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得意忘形了吧。
我定了定神,又扒了口饭嚼在嘴里,真的开始专心吃饭了,两只眼睛只在菜盘子和饭碗间打转,再也不敢轻易乱瞄。饭桌上除了偶尔碟箸相碰发出的轻微响声外,又是漫无止境的静默。孔夫子说,君子食不语,寝不言,我长那么大,还从来没有哪顿饭吃得比今天君子过。
悄悄按了按隐隐泛疼的胃,我无奈叹气,当君子的代价就是消化不良啊……
好不容易熬到四阿哥放下碗筷,接过高福呈上的手巾擦嘴拭手,我跟着搁下筷子,拿起桌上的白色帕巾擦擦嘴,这顿饭总算快进入尾声了。
伙计撤下碗碟,奉上热茶。我端起冒着热气的茶碗喝了一口,胃里感到一股暖流滑过,舒缓人心,先前的抽痛也缓解了不少。
我不明白四阿哥带我到这里的用意究竟为何。也许是碰巧看见我在大街上哭得可怜,同情我吧。毕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四阿哥面子上为人冷淡,但绝对不是个坏人,这是我挨了二十大板得来的体会,错不了的……
我回过神,诧异地发现原本一直侍立在四阿哥身旁的高福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四阿哥两人,偏转过头,四阿哥一脸淡漠,那双深幽如寒潭般的黑眸正定定地凝睇着我,似是深沉的探究,又仿佛若有所思。
我被看得很不自在,匆忙别过头望向窗外。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屋顶的瓦片和地面上都已覆上一层厚厚的白雪,大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走动,突然,一道人影出现在视线里,那人跌跌撞撞地走在大雪里,也不打伞,见到一个过路的行人就急忙上前焦急地问着什么,那着急的模样简直就是快要急得哭出来了。
我凝神又仔细看了看那人的穿着,越看越觉得熟悉……
我倏地从椅子里站起来。
是巧月!
天哪,瞧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差点忘了我和巧月约好半个时辰后一同回府的,她找不到我一定快急疯了!
“珣玉谢过四爷的款待。”我欠身行礼:“珣玉该告辞了。”等不及四阿哥的应答,我大步往外走去。珣玉啊珣玉,为什么你总把好事给办成坏事?我懊恼地责备自己。
“等等。”身后的叫唤让我停住脚步,回过头,见四阿哥起身朝我走来。“我送你。”他说。
初冬(9)
漫天的雪花从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就好像是翩翩起舞的白色精灵,无声无息地降临人间。
与四阿哥并肩踏行在雪地上,手里捧着巧月买来的烤红薯,热乎乎的温度焐暖了冰凉的手心,我微微偏过头,壮着胆打量四阿哥的侧脸,心里忍不住偷偷把他和十四阿哥作比较。
不明白啊,一个张狂不羁,意气风发,另一个清冷持重,淡漠寡言,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为何相同的血缘养育出来的却是南辕北辙的性格?
我觉得清冷这两个字是极其适用在四阿哥身上的。清者,清淡如水,冷者,冰冷若霜。
高处不胜寒,或许在金銮殿上君临天下的那一刻,身为王者,注定要学会习惯寂寞。
同情吗?不,这个世界有得有失,失去,是得到必须付出的代价。
四阿哥似是察觉到我的注视,侧过头看着我,眼眸里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我扯了扯嘴角,窘促地低下头,拇指捏着手里的烤红薯,嘴唇紧张得直打哆嗦:“这东西又香又甜,而且很管饱……”眼见烤红薯软软的外皮都快让我捏烂了,我索性一使劲,把烤红薯掰开两半,张嘴大咬一口,甜甜糯糯的滋味唇齿留香,甘甜的美味无与可比。
“四爷要不要尝尝?”正要举到四阿哥嘴边的手陡地顿住,我意识到自己又开始紧张得瞎说胡话了。
四阿哥没有应声,默然地看着我,表情淡淡的,就和眼前满天飞扬的冰雪一样感觉不到温度。我怯怯地想收回手,刚一动就被人在半空中猛地攫住,四阿哥执起我的手凑到嘴边,对着我手里的烤红薯咬了一小口,同样甜糯的味道却让他不适地皱起了眉头。
我从惊诧的怔愣中回神,轻轻地笑了,这下我更能确定,四阿哥是不爱吃甜食的。
想到自己方才在鸿兴楼里的表现,我嘴边的笑容不禁变得苦涩,那种自卑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还是这种平民级的食物比较适合我啊,无论是四阿哥还是十四阿哥,我与他们终究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麻雀即使有一天侥幸飞上了枝头,说到底,也不过是只披着凤凰羽毛的麻雀呀……
转过街角,前方那座门前屋檐下点着灯笼的宅第就是完颜府了,我甚至远远地就能看见巧月撑着伞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不停向街道两边张望。
“今天……谢四爷的款待。”我诚心谢道。且不论鸿兴楼那豪华别致的格调,单说这皇阿哥消费的地方,我相信自己白吃四阿哥的那一餐肯定花了不少银子。
“你谢过了。”四阿哥沉着声,目光落在我的手心。
我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嘴角不觉上扬,笑了出来:“同四爷做买卖,想赔本都不成。”用一口烤红薯换一顿精美大餐,这个便宜我可是占大了。
“小姐!”巧月一瞧见我,立刻跑了过来。“您总算回来了,您叫奴婢先坐车回来……”巧月关心的唠叨甫说到一半,在见到我身旁的四阿哥时自动打住,顺从地退到一边,不再作声。
呵呵,不愧是未来的雍正皇帝,君王的威严与生俱来。
“进去吧。”
四阿哥将握在手中的伞柄放进我的掌心,他的手背冰冷冰冷的,靠外侧的肩膀上还落着积雪。
带着余温的伞柄让我的心莫名一动。“四爷先走。”我脱口而出。
四阿哥微微一怔,然后摇头。“进去吧。”他又说。
我鼓起勇气,直视四阿哥黢黑发亮的眸子,坚持道:“不,四爷先走。”
我不喜欢四阿哥一个人站在雪地里看着我走远的背影,那种感觉,太过寂廖,太过伤感。
踢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近身停下,高福从车头跳了下来。
“巧月,替四爷打伞。”我福下身子,握着伞,低首说道,“珣玉恭送四爷,四爷走好。”倘若四阿哥打算同我在雪地里耗着,我铁了心奉陪。
黑色的皂靴在视线里停留须臾,终是挪动了脚步。
马蹄的踢踏声重起,马车的声响掠过耳畔,我抬起头,隔着纷飞的雪花,望着奔驰的马车渐渐隐没在茫茫的夜色中。
大雪随风漫卷,昭示着寒冬的来临。
北京城入冬的第一场雪,静静地下了一夜……
入宫(1)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潜在能量的爆发有时候需要的只是慢慢的发掘或是外界不经意的触动。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兔子急了会咬人,老母鸡变鸭说不定也只发生在转眼间。
房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嗖嗖的寒风直灌进屋子里,让人冷得不由自主地瑟缩起脖子。
我惊异地看向门口,还没定神,就见巧月已经“噗嗵”一声重重跪倒在我面前,她浑身颤抖,哭得满脸是泪。
“这是怎么了?”被巧月泪流满面的样子吓了一大跳,我一口咽下嘴里吃到一半的点心,忙不迭问道。
“奴婢……奴婢……”巧月不停抽噎,字不成句。
“紫鹃又打你了?!”这个揣测第一时间掠过心头,我立即捧起巧月的脸左右端详,仔细察看,然而巧月的脸上除了双眼哭得通红外并没有其它任何异样,难道是伤在身上了?
“不……不是的……”巧月拼命摇头。“奴婢……奴婢……闯祸了……闯大祸了……”
“闯什么大祸了?”我困惑地问。巧月向来安分守己,规矩老实,她能闯什么祸?而且还是大祸?
巧月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咬唇道:“奴婢……奴婢打了人……”
“打谁了?”这下我反倒觉得奇怪了,巧月平时就连失手打破一个茶杯都会惴惴不安三天,她也会出手打人?看不出来啊……
“紫鹃……”巧月胆怯地说出人名,顿了顿,又道,“奴婢搧了……搧了……她一个耳刮子……”
话刚说完,只听得“哇”的一声,巧月大哭出来,仿佛世界末日已然到来。
我愣了愣,哑然失笑。有仇必报,很好呀,说明她有把我说过的话全记在心里。呵,这巧月丫头潜力无限嘛。
确定这回吃亏的人不是巧月,我安下心,一只手抽出手帕替她擦眼泪。唉,看看哭得那个伤心啊,上次她自个儿挨打的时候也没见她哭得那么惨烈,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被打了一巴掌的人是她呢。“你为什么打她?”我问。
“她……她……嘴巴不干净!”巧月边抽泣边说。
嘴巴不干净的人挨嘴巴子,很匹配呀,不过……“她说什么了?”能让巧月克制不住动手打人,我非常好奇其中的原由。
“她……她说小姐不要脸……进府没几日就到处勾三搭四……”
我又是一愣,万万没想到暴力事件的起因竟然与我有关。勾三搭四呀……我顿时笑意难忍,我怎么就不知道自己还有勾三搭四的本钱?“我是勾哪个三搭哪个四啦?”我眉梢含笑地问道。
“就是……就是……十四阿哥……”巧月闷声讷讷,抬眼偷觑我的脸色。
哦——原来如此啊,这世上果真没有不透风的墙。“其实,我觉得勾三搭四这四个字用得倒不是很精准,我和十四阿哥嘛……”我故作蹙眉沉思状,又道,“那应该叫做比、翼、双、飞。”
巧月听了我的话,刹时瞪大了眼,一脸错愕。
“呵呵,逗你玩呢。”我嘻嘻一笑,伸手给巧月倒了杯水。“打就打了,不用放在心上。”同时将桌上的点心推到她面前,打趣道:“打人是件费力气的活儿,先喝口水润润喉,再吃点点心……”
“小姐,奴婢打了紫鹃!”巧月打断我的话,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知道啊,你不就是搧了紫鹃一个耳刮子么?”搧都搧了,还能怎么办呢?
“紫鹃是四小姐的人,万一、万一……”巧月低下头,布满泪痕的小脸上涌现出害怕和担忧的情绪。
我终于明白刚才巧月一进门就说自己闯下大祸是什么意思了。“没什么好万一的。”我安慰道,“有我在,你怕什么。”完颜琇要闹,随她闹去好了,我高兴的话捧个人场,不高兴的话我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奴婢闯了祸,给小姐惹了麻烦……”
“别这么说,我家巧月替我出气,我现在心里正乐得开了花呢。”我笑着对巧月眨眨眼。“以后要是再打了人可不准哭成这样,是你打别人,你该哈哈大笑三声,否则多没气势不是?”
“小姐就爱拿奴婢开玩笑……”
巧月止住眼泪,嘴角弯出浅浅的笑意,方显缓和的脸色却在抬头看向门口时,陡然一紧。
我顺着巧月目光的方向看去,向门口的人问道:“有事吗?”。那来人是在完颜老爷跟前伺候的丫鬟,至于她的来意,我已经隐约能猜到个大概了。
“老爷请三小姐过去。”那丫鬟道。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不过这来得还挺快。我微微扬眉,应道:“知道了,我马上去。”
站起身,理了理衣装,我对一旁神色紧绷的巧月说道:“过会儿见了阿玛,不管发生什么,一句话都不要说。”
好了,在房里吃饱喝足,是时候出去运动运动了。琇四小姐鸣锣开戏,捧个人场又何妨?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入宫(2)
“咣啷——”
瓷器落地,碎了,发出的巨响惊天地。
巧月脸色发白,瘦小的身子畏怯地缩了缩。看来,琇四小姐娇纵的脾气举家闻名。
“阿玛——您这次一定要替紫鹃做主,咱们府里哪能容那些下贱的奴才无法无天!”
怒骂传出,震撼,气极的娇喝泣鬼神。
琇四小姐这话说得就不对了,这屋子里的瓷瓶玉器,随便哪一件放到现代可都是国宝级的文物,她琇四小姐肆意毁坏国家文物,到底是谁无法无天了?
我一扬手,示意巧月停下脚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此时此刻,我不想做无辜的小鱼。
“琇儿,阿玛的乖女儿——”完颜老爷老好人般讨好的声音紧接着传了出来。“歇歇气,不要再生气了,阿玛已经差人把你三姐叫来,肯定给你个交待好不好?”
“阿玛——”完颜琇娇嚷:“您待会儿一定要给琇儿主持公道,不能偏袒三姐!”
“好好好,不偏袒、不偏袒……”完颜老爷满口答应。
父女俩的对话传入耳中,我在屋外听了着实无语。其实,我也好想恃宠而骄,无法无天呀……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想必,琇四小姐已经发泄完了,该是我粉墨登场的时候了。
“阿玛唤珣玉来有事吗?”我走进屋内,直接朝完颜老爷行礼,对满地的瓷器碎片视若无睹。唉,我在心底叹气,不管是千金小姐还是市井粗妇,耍起泼来,倒都是一个模样。琇四小姐一掷值千金,这发泄的代价可不小啊。
“啊,琇妹妹和索总管也在。”我装傻充楞,心下却为索布的在场而暗暗一诧,看来今天是别想太平了。
“阿玛……”完颜琇轻推了推完颜老爷的胳膊,迫不及待地催促完颜老爷开始兴师问罪。
完颜老爷拍拍完颜琇的手,以示安抚,清了清嗓子说道:“珣玉呀,琇儿同我说你跟前的巧月动手打了她的紫鹃,有没有这回事?”
有,怎么没有了?琇四小姐都告状来了,怎么会没有?“没想到这么件小事竟然惊动到阿玛,珣玉真是罪过了。”目光淡淡地掠过跪在一边低头不语的紫鹃,我缓缓说道:“巧月是我的丫鬟,无论为了什么,对人动手总是不对的,刚才在我房里已经教训过她了。”我走到紫鹃面前,又道:“巧月犯错是我这个做主子的没教好,我代她向紫鹃赔个不是,还请紫鹃不要同巧月一般计较。”
我一个做主子的人放下身段向丫鬟道歉,够给她完颜琇面子了吧?
“哼。”只听完颜琇冷笑一声,从完颜老爷身旁站了起来。“不知道三姐是怎么教训奴才的,说出来也好叫妹妹我见识见识。”
“琇妹妹言重了。”我浅浅地笑着。“说起教训奴才,我还要多向妹妹请教呢。”琇四小姐执意要撕破脸皮,弄得大家都难看,那么我也什么颜面都不要了,舍命陪君子,撕破脸就撕破脸吧。
完颜琇阴冷地扫了我一眼,扬唇讥笑:“只怕三姐太心软,那些狗奴才们不知道什么叫教训!”她猝然疾步向巧月走去。“妹妹我就替姐姐代劳了!”
入宫(3)
警觉到完颜琇的意图,我快一步护在巧月前头,挡住完颜琇,抓住她扬起欲落的右手,肃然正色道:“琇妹妹有话好好说,莫要随意动气!”
“你!”完颜琇好不服气,手掌仍旧挣扎着想往下挥落,却无可奈何地被我牢牢钳制,进退两难。
比力气么?她一个自小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小姐想同我这个出卖劳力的洗衣宫女比谁臂力大么?
我加重手上的力道,存心让完颜琇吃点苦头。完颜琇痛得皱眉,忍不住回头搬救兵:“阿玛——”
完颜老爷见情形不对,赶紧从椅子里起身走了过来,口中心疼地叫道:“珣玉,快松开、快松开……”
我放开完颜琇的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阿玛别担心,我同四妹闹着玩呢。”
“阿玛——”完颜琇揉着被我捏得泛红的手腕,满腹委屈地靠进完颜老爷怀里寻求安慰。
“乖琇儿,快让阿玛瞧瞧……”
“阿玛……琇儿的手好疼……”完颜琇在完颜老爷怀里抽抽搭搭的,眼泪说来就来。
完颜老爷爱怜地将完颜琇揽在怀里,柔声地哄着:“我的乖琇儿,哭得阿玛心都疼了,是不是疼得厉害?阿玛马上叫人去请大夫……”
“阿玛,三姐欺负琇儿……”
我朝天翻了个白眼,对琇四小姐恶人先告状的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为完颜老爷身为人父对儿女的过分溺爱而无奈兴叹,毋庸置疑,完颜琇娇惯任性的脾气一大半都是从小给完颜老爷宠出来的。
我生来缺少忍气吞声的美德,以前在洗衣房是迫不得已,如今没那个必要!“阿玛,巧月是我的丫鬟,她的错就是我的错,您要罚她,先罚我!”
得,我也看透了,恃宠而骄嘛,比的不就是看谁脸皮够厚够硬!完颜琇有完颜琇的手段,我有我的办法,我倒要看看完颜老爷今天如何能把一碗水端平了。
“阿玛要罚女儿,女儿无话可说,但是阿玛难道就不想知道紫鹃那一巴掌是怎么得来的吗?”
完颜老爷一怔,正如我所猜想的那样,宠女心切的完颜老爷根本没有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 “紫鹃,你给我说实话,巧月为什么打你?”完颜老爷问跪在脚边紫鹃。
“奴婢……奴婢……”跪在地上的紫鹃头垂得更低,颤着声嗫嗫嚅嚅了半天。
“老爷,还是先请大夫过府瞧瞧四小姐的手吧……”自始至终未发一语的索布在这时开了口。
佩服啊,我在心里暗叹,索大总管毕竟是索大总管,这个围解得可真是及时。
紫鹃再怎么嚣张,终归是没忘记自己丫鬟的身份,做奴才的胆敢私下里嚼主子的舌根本就是大不韪的事,况且这桩男女绯闻的男主角还是当今圣上的十四子,这桩是非要是从完颜府传了出去那还得了?不用我哭着喊冤,完颜老爷第一个就饶不了她,打板子是轻的,就算因此送了小命,她也怨不了谁。
嚼舌根的话只能在背后说说,谁有那个胆子敢当着人面前说的?
这个道理紫鹃明白,索布自然也明白,然而,他们的主子琇四小姐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索布的台阶算是白铺了。
“没用的东西!”完颜琇不知哪儿突然来的力气,完全不复在完颜老爷怀里时的娇弱惹怜,狠狠地朝紫鹃的背上踹了一脚。“有什么不敢说的,不就是她和十……”
“琇儿你给我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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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4)
众人循声望去,完颜夫人和四夫人各自由丫鬟搀扶着站在门口,那声叫完颜琇闭嘴的斥责出自完颜夫人身后的四夫人。
“额娘,我说的都是实话,为什么不能说!”完颜琇这下是真觉得委屈了。
“胡闹什么!”四夫人一脸肃色,低斥道,“跟我回房去!”
“我不回房,我又没说错,做了还怕别人说!”完颜琇让四夫人拽着就是不愿走。
“还胡说!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
“额娘——我不回去……”完颜琇不甘心地叫着。
四夫人哪儿管完颜琇愿不愿意,一个劲儿地拉着完颜琇出门,在经过完颜夫人身边时,强装出笑颜:“大姐,琇儿小,不懂事,我这就带她回去好好管教,您别往心里去。”
完颜夫人不说话,一向慈蔼温和的眼神里却迸发着冷怒,四夫人讨了个没趣,只得讪讪地强领着完颜琇退了出去。
“索总管,去请大夫到四夫人那儿看看四小姐的手有没有伤着了。”完颜夫人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支开索布。等索布离开后,完颜夫人又缓声对我说:“珣儿,你也带着巧月回房去吧。”
“是。”我正要应声退下,完颜老爷想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我:“索总管刚才同我说,前些日子你问他拿去了巧月的卖身契?”
我心头不由一惊,没料到索布会选在今天翻起旧账,难怪完颜琇有恃无恐。我定定神,正预备把先前想好的那套说辞搬出来,却听完颜夫人说道:“珣儿,这卖身契的事儿我同你阿玛说,你先下去。”
向索布索要巧月卖身契的事,我不曾向完颜夫人提过只字,她是如何知晓的?我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但也不好违逆完颜夫人的意思,我相信完颜夫人决不会害我,于是就向完颜老爷和完颜夫人福了身,带着巧月出去了。
“巧月丫头的卖身契是我让珣儿去拿的,在这个家里难道我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主吗?”
我刚跨过门槛,完颜夫人哽咽的声音就从内室传了出来。
“我的好夫人——”完颜老爷软着嗓子安慰:“我不是这个意思,拿去就拿去了……”
“都是女儿,有谁像老爷这么偏心的?珣儿这些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如今好不容易寻了回来,我身子不好,万一……你叫我怎么放得下心走……”
“夫人只是身子弱了些,千万别胡思乱想……”
“老爷宠琇儿我知道,可也不能偏心偏成这样……您……您叫我怎么能不难受……”
“夫人——琇儿和珣玉都是我的女儿,我两个都疼,上次夫人说要宴客过寿,我不是全都照夫人的意思办了……”
身后的说话声越来越轻,直至消散在空气里,再也不复听闻。
挥退了巧月,我一个人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与完颜琇的较量,我大获全胜,但我的心情却并未因得胜而欢快起来,反倒觉得有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口,郁闷难解。
做宫女有宫女的好,当官家小姐有当官家小姐的烦。以前在洗衣房,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谨小慎微,不犯错,一个人的生活其实是很简单的。反过来看现在的自己,吃好的,用好的,有人里外伺候,看着挺逍遥,事实上乱七八糟的麻烦事一堆,想躲都躲不开,有时候,还不如做个小宫女自在呢。
唉,珣玉啊,你又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吧?
正念叨着自己的不知足,西边的墙垛上忽然爬上一个人影,那人身手颇为矫健,三两下就从墙瓦上翻了下来,安全着陆,落地稳当。
刺客?小偷?我呆在原地,一时间只想到这四个字。
那人神态自若地用手掸了掸翻墙时沾到衣袍上的积雪,他转身瞧见我,俊脸上立即浮现起惊喜,背着手笑吟吟地向我踱了过来。
入宫(5)
“高兴得傻啦?”那人拍拍我的脸颊,满眼是笑。
“你、你、你怎么进来的?!”我不是高兴得傻了,而是完全被他吓傻了。
“从那里进来的,你不是瞧见了?”那人指了指覆雪的砖墙,无所谓地笑笑,那笑容好似在宣告世人翻个墙对他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
“我记得侍郎府有建大门请十四爷走。”有门不走,为什么非要不走正道?
“翻墙方便。”
嗬,他十四爷的回答多潇洒。
等等!十四阿哥是翻墙进来的,那也就是说整个侍郎府除了我,谁都不知道他皇阿哥大驾光临了咯?要命!如果让任何一个过路的人撞见他十四阿哥大摇大摆地在府里晃荡,不闹得鸡飞狗跳才怪。到时候,我要怎么解释?就说方才,琇四小姐还血淋淋地控诉,要当众揭发我和他十四爷的“奸情”呐……
事不宜迟,我抓了十四阿哥的手就往内院跑,推他进我自己的屋子,探出头左右观望,确定没人看见,迅速关上房门,这才舒了一口气。
唉,这十四阿哥太乱来了……
我转过身,十四阿哥凝视着我,嘴角噙笑,他执起我的双手包裹在掌心,呵了口热气:“你的手凉得跟冰块似的……”
我尊贵的十四爷,我这是被您给吓得呀。我挑眉不语。
“我帮你暖暖……”他又呵了一口气,裹着我的双手,快速搓了起来。
我缓缓地笑了,这样的十四阿哥,谁能狠得下心对他生气?他的手比我的也暖和不到哪里去呀……
我轻笑着抽开手,去取柜子上暖手炉,谁知就这一转身的功夫,十四阿哥已经大刺刺地躺倒在我的床上了。
又来了,又来了,我捂额呻吟。这儿是我一个姑娘家的闺房,不是您家紫禁城,也不是皇城里的洗衣房,您十四爷能不能收敛点?
“十四爷的大驾亲临侍郎府,不知有何指教?”拿他没撤,我搬来凳子在床边坐下。
“想你了,所以就来了。”十四阿哥单手支头,侧身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看着我,
呵,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本姑娘。“哪儿想我了?”我问。
十四阿哥拉过我的手按在胸前。“这儿想了,想得都疼了。”
“那我帮十四爷揉揉?”我笑眯了眼睛,二话不说,就着他的胸口揉按起来。我揉,我使劲地揉!
“唔——轻点儿,珣玉。”十四阿哥闷叫一声。
“不行,不用劲的话揉了没效果。”我笑容可掬,下手毫不留情。
“好珣玉,我的胸口不疼了。”十四阿哥握住我的手,笑着讨饶,“我口渴,想喝水。”
“不疼了啊?”我听话地收手。略施小惩而已,要是真把他十四爷揉成内伤,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我去倒水,十四爷稍等。”
“要温的,不要热的。”身后传来凉凉的指示。“有点心的话最好。”
我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在我的房里,占着我的床,还把我当佣人使唤,他十四爷倒真不知道什么叫客气。
倒上温茶,摆上点心,正要端去给十四阿哥享用,才转身,冷不防撞进一堵肉墙。“哟,还真有点心呐。”十四阿哥一手稳住我手里的托盘,语气欢畅。
他属猫的么?走路都不用出声的?我忍不住埋怨地瞥了十四阿哥一眼,对上他谑笑的眸子,霎时大悟,这男人根本就是以欺负耍弄我为乐!
“点心是我吃多下的,十四爷若是不介意,就请将就着用吧。”我说。
十四阿哥拈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嚼了三两下便直接吞进肚子里,末了,不忘发表食后感言:“不错,挺好吃。”
我抿嘴笑了起来,抽出怀间的帕子,伸手去擦粘在他嘴角的桂花碎末。这十四阿哥呀,有时候和孩子没什么两样。
“珣玉……”十四阿哥反握住我伸过去的手贴在颊边,眸光闪动。“我是真想你了……”
“知道了……”我不好意思地低头别开眼。说不动情是骗人的,不过这十四阿哥说话时真时假,叫人分不清哪句是真心话,哪句又是在逗着我好玩。
十四阿哥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知道明年要选秀女的事吗?”
入宫(6)
啊?我抬头,对突然跳到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而一时反应不及。选秀女……选秀女?
