘛,在您眼里只有阿玛才是您的主子。”我温和地微笑着,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是笑里藏刀。

索布闻言,身躯一僵,脸­色­瞬间转白。

巧月的卖身契我是要定了,本以为直接开口问索布要,索布怎么说都会卖我个面子,现在看来,巧月的卖身契只要我想要,肯定是要得到的,就是稍微麻烦些。我是完颜家的三小姐,向自己的父亲讨一张贴身丫鬟的卖身契还讨不来么?

当然了,我到了完颜老爷跟前就不是要一张卖身契那么简单了。是委屈地向完颜老爷哭诉说索大总管仗着自己是四夫人的表哥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是假装不经意地提起索大总管时常破例给四夫人那一房的人支银子?然后再借着请安的名目,到二夫人和三夫人的耳边去煽个风点个火,让她们帮着落井下石?

呵,千金大小姐的生活太清闲,我权且当作是找点事儿打发时间好了。

都说索大总管­精­明,为什么我看着倒觉得他聪明一世,胡涂一时呢?巧月的卖身契他迟早是要亲手交给我的,他不趁着这个机会向刚进府不久的我示好,反而为了一件无关痛痒的琐事有意与我交恶,这不是犯胡涂是什么?

我斜睨索布一眼,走之前再下一味重药:“您对阿玛这份尽责的忠心天地可鉴,我会记得转告阿玛的。”

好话坏话说尽,巧月还在房里等我,我不想再­干­耗着,抬脚走人。

“小姐,请留步。”

我正要跨过门槛离开,身后的索布骤然出声留人。

我转身,只见索布快步走至书案旁的长柜,从长柜里捧出一个带锁的长方形铁盒,他解下挂在腰间的钥匙串,挑了其中一把小钥匙,打开铁盒上的圆锁。

放置在铁盒里的是一叠写满字迹的纸,纸张的颜­色­微微发黄,我猜这大概就是侍郎府里所有奴仆的卖身契了。难道索大总管改变主意,愿意给我通融了么?

索布将契约一张张向后翻阅,最后抽出一张递到我面前。“这就是巧月卖身时的终生契,请小姐过目。”

我把契约上的内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确认契约上的名字是巧月无疑后,把契约收进怀里。

索总管之所以是索总管,识时务者,才为俊杰。

“麻烦索总管了。”我轻轻一笑,道谢告辞。

回到房里,巧月正焦急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她一见到我进屋,急急忙忙冲了过来。“小姐,您去哪儿去了那么久,奴婢担心死了……”

“你就爱瞎­操­心我,在自己府里能出什么事?”我喝了口水,好笑地反问。

桌上的竹篮里已经装好祭扫用的香烛和供品,等把巧月的事解决掉,我也该快点出门了。

“巧月,你过来。”我朝巧月招手。“这个,你拿着。”

巧月见到我手里的东西,刹时瞪大了双眼,吃惊地看着我。“这是……这是……”

“对,这是你的卖身契。”我替她把话说完。

“小姐……奴婢……奴婢不明白……”

“这个你自己收着。”我示意巧月收好自己的卖身契。

卖身为奴是身不由己,吃苦受屈是迫于无奈,我将巧月的卖身契要来还给她,是想替巧月建立必要的自信心,我想让她明白她不用再活得那么逆来顺受,吃了大亏也不敢吭声,只能一个人偷偷掉眼泪。

“奴婢不能拿……奴婢还要伺候小姐的……”巧月死命摇头,仿佛我给她的是致命的毒药,害怕得不肯收。

人的改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促成的,而且巧月本就不是­性­格刚强的人,我想我不能太心急了。“那好吧,先放在我这儿,你若是什么时候想拿回去,再来同我说。”

“小姐……奴婢……”巧月说着眼眶红了起来,委屈得活像个受尽欺压的童养媳。

唉,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必须告诉巧月,想要不受别人的欺负,首先自己一定要坚强起来。

“巧月呀。”我正­色­道,“你不为自己争气也要为我争口气啊,倘若你总让外人觉得你好欺负,你主子我在人前岂不是也跟着一起掉份儿?”