“三年……到了?”我呐呐地问。选宫女和选秀女的事我在洗衣房的时候听人说过,上三旗包衣宫女一年选一次,八旗秀女每三年轮选一回,这么快,皇帝又要挑老婆了呀……
十四阿哥点头。“户部已经起造好了适龄秀女的名册呈交皇阿玛,就等皇阿玛下旨决定阅选的日子了。”
“我……也要去?”其实用不着十四阿哥回答,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别怕,有我在……”
“怕什么,去就去。”我截断十四阿哥的话,笑凝着他,说道:“倘若承蒙皇上垂爱,封我个嫔或贵人什么的,到时就连十四爷您……”我奸笑,不用我把话说完,十四阿哥渐显阴沉的脸色足以说明他知道我后面要说什么了。
假如我果真中选入宫为妃嫔的话,那他十四爷以后在紫禁城里见到我,还不得乖乖叫我一声妈?轻轻松松就长了十四阿哥一辈,光想想都开心啊。
口头上扳回一成,我暗自在心里坏心偷笑,没道理总是我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不是?
“哼,就凭你这姿色?”十四阿哥冷哼一声,捏起我的下巴,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无限惋惜地摇摇头:“恐怕还没进神武门的大门就被撂牌子了。”
混……蛋!这男人打击人的本事天下一流啊!
“我哪儿有那么差!”事关个人荣辱,他不能这么侮辱人的!
“没那么差吗?”十四阿哥凑近了脸,又仔细瞧了瞧,倏地在我嘴上亲了一口,恢复了嘻嘻笑笑的面孔:“是没那么差呀。”
口头调戏还不够,现在明着动嘴吃起我豆腐来了?我瞪着眼,握紧拳头,真想一拳往眼前那张笑得猖狂的脸挥去,揍得那张笑脸的主人龇牙咧嘴,痛哭流涕。
哈,很好,太好了。我怒极反笑。“如果我过了初选,进到复选怎么办?”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
“没进怎么办?”十四阿哥反问,一副志在必得的口气,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可恶。
“没进复选我跟你姓!”脑子被他气得一热,不经考虑的话脱口而出。
“跟我的姓?很好。”十四阿哥单指勾起我的下巴,对着我的唇像盖印似的又啄了一下。“以吻为印,一言为定!”
我一怔,感到事情不太对劲,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卖了还在乐呵呵地替人数钱?“不行!”我立刻大声叫嚷道,“刚才我没想好,不算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呀,珣玉。”十四阿哥对我言而无信的小人行径摇头不齿。
“我不管,我不管。”我扯着十四阿哥的袖子死命乱晃,耍赖到底。“君子说的是男人,我又不是男人,谁说我不可以反悔的?”瞧十四阿哥胸有成竹的样子,摆明了早有准备,挖好坑,就等着我傻乎乎地往里跳了,万一我没选上,岂不真要跟他的姓了?
“嘘!”十四阿哥突然脸色一沉,做出噤声的手势。“来人了。”
我一听,不再闹他,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别人在背地里嚼舌是一回事,但当真让人“捉奸在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紧张兮兮地听着门外的动静,正想着如果有人来了该用什么借口打发,唇上忽地感到一热。
“说定了!”十四阿哥的笑音入耳,趁我没缓过神,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打开房门,一溜烟地闪了出去。
我恍然明白过来,即刻追出去,然而庭院里空旷无人,十四阿哥早不见了踪影。
啊——混蛋、混蛋、混蛋!又耍我!
我气得跳脚,可平静下来后又倍感好笑。
手指轻抚朱唇,十四阿哥留在唇瓣上的独特气息依然清晰可感。
入宫为妃呀……
我低低地笑了。
秀女(1)
八旗秀女每三年阅选一回,这是顺治朝就定下的规矩。
凡满、蒙、汉八旗下年满十三岁至十六岁的女子,无论出身贵族官员之家,还是兵丁闲散之女,均须参加三年一次的秀女阅选,未经阅选者一律不准私相嫁娶。若有应选秀女违例不待阅看即行聘嫁结亲的,上至该管的都统、参领、佐领,下至本人父母,都要分别依例治罪。
选秀女的目的,一是为了给皇帝提供皇后妃嫔的人选,二是为了给皇族宗室、王公显贵的子弟们指婚。
其实,通俗地来讲,所谓的秀女阅选,说白了,就是皇帝老爷每三年从八旗范围之内的年轻姑娘里挑一次老婆,拔尖儿的都纳入后宫,再将挑剩下的打赏给自己的叔伯兄弟、儿子孙子,或者是手下的王公大臣,然后君臣同乐,皆大欢喜,你好我好,大家好。
通过三年阅选一次八旗秀女,皇帝一举两得,既有了源源不断的新鲜面孔充实后宫,左拥右抱好不惬意,同时又搞好了君臣关系,稳定了政治基础。因此,这“指婚”又叫做“拴婚”,我就觉得很好理解了。
“拴”嘛,拴住的“拴”,意思就是说,皇帝老爷想拉拢你,于是就把他手上的美女送给你,把你牢牢地拴住,要你以后一辈子忠心耿耿地为皇帝老爷卖命打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很快,选秀女的日子定下来了,从正月二十五那天起开始初选,每天阅选两旗,通过初选的秀女进入复选,复选之后还有三选。秀女们过五关,斩六将,最后能进入三选的人,基本上离皇帝的龙床也就不远了。
秀女年满十三岁的称为“及岁”,也就是说到了参选秀女的年龄;超过十六岁的称为“逾岁”,就是超过了参选的年龄。假如适龄的秀女在合例的年限内因疾病或其他缘故未能参加本届阅选的,也必须参加下届的补选,即使“逾岁”亦然。
八旗丁册三年一查,就如同皇室的玉牒十年一修,旗人的生老病死、婚嫁谥葬,所有的情况都纳入八旗的治理,三年一选秀女,你想逃都逃不掉。
这次的秀女阅选,完颜家出了两个待选的秀女,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完颜琇。完颜琇过了年正好“及岁”,至于我嘛……这次不选,再等上个三年就是“逾岁”的老姑娘了。
完颜家一下子出了两个应选的秀女,全家上下自然是十分重视的,选不选得上姑且不论,完颜家的女儿入宫选秀女,在圣上龙颜面前是万万不能丢了完颜家的脸的。
裁制新衣,购置首饰,学习宫廷礼节,一场围绕着我和完颜琇的选前准备如火如荼地在完颜家开展起来。当然,我知道,学习宫廷礼节那一项主要是针对我的,人家琇四小姐大家闺秀出生,从小对宫廷礼仪耳濡目染,知进知退,应对得当,哪儿还需要像我一样接受突击培训?
完颜夫人特地让完颜家的长媳——我的大嫂,教导我一些基本的宫廷礼仪,像是如何踩着“寸子”走出优雅端庄的姿态,像是见了什么人应该说什么话,行什么样的礼。大嫂前些年参加过秀女的阅选,是过来人,在这方面是有经验的。
虽然蹬着鞋底中间平白无故凸出一块的花盆底鞋走路没让我少跌跤,虽然说话时需要刻意压低嗓子装出嗲声嗲气的腔调,自己都能把自己恶心得直反胃,虽然我心里也明白临阵磨枪根本不可能培养出那种由内而外的闺秀气质,但是,我还是很用心地在学,能学多少是多少。现在的我不是一个人了,万一我在皇宫里不小心犯了什么错,连累的是完颜家一大家子的人。
唉,我真是越来越有身为完颜家一分子的家族意识感了。
每天忙着学礼仪,学应对,学这学那,不知不觉中,除夕夜的鞭炮放过了,上元节的汤圆也吃过了,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回味自己在这个朝代过的第一个春节,一转眼,正月二十五到了。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秀女(2)
镶红旗的秀女被安排在正月二十八进行阅看。
由于在入宫阅选的前一天要先行“排车”,就是将每旗送选秀女所乘坐的骡车按照满洲、蒙古、汉军的次序分成三处,每一处再依据秀女年龄的大小,排定行车的先后顺序,因此,实际上在二十七这天的傍晚就已经着手为第二天一早的秀女挑选忙碌开了。
等到户部的官员排完车,夕阳已是西沉,载着俟选秀女的排车队伍正式起程,在带排章京的引领下蜿蜒前行,朝着紫禁城缓缓进发。
秀女参加阅选可以由家长陪伴,送行至神武门,完颜夫人身子不好,所以我这次进宫应选是大嫂陪同我一道去的。
骡车一摇一晃地向前行驶,速度很慢,我掀开帘子,外头的天色已经黢黑,每辆骡车前各挂着两盏纱灯,一辆跟着一辆,衔接不断,宛如一条徜徉的灯河,在黑暗幽静的大地上徐徐流淌。
“大嫂,你说我被选上的机会有多大?”这些日子跟着大嫂学宫廷礼仪,混得也熟了,有些话想问就直接问,用不着拐弯抹角的。
大嫂温和地笑了笑,说道:“这选秀女的事儿,八旗的姑娘谁都要经历一回,咱们出门的时候阿玛不也说了,只要别在宫里失了分寸,能不能选上全看天意。”
我点点头,不再多说话,人窝进角落里,倚着靠垫,闭目养神起来。
既然完颜家的人从未对我能一朝中选入宫为妃寄予厚望,那我也就没必要有什么沉重的心理负担,运气好的话,通过初选,在十四阿哥面前争口气,然后,我就可以下台一鞠躬,回家睡大觉了。
行车队伍在子夜时分进入地安门,沿着地安门大街一路往南,地安门是皇城的北门,进了皇城,紫禁城近在眼前。
又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排车队伍抵达神武门前,在门外的广场前停下,等待宫门在天亮后启钥。
五更钟鸣,天至拂晓,朱红的宫门打破夜的寂静隆隆开启。
遴选的秀女按户部官员编排的次序,每五人一排,手持绿头签,有条不紊地由神武门进入紫禁城。
这次秀女阅选的地点在御花园的坤宁门前。在宫中太监的引导下,秀女们从紫禁城的北门神武门进宫,再经由顺贞门进入御花园。秀女入宫阅选一定要走顺贞门,这是默认的老规矩。顺贞,顺贞,又顺又贞,意喻参加阅选的秀女个个都品性恭顺,操守贞洁。
时隔多日,再进到这皇宫内苑里,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皇宫的一草一木依然是原来的样子,自从我踏出洗衣房回到完颜家,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这皇宫再有所牵连。或许是我天生的命格就是同这紫禁城犯冲的,之前每一次来到这儿,碰上的总没好事儿,有哪一次不是弄得自己皮痛肉痛,遍体鳞伤的?就不知道这回是福是祸呀……
我所属的镶红旗秀女被引领进御花园,绕过钦安殿,在坤宁门前停住。秀女五人一排,整齐地列队排好,我排在队伍中间靠前的位置,抬眼朝前望去,参加初选的秀女尽管人数众多,却是一片井然有序,不见方寸的杂乱无章。
秀女们人手一块记载有本人旗籍、姓氏、生辰、年岁以及家世背景的绿头签,每名秀女将绿头签持握在手中,斜倚在胸前,双目微垂,立而不跪,静静地等候挑选。
秀女(3)
秀女初选是见不到皇帝的。
皇帝日理万机,为天下苍生劳心劳力,初选那么多秀女,皇帝要是一个一个都挨个看过来,这大半个月除了坐在那里挑女人挑到眼花外,他老人家就什么都别干了。再说,万岁爷千金龙体,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下面的人精挑细选后才敢呈上让万岁爷过目享用的?挑老婆自然也不例外,倘若不加挑选,不管歪鼻子斜眼睛的一股脑地都往万岁爷眼前送,岂不是污了万岁爷那双金贵的龙目?
待选的秀女们在坤宁门前刚站定不久,一个有些年纪,脸颊瘦削,身穿石青色孔雀补服的官员从前方的台阶上慢慢走了下来。我估计着他应该就是大嫂口中的内务府总管,负责这次从初选秀女中挑人复看的御前大臣——凌普。
据说这位凌大人为人处事素来眼高于顶,而且极善敛财,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在内务府大臣中居首,更是因为他有另一个比内务府总管还要响当当的身份——当今太子爷的奶公。
仗着自己的老婆是皇太子的奶娘,狐假虎威,这就是封建社会坚不可摧的裙带关系呀。
凌普走到第一排为首的秀女面前,他身后的小太监两手捧着大红色的秀女排单,立刻机灵地大声唱喝道:“乌拉纳喇氏,满洲镶红旗,年十六岁……”
秀女阅选有个不成文的潜规则,纵然圣旨上写的是八旗秀女阅选,官员兵丁闲散之女,均经一体挑选,然而事实上,凡是六品以下官员的女儿,除非长得真是花容月貌,姿色过人,基本上是没什么希望进入复选的。
皇家有皇家的考虑,你说爱新觉罗家高贵的种子总不能不分良田瘠土地随便乱播吧,好的土地才能长出好苗苗,所以,选秀女与其说是选容貌,不如说是在选家世。
小太监报完秀女的姓氏、旗籍,年纪、家世,静了一会儿,只听凌普不疾不徐地说了一个字:“留。”
秀女阅选,阅看后满意的,留下秀女所持的绿头签,谓之“留牌子”;反之,淘汰不留者,谓之“撂牌子”。
“留”,意味着通过初选,定期复看。
于是,就这样,留牌子的留牌子,撂牌子的撂牌子,没过多久,凌普走到了我所在的这一排,我是这一排五个人当中的第四个。
“弃。”我这排的第一个秀女被撂了牌子,她的相貌其实长得还算端正,只可惜父亲是个九品司书,出身太低。
第二个秀女的父亲是八品典仪,虽然官职也不高,但是人家小姑娘长得漂亮,水汪汪的眼睛,马奶子般又白又嫩的皮肤,再看那低头的盈盈一笑,风情中又不失端庄大方,简直是人间极品啊……
这个么肯定是留的咯,我才在心里定下结论,眼角就瞄到凌普露出笑容,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留。”
能得凌大人的青眼,果然……
接下来是第三个,从小太监唱报的家世资料来看,有个二品总督的父亲,进复选的话应该是没多大问题的,只是……这位总督千金的身段似乎太过福态了点,嘴角上的那颗黑痣似乎也过于显眼了些,再仔细看,好像还有那么一点斗鸡眼……
“弃。”
没办法,选秀女入后宫是要在龙床上服侍至尊至贵的皇帝老爷的,如果皇帝老爷受到惊吓,龙体有恙,十个总督也担待不起呀……
再接下来,第四个,就是我……
“完颜氏,满洲镶红旗,年十四岁,二品侍郎罗察之女……”
唉,怪不得要说妇女在古代社会是毫无地位可言的,你瞧,连基本的姓名权都得不到保障。完颜氏,完颜氏,有姓氏,没名字,我是完颜氏,完颜琇也是完颜氏,我和她的绿头签上除了生日年龄,其他的身份资料都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都叫完颜氏,万一搞错了怎么办呀?
小太监用尖细的嗓门依例报上我的所有个人信息,我想根据这位凌大人阅人无数的资历来看,“留”还是“弃”,短短一眼就足够判断了,然而,我等了半晌,却等不到一点动静。
我敛着眼睑,目光低垂,努力定住嘴角微扬的弧度,保持着温婉的微笑,硬着头皮接受头顶上那道视线的打量。
“弃”还是“留”?我的手心渗出冷汗,十指不觉攥紧了手里的绿头签。
留、留、留……我反复在心底默念。一定要留……
许久,那道不紧不慢的判决声终于从头顶上飘了下来,钻进我的耳朵:
“留。”
秀女(4)
能够通过初选,我心里的高兴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在回程的车上,我同大嫂细述了初选时的经过,对于我被留了牌子,大嫂似是早有预料,并没有显得十分意外,她告诉我说,秀女初选只是走个过场,剔出些出身太低的,或者是歪鼻子斜眼睛,实在是长得太抱歉的,其实只要秀女的相貌过的去,家世良好,通过初选应该都不成问题。
秀女阅选的真正关口在于复选,那才是大批刷人的时候。
原来搞了半天,进复选十拿九稳,我自己都是在白担心了,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如今愉快的心情,反正我进宫去选秀女本来就不是奔着要当皇帝老婆的目的去的。
骡车回到侍郎府,我伸了个懒腰,准备回房补个觉,从昨天起就一直为了进宫选秀折腾到现在,累死我了。
谁知我一只脚才踏上门口的石阶,就见巧月娇小的身影急冲冲地从府门内跑了出来。
“小姐,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巧月着急地问。
“你主子我天姿国色,才貌双全,你说呢?”我调皮地挑挑眉。
“过了?”
“当——然啦。”
“太好了!”巧月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臂,又笑又跳,比我还兴奋。
巧月正催促我赶快进府去完颜夫人屋里报喜,这时,又有一辆骡车在侍郎府门前停下,守门的小厮上前掀开车帘子,完颜琇和四夫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毫无悬念,琇四小姐在初选时同样被留了牌子,顺利晋级复选,毕竟嘛,连我这样姿色的人都过了初选,以琇四小姐的美貌和才情没理由不过的。
四夫人春风满面,朝我点了个头,径直走进侍郎府的大门,完颜琇跟在四夫人后头,却在经过我和巧月身边时,不冷不热地瞥了我一眼,鼻子里发出怪腔,冷嗤一声,显然是在嘲笑我高兴得太早。
明知完颜琇误会了我高兴的原因,但我心里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学着她那阴阳怪气的腔调,我不甘示弱地回敬了一记冷哼,再对着她的背影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头一甩,全当什么也没看到,抬起头挺起胸,拉着巧月故意抢在她前头跨过侍郎府的门槛,神气活现地大步往内院走。
不知道十四阿哥是不是已经得到我初选通过的消息,总算可以在他面前扬眉吐气一回,真是大快人心,我已经迫不及待想亲眼看见十四阿哥认赌服输,在我面前摇尾乞怜的模样了,让他以后再敢小瞧我!
欸?不对呀……我蓦地停住脚步。
“怎么了,小姐?”
我猛然想起来之前同十四阿哥打赌的时候,只说我没进复选的话跟他的姓,好像忘记同他提条件如果我进了复选该怎么办……
我通过秀女初选到底是为了什么?
“啊——”我抱住头大声尖叫了出来。
珣玉,你真是个笨蛋!
秀女(5)
当晚,全家人在用膳时齐聚一堂,我和完颜琇都通过初选,让留了牌子,完颜老爷在饭桌上一直眉开眼笑的,有希望当上皇亲国戚,谁能不高兴呢?况且这回还是双保险。
然而,我的中选却并没有为完颜夫人病中憔悴的面容上添上几分喜色,她把我叫到床前,一脸忧愁。
“你刚回来,额娘还想着把你多留在身边几年,怎么……怎么就被挑上了呢……”
一朝承欢君王侧,纵然不能说是从此天人相隔,但倘若想与宫外的亲人见上一面,简直难如登天。
“珣儿……”完颜夫人叫着我的名字,染上岁月痕迹的眉额间沉积着化不开的哀愁。“唉,该叫你珣玉的,看我,总是改不了口……”完颜夫人握着我的手,轻轻叹谓。
亲情的温暖触动了柔软的内心,我双手反握住完颜夫人冰凉的手掌,浅浅地笑着:“不管是珣儿还是珣玉,我都是额娘的女儿。”
来到这个时代后,我尝过太多的人情的冷暖,谁是真心待我好,我心如明镜。
无需怀疑,眼前这个病容苍白却满目慈蔼地望着我的女人是出自内心疼爱着我的,她怕我在这个家受委屈,处处维护我,替我着想,为我未来的幸福而忧心。
我心里清楚,完颜夫人待我好,是因为我这具名叫完颜珣玉的躯体,可是即便如此,她对我的好,我依然感恩满怀。
“和额娘分开那么多年,女儿也舍不得离开额娘。今儿个只是初选,说不定到了复看的时候女儿就被撂牌子了。”我安慰忧心忡忡的完颜夫人,觉得自己被撂牌子的前景一片乐观。
完颜琇的条件比我好,选她也不会选我呀,光宗耀祖的重任还是她担着吧。何况,进入复选已是意料之外,要是最后再杀进三选,入宫为妃,紫禁城里的那位十四爷岂不真变成我儿子辈的人了?那傲气十足的十四爷能愿意?他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再说,光看今天选秀女时的阵仗就可想而知,皇帝的后宫佳丽必定是万里挑一,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上的。大嫂不是说了么,复选时会淘汰掉大批秀女,留下进入三选的终归是少数,而且我早打算好了,这秀女的阅选想选上难,想选不上……那还不容易么?
“额娘放心,女儿还想多陪陪额娘,不可能选得上的。”我说得笃定。
“胡说!”完颜夫人皱起眉,佯装生怒地轻斥了一句。
我笑着靠进完颜夫人的怀里,她轻抚我的头发,又说:“我的珣儿,谁都比不上……”
完颜夫人温暖的母爱满满地包围着我,我在心里暗暗地发誓,只要我还用完颜珣玉的身份活在这个时代一天,我就会竭尽所能地敬爱她、孝顺她——因为,她是我的母亲。
二月初一中和节,祭太阳神,饮中和酒,吃太阳糕;二月初二,龙抬头,春耕始。
八旗秀女的复选定在二月初四。
复选的程序与初选时差不多,前一天傍晚先排车,午夜入地安门,然后在神武门外的广场等待天亮。宫门开启后,秀女五人一班,列队鱼贯而入。
不同的是,秀女复看的地点改在御花园的延晖阁内,而挑人的“主考官”换成了皇帝本人。
要见皇帝,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眼看就快轮到我这排的五名秀女进入延晖阁由皇帝亲自复阅,我紧张归紧张,却仍然难以抑制种种好奇的猜测满脑子地打转。
当今天下年号康熙,传说中智擒鳌拜、平定三藩,文治武功,中西文化皆通,简直跟神人没啥两样的康熙皇帝长得会是什么样子呢?
是清代宫廷画像上那个端坐在龙椅上,一身明黄朝服,脸颊黑瘦,庄严肃穆的小老头?抑或是清宫电视剧里那个对微服私访拥有着执著酷爱,每回都能在惩奸除恶之余,顺带拐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回宫当妃子的中年大叔?
延晖阁的大门闭而又启,前一班入内复看的秀女在太监的引导下,慢慢自阁内走出,从延晖阁的右侧回到阁外空地上待选的队伍中。
一班秀女走出,后面一班秀女紧接着进入。
我深吸了一口气,右转,跟着前面的秀女朝延晖阁走去。
秀女(6)
延晖阁的地板擦得还真是对得起锃明发亮四个字,一进延晖阁,低垂的目光落在光亮到都快能当镜子使的地板上,我感慨地想。
一班秀女继续往里走,到了屋内正首铺着红色地毯的石陛前站定。
不难猜想,在石陛上的御案后坐着的人,应该就是皇帝了。不过,可惜的是,我目前视线所能及的,只有那张高高在上的御案下绣着龙纹的长靴。
其实我很想顺势抬眼往上偷瞄一眼,毕竟,能见到康熙皇帝真人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走过路过,不能错过,来趟古代,总得有点收获,等将来我回去了还能不时拿出来回味一番。我并不贪求,一眼就好,至少让我知道康熙皇帝本人和流传后世的画像到底像不像吧……
我一咬牙,正要抬眼,可最终还是牙根一松,想想作罢。生活不是电视剧,在皇帝面前不规矩,与找死无异,我自己找死没关系,祸及完颜家的人,我罪孽深重……
我进复选是来当绿叶衬托红花的,安分守己,谨慎为上。目不斜视地盯着明亮的大理石地板,我两眼垂得更低。
“完颜氏,满洲镶红旗,年十四岁,二品侍郎罗察之女……”
前一个秀女踩着“寸子”,婷婷袅袅地在御前走了一个来回,才走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就听石陛下的内务府总管大臣凌普朗声唱报出我的名字。
阅选八旗秀女名义上是为户部所掌管,实际上还是由内务府主持的。
我定定神,迈开步子,慢慢向前走。踩“寸子”,大嫂特别教过我,走路时,挺胸收腹,左右手摆动的幅度要收敛适中,脚下的步伐要稳健庄重,切忌大摇大摆、扭臀晃腰。
一个来回走下来,我自认表现尚可,既不鹤立鸡群,也不出彩丢丑。
待五名秀女全部复看完毕,仍旧由先前引入阁内的太监领出延晖阁,在外等候。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而煎熬的,延晖阁的大门闭闭合合,秀女进了出,出了再进,每个在外头等候复选结果的秀女皆垂眸静立,维持着同一个姿势。
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一班参加复选的秀女从延晖阁里走了出来。
御花园里似乎更静了,微风吹拂过树枝,沙沙的响声在空气中簌簌回响,站在延晖阁外的秀女们都在屏息以待,是一夜成凤,或是铩羽而归。
镂花的朱漆阁门再度开启,凌普一手高举秀女排单从门内走出,神情威肃。
接着,“弃”和“留”的声音交替响起,这次,撂牌子的比例远远高于被留牌子的。
秀女阅选历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会因为被留牌子而喜不自禁,就会有人因为被撂牌子而失意痛苦。随着无情的“弃”字接连落下,我甚至当场就能听见克制不住的伤心啜泣从排在前头的秀女那里传了过来。
一声声“弃”与“留”渐近,正当我听得禁不住越来越心惊肉跳的时候,凌普来到我的面前。
“完颜氏,满洲镶红旗……”
听着自己那熟到不能再熟的履历,纵使之前我对自己的落选有十足的把握,然而在这样紧绷的氛围之下,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疯狂乱跳起来。
弃、弃、弃,千万要“弃”啊……
“留。”
同一个字,出自同一个人之口,在初选时犹如天籁,此刻却如同晴空劈下的一声巨雷,把我推上灭顶的绝路。
我愕然地抬头,背脊上冷汗直冒。
留?
我觉得自己快要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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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秀(1)
储秀,储集天下之秀美。
储秀宫,慈禧老佛爷年轻时发迹的地方。
复选留牌子的秀女在与神武门外等候的家人短叙之后,就直接被领至这位于御花园外西侧的储秀宫内安顿住宿,接下来几天,内务府会让宫里的嬷嬷给我们这些中选的秀女们“上课”,教规矩,学礼节,进行统一的系统化培训。
望着头顶匾额上“储秀宫”三个金灿灿的大字,我愣愣地呆看了半宿,三选秀女能有这种留宿宫中的待遇是我先前怎么也想不到的。
我被安排在储秀宫的东配殿,和一名姓兆佳的满洲姑娘同屋,她的父亲是从一品的兵部尚书马尔汉。尚书是一部之长,兵部尚书要是搁到现代的话,就相当于是国防部部长,国家的正部级干部……
不过,等一下。
兆佳……兆佳……我怎么觉得这个名字那么熟呢?
嘶——我到底是在哪儿听到过的呢?我挠挠头,努力回忆着,答案呼之欲出,但偏偏就是差那么临门一脚。
哎,不想了,与其在这里一个人想破头,不如现在就回房去见见那个叫兆佳氏的姑娘,说不定一见面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走回自己的屋子,正要推门进去,对面西配殿最顶头那间屋子的房门在这时被打开,储秀宫的首领太监刘顺猫着腰从里面走了出来,只见他脸上挂着谄媚的笑,还不时朝着门里的人点头哈腰,半晌才阖上门离开。
想到那间屋子里住的人,我心思一动,转身向刘顺迎去。
“刘公公,请留步。”
刘顺一顿,似是没有料到我的出现,拍马溜须圆满成功后笑意犹存的面容僵了僵,却在转头面对我时即刻恢复了自若的常态:“姑娘有什么要吩咐奴才的?”
刘顺弓着腰,态度卑恭,但怎么看都和方才那股极力奉承讨好的劲儿差远了。
我微微一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可以愤愤不满的。西配殿最顶头那间屋子里住的那位姓钮祜禄的秀女出身世家名门,待遇自然不一般。今天的秀女,说不准就是明天的宠妃,而且有背景雄厚的娘家作后盾,只要长眼睛的当然都知道要去拼命巴结。
你可以说这是做奴才的势利眼,但这也正是做奴才的苦,不察言观色,不见风使舵,在这把奴才不当人的紫禁城里如何才能生存?
“刘公公客气了,能不能借一步说话?”我说。
刘顺没有拒绝,跟着我来到角落。
“秀女们在这储秀宫里的吃穿用度都要靠刘公公打点,有劳刘公公了。”说着,我掏出十两银子塞进刘顺手里。
掂量着手里的白银,刘顺会意地笑了,可嘴上仍是故作犹豫地推拒:“这……”
“我初来乍到,有许多事儿以后还请刘公公多关照。”
我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点到为止。
“那奴才就谢姑娘打赏了。”刘顺躬身谢赏,再装腔作势就没意思了。
“刘公公辛苦,应该的。”
有钱好办事是亘古不变的定律,有时候适当地施些小恩小惠是十分必要的,我不指望刘顺会因为我这十两银子就从此对我像对钮祜禄氏那么马首是瞻,极尽献媚,只求往后我如果有些什么小动作,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贿赂完了刘顺,我回到自己的屋子,一进门,就见一个长相白净,全身上下透着一种安然恬静气质的女孩端端正正地坐在炕头,她听见我推门的声响,立刻抬起头,怔怔地盯着我看了片刻,尔后腼腆地笑了。
储秀(2)
这就是兵部尚书家的千金?我有点不敢相信。我原以为自己见到的会是一个浓眉大眼,性情爽直,英气十足的女子,想不到竟是个柔弱害羞的小美女……
我咧开嘴,璨然而笑,开口替自己介绍:“我是镶红旗的,他们都叫我完颜氏,不过我更喜欢别人叫我珣玉。”
小美女愣了愣,露出羞涩的笑靥,嗓音轻柔地说道:“我叫兆佳芸柔,满洲正白旗的。”
正白旗?哟,是上三旗的姑娘呀。
我没记错的话,西配殿的那位钮祜禄氏好像也是出身上三旗的,怎么同是上三旗的姑娘差别就那么大呢?眼前这个娴静柔顺得像朵羞答答的海棠花,人家钮祜禄氏那个傲冷如霜啊,看人的都是用鼻孔看的。
与芸柔相处了两日,我发现她是个不爱说话,喜爱独处的人,除非你主动搭话,绝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安静地看书,一个人安静地在帕子上绣着花样,又或者凝望着窗外庭院里那棵苍翠劲拔的桧柏树,不声不响地独自静坐良久。
是的,安静,除了这两个字,我找不出更精确的词来形容芸柔给我的感受。芸柔是个安静少语的姑娘,有时候甚至安静得会让你觉得如果你做出任何的举动去破环这份安静,那将都是一种极大的罪过。
或许是生来内向的性格使然,又或许是对于不熟悉的陌生人有必要保持安全的距离,如今在这储秀宫里住着的秀女,哪一个不是心思各异,绞尽脑汁地想争取到那为数不多的几张封妃腾达的入场券?
假如芸柔是因为这个缘故而刻意同我保持距离,我完全能够理解,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是她同台竞争的敌手,她对我存有戒心也是人之常情,纵然我这几天绞尽脑汁在想的其实都是如何能让自己在既不引人注意,又不给任何人招惹麻烦的双重前提下,顺理成章地在三选被撂牌子。
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皇宫里的人都是什么欣赏品位,搁着完颜琇那朵娇艳的牡丹不要,反而把我这朵不起眼的无名小花给一路挑进三选。
不是我自我感觉良好,都说选秀女万里挑一,那为什么对一般人而言是万分里九千九百九十九的事,为什么放到我身上,就偏偏是那命中率百分之百的?
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
不过,不明白归不明白,日子还是一天天地在过,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今天,已经是我在储秀宫的第三天了。
早晨起了床,我坐在镜子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一支亮闪闪的珠钗突然出其不意地摆放在我眼前。
“珣玉,这个给你。”
直愣愣地瞪着泛着珠光宝气的金饰,一向寡言少语的芸柔居然会一大早主动来同我说话,我讶异得有些回不过神。
“我瞧见你身上都没戴什么首饰,我觉得这支钗子你戴着一定很漂亮,你要是不嫌弃,就给你用吧。”芸柔说得诚恳,清丽的小脸上漾开薄薄的红晕,可见,来和我“搭讪”,她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
我一时更加哑然,原来在我留心观察芸柔的同时,自己也正被她观察着。
“不用了,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我把珠钗放回芸柔的手中,她的好意我心领了。
“可是……他们说皇上今天可能会来……”
皇帝有可能来储秀宫,那我就更不能打扮了,万一让皇帝老爷子留了意,记住了脸,我到时就算把肠子悔烂了都无济于事。诚然,我承认,这样的机率微乎其微,但是,我是真的怕了。
“珣玉……你是不是不喜欢?”芸柔收回握着珠叉的手,咬着下唇,露出受伤的表情。
“当然不是啦。”我急忙说。
芸柔愿意把自己个人的私有财产拿出来无私地与我这个竞争对手分享,我感动还来不及呢,可是我心里有我自己的盘算,该怎么跟她讲才好呢?
“我……不习惯戴这些东西,一身清清爽爽,我觉着挺好。”想了想,我也只能这么说。
“是吗……”芸柔将信将疑。
“对呀。”我忙不迭点头。“不过,还是谢谢你,也怪我粗心,没带什么家当进宫,叫你为我担心了。”当初我心想三选秀女的衣食穿用反正都是由皇宫全包的,所以只在神武门话别的时候问大嫂要了些银子放在身边。
我只记着有钱好办事,却忘了身处皇宫大内有些东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单靠那些内务府统一配发的基本生活配置,想要在三选里拔得头筹根本是不可能的。芸柔进宫时带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这算是少的了,对面那位钮祜禄氏整整带了两大箱子的东西。
当然,这些都是我在储秀宫住下后才知道的,不过,我倒觉得无所谓,对我来说,选不上正合我意,选上了那才叫糟糕。
我本是打算空手而来,再空手而归的,但这趟选秀之行若是多了芸柔这样一个朋友也不错呀。
梳完头,用过早膳,我主动挽起芸柔,邀她一同去储秀宫的正殿听习三选秀女每日必修的礼仪课程。
芸柔微红着脸,并没有拒绝我的亲近,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样,嘴角弯着羞涩的笑弧,然而不一样的是,她如今的笑容里似乎还多了那么一点欣喜。
我想我之前的想法又错了。这世上没有谁天生就是享受孤独的安静的,既然芸柔看样子丝毫不介意我去破坏她的沉静安宁,那我也就不必客气,大肆地去进行破坏吧。
储秀(3)
秀女的礼仪课是枯燥乏味的,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堂上的嬷嬷正在聚精会神地讲解示范对于皇宫里不同等级的人应该分别施以何种不同的礼仪,先是对皇帝,然后是对皇太后、皇后以及品级不一的各级妃嫔,再来是对皇子公主的……
我忍不住撇头向外偷偷打了个哈欠,正想着无聊的课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储秀宫的宫门外忽然晃过一个人影。
我凝神一看,霎时瞌睡全无。
这人不是高安嘛!
高安同样也看到了我,迅速对我做了个出来的手势,然后立刻隐到门边去了。
“我出去方便一下。”我小声对身旁的芸柔说。
轻手轻脚地走出正殿,小心地回头看看,见没人发现,我随即一抬脚,疾速跑出储秀宫的大门。
“高公公什么事?是不是十四爷叫您来的?”我一见高安就问。
“姑娘猜得没错。”高安看我扯着他的袖子一脸着急,忍俊不禁。“十四爷差奴才来问姑娘,看姑娘有没有空,爷想同姑娘见一面。”
储秀宫人多嘴杂,十四阿哥不方便亲自来,这才会派高安来传话,我这两天还在琢磨着如何才能见到十四阿哥,看他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从三选里脱身。
“有空!有空!我们现在就走。”
高安把我领到一处宫门外,十四阿哥早已候在宫门内的亭子里,他见到我马上走了出来。
“你这些天过得还好吧?”
十四阿哥紧张兮兮的模样让我失声笑了出来。皇宫是他的家,储秀宫也不是什么龙潭虎|茓,为什么他会认为我过得不好?
“很好啊,天天吃饱喝足,就在等三选了。”等着三选把我刷下去。
我本以为接下来免不了会和往常一样,一阵你来我往的抬杠打趣,谁知我的话却换来十四阿哥僵硬的脸色。
“你就这么想进宫当我皇阿玛的女人?”
“当你皇阿玛的女人有什么不好的?”我好笑地反问。
我不愿意当,并不代表当皇帝的女人不好,如果当皇帝的女人不好,会有那么多姑娘削尖了脑袋想挤上乾清宫的那张龙床么?你之蜜糖,我之毒药,不过是大家的价值观和选择不一样而已。
想起选秀女前和十四阿哥打的赌,我嘿嘿笑了笑,揶揄道:“是不是看我不但过了初选,还跟着进了三选,十四爷打赌输了心里不服气?放心,就算将来有被皇上临幸的一天,我也不会委屈咱们尊贵的十四爷喊我一声额——”
双肩陡地一疼,还没出口的“娘”字卡在喉间,十四阿哥瞬间狂怒的神情把我吓呆了。
“你这没心没肺的女人!”
我的肩膀被十四阿哥紧紧握住,那凶狠的力道恨不得要把我的肩胛骨捏个粉碎。
“亏我还在为你的处境心急,我觉得自己简直愚蠢得可以!你很高兴能当我皇阿玛的女人?很好,你想去就去,我不管你了!”
我尚未来得及开口替自己辩解,只感到施加在肩头的重力骤然一松,十四阿哥丢下我,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
我想出声唤住他,却因为他方才焚燃至极的怒火而胆怯了。
十四阿哥走远的背影消失在宫道的尽头,我背靠在冰冷的宫墙上,抬手遮住双眼,竭力压制住眼底不断涌起的酸涩。
入宫为妃,我也不想啊……
储秀(4)
“笔直往前走,步子放稳。很好,转身——回来,继续走——跟着我做,帕子不要甩得太高,两肩摆平,不要歪……”
倏地,腰间冷不防被身旁的人用手肘使劲顶了一下。“啊!”我惊叫一声,脚踝猛地向外一拐,一ρi股结结实实地跌坐在地上。
周围笑声顿起,其他在一边旁观的秀女们见状,纷纷举起手里的帕子掩嘴而笑。
教秀女们踩“寸子”的赵嬷嬷诧异地回过身,瞧见跌得四脚朝天,姿势可笑的我,好气又好笑之余,无奈地摇摇头。
我尴尬地傻笑了两声,摸摸鼻子,赶紧支起胳膊,从地上爬起来。我这一跌,娱乐效果无限呐……
“好了,换后面的姑娘。”赵嬷嬷拍拍手,召唤下一班秀女上前练习踩“寸子”。
“你不要紧吧,珣玉?”芸柔担心地走过来扶我。
“没事,嬷嬷在叫人了,你快过去吧。”以前当洗衣宫女的时候练就了一副钢筋铁骨,想不到还能有再派上用场的一天。“你自己小心点。”瞥了一眼对面那群以钮祜禄氏为中心分立两边的秀女,我小声叮嘱芸柔。明枪不好躲,暗箭更难防啊……
我站到一边,正好看见刚才赐予我机会娱乐大众的徐婕儿走到钮祜禄氏的身边,侧身在钮祜禄氏耳边嘀咕了句什么,就见钮祜禄氏周身站着的那几名秀女交头接耳的,突然又窃笑起来。徐婕儿也是笑着,两只大大的眼睛挑衅地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而素来冷艳傲然的钮祜禄氏则是嘴角轻勾,扬起一抹淡漠的冷笑。
唉,我说钮祜禄家的姑娘,我前几天不小心把一杯凉白开水翻在您的身上,是我的不对,可您是出身世家望族的人,大人大量,犯得着指使你手下的那些虾兵蟹将这么想着法儿地整我吗?
上次是明告状,这次是放冷枪,下次是什么?好吧,有来无往,非礼也。我闲闲地回以微笑,感谢她们赋予我娱乐大众的宝贵机会。
对面的钮祜禄氏脸色蓦地一沉,朝身旁的徐婕儿使了个别有深意的眼色,我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中庭里,赵嬷嬷做着踩“寸子”的示范动作,领着身后的一班秀女一步一步向前走,就在她们经过钮祜禄氏面前时,徐婕儿的右脚悄悄伸了出来……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过来,芸柔走在最外面……她们这次要暗算的人是芸柔!
“芸柔,小心!”我一边大喊,一边整个人扑了过去。我皮厚肉粗,怎么摔都没关系,芸柔娇娇弱弱的,摔一下可不得了!
所有的事几乎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芸柔的惊声呼叫穿透耳膜,背上一股重力压下,痛得我眉头紧皱。
“珣玉!珣玉!”身上的重量移开,我被人翻过身子,扶着站起来,芸柔张皇失措的容颜映入眼帘。
突然的重量压得我一时有点缓不过劲儿,我揉揉腰背,正想叫芸柔别为我担心,就听到徐婕儿悠然风凉道:“哟——都见血了呢。”
我一看,芸柔的手腕擦破了皮,正流着血,腕上的玉镯子磕在地砖上,碎了。
满腔的怒火倏地蹿了上来,熊炙燃烧,远远盖过背部的疼痛。我攥紧了拳头,狠狠地瞪向那几个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女人。
有仇冲着我来,欺负不相干的人算什么东西!为虎作伥,欺人太甚!钮祜禄氏家世显赫,我惹不起,你徐婕儿一个户部六品主事的女儿,我还怕你了?就算今天把我当场轰出储秀宫,我也认了!
储秀(5)
愤怒的火焰烧得我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大脑渐渐挣脱理智的掌控,以暴治暴是我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在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几将绷裂之时,有人扣住了我的手腕。
芸柔凝视着我,面色有些发白,脸上的神情却是异常镇定,她抓着我的手又紧了紧,然后转头缓声对赵嬷嬷说道:“嬷嬷,我走路没留神,不小心摔了,擦破了点皮,能让珣玉陪我回屋子里去上点药吗?”
见赵嬷嬷点头应允,芸柔又对我说:“珣玉,我们走吧。”
芸柔有意平息事端,这是每一个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的。在这样的情势下,倘若我仍然执意要当面争个是非曲直才肯罢休的话,难堪的人反而是芸柔。
可以,不就是忍么?我再忍一次就是了。
我和芸柔离开前庭,相互搀扶着走回房,后院寂静无人,冷冷清清的,更衬托出我们两人相依为命的凄惨境地。我扶芸柔进屋在床边坐下,赶忙取来白布和药膏处理她腕间的伤口。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宫女,我做不到顺从谦卑,当官家小姐,我也学不会温良婉约,我这人呐,只要火气一上来,就能冲动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刚才幸好有芸柔及时拉住我,徐婕儿不过是个小喽罗,没有钮祜禄氏那尊大神在背后撑腰,她敢那么横行霸道么?我要是真把徐婕儿怎么样了,钮祜禄氏岂能放过我?到时候,别说我自己,连带我身边的人也会一块儿跟着我“有罪连坐”,芸柔跌的那一跤就是钮祜禄氏给我的下马威,而这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抱歉,连累你了……”一想到芸柔遭受的飞来横祸皆因我而起,我感到愧疚极了。
“珣玉,这能不怪你。”芸柔展颜轻柔一笑,伸出右手的中指在我的鼻尖上抹了一下。“你瞧你,鼻子都弄脏了,还有这儿……
听芸柔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芸柔腮边也同样脏了一大块,我动手去替她擦,可是沾在她脸上的污渍偏偏顽固得很,越用手去擦,反倒越擦成了个大花脸。
我和芸柔你看我,我看你,相互对望了一会儿,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大笑了起来。
原来,经过前院里的一番折腾,整齐的发髻乱了,发上的花钿子歪了,干净的衣裳也脏了,还沾了一脸的灰泥,就像两只刚在地上打过滚的小花猫似的。
“你说进宫选个秀女把自己弄成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我越想越觉得好笑,张开手脚,什么也不管了,舒坦地往后一倒,仰躺在床上。
“是呀,到底是为了什么……”芸柔浅笑着叹息,索性拆下头发上的钗钿,散开长发,与我一同躺倒在床上。
我侧过身,与芸柔俩俩相视,彼此又不禁莞尔。
既然回来了,谁都不会傻到再白白地送上门让人去整,我和芸柔干脆也不回前头去了,就这样并肩躺在床上,东拉西扯地闲聊着,过了好久才起床梳洗,把一身脏衣服给换了。
夕阳的余晖倚窗而入,在前院上完课的秀女们陆续回屋,庭院里的沉寂安宁逐渐被噪动的人声取代,这时,屋外忽然有人敲门。
我与芸柔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会是谁?示意芸柔不要出声,我起身去开门。
我打开门,一见是住在隔壁的璟姗,惊讶之余,更多的是重重的困惑。
佟佳璟姗,满洲八大姓之首——佟佳氏,“佟半朝”家的姑娘。佟家出权臣,更出后妃,按辈份算起来,已故的孝懿皇后佟佳氏和如今的六宫之首佟贵妃,是她的亲姑姑,再往上一辈人算,康熙皇帝的生母孝康章皇后是她的姑婆。
我和璟姗素无冤仇,却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她来干什么?她……想干什么?一个钮祜禄氏已经让我印象深刻到终身难忘,眼下又来个佟佳氏,她们这些出自世家名门的贵族小姐,我现在一照面就觉得心里直发毛。
璟姗见我来应门,于是说道:“方才散课的时候,嬷嬷说明个儿是大花朝,放一天,用不着到前头去了。”
我一怔,傻乎乎地反问了两个字:“真……的?”
璟姗愣愣地端看了我好一会儿,大大的杏眼眨了眨,“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当然是真的啦,我又不是那个缺心眼儿的徐婕儿,让人拿来当枪使,还——”
不等璟姗说完,我抓住她的胳膊,赶忙拉她进屋,飞快关上门。这院子里住的都是秀女,隔墙有耳啊,虽然我知道“佟半朝”家的人也许根本就不在乎……
“听到又怎么样,她们还能吃了我不成?”璟姗笑得更乐,天不怕,地不怕。
果然呐,佟家的人说话就是有底气。进了宫,选了秀女,我才明白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什么尚书、侍郎的,比起那些豪门世族来,不过是土豆堆里的小芝麻。难怪徐婕儿和其他一些出身较低的秀女一进宫就急于拉帮结派,找靠山,玩合纵连横那一套,终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团结就是力量呀。
“璟姗,谢谢你来看我和芸柔。”我衷心道。
璟姗选择在这个所有秀女都在后院的时候来找我和芸柔,告诉我们明天停课的事是其一,再来恐怕是故意做给对面西配殿那位看的。我和芸柔以后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些吧,“佟半朝”家的姑娘,钮祜禄氏也要忌惮几分。
“没事儿,那你和芸柔歇着,我走了。”璟姗朝芸柔点了个头,转身往外走去,人刚走到门边,却又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身,俏皮地咧嘴一笑道:“珣玉,下次要是再摔着了,千万别这么快从地上起来,就算不痛也要大声喊上两嗓子,要不你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叫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心里多窝火不是?”
听了璟姗殷切的“关照”,我和芸柔都不禁笑了起来。
唉,是呀,我无奈叹气,要是我能像个小可怜似的掩面痛哭几声,满足了钮祜禄氏恃强凌弱的不健康心理要求,说不定芸柔就不会跟着我遭殃了……
储秀(6)
每年的二月十五是花朝节,赏百花、拜花神、观花灯是民间在花朝节这天必不可少的三大娱乐活动。
我不知道皇宫里的人是怎么过花朝节的,不过,看整个储秀宫从昨天起就装点上各色的绢花和彩绸,挂起了各种花灯,估计宫内宫外应该是差不多的吧。
今年的花朝节恰逢秀女阅选,皇帝特别恩准遴选的秀女可以在内务府的组织下前往御花园赏花,当然,这个赏花活动是自选项目,你想去就去,不想去也可以不去。
而我,选择了后者。
不是我不喜欢赏花,只是掐指一算,我进宫也有十来天了,在关于如何避开三选的问题上,我完全是毫无建树可言,好不容易有一次能找十四阿哥帮忙的机会,结果又被我弄得不欢而散,只要一想到正式的三选就在十八那天,我哪儿还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御花园扑蝶赏花?
我在屋子里踱步,心烦得头疼。
怎么办?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珣玉,你有心事吗?”芸柔放下手中的绣活,目光不解地看着我。不知是什么原因,今天的御花园赏花,芸柔也没去,一早就静静地拿着白帕坐在窗边,在帕面上一针一线地绣着杏花。
“我……”我确实有一肚子的话想找个人倾诉,但这又都是些说不出口的话。故意逃避选秀是欺君罔上的大罪,芸柔与我同住一室,被我牵连得还不够么?好事轮不上她也就算了,这种搞不好要治罪杀头,祸及全族的事儿,我不应该,也不想拉她下水。
“我……我出去转转。”唉,我自己想办法吧。
尽管皇宫大内我是来过几次的,但终究是人生地不熟,所以我一个人也不敢走远,只好从储绣宫的后院踱到前院,再从前院踱回后院,在储绣宫里来回打转,继续绞尽脑汁地想啊想。
要不……装病?
可是你当皇宫的太医个个都是傻瓜么?生不生病,太医来诊个脉,一看就知道了,而我又没有那个能耐去买通太医院里的太医帮我作假。
这个法子我刚进宫的时候就想过了,不可行,直接否决。
既然装病不行,那就咬咬牙,真病好了。真病……还是有问题啊,我这副在洗衣房里锻炼出来的强健体魄,如果想要弄个伤风感冒或头疼脑热什么的小毛小病,恐怕还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儿……
装病行不通,真病又没那么容易……那怎么办?
怎么办?谁来告诉我该怎么办?
厚!为什么我以前就没想起来去仔细翻翻《清史稿》或者《清代后妃列传》之类的书呢?完颜氏……完颜氏……康熙皇帝到底有没有一位妃嫔是姓完颜的?
十七秀女验身,十八正式三选,然后就是册封嫔妃……我越想眼睛瞪得越大,那不就是说要是我再想不出来脱身的办法,那么,在不久的将来我很有可能会和一个年纪足够做我父亲的男人在床上……我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往下想了。
在床上那个……那个……光想想我全身汗毛就都竖起来了。不行不行,我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即便那个男人号称千古一帝也不行!
珣玉,赶快燃烧起你的小宇宙,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快点想办法!可是,心里越是着急,大脑反而像一锅浓稠的浆糊似的,粘粘糊糊的,转都转不起来,白茫茫的,空白一片。我急得团团转,用脑袋撞墙的冲动都有了,正这么想着,额前突然一痛,还真是撞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撞到前院耳房门前的一棵杏花树上了。
望着眼前开满枝头,姿态娇娆的杏花,还有树上那几盏色彩艳丽的花灯,我猛然想起了什么。
芸柔曾同我提过,她出生的那天正好是百花的生日,她的额娘那天原本是要去庙里拜花神娘娘的,谁知还没出门,就有了快要生产的迹象。
百花生日,拜花神……不就是二月十五花朝节么?
杏花是二月的花神,芸柔今天没去御花园赏花,而是独自在屋子里低头绣杏花……
是了,今天应该是芸柔的生日!
我心下立刻有了主意,赶紧跑到前院,恰好看见刘顺正在正殿里指挥手下的宫女和太监们打扫屋子。
我眼睛一亮,嘿,正找他呢。我马上把刘顺叫了出来,开口请他帮我准备些东西。
我想我的十两银子到底是没白给,刘顺从头到尾,一直笑脸迎人,连用处都没问,二话不说就答应会把我要的东西送来。
接着,我又到储秀宫外转了一圈,选定了地方,这才回到自己的屋子。
储秀(7)
芸柔仍然坐在窗边,全神贯注地绣着花样,这样的情景,不禁让我想起了以前在洗衣房时和宝欣在一起相处的那段日子……
心思一动,我向芸柔借了些针线。虽说久不练习,技艺难免生疏,但总归还是有点基本功在的,况且,我若是有不会的,有芸柔这个现成的师傅让我拜师学艺不是?