巧月怔怔地凝视我片刻,然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的话,她应该是听进去了。

“还有。”我加道,“以后紫鹃或是府里的哪个人再敢打你的话,不要怕,给我照着法儿打回去,出了事,我帮你担着!”

初冬(5)

鄂托过世后被葬在郊外的坟场,荒寂的坟场里,一座座矮土堆密集地紧挨着,地下埋的都是一般的平民百姓。

我和巧月逐个寻找,费了不少功夫才在一棵快要枯尽的老槐树下找到了鄂托的坟地。

微微隆起的小土丘前竖着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写着鄂托的名字,坟头的杂草长得足有半人多高,伴着远Chu女人哀恸的哭声,在寒瑟的冷风中轻轻摇动,显得特别萧索凄凉。

扶正墓牌,拔去丛生的野草,摆上祭奠的供品,再燃上一双白烛,点香跪拜,等坐马车回到城里,已是掌灯时分。

我掀开车窗前的布帘,向外望去,大街上来往的行人步履匆匆,沿街摆摊的小贩纷纷收拾起摊子,灯火通明的客栈酒楼里不时传出喧哗的笑闹声。

城外是死亡的悲戚,城内是生命的鲜活,或许生与死之间,有时只有一墙之隔。

我放下帘子低声嗟叹,心头倏然涌起的那股郁结之气堵得我胸口发闷。

“停车!”我朝车外喊道。

“怎么了,小姐?”巧月凑上前,露出不解的表情。

“巧月,叫车夫停车,马车晃得我难受,我想下去透透气。”

“欸。”巧月应声,从车内探出头,叫驾车的车夫把马车靠在街边停下。

我步下马车,沿街向前行走,想借此平复滞闷的情绪。

“小姐,您有心事?”趋步跟随在我身后的巧月突然开口问道。

我身形一顿,缓缓转身。“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有心事?”我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因为您刚才在马车里一直在叹气啊。”

“我不是有心事,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完颜夫人被病痛折磨的痛苦,巧月受了欺辱却不敢言声的隐忍,坟场里女人哭坟的悲恸,还有鄂托死后荒凉的境地,生的痛苦,死的凄悲,我似乎只用一天就看尽了。

唉……我今天是怎么了?竟然多愁善感了起来……

“巧月!巧月!”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声叫道。

我和巧月同时往叫声的方向望去,一名布衣穿著的年轻男子正在不远处使劲朝我们这边挥手,他左手拎着一只酒壶,嘴里叫着巧月的名字,满面欢喜地小跑了过来。

“长生哥?”巧月见到那男子也是又惊又喜。

“巧月,真的是你!”年轻男子长相憨厚,年纪看上去比巧月稍长,他看着巧月的眼神带着少年的羞涩,然而,更多的,却是不言而喻的关心与柔情,仿佛他的眼里只看得见巧月一个人,以至于……以至于可以把我这个站在巧月身旁的大活人给完全忽略不计了。

“谁又打你了?我去找他算账!”年轻男子原本异常愉快兴奋的神情在瞧见巧月半边肿起的脸时,顷刻间化为嗔怒。

“长生哥!”巧月从背后反抱住怒气冲冲的年轻男子,哽咽哀求:“我好不容易才能见你一次,你就让我好好看看你不成吗?”

“巧月……”年轻男子动作轻柔地碰触巧月受伤的脸颊,流露出的痛苦之情好似恨不得那一巴掌是他替她受的。“还疼不疼?”

“我涂过药,已经不疼了。”巧月吸了吸鼻子,拉下年轻男子的手,问道:“你怎么在这儿?铺子里不忙么?”

“师傅让我给他打壶酒,我打完酒刚从酒楼里出来,远远看到一个人像是你的样子,叫了你两声,你都不理,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你今天怎么出来的?”