刺绣果然是件磨练性子与消耗时间兼具的活计,刘顺遣储秀宫的小太监给我送东西的时候,芸柔刚教了我滚针的运针方法,我正捏着绣针练得起劲,接过小太监送来的竹篮,我才发现不知不觉中竟已经过了大半个下午。
落日西沉,天色几近入夜,我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挽起芸柔,拎上竹篮,往储秀宫外走。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神秘兮兮的样子令芸柔不明所以。
“跟我走,待会儿就知道了。”我想给芸柔一个惊喜,现在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我带着芸柔来到我先前选定的地方,那是位于西六宫西侧的一处小花园,我也是凭着从前进宫送衣服时的依稀记忆,找了好久才找到的。
我将竹篮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在石桌上,几样小菜,几碟点心,最重要的还有一壶酒。我打开酒壶的盖子,清甜甘醇的酒香扑鼻而来,刘顺没敢偷工减料,给我准备的是上等的桂花酿。
“珣玉,你这是……”
我笑着拉芸柔坐下,自己做到她对面,给彼此都斟上一杯桂花酿。“生辰一年才一次,当然要庆祝一下啦。不过,条件有限,只能这样将就一下了。”我执起酒杯,对芸柔说道,“祝你心想事成,永远都是开开心心的,嗯……好听的话我不太会说,我,先干为敬。”
“珣玉,我……”芸柔用帕子拭了拭眼角,虽是笑着,声音却是哽咽:“我太高兴了,都……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谢谢你。”芸柔同样拿起酒杯,一口饮下。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芸柔放下酒杯,问道。
“因为我聪明呗。”我笑吟吟地回答,一边动手又为芸柔和自己倒满酒。这桂花酿滋味甘甜浓郁,叫人喝了还想喝。
这儿闹中取静,有花有草,花树枝梢上张挂的花灯灯火绚丽,夜空中又有一弯明月作伴,良辰美景莫过于此。过生日,赏花灯,也算是两不误了。
接连喝下两杯桂花酿,芸柔的面颊已泛起淡淡的醺红,眼看她要再喝第三杯,我伸手阻止她。小酒宜情,大酒可就伤身了。
芸柔拨开我的手,仍是一仰而尽,笑颜如霞。“珣玉,我们来跳舞好不好?”不待我回应,芸柔便自动走了过来,拉起我的手,开心地在花树下转圈子。
芸柔的性子一向是沉静内敛又含蓄羞涩的,然而此刻的她,展露出难得的热情与娇憨,就像是一树含苞待放的花朵,一夜间盛丽绽放,绚烂夺目,风情万种。
桂花酿的后劲十足,几个圈子转下来,我感到有点头昏眼花,腿脚发软。“不行了,我头晕,不能再跳了……”坐回到石凳上,我笑着朝芸柔摆手。
芸柔歪头看着我,沉吟了一会儿:“你不跳,我跳。”说着,便又迈开轻盈的舞步。“珣玉,你看我跳得好不好?”芸柔双颊绯红,笑容嫣然,宛如欲乘风而去的仙子,在皎洁的月光下欢快舞蹈。
芸柔的快乐感染了我,夜色撩人,美酒相伴,想不醉都不行呵。我斟满酒,仰头又是一杯。一醉解千愁,古人诚不我欺啊……
酒液下肚,烫热全身,郁结在心头的烦恼像是被火烤蒸发了一般,在一刹那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人轻飘飘的,惬意极了。罢了,入宫为妃就入宫为妃吧,多少人想做皇帝的妃子还没那个福分,我又有什么好苦恼的呢?
“呵呵……”我举起酒杯,痴痴地笑了起来。
一入宫门深似海啊……我就溺死在这内宫深海里算了,反正没人在乎我,没人管我死活,他说他不管我了,连他都不管我了呀……
“啊!”芸柔的呼喊划破夜的寂静,我陡然惊醒,急忙寻声看去。
月下的仙子翩然止步,跌入凡尘的怀抱,芸柔惊喘着气,与出手接住自己的男子怔怔地对视。
我看清那男子的长相,酒醒了大半。纵然只见过一次,但是那张脸我是绝对不会忘记的,那个容貌俊朗,正一脸融融笑意地凝视着芸柔的男子竟然是十三阿哥!
芸柔……十三阿哥……兆佳氏……
望着眼前亲密相拥的男女,那初听芸柔姓氏时独缺临门一脚的感觉的又来了。
兆佳氏……马尔汉……十三阿哥……兆佳氏……
我终于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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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秀(8)
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一个必须做出抉择的问题。
打开高安在傍晚时交给我的小瓷瓶,倒出瓶子里的黑色药丸,拈在指间,我上看下瞧,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
我问高安这药丸吃下去会怎么样,高安面露难色,十四阿哥除了吩咐他把东西送到我手上外,不曾多加嘱咐任何只字片语……
“十四爷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想起那天十四阿哥盛怒而去时,态度是多么决绝,我的胸口不由隐隐揪痛起来。他应该还在气我、恼我吧,否则他不会单单差遣高安过来,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
“姑娘要是心里真念着十四爷,就服下这药,别多问了。”高安临走前,说得隐讳。
这药的效用我猜高安是清楚的,只是既然十四阿哥有意不告诉我,那么他这个做奴才的是不能僭越本分随便多嘴的。
吃?不吃?一道摆在我面前的难题。
吃,我或许还有些许希望躲过三选。可是,什么药这么神通广大,吃下去就不用参加三选了?是药三分毒,诚然,我相信十四阿哥让高安送来的绝对不会是什么穿肠毒药,但东西吃进肚子里简单,再想吐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瞪着手里的黑色小药丸,恍然间,我明白了十四阿哥的用意:要不要做皇帝的女人,随你;药丸吃还是不吃,你自己看着办。
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惹怒了十四阿哥,眼前的苦恼只能说都是我自找的。明天验身,后天就是三选,我能犹豫的时间不多了……
“珣玉,你还不睡吗?”身后传来芸柔的声音。
“哦,我头发还没干,再坐一会儿。”将药丸捏在手心里,我转头对芸柔说道。
芸柔睁眼望着我,早早就上床躺下的她,却到现在仍未入睡,似乎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珣玉,你说三选那天皇上会不会选我?”
芸柔的问话使我一愣,我想了想,说道:“选上不一定是件好事,选不上也不一定就是件坏事。”
“我若是选上了,阿玛和额娘一定会很高兴吧……”
“那你自己呢?”我问。进宫伺候皇帝,家里人高兴是一方面,可关键还是要自己觉得高兴才行呀,如若不然,做一个深宫怨妇又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不知道,无奈的不知道,叫人听了心疼的不知道。
“但是只要阿玛和额娘高兴,那就够了吧。”芸柔扯开一抹微笑,絮絮自语,似是在安慰我,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珣玉,我先睡了,你等头发干了也快点睡吧。”说完,芸柔翻过身子,不再出声。
唉……芸柔的性格内向羞涩,她倘若进了皇宫,能得皇帝的宠还好,得不了宠,她又不是那种会耍手段争宠谋权的个性,到时候在后宫里肯定是要吃苦的。
咝——等一下,如果我没有记错,芸柔是不可能在三选留牌子的,她应该是……
“芸柔,你觉得……十三阿哥怎么样啊?”我试探地问道。
花朝节那晚,十三阿哥出手“英雄救美”,没多说什么便独自离开了,而芸柔在得知十三阿哥的身份后,也是变得异常沉默,一回来就睡下了。
芸柔背对着我的身躯明显僵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芸柔开口说道:“珣玉,我累了,想睡了。”显然,芸柔有心回避这个话题。
好吧,她不想说,我也不强逼,芸柔和十三阿哥这两个人终究是要走在一起的,用不着我这个不相干的外人瞎操心,我还是先操心我自己吧。
“姑娘要是心里真念着十四爷,就服下这药,别多问了。”高安的话又在耳畔响了起来。
吃?还是不吃?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为这个问题而烦恼,心一横,把药丸塞进嘴里,和着白开水一口咽了下去。
药丸贴着脊梁滑进肚子里,嘴里泛起微微的苦味。我又喝了口水,定定神,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在肚子上按了几下,没觉得疼,摸摸眼睛和鼻子,再拉拉耳朵,一切正常。
好了,熄灯,睡觉。
储秀(9)
“啊——”
惊恐的叫声把我从朦胧的睡梦中惊醒。
我蓦地睁开眼,坐起身,只见芸柔整个人缩在床头,惊惧地捂着嘴,看着我的表情好似见到了什么骇人的妖魔鬼怪。
“你、你、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
霍然想起昨晚吃下的药丸,我心头一震,立即跃下床,冲到梳妆台前,一把攫过台面上的镜子,对着自己的脸一照。
通体的恶寒倏地从脚底心蹿了上来——镜子里的女人披头散发,额头上,腮颊上布满了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红斑,密集斑驳的红色还沿着脖子一路蔓延到衣领里……
我吓得甩掉镜子,不敢再多看一眼,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我急喘着气,强忍住反胃的恶心,忙不迭捋起两只袖子察看,左手和右手的手臂无一幸免,同样浮肿起一片让人看了头皮发麻的红斑。
“啊啊——”我捂住脸发狂地尖叫起来。镜子里那个活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恶鬼似的女人到底是谁?
不是我!那个人不是我!
“珣、珣玉,你、你别慌,我、我去叫人。”芸柔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话,飞快地跑了出去。
噬人的恐惧散布全身,狠狠地紧咬着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我慌恐地躲进床角,双手紧紧环抱住犹如堕入冰水寒潭,冷得发抖的身子。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鲜红鲜红的斑块,密密麻麻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到处都是……全部都是……
说不定就连我的身上、腿上……不,我不要看,这不是真的,我一定是在做梦……
谁来帮帮我……谁来把我从这可怕的噩梦里叫醒,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好可怕,我好害怕……
“刘公公,您快点儿……”
门外传来芸柔焦急的说话声,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哟——”
一声惊呼,映入眼帘的是刘顺那张惊骇得目瞪口呆的脸。“快!快去请太医过来!”刘顺回过神,赶紧对身后的小太监叫道。
清晨的骚动引来更多人的围观,不住地往屋子里探头张望,窃窃私语的议论嗡嗡作响,像一把尖锐的匕首在我已经快要不堪负荷的心脏上又狠狠地补了几刀。
“你们走开!”我惊慌地大叫,赶忙抓起床上的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都死死地蒙住。
“你们都走开…… ”我紧紧地咬住拳头,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不哭,珣玉,不哭,没事的,你只是在做梦罢了,一切都是假的,睡醒了就没事了,珣玉,不哭,闭上眼睛,睡醒了就没事了……
“公公,太医来了。”先前被刘顺差去请太医的小太监这时跑了回来。
我心里一惊,僵直身子,抓住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
“张太医,您可来了,屋子里有人病着,您赶快进去瞧瞧。”刘顺的话音里透着急切。
只听到门闩落下,隔绝了外头的人声,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我掀开被子的一角,偷偷望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看他们俩的穿着,一个人是刘顺,另一个人应该就是刘顺口中的张太医。
眼见两人靠近,我抓着被角的手一缩,又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
“姑娘?”刘顺唤道,“太医来了,您要是哪儿不舒服了,告诉太医便成。”刘顺见我许久不应声,于是又说:“屋子里就张太医和小的两个人,您就放心出来吧,别把自个儿闷坏了。姑娘?”
不要,我不要让任何一个人看到我这副非人非鬼的模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十四阿哥他为什么要这么待我,他就那么恨我吗?我也真是蠢得无药可救了,别人不明不白地给你药,你还真乖乖地吃下去了。
爱新觉罗·胤祯你这个大混蛋,就算要我上刀山,下油锅,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储秀(10)
屋子里静悄悄的,在我以为刘顺大概因为好言相劝无果,准备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的时候,耳边响起了另一个人的说话声:“姑娘,人吃五谷杂粮,谁没有个病痛,你这么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没病也要焐出病来了。”说话的老者声音慈蔼,带着几分为病人着想的关切。“生病也不见得都是坏事,否极泰来呀。”
否极泰来四个字像是一记响亮的鸣锣,敲散了我脑中的混沌,使我慢慢镇静下来。
否极泰来……今天内务府的嬷嬷要给俟选的秀女验身,通过验身的秀女才能参加明天的三选。凭我现在这副令人退避三舍的鬼样,验身那关就肯定过不了,而没有验过身的秀女是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御前,让皇帝挑选的。
换句话说,起码这么一来,我就能逃过三选了……
咬咬牙,我慢吞吞地从被子里探出头。
张太医拈着花白的胡须,面容和善,和刘顺一道站在床边,他见到我长满红斑的脸并没有露出那种见鬼似的神情,我的心稍稍定了下来。
张太医在我身边坐下,我怯怯地伸出手让他替我把脉。张太医把指腹搭在我腕间的经脉上,微垂着头陷入沉思,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收回手,改用手背探了探我额头的温度,接着抬起两只手托起我的下巴,轻轻地左右移动,仔细诊看我脸上的红色斑块,开口问道:
“姑娘可有觉得瘙痒或者疼痛?”
我摇头,不痒也不痛。
“是否感到全身烦热?”张太医又问。
我仍旧摇了摇头。
“那四肢关节可有不适?”
我还是摇头。
张太医点头,又翻开我的袖子,察看手臂上的红斑,然后站起身,只听一旁的刘顺问道:“张太医,这病……”
“这位姑娘忧思过度,以至于虚火功心,热毒积发于肤表,我先开一付滋阴降火,清毒祛邪的方子,公公先让她服下,等我明个儿来复诊的时候再看看。”
“这姑娘是明儿三选的秀女,那这选秀的事儿……”
“公公,难不成你要她这副模样去见皇上?”张太医执笔开方的手一顿,抬起眼看着刘顺,难以置信地反问。
“那您的意思是……”
“她这病是阴虚火旺所致,需要吃药调理,好好静养,选秀……恐怕是不行了。”
听张太医这么一说,刘顺走回床边,见我一脸苦色,于是略弯下腰,惋惜地对我说:“姑娘,太医说的话您也听到了,您的病我只好照实情上报内务府了,您也别想太多,安心养病吧。”
不用参加三选,我本该得意偷笑的,然而一想到自己眼下沦落到这种容貌尽毁的地步,我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快地大哭一场。
张太医写完药方,刘顺叫来小太监拿着方子去抓药,随后自个儿亲自送张太医出去,合上门,留下我一个人在屋子里休息。
我躺在床上,眼睛不经意瞥到被我摔在地上的镜子,想起镜子里映出的那张实在不是仅仅用恐怖两个字就可以形容的脸,我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算了,别想了,太医说静养就静养吧。我闭上眼,尽量什么也不去想,正迷迷糊糊地要入睡的时候,小太监推开门,进屋伺候我喝药来了。
药汤黑乎乎的,看上去就和“好喝”两个字相差十万八千里,我用舌头轻轻尝了一下,呕……苦得我胃酸直泛。良药苦口,良药苦口,我反复对自己默念,捏住鼻子,一口灌了下去。小太监适时递上清水,让我缓缓口里的苦味,等我再度躺下后,他才离开。
虽说我这病不会传染,但是这病相着实可怕至极,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太医也吩咐过,我的病需要单独静养,因此,小太监离去前把芸柔的东西收拾了一下,一起带了出去。我想刘顺应该是给芸柔另外安排了住处,我毕竟是有病在身的人,即便我不会把身上的病气过给她,但任谁看见我这张女鬼似的脸,都没办法睡好觉吧……
或许是药效开始发作了,额头上不断冒出汗珠,眼皮沉沉的,我终于支持不住,合上眼,昏睡了过去……
储秀(11)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只觉得口干舌燥,想喝水。我从床上坐起来,外头的天色是透亮的,我拍拍额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蹒跚地走到桌边想倒杯水喝,却发现水壶里空空如也,半滴水都不剩。
我正想麻烦芸柔帮我出去倒一壶水,然而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并没有其他人在,我恍然想起来,因为我的病,芸柔已经搬到别的屋子里去住了。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拎起茶壶,打开门,外头的阳光耀眼刺目,眼前忽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
我稳住自己的身子,扶着廊柱,昏昏沉沉地在储秀宫里走,我觉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可不知为什么,往日熟悉的道路此时走起来竟不同寻常地漫长,仿佛永远找不到尽头。储秀宫好像变成了一座死寂的孤城,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我一人,犹如困兽一般在城池里徒劳挣扎。
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的重心骤地往前一倾,我跌倒在地,手里的茶壶应声而落,摔成碎片。
我茫然地望着四周像囚笼一样将我牢牢围困在其中的巍峨殿宇,孤独、害怕、恐惧,所有刻意掩藏在心底的情绪顷刻间全部爆发出来。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我奋力从地上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在紫禁城里疯狂奔跑。
我要出去,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家,谁来帮帮我,谁来救我出去……
“啊!”我猛地撞到一个人的身上。
我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对上那一双清冷幽邃的眼眸。我心头一颤,急忙推开那个人,两手死死地捂住自己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发疯似得转身跑开。
是四阿哥,是四阿哥!他看到了,全看到了,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
我赤祼着双脚,分不清东南西北,用尽全力,疯狂地跑着,拼命地想要挣脱这个华丽孤寂的牢笼,我的整个灵魂都在绝望地呐喊: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我离开这儿,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小腿冷不防地一软,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所有的力气已然耗尽,泪水奔流而下,浸湿脸庞。
“珣玉?”有人叫唤我的名字。“珣玉,你怎么躺在地上?”那人心焦地唤着我的名字,疼惜地把我搂进怀里。“珣玉,说话啊,不要吓我。”
透过迷蒙的水雾,我看到了十四阿哥那张着急担忧的脸,泪珠子更加控制不住地从眼眶里往外掉,把进宫选秀这段日子里的担惊受怕,委屈苦楚,一股脑儿地通通尽情宣泄了出来。
“你……你不是……不管我了吗……”哭够了,我抽噎着说。
“我说着玩的,傻瓜,你还真把这话当真了。”十四阿哥轻笑了笑,大掌抹去我脸颊上的眼泪。“我从前都不晓得你原来这么爱哭。”
绕了一圈,还都怪我不对了?“那你看我的脸,还有我的手!”我愤怒难抑地朝他大吼。我这副人见人怕,鬼见鬼躲的样子全是他那个破药丸害的!
十四阿哥盯着我的脸,定定地瞧了一会儿,脸部表情越来越僵硬。“呃……九哥给我药的时候,只说吃了以后会起一点小红疹、小红块,没想到那么严重……不过也好,今儿的三选你是铁定不必去了……”见我像吃了炸药一样脸色丕变,他赶忙改口,好言好语地保证道:“你不要急,我待会儿就去问九哥拿解药,吃了解药就没事了。”
说得多轻巧,他知不知道因为这张鬼脸,我受了多大的折磨!
“混蛋!你是个大混蛋!”我气得忍不住破口大骂。骂了还不觉得解气,索性手脚并用,朝他身上又踢又打。
“是是是,我是混蛋。”十四阿哥宠溺地笑着,嘴里净说着些赔罪和安慰人的好话,任由我对他胡捶乱打,他只当按摩推拿,照单全收。
“如果我破相了,你要对我负责!”我恨恨地说。
十四阿哥笑着横抱起我,乘机在我脸上偷亲一口,爽快地回了我三个字:
“没问题。”
宫女(1)
人为妃嫔,我为宫女。
呃……这是什么道理?
当接到内务府把我调去永和宫做宫女的檄文时,我整个人都懵了。
话说我脸上和手臂上狰狞遍布的红斑在十四阿哥拿来的神秘解药和张太医滋阴降火的宫廷御方的双重作用下,犹如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用了三天便退色消肿,皮肤又恢复了正常的色泽。
我原以为,等三选过后正式受封的秀女名单下来,我就可以卷铺盖回完颜家继续当我衣食无忧的官家小姐。
可是……永和宫宫女?这是怎么回事?
钮祜禄氏被册封了贵人,徐婕儿和其他几个颇有几分姿色的秀女则是分别被册封了常在或答应的名分,
对钮祜禄氏而言,贵人的品级虽然是低了一点,但是这次秀女册封的品级普遍都不高,贵人就已经是封顶的最高的待遇了,而钮祜禄氏又恰恰是这次秀女阅选里唯一一个被封贵人的,她也该满足了,好歹两只脚都已经站进了后宫,只要能讨皇帝老爷的欢心,肚子再争口气,嫔、妃、贵妃,品级大可以一级一级往上跳,前程似锦啊。
至于芸柔,不出所料,三选里被撂了牌子,康熙皇帝一道指婚的圣旨颁下,把她指给十三阿哥做了嫡福晋……
钮祜禄氏是后宫嫔妃,芸柔是皇子福晋,再不济,像璟珊那样,被撂了牌子,高高兴兴地指挥下人收拾行李准备出宫,即使当不了后宫佳丽,皇帝也不会亏待“佟半朝”家的姑娘,肯定会给她指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嘿,我弄不明白了,别人都吃香的,喝辣的,各有各的好归宿,为什么偏偏要我去当宫女?待遇差太多了吧!
成,宫女就宫女吧,反正我来到这个时代,没碰上过几件好事,我也随遇而安惯了。能屈能伸,随波逐流呗,不就是宫女嘛,我的老本行啊。
“公公,请教您一下,永和宫的主位娘娘是……”我问走在我前头,领我去永和宫的小太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总得让我先搞清楚永和宫是哪座龙潭虎|茓,我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永和宫的主位是德妃娘娘。”
德妃娘娘?我心里重重地“咯噔”了一下。德妃不是四阿哥和十四阿哥的亲妈么?这么说来,我被安排到永和宫当宫女的事情,八成和十四阿哥脱不了关系。
我正思量着,引路的小太监已经把我带进了永和宫。“姑娘稍等,我去通报德主子。”
我点点头,静静地在屋外等候,顺道打量永和宫内的景致。
坐北朝南的正殿,两边东西朝向的配殿,都是方正规矩的黄琉璃瓦房,庭院里种植着苍翠的青柏,看上去和储秀宫大同小异,却总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了,永和宫,我以前还是洗衣宫女的时候,曾来这里送过衣服,后来还迷了路,撞见婉琳和皇太子……
“姑娘?”
“诶。”我回过神,发现小太监在叫我,应了一声。
“德主子正在里头等着,姑娘随我进去吧。”
我跟着小太监进到屋子里,屋内的正首端坐着一个身穿绛紫色旗装的贵妇人,她手里端着宫女奉上的热茶,正动作优雅地小口品啜着。
她,应该就是德妃,四阿哥和十四阿哥的亲生母亲。
德妃不是个美人,面容和蔼,慈眉善目,狭长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翘,温和中又不失威仪。当年康熙老爷子之所以赐封她德妃的封号,想必也是要嘉许她的德行而非美色。
我正一正脸色,立马双膝一弯,深深地伏倒在地上,朝德妃磕了个头。“奴婢请德妃娘娘安,德妃娘娘万福。”在皇宫里,别管见到哪个级别的主子,跪地磕头,说些讨好的吉祥话总是错不了的。
“嗯,起来说话。”德妃将茶碗放在炕桌上,声音纵然温温淡淡的,倒也没有让人感到眼高于顶的轻蔑冷漠。
我依言起身,屏息静气地站定身子。“你叫什么名字?”刚一站稳,就听德妃问道。
“奴婢叫珣玉。”
“珣玉……”德妃低声吟喃。“会写字吗?”
写字?钢笔、圆珠笔、铅笔写起来都不成问题,毛笔字嘛……只停留在小学描红的阶段,写了就怕别人看不懂……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认得字吗?”
古时候用的都是繁体字,看应该是没多大问题,不过古代人写的东西好像从来不用标点符号的,有些生僻的字,我也不一定认得,保险起见,还是装文盲的好。
德妃见我仍是摇头,于是便问:“那你会什么?”
我会什么?这个问题倒真把我难住了。
宫女(2)
我仔细想了想,决定照实说。
“奴婢……奴婢会洗衣服。”我顿了顿,随后又很认真地加道:“刷盘子也会。”
“扑哧”一声响起,我傻傻地抬起头,只见侍立在德妃身旁的宫女们都低头掩着嘴,轻声笑了出来,而坐在软榻上的德妃眼角也悄悄浮现起一丝隐忍不住的笑纹。
我双颊火辣辣地一热,讪讪地低下头,感觉尴尬得很,心想自己这趟又彻底献身娱乐了大众一回,不过,我说的可都是如假包换的大实话啊……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的笑声渐渐静了下来,德妃清了清嗓子,开口对我说道:“你先下去吧,有不懂的,文卿会教你。”
“是。”我恭顺地应道,又朝德妃磕了个头,起身跟着唤名文卿的宫女退了出去。
我的父亲罗察是礼部的侍郎,二品文官,他的女儿目不识丁,未免太过于匪夷所思,而德妃却没有因为我一个官家出身的闺女既不会识字也不会书法而表现出惊奇,更没有籍此追问下去,我想,德妃肯定是知道我的底细的。
果真如此的话,我就越发不能理解了,我这样一个毫无长处,而且还是半路出家的官家小姐,德妃把人要来干什么?难道永和宫里还缺人洗衣服不成?然而,困惑归困惑,我在永和宫也就这么安顿下了。
同为宫女,在内廷当差的宫女和洗衣房的宫女完全是两个层次的。有比较,才知道差别,在永和宫里待了两天,我才深刻地体会到,就算是同一个工种,不同岗位的待遇和工作量也是天差地别的。
这里没有洗不完的衣服,没有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担忧,五六个宫女只要把唯一的一个主子服侍舒坦了便万事大吉,和洗衣房一比,永和宫简直是人间天堂了。不过,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好高兴的,宫女终究是宫女,人的脾气阴晴不定,紫禁城里这群高高在上的后妃主子们个个喜怒难测,今天瞧你顺眼了,又是银子又是首饰地打赏你,一转身,心情不好了,赐给你的可就是棍棒加身,皮开肉绽。
只能说,高收益往往伴随着高风险,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洗衣宫女虽然苦,但是伺候衣服永远要比伺候人来得简单。
我捧着碗在自己寝屋前的石阶上坐下,白菜猪肉馅的水饺,我今天的午餐。
活动一下僵硬得有些发直的脖子,拿好筷子,正式开动。
说句良心话,我这新上任的永和宫宫女说忙其实也不是很忙。一来,我是新来的,这几天尚在见习阶段,德妃不是说了嘛,有不懂的,文卿都会教我,我不懂的地方那可多了去了,在没有熟练上手之前,文卿断然不会冒险让我一个新手去做服侍主子的大事,我估摸着正式上工伺候德妃至少还得调教一阵子再说。再来,我好歹是礼部侍郎的女儿,八旗闺秀,虽说名分上是宫女,但到底和内务府三旗里选出的宫女出身不同,文卿也不好一开始就指使我做这做那的。
尽管除了跟在文卿后面当小跟班,听她说着些宫女日常工作以及德妃生活习惯云云之类的东西,我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可是,我还是觉得累。我想这就印证了一句古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人服侍惯了,一下子要调整状态去服侍别人,反倒不能适应了。
好在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适应能力强,洗衣房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当宫女么?我又不是没干过!
吃完饭,收拾了碗筷,我靠着柱子坐在纜乳芟拢春天的暖风阵阵吹拂脸庞,心旷神怡,舒服得不得了,眼皮慢慢地耷拉下来,我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珣玉,快起来!”
蓦地被一声叫唤惊醒,我张开眼,看见秋桂站在我面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怎么啦?”偷懒打盹被当场捉住,我还来不及脸红心虚,就被秋桂抓着往茶膳房跑。
“四爷、十三爷、十四爷一道来给德妃娘娘请安,德妃娘娘午睡刚起,文卿她们正伺候着,你快点跟我去上茶。”
我“哦”了一声,也就任由秋桂拉着走,永和宫宫女的服务对象除了德妃外,当然还有德妃膝下养育的那些阿哥们。秋桂清楚主子们的喜好,泡上茶,又摆上几样小点心,分装在两个托盘里,我和她一人一盘,端着就往暖阁走去。
这是我身为永和宫宫女第一次出任务,千万不能叫我自己给搞砸了,我端着茶盘在暖阁门前定了定神,换上肃穆的神情,跟在秋桂后头走了进去。
德妃还没有起身,屋子里只有四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在。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坐在左边的位子上,唯独十四阿哥独树一帜,一个人坐在对面,人显得有点意兴阑珊。
由于秋桂走的是左边,也就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那边,那我自然只能往十四阿哥那边去了。我在心底告诫自己,不管以前是怎么样的,目前明面上,我是宫女,十四阿哥是皇子,一个低贱,一个尊贵,身份上的差距容不得我放肆半分。
我不敢多看他,准备端完茶就走人,谁料我把茶碗放下,刚要收回手,却让十四阿哥一把攫住。我慌忙抬眼,只见十四阿哥用一种十分煽情的眼神深深凝视着我,然后执起我的手,温热的嘴唇缓缓贴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吻了下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宫女(3)
我万万想不到十四阿哥竟然会有这一手,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了。我没忘记现在正是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吓得赶紧扭头往身后看去。
四阿哥静静地坐着,低头喝着茶,一贯的恬情清冷,脸上的表情没什么波动,而秋桂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茶,背对着我和十四阿哥,也正好挡住了十三阿哥的视线。
我松了口气,幸好,没人瞧见。
十四阿哥冲我贼兮兮地笑着,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我抽开手,故意当着十四阿哥的面往衣服上使劲擦了两下,迅速朝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谁想他十四爷反倒笑得更加猖狂得意。
我身处劣势,拿他没辙,只好退后几步,恭恭敬敬地站到一边待命去了。唉,谁叫我现在是宫女,被揩了油也有苦说不出呢。
不一会儿,德妃搭着文卿的手从内室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个伺候的小宫女。
“儿子给额娘请安。”一见德妃出来,三位阿哥立刻站起身上前行礼问安。
“都起来,都起来。”德妃笑容慈蔼,看得出来,三个儿子一同来探望她,她是非常高兴的。
德妃在正首的软塌上坐下,朝周围的人使了个眼色,宫女们都福身退了出去,只留下贴心的文卿在一旁伺候着。德妃一声……不,是一眼令下,我当然跟着别人照做,心里估计着,大概是德妃想和儿子们说点体己的话,不想外人在场,所以只留下自己信得过的人在身旁侍候。
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是德妃亲生的,十三阿哥年幼丧母后一直是由德妃抚养的,三个儿子同来探望,呣子四人聚在一块儿,德妃少不了要留儿子们在永和宫里用膳。
上茶是因为人手不够,临时抓我上去替补,而这准备膳食的差事就轮不上我这只菜鸟了。看着文卿有条不紊地分配着每个人的工作,从容又不失效率,我似乎能明白德妃特别看重文卿的原因了。文卿性格稳重,心思细密,办起事儿来干净利落叫人放心,换成我是德妃,我也喜欢。
既然前头没我什么事儿,我也是个知趣的人,帮不上忙,就不要给人添乱,自己乖乖地找个地方打发时间。据我这两天的观察,说实在的,我觉得永和宫有我没我无所谓。内廷规制,妃一级的内廷主位可以配备六名宫女,永和宫的宫女加上我正好六个人,难不成我纯粹就是一凑数的?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前院的暖阁里点上了通亮的明灯,不断有宫女或太监端着盘子进进出出的,偶尔还能听见一阵阵间歇的笑声从暖阁里传出来。
我仰头望着天空中清朗的明月,温柔的月光洒在身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唉,我来永和宫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正盯着夜空里的洁白皓月和点点繁星一个人发呆,身旁突然默默地坐下一个人。
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人是谁了,敢情他十四爷在前屋吃饱喝足了,找我寻开心当饭后消遣来了,我太了解他了。
“哟,终于想到来看我啦。”我没动,依旧保持着仰望星空的姿势,嘴里忍不住酸道。
我等了半晌,不见身边的人有动静。呵,咱们十四爷转性,开始学人家卖弄深沉啦。
我笑着,正想再好好奚落他几句,转过头,看清那张在银色月光下半明半暗的脸,嘴边的笑容顿时僵住,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差点晕过去。
不对,不对,想起自己刚才那些没大没小的话,我倒希望自己这会儿是真晕过去,再也别醒过来。
我猛地跳了起来,脑子里霎时空白一片。“四、四、四……爷……”结结巴巴了好久,我才把那个“爷”字死命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浑身冰凉,手腕上却是热热的,低头一看,四阿哥滚烫如烙铁般的手正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腕,他手劲一使,我只觉得眼前一花,身子向前一倾,人,落进了他的怀里。
四阿哥炽热的鼻息喷在我脸上,我“呼呼”地喘着气,全身的血液转瞬间逆流而上,直冲脑门,四阿哥那双幽黑的眸子牢牢地盯着我,而我正暧昧地坐在他的腿上……
宫女(4)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若是起得早,花儿对我笑。
当了宫女,日子自然没有当官家小姐那么舒坦惬意,想要贪睡赖床,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伸了个懒腰,体会着早起的好处,新鲜的空气,悦耳的鸟啼,院子里沾露而放的花朵,驱走倦人的春困,令人神清气爽,精神倍增。
吃过早饭,文卿大致分配了一下每个人的工作任务,今天,轮到我和冬梅整理库房。
后院的库房每半个月会定期安排人整理,所以我和冬梅的工作量并不大,只要简单清扫一下,再从库房里取出一些日常吃用的物品,搬到前头备用就可以了。
“珣玉,把左边第三格的笺纸拿出来。”冬梅两手拿着文卿开出的清单,看着单子上的内容对我说道。
我站在梯子上,按照冬梅的指示,打开储物柜的格子,一阵清香瞬间扑了过来。“这纸好香呀。”我伸手取出格子里的笺纸,交给正在下面等着接手的冬梅。这笺纸颜色雪白,摸上去质感细腻,散发出的香味清雅宜人,就是在现代我也没见过这么好的纸。
“香吧。”冬梅接过笺纸,笑眯眯的。“这笺纸是上回四爷奉旨到宣州办事儿,带回来孝敬主子的,主子可喜欢了。”
四爷……这两个字让我怔了怔。我一直以为四阿哥为人冷冷淡淡的,他身上有一股君王的果决和强势,却绝不至于给人一种压迫的侵略感,然而,在那晚,我发觉自己先前的认知完全是错误的……
清泠的月光下,四阿哥如猎鹰般冷峻的黑眸紧紧地锁住我,他的头缓缓地低了下来,似乎正迫不及待地要把利爪下的猎物拆吞入腹……
“四爷想吃了奴婢吗?”心里的话一出口,人反倒镇定下来了。
四阿哥一愣,下倾的上身陡地顿住,他看着我,眼底闪过一丝困惑和惊讶。我竭力稳住自己的呼吸,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正色道:“奴婢的肉粗,皮也厚,吃了……磕牙。”
蓦地,我感觉到牢牢钳制住我手腕的那股劲儿在这时忽然松了。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我抓住机会,猛地站起来,退开一段距离,快速向还在怔愣中的四阿哥福了福,随即转身,飞也似地跑了。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里,直到确定四阿哥已经出宫回府,才敢出来。
德妃是四阿哥的亲生母亲,四阿哥隔三差五就会来永和宫请安,我抱着能躲就躲的心态,只要一听四阿哥来给德妃请安,我要么躲进自己的屋子里,等到人走,要么就有什么活儿都抢着干,离主屋与远远的。虽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也知道自己这样的“鸵鸟政策”可笑得很,但是我信奉的原则是能躲一时就躲一时,等实在躲不过去了……再说吧。
还好万幸的是,没过几天,就听说皇帝带着一帮阿哥和大臣巡视黄河堤工去了,四阿哥也在伴驾人员之列,我也算是暂时能松一口气,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上面格子里的檀香也得取些出来备着……”秋桂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好。”我应了一声,集中精神,继续站在梯子上找东西。
“回来了!回来了!”房门突然被用力推开,秋桂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谁回来了?”冬梅问得平静,对于秋桂这种风风火火的性格早已经习以为常。
“四爷啊。”
我心里一咯噔,差点从竹梯上摔下来。不是吧,想什么中什么。
宫女(5)
“那你怎么不在屋里伺候着,跑这儿来干什么?”冬梅奇怪了。
“我为什么要跑这儿来?”秋桂挠挠头,茫然地重复着冬梅的话。“啊!”她突然大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前头的茶叶用完了,文卿姐让我过来拿。”
冬梅无可奈何地瞥了秋桂一眼,早是见怪不怪,走到一旁的柜子边,从左右两个抽屉里分别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紫砂罐,转身对秋桂说道:“左边这个是碧螺春,右边这个是龙井,别搞错了。”
“好嘞。”秋桂点头,接了罐子就走。
“等等!”冬梅出声叫住她。
秋桂刚跨出门槛的脚收了回来,转过身,就听冬梅问道:“我问你,你右手上拿的是碧螺春还是龙井?”
秋桂盯着手里的紫砂罐瞧了瞧,半晌才说道:“应该是……龙井?”见冬梅朝天翻了个白眼,她又不确定地改口:“是碧螺春吧……”
“珣玉,你先下来。”冬梅扭头对我说道。
我爬下梯子走了过去,冬梅拿过秋桂手里的一个紫砂罐交给我。“库房里的东西我熟,我来找就成,你和秋桂一起到前头去,你帮她记着,她拿的是龙井,你手上的是碧螺春。”
啊?不要吧。现下换成我瞪着茶叶罐子傻眼了,四阿哥正在前屋给德妃请安,我可是宁愿窝在库房里找东西也不想到前头去“送死”的。
或许是我心中的不甘愿不知不觉都显露在了脸上,秋桂不好意思朝我笑了笑:“我这人记性不好,麻烦你啦,珣玉。”
“没事,没事。”我连忙摇摇头,觉得自己也实在反应过度了点。到前头去,只要不进主屋,不见得就必定会遇见四阿哥,送完茶叶我立刻溜回来不就行了。
心下盘算好了主意,我跟着秋桂走出库房到前院去了。
在茶膳房泡好了茶,秋桂正要端去主屋,这时,文卿走了进来。
秋桂笑着迎了上去,二话不说,把茶盘交到文卿手上。“麻烦文卿姐,我就不进去了。”
秋桂的这个举动让我不由地暗自诧异。文卿得德妃的宠,算是永和宫宫女里的头儿了,尽管文卿平日待人谦和,也不搞恃宠而骄的那一套,对每个人都是和和和气气的,可是秋桂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把上茶这种低级活儿丢给文卿,也太没顾忌点了吧……
文卿顺势接过茶盘端在手里,问:“鬼丫头,为什么不自己端去?”
“伺候四爷的事儿,还是交给咱们文卿姐做吧。”秋桂凑上前去,在文卿身旁贼笑着打趣道。
“你这丫头!”文卿嗔了一句,却也不是真的生气,反而还透出一股子小女儿家的娇媚。
呃?我挑了挑眉,兴味盎然,觉得这里头大有文章。
待文卿走远,秋桂转过身,看我愣立在一旁,举起手掌在我眼前挥了挥。“怎么了?突然傻啦?”
“文卿姐她……是不是对四……”后面的半截话我还没说出口,就见秋桂似笑非笑地冲我眨眨眼——答案已经了然。
宫女(6)
“真的?”文卿喜欢四阿哥?
秋桂点点头,咧嘴笑了出来。“有那么好吃惊的么?”
我倒不是觉得吃惊,只是无意间得知这么一个八卦绯闻,而且还是与四阿哥有关,那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四阿哥和文卿……我抿着嘴笑了起来。皇子和宫女,这不是麻雀变凤凰的经典桥段么……
双手拍拍自己的脸颊,收起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忽地想起冬梅还一个人在库房里,我赶忙和秋桂辞了别,快速走出茶膳房。
回到库房,冬梅已经差不多把清单上列出的物件都找了出来,我和冬梅一一将这些物品搬进前院的庑房,几个来回下来,最后只剩下一匹成卷的品月色团花缎了。
“这个我拿到前头去,你再瞧瞧还有什么遗漏的,没有的话,锁了门就先去吃饭吧。”冬梅对我说道。
“诶。”见我应声点头,冬梅便抱着布料走了出去。
我一个人在库房里又彻头彻尾仔细检查了一遍,看看所有的东西是否都各归各位了,或者还有什么地方是没有打扫干净的,确认一切都万无一失了,这才锁上门锁,离开了库房。
我走在纜乳芟拢不禁握起拳头捶着酸硬的肩膀,舒展舒展筋骨,干了一个上午的活儿,腰酸背痛的,搁以前在洗衣房那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事儿。还是那句古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千金小姐当久了,这身子骨也跟着不中用了。
我一路走着,心里一边想着中午会有些什么好吃的,人正要在转角拐弯,眼前冷不防窜出个人影, 我一吓,猛地倒退两步。
“珣玉!”那人伸手扶住我,开心地冲我叫道。
如果这个男人的目的是要把我吓个半死,那么恭喜他,他成功了。我忍住狠狠踹他一脚的冲动,正了正脸色,推开揽在我腰间的那只手,屈膝蹲了蹲身子,说道:“奴婢给十四爷请安,十四爷万福。”
“吓到啦?我逗你玩呢。”十四阿哥笑容灿烂。
逗我玩?
十四阿哥的这句话让我刹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我终于想明白四阿哥那天晚上为什么“火热”得那么不正常了。这两兄弟不愧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趣味喜好默契一致,都把吓我、戏弄我当好玩!
我沉着脸,一点都笑不出来。“那十四爷玩够了吧?奴婢告退。”我越想心里越觉得难受,敢情我到这大清朝来就是专门让人当猴耍弄着玩的!
“珣玉,你这是干什么?”十四阿哥没了笑,一把扯过我的身子,握住我的双肩,脸色一凛,眉头拧了起来。“你哭什么?不许哭!再哭别指望我会理你!”恶声恶气中,还附带凶狠的威胁。
啧,瞧瞧这土匪一样的霸道劲儿,我觉得难过,哭一下都不行了?你是我谁啊?你管得着吗?我还怕你了!
我死咬着唇,无声地瞪着他,任由泪珠一颗一颗不停往下掉,就是和他杠上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宫女(7)
“唉……”一声低叹,我让人拉进怀里,十四阿哥贴着我的侧脸,耳鬓厮磨着,语气软了许多,轻声细气的,更似一种情人间的呢喃。“好了,珣玉,乖,不哭了,你不喜欢,我下次不吓你就是了……”
居然还有下次?我一听,顿时哭笑不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每次都是这样,把我惹哭了,再给几颗糖衣炮弹哄哄我。我真是越来越深刻感悟到他和四阿哥真是兄弟一家亲,本质上全是一样的,都是那种先把人逼得生不如死,然后再若无其事地给块骨头安慰安慰的人!
这回想我那么简单就原谅他,没门!不,是连条透风的缝都没有!
“珣玉,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十四阿哥忽而想起了什么,兴奋地在怀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一条水蓝色的丝绢摊在我面前。
四阿哥扈从御驾出京巡视河堤,十四阿哥也没闲着,跟着他八哥和九哥奉旨到江苏办差去了。江南人杰地灵,盛产美女,瞧他十四爷红光满面,精神奕奕的,这一趟下江南,跟着他那两个哥哥没少看花姑娘了吧。
切,真有心哄我,也要拿点诚意出来啊,好歹送我个珠钗发簪,金银首饰之类物质价值和精神价值俱在的东西,他倒想得美,凭一条薄薄的绣花丝绢就妄想打发我?
我表情淡淡的,也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瞅着十四阿哥,眼泪是止住了,可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就是觉得不舒服,
“你要不要?”见我迟迟没去接手,十四阿哥脸色说变就变,五指猛然收拢,紧紧地攥着丝绢,“噌”地涨红了脸。“你到底要不要?你不要,别人还抢着要呢,你到时候可别后悔得大哭。”
我脸上是没什么表情,然而心里面却快要忍不住笑出来了。十四阿哥的脸涨得通通红的,还真的是符合了“红光”满面的写照,他攥着丝绢的拳头微微发抖,大概是让我不冷不热的态度给气的。
算了,认命吧,遇上他十四阿哥,我再怎么想摆出正经严肃的颜色,到最后只有破功的份儿。我这辈子啊,恐怕是要永远屈服于这位十四爷的恶势力之下不得超生了。
唉,我好没出息……
“谁说不要了?”我上前掰开十四阿哥的手指,不客气地抽走他手里的丝绢。“你自己看,好好的丝绢都让你捏皱了,不诚心送我就别拿出来。”我数落着,心里也知道自己这么说其实非常没道理,根本就是在存心闹别扭。
水蓝色的丝绢质地柔软,绢面上绣着的出水芙蓉清丽高雅,这也算是我来到这个时代以后收到的第一件礼物了。幸好十四阿哥没买什么笔墨纸砚之类的文化用品送我,我现在可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他要是送我那些东西,反而显得不实用。还是丝绢好,眼看夏天就快到了,带在身边用来擦汗,正好。
我把丝绢拿在手上,说不高兴是假的,但是,即便我心里高兴得乐翻了天也不能叫他十四阿哥看出来。“奴婢谢过十四阿哥的赏赐,奴婢就勉为其难收下了。”我故意装出平静的口气,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宫女(8)
收了丝绢,我径自往廊子下走,十四阿哥默默地一路跟在我后面,也没再多说什么。
唉……我不由沉沉地叹了口气。我以前的情绪没那么容易受人影响的呀,也不会动不动就掉眼泪,怎么自从认识了十四阿哥就变得不正常了?老是又哭又笑,活像个花痴似的。难道说我还真遇上克星了?
我回到自己的寝屋,走到橱柜边,将丝绢整齐地叠好收进抽屉里。十四阿哥自然也跟了进来,他默不做声地坐在方桌边,右手食指轻敲着桌面,发出“哆哆”的清响。
陡地,有节奏的敲击声悄然停止,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就听背后的十四阿哥说道:
“珣玉,我娶你做我的福晋好不好?”
我扭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压根儿没把他说的话太当一回事儿。
宗室子弟的婚配必须是经由皇帝亲自指婚的,他十四爷说娶谁就娶谁了?这十四阿哥的劣根性我太清楚不过了,说不定就等着我喜滋滋地答应,然后大大地嘲笑我一顿呢。
“好啊。”我关上抽屉,大方地答应。“不过,我话说在前头,嫡福晋我可以考虑考虑,其他免谈!”心想着反正是不可能的事,条件也就随便我开了,我又补充道:“还有,我只是答应考虑,姑娘家是不能随便答应男人的求亲的。”
我转过身,好整以暇地想看十四阿哥如何反应,谁知,男人竟然脸上一喜,起身大步朝我走了过来。
我一愣,还真有点呆了,难不成……他是认真的?不会的,不会的,十四阿哥当真要娶我,而且是娶我做嫡福晋的话,一定要过他皇帝阿玛那一关,不是他自己嘴上说说就能算数的。
“珣玉,我……我……”十四阿哥的额头上渗出了汗,嘴唇也是干干的,我仔细近看才发现,一趟江南回来,他的脸黝黑了不少。
这十四阿哥呀,平日里总一副天之娇子不可一世的模样,可为什么有时候看上去却像个缺人照顾的大孩子似的,还透着股傻乎乎的憨劲儿?
我微微一笑,越发觉得他可爱,不忍心看他口干舌燥的样子,于是说道:“我去给十四爷端杯茶过来,十四爷有话待会儿慢慢说。”
“珣玉,我要……”
“知道啦。”我打断十四阿哥的话,嘴角噙笑,对着他倒背如流起来:“要温的,不要热的,有点心的话最好,对吧?”
说完,我侧过身,正要往外走,一抬眼看向门口,人整个怔住了——四阿哥面无表情地背手站在门边,不知道已经待了多久……
我心头一哆嗦,倏地涌上一阵莫名的心虚。
屋子里弥漫起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诡异,我赶紧低下头,不敢去看眼前的四阿哥,更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十四阿哥。“奴婢……退下了。”我急忙弯腰福了福身,也不管是对谁了,压低了头,迅速从四阿哥身边通过,飞快地走了出去。
自从我来到永和宫,每天的日子过得就像是坐云霄飞车,大起大落,惊险万分,刺激更甚,长久下来心脏肯定超负荷……身后隐隐约约飘来四阿哥和十四阿哥的说话声,我赶快用双手捂住耳朵,立即迈开步子跑了起来。
我拼命忍住几欲出口的尖叫,在心底低咒:这宫女真不是人当的!
夏至(1)
人说春去秋来,花开花谢,轮回几度。有时候,时光就宛如手中的流沙,任你是如何地握紧掌心竭力挽留,最后却只有惘然无力地看着它从指缝间流走,随风散尽。
我来到这个时代已是整整一年的时间,回首过往,从洗衣宫女到官家小姐,再到这永和宫的使唤宫女,轮回翻转,苦乐尝遍。记得刚来在洗衣房的时候,每天除了洗衣劳作之外,便是挖空心思盘算着怎么回家,而如今曾经强烈的念头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变淡了,我甚至都想不起来上一次我努力寻找回家的方法是什么时候了……
是人的惰性使然,又抑或是这个地方已经让我有了舍不得潇洒离去的理由?倘若我注定要在这个时代生活一辈子,那我的未来又在何处?
“小傻子,又在发傻啦?”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扭头,是秋桂那张笑眯眯的小圆脸。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拍了拍胸口,让她吓了一大跳。
秋桂嘿嘿一笑,说道:“又在干活儿的时候一个人发呆了吧?连我进来都不知道。”
我看着秋桂,无可奈何,心知这上工开小差的事越解释越说不清楚,只会越描越黑,而秋桂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所以索性也不多说什么,拿着鸡毛掸子,继续在房里拂尘。
“珣玉,你猜,我刚刚从主子那里出来的时候,听到主子和安嫔说什么了?”秋桂的性子大大咧咧,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听了什么八卦传闻总忍不住要快快找人分享。
我笑了笑,十分配合地顺着她往下说。“主子们说什么了?”
“听说啊……”秋桂凑近我的耳边,低声说,“皇上要给十四爷指婚了!”
我心头一颤,右手一抖,鸡毛掸子“啪”地掉落在地上。
“我就知道你这反应,大惊小怪的。”秋桂弯腰捡起鸡毛掸子,又说:“不过,皇上指婚的圣旨还没下,但是看主子和安嫔说话时心气儿好得很的,估计是没错了。”
“皇上要指哪家的姑娘给十四爷?”我屏着息问。
“还能有谁,当然就是佟家的璟珊格格啦。”秋桂握着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掸着桌椅,对我做出一个多此一问的表情。
“是嘛……”佟佳璟珊,那个活泼美丽的“佟半朝”家的姑娘……
我忽然记起前些日子去给德妃端茶时,德妃一反常态,把我留下问话时的情景。
“珣玉,你懂茶吗?”德妃端起最爱的碧螺春茶,声音仍然是一如往常的温淡平和。
“奴婢愚昧,请娘娘教诲。”我轻声地说。
德妃嘴角的笑容淡淡的,缓缓开口道:“就拿这碧螺春来说,明前的碧螺春芽叶细嫩最属上乘,雨前的虽然比不上明前,却味鲜耐泡,将就着还能入口,至于这雨后的碧螺春……”德妃的视线掠过我,向来温和的眼神骤地严肃锐利起来。“别看就差这一个雨前雨后的功夫,雨后的茶叶粗老味涩,压根儿叫人喝不下去。所以你看,虽说都是碧螺春,却也有好次之分。十四那孩子喝茶从不挑嘴儿,但你以后泡茶的时候可要帮自个儿的主子分辨清楚了。”
德妃的一席话,我事后反复思量了很久,却一直理不出头绪,只是隐约觉得德妃说这番话的意图断然不是教我识茶那么简单,况且话题还牵扯到十四阿哥,这就更耐人寻味了。
高档的明前茶和粗劣的雨后茶……我不由苦笑,事出必有因,原来德妃是这个意思……
“先是十三爷,现在又轮到十四爷,双喜临门,也难怪主子高兴,璟珊格格与十四爷从小就认识,又是五额驸的妹妹,这下可真是亲上加亲了……”秋桂挥舞着鸡毛掸子,眉飞色舞地说着。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夏至(2)
十四阿哥同母的亲姐姐五公主,康熙三十九年被指婚给佟家,下嫁舜安颜为妻。五公主自幼养育在皇太后宫中,由皇太后亲自抚养长大,故此备受宠爱,而舜安颜是康熙的舅父兼岳父议政大臣一等公佟国维的孙子,已故的孝懿皇后和眼下统摄六宫的佟贵妃的亲侄。
皇室与贵戚的联姻,这门婚事在当年俨然成为一段天作之合的佳话,然而,无奈五公主虽贵为金枝玉叶却红颜命薄,成婚不及两年,就在陪同皇太后去塞外避暑的途中得了急病,等不到回京便在热河香消玉殒了。
佟氏一族权倾朝野,五公主过世尚不满周年,皇帝就籍由今年选秀女的机会把佟家的女儿作配给适婚的皇子为福晋,无疑正是要牢牢稳固住爱新觉罗皇室与佟家的姻亲关系。
我当初也是奇怪,依璟珊的家族背景和自身条件为何会在三选落败,如今看来,皇帝并不是不要璟珊,而是把璟珊留给了自己的儿子……
十四阿哥和璟珊,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又是世代姻亲,谁能说这不是另一桩佳偶天成的美满姻缘呢?