“今天我随我家小姐……啊!”巧月惊叫了一声,“长生哥,我光顾着同你说话……”

我的小丫鬟终于想起一旁还有个我正瞧着他们两个彼此“嘘寒问暖”,她把长生拉到我面前,说道:“长生哥,这是我家小姐。小姐,这是和奴婢从小一起长大的长生哥。”

“小姐好,小的叫周长生,是巧月的……巧月的……”长生为难地挠挠头,结巴起来,好象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称谓来说明他和巧月的关系。

“长生小哥好。”我接过话,睇了一眼双颊已染上红霞的巧月,微笑颔首。

显而易见的关系,不需要言语来解释。

“长生哥,师傅让你出来打酒,你在外头也不好耽搁太久,快回去吧。”巧月说道。

长生犹豫地盯着巧月,脚步迟迟不曾挪动。“巧月……我……我想再多看看你……”他说出心里话,显然并不想轻易放过这次偶遇的巧合。

“你别这样……长生哥……” 巧月嗓音哽咽,眼看又要落下泪来。

长生顿时慌了手脚。“好好好,我走,你别哭,我走就是了。”

“长生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冷了,记得多加几件衣服,别冻着。”临别时,巧月殷殷叮嘱,明明也是万般不舍却要强颜欢笑,叫人看得心酸。

长生不情不愿地松开握着巧月的手,在巧月的轻促下,一步三回首,颓丧地离开了。

爱情呀,似乎永远不是两情相悦就能甘若蜜糖的东西。

“巧月,我想回去了。”

生离,死别,最痛人心扉的哀伤莫过于此,我今天全都领悟到了。

初冬(6)

我和巧月两人朝着马车停候的方向往回走,交谈间,我从巧月口中得知,长生现下正在北街的一家点心小铺做学徒,等再过个两三年,学成师傅的手艺,就能自个儿开个点心铺,自立门户了。

“小姐, 您知道吗,虽然长生哥还没有出师,可是他现在做出来的点心都快赶上鸿兴楼里点心大师傅的手艺了呢,您要是有机会,一定得尝尝。”巧月说得眉飞­色­舞,言语里全是对长生的恋慕和崇拜。

呵,我禁不住笑了。这是不是就叫作情人眼里出英雄?

倏地,我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长生……知不知道你签的卖身契是死契?”死契,意味着一旦踏进完颜家的门,只有到死的那天才会被抬出来,获得自由。

巧月的脸­色­黯淡下来,好一会儿才嗫嚅道:“长生哥说……他会……一辈子等奴婢的……”

一辈子啊……多动人的誓言。只是,连一时的相见都是奢望,又何谈一生的相守?

唉……傻巧月,早上我给她卖身契的时候,她为什么就不会来个顺水推舟,把卖身契收下,也好为她和长生的将来做打算呢?

看来,我改天还是得再同她提卖身契的事,不过眼下的话……

“巧月。”眼看马车近在咫尺,我出声唤道,“我肚子饿得不行,挨不到回府了,给你半个时辰,你去替我买些点心回来,我不要别的,就要北街你刚才提到的那家点心铺子的点心。”

“小姐?”

“记住,北街那家,只有半个时辰。”我又说。

“小姐……奴婢……”巧月紧绞着手里的帕子,明白过来了。“奴婢……奴婢会一辈子记得您的恩德,来世做牛做马……”一激动,巧月作势就要当街向我下跪。

“别!”我赶忙拉住她,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太引人注目了。“我最不喜欢别人说这种话,弄得跟冤魂索命似的,好象打定主意生生世世都会死缠着我不放,怪吓人的。”我轻笑道,“快去吧,我是真的饿了,你再这么磨蹭下去,半个时辰很快久过去了。”

巧月最后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提起裙摆,往长生离开的方向跑去。

看着巧月的身影逐渐隐没在大街的尽头,我走回到马车边,吩咐坐在车头的车夫先行回完颜府报个信,说是我想在街上逛逛晚些回去,然后请他再驾车回到这儿接我和巧月。

马车行远,我一个人站在的大街上,环顾眼前陌生的街景,一种孤寂无助的凄寥猛地狠揪住心房,漫延出无边的痛楚,在心头萦回不休。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房舍,陌生的行人……一切陌生的景物和洽地融合在一起,天地间,仿佛只有我孤身一人被排离在外,形单影只。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茫然地看着四周,问自己。