为人之母的女人,总免不了一门心思为自己的孩子打算,德妃怎么可能会放任十四阿哥喝不入流的雨后劣茶?毕竟,明前的珍品才符合皇家人的身份。
兴许在德妃的心目中,我这个洗衣宫女出身的官家小姐大概连雨后的茶叶都不够格,充其量也就是一弃之无用的茶叶梗吧。十四阿哥可以“饥不择食”,我却一定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尽管我是礼部侍郎的女儿,但是配十四阿哥做嫡福晋还是差远了,德妃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呵,这么想来,十四阿哥之前的那场求婚还真是个伤人的笑话……
“啊呀,珣玉。”秋桂倏地停下手里挥动的鸡毛掸子,露出一脸耽误了大事的懊恼。“我差点忘了,我从暖阁里出来的时候,主子吩咐我叫你过去。”
我释然一笑,对于秋桂“健忘”的毛病,我已经和永和宫的其他人一样学会了习惯。“好,我马上过去。”德妃传唤我,我自是不能耽搁,我随即跨出房门,往正殿的暖阁走去。
外头的阳光明媚,暖暖地照耀在身上,谷雨过后,立夏将至。我不禁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上回是碧螺春,这回会是什么呢?杭州的龙井?或是云南的普洱?
我正想着德妃让秋桂传我过去又会给我什么样的潺潺教诲,只见一个身材高挑,一袭藕荷色纱绣藤萝长衫的妇人,迎面从暖阁里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
不消多猜,这妇人必是安嫔无疑了。
我立刻垂首,蹲下身子行礼:“奴婢给安主子请安,主子万福。”
“嗯,起来吧。”安嫔轻轻一扬手,径直从我面前走了过去。
安嫔李氏出身汉军八旗,父辈和祖父辈都是为朝廷的立下显赫战功的武将。他的祖父李永芳原是前朝万历年间辽东抚顺所的驻边守将,归降后,受到太祖努尔哈赤的重用,并招其为额驸,将自己的亲孙女嫁与他为妻。
我曾听说孝懿皇后曾祖父的堂弟佟养性本是前朝的商人,后来举族归顺太祖努尔哈赤,努尔哈赤同样将一宗室女嫁予他,纳为额驸。如此归结下来,李家的背景和佟家确有许多共通之处,两家原本同为汉人,后为满清所用,也都与皇室联姻,为清廷政权的稳固屡建功劳,功勋卓著。
不过,令人唏嘘的是,李佟两家的女儿嫁入皇家,命运却是截然不同:佟家出了两朝皇后和一位贵妃,抬入满洲八旗,是无人能撼动的正牌皇亲国戚,而曾为康熙十六年首次册封嫔妃时七嫔之首的安嫔,因未生下一儿半女,终究再没有获得晋升的机会。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夏至(3)
安嫔没有生过孩子,人到中年却还保持着少女般窈窕的身段,据说这位安嫔娘娘是东西六宫嫔妃里出了名的心直口快,私下得罪了不少人,但是仗着“朝中有人,有恃无恐”的资本,在这女人如云的后宫之中过得也算是安闲自得。
在永和宫的这些日子,和秋桂处得熟了,一直听她像说书般给我讲些八卦的宫闱辛秘,什么各宫娘娘的身家背景、人物关系,谁和谁是争宠较劲的对头冤家,谁和谁又是亲密无间的战略同盟,耳濡目染之下,我恍然发现这皇宫内苑里,往往这个娘娘是那个娘娘的姐姐,那个主子的妹妹嫁给了这个主子的哥哥,绕了一圈,原来大家都是亲戚。
因此,皇帝要把璟珊指婚给十四阿哥,就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慢着。”
行过礼,我站直身子,正准备抬脚继续往前走,安嫔竟突然折了回来。
“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安嫔说道。
主子有令,奴才不敢不从。我依照安嫔的指示,顺从地抬起头,眼皮却是敛得低低的——宫里的规矩,奴才是不能两眼直视主子的。
“我以前没在德妃这儿见过你,你就是德妃特地问内务府要来的那个秀女?”安嫔谑笑了一声,又说,“长得倒还算清秀,不过比起文卿那丫头……呵,真搞不明白德妃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把你弄来想做什么……”
没想到安嫔的心直口快,我这么快就领教到了,安嫔的声音不算大,但是也足够让暖阁里的人听个一清二楚了,这安嫔说话还真是无所顾忌……
我低垂着眼,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来回安嫔的话,干脆也就什么都不说了,任凭安嫔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个够。
“成了,快进去伺候你家主子去吧,不过……”安嫔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我鼻端轻轻一刮,指尖上即刻多了一抹灰黑的颜色,安嫔用拇指搓了搓,低声笑道:“干活儿卖力是不错,不过还是先洗洗干净再进去的好……”
安嫔笑着,踩着袅娜的寸子悠然从容地走出了永和宫。
安嫔固然说话心直口快,但话语里并无恶意,至少从方才那几句话分析,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的相貌是长得一般,与容姿端丽的文卿一比,勉强算是清秀而已,况且提起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永和宫当宫女,别说人家安嫔看不明白,就连我自己也是一头雾水。至于这沾在我鼻子上的灰尘……幸亏有安嫔的提醒,否则让德妃瞧见了,估计又是逃不过一顿“教诲”。
安嫔是早年入宫的嫔妃,在皇宫里过了那么多年,应该是个明白人,凡事也看开了,在这皇宫里唯唯诺诺是一辈子,逍遥自在也是一辈子,安嫔虽然在嫔位上待了二十多年,却活得随心所欲,与她同年进宫的孝懿皇后,四年贵妃,后晋皇贵妃,却只当了一天的皇后便郁郁而终,撒手人寰,纵然她的皇帝丈夫在她死后亲笔为她挽诗悼念又如何?
人能开心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而死后的荣耀只是徒然让后人凭吊感慨罢了。
生活的苦与乐,关键是看你的态度。
既然洗衣宫女的身份已经成为烙在我身上擦不掉,也抹不去的印记,我又何必为此作茧自缚,痛苦纠结?德妃将我视作明前的极品茶叶也好,贬为低劣的茶叶梗也罢,纵使我现下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使唤宫女,但我同样能做到矜平躁释,不卑不亢。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振奋起精神,大步朝暖阁内走去。
管它是龙井、普洱、碧螺春,还是毛峰、云雾、铁观音,统统放马过来吧!
夏至(4)
天边的云团乌密浓厚,迅速在天空中飘移扩散,犹如敌军压境一般来势汹汹,疯狂地吞噬着白昼的最后一缕光亮。
须臾间,黑鸦鸦的乌云布满了整片天空,天色漆黑如墨,仿佛深沉的夜幕提前笼罩大地,空气就像凝固了似的沉滞压抑,闷热得连一丝微风都没有。
我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汗额头上的汗水,不禁加快脚步,希望能在暴雨来临之前回到永和宫。
抬头望了一眼黑云密布的天空,回想起方才那一场在阁楼上的对话,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苦笑。那个人我算是彻底得罪了吧?一时的口舌之快,心情是爽快了,却也把不该得罪的人给得罪了,我以后在紫禁城里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当使唤宫女的人,能指望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呢?或许在我踏进紫禁城的那天起,安宁无虞的日子就注定已经离我远去……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男子一身月牙白的夏衫,腰间系着的金黄|色腰带已然说明了他龙子龙孙的身份。
通常来说,一个皇族出身的主子把一个低下卑贱的奴才传唤到无人的地方单独谈话,是不会有什么好事的。“奴婢愚笨,请八贝勒明示。”我回答道。
八阿哥胤禩,在我的印象中似乎从未与他有过交集,唯一听闻过的,也只有这位八皇子虽然母家地位低贱,却自小聪颖机敏,待人接物亲切随和,凭借自己出色的办事能力深得康熙皇帝器重和朝臣拥戴的光辉奋斗史。据说十四阿哥与四阿哥、十三阿哥不亲,反倒同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他们来往密切,这么说来,八阿哥派人传我过来,是为了……
“听说你最近和十四爷走得很近?”八阿哥背对着我,从阁楼俯瞰着外头紫禁城的全景,他说话的声音不咸不淡,尽管用的是问句,但那语气却绝非是询问的意思。
若非场合不对,我说不定真的会当场失笑出声,先是德妃,后是八阿哥,这些主子们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十四爷是奴婢的主子,尽心服侍主子是奴婢的本分,服侍主子自然只有近得主子的身才能办得到。”我说。
八阿哥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这是我从进到阁楼跪在地上一直到现在,这位传说中精明强干,广结人缘的八皇子第一次用正眼瞧我。
八阿哥轻笑一声,看似温和的眸光却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罗察什么时候生了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女儿。”
我抬眼偷觑了八阿哥一眼,心里暗自意外。这人不就是上次完颜老爷摆宴过寿时,同十四阿哥一道前来的陌生男子么?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还问过巧月这个人是谁的……
“奴婢替家父谢过八贝勒的……赞许。”我答道。
“既然你明白奴才的本分,就该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奴婢的本分,奴婢从来不敢忘记。”我低着头,回答得谦卑。
“那就守好你的本分,离十四爷远点。”
话题终于说到了重点,纵然我早知如此,但是亲耳听闻,心底却有种难以抑制的愤慨。
这些日子,几乎周围的每个人都在用各种不同的方式不断地提醒我,我与十四阿哥是不合适的。我是礼部侍郎的女儿,璟珊是出身名门的贵族小姐,我与她,谁才是真正适合十四阿哥的人,难道我自己不明白吗?为什么德妃和八阿哥全都无一例外地认定我会死缠着十四阿哥不放,铁了心要攀上十四阿哥这棵高枝做凤凰?
“恕奴婢愚钝,奴婢不明白八八贝勒的意思。”我握紧衣袖下的拳头,说道。
八阿哥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他娶你,只会害了他。”
我闻言,脸色一白,像被人用力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呵,原来对于十四阿哥而言,我已经从粗劣的茶叶沦为了致命的穿肠毒药。“这是八爷的亲身体验吗?”我明白,意气用事是最不理智的行为,但是心中的难堪和屈辱让我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只见八阿哥温和的面色一沉,我知道我的话踩到了他的痛处,不偏不倚,一语中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夏至(5)
八阿哥的生母不是别人,正是洗衣房人人膜拜艳羡的金凤凰——良妃娘娘。良妃的父亲是内务府包衣,本身又是“辛者库”出身。所谓的“辛者库”,就是清代的八旗官员获罪后,为示惩处,将其本人及家属编入“辛者库”,成为内务府管领下只食粮而无俸禄的戴罪奴仆。
因为良妃出身低贱,八阿哥从小是交由大阿哥的生母惠妃抚养长大的,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八阿哥从小在宫里受了不少白眼。
要在皇宫里有一块立足之地,良好的家世太重要了。璟珊能给十四阿哥带来家族的后盾,这是我永远都做不到的……
“你知道吗,每年内务府选入皇宫的太监宫女不计其数,要一个奴才无声无息地消失,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冷汗从脖子滑进领口,然而,眼下的情况已经不允许我示弱讨饶,我硬着头皮说道:“可是八贝勒并不打算让奴婢从紫禁城里消失。”我在赌,赌八阿哥即使气极了也不会轻易动我。若是八阿哥一开始就有心要我人间蒸发,他又何必在这里纡尊降贵地和我浪费口舌?
“为什么?”八阿哥嘴角的笑容讥诮,嘲笑我的自视过高。
“因为十四爷。”我不知道十四阿哥对八阿哥,或是对德妃说过什么,不过我猜测,大概十四阿哥对指婚的反应十分激烈,德妃和八阿哥劝说无果,这才会想到在我身上下功夫,让我能够知难而退。所以,只要他们还顾忌十四阿哥的感受,我就不会少一根头发。
“记住,聪明的奴才能讨主子的欢心,但千万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八阿哥背过身,显然不想再与我多谈,他的话是结语,更是警告。
“八贝勒的教诲,奴婢谨记于心,奴婢……告退……”
德妃、八阿哥,接下来会轮到谁来找我“谈心”?我发觉自从得知皇帝要给十四阿哥指婚,我似乎就一直苦笑不离口,这镀着华丽金色外衣的皇宫内苑,还真是个令人开心不起来,却仍然要强颜欢笑的地方呀……
回到永和宫,我在自己的屋子里洗了一把脸,正准备到前头待命伺候着,这时,屋外突然惊雷炸响,“轰”地一声,暴雨顷刻从天而降。
我打着伞,疾步穿过雨阵,走到正殿的门廊下,才收起伞,就听见屋内倏地传出一声瓷器落地的巨响。
发生什么事了?我一惊,赶忙走了进去。
暖阁里,太监宫女跪了一地,茶碗的碎片七零八落地躺在德妃的脚边,水渍洒了满地,德妃面色愠怒,不复平日的温柔和蔼,四阿哥直挺挺地站在屋子里与德妃对视着。
这是怎么了?我满是迷茫。
四阿哥转过身,一脸的冷怒,他看了我一眼,径自往门外走去,没入滂沱的大雨中。
我看了看两边的形势,没有多犹豫,拿着伞,立即跟在四阿哥后头,追了出去。
外面的雨势正大,哗啦哗啦的雨声和天际轰鸣的雷声交杂在一起,在耳边隆隆作响。
我撑着伞,追着四阿哥的步伐想为他挡雨,无奈四阿哥走得又急又快,即使我脚下的步子已经变成了小跑,握着伞柄的手再怎么努力往前凑,却还是跟不上他。
雨水浸湿了我的衣裳,冰凉的水珠沿着发梢一颗一颗接连不断地滴落在我的脸上,不一会儿,我已经浑身湿了个大半。“四爷您慢点走,奴婢跟不上您了。”我吃力地叫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娘儿俩究竟在闹什么脾气?一个气得摔茶碗,另一个气得把淋雨当冲凉……
“四爷,您有什么话好好同德妃娘娘说,别拿自己的身子和娘娘斗气……啊——”我只顾着说话,没注意脚下,一不留神,被宫道上一块凸起的石砖绊了一下,整个人毫无防备地重重扑倒在地上。
嘶——痛死我了。
我忍着散遍四肢百骸的疼痛,支起手肘,从地上坐起来,大雨打在我的脸上、我的身上,我抬起头,望着天空中纷密急落的雨珠,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可笑十足。
德妃和四阿哥呣子俩生气闹别扭,我这个外人去凑什么热闹?四阿哥要淋雨,让他自个儿去淋个痛快好了,我多管什么闲事?现在弄得自己费劲不讨好,除了怪自己咎由自取之外,我还能责怪谁?
夏至(6)
雨珠落进我的眼睛里,酸酸的,涩涩的,我闭上眼,有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流了出来,是雨水,或是别的什么……
“你为什么要跟来!为什么!”
四阿哥愤怒的声音猛地穿透大雨声,鼓动着我的耳膜。
我睁开眼,四阿哥站在我面前,定定地俯望着我,双手的拳头握得死紧。他的神情冷峻忿然,我却一点也没有感到畏怯害怕,反而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说话的声音也不觉大了起来,第一次对着四阿哥大呼小叫:“因为天在下雨啊!”
为什么?为什么?雨下得那么大,他难道都看不见么!
“傻瓜!”
四阿哥丢下两个字,一转身,不理我,继续疾步往前走。
呵,傻瓜?对,四阿哥说得太对了,我的确是傻得的可以,否则怎么会沦落到眼前淋成落汤鸡还被人嫌的地步?我根本就是一个好歹不分,自讨苦吃的傻瓜!既然他四阿哥都这么说了,我今天不傻到底就太对不起他了!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一咬牙,从地上站了起来,弯腰拾起被风卷到路边的油纸伞,依然趋步跟在四阿哥身后。
雨,越下越大,闪电飞光,雷鸣轰响,大风翻卷着猛厉的雨柱直打在身上,人就像整个浸泡在寒冷的冰水里似的,冷得忍不住哆嗦打颤。
我不知道四阿哥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要在大雨中走多久,但我的双脚似乎自有主张,不知疲倦地跟随着。大雨倾盆,单薄的油纸伞早已经受不住狂风暴雨的摧残,变得支离破碎,我索性扔掉纸伞,任凭迅猛的雨水冲刷全身,直到四阿哥蓦地一动不动地在一座巍峨瑰丽的宫殿门前站住,我才同样停了下来。
一道白光倏然划破天空,银白的亮光让我看清了宫檐下那块蓝底匾额上三个金漆的大字——景仁宫。
所有的困惑在这个时候一下子迎刃而解,我豁然明白四阿哥为什么要冒雨来这里了……
德妃在生四阿哥的时候,只是个没有品级的宫人,因此四阿哥刚满月就被当时还是贵妃的孝懿皇后抱养去了。德妃因为诞下皇子有功,在康熙十八年四阿哥满周岁那天被册封为德嫔,之后又因生下六阿哥晋封德妃。然而,直到康熙二十八年孝懿皇后离开人世为止,四阿哥却一直是由孝懿皇后带在身边亲自抚养的,而这景仁宫,就是孝懿皇后生前的寝宫……
有时候,血缘不一定是维系亲情的唯一纽带,人的感情,更多靠的是长年累月相处中慢慢的积累沉淀。四阿哥和孝懿皇后呣子感情笃厚,与亲生母亲德妃反倒是疏远了,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大家私底下都说德妃偏爱十四阿哥这个小儿子,对四阿哥却显得有些漠不关心了。
这看似光鲜璀璨的皇宫内苑呀,什么“母以子贵”、“子凭母贵”的富贵神话,说穿了,都是用一出出呣子生离的人间悲剧换来的……
看着四阿哥孤傲的背影伫立在瓢泼的大雨中,我没由来地觉得心疼。获得是用不断失去的代价得到的,生于皇家,纵使将来有一天坐上那万人之上的金龙宝座,未必就是幸福的。
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朦胧中,我看见四阿哥转身,一步一步走向我。我拂去落在脸上的雨珠,隔着繁密的雨瀑,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是遗憾,是痛苦,还是悲伤……
四阿哥走近我,嘴唇嚅动,好像正在对我说着什么,但是滂沱的雨声盖过了一切,我只能徒劳地看着四阿哥的唇形一张一合,耳畔除了哗啦作响的大雨声,再也听不清其他的声音。
“四……”我刚张口欲问,却被人一把揽进怀里,用力地拥抱住。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四阿哥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埋首在我的颈窝,颤抖的嗓音里透露出的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和痛楚。
此时,我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也都梗在喉间,说不出口。
我伸出双手,无言地轻轻反拥住四阿哥,只是一边又一边地安慰着他:
“没事的……没事的……”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夏至(7)
事情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我回到永和宫的时候,天色已几近入夜,猛烈的大雨悄然收势,仅剩下如丝的零星细雨随风稀稀疏疏地飘扬着,然而一进门,我没来得及换下一身湿透的衣衫,就惊讶地看到太监宫女不断在正殿里进进出出,个个面色慌张,忙乱成了一团。
原来,四阿哥离开永和宫没多久,德妃突然昏倒在地上,到现在仍是不省人事。
德妃的身体向来健朗,即便是头疼脑热的小病也甚是少有,忽然间毫无预警地晕厥过去,所有人都吓坏了,急忙请来了夜晚在内廷宫直的太医给德妃诊治。
太医说,德妃的昏倒是怒火攻心,气血一时不畅所致。
灌参汤,施针灸,太医一直在床边守着,寸步不离。永和宫的灯火整晚通明,一夜无眠,大家忙碌了大半宿,终于看见德妃睁开了眼睛,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德妃吃了点清淡的稀粥,喝下太医开的汤药,又合眼睡下了。因为德妃的急病,永和宫的太监宫女们忙了一整夜没睡,如今德妃的病情总算是稳定了下来,大家就都陆续下去休息了,屋子里只留下文卿和冬梅两个人在床前侍候。我收拾好德妃用过的碗筷汤匙,朝冬梅点了个头,也悄悄退了出去,准备先回房打个盹再过来换班。
我打了一桶水,将碗筷汤匙洗干净归放好,擦干双手,正要往宫女的下房走,却意外地看到一个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人影在宫门口徘徊,似乎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我揉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人,旋即走了过去。“四爷?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眼下晨曦微露,天还是灰蒙蒙的,估计昨晚下锁的宫门这会儿才刚开启,我昨天是亲眼看着四阿哥出宫回府的,但是四阿哥的人现在却出现在这里,而且看样子应该在门口已经待了不少时候,他该不会天没亮就在皇宫门外等着宫门开吧……
四阿哥见到我,蓦然停住脚步,迈步走近我。“额娘她……”四阿哥的声音有着少有的急切,只是话刚说出口,又突然没了下文。
四阿哥脸色苍白,薄嘴紧抿着,眼窝下泛着深深的青影,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德妃被病痛折磨了一个晚上,我看四阿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场争执,弄得两个人都不好过,你说这呣子俩相互折腾个什么劲儿呢?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主子醒了又刚睡下,太医说主子没什么大碍了,不过等主子睡醒了,还得请个脉才能放心。”把四阿哥关切的神情看在眼里,我又说:“四爷既然这么关心主子,为什么不自个儿进去亲自看看呢?”
“我——咳、咳、咳……”四阿哥撇过头,右手拳头抵着嘴唇剧烈地咳嗽起来,本就灰白的脸色因而变得更加血色全无,可是咳嗽过后,他瘦削的两颊却升起了不正常的绯红。
我自然而然地伸手向四阿哥的额头探去,掌心下异常的温度让我不由大吃了一惊。
“四爷,您病了……”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四阿哥拉下我的手,嗓音嘶哑:“我没事儿……咳……咳……”
额头烫得跟热铁似的,咳嗽咳得嗓子都哑了,这叫做没事,那什么才叫有事?
我微侧过头,看向随侍在四阿哥身边的高福,四阿哥病成这样,难道都没有人察觉?
高福见到我询问的眼光,无奈地耷拉起眉毛,显出一脸苦相。我即刻明白了过来,看来这四阿哥啊,骨子里也是个倔强逞能的脾气……
我心下马上有了决定,抬眼对着四阿哥问道:“不等到主子醒,四爷是不会回府的吧?”
夏至(8)
四阿哥看着我,眉宇微蹙,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那就进屋等吧,主子刚睡下,没那么快醒的。”
先把四阿哥劝进屋,然后再请太医过来瞧瞧他的病,我心里是这么盘算的。这发烧咳嗽的事情可大可小,小病不治,大病吃苦,这可是至理名言。
四阿哥没有动,仍是紧绷着脸,定定地站在原地,但那双漆黑的瞳眸里却泄露出掩饰不住的疲惫。
我记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在我眼中,眼前的四阿哥就是这个样子。
骄傲如四阿哥者,明###里关心德妃关心个要死,顾不得自己的身体,天还没亮就跑进宫来,却因为昨天刚和德妃闹得不欢而散,宁愿带着病在永和宫门口傻等,也拉不下这个脸进去亲自探望。
“四爷,主子要是知道您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她会心疼的。”我搬出德妃,柔声地劝着。德妃是四阿哥身上的一根软肋,毕竟是生养自己的亲娘,若是四阿哥真的不在乎德妃,也就不会一大清早出现在永和宫了。
果然,四阿哥冷硬的脸色有了一丝松动,打铁要趁热,我偷偷对高福使了个眼色,高福随侍四阿哥多年,到底不是白混的,见状立马走了上来。“四爷,奴才扶您进去。”
总算,连哄带骗把四阿哥劝进了永和宫。眼见高福搀着四阿哥进了后殿的寝房,我也没有闲着,赶紧小跑到配殿的耳房,将正在里头待命,等着德妃睡醒再要去给德妃看诊的太医给请了过去。
太医给四阿哥号了脉,诊断下来的结果说是四阿哥疲劳过度,导致风寒侵体,这才会发烧气喘,咳嗽不止。
四阿哥的病八成是叫昨天的大雨给淋出来,要说同情,说实话,我倒真一点儿都同情不起来,反而觉得很生气。你说这一身病痛不都是他自找的么?叫他逞强淋雨呀,看吧,淋出病来了吧,当自己的身体是铁打的?好啊,以后尽管再去淋呀。
虽说自作孽不可活,全然不值得同情,但是亲眼看着四阿哥躺在床上咳得气都快要喘不过来的模样,我偏偏又狠不下心不管他。四阿哥救过我,还免费请我吃过大餐,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不是?
永和宫的太监宫女昨天忙了一夜没睡,现在基本都下房里歇着,所以凡事只能靠我自己动手。我把太医送回耳房,拿了太医开的药方去药房配药,然后回到厨房生了火,照着太医的嘱咐用文火将三碗水熬成一碗水。
我拿着扇子,轻轻地对着炉子煽风,时时注意着药铫子下的火候,心里突然莫名觉得好笑。昨天晚上刚看过永和宫的小太监阮贵在厨房里怎么给德妃煎药,想不到隔天就用上了。呵呵,现在回想起来,洗衣刷碗,泡茶煎药,伺候人的十八般武艺,我样样学到手,也算是没白来这个时代一趟呀。
药要趁热喝,这是常识,眼见药熬得差不多了,我熄了炉火,将药铫子里的药汁倒进碗里,一刻也不耽搁,端着药就往后殿的寝房走去。
高福守在房门口,见我来了,马上迎了上来,我正想把手里的药交给他,让他伺候屋里的四阿哥喝下,谁料他却把我拉到了一边。
“奴才真是谢谢姑娘了。”高福弯腰向我拱手作揖,言语里满是如释重负的感激。
我一愣,看了看手里端着的药汤,微笑道:“煎药也不是什么大事,伺候主子本来就是我分内的事儿,福公公客气了。”
“不止是这煎药的事儿,奴才更要谢姑娘把四爷劝进屋休息。”
“福公公……”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我只是个宫女,我也知道有些事不是我该过问的,不过……四爷发着烧,又咳成那样,他要进宫难道都没人拦着他吗?”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夏至(9)
听我说这话,高福无可奈何地轻叹了口气。“四爷昨天回去,从半夜起就一直咳,天亮前好容易睡下,宫里就来人报信说德妃娘娘病了。福晋劝了好久,但四爷他任是谁的话都不听,上了车就直奔宫里,然后……”
然后就是人到都到了永和宫的大门口,转悠了半天就是不进门是吧?唉,这个四阿哥呀,真是弄不懂他……
“那福公公是不是让人回贝勒府传个信,也好让福晋放心?”我说。
“姑娘说得是,我正准备出宫给福晋报个信儿,四爷……”高福回首看了一眼背后的寝房。“就麻烦姑娘照顾了。”
我从来不曾有过照料病人的经验,对于高福的请求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答应还是拒绝的好。秋桂、碧莲她们累了一个晚上,现下都在床上睡得正香,我总不见得这个时候冲过去把她们从睡梦中叫醒,让她们起来去服侍四阿哥吧……
我犹豫了一会儿,终是点头答应了下来。“好,四爷就交给我吧,福公公快去快回。”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目前也只能暂时这样了。
我掀开门前的竹帘走进寝房,屋子里冬用的隔扇早已换成了夏用的木雕花罩,微微的风透过竹帘的缝隙吹进来,虽是大白天,却也不觉得很热,反倒透着丝阴凉。
我走近床边,见四阿哥闭着眼,便将药汤暂且搁在一旁的几案上,取下他额头上白帕巾,浸到铜盆内的冷水中重新拧干,一回头,却看到四阿哥已经睁开了眼,正要起身坐起来。
我想大概是我刚才拧干帕巾时的水声吵醒了四阿哥,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我就不用担心药要是凉了该怎么办。
我扶四阿哥坐起半个身子,把靠垫塞到他背后,等他完全坐舒服了,这才端了药碗坐到床边,伸手递给他,四阿哥没有接过,只是不避不闪地直盯着我看,我顿时糊涂了。
怎么,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跟个小孩似的吃药怕苦,想耍赖不成?
好吧,我承认,这药光看看样子也知道很苦,很难喝,而且谁说成年人就一定不能吃药怕苦了?就算是七十岁的老头也享有吃药怕苦的权利。
我曾经听别人说,生病的人,不管年龄有多大,本质上跟个孩子是没啥区别的。既然是个孩子,那么如果我对他讲什么良药苦口之类的大道理,能指望会产生多大的效果呢?所以,对待孩子就只能用对待孩子的办法。
“四爷吃了药,奴婢讲个笑话给您听好不好?”我双手捧着药碗呈在四阿哥面前,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哄小孩靠的是威逼利诱,而对于四阿哥,威逼我绝对没那个胆量,小小利诱一下还是可行的。
误打误撞之下,这招还果真的灵验,四阿哥不再直盯着我瞧,慢慢地接过我手中的药碗,仰起头,将碗里的黑色药汁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愣愣地接过喝得一滴不剩的空药碗,在奉上温茶让四阿哥漱口去苦的瞬间,恍然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四阿哥他刚才不喝药不是因为怕苦啊……那我的笑话到底还要不要说?
四阿哥漱完口,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并没有躺下歇息的打算。四阿哥虽然正在病中,但他那冷淡的目光却依然具有极强的震慑力,他看着我的眼神在提醒我,他还在等着我的笑话。
眼看想装糊涂,蒙混过关肯定是不行了,那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于是,我清了清嗓门,说道: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小狼仔,他呢,从小就和其他的狼仔不一样,别的狼仔喜欢吃肉,唯独他天生喜欢吃素,这可把小狼仔的阿玛和额娘给急坏了,他们看着心里着急,却也是没有办法。有一天,他们见小狼仔正疯狂地追捕一只兔子,心中不禁大喜,以为小狼仔终于恢复了野性。谁知,小狼仔上前一把扑住兔子,恶狠狠地威胁道:‘兔崽子,快把胡萝卜给我交出来!’”
笑话的最后的一个字音已经落下,然而四阿哥的笑声却并没有应声而起,寝房里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我转过头,偷偷瞄了四阿哥一眼,四阿哥沉着脸,嘴角纹丝不动,原本就不怎么柔和的面部线条此时看起来甚至有更加僵硬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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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更新两章,下次更新时间为下周一,各位周末愉快,下周一见!
夏至(10)
霎时,我感到仿佛有一阵冷风“嗖嗖”吹过,把我的心都吹凉了。
“呵呵……”我扯着嘴角干笑了两声,尴尬不已。“奴婢嘴笨,笑话讲得不好,四爷多担待……”
珣玉啊珣玉,明知前面是冰山,你还敞开胆子往前撞,你再怎么钢筋铁骨,还能强得过泰坦尼克号么?自作聪明的结局就是粉身碎骨,死无全尸呐……
我不敢去正视四阿哥的脸色,可又不能就这么坐在床边和四阿哥僵着。四阿哥是病人,按常理来说,感冒发烧吃了药就该睡觉休息了,我抿了抿嘴,心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那个……四爷吃了药就早些躺下歇息吧……”我鼓足勇气抬起头,决定早解决早痛快,钝刀子磨人太难受了。
终于,四阿哥动了,他的后背离开靠垫,缓缓地坐起身来,我立即会意,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伸过去把他身后的靠垫移开,然后轻手轻脚地扶他躺下。
尽管三伏天还没到,但这入夏的气温终究不比春秋的宜人。发烧本就不是件好受的事,而大热天发烧就更不是难受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见四阿哥的面色泛着病态的潮红,额头和鼻尖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我心想着赶快去把用来降体温的白帕巾重新换过,然而才一转身,手却被人握住了。
“留下。”四阿哥攥紧了握着我的手掌,血丝密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沙哑的声音满是被病痛折磨的疲倦。
人在生病的时候是最脆弱的,想我在储秀宫差点毁容的那次,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多希望有一个人能陪在我身边,而不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床上……
我不禁漾开浅浅的笑容,冲四阿哥扬了扬手中的白色帕巾,说道:“奴婢去换水,不会走的。”
我答应了高福照顾四阿哥的,我就算要走也得等到高福出宫报信回来再走,宫女怎么可以把生病的主子服侍到一半就丢下不管了呢?纵然我伺候人的技术水平有待提高,但是这点起码的职业道德我还是有的。
四阿哥虽已合眼睡下,却睡得很不安稳,换过覆在他额头上的帕巾,我搬了绣墩坐在床边,时刻注意着床上的动静,一点儿也不敢怠慢。
不知过了多久,四阿哥粗重的呼吸渐渐轻缓了下来,我头靠着床柱,看着床铺上熟睡的四阿哥,自己的眼皮也越发沉重起来。
不能睡,不能睡,我拍拍自己的脸,力图要自己保持清醒,可是越这么想,眼皮就越往下沉,就一会儿,只是稍微眯一会儿,我对自己说,就一会儿……
我不知道自己的一会儿最后到底变成了多少会儿,我只知道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都快黑了。惊觉自己犯下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我立刻从绣墩上跳了起来,赶忙朝床铺看去,四阿哥仍然闭眼沉睡着,我探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大大地松了口气。
呼……太好了,烧终于退了。
我咽了口唾沫,发觉喉咙有点刀刮似的疼。我转身走到茶几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去一杯,觉得不过瘾,又倒了一杯,正要往嘴巴里送,眼角突然瞥到门前的竹帘外似乎隐约有一个人影在闪动。
我走过去,掀开帘子一看,那人竟是文卿。
文卿见到我,脸上一阵不自在的表情。
“文卿姐有事吗?”我问。
“我……我想……”文卿嗫嗫嚅嚅了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双明艳动人的大眼睛却不时地往屋内探去。
文卿的心思已经表现得够明显了,我再假装不懂就是十足的傻瓜了。我弯起唇角,轻轻地笑了:“是德主子让姐姐来的吧?”
文卿愕然一怔,我没等她回答,又径自说道:“还是主子考虑得周全,四爷病着,我粗手粗脚的,怕是伺候不好。四爷已经退烧了,那么接下来就烦劳文卿姐照顾了。”
我微微一笑,越过文卿往外走。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不是君子,也没有成|人之美的高尚情操,不过举手之劳何乐不为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夏至(11)
离开后殿,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些吃的填饱肚子。我已是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了,除了感觉到刚才灌下那一杯白开水正在胃里晃荡晃荡的,我都快饿得没知觉了。
由于错过了宫女用餐的时间,我只在厨房里找到了两个大白馒头和一小碟酱菜。人在饿极的时候,粗茶淡饭也能是人间美味,我对吃的一向不挑,即便是馒头配酱菜依然能吃得大快朵颐,何况比起以前在洗衣房,有馒头吃已经算不错的了。
解决了晚饭,我在院子里遇见了冬梅和秋桂,她们俩正在说着今晚给德妃值夜的事情。
尽管德妃清醒了过来,精神也好了许多,但还是疏忽不得。碧莲和秀婵白天换了文卿和秋桂的班,已是在德妃跟前伺候了一整天,而文卿这会儿正在照顾四阿哥,抽不开身,因此,也只剩下我们三个人能给德妃值夜了。最后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定下今晚每个人值夜的位置:冬梅值里间,秋桂值外间,我值门口。
冬梅有意关照我和秋桂,我是心里是清楚的。这值夜的差事,属值里间的最辛苦,因为主子就在里间歇着,需要时时刻刻把神经绷紧了,责任大,人也累得很。相对而言,值外间和值门口的要轻松些,倘若实在是困了,闭目养神也不会有人怪罪。
从庑房里取来值夜专用的毡垫子铺在地上,我倚着门柱,就地坐了下来。
浩朗的夜空,星河灿烂,伴着清月皎洁,如梦似幻。我单手支着头,仰望着这般浑然天成的美景,不觉沉醉其中。
忽然间,不知从何处飘来一股呛鼻的酒味,就一眨眼的功夫,一道人影倏尔挡在我身前,遮住了我眼前那片繁星拱月的美好景色。
我抬头看去,十四阿哥一身酒气熏天地站在我面前,下巴冒出的一根根胡茬明晰可辨。
自从传出皇帝要给他和璟珊指婚的消息,我就再没见过十四阿哥了,他这么一副邋遢颓废的样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这几天都干吗去了?
正想问他是不是刚到酒坛子里泡过澡,怎料,我还来不及张口,就被十四阿哥一把拉了起来,他的双臂紧紧地箍着我,那力道大得都快要把我给勒断气了。
我皱着眉,不由在心里唉声叹气:才几天没见,用不着那么热情吧……
我怔怔地任由十四阿哥抱着,心想他这是怎么了,只听他怒气冲冲地说道:“珣玉,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娶你!”
我愣了一下,无奈的苦笑爬上嘴角。唉,又是一个为什么……
这些天,好多人都在问我为什么。安嫔问我为什么德妃会把我要来永和宫;八阿哥问我为什么他会叫我过去谈话;四阿哥问我德妃为什么要那么待她;现在又轮到十四阿哥问我为什么别人不让他娶我。为什么?为什么?一堆的为什么,我听了就头痛。
他们为什么不让十四阿哥娶我?因为我是根连雨后茶叶都算不上的茶叶梗呗。呵,他们……目前据我所知就应该有德妃和八阿哥,听十四阿哥语气中的忿忿和激动,这个“他们”恐怕还包括了不少人吧。
“我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就是喜欢你!”十四阿哥说得坚定,甚至带着指天发誓的味道。
面对十四阿哥激|情的告白,我本该感动得热烈盈眶,但我却笑了。拜托,这话怎么越听越像个要不到糖的小孩子在闹别扭耍性子?
“好啦,十四爷说喜欢我,我知道了。”我拍拍他的背,笑着安抚他。
十四阿哥脸色陡然一沉,难看至极,当场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他狠狠地瞪着我。“你笑什么!”
“十四爷说喜欢我,我不该高兴得笑吗?”我笑意盈盈,存心逗他。还是十四阿哥好,与他斗嘴打闹,什么顾忌都不必有。
“珣玉,看着我,我不是在同你说笑!”十四阿哥捏起我的下颚,神态异常严肃认真。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再躲也是躲不过去的。
好吧,既然躲不过,那就不躲了,依旧是那句老话,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死早超生。
我收敛起嘻笑的神色,决定今天就把问题给一次性解决了。其实和十四阿哥把话说开了也好,免得以后一会儿这个人绕着弯子给我暗喻,一会儿那个人又把我叫去单独谈话。
然而,我正要开口,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猛地侵袭而来,十四阿哥的脸在我眼中忽而由一个变成了两个……
“你怎么了,珣玉?”
“我……”
我没能回答十四阿哥的话,只感到脑门发热,眼前骤然一黑,身子就这么软了下去……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怅惘(1)
热……
人像被架在火炉上烤,除了热还是热,仿佛血液都在沸腾。
痛……
头痛,手痛,脚痛,浑身都在痛。
“太医,她为什么还没醒!”男人的质问的吼声振聋发聩,震得我耳朵发疼,人更觉得难受了。
“回十四爷的话,姑娘现在高烧不退,身体虚寒,要服药后……”
“那药呢?药呢!”男人不耐烦地打断太医的话,吼得更大声。
我的老天……这男人就不能安静地让我睡一会儿么……
我躺在床上,意识模模糊糊的,全身酸软乏力,想睁开眼,眼皮却像被线缝住似的,怎么也张不开。
“药来了,十四爷药来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我被人扶了起来,带着微温的瓷碗贴住我的唇边,然而没等我准备好,苦涩的药汁就一股脑猛地灌了下来……
“太医,她为什么不喝药!”男人再度咆哮,可怜的太医又成了无辜的炮灰。
厚……我不禁对太医寄予十二万分的同情。他十四爷到底有没有喂人吃过药?明明是他自己喂药的技术欠佳,他吼人家太医干什么?我的十四爷,求求您别吼了,我的头被您吼得好疼……
“十四爷,药还是让奴婢来喂吧。”说话的人好像是秋桂。
“你走开,我自己来。”男人偏偏执拗得很。
不要啊……十四爷您从小锦衣玉食,是被人服侍长大的,这伺候人喝药的事儿您做不来就别逞强了,您的心意我领了,我是病人,已经难受得要命了,经不起您十四爷乱折腾呀……
温热的药汤再度覆上我的唇瓣,我努力张开嘴,这回药汁没有猛倒下来,一小股一小股地通过双唇间的缝隙流进嘴里,谢天谢地,他十四爷终于明白喂病人吃药是要用勺子的……
药汁很苦,喉咙很痛,每咽下一口,感觉就像吞刀子似的疼,好容易咽下最后一口,本以为喝完药之后,总算可以让我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了,然而,我刚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又被人硬生生地吼醒了。
“太医,她为什么吃过你开的药还是不醒!”
我听见十四阿哥那仿佛要和人拼命的口气,顿时哭笑不得。我敬爱的十四爷呀,太医是大夫,不是神仙,只要您十四爷收起嗓门放我一马,让我好好睡一觉,我马上就能活蹦乱跳了……
不忍心看一大把年纪的老太医平白无故遭受这等无妄之灾,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张开眼睛表明态度,他十四爷该干嘛干嘛去,我要睡觉!
“醒了!醒了!十四爷,珣玉醒了!”眼睛慢慢地睁开一条缝,屋子里的光线昏黄,还点着灯,模糊的视线缓缓找到焦距,我第一个看见的人是秋桂……
“珣玉!”十四阿哥急切的脸庞紧接着映入我的眼帘,他还是一身邋遢,身上的酒气都发酵成了酒臭,他紧握住我的手,满面喜色。“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太好了……”
看着十四阿哥为我担心着急的模样,我感动得有点想哭。“你……好吵……吵得我都……睡不着……”我缓慢地嚅动着嘴唇,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想……睡觉……”
“好、好,你睡,我们都出去,谁都不许来打搅你。”十四阿哥连声应道。
我扯开一个虚弱的笑容,伸手轻轻抚摸十四阿哥憔悴的面容,眼眶不觉发热,原来被一个男人当作宝贝一样精心呵护就是这种感觉……
怅惘(2)
“珣玉,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等你病好了,我去求皇阿玛把你指给我做福晋,不让你再吃一点苦,我说到做到!”十四阿哥执起我的手放在嘴边细细亲吻,十指紧扣的那一刻,说出的是这世间最真挚动人的情话。
眼底悄然浮起酸楚的水雾,我轻轻地笑了,这十四阿哥呀,可恶起来能让人气得直跳脚,但煽情的时候又能把人感动到落泪。
“你……真吵,我想睡觉了。”我侧过头,假装抱怨,不想让十四阿哥看见蓄积在我眼中的泪水。
八阿哥和德妃是对的,人中之龙当配人中之凤,尊贵不凡的十四皇子值得拥有一个与他同样出身显耀的女子并肩站在一起。璟姗是“佟半朝”家的女儿,能为十四阿哥带来强大的家族后盾,我只是个卑微的宫女,父亲不过是个有名无权的礼部侍郎,这样的我能为他带来什么呢?既然我无法为十四阿哥的未来锦上添花,就不该成为阻碍他前进的绊脚石。
若是十四阿哥娶了璟姗,在以后那段被囚失意的日子里,当了皇帝的四阿哥至少看在佟家的面子上,应该不会太过为难他吧……
一阵窸窣的轻响,灯,灭了。所有的人似乎都退了出去,屋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闭着眼,黑暗中只感到滚烫的温度焚烧全身,汗水如下雨一般不停地往外冒,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阿玛和额娘都死了,出了宫,你能去哪儿?”宝欣站在我面前,泪眼朦胧地望着我。
我能去哪儿?我不知道……我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可是出了皇宫,我又能去什么地方?哪里才是我的家?
“我的珣儿,谁都比不上……”完颜夫人的笑容是那么地宽容慈爱。
完颜夫人,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我不是你的珣儿,我只是一个在时空洪流中迷失方向,霸占了别人肉身的孤魂野鬼……
“珣玉,我娶你做我的福晋好不好?”十四阿哥炯璨的眼眸里溢满似海的深情。
十四,你知道吗?虽然我在你面前故意装得满不在乎,但是当我躺在床上,脑海里满是你说娶我时认真的表情,那晚,我高兴得一夜无眠……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么对我?”四阿哥痛苦地低吼,那伤人的痛楚深刻入骨,仿佛他的心都在滴血。
四爷,请不要悲伤,相信我,不久的将来,你会得到更多……
“珣玉,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娶你!我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就是喜欢你!”
听你八哥和额娘的话,我不是你最好的选择,娶了我,你会后悔的……十四,谢谢你说喜欢我,只要你有这份心,那就够了……
泪珠沿着眼角悄悄滑落,是悲?是喜?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温柔地吻上我的眉角,是怜惜,是心疼,那轻柔的碰触流溢着叫人心醉的柔情。
浸透衣衫的汗水驱走了的高热的体温,却也带来了抵挡不住的疲倦,身体就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殊死的肉搏,浓沉的倦意如汹涌的潮水般席卷全身,人渐渐完全失去了意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怅惘(3)
等我再次张开眼,眼前已是一片白昼的亮色,我发愣地瞪视着梁枋上的莲花纹彩绘,突然有种久违人世,死后重生的感觉。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近床边。
“我的姑奶奶,你总算醒啦!”那人见我睁着眼,如释重负地大呼。
我伸出手,拉拉秋桂的衣袖,咧开嘴笑了,秋桂的声音永远是那样活力四射,即使是大呼小叫,听起来也是格外亲切。
秋桂也露出笑容,拧了块毛巾递给我擦脸,然后坐到床边。“还觉得哪儿不舒服吗?”
“饿了。”我想了想,说道。
“那你等着,我去给你端吃的。”
不一会儿,秋桂端着托盘回来了。虽然只是一碗清淡的菜粥,但也足以让饥肠辘辘的我看得馋涎欲滴,我不由感叹,这做人呐,能吃能睡才是福,生病卧床劳人累己,太痛苦了。
“我睡多久了?”大半碗菜粥下肚后,人觉得精神了许多,我问秋桂。
皇宫里有规矩,为了避免染病的宫女把不吉利的病气过给内廷的主子,宫女倘如得了病,是必须立刻隔离到宫外去的。病好了,又遇上主子开恩,仍然记得你,说不定还有回内廷伺候的机会,要是久病不愈,那么死后也就是一张草席裹尸,草草埋了了事。
所以说,生病是宫女最害怕的事情,而我现在却能安闲地坐在这里吃粥,同秋桂说着话,这就显得太不寻常了……
秋桂看着我,大叹了口气:“整整一天一夜!你不知道,一见你晕倒,十四爷抱着你,人急得跟发疯似的,要不是后来你醒了过来,难保十四爷不会把永和宫的屋顶都给掀了,你没瞧见,那钱太医被十四爷吼得今后都不敢再来咱们永和宫啦……”
我扯动了一下嘴角,脸色尴尬,表面上埋头一口一口喝着粥,心里却是暗自叫糟。托十四阿哥身为皇族特权阶级的福,我没有惨遭被丢出皇宫自生自灭的命运,可是照秋桂说的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我和十四阿哥那点“奸情”岂不是弄得永和宫人尽皆知了?
“珣玉。”
“欸。”我闻声抬头,却见秋桂脸上的神色不知为什么突然严肃了起来,只听她说道:“十四爷对你用的那份心,这回大伙儿都瞧见了,你可别傻不愣登地白白让这么好的机会给溜了。”
我茫然地看着秋桂,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秋桂无奈地摇摇头。“说你是小傻子吧,你还真傻得冒泡。”
我傻得冒泡?我被秋桂的话逗笑。“请教咱们聪慧可爱的秋桂姐,我怎么个傻得冒泡啦?”
秋桂嗔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大有叹惜我朽木不可雕的意味,我嘴边噙着笑,正要开口赔不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
那天我在德妃寝房门口值夜,秋桂值的是外间,外间和门口也就隔着一条竹帘,换句话说,要是门外有些什么动静,外间里的人能听个一清二楚,也就是说那晚十四阿哥对我说的那些话,秋桂全都听见了……
我轻轻一笑,对秋桂说道:“皇上已经给十四爷指了婚,人都定了下来,哪儿还有我的份儿?”不出意外,璟姗将会成为十四阿哥的嫡福晋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如今差的也只是一道指婚的圣旨了。
怅惘(4)
“那可说不准。”秋桂一脸不以为然,伸手接过我手里的空碗,凑近我的耳边低声说道:“十四爷对你那么上心,指婚的嫡福晋指望不上,但只要你点个头,跟着十四爷做个妾,那还不是十四爷一句话?占着爷的宠,将来再给爷生个儿子,母凭子贵,让十四爷封你做侧福晋,好日子不输给正室福晋!”
秋桂的一番话让我愣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在这个以一夫一妻多妾为婚姻制度的时代,男人的正房大妻固然只有一个,但是只要男人高兴,偏房小妾想要多少就要多少,不够的话,还有通房丫头在后面排队,妻妾成群是这个时代的法律和道德观赋予男人的正当权利。
跟着十四阿哥做妾啊……我需要把自己搞得那么落魄吗?
秋桂见我不说话,于是又说:“不是有句话说,妻不如妾么?再说了,你看这东西六宫的主位娘娘里有哪个是正宫娘娘了?”
秋桂以她的角度为我出谋划策,建议我采取迂回战术,曲线上位,她的好意我懂,但是,这样世故老成的话语从一向行事大大咧咧,心无城府的秋桂嘴里说出来,我顿时感到不可思议,不禁目瞪口呆。
这皇宫内苑果真是个待不得的地方,再纯洁无瑕的心灵,在这儿待久了也会全然变了颜色。
不过话说回来,八阿哥的温文谦和,德妃的平易可亲,四阿哥的淡漠如冰,在这座人心深不见底的紫禁城里,为了生存和自保,谁不是戴着一张面具过活?现在想来,也只有十四阿哥那个单纯的家伙,放着佟家的势力不拉拢,还傻乎乎地直嚷嚷着要娶我这个没什么利用价值的宫女做福晋。
可是……我的好秋桂呀,你知道“妻不如妾”这句话接下来是怎么说的吗?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按这个顺序,妾最多也就是排个倒数第二的位置,妻有正室的名分,是唯一的嫡系,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进门的,妾有什么?一旦失了丈夫的宠,还不是随便谁都能去落井下石踩几脚……
“怎么?被我的话吓傻啦?”秋桂咧嘴一笑,笑眯眯地冲我眨眼,仿佛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我认识的纯真少女。“我也不过是给你提个醒儿,逮住机会往上爬总是没错的,有谁甘愿一辈子当个下贱的宫女呢?”
看着秋桂略带伤感的神情,我的心思也百转千回起来。其实,当宫女有当宫女的好,至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那些宗室亲贵子弟哪一个不是大小老婆一堆?别说做上不了台面的侍妾,即便是正妻,谁又能保证可以幸福安稳地过一辈子?十四阿哥说喜欢我,要娶我做福晋,但并没有说他只会喜欢我一个女人,只守着我一个人过一辈子是吧?
秋桂见我仍是沉默不语,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她叮嘱我好好休息,然后起身收拾了碗勺,走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怔怔地盯着床顶,秋桂的话不断在脑海里盘旋回响。
“跟着十四爷做个妾,占着爷的宠,母凭子贵,好日子不输给正室福晋……”
“妻不如妾,这东西六宫的主位娘娘里有哪个是正宫娘娘了?”
“逮住机会往上爬,有谁甘愿一辈子当个下贱的宫女呢?”
唉……我举起双手搓了搓脸,翻个身,决定停止自寻烦恼,闭眼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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怅惘(5)
康熙四十二年五月,内大臣索额图因“结党忘行,议论国事”获罪,拘禁于宗人府。
索额图乃康熙初年四大辅臣之首索尼第二子、孝诚皇后赫舍里氏的叔父、皇太子胤礽的外叔公,既是国戚又是重臣,皇帝降旨将索额图治罪,一时间,朝野震动。
紫禁城内惶惶的人心尚未安定,死亡的阴霾接踵而至。康熙四十二年六月初七,世祖第五子恭亲王常宁薨世,仅仅过了十九天,六月二十六,世祖第二子裕亲王福全也因病笃不治,离开人世。
弟、兄二人相继亡故,皇帝大恸,遣官造墓建碑,并命皇长子胤禔等人持服守丧。
康熙四十二年的夏天就在这样一种沉郁悲抑的气氛下悄然度过,当御花园的枫叶一片片染上明丽的秋红,紫禁城终于迎来了一场喜事:皇十三子胤祥大婚,迎娶兵部尚书马尔汉之女兆佳氏为嫡福晋。
按照宫廷的规矩,皇子大婚礼成的第二天,必须带着新婚的福晋朝见皇帝皇后以及亲生母妃,行跪拜之礼。十三阿哥自从康熙三十八年生母敏妃章佳氏去世之后,一直是交由德妃抚养的,因此,十三阿哥和十三福晋在见过皇帝和目前代皇后之职统摄六宫的佟贵妃后,还要到永和宫来叩拜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德妃。
尽管十三阿哥不是德妃亲生的,但是十三阿哥新婚谒见,德妃是很重视的,天还没亮,永和宫的太监宫女就开始为这对新人的到来忙碌起来,中午留膳的膳单更是经德妃亲自过目,两天前就送去膳房让人准备了。
十三阿哥带着芸柔来永和宫见德妃的时候,我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回膳房帮忙了。
芸柔是个温柔可人的好姑娘,可是她如今贵为皇子的嫡福晋,与我毕竟是两个阶层的人,十三阿哥为人耿直义气,相信芸柔婚后一定会得到善待,我只需要在心里默默祝福她就行了。
午时一刻,德妃传膳。
说实话,现在这个时候,我是真的不想到前院的主屋去,屋子里除了德妃和十三阿哥夫妻俩,四阿哥、四福晋、十四阿哥,儿子媳妇的,人可都来齐了,这还不算,更令我惊讶的是,不知道德妃用了什么理由,竟然把璟姗也请进宫来了。
虽说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但自从听过秋桂“妻不如妾”的那一套论调,每次我见到十四阿哥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奇怪,这下再加上一个璟姗,内定的十四福晋人选……我实在是不想去面对啊……
眼见大家都端着菜,一盘一盘往主屋里送,我故意磨磨蹭蹭的,心想能拖一时就拖一时,找准了机会,正要趁人不注意,抬脚往外溜,却被冬梅一把拉住了。
“你快端着这盘八珍豆腐,跟我去前头,豆腐凉了就走味了。”冬梅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端起另一盘银耳鸡丝,对我说道。
打从上次我病了一天一夜,冬梅就自动将我归入身娇体弱类型的姑娘,处处照顾我,她难得开口叫我做事,而且是我分内的事,我再存心找借口偷溜的话,就该拖出去打ρi股了。
好吧,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这种硬着头皮死撑的事情我也做多了,不在乎再多这么一趟。
怅惘(6)
端着热腾腾的八珍豆腐,我跟在冬梅后面走进主屋。德妃坐的是正首的位子,一边是芸柔,另一边是璟姗,四阿哥背对着我坐在德妃的对面,两边坐着四福晋乌喇那拉氏和侧福晋李氏。
十四阿哥在璟姗的身旁坐着,他一见我进屋,嘴角轻轻勾起,眸子里笑意浓浓地看着我,一个劲儿地朝我放电。
我想我真的要晕倒了,不是被他电的,而是被他吓的!我敬爱的十四爷,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您能不能不要给我找麻烦?