大街上的行人不知为何陡然加快了赶路的脚步,脸颊上忽地传来点点凉意,我仰起头,怔愣地望着天空,白­色­的冰花片片飞舞,徐徐从天空飘落。

原来,下雪了……

右臂冷不防受到撞击,我吃痛之下,人向后踉跄。“噢,对不住。”撞到我的路人及时搀扶住我,连声抱歉。“姑娘,雪越下越大了,快点回家去吧。”

家?我恍惚沉吟。

家……我的家……在哪儿?

感觉双颊微湿,我抚上脸,才发现泪已成串而下。

我咬着­唇­,望着雪花纷飞,放任泪水在腮颊上肆意宣泄。

我想回家呵……可是,回不去了呀……

回不去了……

我的家……

“为什么要哭?”骨节分明的长指抚上我的脸颊,接住滑下的泪珠,男人的声音在问。

“我想回家……”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反复地说着,“我……我想回家……”

那人打着伞,将我纳入庇护,隔去外头飞扬的雪花。“别哭。”结着薄茧的拇指拭去我眼角的泪,他低声又说。

“我想回……”我抬起头,最后一个“家”字在望进那一双幽邃冰冷的眼眸时,骤地梗塞在喉间,霎时惊骇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两手一抹眼泪,我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屈膝福身:“珣玉见过四贝勒,请四贝勒……”

“进来!”四阿哥沉声喝令。

我尚未来得及反应,人就被一把拉进了伞底。

四阿哥温热的呼吸吹拂过我的耳畔,我耳根一热,豁然意识到这样亲昵的距离之于我与四阿哥是多么地不合适。

我想退开,但手腕却被四阿哥牢牢地握着,我正欲挣脱,只听四阿哥说道:

“跟我走。”

初冬(7)

我不知道四阿哥到底要带我去哪儿,但我想我眼下唯一的选择只有乖乖地跟着他走。

我不是没有考虑过自己本该用力甩掉四阿哥的手,或是大声高呼救命的,毕竟,父母从小就教导我们,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更不能随随便便跟着陌生人走,而我和四阿哥前后加起来总共不过见过两次面,说过的话用五根手指头数都绰绰有余,然而,我终究是生不出那个胆子,先别说四阿哥是皇子,就算我喊救命喊破了喉咙,也不见得会有人来救我,只要一想到这眼前的人是未来的九五之尊——动动嘴皮子就能要人小命的皇帝老爷,我就什么想法都不敢有了。

终于,四阿哥在街角的一座酒楼前收起伞,进门的一刹那,我抬头隐约看见酒楼的匾额上写着“鸿兴楼”三个字。

四阿哥拉着我直奔楼梯上了二楼,接着一路朝里走,最后在最靠南的一间包房前停下,推门而入。

包房的面积不大,环境却十分雅致,但是,吸引我注意的并不是包房内­精­致高雅的装潢布置,而是包房里的人。

再次见到高福,想起过往,我第一反应就是觉得尴尬,相反,高福见到我却显得从容多了。“姑娘。”他躬身笑着朝我点了下头,然后就静侍在四阿哥身侧,不再说话。

我与四阿哥算不上熟识,面对面坐着,这样的情景着实诡异,四阿哥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里?难道就为了­干­坐着同我大眼瞪小眼?他瞪我是可以的,但我可没那个胆量敢直瞪着他瞧,他那双寒冰似的眸子能把人的心都看得冻成冰了。

我紧绞着膝上的十指,头微垂,两眼盯着桌沿,紧张地连眼睛都不敢随便乱眨一下。

屋子里没有人开口说话,安静得异常。

“咕——”就在我以为眼前的桌子都快要被我瞪出两个洞的时候,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不知名的响声。

“咕——咕——”又是一阵声响,清晰响亮,而且那声源似乎离我颇近……

我循着声源低下头。“咕——咕——”响声大作依旧。

瞬间,我弄清楚怎么回事儿了,全身一僵,滚烫的热度在脸颊上爆炸开来。

“我……我饿了……”我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徒显画蛇添足。

噢……好丢脸……珣玉啊,你为什么总是在不该出状况的时候穷出状况?我压低头,不敢去看坐在对面的四阿哥。

我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背脊僵直,双手紧紧握着,指甲掐进掌心都不觉得疼,就在这时,一本缎封的菜单出现在我眼前。

我抬眼,高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的身边。“姑娘饿了。”高福轻言轻语,温和的神态好像在忍着笑。

唉……真的是丢脸丢到家了……

我打开菜单,一页一页向后翻,心却跟着一点一点往下沉。

芙蓉向晚,蝶恋牡丹,波上寒烟青……

这真是菜单么?为什么没几个菜名是我看得懂的?

我假意翻阅菜单,乘隙抬眼偷觑了对坐的四阿哥一眼,四阿哥侧首望着窗外,表情冷淡。我又斜眼瞄了一眼高福,他垂首站立,正等着我点菜。

求助的话语到了嘴边,终是咽了下去,视线调回菜单上,莫名的自卑涌上心头,我只觉得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自惭形秽得可以。

唉……还是靠自己吧。

选定一页,随意指了几个勉强能把名字和实物联想起来的菜名后,我把菜单交还给高福。高福双手捧过菜单,走回四阿哥身边,弯下腰,只见四阿哥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他颔首领命,退了出去。

高福合上门,包房里再度陷入沉默。

我低垂着眼,继续绞着手指头,祈望高福能快去快回,多一个高福总比只剩我和四阿哥在屋子里对坐无语强。

“你怕我。”

没料到四阿哥会开口同我说话,我一愣,直觉要点头,幸好马上反应过来及时刹住,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我轻轻摇头,说道:“珣玉要谢谢四爷。”

“谢我什么?”四阿哥问,平静无波的声音叫人猜不着情绪。

“谢四爷打了我……”

话出了口,我才发觉自己这话说得实在有点搞笑,于是赶紧更正道:“我的意思是……谢四爷上次赏给我的药。”

“可你没用,不是吗?”

我一诧,抬眼,对上四阿哥面无表情的脸。

初冬(8)

药瓶摔碎的时候,唯有我和高福在场,如今四阿哥会知道这件事,显然,只存在一个可能……我低估了高福对四阿哥的忠心。

我咬着­唇­,正想着要怎么回话才得当,这时,门扉轻响。“爷?”那敲门的人是高福。

四阿哥应了一声,门从外面被推开,几个端着托盘的跑堂伙计在高福的引领下鱼贯而入。不一会儿,所有的菜肴都被整齐地摆放到桌面上。

四阿哥大概也是饿了,等跑堂伙计退下后,他便径自举箸取菜,不再言语,似乎无意继续方才进行到一半的话题。

我暗暗松了口气,这儿的菜,名字起得玄虚莫测,把人弄得云里雾里的,上菜的速度倒是挺快。

四阿哥动了筷子,我也不好傻呆呆地愣坐着,拿起桌上的筷子,夹了一小筷子离自己最近的一道菜,放入口中,刻意地细嚼慢咽。

四阿哥不说话,我也不敢贸贸然开口,他默默地吃着,我默默地陪着。满桌的珍馐佳肴­色­味俱全,引人食指大动,不过,和未来的大清皇帝同桌而食,还真是叫人有些食不下咽呐……

四阿哥不是个挑食的人,可我猜他应该不喜欢甜食,因为桌上的每样菜四阿哥都多少尝过几口,唯独那盘甜腻的桂花糖藕,他自始至终碰都没碰过,盘子里少掉的那几片全都是让我给吃进肚子里的。

为了这个小小的发现,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这沉闷的饭局好像还是有那么一点乐趣的……

我正当得意,四阿哥在这时候却毫无预兆地抬起眼,与我偷偷打量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我嘴边的笑意瞬息凝滞,没由来地一阵心虚,急忙低下头扒了口饭到嘴里,假装专心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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