我赶紧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等文卿把托盘上的八珍豆腐端上桌,便迅速和冬梅退到一旁去了。
文卿早上特地关照过,今天新福晋来永和宫见德妃,主子们用膳的时候,所有人都得在跟前伺候着。这也是为什么我刚才死赖在膳房不愿进来的原因之一,一旦进来了,除非主子有什么吩咐,不等主子吃完,想借故中途退出去,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别人坐着,我站着,别人吃着,我看着,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惬意的美差,而没什么中心内容的家常闲聊更是有催眠的功效,正当我听得有点昏昏欲睡,德妃那比平日略微高扬的嗓音在屋子里响了起来:
“你们看看璟姗这双手,还有这张小脸儿,又光又滑的,真是比奶皮子还要白嫩。”
我来永和宫这么一段时日,从来没听见过德妃夸奖人,心底不由感到好奇,于是悄悄抬起眼看去,只见德妃握着璟姗那双纤细修长的手,爱不释手地轻轻抚摸着。“上回听戏的时候,那戏文里的词儿是怎么唱来着的?说是这肉皮儿白嫩得连吹气儿都不敢,就怕一不小心给吹坏了……”
“额娘,是吹弹得破。”四阿哥身边的侧福晋李氏马上接口。李氏怀着六个月的身孕,挺着个肚子,身形显得有些笨拙,嘴上倒是机灵得很。
“对对,就是这四个字。”
德妃笑着点头,在座的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餐桌上,一派母慈子孝媳恭的和谐景象。
我抿着唇,拼命地忍着发笑和翻白眼的冲动。这夸人也夸得太过了吧?人体皮肤的作用之一就是保护机体免受外力的伤害,要是吹一口气,轻轻弹一下,皮就破了,那这一身皮不是白长了?
这皇宫里的主子们说话还真跟唱戏似的,台上一唱一和,台下喝彩一片,配合得倒还挺默契……
“珣玉。”
冷不防地被德妃叫到名字,我一愣,然后迅速抬起头,视线正好与德妃身旁的芸柔对上。
芸柔依然是那么安安静静的,一身大红的宫装显得喜气洋洋,更衬托出她的娇柔可人,她对我露出羞赧的笑容,沉静若秋水的眸子里隐藏不住见到我的喜悦。
我不觉弯起嘴角回以微笑,但猛然想起场合不对,只得硬生生地收住。
“去把十五那天皇上赏的妆花缎子拿来。”德妃吩咐道,两手仍然握着璟姗那双细嫩到“吹弹得破”的纤纤柔荑,舍不得放。
我忍不住在心里叹气,有点心疼芸柔。
今天是芸柔作为十三阿哥的嫡福晋头一次来永和宫见德妃,可除了刚开始几句不痛不痒的寒暄,德妃的注意力就全放在璟姗身上了,席间的话题也都是绕着璟姗打转,难道没人觉得这很不正常吗?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怅惘(7)
无奈我自己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宫女,纵使我为芸柔鸣不平,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是。”我只能低低地应了声,领命去库房取布料了。
我转过身,一抬眼,发现四福晋正看着我,她微微朝我笑了笑,那笑容友好和善,丝毫没有恶意,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就是觉不自在,正想着该怎么应对,这时,四阿哥侧过头,似是要同四福晋说话,他瞧见我,神情微微一怔,察觉身边的四福晋正微笑地望着我,他似乎又有些诧异。
这下,我不但是感到浑身不自在,强烈的心虚更是一阵一阵直往脑门上冲,都快把我灭顶了……
我再也不敢在屋子里逗留,迅速低下头朝四阿哥和四福晋福了一下身,赶忙快步走了出去。
到后院的库房找了德妃指名要的那匹御赐的织锦妆花缎抱回前院,还没走进廊子,隐隐约约听到从主屋里传出十四阿哥的声音,估计是十四阿哥说了什么俏皮话,他的话音方落,屋内就紧接着响起众人欢愉的笑声。
我怀里抱着布匹,脚下的步子越走越慢,心里忽然有种难言的失落感。
唉,人家儿子媳妇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我进去算什么呢?
“珣玉,你怎么了?”秀婵正巧从主屋里走出来,见我一个人抱着布帛站在廊子里,上前问道。
“我……我肚子痛,想上茅厕!”我随便掰了个借口,皱起脸,作痛苦状。
“那你把东西交给我,我替你拿进去。”秀婵伸手接过我手里的布料。
“好,那麻烦你了。”我道了声谢,弯下腰,单手捂住肚子,一转身,迈开脚步,飞也似的溜了。
既然出来了,那就别进去找罪受了……
跑到安全地带,我张望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人,这才一ρi股坐在台阶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突然,脑海里没由来地跳出“吹弹得破”四个字,想起方才德妃夸赞璟姗时用的那些个词汇,我终于控制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可是笑着笑着,人又不觉恍惚了起来。过个二十年,当今天主屋里的这些人重聚在一起的时候,还会有一如往日的欢声笑语吗?
四阿哥继承皇位后的弑弟屠臣,十三阿哥在康雍两朝的大起大落,十四阿哥风光无限后的革爵幽禁,德妃夹在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两兄弟之间左右为难……这么一想,眼前这一家人的和睦融洽,就变得很嘲讽了。
我身子向后一倒,仰躺在地上,“革爵幽禁”四个字不停在脑子里转啊转的。
革爵幽禁……一想到意气风发的十四阿哥有一天会沦落到这般凄惨落魄的境地,我的心就像是被狠狠地割了几刀,疼得厉害。
唉……不想了,我只是这个时代的过客,自顾都是问题,皇家的兄弟倾轧、手足相残就更不是渺小如我的普通人能有资格参与其中,或是妄想改变什么的了。
自从我病好了以后,我也想了很多,璟姗要是做了十四阿哥的福晋,德妃满意,八阿哥舒心,十四阿哥将来也多了一个“佟半朝”的保障,这无疑是三全其美的最好安排。
至于我嘛……
“地上凉,闹肚子痛的人躺在地上不好吧?”
我正想着,女子带着笑意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
怅惘(8)
我正想着,女子带着笑意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
那声音我是熟悉的,也正是因为熟悉,这才会把我吓得跟火烧ρi股似的,“噌”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奴婢……”我咽了咽口水,狼狈得面红耳赤。“奴婢给格格请安。”
“珣玉,我能同你说几句话吗?”璟姗站在我身前,仪态优雅,出身名门的端庄气质含而不露,丽质天生。
我苦笑,以前在储秀宫,即便大家名义上同是俟选的秀女,也没人敢在“佟半朝”家的姑娘面前放肆耍横,如今我不过是个使唤宫女,别说是说几句话,就是璟姗要骂我几句,我也只能乖乖站在这里听骂,不能还口的。
“格格言重了,格格有什么事儿用得着奴婢的,请格格吩咐。”
璟姗要和我说什么呢?套用秋桂“妻不如妾”的理论来说,璟姗是大妻,我是小妾,难不成璟姗与八阿哥一样,也是为了十四阿哥而来?
“珣玉,你喜欢十四哥哥吗?”
啊?我整个人呆住。
尽管我心里早有准备,但是……但是这璟姗问得也太直接了吧……我定了定神,说道:“十四爷是主子,奴婢……不讨厌十四爷。”
“不讨厌呀……”璟姗低低沉吟,浅笑道:“那你就像不讨厌十四哥哥一样不讨厌四哥哥和十三哥哥吗?”
这个问题一下子又把我问傻了。“……差不多吧。”我过了好半天才回答道。
“十四哥哥真可怜。”璟姗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十四阿哥的同情。
鉴于这眼前的状况和我先前的预想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不由地糊涂了。大妻上门找小妾示威,不是该冷嘲热讽,外加白眼轻蔑的吗?璟姗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我正感到纳闷,又听璟姗悠悠地叹道:“十四哥哥这个人脾气倔得像头牛,遇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他会当宝贝似得疼,谁都甭想抢去,如果是不喜欢的东西,就算是倒贴,他也说不要就是不要。”
璟姗的话我终于听出了端倪,原来,她是帮十四阿哥做说客来的。“可是喜欢的东西并不一定是最适合自己的。”我说。
或许十四阿哥是喜欢我的,但最适合他的人却是璟姗,这一点我从来没有质疑过。
我不明白璟姗为什么要帮着十四阿哥对我说这些话,毕竟,十四阿哥将会是她的丈夫,说严重了,我根本就是一个要抢她丈夫的狐狸精,她没一上来搧我两巴掌,我就该磕头谢恩了。何况,十四阿哥的脾气再倔,能倔得过他皇阿玛的圣旨吗?
“珣玉,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喜欢的不适合自己,还有什么才是适合自己的呢?”
璟姗望着我,笑靥如花。
我被她的话问得哑口无言。
五天后,皇帝给十四阿哥指婚的谕旨终于下来了,永和宫上下刹时哗然。
直到秋桂抱着我又笑又跳,冬梅、秀婵她们连声向我道贺恭喜,我才从一个令人震诧的事实中缓缓回过神:
在皇帝指婚的御旨上,十四嫡福晋的名字不是佟佳氏璟姗,而是我,完颜氏珣玉。
繁花(1)
我不知道我与十四阿哥的婚姻将会给我在这个时代的生活带来多大的改变,我甚至无法确定这种改变对我而言是沉甸的喜悦还是凝重的忧思。
我忘不了离开永和宫时,德妃如覆寒霜的面容,更忘不了四阿哥背手伫立在宫门外,目送我离去时,眉宇间化不开的阴郁……
或许我心中所有的不安与惶恐都是源自于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犹疑,嫁给十四阿哥我真的能得到幸福吗?而平凡如我的女子,在这桩不被看好的姻缘中,我又能给十四阿哥带来什么?
当那场夺嫡的风波不可避免到来的时候,作为十四阿哥的妻子,我还能做到泰然旁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在革爵囚禁的痛苦中度过余生?
更令我害怕的是,婚姻意味着责任,丈夫、孩子,一旦我在这个时代扎了根,倘若将来的某一天,我有机会离开这里,回到属于我自己的时代,我是否仍然能做到潇洒依旧,没有丝毫的眷恋?
看着完颜老爷每天神采焕发地奉迎上门贺喜的访客,看着完颜夫人不顾抱病的身体,满心欢喜地坚持亲自为我置备丰厚的妆奁,那种彷徨无助的不确定感不减反增,愈加让我变得烦躁难安起来……
“巧月,我嫁给十四阿哥,你觉得高兴吗?”
“高兴啊。”巧月深怕我不信似的猛点头。“小姐能嫁给十四阿哥做福晋,府里的每个人都为小姐高兴呢。”然而,转瞬间,她又好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微偏过头,看着我,讷讷地问道:“小姐……您自己不高兴吗?”
我微笑不语,也许,我不该想得太多,未来有太多不可知的变数,若是我与十四阿哥的婚事能为完颜家带来风光和体面,对于病恙的完颜夫人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那就够了……
“小姐,你快看……”巧月蓦地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门口。
我顺着巧月的视线望去,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十四阿哥笑吟吟地站在门外,他眉目清朗,精神奕奕,剪裁精致的衣袍更显示出他出身皇族的非凡贵气,只是象牙白的一字襟坎肩和宝蓝色外袍的滚边袖口都不约而同地上沾上了灰褐色的尘土,十分煞风景地破坏了他一丝不苟的贵公子形象。
我无奈地在心底叹气,却也忍俊不禁,显然,十四阿哥还是没有养成走正道的习惯。
“巧月,你先下去。”我对巧月吩咐道。
巧月会意,退出屋外,带上房门。
“下次还是走正门吧。”我忍不住对十四阿哥说道。堂堂十四皇子爬墙,万一被人瞧见了,影响不好。
“爬墙自有爬墙的乐趣。”十四阿哥不以为意地挑挑眉,泰然自若,气定神闲。
我笑睨了他一眼,拿他没办法。有本事等下文定拜女家那天,他十四爷也照样爬墙进来,不但前无古人,乐趣横生,估计还能是后无来者,永垂青史。
十四阿哥弯下腰,左手的食指轻触我的面颊。“有没有想我?”他靠近我的耳鬓,悄声低语。
繁花(2)
“有。”我老实回答。如今侍郎府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着我和他的婚事,想不想起他都难。
“很好。”十四阿哥露出满意的表情,右手掌突然一翻,像变戏法似的,他的掌心里多出了一只串着金链子的金锁。
“给我的?”金锁的成色纯正,做工精细,肯定价值不菲。
十四阿哥点头。
我并没有立刻伸手接过,只是轻笑揶揄道:“唷,还没过门,就等不及要锁住我啦?”
“那是当然。”十四阿哥咧开笑容,两手伸到我脖子后面替我戴好金锁链子,在我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自己的福晋当然要自己看好,千万不能让她给跑掉了。”
啧,油嘴滑舌,受不了他。
“珣玉,你愿不愿意让我锁?让我锁一辈子?”他问。
“无聊。”我笑斥了一句,捏着胸前的金锁,背过身,不理他。
“但我知道你喜欢我。”十四阿哥的双臂从身后环住我,他的下巴枕在我的颈窝间,笑语晏晏中自信满载。
“十四爷真是博学多才,什么都知道。”真不明白他的那些自信心都是哪儿来的。
“珣玉,嫁给我你觉得高兴吗?”
我在他怀里微微一愣,看来,我和巧月的对话都被他听到了。
“十四爷娶我,十四爷觉得高兴吗?”我转过身,不答反问,眼眸定定地凝视着这个不久之后会成为我丈夫的男人。
诚然,我是皇帝指给他的福晋,但换个角度说,他,十四阿哥,是皇帝给我找的丈夫。
十四阿哥朗然一笑,眼波中情浓如墨,他的答案已是不言而喻。
“跟我走。”十四阿哥忽然牵起我的手,大步走出屋外,他无视沿途侍郎府内仆役们对他的出现而投来的诧异目光,拉着我,直奔大门。
府门外,早有马车在路旁等候,十四阿哥将我抱进车里,朝车外吩咐了一声,马车便随即在宽敞的街道上奔驰起来。
一路上,我没有问十四阿哥他要带我去哪儿,因为我知道,就算我问了,他也会故意卖关子不告诉我,不过,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会让人把马车驶出城外,停在山脚下,然后兴冲冲地拉着我去登山,在这种夕阳即将西下的时刻。
山虽然不高,走势却比较陡峭,因此,在登上山顶的凉亭时,我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了,可十四阿哥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兴致盎然地拉我在亭子里坐下,欣赏日落。
我与十四阿哥相互依偎,望着映红整片山头的日暮余晖,我的心,出奇地宁静。
比起朝阳的光芒万丈,活力无限,夕阳的美沉静婉约,犹如一幅不施任何彩色的水墨画,需要静静品位,才能体会出其中蕴含的神韵意致。
我也曾经在紫禁城之中细细品位过这同一轮落日,当时只觉得紫禁城的巍峨配上赤红如血色般的夕阳,徒显出一种迟暮的悲凉,而如今看来,那暖红的颜色却透着隽永的恬淡平静。我微侧过头,十四阿哥凝视着夕阳的神情无比专注,我不禁微笑,或许是由于身边的人不同,心境也随之改变了吧……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繁花(3)
落日西沉,渐渐没入青灰色的地平线,收回白昼的最后一缕晖芒。
澄澈的皓月从薄云中悄悄探头,洒落一地清辉,点点繁星在天空中由暗到明,光华生姿,交映成趣。
“珣玉。”
“嗯?”
“皇阿玛问我,我想要什么样的福晋,我说我只要你。”十四阿哥低首在我耳畔沉喃,嗓音醇哑,呼吸吐纳间都是他独一无二的气息,密密实实地包围着我。
我露出吟吟浅笑,倚在十四阿哥的胸前,听着他绵绵动人的情话,心里暖暖的,那笼罩在心头多日的犹疑惧怕也似乎正在被这股温馥连绵的暖流慢慢冲淡,只剩下质纯的温情,脉脉地暖漾心田。
倏地,一颗流星划过,在夜空中格外光彩夺目。“快看,快看!”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流星在眼前闪过,我兴奋不已,惊喜地指着天边那一道绚丽的光弧。
“漂亮吧?”十四阿哥嘴角噙笑,与我一同仰望头顶上的那片灿烂的星空。
“嗯。”我点头。“在我的家乡有一个传说,说是只要对着流星许愿,不论你有什么愿望都能够实现。”
“那你刚才许了什么愿?”十四阿哥低头问。
我一耸肩,说得坦白:“我什么愿都没许。”
“为什么?”十四阿哥蹙眉不解。
“把自个儿的愿望寄托在一颗看得见摸不着的星星身上,多傻呀。”我斜睨了他一眼,觉得他的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是很多余。
十四阿哥一怔,黑亮的眸子盯着我瞧了半晌。“哈哈——”他猛地搂住我,狂肆大笑。
“笑什么啦!”见十四阿哥像吸了一氧化二氮似的,笑得前俯后仰,不能自已,我也跟着失笑,虽然我还是不太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珣玉,你真有意思……”十四阿哥在我的唇上重重地亲了一口,眉眼间笑意不减。
啧啧,得寸进尺啊,又把我当成说相声的了。
我嘟哝着嘴,心里突然觉得有些生气。看星星看月亮,多浪漫的事情啊,可是这花前月下的浓情蜜意似乎只因为我的一句话就全然变了味道,最令人郁闷的是,直到现在,我还想不出来,我到底说了什么,能让十四阿哥乐成这样。
“我要回去了!”我脸孔一板,狠瞪了十四阿哥一眼,推开他,径自站了起来。他要笑,就让他一个人抱着柱子笑个够好了。
“珣玉——”十四阿哥自知闯祸,赶紧敛起笑容,一个箭步挡在我的面前,大手一伸,将我揽进怀里。
“告诉我,你在笑什么?”我揪住他的衣领,恨声问。我一定要搞清楚他究竟笑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谁知,我不问还好,一开口,就见十四阿哥嘴角抽动,一个忍不住就要……
“忍住,千万给我忍住啊!”我眯起眼,危声警告。
十四阿哥看我脸色不豫,大有他要是再敢笑就和他拼命的趋势,于是强自正了正颜色,对我说道:“我是在笑你可爱,可爱得让我打内心里喜欢。”
繁花(4)
这回轮到我笑了。“十四爷说的话还真好听!”我哼笑一声,摆明了不上他的当。
“你喜欢,我以后每天都说给你听。”十四阿哥又说。
“花言巧语。”我嗔了他一眼。
“没关系,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拳头不客气地朝着他的胸膛锤了一记,我笑了出来。这小子的嘴甜得跟抹了蜜糖似的,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不过,不可否认,他的话说得我心里喜滋滋的,毕竟嘛,甜言蜜语谁不爱听,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我从十四阿哥的怀里抬头,对他说道。
“好,我送你回去。”
十四阿哥牵起我的手就要往山下走,然而我却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怎么了?”他问。
“我走不动了。”我看看他,又看看一路往山下延伸而去的台阶,给足了暗示,男人经受考验的时候到了。
十四阿哥笑着亲亲我,没多说什么,旋即背对我,蹲下身子。“成,上来吧。”
我咧嘴一笑,开心地俯身趴了上去,两手圈住他的脖子。
夜晚的山路不好走,尤其当山势陡斜,走起来就更加困难。
不一会儿,我就为自己任性妄为的举动后悔了。我让十四阿哥放我下来,他却像吃了秤砣似的,说什么也不愿意放我下来,坚持要把我背下山。
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看到过的一句话:爱,是一种付出,在你获得别人付出的同时,你必须学会给予。而对于十四阿哥,我总是在不停地接受,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付出过什么……
“胤祯,你喜欢我什么?我当过宫女,长得不漂亮,脾气也不温柔,你喜欢我什么呢?”
静谧的月色下,十四阿哥踏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珣玉,不管你是洗衣房的宫女也好,完颜家的女儿也罢,但是从今往后,你要记住,你是我爱新觉罗·胤祯的嫡福晋,有我护着你,你不用再战战兢兢地过日子,我不会让你吃苦,更不会让任何人来欺负你。”
泪水不知不觉从眼眶滑落,我咬住唇,竭力咽下喉间的哽噎。
如果说,命运已是既定,没有人可以改变,那么如何面对命运,这是我能够选择的。十四阿哥的后半生纵然坎坷失意,但是,我能与之同甘,亦能与之共苦。
“我会永远待你好,你喜欢看星星,我就背你上山看,就算有一天我老得背不动了,还有我们的儿子、孙子。”
儿孙满堂,陪我到老,这是他许诺给我的幸福,平凡而真实的幸福。
“珣玉,嫁给我做福晋好不好?”
我擦去颊边的眼泪,微笑嫣然,双手紧紧地环抱住他,这个在浩瀚星空下用最质朴的言语震撼我心灵深处,许诺给我幸福的男人。
“好。”
如果我与十四阿哥的婚姻是一场赌注,那么,我愿意放手一搏。
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这是我给他的承诺。
繁花(5)
钦天监择选了吉日,我与十四阿哥的婚期定在来年的二月十二。
民间娶妻讲究的是“下三书”、“行六礼”,皇子大婚关乎皇家威仪体面,自然就更加马虎不得了。
皇子婚仪的第一道程序是下正式的指婚圣旨。指婚当天,我的父亲,完颜老爷,身穿石青色的蟒袍补服,头戴衔镂花珊瑚的红宝石的吉服冠,精神抖擞地坐上来自皇宫的马车,随内务府负责筹办婚事的赞礼大臣入宫,诣乾清门东阶下,面北而跪,行三跪九拜之礼,听承指婚御旨。
指婚之后,择黄道吉日,皇子前往福晋母家行文定礼。“拜女家,下文定”的仪式,摆在现代的话,相当于是订婚,其用意是让男方的准新郎和未来的岳父岳母见个面,同时,让女方双亲相看未来女婿的人品仪貌。如果没什么大问题,男方三拜岳父母,岳父答拜,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十四阿哥是皇帝的儿子,身份尽管尊贵,但既然是娶正妻,这一道礼节就是不能免除的。当然了,这也只是走个过场,完颜老爷和完颜夫人就算心里不满意这个未来女婿,不想把我嫁给十四阿哥,谁也没那个胆子去驳皇帝的面子,退皇子的亲不是?
其实,指婚仪、拜女家、下文定,还有接下来的纳彩礼、送妆奁都不需要我出面,这就是当千金小姐的好处,什么事都有人帮你全包了,我只需要每天闲闲地待在自己的闺房里试穿新裁的衣裳,试戴新买的首饰,要不就是吃饱喝足了,在侍郎府里散步转圈。
在这个时代,男女婚姻的缔结皆是凭媒妁之言,奉父母之命,通常来说,在新婚当夜掀盖头之前,彼此是从未见过面的,但是这条常理放在我和十四阿哥身上就大大地失准了。较之其他女子而言,我是幸运的,且不说十四阿哥的“音容笑貌”早已深深镌刻在我的心上,想忘也忘不掉,有时回想着与他相识的这些日子,对于婚姻,我更多的是一份信心。
不过,这同样造成了一个问题,因为用不着像其他待嫁新娘那样躲在深闺之中,藉由旁人零星的描述,幻想着未来夫婿的仪表相貌,羞涩并兴奋着,少了那种雀跃期盼的心情,日子也就变得更加百无聊赖了。而在无聊之余,唯一能让我小小期待一下的,也只有十四阿哥今天拜女家会从哪里进门。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巧月从前方给我带来的最新消息,这次,十四阿哥是骑着高大的骏马,衣着正式的吉服,面目严肃,步履稳健地从正门走进来的。
想起他那句“爬墙自有爬墙的乐趣”,我不由发笑,诚如他十四爷所言,爬墙有爬墙的乐趣,而个中妙不可言的情趣,大概也只有我与他之间才能体悟。
“小姐,这是姑爷让奴婢交给您的。”巧月刚从前头回来,将一封信笺交到我手上。
“他还不是姑爷呢。”我接过信,轻笑着纠正。只要一天没有大婚,十四阿哥最多也只能算是一个准姑爷。
我打开信封,取出里头的洒金的信纸摊开,洒金的纸笺上,字迹遒劲挺拔,如行云流水般的笔法透着狂放不羁的豪气。通读了信上的内容,我不禁轻扬嘴角。呵,这小子还给我写情诗。虽然这情诗是古诗集上抄摹来的,并非原创,但它好歹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书,我就将就着收下吧。
“小姐。”巧月露出两个小酒窝,笑容甜得发腻,显然有话要说。“您看了姑爷给您的信觉得高兴吧?”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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